第101章 悬桥村(二)
叶泉若无其事地站直,关车门把安安暂时留在车里,“走吧,我们去看看严嫣他们找没找到沈芸,让余婵安安心。”
严嫣已经很熟悉叶泉,看到旁边的陆少璋,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们会一起过来。
然而,被带出来的鬼魂里,并没有沈芸。
做完笔录核对时,调查组里有人不由得疑惑,“但昨天晚上,还有鬼入梦,说自己是沈芸?”
“鬼魂可以重复沈芸的话。”严嫣犀利指出。
他们在余婵员工们复述的地方,找到了一具女性尸骨。骸骨中提取的DNA与DNA库中失踪受害者家属匹配上了,正是沈芸。
悬桥村的困阵和新都学院相似,严嫣带人让困在里面的鬼魂解脱出来,该审的审该抓的抓。鬼魂们留在这里看过许许多多事,死后留有执念的鬼魂,反而比有的被逼疯了的受害女人们,对一切记得更清楚。
她们的笔录和突击审讯结合,很快,特殊调查组基本弄清楚了悬桥村发生了什么。
沈芸早已经死了,但“沈芸”一直都在。
拐来村里的女人小孩,有的不确定自己家里还会不会一直找自己,有的不记得家里的信息了,渴望逃出生天的人约好,选择最有可能被打通的电话,一起向外求助。
沈家独生女沈芸在上学前被拐,她有着疼爱自己的父母,有珍惜自己才华的老师,她有着天之骄女的自信,自己一定能离开。
十五年前沈芸被拐,想方设法逃跑却没成功,只能假装妥协寻找机会。十九岁被拐卖的沈芸,是师承大家的工笔画艺术生,却失去了画笔,想尽办法,也只种下了葫芦,教悬桥村的人画葫芦、卖葫芦赚钱。
精致的葫芦是精细活,男人懒得做这个,只有被驯服的女人和小孩会来尝试做。它需要稳定的手,打坏了头和手就干不了了,只要展现了能卖出的价格,就有机会争取到比较健康的身体。它需要熟悉画笔的脑子,也就是持续练习和学习的时间。
健康、时间和人选加在一起,就是逃跑的预备。
葫芦只要能卖出去,就算没人能发现里面数字的秘密,精致的葫芦也许有一天,会传到真正懂得画技的人手中,前来溯源。
然而沈芸没有等到这一天。
沈芸已经死了十年了,死于连续打胎后的虚弱。后来被卖到村子里的人,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画葫芦,只是照猫画虎,抓住仅有的安全时间喘息,学得一丝不苟。
一个个精致漂亮供人把玩的葫芦,藏着无声的痛苦呐喊。
沈芸没找到,但警方找到了林阿妹。
由于林阿妹是直接参与零食公司葫芦事件的,在其中展现了部分善意。山下的突击审讯中,警方以她作为突破口,第一个开始调查。
林阿妹对自己做的一切供认不讳,被警方抓捕审讯时,她脸上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解脱。
林阿妹是悬桥村极少数活下来的女婴,她和弟弟一起出生,爸爸一高兴就留了下来。她从小就知道,只有弟弟高兴了、弟弟满意了,自己才有好日子过。
给全家当牛做马到最后,林阿妹惊喜地发现只要能画出葫芦上的纹路,只要能做好下山的男人们的命令,她就能有一段时间休息。
“我从小就聪明嘛,大家看我是小孩,就会可怜我了。我不去做,我没有东西吃,我和阿妈都会死的。”
林阿妹接受着村子里的教育长大,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扭曲的现实。
村里管女人和孩子管得很严,只有男孩和男人们可以下山,林阿妹的服从让她一年年被这里接纳。然而,林阿妹来了初潮不久,悚然发现身边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得奇怪了。
林阿妹被父亲嫁给了村里的老光棍,成了“某个人的娘”后,第一次下了山。
“我从小就聪明嘛,这些年拐个人越来越难,他们就想着让我去骗……”林阿妹神经质地笑,按住袖子下青青紫紫的伤口,身体哆嗦了一下,“我不回去不行啊,阿妈还在啊。但他们……余姐姐也不该被我带回村子啊。我和叔公说我找不到机会的嘛,好不容易才跑回去的,他们信了啊,毕竟我把葫芦留下了嘛……”
余婵等人初遇林阿妹时的经历,和警官们分析的基本一致。被团伙盯着的林阿妹只是放出来的饵,利用人们的善良好意骗人。
林阿妹十几年的人生里,第一次下山看到外面的世界。
叔公们骂的大城市车水马龙却黑心肠的人,会低下头温柔的问她有什么事。他们说的恶毒老板,也会在她假装找工作掩饰的时候,拉住她问这浑身的伤是怎么回事,要不要报警。走过街头,甚至还有人愿意为她买水买面包吃。
“村里谁不会打女人啊?骗人都不用假装被打的,一看就知道我被打过嘛。面包好甜啊,好软,我还想吃……还有果园村,叔公们骂捧着野鸡村官臭脚的果园村,他们的房子可真漂亮,果子香香的,我的老天爷啊,他们的女孩居然也能读书……”
林阿妹想起下山时看到的,痴痴笑了。
外面的世界,可真好啊。
只要不是天生坏种,再被扭曲、再被当做牛马驱使以为自己也是牛马了的人,看到光的时候,也有渴望成为人的那一刻。
她不知道葫芦究竟里面有什么,只知道它们会带来不幸害人。但林阿妹犹豫着想要回来,却没有成功,在不暴露自己的时候,只能留下它们。
林阿妹找不到机会、也不想找机会把向她伸出援手的女人带给叔公们,但在叔公们的盯梢和基金会的好意阻拦下,她没法直接跑掉,只能一点点把她们引向悬桥村附近。却绕了个路,留在了果园村,把她能制造的最大限度的安全留给了她们。
林阿妹被铐着双手,看着对面的警官,像越过了他们,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从她重新回到村里那天起,她就已经预感到了这一天的来临,好在没有很久。
林阿妹曾直接参与悬桥村拐卖,虽然看到的线索不多,但作为撬开其他人嘴巴的突破口足够了。林阿妹最后给出了一条消息,“拐到的人不仅会带回村子,看了身份证之后会有一些人被带走,我不知道他们被带到了哪里去。”
这意味着,背后还有一个大的拐卖组织。
警官们写下笔录,脸色沉凝。
“我会被关起来对吧?”林阿妹肯定地说。
“我干了坏事,把我抓走吧。我小的时候,我妈妈还清醒的时候说过,她姓宁,来自河省。她会背一串数字,好像是个电话号码,但她只记得十位数了,我跑出去的时候,试了几次,都没有打通。也许是她家里的电话。她生了病,她没有做过错事,只是不幸的生了我们这样的杂种混蛋……你们会照顾好她的吧?”
办案的警官们一时沉默了。
他们在林阿妹家的猪圈里发现了宁妈妈,她和村里许多瘦弱浑身是伤的女人一样,不肯听话,被村里当做疯女人。她脖子上戴着沉重的铁链,蓬头垢面的缩在猪圈里,几乎辨不出过去的样子。
宁妈妈是“疯女人”里年纪最大的,按年龄算,也许和沈芸是一个时期被拐的。
警官们记下了林阿妹报出的数字,和沈芸家里的电话,只差最后一位数。
简单清洗治疗过,还能动的瘦削的女人们互相扶持着站起来。蜷缩在角落里惊惧着不肯抬头的女人,像被她们惊醒,突然拉着人站起来冲了出去。
“啊啊……”宁妈妈眼睛懵懂明亮如孩童,傻傻看着太阳,叫了两声。很突然地,她张开嘴,复述出一串数字,“138……”
138……138……
谁是沈芸,你是沈芸,我是沈芸,我们都是沈芸。
沈芸啊,沈芸。
你看到了吗?我们,出来了啊。
参与过逃跑的女人已经死了,连魂魄都被带走,只剩下一个人孤独疯癫地活着,在人间记着她们的痕迹,最后为她们看见了悬桥村外的太阳。
鬼魂们被超管局装在盒子里带下山,飘到近前。曾被驱使下山害人的史眉看清宁妈妈的脸,忽然笑了,“她还活着啊,真好。”
女鬼们总算被解脱出悬桥村,几乎都一门心思去投胎,有问必答言之必尽,补全了村里人大多不知道的另一部分消息。
悬桥村既是买方又是拐卖方,起初并没什么出奇的,抱着宗族姓氏沉浸在旧时代里,好吃懒做不事生产在这些男人身上显现的淋漓尽致,既不肯离开大山,也不肯努力生活。他们嫌弃女人女婴,一出生就溺死丢掉,将男婴捧上天,等孩子长大没有媳妇,就下山拐人。
死去的女人和婴孩怨恨纠缠威胁到了悬桥村,二十多年前做族长的林家叔公下山找人捉鬼,被指点带部分人献给大师,从此一切平安。
在认识大师之后,悬桥村的拐卖正式成了一条罪恶链。他们发现真的有人喜欢葫芦后,想起“大师”指点的用有阴气的东西降低部分人的运势,倒霉虚弱时趁虚而入拐人,甚至无师自通了改造葫芦害人。
悬桥村拐来的人一部分交给了“大师”,大部分留在村里,以林叔公为主的族长族老知道村中有鬼,并不害怕,反而想方设法驱使了他们。
反正,来悬桥村接“货”的大师手下,会帮他们驱鬼,继续过安安生生的日子。
只是村子里的人自己也不知道,每十年大师派人来的时候,不仅加强了困鬼的阵法,还带走了村中绝大部分鬼魂。不管是村人鬼魂,还是受害的女鬼们,无一例外。
史眉是上一批被漏下的鬼魂之一,想起来就心有余悸,“沈芸说,她查到他们很在乎身份证和出生时间,在旧时代这个叫生辰八字,不能随便给人的。她猜他们可能在拿人和鬼一起炼丹做什么坏事,她要去看看。她让我藏好,代替我被抓走了。”
严嫣大皱眉头。
光是悬桥村拐卖就已经有二十多年,指点他们的“大师”那么清楚怎么做,必然不只做了这一次。全国得有多少个“悬桥村”?被挑选八字带走的活人和死后榨干剩余价值的鬼魂,又有多少?
“叶顾问,不知能否询问各地城隍,是否有哪里鬼魂生死数量对不上?”严嫣脑筋一转,望向旁边旁观的叶泉两人。
鬼魂被困明显是地府工作疏漏,人间官方和地府是合作关系,直接询问这种问题总有点尴尬不留面子。这位既然是地府托人间照顾的半个地府使者,问问总没问题吧?
“你们可以通过官方问问阎罗。”叶泉漫不经心看她一眼,“放心,地府这些年还在换系统,出现盘点疏漏正常,问问不会把你们怎么样。他们大概还要感谢你们抓BUG,揪出敢截断阴阳秩序的恶人。”
想忽悠她回去加班?叶泉才不上当。
严嫣尴尬咳嗽一声,“叶老板要走了吗?”
“顺路来附近看看食材,此间事了,我们就去果园了。”叶泉打开导航看了眼,“你们有空,可以之后来夜宵店尝尝新菜。”
看着一骑绝尘离开的吉普车,严嫣叹了口气,“算了,写报告上报吧。副队?副队呢?我去审讯,报告交给你了哈,事关重大,务必今天交上去!”
严嫣顺利脱身,只剩下同样头痛写报告的副队,唉声叹气地带着打架能手/文书苦手们开始苦思冥想,顺便骚扰各个文职联络人。
悬桥村山下的土路格外难走,即使是吉普车也开得颠簸极了,叶泉开车往公路上走时,路上就看到有开进来的车陷进坑里抛了锚。
陈旧的汽车上下来一对夫妻,女人容色病弱,男人头发花白,却还看得出多年前的文质彬彬气度。
女人丢下车,不顾土路坎坷,一脚深一脚浅急着往山下走,“我看到了,DNA库里有数据匹配上了,芸芸就在这里吗?芸芸,别怕啊,爸爸妈妈接你回家了。”
陆少璋说不清什么感觉,下意识捏诀轻声念动咒文,常人不可见的白色灵光落到女人身上,稍稍改善了她的气血。
沈妈妈感觉病了多年的身上突然轻松了一点,她愣了一下,四处看看,“芸芸,是你吗?”她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她的反应太大,仿佛受了刺激。
陆少璋收回手,陷入沉思,“……我现在是一个人,不该随意出手,是吗?”
叶泉打断他的思绪,“不,人大概都会这样做。”
本世界里力量受到限制,太超出常规的力量不适合显现人前,但偶尔为之不触犯规则,也没什么。
叶泉轻轻挥手,一阵清风吹过,带着莫大力量,推了沈家夫妻的车一把。
沈爸爸拿千斤顶撬着车,试图从坑里带出去,还没怎么用力,车突然滑了出去,发动机轰隆隆重新正常运转起来。
一辆吉普车开过,靠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的少女,明丽随性。她和沈芸并不相像,但一瞬间,沈爸爸仿佛看到了最后一次见面时,十九岁女儿的影子。
沈爸爸鼻子一酸,揽住妻子上车,“走吧,我们带芸芸回家。”
从土路返回,看到隧道时往另一个方向转去,吉普车融入车水马龙的热闹之中。
出了隧道后再开一段路就是果园村,远远就能看到果园村竖在公路边的宣传牌,即使不看宣传牌,连绵起伏的大山中,树影摇曳不定,随风吹来缕缕果香。
跟进了悬桥村的杨老头,没在悬桥村找到他们村的小村官,老老实实缩在车后面闭嘴假装自己不存在只是个摆件。这会靠近了果园村,他一骨碌爬起来,兴奋地指着窗外,“大师你看,那就是小村官带我们种的橙子!”
叶泉顺着往山上望去,秋季到处都是泛起枯黄的深浓绿意,山上一棵棵果树枝头被压弯,藏不住枝叶间浑圆的金黄橙子,像一盏盏小灯笼一样漫山遍野地反射着阳光。
光是看着那漂亮的颜色,舌尖就泛起了酸甜的香味,仿佛有橙汁炸开。
只需要看看沉甸甸的果子,就知道那里一定是果园村的山头了。
叶泉眼睛微亮,“看起来确实是好橙子。”
“大师,你能不能也帮我们找找我们的小村官啊?她真的是个好人。”
杨老头刚看着叶泉帮了沈家夫妻,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希望。
第102章 果园村官(一)
吉普车开下省道,开进一条有些窄但还算不错的柏油路。
杨老头忐忑的请求声中,叶泉瞥见路边竖着一块路碑,上书三个大字,“果园村”。
村路路碑碑文简明扼要,记录着建成前后的经历和时间,也感谢了所有出资人。
路修成于两年多以前,有县里出资,也有许多村人的名字,但排在第一个感谢的却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人。
“在此路通车之际,感谢我们的村支书助理、大学生村官姜欣悦,提出了修路养家、果园致富计划,争取县镇支持……”
路过路口的车辆几乎都会减速,一减速就能看清整个碑文,也看清了上面的名字。或许他们不会进果园村,或许他们都不知道“姜欣悦”是谁,但他们路过这里,便记下了这个名字,并将她的名字带到了远方。
秋季阳光不像夏日酷烈,一到下午就照得让人不想动。年轻夫妻牵着出来秋游的小孩子的手路过路碑,孩童举着路边的草环晃荡着,稚气地随着家长教育,念出了碑文上的名字。
“哇,我也要像这个姐姐一样厉害!”
“娃娃好志气!要是你像我们小村官一样了,再来果园村,请你吃橙子啊!”骑着三轮车往村里走的老农回头笑看孩子,三轮车上只剩下些垫着减震的橙树枝叶,整车的橙子都卖完了。老农黝黑脸庞一条条纹路舒展开,望着回村的路,眼角眉梢都挂着喜气。
有的人死了,但她依然活着。
孩子清脆的回答和笑声一起响在路上,略窄的柏油路一路通往村里,山坳路径曲折,却很平坦,一路坦途欢迎着四方来客进村。
杨老头看着碑文,习惯性抹了抹眼角,却没有摸到泪水。鬼魂已经不会哭泣,只有曾经的感动和伤怀依然留在心里。
安安趴在椅背上,跟着他一起看向外面。鬼婴漆黑的大眼睛倒影出外面的一切,用她纯稚的眼睛了解着世界。
“果果,好~”安安还看不太明白两个村子的不同,但本能地做出了判断。
“对,种果树是好事。”杨老头笑着点头,指着外面路过返回的几辆车介绍,“今年看样子挺多年轻人都回来了,唐老弟,杨二侄子家的,刘小子……肯定都是带着果子送去水果市场了。果园村的果子没有坏的,有了这条路方便多了,去外面卖能赚好多钱。小村官说的网络购物和产业合作,我死的时候刚做起来,不知道今年能赚多少。”
他俩说的事南辕北辙,一老一小却能说到一块去,安安巴掌拍得啪啪响,像听故事一样,相当捧场。
——一看就是跟着俞素素看电视剧的时候,训练出来的。
“别看我们村村官年纪轻轻的,懂得很多,可惜小女娃娃年纪轻轻就不在了……”
果园村原本叫黑坳村,无他,这里的山坳坳太难走了,走出山坳还要再绕过一重山,才能走到公路边缘,偏僻得厉害。车压根别想开进去,一辆自行车骑进去都得颠得骨头散架。
黑坳村和隔壁的悬桥村难走程度不相上下,论起距离,在当初规划通车时,反而是经过只隔了一座山的悬桥村更方便。连派遣村官的时候,两边比起来,更好的选择都是悬桥村。
两个村子同属一个县,大学生村官下乡也是同一批来的。
黑坳村听说有个男大学生上了悬桥村,带了县里规划的猪崽鸡蛋过去,没多久就被林氏宗族那群人赶走了,说不要屁都不懂的黄毛小子指手画脚。
那会黑坳村村里还犯嘀咕,不会真是跟七几年的时候一样,来的都是啥都不懂的人吧?听村支书说分到他们村的是个小姑娘,看这几天都没人来,没准是城里的娇小姐嫌弃他们黑坳村偏远穷得叮当响,来都不愿意来呢。
正嘀咕着,山里来了个小姑娘。她张口先笑着叫阿叔阿婆,脆生生地先道歉,说明这些天听说山里虫多,先配了几份药才来的,以后药就放在村委,谁要上山谁来用。
杨老头在地里干了一辈子,黑坳村的地最多只能糊口,大家都是靠山吃山而已。进山难免被蚊虫咬几口,乡下土法糊弄一下扛过去,抗不过去就只能送医院听天由命。
小村官一来,显然是对黑坳村的情况有了解的,大家心里的不高兴顿时消失不见了。
姜欣悦来了村里跟在村支书后面跑了一个月,东家缺油,西家缺酱,南边狗叼了鸡,北边瓦漏了缝,什么鸡零狗碎的小事都乐意上手管,很快和所有人都熟悉起来。
但村里的事,其实不多。在杨老头以为小村官就是来跟在村支书后面跑的时候,全村都被叫出来一起听小村官开会。
村里要多一批鸡和猪了!
