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花神山
对抗上万鬼魂、上千邪修,还有个站在时代修士巅峰的战力,却被说得像买菜顺便搭了根小葱一样轻松。
这是何等的魄力,何等的自信!
电话那头,超管局会议室里几乎所有人都震惊了,被叶泉随意的态度闹得有些哭笑不得。
“叶顾问,这没有您想的那么简单。您要参加行动我们很高兴,但还是仔细计划的好……”
“对对,叶顾问愿意出手,安全性就提高很多了……”
大家都在试图劝叶泉冷静一点,严嫣却从叶泉放松的态度里,忽然想起海湾市时,叶泉的态度和现在十分相似。她心头的沉重忽然挪开了些,看向局长。
果然,局长露出了笑容,“那么,超管局将全力配合叶顾问。”
花神山,菌省著名4A旅游景区,百花县重点旅游项目,风景秀丽,气候宜人,春夏秋冬四季皆有花朵盛开。白天各地游客慕名而来上山观光游玩,人流如织。
但……如今的花神山,夜幕降临,若有若无的灰色笼罩了整座山头。
如果有人没及时下山,走出花神山的时候就会惊讶地发现,明明天穹万里无云,月光皎洁,山中茂密森林中山雾四起,路上只有一片漆黑。
冬日的山林万物寂静,但总有不甘在寒冬死去的虫鸣,山林吹落叶片的声音,是自然生机的声音。然而花神山中,却安静得出奇,安静得让人背后发凉。
就好像,这里空无一物,死气沉沉,阴气森森。
常人眼中尚且如此,阴阳眼视野里看去,眼前山峦已经被阴气吞没,山中迷阵万千,鬼影重重。
叶泉仰头看了眼朦胧的山顶,“把进去探路的队伍都撤回来吧。”
严嫣带队接管了外围布防,看了眼手机,“山中阵法已成,我们刚刚破解了最外面两层交上手。有人见到了过去相熟的人,但他们的力量不止增强了一倍……”
阴气笼罩下,山内信号混乱,严嫣无缝切换成了地府临时借给他们的纸手机,畅通无阻收到最新消息,不免有些担忧。
严嫣顿了顿,把探出的大致阵轮廓和分析出的阵图交给叶泉,“叶顾问一切小心。只要您按下这个按钮,我们将在一分钟后完成定点火力打击,并立刻进山支援。”
如果叶泉都失败了,修士们就只好双管齐下削弱邪修力量,再求一战。
“嗯。”叶泉扫了眼选中进阵位置,就放下了。陆少璋沉默地跟上她,身影闪了闪,八面汉剑光华大作,悬在空中。
叶泉反手握住剑柄,屈指一弹,“走吧,我们又要做‘任务’了。”
穿过第一层朦胧的阴气笼罩,维持着的外层阵法已破,但大量阴气笼罩着夜空,一步踏出仿佛眨眼换了天地,花神山上空黑暗无比,明月消失不见。
“又有人进来了!她入的是死门?哈,要是跟之前那些家伙一样我们倒还要忙着补阵,免得被坏了大事。她和送上门的阵法资粮有什么区别,这是哪里来的蠢货,哈哈哈!”
阵中隐匿着身形的邪修们低声嘲笑,一挥阵旗,只待叶泉进阵。
叶泉向前一步,踏入阵法,漆黑夜幕上倏忽几颗星子闪亮起来。
叶泉淡淡抬眼看过,没有停下脚步。
刚碰到阵法,一簇簇灵力线猛然绷紧,叶泉往前走去,莫大压力压下来,让守在阵眼的邪修猛地胸口一窒,“要破了?怎么会这么快!”
还没来得及反应,外层一层层阵法接连破碎,邪修喷出一口血,眼前已经能看到暴力破阵入侵者的朦胧身影。
“等等……她是叶泉!硬撼诸鬼将,降服白龙的叶泉!”曾下山行走的邪修,终于隔着淡淡薄雾认出来面前是谁,脸色骤变。
掌握阵法节点的邪修一阵咬牙切齿,他能被派来守节点这样的重要位置,自然知道自家门派的谋划。先前接连被叶泉破坏布局,逼得他们不得不提前离开宗门,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固然剑灵龙魂出世引动了整个玄学界关注,但今年来叶泉的传说,以“人”的身份,更让人心动掌握力量后的一切。
身旁辅助他维持阵法的同门,意识到来的是谁,已经慌乱起来。“糟了,她还有几步就马上要过来了,我们不会要被超管局抓走吧?”
邪修眼里闪过一丝灼热,举旗一晃,一抹黑光漾开,灵力波动骤然大增。邪修大声压下他们的骚乱,“慌什么!她也只是个人而已!我们将开灵脉,受灵脉加持谁不比先前强几倍?她能做到的,我们也能!泰安门那些废物布的阵和我们的威力能一样吗?她要破我们的阵,必然艰难,刚刚破阵的那些人如何痛苦的你们忘了吗?”
“结太清剑阵!我为你们加持灵脉,不许她进来!”邪修大喝,“掌门即将成功,我派即将成功,振兴玄学,灵气复苏,为万世开天路,我辈义不容辞!”
同门镇定下来,持剑结阵,剑上亮起一簇簇黑光,感受着身体里充盈的力量,脸上泛起惊喜。
他们甚至觉得自己能去移山填海!
这是他们这些年苦苦修炼,都无法摸到的力量!在末法时代,只有从传说中听过纵横天下的炼气士呼风唤雨、道门天师镇压天下邪祟,这样的力量,果然只有掌门的计划才是对的!
大喝声逐渐连成一线,狂热的声音甚至在雾气外也隐约能听见,“为万世开天路,我辈义不容辞!剑来!”
叶泉懒得理这些被洗脑的狂热疯子,只是一步步走进阵法,层层阵法随之崩碎。剑阵已成,一点寒光亮起,直冲叶泉心口。
叶泉持剑轻点,恰恰落在剑阵中心。叶泉松开手,陆少璋在剑中睁开眼,剑身一动,飞出道道剑气,眨眼钉住袭来的邪修们。
邪修们一个个按着脉门惊慌失措,脸庞扭曲,“我的力量!不要!”
他们甚至顾不上惊愕叶泉的力量,也顾不上查看痛得要命的伤口,全力关注着自己的灵力。尝过力量充盈的美妙滋味,突然虚弱下来,连过去修持的灵力也在迅速消失,这让他们几乎陷入疯魔,根本无法接受。
站在节点的邪修愕然看着其他人失败倒地,阵法破碎还在继续,他不由得气急败坏,“该死,超管局的狗怎么来的这么快!气运蒙蔽天机,难道没用了吗?!”
超管局开始内部自查,发现有问题之后,融入的邪修间谍就没用了。自然,他们也不是很清楚在地府人间合作中,数据究竟查出了什么,有了多少力量。
阵法破碎,雾气也随之渐渐后缩,严嫣带着前沿队伍推进,就听到传出这么一句话。在这严肃的时刻,她突然有点想笑。
要不是叶泉点出来合作的计划,超管局确实要查很久可能都查不到邪修们,但……
“大人,时代变了啊。修士们也该学学科学了。”
邪修气急败坏,叶泉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眨眼走到了眼前,寸寸阵法灵力崩碎,他拿着阵旗也没了作用。
他这时才意识到,叶泉的力量根本不像他们以为的那么低。
太轻松了……叶泉轻松得就好像和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层次,无论他们如何提升灵力,在她面前都像是纸糊的一样,只是走过来轻松破掉,仅此而已。
拥有新的力量前和拥有后,无非是原本只有一层薄纸,和添了一层薄纸的区别。
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力量真的是可以战胜的吗?
邪修意识到恐怖,反而眼里燃起了疯狂的贪婪。这样的力量啊!他也想拥有!
凭什么,凭什么世界允许一个人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却对他们如此吝啬,只给了他们一条死亡的断路!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们将开灵气大世,拯救末法世界,到时候你们都要受此恩泽,为何要螳臂当车!”
邪修大声嘶吼着,叶泉越过他向前的脚步忽然停了一瞬。
听着口口声声说自己在拯救世界的邪修,叶泉不由得轻嗤一声。
“我见过许多人,他们都声称自己在拯救世界,但做的却是献祭他人血肉,视自己为人上人的事,你们也一样。”
邪修冷笑,“那怎么能一样!现在的牺牲是为了未来的美好,不可能有不流血的变革!他们能变成我们的力量,是愚昧的他们的荣幸!他们将和我们一起看到未来的灵气大世,魂魄转生,不比现在活着好吗?”
叶泉漠然看他,“我只问你,若被献祭的是你……你答应否?”
邪修猛地张口结舌,在叶泉的注视下,像被剖开了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那秘密……让他无法面对。
叶泉懒得费口舌,往前走去。
无不流血之变革,但流血,从变革者始,而非献祭他人!
也许有人真的会信邪修的话,一起图谋“大世”,但绝不是叶泉。
无限末日里,喊着“杀一人为贼,杀万人为雄,杀万万人,则成神!”口号的疯子,简直太多了。比眼前的邪修更有煽动力、嘴脸装的更好、理想更伟大的,不胜枚举。
叶泉进阵后,就发现了原太清派修士们力量的骤然提升。
灵魂是奇妙且珍贵的,人的气运、命格、灵智本身就是一种重要存在。从古到今都有邪道暗暗拿鬼拿人修炼或炼药,说白了,他们就是在吃人提升自己。
人善意的部分被利用,恶意变成壮大恶念的养料,一人两吃,压榨得干干净净。
如果恶念龙脉能成功,无数血肉自然也有可能堆出几个足以推动世界的强者。计划得很好,但叶泉不喜欢。
邪修只是被看了眼,就背后冷汗直流。他失魂落魄地好不容易回神,就看到叶泉越过他继续走入阵中,破碎中的下一个阵法节点传来怒骂声。
“你这个邪魔外道,休要阻掌门大事!”
对啊,还有掌门。
邪修听出是门内长老赶到,重新理直气壮起来,“就算我真是恶人,待我们庇护整个世界,何尝不是大功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没听过吗?!”
叶泉弹了弹剑柄,道士修道修得实在太歪,辩不过,连佛经都搬出来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叶泉慢慢念了一遍,往前走的步伐突然停了下来。
邪修心中一喜,只觉得牵制住了叶泉,立刻偷偷传讯给同门准备动手,口上应道,“当然!”
叶泉面无表情地抬眼环顾阵法,山林隐去,路上全是重重鬼影。
面对阵中全力偷袭,叶泉轻轻叹了口气,“那你举起屠刀,问过他们了么?”
一声叹息方落,像山岳陨星自叶泉口中落下,瞬间震起漫天狂风。
滚滚狂风在无数道尖锐撕裂声中,压过鬼哭狼嚎,横贯长空!
轰隆隆!
以叶泉为起点,面前往上数百米地面皆震荡起来,阵法接连破碎。站在阵法节点中的邪修惶惶不知所措,被他们稳固如磐石的阵法像蝉翼般脆弱,瞬间爆成满天灵光。
一言落则天地动!
叶泉已经不耐烦慢慢进阵,暴烈出手。陆少璋长剑飞起,定住阵中被拘的魂魄,免去她束手束脚。
阵中邪修们几乎都被一句话的声浪压倒,即将击中叶泉的邪修长老倒飞出去,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即使一再调高对她力量的评估,没想到,却还是低估了她!
这一刻,他的念头和刚刚的邪修重合了。
——这真的是这个世界能拥有的力量吗?
别说是末法时代的修士了,往前数多少年,都没见过这样强的人!
看着眼前崩碎的一切,邪修长老喷出一口血,向崩碎的灵力伸出手,放开闭锁的经脉,迅速吸收周围的恶念。
纵横交错的灵力线上蒙着一点浅浅的黑色,在阵法中没有贪婪地蔓延侵蚀,看似无害,却停在阵中灵力最旺盛的节点,发动就会开始侵蚀。
侵蚀的也许是进阵的“猎物”,也会是阵中的“猎手”。
他比下面的徒子徒孙知道的多,即使可能是饮鸩止渴,他也顾不得了。
邪修长老身上多出了一道黑影,他借着恶念瞬间提升的力量,连上前对战的勇气都没有,屁滚尿流地往上爬去。
花神山不高,山顶建着一座花神庙,当地传说是花神庇佑百花盛开风调雨顺,来这里求姻缘的人络绎不绝。
深夜庙门大开,无灯无火,影影绰绰能从大门里看到庙里的神像雕塑。和白天的平和喜庆模样迥异,莫名透出一股阴森幽冷。
邪修长老也不敢踏入,在门口引动灵力大喊,“掌门!求掌门出手!”
整个阵法震荡不曾平息,叶泉一声落下,声浪违反常理地往上滚去,从阵法一角崩碎,迅速遍及全山。
邪修长老跑到山上时,卷起的声浪气流滚滚烟尘也到了他身后,眼看要化作一道巨浪,将他拍下。
“废物。”低沉声音从空寂庙宇里响起。
邪修长老被骂了也没不满,反而满脸喜色。
巨浪般的烟尘在庙宇前轰然落下,风云涌动,花神山上空的灰雾被贯穿一条缝隙,月光微微亮起。
声浪到了山顶,已经到了尾声,黑水淌出庙宇,倏忽将一场大浪消弭于无形。显得格外轻松。
神像忽然转了个方向,背后小门打开,施施然走出一个人。
神像雕塑竟然不知何时被掏空了,被叩拜的变成了里面的“人”。小门打开的瞬间能看到里面竟放着一具漆黑棺木,黑水汩汩涌出!
那是,恶念聚集的棺木!
走出的人鬓发漆黑,看起来还在中年,他穿着只有当代天师在祭天等重大仪式上才能穿的紫袍,淡淡下望,看到正从山路走上来的叶泉。
“何方小辈如此顽皮?”
赫然是太清派和老天师陆百龄同龄的那位掌门!
据说太清派掌门常年闭门修行,也有传说是他修为不足,为了活得更久只能沉睡。但现在看起来,他竟然比老天师还年轻得多!
紫袍掌门放眼看去,连跑来报信的长老都已经在强压下昏厥过去,山上竟全被压倒,无人可用。
他厌烦地看了眼就这点事都应付不了的门中弟子,一甩袍袖,“罢了,既然已经醒来,就开始吧。”
天穹星光大亮,竟一时压过了亮起的月光!
“让星君,惩罚你们的无知僭越。”
太清掌门脚踏禹步,整座花神山多年经营出的力量,一点点亮起,他们竟把整座山变成了法坛。
“阴阳为道,逆转七星,请,星君!”
第122章 逆阴七星
花神山一动,夏国大地上被发觉的“龙脉”附近,统计守候的超管局众人惊愕发现,灵气在迅速增加。
“不,不对!所有人后撤,里面是恶念!静心凝神,不要被恶念趁虚而入了!”
花神山上,叶泉握住飞回来的长剑,看了眼亮起的星空,月光黯淡群星璀璨,一个呼吸后,群星中次第黯淡,只剩下北斗七星大放光华。
七星亮得宛如一颗颗恒星,但七星光华外,隐隐蒙了一圈阴沉沉的黑灰色。七星两颗辅星更是彻底看不见了,黑暗宛如黑洞悬在空中。
“北斗主死,逆转阴七星引入恶念,献祭恶念七星建立阴龙脉……”布局全国的大阵已然启动,叶泉只一眼就明白了太清派诸邪修要做什么。
太清掌门闻言讶然,“小辈倒有几分眼力。吾辈布局百年,百年功成在此一日!”
叶泉懒得理他自吹自擂。其他人都暂时被震昏了,叶泉拿出手机给超管局发了条消息,把阵法的秘密揭开让他们去确定是什么人或者有没有哪里有灵物的痕迹。
类似的阵法,叶泉在无限末日里也见过几次,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为什么之前找不到邪修制造厉鬼的特殊之处?
八字算的是正向阳七星,看起来自然没什么大问题,最多只是有不同七星入命。但一旦逆转成阴七星,就截然不同了。
北斗七星斗身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星组成,古称“斗魁”,玉衡、开阳、摇光三星共同构成斗柄,称为“斗杓”。
古老的七星图里,以人髀骨为斗杓,贝壳做斗魁,布下七星阵。单独以人灵为“星君”,是绝对不够格撬动龙脉的,但现在发现了的灵物,受恶念侵蚀过的只有龙灵剑灵,组成斗杓尚有不足,更别说做斗魁了。
莫非太清派还秘密做了些事,只是超管局没发现?
末法时代天地隔绝灵力渐弱,七星力量被牵引入阵,自然不会是真的神仙。所谓的“星君”,不过是被选定的魂魄和灵物罢了。
正好,都叫过来了,免得叶泉一个个去找,叶泉持剑立在庙前,没有打断他的牵引。
叶泉旁若无人地发消息,被忽视的太清掌门气得脸色发青,“请,阳明贪狼星君!”
整座庙宇遥遥震动,院墙倒塌,轰然露出一柄地面七星印记。阵法启动,太清掌门袍袖被风吹鼓起,乍看倒有飘然若仙的仙风道骨之感。他手背负身后,傲然而立,“七星已成,星君将现,小辈现在跪下,我倒可饶你一命。”
叶泉眼睛都没从手机屏幕抬起来。
太清掌门装了个逼没人捧场有些下不来台,灵力都在往阵法中涌动,腾不出手,只能恨恨哼了一声,又记了叶泉一笔。
七星之首,天枢星大放光华。
天枢,又名——
贪狼!
