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向西斜,瀚海军营中炊烟袅袅,士卒结束了集训,正等着吃晚饭。
却见一辆华盖悬铃香车缓缓驶来,停在营前。
柔雾般的纱帘被人卷起,身着藕色与碧色罗裙的采苓和绿衣依次下了马车,旋即,那涂了凤仙花汁的五指轻巧地搭在采苓的胳膊上,珍珠绣鞋悠然地踩在了跪于地面的内监背脊,明姝轻扶云鬓,袅袅娜娜地从马车上下来,头上的帷帽被风吹拂,偶然露出惊鸿仙子般的绝代姿容。守门的士兵两眼发直,竟是愣了会,才反应过来她是谁。
明姝朱唇微弯,让采苓绿衣将消暑的杏皮水分给士兵们,权当是崔承嗣体恤他们戍边劳苦的心意。
这水用去核的李广杏杏脯文火慢熬,滋味醇厚酸爽,最宜在夏季饮用。
替崔承嗣劳军,既能收买人心,又能以正当理由过来看他,实乃化干戈为玉帛的锦囊妙计。
明姝面上是笑吟吟的,心底却厌极见这阴沉不定的崔阎罗。
只不过这几日滋润惬意,左边厢让采苓给她揉肩捶腿,右边厢让绿衣替她打理指甲,自己搬了张美人靠,躺在绿意盎然的葡萄藤下,用那柄羊脂玉玛瑙太平车,将匀在肌肤上的玉蓉膏慢慢地推开,什么恼啊气啊的,全然抛在脑后了。
孙姨娘和妯娌郑氏知她受了委屈,轮番过来宽慰。
说崔承嗣打小就古怪,不去招惹便是,娘儿们一会也能好好过日子。明姝却不是来和他过日子的,孟疏那儿还在与几只卫队、马帮博弈,争取敲定和岑元深走曷萨那的生意,她得想办法让崔承嗣出钱修路和栈道,开放茶引,伺机敛财。
只是崔承嗣颇沉得住气,上次斥责了她,一连几日都没回府。
她不得不迂尊降贵,来同他亲近亲近。
明姝手里除了一个盛着杏皮水的雕花锦盒,还带了件描金绣银的月白圆领织锦襕衫,私底差孟疏到外面找了个收费低廉的裁缝,特意在襕衫背后绣了威风凛凛的狼图腾。
曷萨那人拜狼神,见着她因做胡饼受委屈,岑雪衣还笑吟吟宽慰她,崔承嗣在胡地出生,又不喜汉人繁冗规矩,怎么会讨厌胡食。
这些日子三番四次冷落她,可能是想给王室来的公主立威,搓搓明姝的锐气。
明姝只信三分,因为绿衣打听过,岑雪衣表面笑吟吟的,背地里却有邪性。从前剑东和廷州的长辈都有意撮合她与崔承嗣,而今明姝与崔承嗣联姻,她这做干妹妹的竟也不生气,不避嫌,岂不奇怪?
人不犯我就罢了,若刻意给了她错误引导,让崔承嗣更厌恶她,其心可诛。
明姝忖度半晌,仍依她所言,替崔承嗣做了件兼具胡服与汉服之美的外袍,今儿一并送给他。
*
明姝来劳军的消息,不到半炷香功夫便传到了中军营帐。
崔承嗣这时通常都会在练武场练武,但这几天他每到傍晚便回了营,磨刀霍霍不知在做什么。
明姝入营时,他刚把刀放回架子上。
帐中隐隐弥漫着木屑的香气,崔承嗣似乎没想到她会过来,回身时“当”的一下踹到了帐中的炭火盆。
这些火盆是李澍、岑雪衣他们嫌待在他身边冷,摁头让士兵抬进来的。他时常因不习惯和它们磕碰。
哔剥的火星子闪烁,他默了会,才走到矮桌前坐下。
“你过来做什么?”
语气不似之前森冷。只是拿起卷书册,并不看她。
明姝将那碗色泽莹亮滋味清新的杏皮水放在案桌上,款款坐在他身侧:“暑气尚蒸,我来给夫君送消暑的水饮。先前我不知夫君忌讳,触了你的眉头,喝了这水能消些气吗?”