姜欣悦笑吟吟地告诉大家,“黑坳村山地众多,不适合开垦农田,但我实地调查后总结了一下大家的经验,发现我们村啊,是块宝地,我们可以从卖土鸡土猪开始,搞果园经济,让荒山活起来!
“市里正在规划修一条公路,建隧道贯穿我们前面挡着的那座大山,预计今年内动工,两年内完成。我准备争取一下,看看路能不能修过来,经过我们村附近。修好了路,山货就都好运了!路修好之后,果园刚好到了挂果期,就好卖多了!
“之后我们还可以准备起来学习中药栽培制作工艺,准备起来民宿做旅游……山上都是宝,带我们一起脱贫致富!”
养殖鸡鸭猪的事是早就听过的,但听到后面,黑坳村的人都惊了,没想到小村官居然有着这么大的想法。
别的离他们太远,想都不敢想,村民们只追问着:“真的?有路?”
小村官言之凿凿,村民们顿时都关注起来。等到听说官方去悬桥村谈征地,黑坳村全村上下都失望极了。要不是有村里一点点养大的鸡鸭,早就觉得村官说的都在吹牛了。但即使没有彻底抗拒小村官的话,原本村里在谈的大家一起凑钱买树苗开果园,也搁置下来。
黑坳村村民们放弃了,小村官却没放弃。悬桥村闹起来的时候,刚好是年底,养了一年的土鸡土猪赶出来换钱,小村官带着她的规划和黑坳村的改变数据,锲而不舍地争取着道路。
于是,黑坳村不仅有了路,还有请来的农大教授,因地制宜研究黑坳村到底适合种什么果树性价比最高。
土鸡土猪每家每户养殖赚的不多,但近年来土产品价格一路走高,村民们手里也一点点有了钱。他们看着地里的还没到挂果期果树树苗,一个个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
看啊,这是我们的果树!我们的村子!
黑坳村全体同意了小村官的改名计划,改名叫果园村,期待着以后的丰收,以后听到果子就想到果园村,听到果园村,就想到他们的果子。
开工的公路在穿山隧道上多卡了一阵工期,修到果园村时已经是动工一年多以后。修到山坳附近的路经历了凝固定形,只需要等整条路段干透,就可以通车了。
即使靠近果园村的这边道路还不能通车,也大大方便了村民出行。
不用翻山越岭前往城镇,只需要走出山坳再走一段,就能直接穿过大山,拉着货走出大山,从没有这么方便过。通了一部分车,来往果园村的人明显多了起来,第一批新翻修了房子的村民,也做起了村官规划过的民宿。
改名叫果园村之后,村里到处都欣欣向荣。
杨老头说着说着叹了口气,“姜村官在我们村留了两年,第三年任期都是为了有始有终,想看到正式通路和果树有起色,才续签的。结果谁知道!好人不长命,贼老天爷不干好事!三年前山里暴雨,姜村官担心暴雨后村里种的树、养的猪和鸡鸭出事,早早冒雨出来看,上山的时候抄了近路,被泥石流一卷,山塌了一边,人就没了。”
“怎么就没了呢!几个跟出去的小年轻都是吃干饭的,居然没拉住人!要是我老头在,拼着死也得把她拉出来啊!小村官帮了我们那么多,怎么能让小村官就这样不在了!”
杨老头想想还是直拍大腿,懊悔不已。
虽然他也清楚,人力在自然灾害面前何其渺小,跟着村官姜欣悦一起出去的都是青壮汉子,为了从泥石流里抢人,一个个都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救回来。救醒以后,他们第一时间问“村官怎么样了”,知道姜欣悦不在了,都嚎啕大哭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果园村村民不眠不休挖出了姜欣悦的遗体,永远二十五岁的女孩身体僵硬,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本子。厚厚的本子上,记着姜欣悦当村官以来的许多事,最新一笔,是他们出来查看时发现的问题。
泥石流损失了一部分果树,虽然贵,但村民们很快整理好了山林。泥石流中最让果园村全村心痛的,是他们失去了小村官。
更气人的是,看他们眼珠子都红了的悬桥村,走过路过冷嘲热讽说着他们靠女人不成器。气得果园村青壮跟他们打了一架,差点要带他们去报警,看看是不是这些混蛋动的手害了小村官。
“小姜村官的家里人快一周才赶过来,刚刚好公路通车。一起待了快三年,我们都知道,小姜村官不是我们以为的城里娇小姐,她也是考出大山的孩子。她总说,她出生的小村越来越好,她没空回去,看着我们果园村越来越好,就当是也看见了吧。”
杨老头声音哽咽,头埋在粗糙的手掌里,说到这里,快说不下去了。
姜欣悦走出了大山,心甘情愿地回到大山,带着大山继续走出来,走向希望的未来。她看到了希望开花,只是,没来得及看到真正结出的甜美果实。
杨老头抬起头,怔怔看着前面的小村,“我死了之后,就一直在找我们的小村官。”
“她看都没有看到现在的果园村一眼,我总想着,万一她没舍得走,不小心被泥石流冲到哪里去了,总要告诉她,果园村真的变好了。她早早被贼老天带走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哪怕、哪怕告诉她一句也行,总要让她知道,我们没辜负她的努力……”
吉普车驶入果园村,村前指示牌引路,写明了该往哪里走停车、如何住宿等等,几乎约等于一个简单的大型旅游指南。
果园村环山而居,过去出行不便,但在重重山坳中被青山环抱,风景十分优美。新建的一处处自建房,设计大致相同简约美丽,像乡间小别墅一样,不仅没有破坏风景碍眼,反而让人即使从山上看也觉得赏心悦目。
民宿生意开得很热闹,打出农家乐旗号的采摘园也很多,看起来没有欺客杀生的事,无论是村民还是来游玩的客人,都带着舒心的笑容。
孩子们抱着两只手都快抱不住的橙子跑过,前面追着黄狗,后面追着大鹅,鸡飞狗跳中洒下一串咯咯笑声。
安安趴在车窗上,眼睛追着孩子们跑。她两只手都贴了上去,脸蛋挤着快挤成一块小饼饼,也不舍得离开。看着看着,安安忽然拍了拍车窗,跟着咯咯笑起来。
只需要看果园村现在的模样,就能看出,曾经这里被怎样精心规划照料过。
规划?嗯……
叶泉听了姜欣悦的事迹,心里大致有了估算。她看向陆少璋,“算算?”
陆少璋随之卜算一刹,神色莫名,“此魂尚在人间,天机蒙蔽指向地府阴神。”
“不必再算了。”叶泉笑了。
多要些信息、全力卜算倒是能让陆少璋卜算确定具体在哪里,但没那个必要突破阴司干扰,触犯秩序。
一般情况下,叶泉轻易不会沟通已经下地府的鬼魂。但若不曾下地府,找起来就方便多了。
以姜欣悦的事迹,以如今地府缺少现代化人才的程度,大概率会被留下,不在人间城隍庙,也很可能就在地府城隍庙做事,一试,果然如此。
“阴、阴司?”杨老头听得稀里糊涂,急忙问,“大师,您……”
叶泉淡淡点头,“我答应帮你传话了。等从村里出来,我们就去城隍庙寻人。”
夏天的时候她来过落花省,以落花省城隍缺人的程度,捉个聚集百鬼的邪修都没法同时抽人守鬼门,还是别给他们增加工作量了,直接上门找他们询问比较方便。
杨老头大喜过望,叶泉拦住他道谢,“但我有个要求。你得告诉我村里哪家水果种的好,哪家养鸡鸭鹅猪养得好。你既然刚死一年,应该知道吧?要是我觉得不够好,那——”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杨老头一口应下,拍着胸口信誓旦旦,“我们村我最熟悉了,种的养的都是绿色食品,保您满意!您想买啥,我一定跟您说最低价!”
正说着,路边过去一辆车,土鸡咯咯挣扎的声音从上面传出来,刷着某某酒店字样的车扬长而去。
杨老头立刻找到了新佐证,“喏,酒店大厨都来我们这买的!”
进了果园村,叶泉没立刻停车,先去了山上果园,赶了最后一波采摘园营业。
眼看只有一个小时就要彻底天黑关门了,这个点只有叶泉一行过来,守园的村民估计玩不了多久。这边有按时间收费也有按采摘数量收,村民干脆只收了半个小时的钱,给了袋子和开橙子的小指圈,让他们想摘哪个吃哪个就随便摘,吃完把皮带出来就行。
叶泉只是来尝味道,自然不会抢着塞多多的橙子。她漫步林间走在前面,打量着橙子们闻嗅味道,选出几个看起来最好的摘下。
果园村培育的品种确实很好,叶泉手指一划,紧实的橙皮随之破成几瓣,饱满橙香炸开。
细细撕掉白络,咬一口橙子,仿佛打开了橙汁饮料桶的水龙头,汁水瞬间淌满了手心。
一粒粒果肉像一个个果汁炮弹,在舌尖弹跳着,汁水丰沛无渣,清甜果香中微带一丝酸,非但不惹人厌烦,反而更凸显了橙子的清香。
成熟顶端的橙子连橙皮都是香气扑鼻的,没有经过浸渍白糖日晒变成青红丝,也没有处理成橙皮颗粒,就已经有了足以加在各种点心菜肴里的橙皮香。完全可以想见,等仔细处理后,它经过时间推移干燥浓缩出更馥郁的香味,将是怎样的美味。
“好精心养出的果子。”叶泉轻赞一声。
最好的橙子已经被吃完了,叶泉想了想,将分别吃过的几个橙子挑出来,挑出仅次的一个,递给身后的陆少璋,“尝尝。”
叶泉把橙子一递,随意甩手,让风带走手上黏着的多余汁水。
陆少璋单手拿着橙子,掏出手帕,托起她的手,轻轻擦拭。
叶泉甩手甩到一半停下,落日熔金天边晚霞为果林镀上金边,林间一下子昏暗下来。他们站在树下,光影朦胧,只有幽幽果香飘起,陆少璋又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为什么呢?他尚想不明白。
叶泉挑了挑眉,“你在擦剑?”
“我……”陆少璋喉咙紧绷,飞快思考着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他垂眼仔仔细细擦干净叶泉的手,却发现手帕只吸走了最后一点果汁,并没有多少黏着。
是了,叶泉的力量足以轻松去掉身上多余的污垢,他下意识拿出手帕擦拭,仿佛是多此一举。
陆少璋终于抬眼看向她,“你帮我擦了剑,我帮你擦手,是我应该做的。”
叶泉笑了一声,抽回了手,“小陆弟弟,做人呢,不是这样来往的。你可以再想想。”
少女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开,托着几个橙子走在前面。
陆少璋留在原地,心里不知为什么空落落的。
他说错什么了吗?做人,可真是个难题。
叶泉带着橙子走出采摘园,把剩下的抛给鬼崽。刚刚太阳没下山,就没带她一起进林子。
安安崽小小一只,抱着四五个橙子,仿佛被橙子山淹没的小猫咪,眼睛瞪得大大的,反手指了指自己,像在说“都是我的吗”。
叶泉点头肯定,“嗯,我们吃过了。”
安安看看旁边的杨老头,歪头想了想,每个都闻了闻,摸出其中一个,递给他。
“娃娃真大方!”杨老头笑眯眯的。
叶泉眼看着鬼崽精准翻出里面最酸的一个递了出去,好笑地转过了头。
算了,也是她的本事。
安安开开心心抱着剩下的橙子啊呜一口,一口一个大橙子,脸鼓鼓的,像个吃饱了的小仓鼠。一回头,安安看见陆少璋落后好几步才出来,看起来有些低落,手上也没有橙子,疑惑地看看叶泉。
“啊……”安安爬向坐在副驾的陆少璋,一只手在背后握成小拳头,一只手在前面比划着,像要送他礼物。
陆少璋微怔,伸出手掌心向上递给她。
安安握在背后的手伸出来,吧唧拍到陆少璋掌心,“吃!”
车里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陆少璋手上,定睛一看……
是一把橙子籽。
陆少璋无言地看看手心,又看看安安。
安安得意地挺起小胸膛,“布,不谢~”
显然,她觉得自己做得特别对,还特别公平。
“……谢谢安安。”陆少璋收回手,用手帕把橙子籽包了起来。
“安安啊。”叶泉大笑不止,笑声顺着风吹到很远很远。
看她笑了,安安咧嘴一笑,嘿嘿嘿笑起来。陆少璋在笑声里,低头看看手帕包,也轻轻笑了出来。
第103章 果园村官(二)
吉普车从山下重新开回村里停车,顺着杨老头的指引,直接走向一排乡间小别墅其中一栋。
小别墅门口像其他家一样挂着农家乐的牌子,只是由于既不靠近山也不靠近路口,显得没有别人家生意那么好。
水果上市的季节一般也是农家乐最热闹的时间,农家乐的门开着,刚离开一批人。
“刘婶子,还有猪肉吗?”
叶泉刚敲开门,农家乐门口的灯还没关,一开门,穿着围裙包头的妇人就眼前一亮。
好俊的姑娘!好俊的后生!
但……看起来说是姐弟吧,好像眉眼不像。说是夫妻吧,又有点不够亲昵。可要说是朋友吧,两人之间别人都插不进去的气氛,就太暧昧了。
这是不是她看电视里说的,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刘婶开着农家乐每天人来人往,最大的乐趣就是听听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八卦,在心里猜猜来的人是谁。念头悄悄转了一圈,还是农家乐赚钱更重要,刘婶仔细打量一下走在前面的少女。
刘婶惊讶地看着叶泉,“咦?小姑娘我没见过你,谁介绍你来的?”
叶泉笑而不语。
来者是客,刘婶也不深问,笑眯眯地带着人往里走。
“你们想吃啥,婶子给你们去做。今天来得巧,都是中午现杀的猪肉,我还琢磨着留个大腿,揽一盆臊子肉自家下面吃嘞!”
“还有土鸡,要的话随时现杀,你们在城里没抓过鸡,来村里玩玩也好玩的。不过下水和猪血都吃完了,想吃我就去隔壁要点。”
刘婶爽利得不得了,说着说着把围裙往腰间一掖,快步往单独盖出来的厨房一走,扛着冰着的猪腿就出来了。
“喏,瞧瞧,瞧瞧,这颜色这肉皮,都是山上放出来的大黑土猪,不像白猪那么肥光长肉不好吃,黑猪肉吃起来才香呐!”
前些年都是杀年猪吃,过年前后才舍得杀猪。现在养的猪贴上秋膘,到了时间客人一来就能杀,表演看热闹和吃的满嘴流油,哪个都不耽误。
叶泉来的时间晚,晚上农家乐的乐趣少了大半,刘婶还能说成捡漏一样的好事,也是村里一个厉害人物。
叶泉顺着灯光一看,整只猪腿被扛起来,显然是口感更好但肉少的猪前腿,猪蹄和上面的肉都已经切掉了,切面显出泛着光色的深红色,割掉了一点肉皮露出筋膜,紧紧包着一簇簇在山地走动吃出来的紧实肌肉。
叶泉按了一下肉皮,凹下去的肉皮带着韧劲,松开很快恢复原样。表面微干并不粘手,显然冰了一下午却还保持了比较新鲜的状态。虽然还露着血腥味,但更明显的是猪肉的香味。
叶泉满意地收回手,“就这个吧。整只腿我都要了。”
“欸好好,您看啊,我们按市价土猪肉算,咱们在村里吃没运出去不算运费啥的,再给您打个折!”刘婶笑逐颜开,在叶泉面前把猪腿过了称,转头赶紧叫她女儿来招呼客人,“妮儿,带客人先坐!吃什么,我现在去做。”
叶泉止住她,“能自己做饭吗?”
“自己做?可以是可以,但我们这是土灶,怕您用不惯……要不还是我们来吧?要是想试试,我帮您烧个火?”刘婶犹豫着让开通往厨房的路。
农村的土灶台上一口黑得反光的油亮大锅,光是抬锅就要一把子力气,别说用它炒菜了。刘婶家里还保留了原汁原味的土灶风箱,久居城市的人更是很可能都没用过这样的风箱。
刘婶倒不担心拉不动风箱出事,主要是如果烧不好,做得不好吃,刘婶既心疼浪费的好猪肉,也担心被客人迁怒。
农家乐里自己炒菜或客人炒菜都行,只不过大多数客人做之前兴致勃勃,尝试拉拉风箱、端端铁锅,就算是“炒完了”到此一游结束。刘婶琢磨着,进来的小年轻估计也就是三分钟热度。
叶泉扫码付了猪腿的钱,“没事,我也是做饭的。有猪油吗?给我一碗。”
刘婶被她握住猪腿也没敢撒手,生怕沉甸甸的腿把小姑娘手腕拽折了。她刚要拿着猪腿送叶泉去厨房,突然感觉手上一轻。
叶泉拿着猪腿往前走去,刘婶呆了一下。
十几公斤的黑猪腿,在高挑少女手中仿佛只是拎了个没装东西的轻飘飘购物袋!