风雷阵阵,阵法浮起点点黑光,和天穹降落的星光交融,星光渗入点点黑色恶念,显得诡迥起来。
太清掌门轻喝,“请星君现身!”
风雷又起,然而星光亮了几次,仿佛接触不良的信号灯,阵中依然空空荡荡只有太清掌门一人。???选定的魂魄星君呢?!不,不忙,星斗既亮,就算原本的魂魄不成,也会有对应的到来,只是晚一点……七星阵成,龙脉已现,他手握龙脉,还有秘密武器,绝不可能输!
太清掌门强自镇定,“星君已醒,降临之日便是尔等螳臂当车之辈死期!”
“请,□□巨门星君!”
天璇星起,七星阵又亮一星,花神庙原址上已经变成了星光璀璨一片。
倒在地上昏过去的邪修长老硬生生被亮醒,还懵逼着没反应过来正在做什么。
星光宛如地上诞生的大日,星光提升到最亮,几乎让人睁不开眼。黑色恶念涌动着勾勒出一个轮廓,看起来,强行在人间造出的星君即将踏出大阵。
太清掌门唇角微微上扬。
果然,一两个星君魂魄出错,影响不了大局!
在太清掌门期许的注视下,星光……忽然闪了一下。
太清掌门的笑意僵在唇角。
怎、怎么回事?!
仿佛想要回应却受限于力量,星光闪了闪,恶念勾勒出的轮廓猝然崩散,一丁点也不见。
邪修长老猛地意识到掌门在做什么,心里咯噔一声。
掌门长期沉睡,大多时候只是叮嘱他们这些心腹成员做一些事,布局草灰蛇线绵延百年。但今年相当邪门,连连有人被抓,丢了外部掩人耳目的小门派就算了,连隐藏得很好的本门都被人抓住了马脚不得不撤离——
“掌门不要!”您选定的魂魄大多都被这个可恶的女人搞没了啊!
“星君将至,噤声。”太清掌门沉着脸,把一次失败的愤怒发泄在下属身上,命令闭嘴,浑然不觉自己错过了知道真相的机会。
“不知你用了什么办法,二位星君只是暂时绊住了,待到七星齐聚,未至的星君自然抵达!”太清掌门念诵咒文,走到第三颗星附近,“吾寻觅多年,算到前岁有天时将至,暗合福善禄存之数,此魂杀亲绝恶,守一先天之灵,星君必成!”
叶泉听着有些耳熟,眉梢微挑。
太清掌门注意到她的变化,心中冷笑,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现在才知道怕了。
太清掌门吐气开声,声若惊雷,“请,福善禄存星君!”
北斗七星阵中光华大作,又亮一星!天玑星闪亮,黑色恶念卷上,比其他星速度都快地勾勒出魂魄轮廓。
眨眼间,一个小小身影飘出。
太清掌门放心许多,微微欠身行了半礼,“星君。”
飘在空中的婴儿刚被召唤来,睡在空中翘着Jiojio睡得可舒服了。她嘴巴一张一合,挂着可疑的闪光,像做了个好梦,嘿嘿笑着直舔嘴巴。
黑色恶念汹涌而来,婴儿迷迷糊糊中下意识张嘴咬了一口。
“yue!”迷迷糊糊的婴儿立刻被恶心到了,呸呸呸吐掉,眼圈泛着泪花,张嘴就要气咻咻地咬回去。
但想起恶心的味道,婴儿立刻闭上了嘴。她没法理解什么是恶念,只觉得嘴巴里都是怪味,试图把奇怪的东西赶走,一用力,缠上她的恶念没走,反而把鬼婴彻底惊醒了。
睁开眼,婴儿看清站在对面的人影,眼前一亮。
看着黑气不依不饶追上她,婴儿连忙拿手堵住嘴巴,白嫩脸蛋上再次浮现出一条条纹路,鬼婴凶悍地呲了呲牙,左右看看,骨碌碌打了个滚,迅速试图远离七星阵。
砰!
婴儿撞在七星阵星光边缘,懵逼地捂住额头,凶巴巴的尖牙都收了回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太清掌门开始嚎啕大哭,“哇啊——嗷老板,拐小孩的,来了!!!臭!!!”
太清掌门脸色僵硬,高大上的倨傲气度瞬间裂开,一下子从救世/.灭世的层面变成了下三滥拐小孩low货。
被召唤来的,正是本在山下和俞素素在一起的鬼婴安安。
安安崽自从留在夜宵店,说是员工,在夜宵店里吃香喝辣,最不济也是偷偷出去啃点阴气怨气,什么时候吃过恶念这种恶心东西,受过这种委屈?
鬼崽哭得嗷嗷的,虽然没眼泪,干嚎惊天动地震耳欲聋,恨恨盯着另一个坏老头。
她睡得好好的,都怪他!
叶泉有些好笑,轻轻点了一下阵法,“来。”
安安哧溜被叶泉点破的缝隙钻出来,引出一缕星光追在身上,气得她用小短手拍了好几下都没拍掉,反而打到了小屁股,更委屈了。
安安抱住叶泉脖子,把软软脸蛋埋进去,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委屈巴巴地蹭着撒娇。
“嗯,这次很乖,没有乱吃东西,回去给你奖励。”
叶泉捉住安安身上的恶念,手中隐有金光亮起,瞬间烟消云散。
“你!你何时蒙蔽了星君之魂!”太清掌门气得声音都高了几度,勉强才稳住心神,“好,好哇你能偷走一位,待大阵星君皆至,还是要还回来的!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没想到,自己精心培育的鬼婴居然当场叛变!
接连三次失败,太清掌门看着被抱着像真小孩一样的鬼婴,又气又恨,加快了启动阵法速度,厉声喝到,“请,玄冥文曲星君!”
天权星骤然一亮!
然而风云阵阵,就像唤起第一颗天枢星时一样,信号不好似的,闪了闪,又不动了。
太清掌门顾不上生气,迅速走向斗杓部分,“请丹元廉贞星君!”
玉衡星一闪,锋锐杀伐剑气纵横,黑气在阵中勾勒出一柄剑影,逐渐凝实。
太清掌门目露喜色,“白云法剑千年传承,破邪之剑的力量,承载七杀之力,果然不凡!”
玉衡星,又名……七杀!
但黑气凝实中,变成一柄剑影就开始停滞不前。
太清掌门有些着急,“请星君速来!”
叶泉挑了挑眉。
趴在地上一直被压着没法起来的邪修长老绝望捂脸,顾不上掌门的限制,颤颤开口提醒,“掌门,法剑剑灵已经醒了……”
“剑灵苏醒?苍天佑我!”太清掌门一喜,加大了灵力和恶念的输入,却看到阵中漆黑剑影始终不动。太清掌门眉头一皱,感觉有些不对劲,刚要催促吞吞吐吐的长老继续说,就听面前过分年轻的少女笑了一声。
叶泉招招手,飘在身后以破邪之力压住诸多魂魄的法剑落到她手中,剑鸣清越。
叶泉笑了笑,“你找的,是这把剑么?”
“小辈休要胡言——”太清掌门错愕地看清叶泉手中八面汉剑,寒光湛然,锋锐之气远在黑色剑影之上。
一露面,还有知觉的人都会瞬间分清,哪个是正品哪个是拙劣的模仿赝品。
接连打击下太清掌门眼睛都要气红了,“怎么会在你手中!?”
明明陆百龄都没能发现!
叶泉并指抹过剑锋,雪亮剑光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阳光,一缕金光流转。
长剑自动飞起,几乎无人看清剑锋掠过何方,就又落回叶泉身边。长剑落下一秒后,七星阵灵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被穿过了,裂开的一条缝隙后,黑色剑影咔嚓,碎成满地碎片,灵力消散,只剩下一缕虚弱的恶念跌入花神庙阴影中。
斩邪法剑曾被斩落落回镇鬼井的灵力,被恶念侵染吞噬,却还保留了它的气息,此刻彻底了断!
七星阵中刚亮起的玉衡星,陡然黯淡,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太清掌门咬了咬牙,忽地跳过开阳,大喝一声,“请天关破军星君!”
七星最末,瑶光星亮起!
星光没有很亮,但也没有一闪一闪,和前面成功召唤出鬼婴的那次亮光相近。太清掌门刚松了口气,瞥见眼前鬼婴,胸口不由自主一闷。
不不,不可能都和鬼婴一样!她能撞上两个七星阵阵眼就是天命运气了,难道还能再有一个?
眼看星光亮起,黑气也开始勾勒痕迹,勾勒半天却没能画出任何轮廓。只有一个声音突兀地在七星阵前响起,“谁大半夜叫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太清派掌门懵了一下,紧跟着想起瑶光星选定的是谁,差点气急败坏,“你一个龙上什么班!?”
他生气,龙女敖静更生气。
“不上班,五险一金你给我供奉啊?”敖静盯着莫名其妙出现在身边的阴气灵气混杂通道,警惕地抱着自己刚买的玉石往后挪了挪。
不久前被恶念坑得角都没了,敖静难得仔细想了想对面可能是谁,顿时火气上涌,“就是你这个小偷干的?我拿着五险一金供奉,每天吃吃喝喝游游海带带小弟多好,谁要跟你去毁灭世界啊!你等着,我现在就来揍你!”
断角之仇,睚眦必报!
七星阵中瑶光星闪了闪,直接灭掉了,仿佛被白龙龙女暴怒挂了电话。
太清掌门看着只剩下一个星辰未启动的大阵,前面六次失败他都可以劝说自己,只差一个没关系,等阵法正式启动,星辰自然可以再选中新的“星君”。但现在……
差一个,差一个,最后全都差没了!
“贼子尔敢!”太清掌门气得浑身发抖,盯住叶泉,割开自己的手掌,让血一点点滴落,厉声大喝,“请,开阳之左辅,天尊玉帝之星,北斗死兆星君来此!”
星光微亮,被血光尽数浸染,黑红交织的光芒亮起,迅速从挤占了开阳位置的洞明星向其他六颗星斗染去!
“你可以拿走其他星斗,我的女儿,不可能不听我的!”太清掌门看到血光亮起,放声大笑。
叶泉眉梢微动,感觉到和自己相关的一个灵体被引动。
手机屏幕上疯狂闪过几个消息,全部来自俞素素。
【老板,安安突然不见了!】
【老板……我好像听到有人叫我……】
【不不我不去,我答应老板的!我把锅灶都洗好啦,就等你带蘑菇回来了!】
叶泉了然。
死兆星是北斗九星里最暗淡的一颗,开阳星之辅,却又关联着特殊的气运。启动的是阴七星阵,替换成洞明星也很正常。
俞素素出现在白云山脚,多年未消失,又恰好变成极特殊的地缚灵,自然不会是巧合。如果没有变成宅灵离开,她即使成功消磨束缚解脱,在白云山附近承载恶念,还是会彻底引爆满是恶念的镇鬼井,助推恶念龙脉形成。
但现在……
叶泉抬手切断引动俞素素的牵引之力,冷笑一声,“哪个老狗在此狂吠!”
雾气已经几乎消散,隐约可见爬上山的超管局队伍,叶泉持剑冷冷看着他,“你还有什么本事,再不拿出来,就去超管局里展示吧。”
第123章 天魔vs叶老板
随着牵引力量被切断,血色死兆星喷涌而出的血光一点点倒卷回星斗内,黯淡下去,最终熄灭不见。
太清掌门错愕地看着眼前明灭不定,岌岌可危的七星阵,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明明自己去年醒来的时候还一切正常,一年时间怎么会就一颗星斗备选魂魄都没有了!
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力量……
太清掌门霍然抬头,看清叶泉手指指缝间亮起的金光。
功德金光!
接连失败的掌门恍惚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天,不是我的计划不够好,是天不让我成功啊!人算,不如天算!”
他已经维持不住仙风道骨的样子,像一只困兽,眼底升起怨恨,“你也就是被老天庇护罢了,才会想要什么有什么,一切危机都为你提前让路……苍天不公,苍天何其不公!天赐你力量,为何不允我等一场大世!”
叶泉眼皮都没抬一下,挥手洒落金光,剑尖所过之处,将所有亮起的七星阵中星斗牵引之力和另一边对应的魂魄彻底切断。
若是太清掌门没有引动阵法中最后的束缚,叶泉想找出他们被设计落入阵中的部分,还有点麻烦,但现在,只需要切断联系,星光自然熄灭。
花神山上亮若白昼的星光黯淡下去,看着太清掌门形若癫狂质问天穹,叶泉冷漠地嗤了一声,“我现在有的,是我应得的,而非天赐。”
叶泉手中长剑微微一震,冰凉剑柄泛起浅浅的温度,像陆少璋回握住她的手,坚定站在她身边。
每个世界地府都有被选中进入无限末日的人,但叶泉是唯一一个完成任务走出来的。如果加上带出来的剑灵,最多也就是半个。
完成任务固然奖励丰厚,但即使陆少璋也没有自信,能走到最后。绝大部分被选中者都倒在了最开始的测试世界,少数几个也是做了几个任务能停留在地府做阴神就满足了,只有叶泉拥有了逆转阴阳回来的资格。
因为……无限末日除了最初的测试任务外,所有的正式任务,不成功,必然魂飞魄散和末日崩坏的世界一起陷入末日,绝无苏醒之日。
太清掌门已经认定了她的气运甚至高过他们伪造的人道气运,是因为天道不公。他怨恨地看着叶泉,一脚踩碎已经黯淡到几不可见的开阳星位。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
“你自持受天庇佑,在阵法未尽全功之前进来,觉得能一人拯救世界?哼,夜晚进来就是你的错误,留下也变成养料吧!请——”
太清掌门再次启动阵法,山路上,逐渐苏醒的邪修弟子们突然浑身颤抖,曾汲取过提升力量的恶念在他们身体里发芽壮大,此刻像种下的种子破土而出,汇聚成一道道蛇一样的黑色恶念向山上涌来。
“痛!”
“好痛!”
“啊啊啊这是什么,好痛,它在吃我的魂魄……掌门!掌门救我!”
“掌门!你说过要带我们开天路的,啊啊啊我的灵力!不要,不要抽走我的灵力!”
邪修弟子们哀嚎遍野,被抽走力量献祭成恶念的这一刻,倒是无人喊出“为万世开天路,我辈义不容辞”的口号了。
刀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真的疼。
一道道黑色恶念落到太清掌门身上,他原本开启阵法时萎靡下来的力量再次充盈起来,气息危险度直线上升。
太清掌门阴沉着脸,回身向庙宇正中神像下拜,终于念完了咒文,“请——天魔降临!”
积累了许多香火愿力的神像扭曲了一下,金粉描画的五彩神像一点点被恶念替换,太清掌门面露喜色,加快了念诵速度,催促恶念涌动速度。
叶泉回头看了眼山路上疼得打滚的邪修们,啧了一声,持剑向前打断太清掌门的念诵。
“可以了啊,你别把山里我要挖的菌子碰碎了。”
“???”太清掌门呆了一下,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叶泉说的是菌子还是什么重要灵物,反应过来后,几乎气得崩溃了。
他就这么没有排面吗?在她眼里还不如一个蘑菇!
“你该死!”太清掌门怒吼着险险躲过叶泉一剑,手腕一抖,飞出无数张黄符。消耗的经年修为被恶念补上,急速吸收的恶念又将掌门的力量推到了一个高峰,符箓无风自燃,闪着诡异的黑光,沾染上就是侵蚀的开始!
叶泉看都没看满天星一样的符箓,剑尖挑开,一脚踹上掌门胸口,将他踩在了神像下。剑锋逼上他的咽喉,在斩杀之前,堪堪停下。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太清掌门屈辱地被踩在脚下,想当年他也是天之骄子,何曾受过这种侮辱!
他嘴唇翕动,继续念诵咒文,眼角余光看到神像动了一下,一股惊喜燃起,“天魔降临,我愿为您人间凭体!”
太清掌门眼中爆发出灼热的光,看向漆黑的神像,像无比崇敬。
但只有他知道,他已经做足了准备,只要天魔附身,就有办法反过来攫取它的力量!灵气仙神抛弃了世界,那就换成恶念邪气来修行!
这才是,末法时代灵气大世开始的真正秘密!
漆黑神像低下头,几乎有半人高的眼睛诡异地转了转,看向下方两个人类。
太清掌门忍不住屏住呼吸,等待着机会降临。
只要能成功!翻盘在此一举!
“我等你很久了,超脱世界之人。”
神像眼珠停在叶泉身上,声音像从四面八方响起,像是无数人声音的重叠交响。
古怪的声音让所有听到的人都忍不住一个激灵,是非男非女似老似少,既哭且笑,仿佛带着诱惑之力,却又本能地让人觉得危险。
太清掌门身下的七星阵陡然大亮!