冶艳的指尖捻一柄瓷白的汤匙,慢条斯理地为他搅动水里的糖,依旧是娇娇绕绕的调子,缠绵婉转。
崔承嗣坐得板正,但明姝却似没有骨头的猫儿,便是搅动糖水,也似要寻到什么依靠。
温热香软的气息,不住地凑近他。
崔承嗣拿不住书册,掌心摁在桌上,僵住了一般。
明姝掀睫瞥了他,那海子般平静无澜的眸子,倒没有想象中蕴藉阴云雷鸣的感觉,稍稍放松了心情。
先前知道他怒火上头,才刻意晾一晾。等他忘却了情绪,再来哄他,脾气果然顺多了。她纤纤柔荑托举瓷盏,把杏皮水端到他面前:“夫君不言,喝了这水,就当你原谅我了。”
她微偏过脸不看他,鬓角几支粉色芍药轻轻颤动,似羞怯,又似恐惧。
李澍说,她千里迢迢远嫁廷州,无亲无朋没有倚靠。
偏偏到现在,他没听她抱怨过半句,也没有因他生气而怨怼,反倒好言好语过来认错。
他原以为自己喜欢烈火,可她温柔似水。
明姝举了会,才觉掌中一轻,回过头时,满杯的杏皮水已经被崔承嗣喝下。崔承嗣把碗扣在案上,还未开口,一方香帕忽然点了点他的唇。
温热的指腹隔着柔软的帕子,比火还灼人。
崔承嗣赫然攥住明姝的腕骨,眸色幽深。
她又似受了惊的幼鹿,眸泛秋水:“我,我只想帮夫君擦擦唇角……”
他的薄唇上沾了杏皮水。崔承嗣凝眸,不禁想,若是她再大胆点,方才碰到他的,岂止是方帕子。
他盯着她莹润欲滴的樱唇,耳根不知怎么发烫。
下一秒,又把明姝无情推开,“不必了。”
明姝将帕子绞缠,掖在腰间,像是有点委屈。
好一会,才将那件差人草草做完的襕衫取出,塞到他手里,情意款款道:“夫君,廷州夜里冷,我瞧你没有几件体几的衣裳,特意给你手缝了一件,你要不要看看,合不合心意?”
料子是极好的水光锻,防风耐寒,贴身时又滑软如女子肌肤。
针脚细密,女红精湛,似乎是费了番功夫。
崔承嗣又想起那日斥骂她的话,不觉沉道:“为什么送我衣裳?”
“你是我夫君呀。我这辈子都指望夫君,自然要待你好。何况我在深闺便久闻夫君大名,如雷贯耳,能嫁给你,内心不知多欢喜……”
“好了。”同样的回答,崔承嗣听过一次。
就像他骗她有病的鬼话,他总觉得不真实。
可细究,又踅摸不出什么差错。
崔承嗣想了会,将衣服铺开,打算试一试。刺目的狼图腾入眼,他脸色顿时阴沉,刺拉一声把衣服撕了条大口子,狼头面目全非。
明姝骇了一跳。
他却把衣裳扔在地上。
“以后不必送了,我不喜欢。”
如此鲜艳精致的曷萨那图腾,很难想象她不是有意为之。但她不知道,他最厌看到那些东西。
明姝似是受了惊吓,瑟缩退了两步盈盈欲泣:“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哪里又招惹了夫君,岑姑娘说,夫君穿了这件衣裳便会高兴……”
她颤颤地拿回了那件从后背便烂掉的襕衫,两滴豆大的泪珠儿坠在狼眸上,洇开片湿漉漉的痕迹。
唯唯可怜的模样,演技登峰造极。
崔承嗣的心似乎也因那两滴泪珠儿,被狠狠揪了下。
她原来什么人都倚靠不了,傻兮兮地问岑雪衣了。她一点也不知道,岑雪衣曾派人劫她的亲,他却没有告诉她。
难怪,会戴他厌恶的胡帽。
会送他厌恶的衣裳。
可他……真的那么厌恶么?
明姝隐忍着哭腔,柔弱的双肩一抖一抖,便要起身离开营帐。还没等哭脸变笑脸,却又听到背后崔承嗣冷淡的声音。
“夜幕已临,路途不安,今晚先留下。”
他走到她面前,捡起了那襕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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