“有,有猪油,我这就去拿!”刘婶看了这一手,有种今天要看到人露一手的预感,跑得飞快。
叶泉挽起袖子,挑了把刀把猪腿剖开,眨眼的功夫,猪皮、脂肪、精肉分作三堆,精肉又仔细分了腿心肉、猪腱子中的小腱肉等几种。
前腿比后腿短粗,肉少但Q弹嫩滑得多,腿肉做馅料炒肉丝或炖煮都是上上之选。小腱肉油脂少又带着软筋,红烧卤肉最佳。腿心肉鲜美无筋油脂润滑,剁成肉丁添上脂肪一起煸炒,就是一盆下饭极了的臊子肉卤。
正如《水浒传》里说的,十斤肥的,十斤瘦的,细细剁成臊子。臊子肉好做又难做,不讲究的随意选肥瘦各半剁开就行,要做得格外好吃,从选材就得下功夫。
叶泉眨眼解完猪肉,随手摸了个蒜头,往后一递。
这些天在夜宵店后厨待久了,陆少璋自然而然地接过,剥好的白生生蒜就躺在了案板上。
刘妮来带客人入座,但一个客人进了厨房,另一个客人非常自然地跟了进去,连吩咐都不用,默契地处理着各种辅料烧火。
她端着菜盆过来,想打个下手,都抢不到位置,不由得瞪大了眼:这这这,怎么感觉自己家农家乐变成了哪个酒店后厨了啊!
风箱一拉一推,火星就亮起来,呼地一下热了锅。
叶泉挖了一勺猪油润锅,下切好的肥肉丁炒出油亮亮一片,立刻下猪皮丁。
滋啦滋啦直响的猪油香味连耳朵都听馋了,刘妮在门口直咽口水,拉着刘婶问,“这、这真是咱们家的猪?”
“才煸了个油就把你馋得!”刘婶一开口,自己也咽了口口水。
好家伙,她预感的没错,这可真是露一手!最简单的煸油都能煸得这么香,她都觉得自己过去炒菜,委屈了她家猪!
刘婶守在厨房,眼都不眨地看着叶泉动作,试图学两招。
叶泉没管她,眼里只有锅中微微变色的猪肉。
精肉炒到发白就能倒醋了,一锅肉丁醋一倒进去就染了色,嗤啦一下冒起了烟。
小火炖卤收汁,等烧开了,揭开锅,肉香顿时带上了酸溜溜的滋味,惹得人口水直流。下姜蒜花椒一起翻炒,细细炒开的臊子棕红油亮,冒着腾腾诱人热气。
盛出来烧滚一锅热水,下一把扯面,煮熟的莹白面条浇上红棕的臊子肉,一搅开,扎实的肉香挂满了整把面条。
香味顺着风飘到四邻,也做农家乐的几家里客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顶不住了,馋得到处在寻找到底是什么香味。
正炒着菜的厨子也诧异不已,“好像是刘婶家的味儿?刘婶的手艺有这么厉害吗,还是买了啥东西、请了老厨子来?怎么会这么香!搞得我都想去吃了!”
客人们一阵哄笑,“我们去看看,你先炒着,我们等会就回来啊!”
炒菜厨子一个人被留下,对着自己炒的菜,闻着飘来的香味,简直是种折磨。好不容易炒完了菜,赶紧去找人。
厨子琢磨着要真是有啥秘诀,去学学总可以吧?
进了刘婶家,厨子才发现,来了的人都没走,守在厨房前,闻着味就香迷糊了。
面条刚端出来,门口就发出一阵响亮的吸口水声。
叶泉一回头,赶过来的厨子就愣了:好年轻!
顾不上多想,厨子盯上了面条没用完揽的臊子肉,赶紧道,“您是刘婶请来的大厨吧?我看面还有,多卖我一份行不?”
叶泉:“不了。让一让,我们要吃饭了。”
天大地大,她自己吃饭最大。
刘婶从香味里回过神,立刻赶人,“去去去,这是我家的客人!”
被吸引来的众人一愣,好家伙,这厨艺直接反客为主了这是。
有人看着叶泉眼熟,一被拒绝,才猛地想起,“这不是叶老板吗!靠,夜宵店真的这么香这么好吃啊!”
他过去还以为是网络营销出的名气,还笑话过有人千里迢迢跑去就为了吃一顿饭,还要顶着老板的各种任性限量和每日换菜单的麻烦,也要去吃。没想到,偶遇叶老板的时候,自己直接香迷糊了。
想起夜宵店的食客,被拒绝了也不好再追着要,委委屈屈出了刘婶家,馋意还没消退。他翻出大眼仔平台,狂翻一通夜宵店的话题里图片。
“淦!更馋了!”
但看着一片食客们面对夜宵店暂停营业一天的哀鸿遍野,偶遇叶泉的食客心里有点平衡了:好歹他还闻到了!嗯,决定了,这次回去就去夜宵店吃饭!
来的人都被送出去了,叶泉才坐下来吃饭。她和陆少璋一人一碗,分了刘婶家两份,让他们别来打扰,剩下的盛在小碗递给了眼巴巴看了许久的两只鬼。
晚上农家乐菜色不多,凑不齐做臊子面的滋味,叶泉做的更偏向卤面,臊子肉当浇头。
面条不需要扯到能穿孔那么细,大碗面反而是小棍子一样的粗面更香,酸辣开胃,吃起来过瘾顶饿,落进胃里,舒服得不得了。
刚吃完,刘婶就期待地走了过来,“那啥,我不收你们的钱了,我看这个小伙子,好像还认识中药材,我们村也在种这个的,您要吗?我家还有土鸡,都给您送来!就是……您能不能教教我,这个卤子是怎么炒的,炒这么香啊?”
“菜谱我可以给你,你看过我怎么炒的,自己多试试就知道了。”叶泉并不在乎把菜谱交给别人,随意说完,问起了别的,“我看到路碑上,写了村官的名字?”
“谢谢!谢谢您!”刘婶连连道谢,听到问题,点点头,“我们现在的日子,多亏了小村官!”
说起已经不在好几年的村官姜欣悦,果园村村民都带着深深的尊敬和喜爱。
刘婶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找您问这个,也是小村官告诉我们的,看到啥事,别怕问,别怕学,学习别人的好处不丢人!双手致富,更没啥丢人的!”
果园村村民脸庞上都像带着闪亮的光,和悬桥村灰头土脸被带下山的那些村民截然不同的光。
那是点燃的希望。
小村官留下的点点希望,流淌传承在他们身上,汇聚成新的浩荡河流。
叶泉看着刘婶和女儿,看看杨老头,轻轻笑了。
第104章 果园村官(三)
吉普车驶出果园村,白天向外走在隧道卡住的车流,正走在返回城市的路上。
跟着叶泉回村看了眼的杨老头安安心心上了车,看向前方,期待着小村官的现状。
安安抱着一搪瓷盆的臊子肉,冰冷的鬼魂冰镇保鲜着肉类,作为移动冰箱相当管用。只是苦了安安崽,刚吃了一碗面,若有若无的肉香止不住从盆盖下飘出来,安安小脸蛋一缩一缩的,努力吸溜吸溜把口水吸回去。
叶泉搜了地图,最近的一座城隍庙也要在高速上开过一个城市才到。
落花省多山,下了省道继续上山,才看到城隍庙的影子。
不同于别处的金漆庙宇,落花省这座城隍庙显得小而陈旧。
按照景点的营业时间早早落了锁,朱红大门紧闭,深夜城隍庙只剩下点点灯火,门前两挂楹联,透出浩然正气。
“尔欺尔我岂欺尔,人负人天岂负人?”
车里光顾着流口水的安安抬头,茫然看向车外,本能地呲了呲牙。
杨老头佝偻着腰,敬畏地看着城隍庙朱红大门,只感觉阴阳煌煌之威立在那里,不需要多做什么,就能威慑着远近鬼邪不敢妄动。
叶泉下了车,淡淡的香火味飘在附近,几乎要飘散不见,远不如清江城隍庙浓郁。
如今道观佛寺都只是文化一角、信仰寄托,各路大神还有人专门拜拜,没什么明确指向的城隍,除了经营成地标景点的一部分,其余各处香火不多。但像山上这座城隍庙这么冷清的,还是过得太惨了些。
重塑庙宇维护古建筑倒是每年都有在做,只是城隍这样没多少名气的小神,在早些年许多地方的城隍庙就都改建成了地方办公室、纪念堂之类的地方。
至于现代为城隍新建庙宇——人间的官方同不同意另说,民众们都会脑子里写满小问号,质疑是不是有人发疯搞邪/教或者从中牟利了。
地府联系人间维护阴阳秩序才是正事,每个省阴阳通道有城隍有庙宇稳定就够了,这样的小事,没有桩桩件件细究,只是被挤走庙宇,意味着驻守人间岗位数量减少,本地城隍竞争上岗越发激烈。
看这座城隍庙的样子,就知道大概没多少鬼手支撑了。
叶泉翻了翻后备箱,之前去墓园时准备的香烛还有一点,取出来点燃三炷香。
叶泉立在庙门外,举香微微欠身。陆少璋与她一同,燃香行礼。
香烟缭绕间凝而不散,秋夜无风,香火气却明显向上空一个方向飘去,那里,赫然是城隍庙。
“不敢受您一礼。”城隍庙门上浮出一个影子,中年女人款款走出,身影逐渐凝实,向叶泉盈盈下拜,还了半礼。
她穿着和别处迥异,有些像落花省当地的民族服饰和原本的城隍袍服结合,显然曾经是当地的人。
“吾乃潭洞城隍,落花省城隍之一,这位应当就是叶道友了。先前叶道友收束百鬼,落花诸位城隍深憾无缘谋面,倒是潭洞得了运气。人间被拘鬼魂今日得以回归地府,潭洞辖区忙碌,无常判官皆夜游出行,有失远迎,吾深感歉疚,莫怪莫怪。不知您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说起来也跟叶泉今天经过的悬桥村有关,辖区少了鬼魂,对地府绝对是大事。潭洞城隍手下全都派了出去,如今只剩她一个在。
作为深夜独自守着城隍庙的城隍,潭洞城隍道了歉,对自己下属鬼手捉襟见肘的现状,十分坦然。
“城隍不必多礼。”
既然潭洞城隍管悬桥村,附近大概率也在管辖范围,叶泉直接叫出杨老头,道明来意。
“不知三年前去世的姜欣悦魂魄是否在潭洞?此鬼避过鬼差引路滞留人间,我恰巧遇到问明执念,他想寻她传一句话,讲讲村落如今兴盛之像。”
“姜欣悦?”潭洞城隍一愣,抚掌轻笑,“此鬼来自果园村,可对?”
杨老头紧张地缩着脖子跟在叶泉身边,不敢抬头看城隍。
过去当人的时候骂骂贼老天,口耳相传的故事里看城隍老爷土地婆既当做是神,也当是亲厚眷顾人的长者。但真正站在阴神面前,老头还是止不住的敬畏。
当听到城隍直接点明他的来历,杨老头又惊又喜。惊的是鬼神神通,喜的是一听这口气,就知道,城隍肯定见过曾来自果园村的人鬼!
杨老头连忙拱手,“城隍老爷……啊不是,城隍娘娘,果园村的谁还来过这里吗?”
“城隍联系阴阳,吾为潭洞城隍,果园村之魂皆来此处。”潭洞城隍像想起了什么,“潭洞下辖多处,三年来果园村之魂经过,都要问判官鬼差,是否见过此人,你是第十个。”
杨老头惊喜不已,“对对,我们村差不多就是这么多人没了。城隍娘娘您见过小村官吗?她好不好?”
“哈哈……”潭洞城隍笑意满满,往他身后一指,“你且看这是谁?”
阴风乍起,一队阴神锁着魂魄从黑暗中飘飘荡荡走出。
落后于黑无常一步的女阴神被城隍一指点出,手握判官笔躬身下拜,有些疑惑,“城隍大人?”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杨老头浑身一颤。像突然有人定住了他,他一卡一卡地僵硬转过身,看到依然笑意明亮的少女,顿时惊呆了。
“姜、小姜村官?!”
杨老头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才敢确认自己没看错。
如今穿着阴神挺拔制服、手握判官笔,一看就是判官或者判官副手的阴神,不是姜欣悦又是哪个!?
姜欣悦往前一看,也愣了一下,“杨叔?”
“你这一年去哪里了?勾魂阴差忙着走别的地方,晚去了一天,你就不见了。我还担心你是不是丢了呢。”
杨老头如坠梦中,一时哭笑不得。
“要是早知道小村官你在这里,我躲什么鬼差啊!小村官,你是功德成神了不成?诶哟喂,我们就知道,你肯定可以!你回果园村看过吗?我们现在过得可好了!路通了,果园产量年年提高,今年还有人来建厂了!”
“我看到了,我这次回来都看到了,大家都很努力。至于我啊……”姜欣悦想想三年前,有些好笑。
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死后睁眼发现变成了鬼,那种荒诞感难以言喻。等她跟着阴差离开,看到家乡更换制度中乱糟糟的城隍庙、又听说了地府也在改革,所学所想,顿时又浮上心头。
姜欣悦对潭洞城隍施了一礼,“我与我家小村所属的城隍大人约定,留在人间三年,蒙城隍大人看重,领判官一职,协调人间与地府的秩序规划。如今那处城隍下辖秩序俨然有序,今日潭洞城隍大人邀我来协助,再过些日子,就要去地府了。”
成为鬼魂的小姜村官,依然惦记着她一直在做的事。带着村人脱贫致富,带着鬼魂走向更井然有序有着希望的未来。
姜欣悦没有沉浸在过去的遗憾里,仿佛只是她在果园村的三年任期结束,换到了新的地方,为她出生的家乡继续忙碌。如今,她要从人间换到地府,开启她的新三年任期了。
无论生死,无论人间与地府,她依然走在她的前路上。
“好、真好……”杨老头呐呐无言半天,咧嘴为她笑起来,浓郁的不舍也涌了上来。他揉了揉眼睛,没法落下的泪水颤动不已,却闪着明亮的光。
黑无常先领着队伍进了城隍庙,潭洞城隍笑吟吟看着熟鬼相见。见都说开了经历,聊得差不多了,潭洞城隍出声打断他们,“好了,我们好不容易借来的宝贝姜判不要太累,且带着他去吧,慢慢一叙别情。”
“谢谢叶大师!”杨老头感激地拱拱手,迫不及待向姜欣悦走去。
杨老头跟着姜欣悦往城隍庙里走,嘴巴不停,嘚啵嘚啵吐出他努力记下的许多夸奖,“小村官我跟你说,大家都在夸你。每个来果园村的人都会记住你,连导游都会夸现在的果园村嘞。你只是今天去了一趟,肯定没我知道的多……”
杨老头瞬间化身夸夸机器。
“鬼魂归去,我就不多叨扰城隍了。”
叶泉与潭洞城隍告别,重新上车返回。
潭洞城隍笑吟吟看了眼趴在后座上的鬼婴,“虽是阴煞之体,但灵性已现,未尝没有一线生机啊。”
她没有多言,身影隐入城隍庙,归入塑像消失不见。
叶泉乘飞机返回清江时,本该是夜宵店营业时间却只等到一份歇业公告的食客们,在网上聚集在一起,又馋又怨念地疯狂发美食图发泄。
【呜呜呜叶老板不在的第三个小时,想她!】
【叶老板,我滴神,你去了哪啊——】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一点也不想叶老板,我只想猪肘子大黄鱼烤扇贝麻辣小龙虾……】
【报菜名的你够了!】
【叶老板我郑重警告你!你出门取材一天,最好是能带着惊天地泣鬼神的食神黯然销魂饭回来,我再考虑原谅你!】
【楼上的你清醒点,就算给你吃一顿黯然销魂饭,以后起码一年内再也吃不到了,你觉得这日子还能过吗!】
【我觉得吧,吃到一顿,总比没吃到只能闻闻强。我为过去以为夜宵店是营销忏悔,今天偶遇叶老板,在农家乐就用一块猪肉都能香得全村跑来围观,我真是活久见……呜呜呜可惜叶老板没在开业中不卖吃的,我只能狂流口水了呜呜呜……】
明显来自果园村中某个食客的评论一出,夜宵店话题下的众多怨念发言顿时一停。
【???谁碰到叶老板了?在哪里在哪里?】
【靠,你起码还闻到了好吧!!!我今天啥都没有!你最好有拍照!】
【什么菜什么菜什么菜,让我听听,一时间不知道该许愿是我想吃的菜还是许愿是不想吃的orz……】
【叶老板做的有不好吃的吗?最多是我不能吃辣只好选择另一种,我现在连苦瓜都爱吃了!Ps:仅限叶老板做的苦瓜刺身,她什么时候再复刻啊!】
群情激动中,来自果园村的食客回复终于姗姗来迟:
【臊子扯面!一个字,香![图片]】
【这边的土猪肉是真香,但是别人炒出来也不如叶老板做的。刚开始炒肉的时候猪油香都闻得人上头,我一个讨厌肥肉的人都不知道,我有一天也能闻着油香如痴如醉……这么说吧,感觉我闻了闻就像是吃了一大碗臊子面,口水直往下流的那种。】
【别问了别问了,你们现在来果园村叶老板也已经走了啊!不过果园村还挺建议来玩的,除了有点偏,风景好水果好各种肉也养的好,随便炒炒都好吃的。我们家走的时候,带了土鸡和橙子,本来想着不买猪肉了,被叶老板做饭一馋,直接买了两只猪腿回家揽臊子!我就不信了,叶老板菜谱都放出来了我还能解不了馋?】
夜宵店经常被问的菜谱,都会出现在小程序上,今天刘婶想要,叶泉就直接发了出来。
看着夜宵店小程序上的臊子肉菜谱,再看看闻到过味道的食客描述,网友们口水无比泛滥。
【靠,臊子肉真的看起来好好吃啊!】
【馋死了呜呜呜……】
深夜馋意促使大家迅速寻觅起夜宵,无处发泄的食欲,变成了眼巴巴催促叶泉尽快回来开门的深情呼唤,“叶老板,我们不能没有你啊!”