太清掌门掌心未愈合的伤口中鲜血狂涌,地面星斗图案仿佛变成了一只一只嘴,吸吮着他身上的血液。黑色的恶念淤泥爬上他的身体,要将向来只汲取里面力量、抛弃杂物的人类吞噬殆尽。
他刚刚献祭了所有追随他建造“大世”或贪婪着力量的人,现在,轮到他了。
“不,不,不可能……”太清掌门仓皇地试图抽回手,却像陷入了泥沼,很快说不出话了。
叶泉淡淡看了他一眼,“阴七星最后一颗阵眼之星,武曲开阳,看来是落在你身上了。”
开阳辅星死兆星固然应得上阴七星的“阴”,但论起正统逆转,自然还得是真正的开阳星。为天魔冲锋陷阵、献祭一切孤寡一身的太清掌门,就算不看八字,行为上都无比合适。
叶泉看得出他有算计,但,天魔眼里他连做降临人世的壳子的价值都没有啊,又何谈实现?自以为算计天下,但不过是小丑最后一环。
叶泉越过太清掌门化成的泥潭,持剑看向神像,“天魔?”
“来吧,来吧,你该看到了,这世界如此肮脏无趣,你已经超脱世界,随我一起走吧。”天魔神像轻柔地唤她,“从你被选中踏上末日之路时,你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凡人愚蠢、贪婪、无知、懒惰,不必为他们生气,不必为他们难过,来吧……”
走在最前面一批的严嫣带队,离原花神庙还有几百米才到山顶,远远听到传出来的缥缈声音,绷紧的全身不由自主松弛下来,恍恍惚惚地随着召唤往前走去。
是啊,有什么必要呢,人类永远不会从错误历史中学会什么,人类就是这样糟糕的存在。不如离去,不如离去……
直面天魔神像的叶泉却只是挑了挑眉,“你半夜放音响扰民,也太没公德心了。”
叶泉一弹剑身,清越剑鸣响起,附着金光点点飞出,瞬间打破恍恍惚惚往山上走来的所有人心头魔性幻觉。
天魔神像看着飞出花神庙的金光,黑光忍不住波动起来,贪婪一闪而过,又变成宝相庄严的叩问,“你明明可以超脱——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跟那些除了吃就是睡的凡人混在一起堕落?”
“你明明见过更伟大的力量,为何要沉沦自甘堕落?”
“随我来吧!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声声叩问逼进,如洪钟大吕天音降临!
“你在演话剧?我没空跟你玩。”叶泉不悦地嗤了一声,抄起长剑冲了上去,“就你他爹的害我加班是吧?”
天魔被一剑刺穿眉心,一股金光流泻,从钉住它的剑锋出涌入黑气深处,内部迅速破开。
至阳至正的功德金光,与至阴至邪的恶念截然相反,天生克制!
下一秒,叶泉拳头立刻跟上。
神像被打陷了脑门,蒙了一瞬,“你做什么!”
“就你狗狗祟祟制造厉鬼搞事是吧?”
“吾乃天魔!”
“就是你害我今天没法吃晚饭是吧?”
“啊!!!”
“我躺平养老怎么了,有意见啊?”
“疯子,你这个疯子!!!开门,放我出去!!!”
黑气从义正词严到痛呼出声,不过过了短短几秒,庙外地动山摇,庙内痛呼不断。
清醒过来的超管局众人当意识到里面可能是邪神,甚至是天道暗面-天魔之后,就提起了心,做好了叶泉顶不住他们立刻冲上去的准备。
但看着砰地关上的庙门,所有人打了个哆嗦的同时,突然有点可怜里面的天魔了。
“叶顾问的拳头还真是……众生平等哈。”严嫣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还算准确的词,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十几米高的泥塑神像完全崩碎,借神像降临的天魔完全由仅剩的黑色恶念构成,缩小得只剩手臂那么大,被逼进了角落。
天魔恨恨看着她身上亮起的灿烂金光,几欲呕血。
就差一点!
本就已经超脱世界的人,又有满身功德金光,是天魔降临最完美的躯壳,从此连唯一的弱点都可以抹消,世界任祂来去。
也是在意识到叶泉出现的时候,天魔慢慢调整了一点点布局,让原本的计划都向叶泉暴露出来。
钓鱼嘛,当然要有丰厚的饵料。只要她心灵有缺,看着诸多恶人对世界有一点点失望,功德金光的保护就有了缺口,祂就能趁虚而入!
谁知道,她暴打恶人恶鬼归打,享受生活非要当个凡人堕落的念头,也那么坚定不移!
天魔就没见过这么死硬的人!
天魔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为什么啊!”
“见过灾难与罪恶就该知道,你口中的堕落,是无数人曾梦寐以求的幸福。”
叶泉冷漠地提起拳头,“滚出我们的世界。”
“啊啊啊!”天魔缩小成一缕黑烟,即将彻底消失,恨恨诅咒声从烟雾冲传出来,“恶意不灭,天魔永不死去,吾归来之日,就是汝等死期!”
“你当你灰太狼啊?”
叶泉甩了甩手,难得大打一架,筋骨松开,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废话真多。你回来,再打就是了。我叫叶泉,绿叶山泉的叶泉,想报仇别找错人。
“不过……过去有些人更喜欢说,叶泉,拳头的拳。”
黑烟突然抖了抖。
空中燃起金色火焰,黑烟彻底消失不见。
天穹朗月重现,月光洒向大地,半透明的金色光点化成雨滴,从天空落下,滋养着最后驱逐天魔的叶泉。
离得最近的陆少璋身影一闪,剑身渐渐变化,与他融为一体。其他人或多或少被降下了雨滴,心中若有所悟。
叶泉打开门看向天空,叹气,“说好的和平世界,还是被轮回白嫖了一次加班。”
地面上围绕着花神庙画下的七星阵图,在雨滴中一点点消失不见。
叶泉眼里的七星阵却发生了微小变化,仿佛透过阵图,看到了原本被选中的人魂。
如果没被发现,聚集百人煞气后的凶手被困在学校的方望娣鬼魂反杀,成鬼后挟持所有他杀的鬼魂变成伥鬼,凶手晋升贪狼鬼王。
阴煞同宫的天璇星,主口舌纠纷欺骗损失,PUA案里聚集百鬼炼成鬼幡,养蛊一样最后鬼王,将拥有这份邪恶的力量。
被千万家庭和学子渴望的文曲星,攫取一个个死亡魂魄,制造出活死人完成考核,吞噬学生乃至父母,以邪异方式实现文昌命运,自然也算是阴“文曲”。
被强行创造出的鬼婴将杀父噬母,步入鬼王收万众之财,正是天玑禄存。
剑灵破邪锋锐第一,落入七杀星盘,受不住侵蚀或者强行断开侵蚀,都可能反而本性倒转黑化沦为邪剑,断绝七星阵被斩邪的可能。
龙魂聚集诸多恶念灌输,愿力借运皆传到她身上,或许会造就一尊邪龙神。
最后献祭一切的太清掌门,自以为设计的是女儿,实际上入阵的是他自己,一旦成功倒真能拥有力量,但不过是天魔的傀儡罢了。
剑灵、龙魂、仅次于老天师的太清掌门,三个最强的支点作为七星斗柄逆转,加上抽取来的气运命格,倒真有可能建成恶念龙脉,从此人间沦为吃人邪域。
“嗬嗬——不该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庙里传来一阵挣扎喘息声,被恶念泥潭吞噬的太清掌门,在金色雨滴同样驱散了变成泥潭的恶念后,终于被吐了出来。
太清掌门痛苦挣扎着,试图抓住眼前的什么,否认失败的现实。
不知道看到的是天魔,还是反复让他崩溃的叶泉。
叶泉并不怜悯他。
叶泉看过许多世界轮回,也亲手打断过末日。
世界从神奇到末法,绝地天通是必然过程,强行让末法时代中止逆转,迎来的只会是提前末日的前奏。就算暂时获得了力量,又有什么用呢?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动手逆转末法灵气,真不知道该夸你胆大还是愚蠢。”叶泉冷淡地看着他。
太清掌门仰起头,只能看到少女一双凤眼金光流转,高远漠然,宛如天穹之上的神灵。
但一转眼,少女略过他走开,凤眼垂下,轻轻笑开,又落入了凡尘俗世,“我有点饿了,回去吃夜宵吧。”
太清掌门倏忽想起越过他看向另一个人的天魔,“啊啊!不可能,不可能——!!!”
他在反复被打击后彻底陷入了疯狂,但破防的太清掌门,还有很长的时间要赎罪。
终于顶着山上压力爬到山顶的超管局小队,忍不住擦了擦汗,心里有些沉重。
他们都知道,之后肯定要忙起来了,没引渡带走的鬼魂和牵扯的案件,都需要他们一个个理顺。
被太清派等邪修用玄学等方法封闭的区域内,
“感谢叶顾问!感谢陆道长。”严嫣对走出庙宇的叶泉两人郑重行礼,其他人纷纷跟上。
叶泉笑了笑,与他们擦肩而过,话音飘向后方,慢慢消失不见。
“你刚刚看到路边那颗菌子了吗?我们去找找……”
说是路边,其实是往山路一侧走十几米的一棵大树下。叶泉精准地找到树下刚刚看到过的一簇落叶,山上地动山摇的动静让山间生灵大多逃窜,却没伤到这一丛菌子。
落叶下黑灰色的小团子露出一角,全部拨开就露出了圆滚滚又凹凸不平的顶部。
是黑松露!
顶级食材之一,在盛产菌子的菌省又有个土名字“猪拱菌”。菌子带着一股浓郁的香味,隐约有点像汽油,初闻香得有点刺鼻,闻惯了反而越来越上头。
拍拍表面,让孢子散开,来年坑里还能再继续长出新的菌子。稍微一用力,一丛松露就落入叶泉手中。
花神山确实如超管局老局长所说,海拔偏高且山中气候变化落外界一步,一月初还有松露。
“没白来一趟。”叶泉满意地收好松露,陆少璋配合着把土埋回去,两人起身,陆少璋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山林掩去了路上的嘈杂,月光顺着枝丫洒落,照亮他澄澈而坚定的眼睛。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无论是天魔、邪修还是末日,我都会在你身边。”
叶泉回握住他的手,牵起来晃了晃,笑着拉他出去,“小道士,不然你还想去哪?”
月光下,走出山林的陆少璋有些脸红,也忍不住笑了。
两人手牵手回到夜宵店时不算太晚,安安趴在叶泉肩头,俞素素走出店门高兴地挥挥手,“老板,你们回来啦!”
夜宵店招牌边缘的灯笼亮着暖黄的光,照亮他们的脸颊,染上温暖的色彩。
“嗯,晚上吃黑松露炒饭。”
“好耶!!!”
新一年元旦夜里菌省的微微震动,在社交平台上惊醒了一些人,看着发布的二点多级地震,大家松了口气,稍稍议论了一下,就寂然无声。
反而是准备趁着元旦在省内游玩的人,突然发现百花县花神庙塌了,花神山景区暂时封闭,震惊不已。
【我的天,这么点地震就塌了,怕不是年久失修!我刚去过,幸好没出事!】
【啊……那岂不是没法去玩了,有没有别的不出省好看的地方推荐啊?】
【是该封闭检查一下,花神山好歹也是4A景区呢!】
很少有人知道,夜里一场浩劫消弭于无形。
菌省美食颇多,尽管一月初并不是菌子旺季,但一年四季都产菌子的菌省不愧有这个名字,硬是扛住了夜宵店的美味考验,叶泉决定多留几天。
叶泉去掉了小程序上的歇业通知,挂上了在菌省百花县临时租下的店面地址。
过年前忽然看到有缘人进店模式重新恢复了预订和地址通知,食客们喜大普奔嗷嗷待哺,纷纷冲入夜宵店小程序留言。
【老板终于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清江开店!】
【啊啊啊来菌省了,是不是要上菌子了!】
【天哪看我刷出了什么!老板你终于想起来你还有个开店小程序了,十几天了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拯救世界的超人都不敢这么歇啊老板!没有个五十份一百份主打菜加售或者增加开业时间,真的说不过去了!】
挂上消息的第二天晚上,百花县夜宵店就人满为患。
久闻夜宵店大名的食客终于尝到了味道,痛并快乐着,吃完可能是能吃到的最后一次这种夜宵店主打菜。想到不知道多久才能再吃到一次,他们不由得伸出罪恶之手,打开小程序菜谱,踏出第一步尝试自己做的路。
【呜呜呜叶老板真的好会吃!好会做!好会享受生活!我也想要成天吃吃喝喝睡睡的日子QAQ】
【什么时候把手借我谢谢!】
痛苦复原夜宵店菜谱已经是#夜宵店#话题里的日经,看着新上架的松茸鸡汤、松露炒饭、几个鲜花菜肴,食客们流着口水,挨个保存。
临近傍晚,叶泉从菌省菜市场满载而归,拎着精挑细选出的特产宣威火腿,溜溜达达回家。
夜宵店里飘出阵阵香味,蹲守在门前的食客跃跃欲试,试图忽悠老板让他们提前进门。
附近这些天熟起来的邻居们,纷纷打招呼,“小叶老板回来了!又做什么好吃的啦?”
叶泉笑着回应他们的热情,开门放下火腿,陆少璋从后厨出来,“今天上的药膳好了,你用火腿准备做什么?我来备菜。”
“云腿椰子鸡!我还买了竹荪,菌省的三黄鸡挺不错的。”叶泉说着在市场里的收获,低头让他系上围裙。
俞素素抱着暂停了电视剧的平板探出头,看着拥抱着的两人,吃瓜脸无声噫~~一声,抱走好奇爬来的安安,“小孩子非礼勿视哈。”
叶泉轻笑一声。
人生不过是酸甜苦辣咸,一日两情三餐四季。
炊烟袅袅,人间烟火扑面而来。
第124章 小云朵(一)
夜宵店窗外片片雪花落下,南海阳光沙滩孕育出的椰子打开,雪白椰肉切成小块,清甜的椰汁加进水里一起炖煮,铜锅里三黄鸡块浮浮沉沉,咕嘟嘟煮着的火腿肉泛起漂亮色泽,油脂被一点点煮了出来。
点睛之笔云腿特有的陈年咸鲜中和了椰子的甜,既有了椰子鸡的清甜,也不至于太腻,竹荪小伞一样的网格舒展开,将鲜香汤汁吸得饱饱的,释放出菌子的淡淡香气,随着暖锅的气流吹出屋子,飘落的雪花都染上了香味。
叶泉舀了碗留下来自己吃的云腿椰子鸡汤出来,瞥见旁边的俞素素悄咪咪又拿出了平板开始看电视剧。最近新上的热门狗血大剧,看得俞素素如痴如醉,安安路过扒拉着她肩膀爬上去,盯着豪门宴席直流口水。
没人点单要端菜的时候,俞素素摸鱼的心倒是一以贯之。
太清掌门死前说出的身世秘密,俞素素那天听到的召唤声,她们谁都没有说,谁都没有继续问。
变成宅灵,何尝不是一种新生。作为俞素素,只作为俞素素自己的新生。
菌省海拔高且四季如春气候宜人,百花镇一月才落下冬日的第一场雪,下了半晚上的雪,夜宵店即将打烊前才停下。
屋内外温差极大,温暖的室内融化了点点屋檐下的雪水,滴落冻出小小的冰棱,皑皑白雪没过屋檐,雪水冰棱水滴一样挂着,反射着暖黄灯光,璀璨得倒像是一行漂亮的装饰。
俞素素探头出去拨开冻住灯笼的冰棱,灯笼在微风中微微摇晃,照亮夜宵店的招牌。
最后一批食客已经离开,夜宵店却还没关门。一滴雪水落下,门前台阶下忽然涌出一股阴气,阴风卷起,灰色阴气忽然模糊了一下,凌晨零点绝大多数店面已经歇业了的街道上,影影绰绰驶出一辆车。
俞素素吓了一跳,嗖地往后跳了一米多。
“我们老板在,无论人鬼进门不许吓人的啊!”俞素素一如既往有点怕鬼,色厉内荏地站在门内警告。
车影清晰起来,车头红色的“环7路”公交车牌亮起,车厢内车灯略有些暗,脸色青白的司机咧嘴一笑,“你好啊,我是阴阳司机魏清雨,听同事说叶老板有什么东西要给我,我就顺路过来了。”
俞素素征求意见地回头看向老板。
熟人?啊不,熟鬼?
“进来吧。”叶泉放下菜谱,从柜台后起身,略有些诧异,“你不在海湾市开车了?”
魏清雨将公交车停在夜宵店大门口,直接跳下车,站在门口回答,“最近各地邪修的遗留问题比较缺人手,有需求就有供应,我的业务就扩展了,一个省一个省轮流转一遍。鬼车总比鬼走路快。”
花神山上抓到的诸多邪修,超管局还在审理中。
恶念龙脉中造成隔绝影响的区域内,龙脉和七星大阵相关节点被破,但收集来的气运人命还在一团乱麻地纠缠着,里面可能还有人活着,直接斩断可能造成不必要的伤害,超管局和地府联络着,稳扎稳打一层层逐渐清理。虽然慢了点,但至少安全。
末法时代修士本来就少,遍布全国的十几个区域逐个启动清理,自然就缺人了。鬼公交洗脱了海湾市暴雨的嫌疑,有着特殊能力的鬼魂参与进各区域修士运输,作用颇大。
但魏清雨一点也不骄傲,看见叶泉还有些紧张,小心翼翼问,“叶老板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无功不受禄,上次被暴打拆了车顶着龙威疯狂飙车,魏清雨现在还心有余悸。
鬼司机没法离开自己的车太远,叶泉从柜台后拎出一个打包好的箱子,递给她,“不用这么紧张,我答应你给你一辆新车,前几天比较忙,今天做好了,就想让超管局带给你。你自己来了更好,试试看新车合不合适。”
叶泉拆开里面贴了避免误拆误碰符箓的箱子,手臂长的木雕小车就露了出来。它看起来像个精致的玩具,车门车窗和车轮都能运转。仔细看才能发现,上面细细纹路是凭体的阵法,泛着青黑色的阴槐木木雕,散发着让鬼魂舒服的气息。
魏清雨看见木雕小车,眼睛就亮了。她伸出手,碰到之前,又嗖地收了回来,不太敢碰这么精致的凭体。
她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是给我的?”
叶泉把车又往她面前递了递,“对,我答应你的。就是有点晚了……”
“不不不一点也不晚!谢谢叶老板,谢谢谢谢!”魏清雨喜不自禁,完全看得出这是个好东西。就像二手奥拓换成了湾流,鸟枪换炮,多等几天怎么了,也太值了吧!
“叶老板再有下次一定叫我……咳咳咳。”魏清雨说着自己都反应过来不对了。
下次?下次再见龙啊,这种事还是不要有下次了吧!
魏清雨摸摸鼻子,“我现在最多赶往同省范围内,再远速度就很慢了。叶老板您要是用车随时叫我,只要我在同省,随叫随到!”
叶泉看出她得到宝贝心痒难耐,“快去试车吧。”
魏清雨打开车门,叫里面目前唯一的乘客下车,“小云朵,快下来,我换个车再带你顺便找找想去的地方。”
“谢谢……咳咳咳,谢谢魏阿姨。”缩在公交车最后排阴影里的小女孩动了动,一张嘴就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
小云朵看起来只有六七岁,脸颊还有些圆,乌黑细长的头发编起来,插着一顶水钻公主发冠,穿着前些年流行过的白色蓬蓬裙,倒真像一朵小小的云飘了下来。
看得出她曾经在家里是被捧在手心的小公主,然而已经去世了。
叶泉看了眼小云朵,不插手魏清雨试车,让跑来门口看热闹的俞素素和安安盯着,别有人撞见鬼司机换车。叶泉回了后厨,翻出几个橘子。
橘子一般在秋冬季成熟,有些晚熟的品种能一直吃到春四月,科技的发达让美食极大丰富起来。
一个个金灯笼似的橘子皮洗净,在火上烤到微微焦黄,本就熟透了包着一汪果汁的软乎乎橘子,像融化了一样,外皮又软又薄散发着近似陈皮的香味,酸酸的橘子香里若有若无透出了甜,是包不住的甜蜜内瓤香气。
还没剥开皮真的吃到嘴里,就已经可以想象得到酸酸甜甜的橘子汁味道了。
叶泉剥开一个没烤的橘子,温暖如春的屋子里,一口凉丝丝的橘子像冰镇甜点一样。果园村和猕猴桃树一起成熟的少少几棵橘子树,品质也还不错。
门外魏清雨走进公交车,车门啪地关闭,车厢灯光消失,下一秒,淡淡的阴气水渍飘出来,原本的“公交车”啪嗒倒地,变成了一辆描绘精巧的纸扎公交。
鬼公交半透明的影子落下,贴上地面摆放的木雕。
公交灯光重新亮起,“滴……”
蓝白相间的环7路公交眨眼间重现,还有些虚幻的地方,都变得精致而真实,好像真是一辆在职的公交——这么说也没大错,只不过别的公交服务普通人,她开车服务鬼魂修士。
魏清雨惊喜地把仪表盘玩了一遍,“哇,还带转向灯的!还多了个大巴的行李储存箱,好方便啊!”
魏清雨在车上玩得不亦乐乎,好在还记得自己有工作在身,恋恋不舍地离开车厢,捡起地上的纸扎扛回车里,塞进新添的储存箱里。
“谢谢叶老板,谢谢陆道长,我可太喜欢这辆车了!还有人准备搭车,我该走了,小云朵要和我一起走吗?”
叫做小云朵的女孩下车,乖巧地站在台阶下角落里,没有往里走。她扬着青白的小脸左右看看街道,目光最后还是定在店里看得到的鬼婴安安崽身上。
“咳咳咳。夜、宵、店……”小云朵看着亮着灯笼的夜宵店,费劲地念出招牌。她身上有一种超出年龄的冷静,轻声问魏清雨,“魏阿姨,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这位是叶老板,帮很多鬼完成过执念的。这是小云朵,我在隔壁县路过的时候接到的一只鬼,可能是走丢了,不太记得自己是谁,只记得有人叫她小云朵。她应该是病死的,所以一直不太舒服在咳嗽,可怜见的孩子。我就想顺路带她在城里转转,万一有熟悉的感觉让她想起来了呢。”
魏清雨简单做了一下介绍,放柔了声音哄小孩,“小云朵,你不是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吗,叶老板可能知道呀?”
鬼司机刚得了好东西,美滋滋的胆子大起来,就差明示小云朵快点抱大腿了。
叶泉淡淡看了魏清雨一眼,没有打断她的怂恿。
叶泉从身后拎出烤好的橘子,安安闻到味迅速飘到她面前,小狗一样先抱住一颗橘子,剥开皮立刻把剥下来的橘子皮啃了。
俞素素和陆少璋各拿了一个,陆少璋去掉橘子白络,掰开一瓣瓣递到叶泉唇边。
陆少璋做得无比自然,俞素素抽着气,左手倒右手飞快剥着烫手的橘子,嘴角抽搐着默默转过了头。
最后两个,叶泉给了门口的两只鬼。
“吃吧。”叶泉把最后一个橘子,放到一直断断续续咳嗽的小云朵手中。
陆少璋琢磨着药膳,理论叶泉也看了点,烤橘子治咳嗽是最简单的一种。
虽然鬼魂实际上并不受疾病影响,表现出来的特殊只是执念或死前的状态,但吃点热的,总会好受点。
“咳咳……烤橘子?”小云朵双手捧起橘子,惊讶地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度和重量,酸甜诱人的香气直勾着人口水往外流。
小云朵抱着橘子,小声吸了吸鼻子。她像闻价值千金的香料一样轻轻闻着橘子,不舍得吃。小云朵神色有些恍惚,呆愣愣地问,“是给我的吗?没人会给我药……”
“是你的。”叶泉轻轻扶正她歪掉的公主发冠。
小云朵扁了扁嘴,像要哭出来了,却在竭力忍耐,“谢、谢谢叶老板。”
真·鬼故事听多了,俞素素多少能分辨出她想起了什么事。
看着小可怜一样的女孩,俞素素忍不住义愤填膺地问,“生病了怎么连药都不给吃啊?你想起来什么了?你要去找仇人、找父母还是回家?”
“我想回家,可我还有事情要做……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忘记多久了,但我还不能回家。”
小云朵抱着迅速变冷的橘子犹豫了一下,稚嫩又认真地问,“叶老板,你很厉害吗?你能不能帮我救一些人和鬼呀?”
第125章 小云朵(二)
停了两三个小时的雪慢慢又飘落下来,小女孩漆黑无光的眼睛里,飘落片片雪花的影子,期待地看着叶泉。
俞素素忍着没吐槽,傻孩子这么容易相信别人,小心被骗。
“我可以帮你。”叶泉牵住她的手,“进来吧。”
小云朵有些不好意思,跟在叶泉身后抿了抿唇,小小声说:“不过我没有钱,我只会画画。如果有举报奖金,都给您。”
俞素素惊讶。没想到小女孩还挺懂的,连举报奖金都知道。
叶泉笑了笑,“等委托完成之后,送我一幅画吧。”
“好呀。”
什么画?儿童简笔画?俞素素开始思考哪里适合挂画,首先,排除安安崽的屋子,以免被舔几口。
魏清雨摸不着头脑,很有官方成员自觉地插嘴,“要救谁?我也可以帮你联系超管局……呃,叶老板联系肯定更快啦。”
说到一半,她反应过来面前是谁,立刻让位。
小云朵摇摇头,“不是谁……”
魏清雨:“欸?”
“是他们的地方。”小云朵压着咳嗽声,神色痛苦,有些语无伦次,“好多,咳咳……好多人被拐走了,他们在偷孩子偷女人,好坏好坏……”
关切着她的俞素素和魏清雨都听愣了,没想到小云朵居然会是拐卖案的受害者。
等等!刚刚抓起来的那些邪修,就拐了很多人,一部分卖掉了,一部分拿去做他们的养料了,难道……小云朵就是从那里跑出来的鬼魂?
小云朵像已经习惯了自己止不住地咳嗽,很快拍着胸口停下来,“我出村的时候,偷听到了他们进出时的话,记下了几个来‘送货’的地方。请让我写下来吧。”
“悬桥村。”小云朵边写边报出了第一个地址,看起来刚上小学年纪的女孩,字迹格外工整秀丽,连小孩子们觉得难的笔画多的字,都写得很好。
叶泉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第二个,“余州丰登村。”
魏清雨吃惊地抽了口气,“啊?余州?东南那边不都是繁华大城市吗,我们海湾市的人去余州隔壁都让人觉得土呢,那边的大学还挺有名的,怎么还有拐卖啊?!”
“城市大不大和有没有坏人无关。”
叶泉示意她停下,听小云朵先说。
除了前两个,小云朵显然是死记硬背下的后面的地址,一口气写了十几个出来,有的不确定的写了注音,也有猜测的地址。
十几个地址里,有的拐卖案已经被破获,还有的……叶泉调出超管局发给她的那张核对人鬼丢失的地图,剩下的拐卖案地址,正落在超管局正在清扫的区域内。
俞素素凑在旁边,也看出来地图的门道了。
叶泉没有绕弯子,直接调出地图指给小云朵看,“悬桥村拐卖团伙在九月份被抓住了,丰登村也是……”
小云朵听得怔住了。
俞素素有些担心地看着小云朵,偷偷拉了拉老板的袖子,试图让老板委婉点。
她怕小云朵知道之后,觉得自己辛辛苦苦逃出来却没帮上忙,让小女孩失望。
“这样啊。原来大家已经知道了啊……咳咳咳。”小云朵轻声说。压下爆发的一阵咳嗽,她忽然开心地笑起来,“大家都在努力,真好。”
像身上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担子,小云朵眉眼弯弯,“那,再找到一只鬼,我就可以回家啦。”
俞素素没想到她会这样想,但一想,又觉得这样也很好。
小云朵眼巴巴看着魏清雨,“我不知道哪里叫什么,但我想起来路了,可以从遇到魏阿姨的地方开始指路过去。魏阿姨可以载我们吗?”
魏清雨余光瞄着叶泉,感觉眼皮开始狂跳。上次叶泉搭车经历了什么,她还记忆犹新,刚换了新车又、又来?但……应该没有那么倒霉吧?
魏清雨只犹豫了一下,就败在了小女孩眼神攻势下,“我来开车!”
“我叫鬼差一起去吧。”叶泉摸出手机,给花神山上下来后,也过来拜访了一次的当地无常发了条消息。
菌省无常回应格外简单,“叶老板找到地方唤我们即可。”
看得出来,最近无常也忙得厉害。
叶泉回头,还没说出口让俞素素留下,俞素素就关了灯,抱起安安窜出门,弯腰去牵小云朵,“我准备好出门了,老板!”
“……”叶泉失笑,“走吧。”
魏清雨上车准备启动,小云朵坐在驾驶座后第一排,叶泉往后坐了一排,陆少璋无声跟了上来,并排坐下。
夜宵店摇曳的灯笼照着鬼公交离开,鬼公交很快在下一处雪水中闪现,飞快接近目的地。
水中穿梭时,窗外一切被灰蒙蒙的阴气笼罩看不清楚。
窗外是什么,都没有影响陆少璋,他把最后一瓣橘子白络剥离,递给叶泉。
烤过后橘子瓣外皮有些干,内里却是软乎乎的一团。叶泉低头咬住,变戏法一样,又拿出一个橘子,塞给陆少璋,“喏。”
叶泉指尖划了一下皮,橘子就像开了花,表皮从中间裂开,开出果肉花朵。
鬼公交穿梭出最后一个水潭,魏清雨作为司机,找路方向感和记性还是很好的,稳稳停下来。
小云朵一直拿着笔在画什么,这时才顾上仰头看向窗外,准备寻路。
咻——啪!
一朵烟花突然炸开,黑色夜空染上灿烂斑斓色彩。
已经腊月二十八,附近大概不在禁燃区,回家过年的人们热热闹闹点燃烟花爆竹,在天穹开出一朵朵美丽的花,照亮一张张开心的脸庞。
叶泉看了眼前排看到烟花入迷了的小女孩,笑了笑,把橘子“花”放到陆少璋手心。她靠向陆少璋压低声音,“小朋友和大朋友一起看烟花了。”
陆少璋已经不像刚化形苏醒的时候那么容易面红耳赤,却还是被调侃得耳朵一烫,他伸出手,环住叶泉,加深了这个拥抱,“我们也买些烟花过年放吧。”
叶泉兴致勃勃,“好啊,你挑几个我挑几个……小俞,安安,你们也看看。”
天穹烟花消散,小云朵很快从被惊艳中清醒,担负起引路责任,辨认着周围环境,给魏清雨指路。
鬼公交越往前开,魏清雨越觉得眼熟。
直到遥遥看到灰蒙蒙的一层阴气,魏清雨才恍然大悟:
“这不是最近超管局在做法事的包围圈嘛!”
小云朵有些吃惊,很快高兴起来,“真的吗?那太好啦。”
小云朵辨认着前面的阴气,“不过好像还没有到那个哥哥的地方,我们能不能早点进去啊?”
叶泉调出地图,以白天的地图环境论,现在的确已经在一个标注出来的人鬼失踪范围内。
前方依山而建的村落蒙在阴影里,看不清楚里面,只能看到面积颇大,房屋都修得很好,外面还有一处牌坊。明明村子建在距离菌省和安南国边境不远的地方,然而里面寂然无声,仿佛一个人都没有。
既然这样,就不用单独找鬼差和超管局再跑一趟记录了。
鬼公交带着人出现在超管局布防区域内,超管局修士们很快赶来,验证过身份后,发现是叶泉来了,纷纷让开了路。
他们甚至有点惊喜,迷之信任地笑起来,“叶顾问来了,我们肯定能推进一大步了!”
叶泉:……
不要的加班不要给我好吗!
“下一站还有人等我,你们到了我就走了啊~再见!叶老板再见!”鬼公交司机看着前面被屡次提醒过鬼不要进去的雾气,迅速溜之大吉。
活人进村还好,但她听修士们说了,鬼进去很容易也被困住。上次修车连带写报告就歇了好几天,新年一月刚开始没多久,她还想要这个月全勤呢!坚决不进去!
叶泉没在意鬼司机跑路,都到这里了,走过去也没什么。
知道叶泉要进去,在这边顺便做文职协调各方的路冰赶过来,跟她说了一下进度,“本来气运迷障笼罩着村子,没有村里人领路我们几乎没法进去。但我们向上面申请了远程指挥,跳过了被迷障绕迷糊的这段路,现场进去的修士完全听指挥行事,已经把里面绝大部分受害者解救出来。”
超管局修士们驻守这里日夜不休做法事,逐步往前推进。
原本被邪修控制着的下家炮灰们,自然也已经抓进了局子。从菌省逃往安南的部分人,在安南建起买卖人口的黑色产业的人,官方也在交涉中。他们仗着邪修们给的符箓和特殊力量,自以为成了人上人,到头来还是该怎么判怎么判。
“绝大多数?”叶泉挑眉。
驻守的修士和路冰对视一眼,路冰有些无奈,“我们也是解救出来之后才知道,有个小姑娘恰好在花神庙崩塌那天找机会出逃。邪修都被调到花神山了,她不知怎么成功突破这里的封锁跑了。”
“我们到的时候,村子里那些人还在找她,还没找到。这里阴气痕迹太混乱了,气运蒙蔽着也没法算人到底去了哪里,现在气运蒙蔽淡了许多,只能确定人还平安。我们分析可能是被鬼带走了,就想着尽快清理干净这里的鬼魂,人归人间,鬼也能安息。”
“如果叶顾问进去遇到她,可能得麻烦您把她带出来。”路冰恳求。
“我会注意。”叶泉颔首。
“这是之前跑出去的鬼魂吗?”