飞机落地,看着小程序后台多出的一串催促发言,叶泉一时失笑。
回到夜宵店,喜乐街上出来晒太阳的老邻居们一眼就看到了叶泉。
黄奶奶笑了,“小叶老板回来了呀!”
“诶哟,昨天你关了一天门,好些人来这边看呢。今天开不开门啊?”李红云走过来,“我看他们说臊子肉好吃,那边的土猪肉真的那么好啊?能不能推给我一家卖猪肉和橙子的?”
喜乐街的热闹霎时间包围了叶泉,叶泉把存的号码分出去,成功脱身开门进店。
阳光洒进夜宵店大堂,整洁到看不到一丝尘埃的大堂亮堂堂的,桌椅地板干净锃亮。
“老板你回来啦!”夜宵店其他人一起出了门,独自留在店里的俞素素听到他们回来,格外热情。
她风一样冲过来,接住叶泉拎出吉普车的安安,“小安安,有没有想我~”
来果园村实地尝过了果实滋味,叶泉离开时就订了一批橙子,下午刚刚送到,就被做成了新的菜色。
橙子蒸蛋简单又香甜,橙色十分上镜,揭开盖像蛋挞一样精致蓬出的蛋羹十分亮眼,甜丝丝的果香轻盈落到人心里。
刚歇业一天的夜宵店重新开门,立刻在赶来吃饭的食客们朋友圈刷了屏。
水果菜系做了几天,晚上关了门,叶泉琢磨着明天吃什么的时候,忽然房门被敲响。
陆少璋拿着一个盘子站在门口,挑出里面的切好几种药材亮了亮,“果园村的药材还不错,我想试试做药膳。”
如何用刀剑,身为剑灵的陆少璋相当熟悉,别说考验刀工的文思豆腐,握着菜刀把豆芽切出细细的丝,每一根都一样,也不在话下。他缺的是调味和火候,跟着她打了一段时间下手,多少也了解了。
叶泉没有刻意教他做饭,没想到,陆少璋第一次做饭选择做药膳。
“怎么选了这个?”叶泉饶有兴趣地拉着他下楼,看陆少璋开火。
陆少璋垂眼慢慢料理食材,轻声回答,“我想了很久该做什么饭。我在各代天师身旁见过中医药之效,发现如今养生食补之道没落,于是有所决定。”
叶泉做的饭是随心而动的人间烟火,他想与她一起。
“我不用的时候,厨房就交给你了。我等你做好了尝尝。”叶泉笑了笑,并不动手,只倚在旁边看他做。
补气养血的药材配上滋补的玉米瘦肉炖汤,药理搭配和食材选择没什么问题,夜宵店打烊后,咕嘟嘟的泡泡继续冒了出来。
没多久,关火停下,陆少璋看着锅里黏稠极苦的黑黢黢东西,一时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药膳重在效果,但也不能失滋味。更别说他做出来的这些……
叶泉不着痕迹地挪开目光,假装没发现,什么道术都信手拈来的剑灵,第一次做饭就烧出了一锅大概没法吃的东西。
叶泉看了眼朋友圈,她加了的果园村村民发了一条新消息,是关于承包新土地和果园的公告规划。
悬桥村被抓后,本村山地归县里管辖,原本没怎么开发的山林土地,迅速被周围村落承包分走。
转发的县里公告之外,果园村村民喜滋滋地贴出了村里的讨论组对话,相当和谐地讨论着赚钱大业。果园村对程序轻车熟路,带着农科教授来看过后,已经计划好了在新承包的地方种什么果子,不合适种树的种什么药材。评论区里,还有些叶泉也加了的酒店、供应商来留言询问之后的销售,或者来问问,能不能来取取经。
同时管辖着悬桥村和果园村的县里,有果园村这个顺利见效的标杆在,立刻树为典型夸奖,迅速带动了其他村子跟上。眼看就要形成以果园村为中心,四周多种果园林立的丰收之乡。
被懒惰恶毒的人们占据的土地焕发出新的光彩,一切都欣欣向荣。
叶泉估计,再过一两年,果园村附近就能买到更好的果子了。良性竞争下,方便的是食客和厨子的嘴巴。
第105章 1k营养液加更
“人的饮食,确实颇难把握。”陆少璋沉默了一会,坦然面对自己的失败,只是在叶泉回眸注视下,显得有些窘迫。
叶泉失笑,“谁都有第一次,初次上灶能做熟已经很不错了。”
谁还没有过炸厨房的时候?第一次做就挑战难度做药膳,闻起来苦,但起码不是焦炭也不是压根没熟,就是滋味搭配和颜色选择上做的不好,但也很好了。
“我第一次做菜是番茄炒蛋,著名的怎么炒都不会太难吃、甚至没熟也都还能吃的菜。我学的菜系是加盐的,加多了齁咸,番茄切块不够好没炒熟,既没有生番茄的清爽,也没有熟番茄的沙沙酸甜,像泡多了水的甘蔗渣,奇怪极了。”
叶泉想起过去,不由得泛起怀念的淡淡笑意,“现在想想,其实也没那么难吃。”
她专心学厨时一门心思想做到最好,但拿起厨刀,好吃难吃都在手下。适量的把握,那时的她学了很久。
中间隔了穿梭无限末日的漫长时光,学厨的日子里那些作为普通人的单纯快乐和苦涩,已经离她很遥远。回到本世界的她,正慢慢重新做一个普通人,找回单纯的快乐。
陆少璋忽然明白,为什么叶泉刚刚会说之后不用的时候厨房都交给他了。
陆少璋收拾干净做坏的食材,认真道,“等我做好了,做好的第一碗,我请你来尝尝。”
叶泉轻笑,“好啊,等你做好了,夜宵店的副厨就给你当。要努力啊,小陆弟弟。”
陆少璋心微微颤了一下,“一言为定。”
热闹的十月黄金周刚过,陆少璋重新调配的药膳还没做好,夜宵店还是叶泉一个厨子,叶泉也不着急。
清静带着白云观送来的请柬过来,敲开门,看着围着围裙出来的师叔祖,一时陷入了呆滞。
她开门方式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清早刚吃完早餐,叶泉靠在楼上懒洋洋翻着菜谱晒太阳,听楼下开门的陆少璋半天没说话,挑了挑眉,“怎么了?”
“无事。”
陆少璋看着轻易呆住的徒孙,眉眼清冷,从清静手中直接拿过请柬,“我会去的。回去修行吧。”
清静站在门外不确定地回忆刚刚:……没错的话,师叔祖是嫌弃她发呆了是吧?
道士正言曾提前邀请过他们参加的白云观道士婚礼,在十月底深秋初冬季节,请柬以篆书书写,古朴端庄中透着喜气。
陆少璋看着并排的新人名字,手指摩挲过两份请柬上两个受邀名字。他是白云观中人,正言也没有懈怠礼节,一样送了一份请柬。他和叶泉的名字放在一起,莫名让他有些高兴。
叶泉伸了个懒腰起来,拎住门口兴奋爬来爬去的安安崽,“这么着急?”
“嗷~”安安深谙顺杆爬之道,抱住她的手,哧溜爬到肩膀上,拿脸蛋蹭蹭叶泉,“车车!”
安安崽想了想,响亮地补充,“地铁!公交车!坐!”
“行,带你去。”叶泉戳戳她的脸,任鬼崽趴着,慢慢走下楼。
先前因为乱吃东西,罚了鬼崽一个月不许玩玩具,安安崽憋了一个月只能在夜宵店到处爬爬。
随着安安慢慢适应了过多的阴煞气,脸蛋上的黑色纹路消失不见,重新变回了可可爱爱白白嫩嫩的幼崽,看起来,弱小可怜又无助,俞素素看得都心疼了。
俞素素还没找到机会在老板面前帮忙说情,蓦然发现,开心玩玩具的鬼崽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了。
越发像个小孩子的鬼崽在夜宵店到处窜来窜去,玩得不亦乐乎。小孩子的生活里总有各种各样的乐趣,即使没有玩具,也能自己找乐子玩得很开心。
成年人看起来可能很简单无聊,小孩子却能玩很久咯咯直笑。
前两天安安找到了新乐趣,闲的没事就趴在门口,一辆辆辨认开过喜乐街的车。
奶声奶气的声音数着“自行车、小汽车、大汽车、大巴车、快递车、公交车”,越数越顺溜。
数着数着,安安的注意力就跑走了,眼巴巴跑过来抱着叶泉腿问,坐这些车有什么区别。
安安崽在店里坐过她的小车车,叶泉带她坐过吉普车和摩托,也坐过飞机。但街上的车,她实在好奇极了。
看在安安安生了一个月的份上,叶泉挑了一天没事的时间,决定带安安出门坐公交和地铁转转。
晚上夜宵店要开店,很多车也停运了不方便乘坐,最好选在白天。考虑到不进警局等官方机构,白天给鬼崽套上金光出行倒没什么影响,叶泉很快安排好了行程。
知道今天要出门,鬼崽从昨天兴奋到现在了。要不是知道打扰叶泉休息,安安就要受罚,安安大概昨天晚上就要围着叶泉的房间爬来爬去,甚至直接拉着叶泉出门了。
陆少璋告知了叶泉放好请柬,无声跟在她身后出门。
再次被留在店里的俞素素,缩在后厨看着洒进夜宵店的阳光随着关门消失,无人的夜宵店里格外安静。
看了会电视剧,俞素素看着还没人回来的门口,托着脸叹了口气,“一个人好无聊啊……”
地缚灵俞素素对出行游玩的一行人相当羡慕嫉妒恨,罕见白天出门的安安,趴在叶泉肩膀上左看右看,看什么都新鲜。
安安胡乱吃了阴煞气导致她必须在叶泉身边停留的时间增加,不知多久才能入轮回,但也不全是坏事。起码,智力水平增加了一些,说话思考越发顺畅了。
安安一直是死前三个月大婴儿的状态,原本加上死后时间也只有一岁多丁点大,死后的时间并不能让她长大成熟。虽然比三个月大婴儿聪明,但也没聪明到哪里去。就算强行把她塞进凭体里变成成人模样,看起来也像个傻瓜。
现在……嗯,至少说她是快两岁的孩子,能有人信了。
叶泉托着安安上了公交车,安安哧溜从她肩膀上滑下来,往叶泉和陆少璋中间一坐。安安左右看着对她来说很大的公交车内部,兴奋地指着车厢念,“公交车!”
“嗯。”叶泉按住差点想飘出凭体去抓把手的安安,警告地看了她一眼,“不要打扰别人。”
安安兴奋过度的小脑瓜终于想起叶老板的禁止命令,翘着小脚丫晃来晃去,眼睛盯上了滚动屏幕,捂着嘴巴小小声跟着公交广播念,“下~下一站,喜乐街,街蓝……”
还有些含糊的稚嫩声音轻轻飘在车厢里,她虽然不认识上面的字,还是磕磕绊绊念着广播。
安安和叶泉两人坐在公交车后排的第一排,所有上车的人都能看到背着小书包穿了一身蓝裙子的安安。只要再给她头顶加一顶黄帽子,看起来像是一只从幼儿园宣传册里走出来的乖巧可爱萌崽崽。
她的圆眼睛乌溜溜的,好奇地打量着一切,看向人时,简直萌得人心都化了。
正好上车的年轻人瞬间被安安眼睛击中,捂住胸口:啊,幼崽是世界宝藏!又在骗我生女儿!
再一看坐在安安两侧的男女,年轻女孩顿时理解了安安的颜值,不好意思上去请求拍照,只好低头疯狂和好友发消息发疯,“啊啊啊我遇到了好帅好美一对!女儿也好好看!”
年轻女孩太过激动,一边发消息一边无声碎碎念。对叶泉他们来说,嘴唇发出的气流足以让三个“人”都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女儿?
陆少璋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相似的血脉传承,他困惑地看看安安,却看不出哪里有相似。
叶泉挑了挑眉,含笑瞟了陆少璋一眼。
只有安安左右看看他们,觉得还是滚动的亮亮显示屏更有意思。
喜乐街附近就有公交车,老城区地铁口还要走一段路。
他们坐了两站就要下车,鬼崽听见叶泉说过的站牌在广播中响起,眼睛一亮,“到~到了哇!”
“嗯,车停了就下车。”叶泉靠着椅子,没到停车最后一秒懒得起来。
“走~”安安声音像一块黏糊糊甜丝丝的小年糕,握着叶泉的手摇晃请求。摇了半天没用,安安转而看向陆少璋。
鬼崽纠结了一会,像做出了极大牺牲一样,一脸英勇就义表情,握住陆少璋的一根小手指,“走~”
陆少璋:……
没等安安继续请求,陆少璋牵着安安站起来,在摇晃的公交车里如履平地,稳稳站在了车门前。
安安得偿所愿,乖乖站在门口不动了。公交车停稳,安安学着其他下车的人按铃,隔空按了一下,像按门铃一样,“叮咚~”
安安嘟着嘴巴自己给自己配音,“叮咚~请~开门~”
连续说一句完整的话对她来说还是有些费劲,但断断续续说着,显得反而更可爱了。
话音刚落,公交车门刚好打开。安安咧嘴想笑,又赶紧捂住,小小声道,“谢谢~公交车!”
安安下了公交车,迅速松开陆少璋的手,挥挥手和公交车再见。叶泉懒散走下车,安安冲上来拉着叶泉的手,蹦蹦跳跳走向地铁口。
清江市作为省会,地铁公交修的四通八达。
虽然清江在全国算不上一线城市,旅游业也不如隔壁省发达,但通往发展迅猛城市和旅游城市的城际列车也通车了,交通很是便利。
既然要出门看“车”,叶泉就把绕着清江能坐的所有车都坐了个遍。
安安崽乐此不疲地念着开门和每个车的名字,指着最后的火车站,“哇——大!”
上次坐飞机的时候安安崽还光顾着啃毯子呢,没顾上分辨交通工具的大小。对三头身小豆丁来说,火车站确实是很大的了。
夜色逐渐降临,火车站广场大灯打开,驶出火车站的一辆高铁如一道白色利箭,划破夜色。安安没进站,在外面蹲着看过火车,看得津津有味,“长欸!”
“红薯——刚出炉的烤红薯——”叫卖声顺着风飘来,脸被风吹得泛红的妇人戴着厚实的棉手套,期待地看向每个路过的可能客人。
深秋的气息由烤红薯带来,叶泉看了眼在火车站站外推着炉子卖红薯的小贩,摸了摸安安柔软的头发。
一回头,陆少璋走向了小贩,拿回来三个烤红薯。小贩很用心,还送了小麦秸秆的环保勺子,不担心过热和不安全。
注意到叶泉的视线,妇人回了个被炉火映红的笑脸,眼睛停在安安身上,颇有几分喜爱。
“一人一个。”陆少璋把一个烤红薯塞给看得眼睛都要忘记眨的安安,一个递给叶泉,手指轻轻碰了一下,红薯纸包的热度顺着传过来,烫得他脸颊泛起了红。
叶泉笑盈盈看他,“替我买了啊。我看看你挑的怎么样。”
叶泉看了眼抱着烤红薯埋头就啃的安安,小脑袋几乎埋在了蜜薯里,脸蛋上都沾了热腾腾的蜜薯,像个小花猫。叶泉伸手给她擦掉,安安抬头咧嘴笑起来。
热意顺着软乎的蜜薯顺滑落进身体,暖烘烘的热流流向四肢百骸,要是隆冬暴雪中吃一口,那才叫救命一样的美味。安安不懂什么叫暴雪,连蜜薯两个字都不认识,只觉得——
好暖和呀。
像她还活着一样。
烤红薯早已奠定在秋冬小吃里的统治地位,南北烤红薯却还有所不同。
北方的烤红薯里面是完整的一块,焦中带软,甜香气扑鼻,软糯的红薯几乎像山药泥一样甜甜顺滑。
南方的烤红薯大多是蜜薯,撕开烤到焦黄干裂的外皮,澄黄粘稠的溏心散发出又暖又甜的香味,像盛着一整块融化了的蜜糖,一点渣渣和红薯纤维都吃不到,咬的快了,糖汁几乎要流淌出皮壳。
“不错。”
叶泉点头肯定,陆少璋拿着自己的那份红薯,眼睛微微亮起来。
听见夸奖,炉子后面一个影子悄悄探头,如数家珍般补充,“那肯定不错啊,这可是挑了又挑的好红薯,昨天刚买的,不是别家用的那种放久了的,吃起来也不会有丝丝、更不会干瘪的!还有,我们莹莹可不会给里面打糖,就是蜜薯纯粹的甜,当然好吃!你们肯定不是本市的人吧?要是本市的都知道,秋冬认准火车站前莹莹的炉子,烤红薯绝对是我们市最好吃的!”
他本来正趁着夜色往这里飘来,看见叶泉一行人,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瞬间缩到炉子后面不敢出来,眼看叶泉他们不打算管他,才赶紧帮小贩拉生意一样,介绍着这红薯到底有多好吃。
第106章 还你一命(一)
烤红薯炉子上挂着个被烤得泛黄的牌子,“莹莹烤红薯”。即使只是烤红薯这样小的事,也做得很认真,连能让人辨识记忆的品牌都做好了。
穿着消防服的年轻男人站在炉子后面,眉飞色舞地讲着也许听妇人说过很多遍的宣传。话里面有多少水分暂且不说,全是感情毫无技巧的宣传,听着就很让人心动。
妇人一边叫卖一边推着炉子往火车站广场边缘走去,马路对面,背着书包的小女孩正东张西望地往前走,终于从人海中看见了她,踮起脚跳着挥手,笑得眉眼弯弯,“妈妈!”
“过马路走斑马线,莹莹小心点!”妇人连忙叫住蹦蹦跳跳要过来的女孩。
原来烤红薯的招牌,是女儿的名字。
小女孩莹莹看起来还是个小学生,背着大大的书包,听话地绕了一点路。等红绿灯转到绿色,她冲在最前面,一溜烟地跑向妇人,扬起小脸,从怀里掏出两个菜丝夹饼,“今天在我们食堂买的!妈妈我们一起吃!”
莹莹掏了掏,还找到省下来的一盒牛奶一个鸡蛋,“妈妈吃!”
妇人没要,“这是学校给长身体的小朋友准备的,妈妈不吃,你吃,吃了长得高高的壮壮的聪聪明明的。”
莹莹鼓着小脸不太高兴,狠狠咬了一口菜饼,含糊不清地说:“那我要早点长大,长到能帮妈妈推车那么大,和妈妈一起赚钱!”
妇人摸了摸她的头发,从烤炉里拿出一个小个头的烤红薯,油纸包起来,放到小女孩怀里,给莹莹掖了掖跑乱了的衣领。
“吃吧。”
妇人和莹莹一起守着炉子,坐在路边花坛边缘吃饭。微微的寒风被烤炉挡住,烤红薯抱着边暖手边吃饭,即使不立刻吃,怀里的热气也熏红了她们的手和脸蛋,变成红扑扑的笑容。
谁顶着个红脸蛋都显得有些傻气,母女俩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
她们一笑,不远不近跟在她们身边的消防服鬼也笑起来。
妇人给莹莹剥开烤红薯,小女孩像仓鼠一样缩着一口口吃,满足的表情成了最好的活广告。
妇人还有几口饼没吃完,就有人来问,“烤红薯怎么卖?”
妇人连忙把饼收起来,去招呼客人了。
“她烤的红薯最好吃了。一定要尝尝啊。”消防服鬼喃喃着期盼地看着新客人,在常人无法听到的维度里,为妇人的生意加油。
送走又一个客人,消防服鬼发觉叶泉等人没走,心里咯噔一下,只好老老实实飘过来,“大师,你们要收了我吗?”
消防服鬼看到叶泉一行的第一眼,就意识到这里有个大师。
以俞素素的力量装进凭体里,普通鬼魂不仔细看也会感觉她又像是人又像是鬼,不怎么确定。但鬼婴安安阴煞气即使被约束住了,在凭体里待着,阴气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能带着鬼出行的,必定是修士无疑。更何况旁边还有个灵力光晕明显的人。
只是消防服鬼看了一会,才发觉三“人”里似乎是叶泉为主,来询问时直接找上了这个看起来像个普通人的人。
原本担心一见面就被收走打杀的事没发生,但他们注视着他似乎不打算走了,消防服鬼不得不认清现实。可能,他们只是不想惊动太多人,在等自己自投罗网。
消防服鬼嗫嚅着嘴唇,还是试图求情,“能不能等等?等我看着她赚够了钱,护着她走完这段日子,还了我欠她的命,我自己就去投胎了。我不敢影响别人的,您看,我都是飘的远远的,不挨着人。”
叶泉不置可否,“你这样做多久了?”
消防服鬼身影浅淡,只是个普通鬼魂,走路都要绕开其他人好大一段路,有人沾染了的阴气在这人潮汹涌阳气足的地方很快就消磨不见。的确如他所说,在尽量减少影响。
但长期出现在这里,消防服鬼阴气越来越少,正在越来越衰弱。
阴阳两隔,不仅仅对活人好,也是对鬼魂的保护。
像这样虚弱的鬼魂白天压根不敢出来,消防服鬼也是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才从一边飘过来走向烤红薯小摊的。
消防服鬼自己也说不太准。成为鬼之后的日子很多感觉都变得混沌不清,原地迷茫地想了一会,他看到火车站上的显示屏日期,才恍然大悟,“两个多月吧。我死后就一直跟着她。”
“我叫霍林,过去和她是一个村里的。”消防服鬼霍林见叶泉态度平和,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霍林和杨小春是同一个村的,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却不像许多故事里一样曾是青梅竹马,在大人们的笑容之下相遇。他们相遇的开始,就是寒冬腊月无人出来的日子。
霍林是村里的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到了冬天各家都要缩紧裤腰带的时候,日子就难熬了。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话可不是假的,村里养他到十岁多,可以满山满河的跑、自己寻摸吃的的时候,断断续续的百家饭就没有了。
霍林一个人住在村口的破屋里,前些年冬天都是舔着脸混到别人家去蹭炉子。今年要自己过了,他想方设法在最冷的时候来之前,捣腾着把屋子修的没那么漏风。
修了屋子还得琢磨吃食,秋冬哪里有什么好吃的,山里找点河里找点,霍林把主意打在了凿冰捉鱼上。
然而那年冬天雪下得猝不及防,咬牙守着冰等鱼的小男孩,又饿又冷。他披着雪几乎成了个雪人,身上的衣服都冻成了冰壳,他迷迷糊糊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霍林是被推醒的。
“别睡……别睡呀!”快急哭了的声音响在耳边,霍林只觉得自己被摇得脑浆子都要摇匀了,睁眼脑瓜子还是嗡嗡的。
他饿得胃里像有把火在烧,眼睛看不清周围也没力气说话,就感觉被塞了一小块热乎乎甜丝丝的东西。
食物落到冻僵的胃里,不是饿惨了的烧灼,而是如春天般的暖意泛开。
慢慢吃完过了一会,霍林才看清,眼前是村里比他小点的小丫头杨小春。
杨小春头脸都紧紧包了起来,挎着篮子,看起来像只蒙面小熊。她蹲在河岸上,围着升起来的火堆揣着巴掌大的红薯一点点在吃,还有大概三分之一的小红薯块尖端掰掉了一小块,显然已经被他吃了。
霍林往岸上走去,杨小春眨眨眼看她,“你醒啦?火堆留给你,我走啦。”
“你的红薯!”霍林急忙叫住她。
“那个是留给你的呀。你没有爸妈了,村长爷爷说我们帮帮你,前些年不也是这样的吗?快吃吧,我吃完啦,再不回家弟弟妹妹要生气了。”杨小春挎着篮子走了。
其实红薯很小很小,干瘪细长只有巴掌大,也不如现在的蜜薯好吃,在如今的街上卖,都要被嫌弃还没长成。但……
冬天的一块烤红薯,真的能救命啊。
小时候孩子群里总流传着飞天遁地的大侠故事,霍林深深记得有人讲过的快意恩仇一命换一命的故事。
从那时起,霍林就暗暗想,他欠了杨小春一命,他一定还。
霍林凿冰捉鱼捉到了不少小鱼,没几两肉,却让他平安度过了几天,顺利在山里捉到了兔子窝。除了送给帮过他的那些叔叔婶婶的部分,剩下的也够他努力活过了整个冬天。
村里人惊讶霍林居然能捉到越来越精的兔子,都说他是天生的猎人,春天到了上山的队伍里就多了一个小霍林,日子慢慢好起来。
霍林送兔子的时候没能找机会等到杨小春出门,留给杨小春的一份变成了干肉最后只能自己吃了。
霍林是村里的孤儿活得艰难,杨小春也没好太多。
杨小春亲娘生了她几年后怀孕难产不在了,亲爹很快娶了后娘生了娃娃,前面留下的杨小春就成了全家最底层,干最多的活吃最少的东西。杨小春过年前后去亲姥姥家问候,她拿不出什么好的礼物,亲姥姥也只能偷摸塞给她一点点东西,比如,一个小小的红薯。
开春后村里的大小孩都要干活,杨小春每天打猪草、喂鸡、扫地忙得团团转。时常去杨家附近转转、寻觅着报恩机会的霍林听到里面在骂人,骂身体虚弱的小女孩生了病没能起来干活是想偷懒,甚至动了手差点把人打死。
霍林割了一筐猪草,拦住了被迫傍晚出门的小姑娘。
病得昏昏沉沉的杨小春摇头,“我不能要……”
“就当是还你的红薯!”霍林紧张地带杨小春走到路边,分了块饼子给她,“睡一会吧。”
杨小春实在太累了,连饼子都只掰了一小块吃,闭上眼睛就睡着了。霍林守在她身边,忽然发现,她的辫子可真好看啊。
杨小春睁眼已经是深夜,从没有睡得这么久、这么沉过。杨小春小声道了谢,“我会还的。”
小姑娘说到做到。
霍林自傲于游泳厉害,一年后的夏天独自跑去两村交界的河湾游泳捉鱼时,突然抽筋了。这边河流是大人们反复强调不让小孩来的,鱼很多,但附近根本没有人。
“救命——咕嘟嘟——救——”在霍林以为自己要淹死的时候,从外婆家回来路过的杨小春看见了他,找到了长杆,把他救了起来。
“你又救了我一命。”霍林苦恼地扳着手指,发现自己又要开始寻找报恩的机会了。
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烦。
第107章 还你一命(二)
时间很快到了农忙晒谷子的时候,小孩子们去田里跟在后面捡麦穗,个头长起来的大孩子拎着耙子翻谷子,没人有空闲着。各家的麦秆堆都垒了起来,村里晒谷场在同一处,金灿灿的麦子被阳光一照泛着光,丰收的日子每个人脸上都有着灿烂的笑意。
麦秆堆晒得干干的,孩子们晚上都喜欢爬上去,一起看高高的星空,一起吹风听故事。
杨小春和霍林都没有被宠着的孩子们的特权,他们是村里的边缘人,没有多少人注意的孩子。忙碌中,霍林偷偷关注着杨小春,闻着麦香、从山上打猪草下来时,偶尔有机会对视一眼,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霍林总是上山,顺便摘些野果,假装吃不完送给杨小春。
只要杨小春一拒绝,他就理直气壮地说:“难道你觉得我的命还比不上果子吗?我可是要做大侠的人,滴水之恩桶水相报!这算什么!”
扎着细细麻花辫的女孩犹豫了一会,接过果子,小声道,“是涌泉相报……我听说你老是逃学往山上跑,我没有吃的可以还给你,要不我教你读书吧?”
晒谷的时候不需要一直盯着,时不时来看一眼赶赶鸟雀、翻翻谷子就行。
孩子们和大人们换着来晒谷场,在丰收的喜悦里,杨小春终于有了点轻松的日子,拿着书坐在树荫下默默读着。躺在树上听着的霍林知道,她是想考出小村去镇上甚至县里读高中的。
年少时初秋的风温柔又喜悦,拂过少年人的脸颊。
晒谷的闲暇没有多久,又是一个午后,杨小弟突然跑来叫杨小春,“快去快去,爹叫你去守谷场!”
杨小春被弟弟妹妹坑多了,也有些警惕了,“最近明明是你非要去守谷场的,要去你跟我一起去!”
杨小弟脸唰地白了,不跟她多说,拔腿就跑。杨小春立刻明白出了事,顾不上管弟弟,赶紧往谷场跑。
——别管现在该守谷场的是谁,那可是全家的收成,出了事都完蛋!杨小弟可能还能靠着他独苗的身份撒娇躲过,爹妈发火的时候,她可一点办法都没有!
跑到晒谷场的时候,杨小春差点昏过去。
杨家的麦秆堆冒起了一股股烟气——里面着火了!
恰好在晒谷场的村民都忙着过来赶紧搬东西,免得火烧得太大,波及全村的谷子。他们看到杨家人出现,埋怨地瞪了一眼杨小春,“你这丫头跑哪去了!”
火星落到干燥易燃的麦秆堆里,从里面烧起来根本一时半刻灭不了。刚搬走上面的麦秆,火势越来越大,风一吹,眼看就要烧到旁边了。
村民们搬走了一堆麦秆,匆忙跑去盛水挖土。
“别!火烧起来光浇水灭不了的!这边还有谷子!”
学校教过灭火常识,杨小春急忙喊他们,却没人理她。
不管去盛什么,远水救不了近火,杨小春细瘦的胳膊抱起旁边的塑料布,拍打灭火,然而火四处燃起,灭了这处那处又燃起。
“咳咳……”杨小春呛得满脸黑灰,还要往上冲。
身后突然一声大喝,“让开!我要倒了!”
“不能用水!”杨小春急得快哭了。
霍林扛着水桶两步冲上散开的麦秆堆,哗啦一下,挖出来的湿润河沙倾斜而下,盖灭了燃起的大火。最后一丝火星变成袅袅青烟升起,泻出麦秆堆的河沙,只沾了周围一点麦子,整个晒谷场都安安全全保了下来。
霍林站在半人高的麦秆堆上,咧嘴一笑,“我知道,你说过嘛,要用沙子灭火!”
少年冲进火场被烟一燎,也变成了个大花脸。咧开嘴,整张脸只有牙和瞳仁雪白一片。
杨小春噗嗤笑了出来,“谢谢你啊,你又救了我一次。”
她亮晶晶的眼睛,像明亮的星子。
这个笑容霍林记了很久。他混了个毕业证就去当了兵,退役转业时,想起第一次救火时看到的亮晶晶眼睛,选择进了消防队。
小村走出来的少年眼里,没有比吃公家饭更风光靠谱的了。
离开部队的霍林攒了些钱,回村子想看看杨小春。回到村子里,他却发现,杨小春已经嫁人了,读完高中就嫁去了城里,连孩子都有了。
杨家都借着她结婚搬走了,据说是嫁了个货车司机,回家做全职太太,杨小春被村里人羡慕极了。村里人都说,她是“先苦后甜”,福气终于来了。
霍林揣着怀里从京城买的物理难题集锦手册,小姑娘读书时好奇过的书册在怀里捂热了,像火一样烧着他。
霍林的礼物没有送出去,回来想说的话,从此深藏在心底。
再见面时,却是一次出任务的时候。
霍林看着出警地址,心都在颤:那是杨小春的家!
霍林回村打听的时候,知道杨小春住在哪里,但他一次都没有上门问候过,只是偶尔关注一下。毕竟,他可是欠她一条命,总要想办法还的。
消防车赶到楼下,高层某一间黑烟滚滚隐见火光。高层火灾格外难救援,霍林跟着队长冲在了最前面,哭声、尖叫和求救声从火光中传来,牵动每个人的心神。
附近群众都在被疏散,火场中第一个被发现的是杨小春的丈夫。男人惊恐地抓住消防员,上来就要抢面罩往外跑。
消防队长厉声喝问,“里面还有没有人?”
杨小春的丈夫像被吓惨了,只声嘶力竭地大叫,“带我走!带我下去!我交税养你们,你们必须救我!”
他大吵大闹惊恐发疯消耗着所有人的体力,消防队不得不先把他带走。
小区物业还算尽职尽责,消防队赶来时立刻通知了这里有多少业主、大致困了多少人。杨小春和物业相熟,每当上小学的女儿周末回家,下午这个时间她都会带女儿出去玩,理论上这间屋子并没有别人。
消防队长咬了咬牙,看看自己的队员们。
楼外高压水枪在尝试灭火,救人还在继续,目前除了一间屋子,其他都已经搜索一遍。一来一回,消防员们体力大都消耗极大,二入火场,可能就出不来了。
屋内突然有沉重东西坠落声。
霍林脸色骤变,“有人?!”
杨小春的丈夫压根没提家里还有妻女,霍林着急得要命:万一杨小春和女儿还在呢!
“我去。”霍林拉紧防护,冲进了火场。
叶泉搜索当地新闻,两个多月前,高层失火英勇救人消防员烧伤不治身亡的新闻下,评论里点着一排排白色的蜡烛。
霍林看着评论里说他是“英雄”,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其实没想那么多,最后我记得看到她来看我了,她很难过,为她们活下来我却死了而愧疚。但这是我的选择啊,我很愿意的,一命换一命嘛,我换了两条命,是我赚了。”
他倾尽全力挽救了杨小春,却还觉得有所亏欠。因为在意,所以想给予更好的。
霍林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庆幸,幸好他冲进了火场。
杨小春的丈夫一般周末才回家,回家倒头就睡,睡醒就喝酒吃肉,她带着上学的女儿出门玩,也是为了避开丈夫。
但那天莹莹生了病,吃药睡着了,午睡时间比平时久的多,母女俩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火海。
霍林想,自己真不是故事里的男主角,没有轰轰烈烈的生活,也没有赚大钱,就是个普通人,过着普通的日子。
到最后,他也没有说出一句藏在心里的“我喜欢你”。但霍林也不后悔。
死亡平等的带走了每一个人,只留下一份不舍的执念徘徊。
“还到最后,我都分不清到底欠了多少、又还了多少了。救命之恩,大概也没法这样简单算清吧。”
霍林笑了笑,“我都是鬼了,也没别的想法,看她那么难过,就想着,能陪她走完最后这一段时间就好。
“小春想离婚带着女儿离开,但是她这些年一直被拘在家里,又被娘家要了不少彩礼,要离婚争取到女儿抚养权很难。晚上路太黑了,她们娘俩起早贪黑赚钱,势单力薄的,出事了就不好了,我不就白救人了嘛。”
陆少璋垂眼听完霍林的故事,困惑地细细思量作为人的经历。
原来……一命换一命,依然是算不清的?
陆少璋不由得想起作为一把剑的自己。
断剑落入轮回,被新的剑主捡起慢慢修复,就是救命之恩。他离开末日世界前最后一战救下叶泉,近乎一种本能选择。
叶泉回到本世界时带着他一起回来,重新唤醒灵性,已经第二次救了他。
那么……他们之间,算什么呢?