路冰看看小云朵,敏锐地发现不对劲,找了个理由和叶泉走到一边,“村子里没有这个岁数的女孩,也不会买这个岁数的女孩。而且您知道这里的封锁有多严,她……”
常年和警方合作,路冰也学到了不少。被邪修拘着的厉鬼都没能跑,一个普普通通的鬼跑出来,也太奇怪了。
叶泉抬手按下她没说完的疑问,“我知道。”
路冰放下心,“那就祝您一路顺利了。”
修士们在前面已经简单登记了小云朵的信息,知道她记忆混乱,还热心地给她提供了搜索软件,看看能不能从碎片记忆开始搜到更多的东西。
小云朵看着屏幕,只搜了一小会,就放开了,告诉他们自己是来找一只鬼的。
超管局停留这些天,顺便也调查了一遍里面有过的灵异传说之类的。修士问了问她要找谁,看小云朵可爱,多说了几句,“比如会唱戏的牌坊,半夜会震的山谷河水……这几处的鬼魂估计都有高于鬼将接近鬼王的力量了,你要找哪个?”
“在牌坊的哥哥!但不是唱戏的,他是个大将军呢,你们听到的是他闯阵前的话!”小云朵认真纠正。她要去的,正是村口的牌坊。
小云朵说得太认真,修士们都忍不住仔细回想了一下收集来的信息,确认是不是搞错了。最后他们摇头,“戏曲里也有大将军,那个是武生。”
小云朵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是,真的是大将军。”
两边来回掰扯半天,谁也没说服谁。
修士好心提醒,“那你要小心点。唱戏的那只鬼可能在这里很久了,能调动一点力量。我们试了几次,都没能叫出牌坊里的鬼魂,反而被附近的雾气推出去了。”
小云朵摇头不听不听,一本正经,“哥哥是大将军,是好人,不,是好鬼。可能只是不敢随便相信大家,不会害我们的。”
修士一时语塞。
说会害人吧……面前也是个小鬼,好像还是被唱戏鬼送出来的。说不会害人吧,他们实打实被赶出来过,有些心里没底。
叶泉中止了他们的纠结,“走吧。”
小云朵魂魄比较弱,叶泉专门把她留在中间,让俞素素带着安安走在后面,一起夹住小云朵。俞素素还是第一次跟着叶泉出来,颇有种探险的快乐,抱着动来动去的安安不让她跑去骚扰叶泉。
一行人/鬼身影消失在雾气中,村庄雾气依然暗沉沉的。
雾气里前后朦胧一片,影影绰绰的村庄轮廓在雾气里看不太分明,只有标志性的几个高大建筑物沉在雾气里,露出一点棱角辨识。
偶尔雾气震荡一下,仿佛有东西经过,却像沉在深海里,看不清是什么。
安安好奇地看着雾气,俞素素一个没注意,鬼崽就张开嘴啊呜一口。
嚼嚼。
安安后知后觉地发现啥也没吃到,叶泉头也没回,手指微屈,安安嗷地捂住额头挨了一记脑瓜崩。
叶泉罚了一下又犯馋的安安,抬起手,散出点点金光。以她为起点,像扫除地图视野黑雾似的,雾气慢慢淡了。
陆少璋骈指为剑,微弱剑鸣声传开,震荡着格外清晰,加快了雾气淡化速度。
跟在后面的超管局修士们看到了脱离雾气的魂魄,一喜,“叶顾问出手果然厉害!”
走过山间小路,叶泉身边的雾气已经很淡了,前方牌坊却涌动着浓郁雾气,让明明站在村口的一行人还是看不清村内。
“来也——!”
灰雾涌动,哇呀呀一声大喝,白蜡枪杆如龙刺出,一转一挑,点点银光刺出漫天星斗。
“黑夜之间破曹阵——”
长声唱腔中,一身银袍的将军抬腿挥枪一跃而出,滚着深蓝边银白色四面旗子在背后招展,好一个完美亮相!
但无锣鼓配乐,单独一个将军扮相出现在凌晨山间村落门前,悬在空中,仿佛脚下有高台欢呼,显得诡异极了。
“哇!”安安没见过这种表演,兴奋地直拍巴掌。
将军鬼:……
你就一点不害怕吗!哦,也是鬼啊,那没事了。
“两军阵前,速速离去罢!”将军鬼端着架势,一摆花枪,雾气涌起,想要推走他们。
叶泉反而往前走了一步,“邪修已经伏法,你被困在此地,为何不离去?”
“休要诳我——”将军鬼突然顿住,画着油彩的脸上端庄英武表情一变。
叶泉一走开,将军鬼就看到了她背后的小云朵,顿了一下才认出是谁。
“小云?”将军鬼神色焦急地弯下腰对小云朵摆手,“你怎么变得这么小了?他们还在追你?快跑,说了别回来了!快跑!”
“将军大哥哥,我带人回来救你啦!”小云朵踮起脚握住他的手,“被拐的大家已经被救出来了,但是你还没有走,我就回来啦。”
将军鬼愣住了,“都……救出来了?村里的人不在了,我可以不留在这里了?”
“对呀。”小云朵眼睛弯起,像云中弯弯的月牙,“你好威武喔,不过突然飘出来还是吓了我一跳。”
将军鬼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这样他们不知道我是鬼,我怕有人不知道就进来了嘛……这鬼地方,人人鬼鬼分不清的。”
他忍不住确认,“我真的可以走了?”
“对。”小云朵不厌其烦地回答,她回头看了看来的道路,在薄雾里看到了拖着锁链到来的鬼差。
“看,鬼差已经来接大家了。”
“鬼差啊……”将军鬼定定看着薄雾,留在村庄这些年从未见过的阴差,正一步步走来,身后聚集了许多他曾在雾气里看到过的鬼魂。
“真是鬼差大人啊。我……我还不想走,你们是朝廷的人吗?我想问问,有人知道杨家班的杨荣吗?”
“我可以帮你问。”叶泉发了条消息。
将军鬼闻言等在一旁,束手不再催动雾气,在点点金光下,牌坊周围的雾气也开始散开了。
小云朵拿着握了一路的夜宵店纸笔走向叶泉,将卷好的纸卷递给她,“谢谢叶老板带我回来。我该走啦。”
“你不回家了吗?”俞素素诧异。
小云朵笑了一下,眉眼间露出远超年纪的镇静从容,“我知道爸妈还好,就够啦。他们已经够伤心的了,我就不回去了。”
鬼差对叶泉微微欠身行礼,看了眼将军鬼,没说什么。这里鬼魂很多,坚持执念不想离开的,为避免闹出事,地府也允许他们暂时再留几天。
鬼差一晃锁链,“沈芸,该上路了。”
小云朵飘向鬼差身后的漆黑长路,走进挤挤挨挨的魂魄堆里。
俞素素猛地一惊,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劳驾阴差,刚刚那只鬼魂,叫什么?”
“沈芸。草头云。”
俞素素呆滞地转头看向叶泉,却发现老板一脸平静,似乎早就知道了。
俞素素先前旁听过,悬桥村女鬼们鬼梦缠身的托梦事件。
被拐的沈芸为逃出悬桥村做了很多努力,后来的女鬼们都在自称是沈芸,艰难推进着逃离的可能,试图有朝一日成功重见天日。
她们成功了,但出逃失败的沈芸,最后病死在了悬桥村。
而留下的女鬼史眉还见过她的鬼魂,死后沈芸依然没放弃逃离悬桥村回家,只是最后,沈芸为了探寻抓鬼拐卖背后的秘密,主动被抓走了。
从此,杳无音信。
俞素素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听到沈芸的名字。
是啊,她也是鬼,怎么没想到呢?鬼魂可以改变自己模样的啊。除了有着先天之气特殊性的鬼婴之类的鬼魂更好辨认,其他表现出的年龄是不能完全作为参考的。
沈芸出逃失败,连续打胎后虚弱的身体撑不到活下来的未来。
她死前一直在生病,悬桥村的买家凶手们发现了她打胎,无人会施舍她药材——甚至刻意不给她,以此惩罚她,训诫她学会乖巧。
沈芸没有治病的药,甚至连个山里到处都是的橘子都没得吃。
她生前想回家,想逃出去,死后依然想。只是变成了带着邪修们的消息逃跑。
沈芸是唯一一个差点成功活着逃跑的人,也是在邪修据点里争取到鬼魂们帮助后,唯一一个成功逃跑的鬼魂。
但她逃出来的路上,渐渐只记得要回家,记得要带着邪修们拐卖害人的消息传出去。小云朵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却还记得十几个背下的地址。
俞素素试图从鬼魂里找出沈芸,却看不到了。
叶泉打开小云朵最后给她的画卷。
画上雪落屋檐,四人/鬼站在屋檐下,相视而笑,灯笼摇曳,照亮夜宵店的匾额。
留下的画完成度很高,保留了细腻严谨的线条,却又有着写意的模糊。明明只是圆珠笔勾出的线条,却能让人一眼认出都是谁,画的明暗主次位置。
沈芸刻意把他们画成了古装风格,所有人融入得恰到好处,一晃眼,仿佛人要从画里走出来了。
沈芸师承工笔画大师,学的也是工笔国画,尽显写实细腻之美。换句话说,就是费钱也费时。圆珠笔最多在画稿上勾次线。
但从她画的葫芦开始,风格就有了些微变化,直到此刻彻底独属于她的风格才完全显露。
叶泉摩挲了一下纸面,“等回去后,裱起来挂在我卧室里吧。素素帮我问问,能不能买一副她其他画作的复制品,我们……挂在店里。”
俞素素这才从难以置信里惊醒,手指颤抖,爆发了手速,飞快搜索沈芸父母的账号。
第一个搜出来的却是沈芸的名字。
沈父在平台上注册了账号,展出沈芸十几年前的画,也是她仅有的画作。他已经没能力为女儿办一场现实画展,但他希望更多人记得她。
“我们起名时说,女儿像一朵云,就叫沈云。后来发现女儿喜欢画画,喜欢艺术,云朵太轻飘了,我们怕她早早离开,希望她能扎根在夏国大地上开出一朵艺术的云,就改名叫沈芸吧。
“我们的女儿坚韧聪明而果决,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寄托的希望太大了,我们的小云朵还是离我们而去了。如果她真的飘回了天空上,希望人们的想念能传递给她,让她开心点。”
她是扎根土地与现实的云,沈芸。
活下来的女人,平安去地府投胎的女鬼……都是她最后的作品。
第126章 将军戏子(一)
沈芸走了,叶泉看了眼将军鬼,“那你跟我们先出去吧。有了消息立刻告诉你。”
将军鬼犹豫了一下,围着牌坊飘了一圈,跟上叶泉,“多谢大人。”
俞素素抱着安安,凑过来问,“老板,咱们还不急着回去吧?”
边说,俞素素边往旁边休息的道士那边看。修士们轮班上去解决气运迷障,暂时结束任务的围在炉子边聊天,一下子就吸引了俞素素的八卦脑袋。
叶泉准备等将军鬼看完再聊聊,没立刻回店里。看俞素素神色,就知道她实际上想说什么。
即使夜里山脉没白天风光秀丽,这里也不是著名风景区,安安和俞素素这一大一小一也拍即合,在周围逛荡不太想立刻回去。
左右是夜宵店休息时间,不需要管太严。叶泉摆摆手,“你们去玩吧。别走太远,也别打扰他们工作。”
俞素素放飞了,叶泉问了下修士们,找到路冰,开门见山地问,“这次人口买卖案审判和披露消息,超管局准备怎么说?”
路冰瞬间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您是为沈芸来的吧。”
路冰解释了警方那边在做的努力,“沈芸确实做了很多,护住了她们,也给了我们线索突破,她是一个很好的正面形象……会征求家属意见,看看愿不愿意宣传她的努力和聪明勇敢事迹,以此消除不敢、不愿站出来迎接新人生的受害者们的困境。”
捆在受害者身上的枷锁太多了,又是女性,社会的指指点点和保守风气,压着受害者难以走出来。不仅仅是人口买卖案,其他也一样。
路冰也很无奈,“但是,沈芸从死亡开始就已经是鬼魂了,后来在悬桥村和这里的作用,公布出来时间对应不上,也很难解释的。”
“那就不必解释得那么清楚。宣传形象,打击人口买卖,你们应该比我熟?”叶泉半垂着的凤眼有些漫不经心的懒倦,但更多的是看透世事的了然,直接看到人心底。
仿佛在问,你确定做不到?
路冰:……
路冰缴械投降,“……我们想想办法。”
沈芸的助力功劳,无论在超管局还是警方,自然都是要记一笔的。只是就像路冰说的,很难解释清楚。
但在叶泉坚持的态度下,掉了很多头发的文员们和沈家父母沟通后,终于给出了一个方案。
能重新让人了解沈芸做了什么,又不会由于公开消息暴露鬼魂报案秘密的方案。
沈父沈母配合得相当痛快。
“我们在失去了女儿,就因为社会会指指点点受害者,大家都不想被抬不起头,就要永远地闭嘴?我们女儿是受害者,我们就要还她真相,要把他钉在耻辱柱上!”
“人贩子可恨,买家难道就不可恨?不是什么好心养着她,不是什么收留!”
从沈芸帮助大家出逃的故事开始,以网络舆论为起点,对人口买卖的谴责和深入分析轰轰烈烈展开。
曾经不敢站出来的人,也鼓起勇气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虽然也有奇奇怪怪的责备她们不检点之类的骂声,也有人下流地意淫着沈芸的经历,但,沈芸曾经的努力到底留下了痕迹。
被伤害后闭门不出自怨自艾,可能不够勇敢,但不是她们的错。被伤害后站出来面对,将恶徒绳之以法,可能被指指点点,但也不是她们的错。
公道自在人心,说出来,留下过痕迹,会有人记得过去的伤害,记得有人的努力和付出,做出新的努力。
沈芸始终没有放弃的精神,感染了她们,人生还很长,很长,糟糕的一次遭遇不会打倒她们,她们终将更加强大。
叶泉旁听了路冰的争取,得到满意的结果,起身告辞。手机微震,先前查的消息来了回音。
杨家班的消息还算好查。
杨家班,并不是拳脚班子或者民兵的名字,和“将军”有关却也不太一样。
杨家班早先成名于菌省省城,唱的是昆曲,捧出了好几个角。他们在建国前动乱时代,也过过一段还算稳定的日子。班主挺有想法,请了当年的大家写了本子,汲取京剧唱段经验改出了一曲《长坂坡》。
国破山河血,戏曲班子能做的很少,昆曲《宝剑记》讲的是英雄,新《长坂坡》更是英雄。
杨家班的武生随之小有名气,成了班子的固定演出之一。
只是这样的曲子太沉重悲愤,来捧戏班场子的更多沉迷在一时的安宁里,蒙蔽自己,愿意听的人还是没有著名的几个风花雪月的多。
后来彻底乱起来,国内菌省也岌岌可危,被侵略者从各个方向强行进攻,只要有心的都能打听到省边缘几个县市战况激烈。一曲《长坂坡》,唱着白衣儒将赵子龙七进七出,唱着猛张飞长坂坡喝退百万军,绝境中仿佛就有了希望。
杨家班老班主散尽家财帮忙战事,重病时带着戏班唱了最后一次《长坂坡》,杨家班就此不见。
建国后过了些年,重新捡起来文化瑰宝时,曾在菌省红火过的杨家班自然是绕不过去的。只是找到的踪迹很少,只知道老班主去世后,杨家班剩下的人似乎去了边境。
菌省很多人都说曾见过戏班去乡下、去战乱附近唱一曲,给疲惫的人们提气助威,都还记得流传的几句著名唱词,但真问起来,却很少有人说得明白到底见过的是哪个人。最后到底去了哪里,竟然找不清楚了。
超管局内部关联的是官方档案,不像市面上很多搜索都被信息污染了,能放进来的消息必然是调查过的。杨家班的消息寥寥,里面并没有一个叫杨荣的武生。
叶泉看完总结的消息,看了眼将军鬼。
将军鬼一直等在旁边,戏班里摸爬滚打出来,很容易察觉微妙的不对。将军鬼立刻飘了过来,拱了拱手,架势依然漂亮,“这位大人,可是有消息了?杨家班杨荣,是怎么被记下来的?”
将军鬼端着架势,后一句声音微颤,却暴露了他的紧张期待。
“没有杨荣的消息。”叶泉给他看搜来的资料。
将军鬼如遭雷击,“什、什么?”
“很多艺术大家还记得杨家班,昆曲温婉,风雅飘逸,却不失一份傲骨铮铮。他们都很可惜,杨家班没有完全传下来,只有一份词本唱段。”
叶泉念了念评价,望着他,“如今山河安宁,你舍不得杨家班,可以去轮回前再建一个杨家班了却心愿。”
“怎么会没有?!”
将军鬼完全没听进去,只沉浸在根本没有记录的惊愕里,“不可能没有的,他们、他们答应我的!您能不能再查查101营,他们营长姓洪,后来……后来应该做了大官吧?”
说到最后,他声音越来越轻,也有些不确定了。
“他是你的兄弟?还是什么?”俞素素的失落被八卦好奇压了过去,边发消息边凑过来问。
鬼魂心心念念追着一个人问,听起来既不是亲人也不是朋友,反倒更像是几面之缘,她忍不住开了开脑洞发散思维。怕不是负心情郎?