叶泉淡淡扫了陆少璋一眼,手指微动,一点金光落在霍林身上,稳固住浅灰色鬼魂透明的魂魄,约束住阴气不再影响他人,也不再散逸出去被阳气磨消。
霍林霎时感受到了自己的变化,惊喜不已,“谢谢大师!我能留下了吗?”
叶泉摇摇头,“人鬼殊途,在这里最多一年你的阴气就会消耗殆尽魂飞魄散。你已经留下守了两个月,看着她的生意做了起来,也该走了。”
“但她还没赚到多少钱……”霍林一脸不舍,信誓旦旦,“等她赚够钱我立刻就走,一年足够了!”
“足够了?”叶泉挑眉看他。
在她的注视下,霍林没来由的心虚起来。
期盼怎么会够呢?他想看到她赚钱,赚了钱又想等到她成功离婚,离了婚又想看她开启新生活,等到有了新生活,或许又要开始看杨小春新认识的男人们谁都没法好好照顾她……贪心永无止境。
叶泉并不追问他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觉得“足够”,只淡淡道,“你想保护她,你无休止的执念很容易变成煞气,反而伤害了她。在你伤害活人的时候,即使你有一丁点功德金光,也保不住你的魂魄。你还要继续留下保护她么?”
霍林浑身一颤,“我不会害她的!”
“这个月结束!等这个月结束,我就去投胎!求大师宽容!”霍林咬了咬牙,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你想好了?”
“对!”
叶泉不置可否,摆摆手。
霍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这就过关了?
在人间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月,霍林越发珍惜最后的时间。现在不用担心阴气影响,他连忙飘向红薯摊。
就算是在旁边看着、一遍遍说着没人听得见的宣传词,霍林也觉得高兴。
“红薯——刚出炉的烤红薯——”叫卖声再次响起,一旁人群里,一个男人脸色铁青,终于确定了小贩是谁,大步走来。
“你这个贱人!净给我老李家丢人!”杨小春的丈夫李海从杨小春伸手一巴掌扇过来,
猝不及防下,杨小春被扇得撞在炉子上,完全有可能瞬间烫伤。
“别动她!”霍林脸色难看,发现男人出现的瞬间,下意识冲了上去。刚刚才听叶泉说过伤人的风险,听上去甚至会魂飞魄散,但霍林这一瞬完全没再在意这个。
激动之下,浅灰色的鬼魂阴气波动着,维持着的正常模样一点点消散,露出了可怖的死相。
完整的消防服像焦炭似的,脸上全是烟熏火燎的灰黑痕迹,人几乎变成了一块黑炭,干裂的缝隙里闪出黑红可怖的火光。整张脸上能被看清的,只剩下森白的牙齿和眼瞳,死死盯住了李海。
他的身影和曾经冲进火场的背影重合,一如既往地坚定。
叶泉轻轻弹指,轻飘的空气汇聚成一道气流,如无头箭矢,精准集中李海。
“啊!谁推我!”李海肩胛一歪,仿佛被一股大力推了一把,踉跄着跌出几步,好悬才站稳。
李海一跌出去,前面的人就发现了他。莹莹嗖地拿起书包拉住妈妈的手,紧张得发抖,“妈妈!”
杨小春没想到李海会突然回来,还撞上自己出门赚钱。但李海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动手也很正常,她本能地有些瑟缩,很快强行镇定下来,回抱住女儿,“别怕,没事的。”
霍林意识到是大师出手,冲到近前,冷静了点,没有直接扑到李海身上,只是挡在杨小春母女面前,警惕地盯着他。
“他这周怎么提前回来了?!”
杨小春开始出来做小生意这两个多月,在李海回来的周末还是会按时回家,避免被他发现,进而阻拦或大闹。好在都平平安安度过了,没想到会突然被撞到。
霍林很不安,生怕李海不依不饶伤人。
李海站稳瞪着眼睛四处环顾,愣是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李海看不到面前的鬼魂,只看到被他大吼吓了一跳的杨小春母女。刚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个人,他满肚子邪火,却又怕无声无息推了自己一把的人出手,不敢乱动。
李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杨小春,冷笑一声,“长本事了啊?我辛辛苦苦赚钱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在这里居然想离婚?还跑出来丢老子的人!你连个蛋都不会下,买了多少药给你吃,光生了个丫头片子,这就想跑了?可以啊,给你们家的彩礼还给我再说!”
一听就是家务事,里面牵扯了什么、会不会被妇人反咬一口,大家都不清楚。附近虽然有女孩听得十分不忿,但李海没再动手,吼几句,也没办法指责什么。
“什么时代了,还有人不知道生男生女是男的的锅?”
“彩礼那些钱又没给她,凭什么都让她还啊!”
路人们嫌弃地议论着。
“我在赚钱。”杨小春低声说。
杨小春在火场里快醒来的时候,清楚听到丈夫嘶吼着要救他,丢下他们母女俩提都没提。
从那时起,隐约升起的离婚念头发芽生长,长成了坚定的参天大树。
杨家把她卖了十万的彩礼,嫁妆只带回来了几床被子,杨小春就像被卖给了李家,天然低了一头。丈夫过去跑短途货车,要她一直在家里做饭。丈夫一不顺心就打骂她,女儿出生后一起挨打,婆婆还在的时候一门心思追着生孩子。调养身体的药吃了一份又一份,还是生不出男孩。杨小春被拘在家里,完全没办法做别的。
现在丈夫跑长途去了,她总算有机会出来做事,只要能赚够钱,她就有机会离开。
离开,多好的词啊。
霍林看着她站直,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女孩影子。
“卖红薯能赚几个钱!赚钱好啊,赚了钱赔了老子十万彩礼,你老子娘你弟弟妹妹要的钱零零碎碎也有个三万块吧,我当你是媳妇给他们花了就算了,你不是了,是不是也该还了?这些年吃我的用我的,我做个好人,等全都还完了,净身出户总不过分吧?”
随着李海的话,杨小春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李海嗤笑,手指几乎要戳到她脸上,“怕了?知道钱不好赚了?那就回去老老实实做饭!老子周末回来要是看不到你做饭,你给老子等着!”
“我会赚钱的。”杨小春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却依然坚韧地挺了下来。
杨小春颤抖着走向李海一步,扶住刚刚险些撞到的烤炉,无视他的存在,再次叫卖,“红薯,香喷喷的烤红薯——”
她仿佛风中摇晃的柳枝,脆弱纤细,却并不肯轻易被折断。李海黑着脸,发觉附近的巡警看过来,只能指了指杨小春,愤愤离开。
观望着的路人走到杨小春面前,“老板,来两个烤红薯。别难过,总有变好的一天。”
杨小春匆忙擦了擦脸,扬起笑脸,“要多大的?我给您装。”
“再给我一份烤红薯。”
叶泉扫码付账,接过烤红薯,反手递给她一张名片。“我想,你可能需要这个。如果你想要离婚,可以联系她们。”
余婵曾经给过叶泉一份基金会的名片,余婉基金会,专为离婚、婚内出事的女性提供帮助。
杨小春愣了一下,看清名片上面的介绍和号码,一股久违的惊喜涌上心头。“这……谢谢,谢谢您!”
霍林沉默地看着杨小春的变化,从李海出现后就波动不已的阴气,慢慢平静下来,可怖的死相重新变回了消防服年轻人的样子。
他困在执念里,一门心思做着自己认为可以帮到杨小春的事,却看不清了她真正的模样。
霍林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是过去买的物理难题集锦。
霍林留在消防队宿舍里的个人物品很少,大概是队友看到他经常拿出这本书看,一起把它烧给了他。
“她已经不需要我了。是我把小春想的太软弱了,她可以自己救自己,我也没必要留下了。”霍林平静地说。
他目光留恋地看了看杨小春,又看了看莹莹,人间的不舍和眷恋缠绕在心头,最后变成一抹释然的笑。
霍林看向了叶泉,“大师,我明白了,人鬼殊途,让我去投胎吧。请别告诉她我来过。”
叶泉挑了挑眉。
阴风从地面席卷而上,路过感受到阴气被牵引的阴差懵逼看看周围,顿时发现了躲过勾魂的一个鬼影。
“你就是霍林?找你好久了!跟我走吧!”
霍林最后看了杨小春一眼,挥挥手和她、和叶泉、和这个人间告别,跟上了鬼差。
秋夜微风吹过,拿着名片止不住激动的杨小春,倏忽抬头。她像察觉了什么,往霍林消失的方向看去。
她回头,看着叶泉。杨小春记得这“一家三口”是突然出现在小摊前,看了她的小摊有一会了。
杨小春捏着名片,犹豫了一下,依然问出了口,“这是谁托您送来的吗?”
叶泉笑了笑,“你觉得是吗?”
杨小春没有追问,放松地笑了一下。
她隐约有所感觉,有个人并没有完全离开,不远不近地护着她。但她一直不敢说出口,怕鬼魂牵肠挂肚,流连不去。
杨小春轻声道,“我会好好活下去,希望他下辈子,也好好的。”
叶泉了然地看着她,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妈妈,你在说谁呀?”莹莹茫然地拉了拉杨小春的手问。
是谁呢?是少年时的开心的事,是一次次救了她的命的人,是有着一口白牙会从天而降的英雄。
可是,可是,她只是个普通人,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也没有赚大钱的奇遇,从没有卷入过什么大事,火灾也只是一场意外。她只能艰难地、努力地,过着普通的日子。
“你不会想嫁给那个孤儿吧?他能给什么彩礼?我们养你这么大,可不是让你去跟一穷二白缸里没几两米的家伙过日子的,他去当兵都没啥消息回来,能有什么出息?你弟弟还等着娶媳妇呢!”恍惚间,后妈刻薄的声音又一次回响在耳边。
杨小春将那些杂音全都摒弃,攥着名片,坚定地拨出一个电话。
莹莹歪头看着妈妈,不知道她为什么看起来伤心又高兴。莹莹翻了翻书包,取出一本书,高高举起,“妈妈,你说的书我从学校图书馆借回来啦!”
莹莹手中,赫然是一本物理难题集锦。
杨小春得到了电话里肯定的指引,眼睛里的光清晰而明亮。她弯腰抱住女儿,“好,我们以后一起学。”
叶泉拎起坐在马路牙子上啃红薯啃得兴高采烈的安安,“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安安脸蛋上沾的全是红薯泥,听霍林讲故事听得似懂非懂,注意力已经跑到了马路边的各种大车上了。
听见叶泉的话,安安小拳头抬起来挥了挥,“火车!”
第一次坐火车的兴奋,安安直到下了车返回夜宵店,都没消退。
稍微推迟了一个多小时开店的夜宵店里,食客们纷纷发现,人工智能送餐车今天跑得呼呼飞快,仿佛调整了程序。
刚吃了烤红薯,叶泉心中微动,给晚上的菜单上多添了一份甜品。拔丝地瓜。
晶亮细脆的糖丝粘稠地牵成一条长线,在灯光下泛起琥珀似的光。甜脆的硬壳下是软糯细腻的红薯泥,麦芽糖的甜和红薯的清甜两种甜香混在一起,直甜到人心里。
食客们对新甜品赞不绝口,唯一的疑惑是……
“叶老板,为啥摆盘是心形?有什么讲究吗?”
“我觉得挺好看的。”叶泉的答案一如既往的让人无言以对。
恢复阿飘状态送餐的安安崽趴在车上想了想,大声解密,“因为爱!”
“……”俞素素跑着堂,哀怨地看了眼施施然坐下开吃的老板。
唉,她孤零零一个留在店里,老板却出去吃好喝好顺便听故事,鬼生好难啊!
第108章 白云观
过了些日子,真正到了立冬前夕,寒风中人们都换上了秋衣秋裤毛衣外套,秋日的融融暖意从橘红的毛衣泛了出来。
叶泉除了捐了钱,不常接触基金会的事,余婵得知杨小春的名片是从叶泉手中拿到的,等诉讼离婚案子立了,来清江每月例行送玩具的时候,顺便说了一声。
“我们陪杨小春去做伤情鉴定检查身体的时候,她丈夫李海觉得已经吓住她了,没想到会被起诉离婚,跑来医院差点又动了手。”
余婵嗤笑,“就知道在家里在女人小孩面前耍横,保安一来就求饶了,生怕因为在医院闹事被抓去行政拘留几天。这种人就该好好关几天醒醒脑子!”
“我公司有给这样的员工提供临时宿舍,杨小春带女儿转到我们市来,听她说,等诉讼离婚结束,想考成人高考读大学。我和她谈了谈未来专业规划,按照管培生计划来,我们支持她一部分资金读完大学,等毕业了,来公司上班。”
末了,余婵好奇地问,“叶老板,杨小春是不是也遇到……鬼了?”余婵最后两个字问得格外轻,像担心惊动什么似的。
安安歪头听着,小短手抱着余婵送来的玩具,挑出蔬菜模型里其中红中透紫色的茄子,超大声:“红薯!吸溜!”
叶泉没有回答,淡笑着瞥了安安一眼。这次的事说是红薯遇到的,也没什么毛病。
余婵问不出来,也不深究。叶泉身边的神奇事件对她来说,更多的是听个故事。
她走的时候,安安趴在车上追出夜宵店,抱着一箱新玩具,啊嗷叫着试图爬上余婵的车,被叶泉及时拎住。
开开心心出了一次门,鬼崽对出门玩报以极大热情,再次捡起了乱上车的本领。
没能跟余婵走,转过天,安安看着又准备出门的叶泉,白嫩包子脸气鼓鼓的,写满了委屈。
“像小河豚一样。”叶泉笑眯眯戳了她腮帮子一下,“等我回来,吃河豚吧。”
“吸、吸溜!”安安崽脸上泛起了纠结,流着口水实在很好懂。一边馋嘴想吃,一边又忙着跟叶泉生气,试图争取出门机会。
纠结了半天,安安眼睛几乎要变成了蚊香眼。她实在不明白该怎么做,放开手往后一倒,脸啪叽砸在小车上,扁扁的把自己埋了起来,用屁股对着叶泉。
……一看就是过去跟大金学的。
“说好了。”叶泉对安安的撒娇卖萌完全不为所动,施施然起身,越过堵在门口的安安。
刚抬头,二层走廊尽头的门轻响一声。
阳光从背后落下,勾勒出背着剑的青年的影子,高束的白发马尾扫着肩头,落在青色道袍上。他转身,一眼就看到了叶泉。
叶泉微微眯起了眼。陆少璋留在夜宵店时,平日换着夜宵店的服务生服装和运动服在穿,突然又穿回了道袍,濯濯清冷气韵陡然变得明显起来。
在她的注视下,陆少璋克制住检查衣袍头发是否得体的冲动,他清了清嗓子,“我们……走吧?”
我们。
简单的词从舌尖滚落,想到要和叶泉一起,去他曾驻足许多年、灵性孕育最初停留的地方,陆少璋突然被一股莫名的紧张攫住了。
“好啊,我的小陆导游,上车吧。”
叶泉走在前面,陆少璋又一次跟上了她。
夜宵店就在白云山后山山脚,绕着盘山公路开过去,遥遥可见山门。
上山的青石板路蜿蜒曲折,山中清幽寒露沾衣,来爬山游览的游客隐在林中若隐若现。今日比往常更热闹些,除了游客还有许多穿着道袍的人排队走进山门,叶泉和陆少璋融入队伍中,并不出奇。
单纯来爬山的游客纳罕极了,“今天是做啥法事的日子吗?怎么这么多道士?感觉客流也多了好多,往常求财拜神的正日子才有这么多人吧?”
拿着自拍杆路过的游客听见议论,揭开谜底,“害,你不知道啊?今天难得碰上道教婚礼,道士结婚,道友们总要来吧?白云观同时开放了外人参观,可不得来瞧瞧热闹!”
山门前除了景区验票的工作人员,还守着两个道士,依次对进门的道友们行礼感谢。看到队伍里走进来一男一女,白发道士的容貌格外眼熟。
白云观道士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师——”师叔祖?!
陆少璋目光落下,及时止住他的惊愕,避免在游客面前引发骚乱。
另一个道士反应飞快,向叶泉行了一礼,“叶道友,清静等您多时了。这边请,她惦记许久为您介绍白云山,尽一尽地主之谊了。”
陆少璋淡漠神色微顿,“山中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么?”
守门道士一噎。
叶泉笑看陆少璋一眼,摆摆手不难为守门道士,往前走去,“不必了,我与小陆道长可以自行游览。替我谢谢清静一片心意,下次来,再请她介绍参观吧。”
清静听说叶泉和师叔祖来了,赶紧从山下检查维护安全符箓的工作中暂时请假跑出来。过来一看,山门都没人了,清静一时懵逼:“叶老板呢?”
守门道士往上一指,“喏。”
清静看清了叶泉身边一袭青袍白发的人是谁,丸子头晃了晃,整个人耷拉下来。
“师叔祖怎么这样啊……”
说好了叶泉来白云山,她来当导游领路的!跑去夜宵店直接不走了就算了,回来领路也要黏着叶老板!
以叶泉和陆少璋的耳力,都足以捕捉到身后风里传来的些微抱怨。叶泉回望他,笑着挑了挑眉,“清静要尽地主之谊,要说地主之谊,我们小陆道长更有资格,对吧?”