戏班里有什么事都不奇怪,旦角的风流韵事多,但能扮白马银枪将军赵云的相貌也差不了。
将军鬼听出了她的意思,气得满脸油彩下都透出了发青的脸色。但戏班过去是下九流,名声确实不怎么样,他问得奇怪,也怪不了旁人乱想。
最终将军鬼吐出口气,干巴巴地回答,“他……他们是英雄。”
叶泉按住八卦的俞素素,继续发消息让超管局搜资料,涉及军方的资料清楚的多,很快就有了结果。
叶泉看到新消息,眉梢微挑。
101营的消息记载,消失在建国之前。营长并不姓洪,姓颜。他们的队伍的确曾经过菌省,后来再也没有过战绩记录,就此消失了。
叶泉心里微动,看了眼陆少璋。
燕洛先前找人,找到的最有可能的那支队伍也失踪了。颜-燕,听起来有些相似。
小村靠近夏国与安南边境,人口买卖案难查的地方,官方正在和对面交涉。恰好,将军鬼找的也是一支失踪的队伍,卜算出的军队所在,就临近边境。
叶泉慢慢问道,“你既然活着的时候是杨家班的人,来这个小村,活着的时候见过什么军队吗?”
将军鬼没有直接说,但大家都清楚,他就是杨家班杨荣。叶泉不问他究竟怎么跑到当年战火边界处,只问军队。
“这里地势不好,当年人迹罕至。如果说军队,我只见过101营这一支队伍。”
似乎想起了当年一切,将军鬼脸上泛起了苦涩又骄傲的笑意。他的笑很轻很轻,像生怕惊醒一个梦,期待地看向叶泉,等待着美梦成真。
叶泉叹了口气,告诉他找到的消息,将军鬼愣了一下。
“队伍也……也查不到?不姓洪,姓颜?是不是错了,是101,不是111、也不是11。”
“你认字吧?”叶泉把页面切换成繁体模式给他看,“确实没有查到。”
将军鬼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翻来覆去地看叶泉手里拿的亮光小方块,对电子设备表现出了陈年老鬼常见怀疑。
“是不是抄错了,或者传到这个、这个铁疙瘩上少传了?我听说部队都有编制档案,来过菌省的队伍肯定有记录,白纸黑字写在纸上的,骗不了人……我能看档案吗?”
将军鬼阴气剧烈波动着,满是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固执地不肯相信这个结果。
第127章 将军戏子(二)
叶泉进雾气包围圈一趟,村外一个方向的雾气消失得差不多了,围在小村附近的修士们进度大涨。
将军鬼是建国前战乱时代的鬼魂,又是杨家班的鬼,超管局了解了一下就拍板准备留下。虽然没特殊能力,超管局用不上,但文化历史方面,亲历之鬼肯定知道的多。帮帮忙找找资料,既是给鬼魂化解执念,也是他们了解那个时代的一个渠道。
调资料倒是好调,建国都百年了,当年的消息不涉密的都解封了,大家都能查,不差一只鬼。
叶泉也懒得和他费劲掰扯,直接点点头允了。
关于军队调动记录的档案不多,燕洛来找人的时候都仔仔细细犁过一遍,一两个小时就能看完。
驻守小村的临时住处里,凌晨突然爆发出一声崩溃地质问,“没有?居然没有?!”
叶泉推开对面的门,一直在里面查资料的将军鬼阴气剧烈波动着,身上的戏服颜色褪去,慢慢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他青灰色脸庞上只稍微画了画油彩,即使有满脸油彩挡着,也看得出绝不超过二十岁。
他的扮相算得上简陋,只戴了冠,油彩像是画的时候不够了,只尽量涂了一点。银袍和背后靠旗显得很旧,不够亮闪闪。大概能看出当时扮上将军时,将军鬼手边材料格外拮据。
但他依然是威风而帅气的,银袍白马的俊美将军意气风发,只待七进七出杀出个不世之功。
直到阴气继续波动,一身银甲将军戏服开始破碎,渗出一个个血孔,像是被打成了筛子。抬头看过来的将军鬼脸上,一道道血痕流着血,已经完全破了相。
死前的血腥恐怖在将军鬼身上重现,他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崩溃地露出死相,却好像没意识到。他张嘴声音又干又涩,透着委屈,“怎么会呢?”
将军鬼喃喃重复了好几遍,叶泉按住将军鬼,金光化作薄膜般的壳子,控制着他过分波动的阴气。将军鬼慢慢平静了点,突兀地长声唱到,“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
虽无鼓乐,一声穿云裂帛似的嗓音,悲愤之气凝结而出,瞬间让听到的人背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几欲怆然泪下。
将军鬼唱了两句就停下了,怔怔的说:“行当里女怕思凡男怕夜奔,我一直唱不好,到唱好了,却觉得还不如唱不好了。”
好像过去认知的世界都在他眼前崩塌,整个鬼快碎了一地了。
俞素素同情地看着他,像看着诈骗案受害者,就是不知道被骗了什么了。但想想看,这么多年都守在这里,第一时间想知道他们的消息,肯定很重要。没准,是感情家财性命全被骗走了呢。
怪可怜的。
将军鬼低头看着满地的档案复印件,一直挺拔的身躯慢慢佝偻了下来,像被抽走了精气神。他惨然一笑,“我已经明白了。”
俞素素听得心里难受,“明白什么?”
“我的确是杨家班出身,我是班里最小的一个,班主收养的最后一个孩子,叫小荣。”将军鬼慢慢说起过去。
杨家班曾经在菌省小有名气,还有自己的戏楼。
老班主看得远,想法多,由于早年伤了身没法生育,就收养了很多孩子,给他这个做师父的养老送终。也因此,外面的很多腌臜习惯,杨家班里是没有的,大家都是师兄弟师姐师妹,慢慢练功夫,最大的梦想想的也只是什么时候能上台罢了。
要是年月好,也许杨家班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但偏偏世道乱了起来,即使在远着东三省的菌省,也有所耳闻。
《长坂坡》就是那时候请人写出来的。
“师父年纪大了,说世道不好,收了我之后,就再没有收新的徒弟进杨家班。”
杨荣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梨树下班主拿着教人摆架势的长条棍子,靠在摇椅上笑呵呵的晃来晃去。
师父的声音从记忆里响起:“这世道啊,要是咱们都能活得下来,功夫学到手了就是自己的,不会忘,到时候再调/教小的也不迟。要是活不下来,半大不小连台也上不了的孩子能顶什么用?还得跟杨家班一起吃苦,那不是害人嘛。散了,都散了吧。”
随着世道越发乱,老班主年纪大了病得不轻,卖了戏楼帮抵抗侵略者的队伍筹钱,最后离开戏楼前,他决定带杨家班再唱一出《长坂坡》。
杨荣是班子里最小的,练的是武生,从小就眼巴巴想做那个白马银枪的赵云。
本来练了那么久功底,准备上了台,但时不待人,只有最后一出长坂坡,就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上台。
老班主离开戏楼后身体就彻底垮了,没几天撒手离开人世。杨家班按照他最后的嘱咐,班里的最后家底都分完了,本该各谋生路,等到安定了再出来。
杨荣被老班主拉着,除了钱,还分到了一套戏服。
虽然不是最好的,只是穿旧了换下来的一套,但最后能穿一次角儿才能穿的戏服,拥有一套自己的“将军银甲”,杨荣简直惊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知道,师父惦记着他们每个人,自己虽然没能真的上台成角儿,但师父的疼爱并不少。
杨荣不肯就这样离开,在说好各奔东西的那天,悄悄回了师父墓前,想告诉师父,自己打算去投军。
他想着自己好歹也是武生,练过把式的,上战场扛大刀总能杀点侵略者吧?
一回去,杨荣就惊讶地看到,师父墓前已经有人了。
说好要走的杨家班所有人,都回到了墓前。
扛大梁扮赵云的师兄嫌弃他,“你回来作甚?小胳膊小腿的,毛还没长齐呢,去去去,让你躲着就躲着!”
杨荣年少气盛,张口就呛了回去,“你不是给我们找嫂子生大胖娃娃去了吗,你来作甚!”
一个个重新回到师父墓前的异父异母兄弟姐妹们,没忍住都笑了起来。
最抠门的二师兄愁眉苦脸,“早知道,昨天告什么别呢?本来钱就不多,还凑出来跟你们喝了酒!亏了亏了!”
他们想着能做一点是一点,有能力的去投军,差一点的也能留在后方鼓舞士气。之前杨家班就受过邀请,去为军中唱一段《长坂坡》,老班主也曾考虑过,现在轮到他们慢慢唱了。
杨荣本来是去从军的一员。
然而作为扛包的民兵第一次踏上战场,他就被吓晕了。肢体横飞炮火震耳欲聋,杀戮中人人如恶鬼,血肉模糊。
要不是师兄在旁边抢下了他,杨荣大概已经死在那里了。
师兄受了伤,杨荣又后悔又愧疚。师兄却不太在意,“你还小,没见过这些害怕也正常。就是你不会把木头当花枪耍了吧?战场上哪有这么夸张打人的,以后练练就好了。行了,回去吧,我跟军长求求情,你才十五,上台都嫌年轻呢,先回去吧。”
杨荣知道自己添了麻烦,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长坂坡上的赵云威风凛凛英雄盖世,但他杨荣,只是个假将军。
杨荣不敢再给师兄添乱,乖乖回去帮还在前线表演的师兄师姐们。
但才唱了几次,临近战场,奸细和走狗也多了起来,重聚的杨家班在赶往下一个地点路上,被堵在了落脚处放了把火。
杨家班从老班主开始就在和侵略者对着干,进攻的侵略者们也曾气急败坏发令,非要折断这根骨头不可。
火焰吞噬了杨荣的师兄师姐,吞噬了满是杨家班心血的词本和戏服,吞噬了一切。
“小荣,走啊!你还活着,杨家班就活着!”
杨荣仿佛又听到了那天的喊声,他神色恍惚,“我不是最聪明的一个,也不是最勤奋的一个,成天好高骛远,就想着亮相漂亮。可到最后,杨家班只剩我了。”
那是他们所有的事业,也是他们的家,却都没了。
只有杨荣逃了出来,在搜捕中过了很久,他才敢回到烧没了的废墟里,寻找师兄师姐最后的痕迹,为他们收尸。
杨荣背着一个藤编小筐,躲进了山里。他不敢再参与外面的事,最后跌跌撞撞进了一个只剩三四户人家的小村。村子里最稀罕的是前朝的一个寡妇牌坊,他们还当外面还是前朝呢。
杨荣样貌俊俏又年轻,本来村里很多都打着让他入赘的主意。后来村里发现杨荣认字,多少有了些敬意,就成了村里的启蒙夫子。
杨荣做夫子做的很心虚,他懂什么啊,他会的光是戏本罢了!
偏偏村里人坚持认为他都会“念诗”,教人认字肯定没问题,以后没准还能教出个状元呢。
杨荣活了下来,在少有外人来的村里过了两年平静日子。
战火还是烧了过来。村里人被遥遥传来的炮火吓坏了,吓得拖家带口地跑了,不知道躲去了山里哪里。
杨荣没跟他们走,他上山打猎(抓鸟)的时候,遇到了一队被追击的残兵。
杨荣其实不想卷进麻烦的,但那时不知道怎么想的,脑子一抽,就给他们指了路。他让他们藏进他发现的山崖下小山洞里,躲过了侵略者搜查。
杨荣见过菌省大帅手下的那些兵,他们穿的用的比这队看起来和炮灰民兵差不多的队伍好多了。这队残兵一点也没有趾高气扬地使唤他做这做那,而是满怀感激地叫他“老乡”,谢谢他帮忙,夸他厉害。
那是来自军人的尊重,杨荣几乎受宠若惊了。
101队伍里很多人都受伤了,他们问着杨荣哪里有大夫。他们很着急,听起来像要赶上什么战斗。
藏在村子里一点也不关注外界的杨荣,想尽办法找来了山里的土方法草药,他第一次问道,“你们还要回战场吗?”
“当然。”他们说,“我们会赢的。”
仿佛哪里被击中了,已经成为村民的杨荣,曾经的记忆慢慢苏醒了。他想起自己曾仰慕过的英雄将军,也想起自己藏得很深的、逃出祸害时唯一留下的一套戏服。
梦里夜夜唱起的长坂坡,一身是胆赵子龙,他的盔甲,他的一句句唱词,烫得杨荣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事情很快更糟糕了,侵略者在山里大肆搜寻,他们躲不下去了。偏偏,101队伍里受伤的太多,根本跑不快,躲不了只能迎战。
杨荣那次去的时候,101营的伤员正嗷嗷叫着,要当丢下来的殿后队伍,拉一个够本杀两个稳赚,好拖住侵略者让其他人离开。
101平时文秀温柔像个书生的洪营长发了大脾气,“这特么什么馊主意,说得好听,殿后?不就是让我们踩着你们的血跑吗?不想让兄弟以后活了是吧?你们想都别想!还不如诱饵抓几个人围了再打!”
最后杨荣给他们出了个主意。
他只是个假将军,但他想,他可以帮帮这些真英雄。
杨荣熟悉村子,也熟悉附近的山,说好了带他们回去后自己就躲回山里,别来掺和危险。
洪营长觉得挺对不住他,这次诱饵做完,村子肯定就没法住了。他问杨荣有什么愿望,只要能做,他一定办成。
“要是可以的话,就告诉所有人,是杨家班杨荣帮了你们出了主意吧。让大家知道,你们是英雄,我……也不太差?”杨荣隐姓埋名,终于说出口自己的真正身份时,有些忐忑。
他只是个戏子,会不会,被瞧不起?
洪营长笑了,“当然可以!”
他很惊讶,却不是轻蔑的,而是温和而夸赞的,“难怪呢,我就说你有的词念出来好听,原来是学了戏。要是这次能成,你就是我们的大英雄!一顶一的英雄好汉!”
英雄。真正在用血肉抗击敌人的英雄,说他是个英雄。
杨荣几乎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走出来的,浑身血肉都在发烫,烧得他头晕目眩。
杨荣忍不住想起师父说的,希望他们都能好好活下去,戏班功夫没了也没什么。唯一的就是,活着不能一丁点骨气都没有,为了活着什么都不顾了。
班主在的时候杨家班是这样做的,班主不在的时候杨家班也是这样做的,但杨家班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什么都丢下了。
现在是不是……他也可以从无名无姓的村民,重新有脸做回杨荣了?
诱饵计划开始了。
几个跑得最快的跟着杨荣,摸回了没人了的小村。
杨荣本来躲得远,但听到开始后,忍不住悄悄摸了回去。
随即他看到了令他浑身发凉的一幕:留在小村里的士兵,被打成了筛子。侵略者们狞笑着准备离开小村,去抓剩下的人。听起来,101营计划失败,只能被迫撤走,他们马上就能追上了。
时间,101营需要时间。
杨荣抖着手,挖出了自己埋在山里两年没碰过的戏服。他白袍银枪在牌坊下亮了相,挡在了准备出村的侵略者面前,拿出曾被悬赏的杨家班身份,谄媚行礼毛遂自荐为他们“劳军”。
哇呀呀开腔表演的那一刻,杨荣听出了自己两年不用的嗓子已经不够好了。但他已经顾不上砸牌子,只能硬着头皮唱下去。
这该死的世道,实在逼得人活不下去。
能说一声“杨家班杨荣,实在是个英雄好汉”,杨荣就知足了。
唱的是长坂坡,演的是空城计。
“大概是觉得跑掉的人没多少,他们很有闲心听一听。还好,他们没听过这一出,都挺有兴趣。我听着他们追出去的声音小了,知道101营剩下的人成功跑掉了,我就放心了。我想着,他们跑出去一定能看到胜利,儿孙满堂,亲朋高坐。”
杨荣实在很久没有练功了,糊弄一时可以,久了,那些人就不耐烦了。等他们不耐烦赶人的时候,杨荣一甩花枪,冲向了离得最近的一个人。
一个够本,两个稳赚。不亏。
“自古英雄有血性,岂能怕死与贪生,此去寻找无踪影,枉在天地走一程!”
他唱的依然是长坂坡,侵略者根本没听懂。
一身是胆赵子龙,是位忠勇盖世的英雄啊。
杨荣唱腔功夫落下了,身手却磨炼出来了不少,杀了一个要杀第二个的时候,听到了木仓声。
杨荣第一次知道,像破麻袋一样倒下的人,有多疼。
杨荣笑了笑,“我唱了一辈子假将军,却也做了一次真英雄,不亏。”
杨荣死后被鞭尸践踏,浑浑噩噩在牌坊下过了许多年。后来清醒的时候,小村已经被一些古怪的大师们占据。
杨荣一样被困在这里,但他还记得死亡时的信念,自觉是个英雄了,多少庇护了一点村里被抓的鬼魂。在小云不知道为什么成功逃出村内时,杨荣抓住机会,把她送了出去。
小姑娘管他叫将军的时候,杨荣真高兴啊。
“不亏。”
杨荣声音发抖地重复了一遍,他低头一张张捡起来那几年里档案的复印件,“是啊,不亏。我这样低贱的下九流,怎么能跟英雄相提并论?能被夸一次就已经很好了,没关系,我自己知道我帮上忙了就够了。对吧……?”