陆少璋沉默了一会,“……嗯。”
叶泉只是随口调侃,没想到他竟应了下来,唇角泛起一丝笑意。
叶泉和陆少璋过了山门,看山路前竖着的牌子,往前走是供奉上清的庙宇,还有几处石刻和古楼阁风景。陆少璋往前走了半步,当真引起路来,低声介绍着白云山上各处景点来历、故事。
陆少璋化形成人前一直在山上,虽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被当代天师带出高阁,但多年下来能听到的故事其实很多,整理后复述出来也颇为有趣,倒真是个优秀的导游模样。
越过石刻,一株长在山边的松树遮天蔽日,从树冠下望,云雾缥缈一片。
“君子松。”两人驻足在山边,陆少璋望着它有些怀念,“祖天师手植松树在改朝换代那年断裂枯死后,第六代天师重新在原地种下的这棵松树,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旅游资料上都写了,这是开山的祖天师种的!骗女朋友自己博闻广识,也别胡说啊。”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抱怨。
“?”陆少璋愣了一下。
回头看见是个年轻人,真心实意地在为他“胡说八道”生气,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先辩解“这是他亲身经历,其实是旅游资料错了”,还是“这不是‘女朋友’”。
叶泉看了眼明显是个游客的年轻人。
陆少璋声音很轻,最多只有他们身边的人能听到,避免打扰旁人,也免得引来蹭“导游解说”的游客,影响他们上山。
此人耳朵倒是颇灵敏。
“谢谢提醒。”叶泉不欲多分辨,拉住陆少璋,往前走去。
绕开游客,到了人少的地方,叶泉看着神色还有些懵的陆少璋,忍不住笑出了声。
白云观六十三代代代相传、生在白云山长在白云山的法剑剑灵,在熟悉白云观大赛上,获得了第二名。
这事大概祖天师来了都要无语几秒。
“就是第六代,我没有记错。”陆少璋抿了抿唇,“祖天师带我种下的松树。第六代天师重种松树时,原本枯死的松树得了灵韵,材质坚硬,观里无法挖开,他差点要请法剑砍树了。”
叶泉看着有些难为情似的剑灵,笑得停不下来。
难怪记得清楚,平时斩妖除魔的剑灵被祭祀请出来,结果是砍树,谁都会记很久吧。虽然那次没砍成,但最后剑灵落到她手里,实在过得很惨,什么都要砍砍。
“我相信你。”叶泉咳嗽一声,在剑灵被笑得脸红之前停下,若无其事地招呼他,“走吧。”
从半山腰的庙宇高阁开始,就逐渐多了婚礼的喜气痕迹。
婚礼正式流程安排在山顶大殿,早早前来的修士和各地道友们被白云观道士们井然有序地领到四处观礼,游客们也留有一部分位置。
好奇或来顺便求求姻缘的游客们议论着山上的喜事,叶泉和陆少璋刚走到山顶大殿,等候多时的正言道士就迎了上来。
“师叔祖。叶道友。请随我来。”
附近的修士们明里暗里投来目光,遥遥致意,但叶泉和陆少璋并没有上前交际的意思,他们就也没有来打扰。
一个是横空出世强的离谱的年轻人,一个是白云观镇山剑灵,在这场合露面就是一种表示。没人不长眼的,非要他们留下来观礼或者参与玄学界的讨论。
陆少璋虽是白云观的师叔祖,但无需一直出现在现场。叶泉和他一起,被正言领上大殿一侧的高阁。
楼阁顶层比大殿略低,以表敬意,但站在上面足以俯瞰整个殿前广场,也能看清殿内的仪式,又安静无人打扰,又能参与整场热闹,看得出安排的煞费苦心。
道教婚礼流程繁复端庄,迎请和科仪两大过程共九个部分,
叶泉上到山顶时,婚礼前的迎请过程已经走完,穿着喜服的新郎新娘正在引领下步入大殿。
悠扬缥缈的净场乐里,法师上坛行仪,山中微风起,上举红鸾天禧天尊证盟。
步虚韵、举天尊、吊挂韵、高功说文、瑶坛韵、小荡秽等前启科仪一步步走完。
新人拈香拜天地,诵读婚书的声音传开,高功法师声若惊雷。
“一纸婚书,上表天听,下鸣地府,当上奏九霄,诸天祖师见证!”
科仪肃穆端庄,即使是看热闹旁观的游客,也不由得被震撼在原地,忘了要说什么,屏气凝神专注地看着整场仪式。
念出“有负佳人,欺天之罪,身死道消”时,道士新郎轻笑,紧紧握住新婚妻子的手,眼睛明亮,坚定不移。
新娘回望他,眼中流淌着同样坚定的情意。
道教婚礼在祖师神灵见证下发下重誓,新人无一退缩。
陆少璋怔怔看着下面的新人对望,心底声音鼓噪着,越来越清晰。
他也愿意的。他想,与她做道侣。
从许久前,看到叶泉时心里流淌着的热意,似乎突然有了一个出口。
初次做人的剑灵第一次意识到,什么叫喜欢。
叶泉看着下方新人礼成,漫不经心地笑笑,眸光转动,看向不久前突然没了声音的陆少璋。
她倏忽撞进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
陆少璋长久而专注地凝望着她,仿佛就在等待着这一瞬的注视,为此可以一直等待。
“叶泉。”陆少璋认真叫出她的名字。
真正被她注视时,仙人临尘般无情无欲苏醒的剑灵,真正落下了云端,人的七情六欲泛在他玉雕似的脸庞上,格外好看。陆少璋的眼睫微微颤动,落着山中霞光,染上一抹晕红。
“我……”待要开口,陆少璋却又紧张起来。
做人的滋味太奇怪,酸甜苦辣咸百般感受在心里翻滚,让他一颗止水般平静清冷的道心都忍不住发颤。但他尝过,就不想再放开。
话到唇边,转了个弯,他深吸一口气,“你说什么事,我都愿意为你去做。”
陆少璋看过霍林和杨小春的还恩,却有些想不明白。
他欠叶泉的救命之恩,也许得还完,他才有开口询问叶泉到底怎么看他的资格。
白云观镇山大能,当世唯一的灵物化形,在叶泉面前低着头,卑微而认真。
“只是这样?”
叶泉淡声问着,上前一步,几乎与陆少璋紧贴。
她看着剑灵化形,看着剑灵本能地生出情思,只是不懂这些是什么。没关系,她的时间很多。
陆少璋往后一退,叶泉就紧跟着往前,一步步,迫着陆少璋不得不后退到高阁凭栏边,几乎有种被登徒子逼到角落调戏的窘迫。
按住陆少璋心口,砰砰乱跳的心跳隔着薄薄布料传出来。叶泉不由得笑了,“我们人类呢……确实有恩必报有债必偿。只是一桩桩一件件要都数清楚还完,却太琐碎了些。我今天便教你,救命之恩不是只有一命换一命的,小道士,你知道什么叫以身相许么?”
陆少璋猝然睁大了眼睛。
叶泉吻了上去。
第109章 鬼公交(一)
人与人不过皮囊,触碰不同的皮囊,却像阅览道藏体悟大道一样,当有人一同进行,就令人无比沉迷。
时间倏忽而过,叶泉忽然抬起头,望向空中一点,“非礼勿视。”
陆少璋目光如剑,锋锐之气一闪而收。
“哈哈……老头子路过,路过,二位继续,继续。”飞来的圆滚滚雀儿身体里发出老天师尴尬的声音,被两人点破,伪装尽数消失,竟是一只纸鸟。
纸鸟扑棱着翅膀往前飞,“不知什么时候该送二位新婚贺礼啊?”
叶泉嘴角抽了抽,伸手一捏。
上次用法术抢单、派黄巾力士来排队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个老道士不怎么靠谱。今天一看,果然如此。
纸鸟上的灵光及时撤走,叶泉也懒得拦,收回手,光亮黯淡下来,变成再普通不过的纸鸟,进而化作无数纸屑消失不见。
叶泉回头,陆少璋已经从怔愣中清醒过来,看向叶泉时,忍不住又有些脸红。
已经被打扰了,不好再继续在白云观里欺负小道士,叶泉若无其事地退后一步,让陆少璋从凭栏夹角出来。
陆少璋脸庞泛着红,像是白色的茶花那一线红染遍了花瓣,低声问,“我们……下山?”
“我们,回家。”叶泉牵住他的手。
回家。
陆少璋眼睛亮起,读出了里面的意味。夜宵店,不,如今叶泉在的地方,可以是他的家了。
白云观道士们的婚礼结束,正言才腾出手,来邀请高阁上的两人去参加宴席。不管他们去不去,做晚辈的礼仪总是要尽到的。
刚上高阁,正言就惊讶发现,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无人发现叶泉两人究竟何时离开的,走近一看,高阁拐角的凭栏边,卡着一个小盒子。打开盒子,竟是一盒城隍引木签。
一行字迹写在盒子背面,“区区薄礼聊赠新人,祝贺百年永结同心。”
字迹中锋芒敛去,尽显飘逸之气。
“大手笔啊。”正言暗自心惊。
先前捉拿邪修时看叶泉用过城隍引,随意丢出一盒的样子,实在让人羡慕极了。后来修士们也讨论过,觉得就算叶泉,也没有几盒。
然而现在看看,随便又拿了出来,恐怕叶泉手中还有不少。底气相当足。
正言收好盒子,绕到前面,在红纸礼单上又添了一笔。
轻飘飘一行字,却足以惊掉所有人的眼球。
正言不曾察觉叶泉两人何时离开,夜宵店里守店的安安和俞素素,也没察觉老板他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俞素素待在大堂和安安一起看着电视剧,只感觉后门响了一下,店里就多了两个人。
陆少璋心完全乱了,完全不知道是怎么跟着她回来的。回到熟悉的地方,猛地回过神,陆少璋对上大堂回望的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僵硬得瞬间同手同脚了。
俞素素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平时不太敢看,但眼看着他们是手牵手回来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夜宵店大门突然被砰砰敲响,“有人在吗?生鲜快递签收一下!”
“来了。”叶泉拉开门,接过快递水箱,捞出里面一只河豚,瞬间炸成了带刺的小汤圆。
河豚和小气球翻车鱼是近亲,捏起来噗叽噗叽响,柔中带韧的鱼肉在叶泉手下散发着清晰的生命力。
叶泉戳了戳白色肚皮,满意地把河豚放进夜宵店水箱。
快递一来就被放开手的陆少璋微有些怔愣,俞素素和安安同步看他,安安眼里一片好奇,俞素素倒是多了点怜悯。
唉,还以为你成功成了“老板娘”,从此老板不早朝。没想到不行啊,还是比不上一顿饭。
老板干饭人设不倒。
“俞素素?洗菜。”叶泉的吩咐,俞素素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冲进后厨,她脑海中排演着的种种爱恨情仇一场大戏,全变成了一只只被清洗的河豚。
陆少璋只愣了一下,就神色如常了,上楼换回常服,挽起衣袖,继续做他的洗菜切菜小工2号。
河豚作为长江三鲜之一,吃河豚最好的时候正是春秋两季。
每年清明前后,春日的河豚刚到产卵季,经过一个冬天的生长滋养,洄游生出剧毒鱼卵时候,毒素集中在几个重要器官,毒性偏弱,也是肉质最为鲜嫩的时候,软滑口感颇佳,适合生食。
秋季的河豚积累了许多毒素,是河豚毒素最强的季节,但经过了食物丰富的一整个夏季觅食,最为肥美动人,柔韧的鱼肉以它独特的口感征服了所有老餮食客。
还没到营业时间,夜宵店里就没有怕毒素的普通人,但本着厨子的职业素养,叶泉依然处理的一丝不苟。
俗话说“不吃河豚不知鱼味,吃河豚则百味皆无”,秋季的河豚更适宜做菜,红烧清炖河豚鱼,或是玩些新配料,都是各个餐厅的优选。
好食材只需要用最简单的烹饪方式,大道自然,返璞归真,第一批河豚鱼叶泉就选了清炖。
出锅时,俞素素好奇地探进后厨仔细闻了闻。
几乎连鱼骨头都熬化了融入乳白色的一碗汤,闻起来只有淡淡的鱼肉香味,平平无奇。
俞素素的疑问还没问出口,叶泉舀起勺子分汤。
那勺子一舀,粘稠的鱼皮胶原蛋白被盛起来,一碗汤此刻像变成了胶冻,又弹又滑。吮一下,介于汤和胶体之间的胶冻入口即化,爆发出和平平无奇香气外表完全截然相反的滋味。
一个字,鲜!
两个字,鲜香!
只有吃到才会发觉,并不是河豚汤不够香,而是炖煮时极香极鲜美的味道全被牢牢锁在了汤里,一口汤宛如浓缩了许多只鱼,鲜香味上,无鱼能及。
叶泉眼前一亮,满意地笑了。她吹了吹汤,慢慢品尝起来。
俞素素只吃了一口就呆滞了,安安宛如馋坏了的饿死鬼,喝完汤,试着倒了倒没倒出来,干脆把碗倒扣在脸上,猛猛开始狂舔碗底。
陆少璋端着碗喝了一勺,静静想了几秒,“晚上我请你吃夜宵,好吗?”
俞素素这才被声音惊醒,左右看看,默默抱着自己的碗退出两人视线,拉着安安跑到角落桌子继续吃。
“你的药膳做好了?我很期待。”叶泉笑睨了陆少璋一眼。
这一眼,一直到夜宵店开门营业后许久,陆少璋都没有回过神。
来夜宵店的食客,一般都不太注意店员和老板的形象。但看着平日没多少表情、仿佛机器人一板一眼做事的白发少年,突然一直在笑,上扬的嘴角一直没放下来过,还是让人很诧异。
看见夜宵店上了河豚鱼,赶紧跑来尝新的食客们,有的忍不住问叶泉,“老板,你弟弟怎么了?没事吧?”
没办法,笑得太傻了。仿佛清冷帅哥瞬间变成了笨蛋。
叶泉看了眼,不由得也笑了。
“没事。”叶泉一本正经地回答,“他研发了一种新菜,可能成功了,所以很开心。”
“新菜?”食客们美食雷达立刻动了,耳朵竖了起来,“老板,是不是要多个预备厨子,能多做些菜了?什么时候上,我一定来捧场!”
研发新菜=多个厨子=叶老板能腾出手多做主打菜,好事啊,没毛病!
叶泉:“上菜单的时候会通知的。”
叶泉没说具体时间,食客们也没顾上问,很快一个个都沉浸进了河豚的美妙滋味中。
今天走出夜宵店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不是被香的迷迷糊糊走出来的。
夜宵店打烊关门,俞素素卷起阴气打扫卫生,看见后厨还放着一个锅,不由得又有点想流口水。
老板做的饭让鬼都馋了,算是半个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做的,也不会差吧?陆道长要做药膳,是不是,也能有她们一份?
俞素素刚要靠近锅闻闻,背后落下一道目光,淡淡寒意从背后窜起,俞素素乖乖收走垃圾袋,溜出后厨。
算了算了,她一个没有厨艺天赋的鬼,还是别凑热闹了。
叶泉知道后厨还有一个锅,但她没有问,也没有越过陆少璋打开砂锅看,像往常一样上了楼。
陆少璋算准时间,端起砂锅上楼敲门。
“我做好的第一份药膳,送给你。”
叶泉开开门,“进来吧。”
陆少璋走进叶泉房门,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盯着冒着白汽的砂锅盖子。
叶泉瞥了眼陆少璋背后的一串小尾巴,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
陆少璋一离开后厨,俞素素就跟了上去,安安流着口水跟在后面。陆少璋紧张专注着手中的砂锅,竟完全没发现后面跟了有鬼。
俞素素尬笑看着老板,拉过安安,试图萌混过关再混一顿好吃的。
叶泉砰地关上了门。
安安和俞素素被一起关在外面,面面相觑。
“崽啊,老板飞了,只剩我们相依为命了呜呜呜……”俞素素哭得格外孤苦可怜,任谁听起来都要生出点怜悯之心。
然而,俞素素一边哭一边往前走,偷摸把耳朵贴在门上,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不由得叹了口气:老板这是一点八卦的余地都不给鬼留啊。
“放在这里吧。”叶泉关上门,引着陆少璋往前走,走到一直放在落地玻璃窗前的摇椅边,拉了个小几出来。
叶泉轻车熟路坐进摇椅,陆少璋没别的地方能坐,放下砂锅,盘膝坐在地上。
陆少璋揭开砂锅锅盖,“药膳凤爪,希望你喜欢。”
白色水汽随着锅盖揭开,带着清甜的味道充盈了窗前小小空间,在窗上蒙了一层水雾。
叶泉低头看去,淡棕色清澈的汤底里,药材和几只饱满的凤爪浮浮沉沉,红黄点缀颇引人食欲。
陆少璋显然听进去了叶泉的指导建议,从简单的、容易入口也容易驾驭的药膳方子入手做起。
药膳凤爪是一道茶楼老牌点心,也有直接做成汤喝的,配材少而精,春秋吃格外滋补。
陆少璋版本的药膳凤爪,除了市面上方子里的红枣当归黄芪等,还有些别的,药材的涩意几乎完全消除,只剩下清甜的回甘,用足了心思。
叶泉捞起一只细细咀嚼,凤爪软糯的胶质煮到半化不化,融入药材的味道,精华全汇聚在了凤爪上。
“甜的。很好吃。”叶泉弯了弯眼睛,夹起一只,“你也尝尝?”
陆少璋得到夸奖,眼睛就亮了,“是你教的好。”
叶泉轻笑出声,“我教的别的事,你还记得么?”
叶泉从摇椅中坐起,低头再次吻上陆少璋,“小道士,这里就我和你,让我看看你学得怎么样?”
通晓诸般道法的剑灵,显然是个好学生,轻轻回应着她,和第一次在凭栏边僵硬慌张得像是块木头时不一样。
陆少璋平日里体温偏低,渐渐学会收敛锋锐寒意的剑灵,像一块温凉的玉。叶泉感受着贴着的身躯温度慢慢烧了起来,不由得笑了,故意问了出来。
“小道士,你耳尖好红啊。”
“小道士,你哪里不舒服么?”