他声音很轻,像在说服自己,也像在为失约的101营开脱。
少年曾经的期待和骄傲被一次次打碎,碾在了泥里,期待了这么多年的事,却只迎来了失望。
俞素素吃瓜八卦的心思已经全没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建国前的血泪实在太多,杨荣死的时候,还没成年呢。
俞素素眼巴巴看向老板,叶泉按了按眉心,“你想找他们问问?”
“找、找不到了吧。不用了。”杨荣已经没了将军的气势,也早就没了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缩在地上抱着所有捡起来的档案复印件纸张,低眉顺眼得像是个最不会惹事的良民。
他只是,有一点点委屈,有一点点失落。他要的真的不多,可是为什么,连他以为的英雄,从一开始信息都是假的?他真的,做过英雄吗?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哪里还能找得到他想问的人呢?
叶泉手机微震,杨荣回忆过去时她给路冰发了消息,询问上次燕洛找的队伍具体番号。
路冰刚刚发来回复,最后的编制番号是:【……101营。】
“有问题,还是要当面问出来的好。”
叶泉把杨荣拉起来站直,笑了笑,“少璋,再算一次那个八字在哪吧。”
八卦虚影再现,这次,在叶泉亮起的金光下,陆少璋给出的地址格外精确。
离牌坊,只有一公里。
第128章 消失的番号(二)
杨荣愣愣的,没明白叶泉他们算出的地址意味着什么。
叶泉带他重新走回村子,但没有进去,而是绕开村落,往后面的山里走去。
小村规模不大,在邪修们占据这里后,也只是在原址上扩建了一圈,村口依然是牌坊。小村背靠山峦,路不太好走,取水全靠村后侧的山谷里流出一线河水。
阴云雾气包围着小村,连村后山谷也不能幸免,隐约的一线月光从山峦缝隙中照进来,地上朦胧泛着光,微弱哗啦啦水声涌出。
说是山谷河水,其实既算不上山谷,也算不上河。
离近了看,山峦高耸入云,却在中间断开了一条缝隙,越往上越裂越大,本是山巅一处断崖。越往下越狭窄,有些像风景区里见的一线天地形,只是最下面更狭窄逼仄,正常成年人弯腰侧身都难以进去。
山泉涌出深涧,在最下面汇聚成一条小溪,窄窄的出口涌出来越来越大,流到村子附近,已经是一条小小的河了。
河水出口布下了黄符,修士们同样绕过村子里的阴气来到这里过,设了风水阵消磨阴气。但往常会随着布下风水阵减少阴气外泄伤人,这里却依然阴冷得厉害。
普通人大概只会觉得山里阴凉,但走到这里的都能看出来,这是阴气太多导致的。
陆少璋下意识往前一步,脸色微沉,“天然养尸地?”
他本体是破邪法剑,对这些邪门的东西,反应更为敏锐。
养尸地,风水里视为大凶之地,聚阴藏煞,建阳宅伤人,墓穴风水更不能选这样的地方,很容易养出凶鬼恶尸。
叶泉看了眼路冰顺便发来的资料。
据说每当有月亮的时候,接近凌晨时,这里河水都会震动起来。算算时间,也离得不远了。
“踏踏、踏踏。”列队跑动声诡异地从山中响起,地面微微震动。
杨荣生前的记忆瞬间复苏,惊骇地大叫出来,“鬼子来了!”
他太熟悉、太熟悉这样的列队声了。
一个个噩梦里都是战场上列队跑来的侵略者,他们的大部分装备鞋和国内的兵纳的布鞋鞋底不一样,砸着地面让他觉得有种干脆的恐怖感。
杨荣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濒死那一瞬,听着侵略者在面前列队,踩过他离开,声音响在他耳边,宛如噩梦重现。
“沙沙——”
急促的跑动声突然掺了进去,地面震动越发明显了。
杨荣恐慌得动弹不得,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是鬼魂了。
叶泉顺着声音方向看去,峡谷裂缝上,一个个浅淡的灰影飘在半空,向列队而来的方阵冲去,刚苏醒列阵的队伍立刻被冲乱了,炸开了一样向四处跑去。
朦胧的月光照亮他们的衣着,如虎入羊群般一样冲进方阵的,赫然穿着曾经的革命军军服。
他们装备简陋,浑身破破烂烂,从缝隙中飘出来苏醒的瞬间,没人列队,没人喊口号,看清对面是什么人之后,直接扑了出去,凶悍得像一只只老虎,追得对面一哄而散。
两边人数差不多,列队的对面数量反而要稍微多一些,却惊慌地被追得到处窜,一点也不想被追到。
“不!停!快跑!恶魔,不要命的恶魔来了!雅蠛蝶!!!”
他们怪腔怪调喊着夏国话,夹杂着他们自己的叽里咕噜语言,满是惊慌,像已经被吓破了胆子。
从山谷中传出来的地面震动慢慢停下了,叽里咕噜说着鸟语的军队逃走藏了起来,半空中破破烂烂的革命军返回聚在一起,最前方响起指令。
“稍起,立正!”
无论是缺胳膊断腿的,还是伤口被包扎着肚子露出肠子的,他们或依靠着卷了刃、断了半截的刀,或相互扶持着,努力站直,杀气凛凛,依稀可见重创前的风采。
飘到角落藏起来的鬼魂们,有的还在尝试出来,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为首的军人举起刀厉声大喝,“我们在,就不许你们进一步!生是夏国的人,死是夏国的鬼,有种你们就出来啊!”
看到举刀指向他们的魂魄们,躲起来的鬼影们又嗖地钻了回去。
山里的水映出谷底的天,还有一个多小时即将天亮的天空黑沉沉的,月光穿过了空中的影子,他们像在发光一样。
杨荣呆呆仰着头,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终于敢确定自己看清了上空虚影的脸庞。
“……洪营长?”
杨荣佝偻耷拉着的身影慢慢站直了,胸口像有把火在烧,从胸口烧到喉咙,烧到眼角,烧得又酸又烫。一张嘴,他就想哭出来了。
只是,他已经是鬼了。
杨荣先前想问的话,到了此刻,却发现都不必问了。
杨荣几乎看到他们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自己误会了101营。他们可能有所隐瞒,但他们不是骗子,并不是故意失约,也不是因为他只是个戏子就抹去了他的功劳付出。
只是……只是啊,他们也没成功离开,那一战里,他们就已经死了。
101营没有人替他看到光明到来,没有人儿孙满堂高朋满座,他们自己最后的战斗,也没能留下一点痕迹。
飘在上空的所有鬼魂像停在另一个世界,没有鬼对下面的声音有反应,而是摩拳擦掌着,想要继续冲过去干掉侵略者。
一日,一月,一年……古战场曾有年年不休的杀伐,这里规模不大,但也有着向古战场发展的趋势了。
阴兵过境带来山谷河水深夜的震动,多年后变成一个诡异传说。死在这里的军人一次次重复着战斗,一次次悍不畏死地用自己筑成最后的防线,打倒侵略者,甚至打得那些鬼魂都已经濒临崩溃,一点战意都没有了。
叶泉看得出,他们的状态很奇怪,养尸地让双方的魂魄都相对稳定,似乎被催动过阴煞大量聚集,他们身上都有很多煞气,力量远超正常魂魄,但他们并没有彻底变成意识不清的厉鬼。
只是,他们像被从时空中剪出来一截留影,几乎不对外界做出反应。
他们眼里,只有没有打完的那场战斗。
叶泉轻叹一声,垂眼看着山谷下的细细河流。泥沙已经掩藏了所有痕迹,完全看不出,这里曾埋葬了几百个人。
“青山处处埋忠骨,前辈们已经战斗了近百年,该休息了。”
叶泉说着抬起手,金光顺着山谷薄雾阴煞向内燃起,一时山谷中光芒大亮。
为首的洪营长忽然注意到下面的光,他低头看来,第一时间看到飘到最前面的杨荣。
他愣了一下,“杨荣?你怎么……”
第129章 消失的番号(三)
一次次重复中,记忆变得模糊又格外清晰,进山遇到杨荣仿佛还是在昨天,根本不需要回忆。
但洪营长没说完,就哽住了。
“难怪这群王八蛋追来的晚,让我们有机会设个埋伏,原来……”洪营长意识到了什么,喃喃着。离开被困在原地不断重复一件事的状态,这些年的记忆和思考慢慢恢复着。
他满怀愧疚地长叹一声,“是我们连累了你啊。”
小村位置不好找,杨荣本不必提出用小村做诱饵的地点。说好了杨荣只是带路,他本不必再回去,飞蛾扑火般走上明知会死的路。
洪营长知道杨荣胆子不大,老乡帮忙是情分,他一直很感激。
埋伏被破,死前在山崖边抱着厮杀中的敌人滚下去一起摔死时,洪营长还想过,杨荣应该会好好活着,找机会重建杨家班吧。
杨荣眼眶酸酸的,却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宛如昨日那个意气飞扬的少年。
杨荣朗声回道,“自古英雄有血性,岂能怕死与贪生!”
杨荣死了,101营也死了,只是他们都以为彼此好好活了下去。近百年来隔着一个小村,却一前一后被困着,始终没有发现彼此。
101营的小战士也笑了,“杨英雄,天字第一号好汉!”
洪营长带队飘下来,看向叶泉一行,“……你们,是夏国人,对吗?”
他想起刚刚的声音,听到了叶泉用的是夏国语言,却有些不敢确定。
无论是人还是来的新鬼,来到这里的一行人看起来都很年轻,白白净净,一看就营养充足,穿的也好——好到他们不敢相信。
明明已经是鬼了,并不会嘴干,洪营长还是紧张地舔了舔嘴皮,郑重地问,“我们……胜利了?”
真正从死前机械性重复解脱清醒后,他们满怀希冀地问出的第一个问题,不是自己怎么样,也无关亲朋。
俞素素抱着好奇乱动的安安留在不远处,捂着嘴才没有发出一声爆哭。
呜呜呜她的眼泪不值钱!
叶泉向前走了一步,难得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们胜利了。今年是侵略者宣布投降第八十年,是大夏人民共和国建国第七十六年,前辈们,战争结束了,可以回家看看你们保住的大好河山了。”
“八十年……已经八十年了啊!真好。”洪营长嘴唇颤了颤,想问什么,却又忍住了。
他反而带着队伍往后退了几步,“人鬼殊途,我们留下是不是会对你们不好?不用看,不用看,我们知道一切都好,也就放心了,这就去投胎了。”
洪营长身后的战士们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队伍里的军人们漆黑眼睛几乎都要闪出光,明明很希望、很想看到现在的世界,质朴而简单的责任感却让他们忍耐住了,忍着并不多问、不多看。
就像抢孩子的时候,总是最心疼孩子的人先放手,他们并不愿意因为自己的渴望,伤害到别人。
多年机械重复着一件事,记忆回笼后有些乱,洪营长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这个村子里不是好人,前几天有个小姑娘跑出来了!那会我们迷迷瞪瞪的分不清现实还是过去,还以为是误入战场了,给她指了条路,藏到山里了……”
洪营长看向杨荣,“就是你先前指给我们的山洞,那地方真好,过了这些年,还护住了一个小姑娘。”
杨荣笑起来,颇有点骄傲的意味,“那是,老猎户都没我找的那么隐蔽!不知道洞口那株浆果怎么样了,过去结出果子很甜的。”
当初要不是侵略者直接开始搜山了,他们甚至没必要从山洞出来。又帮到一个人活下来,听到队伍的亲口肯定,杨荣的忐忑怀疑,彻底消失不见。
“村子里的那些假大师已经被抓走了,卖到这里的人也救出来了,你们放心。”杨荣比一次次重复战斗的101营更清楚外界的变化。
他虽然也被困在村里,也怀疑过新来的和尚道士们是不是和前面的大师是一伙的,但看着逃走的小云朵对他们的信任,跟着叶泉找到这里,杨荣基本相信了他们。
杨荣望向叶泉,“我带你们去找人。”
“素素,你去一趟吧。”叶泉叫住回来的陆少璋,“我记得前几天画出了祝由术的符,给她几张一起带过去。”
从花神山破获邪修那天开始算,村里逃走的女人已经在山里待了好几天了。加上之前可能有的虐待饥饿,路过阴兵时被阴煞冲撞的状态,她可能身体已经很虚弱。
陆少璋的祝由术可以直接提供治疗,先把人救下。但是考虑到被拐后对男人的恐惧,还是俞素素出面比较合适。
人害人,鬼救人,在这深山里,反而是鬼魂更值得信任。嗯……鬼魂转化的灵体也差不多。
安安听说要去找人,抱着俞素素脖子不撒手。叶泉摆摆手,没拦着她,只是把让安安显形的部分金光收了回来,“去吧,天快亮了,早点回来。”
“嗷~债见~”安安开开心心挥手告别。
俞素素盯着陆少璋递过来的几张符箓,眼睛发直,“……它们有区别?”
陆少璋又说了一遍针对不同状态用哪张符,俞素素点点头,“懂了,没大问题就用第一张去掉阴气,疲惫饥饿就用第二张,身上疼用第三张,骨折是第四张!”
“……嗯。”陆少璋最终还是认可了这份死记硬背。
俞素素松了口气,“没想到啊,我死后还能当个大师了!208万有123背台词,我以后就是1234施法法!谁能说我不是个大师!”
安安崽格外捧场地点头,伸出小短手,也想拿着符箓看看。俞素素嗖地抬手把符箓拿开,“别动啊,里面有驱邪的!而且动乱了我就记不住了……咳咳,画符看起来真的没区别嘛!”
叶泉好笑地看着她跟着杨荣走远了,瞥了眼刚回来的陆少璋。
陆少璋在河流附近检查了一遍风水阵法,又仔细看了鬼魂状态,回来皱着眉对叶泉点了点头。
叶泉了然。
她让接触过恶念、对这些东西反应敏锐的陆少璋去检查的,是有没有恶念侵蚀过的痕迹。
答案是,有。
原本村落被邪修占据,无论是牌坊里的鬼魂还是山谷里的鬼,都被利用起来。
山谷里是一处天然养尸地,还有众多浑浑噩噩不断重复着战斗的战士鬼魂,邪修也曾在这里布局,用煞气和恶念侵染他们。大概是希望把他们养成一支鬼王级的厉鬼精兵。
连龙魂都逃不过恶念侵蚀,煞气和恶念一起煎熬着的痛苦,普普通通的魂魄们却坚持了几十年。
邪修们高估了煞气和恶念,也低估了战士们的坚定。他们从重复的日子清醒过来,睁开眼看到活人,想到的不是杀戮血腥,而是保家卫国,呵护着希望。
“没关系,我可以让你们约束住阴气。”叶泉话音刚落,金光蔓延。
一个个从空中飘下来的身影有了影子,看起来和活人没太大区别。只有他们身上破旧的衣裳和武器彰显着,他们并不是现在的人。
洪营长等人吃了一惊。
从村落方向匆匆跑来了几个人,也听到了洪营长的话,大老远急急喊道,“留下来看看吧,前辈们!”
燕洛和路冰一起过来的,看清山谷飘下的身影,只觉得无神论三观咔嚓咔嚓破碎开了。
这里没威亚也没透明柱子,这些人的的确确就是飘下来慢慢显形的……真的有鬼!
但这会不是纠结世界观崩塌的时候,燕洛看到站在山谷前的叶泉和陆少璋,倏忽想起不久前算的那一卦。
燕洛去卜算时半信半疑,尤其是最后算出来的位置,是他找过许多次的范围,几乎没抱找到的指望了。但燕洛听了卜算,还是决定来这附近找了很久,只是始终一无所获,差点怀疑自己又遇上了骗子。
现在,鬼魂真的出现了。
燕洛立正向101营行了军礼,哑声道,“前辈们,我是夏国退役军人燕洛,目前是老兵回家项目顾问。感谢你们的多年抗争守护,你们辛苦了!如今海晏河清,我们,来接你们回家了。”
101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就是夏国现在的军人?看这身板,壮实!”
营里的小战士挠挠头挺为难的样子,“我们做啥了?有啥好感谢的……”
洪营长拍了一下他脑门,回头笑道,“不辛苦不辛苦。我们只是做了一个夏国人应该做的事。”
从军那天,他们就对着军旗许下了诺言。
——保家卫国,吾辈使命。他真的做到了,直到死亡,也依然阻止着侵略者的鬼魂。
不死不休。
天边微微亮起一点光,鸭蛋青的天穹上月光格外温柔地洒落,照亮101营战士们的脸庞。
洪营长其实并不是粗豪的汉子,微笑时更像个书生或者队伍中的政委,他挨个看看自己身后的战士们,脚跟一碰,“立——正!”
“敬礼!”洪营长抬手,齐刷刷向对面活着的夏国后辈们回了一礼,“你们建设国家,也辛苦了!”