陆少璋被她笑得脸颊烧红,忍着羞窘,回握住叶泉的手。下午没说出口的话浮在舌尖,陆少璋看清微暗室内叶泉的笑意,“我……我喜欢你。我想与你结为道侣。”
“那就以身相许吧。”叶泉拉住了他。
陆少璋猝不及防,“还没有婚礼,等——”
摇椅猛地一晃,身影交叠间,夜宵店二层很少落下的窗帘忽然落下,遮住一对影子。
夜色深沉,安静的夜宵店二层,突然飘出一句话,“下次我想吃肉骨茶。咸中带甘,甘中带香,酱汁浓郁裹着猪大骨和排骨肉的那种。”
叶泉眼都不眨,刚吃了一次,就随心开始点单。
肉骨茶的配比难度比药膳凤爪高了不止十倍,陆少璋却毫不犹豫地低声应了,只是声音微哑。
夜宵店再次开门,感受到叶老板和年轻白毛服务生之间陡然变化的气氛,时常来吃的老食客恍然大悟。
害,什么弟弟,是小情侣之间的爱称啊!还好没有乱点鸳鸯谱,上去瞎做媒!
道士正言作为负责白云观对外沟通的重要人物,刚忙完山上的婚礼,手头忙碌还没停下。正言收集了这个月白云观里积攒的问题,找陆少璋询问释疑,消息刚发过去,就看到对面秒回了一条。
陆少璋:【对的,我们在一起了。我正在向道侣大典努力。】
正言:???
正言往上翻了翻,确定自己没有发错消息。正言点开自己备注为“师叔祖”的人的名片,简单的“陆”的wx名称没变,下面却多了条“研究药膳中”的状态和一条新朋友圈。
师叔祖居然会用朋友圈了?
正言纳闷地点开,发现是转发的一条剪辑视频《#死也要吃的饭是真实存在的#》。
正言感觉有点眼熟,仔细一想,想起来了。这不是先前大家都不知道冒出来的叶老板是谁的时候,清静找出来的电视台采访和网络视频吗!
除了转发,什么都没写。正言想了半天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总不会是深夜放毒,或者替夜宵店宣传吧?
除了吃,那就只能是……
正言发了条消息给刚结婚的新郎询问,“如果你不留言转发了一条视频,里面有你喜欢的人的照片,你可能是想表达什么?”
和正言关系还不错的师侄一头雾水:“照片?呃……可能是,‘看到这张照片了吗?是我老婆,好看吧,厉害吧,没别的,就给你看看’?”
正言:……不是很懂你们小情侣。
正言回头又研究了一遍师叔祖突变的画风,这才发现,他的头像换成了另一张山景照片。依然是白云山后山,只是先前的山景是从山上往下拍,现在的却是,从下往上拍的。
没记错的话,夜宵店就在后山山脚。
正言一时无言。
这个师叔祖真的没问题吗.jpg
要不还是送人吧.jpg
阵阵秋雨中天气很快冷了下来,转眼就是冬季。
冬日里街上行人明显匆忙许多,寒意顺着风不停地往脖子里钻,停下来就冷得直打哆嗦。
夜宵店招牌下明亮的灯笼在早早黑下来的冬季,被寒风一吹打着卷飘起,却始终不会落下熄灭,一盏灯投下暖黄的光,为路过的所有人照亮前路。
别处的寒冷不能进夜宵店一丝,夏日里的夜宵店有鬼魂阴气天然制冷,冬日烧足了的地暖,在地处南方的清江是独一份的。干燥的暖意祛除了湿冷,也没有空调的憋闷,只要食客踏入夜宵店,就从脚底热了起来,浑身暖洋洋的都不想走了。
别说人了,两只鬼待在店里,都有种即将冬眠的昏昏欲睡,不舍得挪窝离开热源。
鬼魂被金光约束着阴气,冰冷的魂魄真真切切感受着温度,一时竟有种自己还活着的错觉。
前些天吃的羊肉锅子的热气,仿佛在店里还没散去,叶泉清早吃了饭,挑拣着新的食材,不由得注意到一个奇怪的事。
“海湾还在下暴雨?难怪卖海参的几家养殖户都没货发了。”
叶泉看了眼食材供应商的朋友圈,夏国东海海湾市周围的供应商,全部公告暂停营业。
“老板你才知道啊!”俞素素忍不住吐槽沉迷男色的老板,翻出平板上一长串话题,“喏,冬季反常降雨好几天了!”
除了食材和管闲事的时候,叶泉几乎不关注网络新闻。俞素素关注的更多是八卦消息,但这次的天气异常,连俞素素都觉得奇怪了。
平板上亮着大眼仔平台热搜。
#海湾市暴雨橙色预警#
#台风引发强降雨将波及海湾等地#
#冬季暴雨#
叶泉微微皱眉,心里闪过一丝感觉,事情并没有台风那么简单。
往下一翻,海湾市的降水最初并不引人注目。
天气记录上,最初只是冬季正常的雨夹雪。海湾市离夏国国内北方不冻港很近,冬季比别的地方气温略高,降雪不多。
雨夹雪之后,像一个开启的信号降临,降水与日剧增。
暴雨蓝色预警。
黄色预警。
橙色预警。
一天内一个个陡然提高的预警信号,让人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叶泉发了条消息,询问路冰知不知道海湾市的问题,刚发出去,夜宵店大门忽然被敲响。
路冰神色焦急,“叶老板,陆道长,你们有空去一趟海湾市吗?”
陆少璋的联络人同样是路冰,考虑到他和叶泉都在清江市夜宵店,路冰直接来夜宵店找人,两个都能找到。
俞素素茫然接话,“怎么要去海湾?不是说是台风吗?”
店里另外三个成年人都看了她一眼,叶泉好笑地拍拍她的脑壳,关爱傻孩子的眼神,“和安安玩去吧。”
路冰叹了口气,“没办法,还在查到底是什么原因,为了避免民众恐慌,只能暂时公布是台风。但是冷空气等天气监控上云团根本不对劲,不可能是沿海台风影响的。”
降水的异常,超管局一开始也没发现。刚开始气象方面观测云团和气流,发现有降水预兆,还觉得降水稍微多一点挺好,冬雪兆丰年嘛。但很快,他们就发现……
降水停不下来了。
海湾市的雨从小到大,始终没有停下,云团越聚越多,逐渐有了暴雨洪灾的趋势。
气象发现格外反常的云团聚集,根本不是正常科学可以解释的,这才赶紧上报,转交超管局调查支援。
“好在海湾市本就沿海,排水系统做的还可以,但是万一引动海洋洪流逆行上岸,就真的出事了。目前海湾市积水已达10cm,市里紧急发布了减少出行放假通知,海湾市附近两条铁路已经淹了一小段,按现在的降水量发展下去,可能很快就要准备撤离救援。”
路冰揉了揉眉心,超管局文职这两天都在同步协调调查,她也累得够呛。
歇了口气,路冰拿出超管局调查的结果,“我们怀疑,是超管局原本收容的一辆水鬼公交和某个特殊的鬼王级存在联合试图造成血案倾覆全城,吸收阴煞怨气。”
接收到叶泉疑惑眼神,路冰尴尬解释,“咳,叶老板之前收容鬼怪工作给了我们灵感,能力善恶主要看用的方向,手机鬼就是很好的协助员工,鬼公交也是一次尝试。”
路冰面色一正,“鬼公交工作了几个月,观察没有对人类抱有恶意,超管局只留下了一个专员陪同出任务并监督。然而在海湾市降雨的第二天,鬼公交突然失去联络,连带超管局专员和另外三个人类,一同失踪。”
第110章 鬼公交(二)
“失踪?”叶泉挑眉。
路冰无奈点头,“对,海湾市当地民众祖孙三人,目前已经失踪48小时。现场有残留水鬼公交的痕迹和鬼魂阴气,初步确定是鬼公交带走的,原因不明。”
别说叶泉诧异,超管局内部自己也很诧异。
水鬼公交是今年中元节时海湾市附近诞生的新鬼。泰安门在中元节前后释放恶鬼四处闹事攻击鬼门,部分厉鬼盯上了生人血肉,鬼遮眼造成公交意外失灵,开出海崖边公路,撞进海中出了事故。
公交坠海,超管局赶来救人只救下了车上破窗出来的乘客,原本位置最适合跑出来的公交司机,却留在了最后面,托着其他人没能离开,最终溺水身亡。
超管局及时平息了司机急速提升的煞气怨念,没让司机变成厉鬼。但她和公交一起溺水死去,因缘巧合下和公交形成了特殊的环境,能够出现在有水的地方不断开车前进。
在普通鬼都得靠比跑步快不了多少的速度飘的末法时代,这样特殊的能力,就像手机鬼一样,相当珍贵。
正好,公交水鬼也还没活够,不舍得放下自己的亲人。司机清醒后是老老实实的普通公民,没多少危险性。超管局和鬼公交司机一拍即合,鬼公交留下给超管局开车顺便巡逻周边城市,超管局给她开工资,发给在世的亲人补贴。
——鬼公交在有水的地方就能出现,这可比修士们开车甚至奢侈点贴神行符跑起来快多了。
当然,超管局也得为市民安全负责,严密监控了鬼公交一段时间。
超管局在叶泉收鬼当员工前,也琢磨过利用鬼干活。但过去缺少真正核平的力量,尝试几次发现,抓了鬼审完立刻送走最安全,就一直这么搞了。现在有机会尝试,监督鬼职员也很如临大敌。
结果,他们发现司机的确在勤勤恳恳上班打工。司机每天关心的要么就是亲人上班上学,要么就是啥时候发工资,最多馋一馋香烛……由于变成鬼之后在意的事情不再那么多,直接导致,司机比活着的时候还三点一线社畜。
“生活规律,对人类态度良好,加上死前的表现加分,水鬼公交在危险评估里危险性极低。而且我们做过测试,司机除了在水里活动的能力,如果失去公交车这个壳子,也没办法完成穿梭,表现出的能力很单一。这也是逐渐放心的原因之一。”
路冰有些忧愁。
她是和叶泉、夜宵店近距离接触的超管局联络人,重启接纳鬼魂职员计划,也是由她为起点发起的。手机鬼屡立大功,刚开始运行快一个季度的鬼公交,也大大方便了周围修士和超管局成员的出行进度,眼看着一切发展都很不错。
然而鬼公交在暴雨前期带着活人消失,瞬间打破了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信任。
鬼公交消失后不再按照之前规划的公交路线前进,由于能在有水的地方穿梭,下着暴雨的海湾市全市都是它的主场。
珍贵好用的能力用对了方向是方便的,不再为人所用,找起神出鬼没的踪迹来足以让所有人焦头烂额。
水鬼公交理论上没有能力制造这么大的雨,但目前调查中发现它是唯一可疑的目标。
连超管局内部都出现了两种想法,一种觉得后面仍有内情,一种觉得是鬼公交暴露了害人真面目,之前的没有危险性都是掩饰。但不管哪一种,都得先找到车、上车救人。
路冰把前面的事情解释完,深深向叶泉和陆少璋施了一礼,“目前只能确定祖孙三人目前还在车上。我们卜算后没办法锁定鬼公交位置,似乎有强力干扰,疑似鬼王等级力量,但沟通地府确定海湾市并没有鬼王危机警报诞生。
“雨水正在增加,白云观天师目前在东海沿岸起坛,尝试沟通天地驱散雨水,避免海水倒灌上岸。超管局想请陆道长再卜算一下确定情况,如果叶老板愿意,还请一起阻拦此次灾害,局内必有重谢。”
“重谢就不必了。”叶泉扶住她,并不受路冰的礼,“我正想吃海湾市的海参,他们不发货,只好我过去了。”
海、海参?
路冰一时哭笑不得,“此事结束,我们给您找海湾市最好的海参!”
路冰来夜宵店之前,本觉得能找陆少璋算一卦就已经很好,没想到能成功说动叶泉,高兴得眼睛都亮了。
没办法,叶老板出现后次次出手的辉煌成果,已经奠定了她在超管局心里的定海神针地位。
定下决定,路冰将准备好卜算的八字和物品都交给了陆少璋,陆少璋骈指为剑划过半空,白色灵气勾勒出的罗盘八卦符号一闪而过。
“不是鬼王,但确实是鬼王级……以上,蒙蔽影响天机。”陆少璋脸色微沉。
陆少璋再次开启卜算,眉头很快松开了,“此次出行,乾为天,行正道上上大吉。”
笑意刚现,陆少璋不由握拳掩住口鼻按下一声闷哼,莹润近乎透明发光的白发倏忽黯淡下来。
为提前脱离镇鬼井恶念侵蚀,剑灵苏醒的修为很大一部分和井里恶念同归于尽,虽然各类道法在现在也够用了,但到底不在巅峰,连续两卦消耗颇大。
叶泉拍拍背给他顺气,陆少璋无言回望她。
叶泉看了看,面不改色收回手,“啊,拍安安拍习惯了。”
店里安安和俞素素都眼巴巴看过来,只得到了敷衍的摸摸脑袋。算上寻觅海参的时间,起码一两天回不来了,叶泉既然准备出门,夜宵店的暂停营业通知第一时间挂了上去。
俞素素再次被留下守店,看着鼓着腮帮子满脸不高兴的安安,默默换了个位置待着。
俞素素:弱小,可怜,又无助,只能期待一下老板早点回家这样子。
清江还笼罩在冬季的湿冷中,别的地方几乎没有受海湾暴雨的影响,但一到火车站和飞机场,那股被暴雨影响的焦虑就明显起来。
暴躁打电话质疑的声音在候机厅里回荡着:“什么?东海沿岸台风,目前航班延迟起飞?到底今天能不能飞!”
乘务的回答努力心平气和,“先生,为了飞行安全,目前只能飞到附近城市转乘前往海湾等几个城市……”
路冰引路,叶泉一行并没有在机场耽误时间,直接坐的最快一班转乘路线飞机,前往海湾市。
清江是个大晴天,叶泉透过飞机玻璃窗看向外面,远处的高空中,雨云团还在继续聚集增加。
朦胧云层萦绕着飞机下方的城市,一个个火柴盒似的小房子叠在一起,阳光越过飞机洒落大地,安静而祥和。
但高空中往前看去,只见飞机前一片天空像被一股巨力扭曲,灰黑的乌云笼罩着下方的城市,半点阳光也无。
在云海之上看不太出区别,但下了飞机往海湾市去时,湿冷的空气聚集起来,连没有下雨的地方,空气中聚集的水汽也湿得令人窒息,容易吸水的衣服贴在身上,仿佛一拧都能拧出水。
越往海湾市走,天色越昏暗,越潮湿,所有的水汽都被汇聚来了这里,甚至比潮湿的海风还要湿,仿佛身处的不是陆地,而是掺杂了空气的海洋。
刚跨过海湾市路碑,高速公路上还注意着窗外的人,齐刷刷抽了一口气,惊得脑子一片空白。
暴雨将海湾市与海湾市外分成了两个地方,海湾市中瓢泼大雨从天空落下,像天破了个窟窿似的,无休无止。
这也造就了一道奇景:车头被暴雨砸得砰砰响,车后却风平浪静,好像有人在这里划了一条线,雨云无法落到线外。
但来到或离开海湾市的人,大都没有这个心情欣赏奇观。
“靠!前面是怎么了,跟世界末日似的!”
“别走了,高速路下高速的地方被淹了一段,没法过了!”
“水……水还在涨啊!”
开车过来的路冰脸色一变,拿出手机,超管局内部的消息已经刷了好几页。
彻底落下的暴雨,达到100毫升以上的降水量拉响了红色预警,是真正的天灾劫难,迅速击垮了人们心里的侥幸。
超管局为海湾洪水事件建立的小组群里,都在焦急地询问,有没有人发现鬼公交的踪迹。
——雨再不停下,真的要出事了!
如此明显的灾害暴雨,社交平台上也是一片哗然。大眼仔热搜里的预警降雨话题,已经替换成了更加触目惊心的字眼。
#海湾本次降雨为170年来最大降雨#
#海湾市救灾#
#东海海湾沿线飞机火车全线停运#
#海湾市暴雨已致十三人失联#
一个个热搜,后面挂着爆字,红得发紫,牵动全夏国心神。
路冰尚且稳得住,快速从群组消息里提炼出精华告知叶泉,“失联十三人里包括最初失踪的祖孙三人,其中多少是因为暴雨,多少是被鬼带走,暂时没有确定。市里这几天在全力准备救灾,超管局将全力配合——”
路冰的话音戛然而止,看着群组里刷屏的内容,愣了一下,霍然抬头,“叶老板,鬼公交出现了!”
雨幕中,环7路灯牌亮起,一闪一闪的,暗红色灯光泛着诡异的光。
它很快来到了修士们面前,画着蓝天白云海鸥的公交车车身糊了一层淤泥,蓝白二色颜色黯淡,像是褪色了,摇晃着的雨刮器上挂着几条水草,和曾坠海后被吊车捞起来的坏掉的公交车一模一样,死亡的气息包裹着它,蒙着一层灰暗。
被暴雨与世界隔绝的海湾市中,曾经环海岸行驶的一辆公交车,悄无声息地重新出现在了公交车站牌前,仿佛还活着一样,继续履行着它的职责。
车里的灯也有些坏了,一闪一闪的,照亮车内沉在阴影里的一个个乘客脸庞。
等等……乘客?!
四处调查的超管局修士们愣了一下,厉声喝止,“司机魏清雨,超管局郑重警告,释放活人乘客,停靠路边,等待调查!否则视为可以采用强制手段!”
车灯闪了一下,照亮窗口后司机的脸庞。
中年女人青白灰败的脸上,嘴唇一张一合,却没人能听到她在说什么。
公交车没有停下,似乎辨认出这里没有“乘客”,看似缓慢又极快地消失在了雨幕中。
修士们手段尽出拦车失败,术法落空,一时脱力难以追上,只能看着公交车消失。
“该死,让它跑了!快,快去查这辆公交原本的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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