燕洛翻山越岭找人差点死在路上时都没掉一滴眼泪,却在笑声里,中年壮汉差点哭成了二百斤的傻子。路冰忍着通红的眼睛,哽咽着道,“前辈们,我来记一下你们的名字,为你们找到家人,回家。”
洪营长排在第一个,他笑了笑,眼中闪过怀念,“我叫燕海,海晏河清的海。我用过挺多名字,洪缨,颜晏……家里有个老父亲和妹妹。”
他隐姓埋名这么多年,终于说出自己的真名,竟有些怯。
看着洪营长,燕洛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的脸,差点又想哭了。
看到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他确实找到了奶奶要找的人。
燕洛又难受又气恨。
这些年寻找消失的队伍时,每个有可能的地方他都走过,这里也一样。那年侵略者从正面无法攻入菌省,绕路安南试图入境吞掉,很多老兵都葬身在这一线。
小村离101营最后一次出现战斗的记录地点其实偏了挺远,但按照侵略者的路线看,却又始终在战斗第一线,再往前,就是他们要干掉侵略者夺回来的前线。
由于小村难以找、更没多少战火残留痕迹的特殊性,燕洛只来小村找过一次。加上奶奶和父亲找的那次,就是两次。燕洛走访的时候问过这里的村民,但根本没人提起这里有鬼,有深夜的喊杀震动声。
村里的人明知道这些鬼困在这里,却在他们打听的时候什么都不说,骗过了他们。
奶奶就曾这样,和找寻的人擦肩而过。
第130章 消失的番号(四)
重见天日的这次迎接甚至算不上什么仪式,有些简陋,但他们的心都是火热的。
101营一个个上前说出自己的名字,这么多年都飘着重复着一场战斗,想起过去的亲人恍若昨日。
“我是李揽胜,嘿嘿,其实叫李铁柱,我打得好要去见首长的时候,营长有文化给我取了新名儿。我婆娘不在了,我儿子让我爹养着,现在……哎呀,现在九十了怕不是也变鬼了!不晓得我有没有孙孙嘿。”
“我是牛铁,家里还有个兄弟……”
“我是王银花,姐姐在……”
“我是石头,家里没人了,我家的枣树可甜了……”
他们想念着亲人,想念着故土。
飘在异乡战场的游子们并不后悔葬身于此,但战斗中尚可以压下的乡愁思念,变成了真切的渴望。
回家——
回家!!!
夏国人,向来是希望落叶归根的。
洪营长,不,燕海看着自己的队友们一个个说出姓名,期待着故乡,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燕海简单说了自己的信息,也指出了他们的骨头在哪。
那年101营诱饵计划失败,他们在山崖边设伏和敌军展开激战。101营一群伤残老兵,人数也没敌军多,杀了一批之后人人重伤。他们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引诱了敌军觉得他们彻底没法反抗之后,抱着敌军一起跳下了山崖。
别看山谷最下面人都进不去,陡峭的顶端山崖裂谷却很大。怪石嶙峋,枯枝断壁,在那一刻,夏国的山水草木都成了武器。
101营固然开肠破肚,一起摔下来的敌军更是遍体鳞伤。他们有的摔死了,有的还活着,气急败坏卡在底部山谷缝隙里,试图爬上去,却上不去,也下不去。
101营所有人的哈哈大笑声回荡在山涧里,久久不散。
山谷中流出的清泉细流被血染成了红色,小河堵塞了许久许久才重新清澈起来。
伤口腐烂,尸体被山间动物啃噬,最后只剩下骨头,跌入山谷,被水冲出来,泥沙堆积着掩埋在了水流不那么湍急的山谷裂缝入口。
叶泉蹲下拨开泥沙,对别人来说徒手挖掘困难的一片泥泞,她只挖了几下,就露出了下面的一处白骨。
战死的战士们一直在这里。
听着这边的热闹,敌军士兵们也从躲藏的山岩缝隙中探出了头。还在开开心心说着家常的101营,瞬间回头,冷冷看着他们。
敌军士兵们僵硬地双手举过头顶,客客气气九十度鞠躬,“你的,我,回家,阿里嘎多勾杂役马斯(非常感谢)!”
30%的伤亡率足以让一直军队失去战斗力,好一点的50%已经足够让其他人恐惧,但101营、夏国建国前战乱时的许多军队,真真正正战到了最后一人。
一寸河山一寸血,这并不是值得夸耀的战绩,而是满是血泪的痛楚。
一次次重复战斗中,101营几乎察觉不到变化,敌军却被被一次次悍不畏死杀怕了。
从最初的冲杀,变得只想逃窜,他们甚至学了点夏国话努力沟通——只是101营从不听罢了。
路冰皱了皱眉,实在不想给他们好脸色,但她起码是官方的人,在这里不能表现得太过分。
路冰冷着脸,看向旁边不知何时出现的当地无常,“无常大人,我听闻地府有接引异国鬼魂条款?”
白无常笑眯眯的,“是的,我们正是为引渡这些鬼魂离开而来。”
黑无常一抖勾魂索,冷脸喝道,“走吧!”
鬼魂身影晃晃,一个个敌军鬼魂从山崖里飘出来,飘向黑白无常,“我们,回家?”
他们不住说着谢谢,黑白无常没有回应,只是锁住他们丢向漆黑长路。
黑白无常像赶羊一样驱着敌军鬼魂们踏上漆黑长路,敌军士兵们被赶得有些跌跌撞撞跟不上速度,却一声不敢吭,生怕被他们留下来继续面对那群不要命的疯子鬼。
即将消失的瞬间,黑白无常回头望向101营,同时微微欠身行礼。
路冰愕然看着突然被带走的一群鬼,一下子没忍住脱口而出,“???专门来接他们的?难不成我们地府还要伺候着他们回去?”
她差点想骂人了!
叶泉按住了她,“接引普通异国鬼魂就像过海关,引渡……你知道引渡是给什么人用的吧?”
路冰一愣,忽然眼睛亮起来,“您是说……”
引渡?引渡是罪犯才有的事啊!
叶泉微妙地笑了一下。
为国征战的将士手上的血债杀孽,只要在正常范围没有滥杀虐待,都不会让个人自己受苦受罚。但是……那是本国的英雄本国的将士。
虽然叶泉没仔细看过地府现在的罪罚法律,但是从轮回回到本世界路过地府的时候,还有几个穿着敌军军服的鬼在地狱里呢。可以说是地府为数不多的经常有鬼围观的地方了。
至于这些鬼是敌国的英雄、敌国的将军,在敌国偏心眼的阴间需要被奖励?那和我们夏国惩罚他们在夏国杀夏国人有什么关系!
路冰一下子气顺了。
小村中出现的战士鬼魂们,没有一直留在山谷,而是被接回了超管局的临时驻地。从燕洛和超管局两方面同时打报告回去,当年战争里牺牲的烈士尸骨重见天日,立刻惊动了夏国上层。
由于涉及超自然鬼魂,这次安排分成了两个方面,一个是迎接尸骨回家安葬,一个是陪同即将去投胎轮回的老兵们看看浴火重生的国家。
山谷的挖掘工作已经展开,紧急调动人手来完成带老兵回家的项目,立刻成了过年前的第一要务。没有人觉得这次加班加点不合适,已经准备过年的人知道了自己是为了什么被调来加班,反而更有干劲了,“过年了,是要请先辈们也回家过年啊!”
一路绿灯的项目还在紧锣密鼓运转着,菌省小村后的山谷里,腊月二十九清晨的阳光刚刚洒落大地。
围着山谷的鬼魂们无论在做什么,都忽然一起抬起头,仰头看着淡淡的阳光。
燕海有些恍惚,“天……终于亮了啊。”
最后一战里,诱饵计划开始于下午,后来追到山崖边,已经是凌晨了。他们拼命冲了上去,一次,又一次,暗沉沉的黑夜始终没有过去。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难熬,他们后来每次醒来冲锋,都在凌晨。
只是,他们已经是鬼了,再也没能看到一次天亮。
阳光穿过他们半透明的身影,像为他们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
同样终于走到阳光下的,还有被俞素素带出山谷的人口买卖案受害者。她一出来,迅速转去了当地医院治疗。
山谷里,鬼魂们看着挖开的地面,指指点点让拣骨头的年轻人们注意点,别把他们拿错了。
“和兄弟们混在一起没啥,可千万别把鬼子跟我们凑成一具,那也太恶心人了。”
101营的战士们正讨论着要不要一起留在菌省,还是各回各家。这支队伍在西南建起来,却不止在西南一处作战过,战士们来自附近好几个省。
“我是想回去看看……但是那边的鬼我们都不熟,留下咱们还有个伴。”
为国捐躯的战士们有资格选择是否回家,是否长眠在自己战死的地方永久看着安宁的世界。虽然鬼魂亲自决定墓地有些奇怪,但到底,他们能回家了。
嘟囔着的战士很快就被同伴打断,“你想什么呢?还有个伴,咱们留这么久都不错了,都是要去投胎的!”
“对哦?那我骨灰送回去,咱们一起去投胎!”
“还有杨荣!”
杨荣飘在旁边,被吵吵闹闹的战士们拉着,竟不好意思起来。
战死的这批战士被认定烈士的文件中,多了一个人,但所有人都觉得,他这个101营编外人员没毛病。
杨荣看着为他备选的墓碑,看着看着,揉了揉眼睛,却还固执地盯着上面的字迹。
大家墓碑上都有大致的从军、战斗经历。杨荣的倒是有些差异。
杨荣久久看着前面写的杨家班的付出,看着中间他们的演唱努力,看着最后他为拦截侵略者的死亡战斗。小小一块墓碑,短短的几行字,就是他们全部师兄弟姐妹的一生。
这是他的墓碑,也是杨家班最后的墓碑。
他们都是英雄。
师兄师姐的骨灰、遗物,已经被烧尽了。过去的杨荣只能收殓些最后的痕迹,连块墓碑都没法给他们立。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师兄师姐已经魂归地府,也许已经投胎了,但总要有点纪念,留点痕迹。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打断了杨荣的怔怔,“杨先生,菌省文化局和昆曲协会来找您讨论杨家班加入戏曲纪念馆和戏剧团表演的事了。”
101营战士们热热闹闹的讨论为之一静,杨荣下意识看向他们,燕海和队友们笑着对他挥挥手,“你不是一直想把杨家班留下吗?这些年变成鬼,肯定没少练习吧?快去吧,你们聊完,我们等会还要坐车去菌省省会,别误了时间啊!”
“……好!”杨荣慢慢笑起来。
虽然京剧传播更广名气更大,但昆曲向来是戏曲界一大组成,怎么也绕不过去的。就像叶泉念的评价里那样,杨家班在战争时期做出的努力,杨家班的功夫没能流传下来,至今有艺术大家止不住遗憾。
老艺术家都去了地府,没法找来了,但现在杨荣就在人世!
杨荣想完成自己最后的心愿,用文化局和艺术大家们的话说,这是抢救差点彻底见不到了的文化精神,两边一拍即合。
戏曲功夫是日积月累的,杨荣被困在小村这些年慢慢练着功底,遇上已经有足够底子的人,不说重现辉煌,复现六七成还是可以的。
一曲《长坂坡》,又唱了起来。
杨荣也没错过和101营所有人一起,坐上大巴去市里看看的机会。
知道车上都是鬼,超管局当仁不让接过了开车任务,从偏僻极了的小村,开出了十辆大巴车,如长龙般向市区驶去。
鬼魂们从上了车就看哪里都稀罕,就算已经在搜索屏幕上看过现在的日子好过起来,在超管局临时驻地也被现在的科技震撼过,但上了车,还是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这椅子软的嘞,跟十几层刚弹好的棉花被子似的!”
车缓缓启动,鬼魂们突然都不说话了。
他们看向窗外,惊喜又满怀释然地看着外面开开心心路过的人们。
“我们也有这么高的楼,这么快的车了!我读书的时候,还有人说夏国就是造不出,看看,这才多少年啊!”燕海不无感慨。
“大家都白白胖胖的,真好。”
“这么高的楼上也有人晒被子啊,那个大花被子怪好看的,我也想给媳妇买一套!”
“过年了,菜市场人真多,看这大包小包的哈哈哈!”
101营战士们看着车下面的行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放松真挚的笑容感染了每个人。虽然只是缓缓的开过,没有接近人行道,但他们远远看一眼就已经满足了。
大巴车缓缓开过市区,开到了火车站。菌省作为旅游大省,火车线路四通八达,飞机场都有十个以上。
大巴车开入火车站,远远看了看密集的春运人头涌动,燕海忍不住笑了。
“我妹妹以前就问我火车长什么样,说要坐火车来找我。现在火车这么多,她肯定坐腻了。小英子现在,应该也一百多岁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燕海低低叹了口气。
他们已经死去,终于清醒时已经快百年过去,亲朋好友大多肯定已经不在了。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没坐腻,只要能找到你,不管是火车、飞机、轮船……都不会坐腻。”
燕海意识到什么,慢慢转过头去。
燕英不再像年少时一样澄澈漂亮的眼珠透过老花镜,紧紧盯着他的背影,满是褶皱凹陷的眼眶里,就蓄起了泪光。
看到燕海正脸的那一刻,她猛地哭了出来,“哥哥!”
白发苍苍的燕英站在火车站一角,看着久别的青年,青年依然是离开家时记忆里的模样,只是成熟了、高瘦了些,满身书卷气的温柔,看向她时,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包容。
“小英子。”
燕英好像一瞬间穿越了时光,好像真的是坐着火车,找到了他身边。她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燕海穿着革命军的军服,即使没有露出死相,是穿在身上最好的模样,也有些旧。
燕英穿着后来革命军的军服,带上了自己的勋章,一个个闪着光,是最好的模样。她的白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老迈和连续的病痛让曾英姿飒爽的少女身形彻底站不直了。
他们的对视穿越了时光,像是一场无声的传承。
曾经年长的永远停在了时光里,曾年轻的接过他的教导和期盼,走过一生到老,看到了兄长曾梦想看到的未来。
虚无的魂魄抬起手点了点脸颊,燕海笑着逗她,“瞧你,哭得像只小花猫一样。肩膀上都扛星星自己带队伍了,怎么还爱哭?”
“我是……我是太高兴了。”燕英哽咽着抬手,想擦掉眼泪,老迈的身体却手抖得碰不到了。
燕英最初只是个买回去的无名无姓童养媳,燕海并不接受,反而认了她当妹妹,教她读书,告诉她外面的世界,告诉她他的希望与梦想。
她有很多很多话想说,有很多很多事想告诉她的兄长,只是见面的时候,忽然觉得都不必说了。
燕英走到他面前,就是最好的诉说了。
足以鼓足勇气说出一声,“哥哥,我没有辜负你的教导”。
“是,是哥哥说错了,小英子长大了。”燕海温柔地看着她,“燕英同志,哥哥为你骄傲。”
燕英睁着朦胧的泪眼,咧开嘴笑了,“燕海同志,欢迎回家。”
燕洛和小叔一边一个扶着奶奶,匆忙为她顺气擦眼泪。
燕小叔和燕海站在对面,一下子就能感觉到两边的相似。燕洛能认出燕海,就是因为奶奶说过,小叔长得很像燕海,大概也是缘分。
原本燕洛发现101营踪迹后,只是想告诉奶奶等待有了结果,没想到刚发回去消息,奶奶就坚持着要飞过来见一面。
老人年纪大了,他们本来不愿意让她奔波,但看到她放松的笑意,忽然觉得,也是值得的。
燕英持续百年的寻找,终于圆满地划上了个句号。
燕英带着全家赶来,为燕海介绍了后来的事。车上多了一家亲属,101营鬼魂们倒不觉得麻烦,反而觉得更热闹了,纷纷过来打招呼聊天,就像是自己家人来了一样。
燕洛跟着奶奶一来,一下子多了上百个叔叔伯伯阿姨,无奈的同时,也忍不住笑起来。
大巴车驶出火车站,十辆大巴一起开过,交通枢纽往来的车辆极多,并没有让市民们觉得有什么特殊的,甚至都没多看一眼。
路过大巴车的小女孩看着笑容灿烂的一车人,歪了歪头。
他们好开心呀。是去哪里玩了吗?
“小宝,回家了,看什么呢?”
女孩小宝追上了父母,开开心心回家了。
第二天就是除夕,夏国除夕的新闻联播一贯报道过年各地的习惯和准备,但今年有些不同。说完了国际局势,播报的第一条国内新闻就是:发现菌省战役遗址,接老兵们入烈士陵园的报道。
新闻联播主持人以肃穆的语气向所有人宣布,“在这万家团聚的日子,我们的烈士们,也回家了。”
战士们穿着军礼服,捧起一个个以国旗盖上的骨灰盒,庄重走出小村,接烈士们的骨灰回家。
阳光灿烂中,星星点点雪花落下,竟下起了一场太阳雪。
灿烂阳光亮堂堂地照出光明坦途,大地素白,像是天穹降下了一场迟来的肃穆祭奠。
菌省,等着吃晚餐的女孩小宝惊讶地看着电视屏幕,新闻联播正播放着迎接仪式和烈士们的生平。
小宝指着电视,“爸妈!我昨天见过这个人!”
“这是保护了我们国家的烈士,不要随便指。”妈妈教育完,耐心和孩子解释,“就在咱们菌省发现的,你看到的应该是迎接的骨灰盒和遗像。”
小宝:“不是,我真的看见了!”
妈妈想了想,笑了起来,“也许他们回来了,亲眼看过了他们保护的城市呢?”
“真的吗?那就太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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