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恰好碰到被她泪水濡湿的地方。
崔承嗣的掌摩挲那件襕衫,沉默半晌,却是把它随意往边上一丢,仿佛刻意告诉明姝,捡起只是因为它挡了路。
夜幕还没有彻底降临,他却说路途不安,明姝低委着头,暗暗思量。
他是不是欲盖弥彰?
若是便可喜得很。她费心费力这么久,石头做的心,都该软一软了。
她翘起唇角,又在转身抬眸时敛住:“夫君,你说的是真的吗?”
仿佛这些日子躲避、冷待她,让她连得到一丝甜都小心翼翼。
崔承嗣回矮桌前,再次不小心踹到炭火盆。再不习惯,却是难得连续两次踹到。但面对她的提问,他依旧沉默。
明姝绕过那盆,袅娜坐在他身侧,又似先前无事发生般道。
“夫君,他们都在吃饭,你吃过了没?”
他似乎准备写密函,她便自然而然地拿过松纹墨锭,为他研墨。
她靠得实在太近了,薄如蝉翼的外衫隐约透出腻白的藕臂,有意无意地,蹭着崔承嗣的护臂。一缕乌发流到泛黄的宣纸上,恰好碰到他染墨的狼毫。
崔承嗣凝眸半晌,答非所问:“还想呆在这里,就到屏风后去。”
若非她是明姝,如此逾距的行径,他几乎要怀疑,她是胡蛮的细作。利用美色勾人,窃取他的军机。
美色,总令人心猿意马。
明姝被斥,不禁委屈地缩回手。那缕染了墨的发在空中拖曳,划过优美的弧,滴在她纤秀的锁骨下。
“哎呀,”明姝状似烦恼,黛眉轻蹙,便又坐回去用帕子擦拭。
五指微揭片缕衣襟,她擦得极慢,衣襟下沟壑若隐若现。
女子浸着薄薄香粉的清甜气息,因她撩开衣襟,忽浓忽淡。崔承嗣的指腹叩着桌案,脊背不禁僵直。有的东西,难以刻意忽略。
何况,他明明可以不忽略。
那方帕子在污渍处拭了又拭,拭出一片浅粉印记,依然不干净。
“夫君,这儿有水吗?”明姝抬眸,俏生生问他。
距离那么近,她好似不知道危险即将降临的猎物,把最柔软的一面对准他的利齿。崔承嗣攥着身下软垫,压抑心绪,试图离她远一点。
她却又凑过来,伸手去够他一侧的牛皮水袋。半个身子近乎横在他眼底。
崔承嗣向后倾,盯着她如伶仃薄背。下一秒,他突然攥住她胳膊,将她推向桌案,那力道让明姝惊诧,金簪定不住水滑的发髻,如云朵散在宣纸上。
“夫、夫君?”
她抓着牛皮水袋,因他突兀的举动,呼吸不住起伏。
那纤长的睫羽,亦颤颤的不知所措。
她又如此,无辜可怜得,好似脑子里想些不清不楚的从来是他。崔承嗣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大掌扣紧她的手。
良久,却从她手里拿过了牛皮水袋,咬掉木塞,把水袋口对准那污渍处。
掌心掠过的丝滑温软的触感仍在。就任这水流下去,沾湿她的衣裳。
纤薄如云的衣料,在湿水之后,便会紧紧贴着她,勾勒出那些玲珑浮凸。
他的眸色沉沉,却隐蕴燎原星火。
一滴,水滴在了锁骨的墨迹上。
冰冷的感觉令明姝轻颤,他恍然,似乎他伸手缓慢蹂足蔺,她即刻会变成一滩温柔的水,无孔不入地裹挟他。
“明姝公主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耳边赫然有尖细的声音炸响。
崔承嗣心底的大火,霎时间熄灭。
……
“我的东西,以后别再乱碰。”
他复又冷淡甩开她,起身到一侧,把水袋悬起来。那是他喝过的水,那一滴似乎连津、液也碰倒了她的皮肤。
他攥紧水袋,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比起将来中断遗毒深远的联姻,他个人的欲望,算不得什么。
*
借着那吝啬的一滴水,明姝擦干了身上墨迹。她不知崔承嗣是不是冰做的,碰过的东西冷便罢了,她百般撩拨也像砸到了冰砖上,冷得她齿关打颤。
想是之前让她留下夜宿,都是信口胡说。
她来军营,根本没改变什么。
她悻悻依他所言绕到屏风后。这里有张特别舒服的长椅,枕着柔软的虎皮褥子,烤着温暖的炭火,倒是比在都护府里睡地上好些。
她的嫁妆有一半给了养父满叔,剩下的打算留着将来购置茶引与茶叶。一斤金丝楠木价值数两,除非她将上好的头面卖了,否则造床,只能选品质较次的红木。
那也不错,在这里睡也不错。
天色渐晚,夜风呼号。
明姝隔着屏风,本想和崔承嗣聊会天,他却执笔写起密函,随后出了营帐。营里没什么可玩的,也不知道他何时回来,明姝想偷看军费账册的心百转纠结,却是作罢了。
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
非战时,军中夜里颇为闲适,除了外派做买卖巡逻的士卒,余下的大多都在修磨兵器、练武强身,抑或谈天说地。
李澍带着一支轻骑巡视回营,却见崔承嗣在月色下举斧劈砍。
旁边尽是横七竖八的木料。
“欸,嗣哥,半夜不睡觉,在这砍柴呢?”
每根木头都粗壮无比,和柴火的尺寸大相径庭。他张口就暴露自己脑子的缺陷,崔承嗣懒怠回应。
他只是沉默地劈砍,疲惫地训练,以消耗过多的精力。
李澍跃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连着几天,看你晚上叮叮咣咣,到底在干什么?”
他不语,李澍便一直追问。
崔承嗣不胜其烦:“做床。”
“做床?你不是说木含火,不能睡床吗?”李澍称奇。崔承嗣表面一直排斥提及“胡”字,骨子里却和胡人无异。曷萨那人拜狼神,敬火神,从来只睡地板。
月色下,挥着斧头的崔承嗣已褪下了外甲,挽起袖口筋肉绷紧,汗水涔涔。
“汉人公主麻烦得很,给她张床,省得再闹。”
李澍却觉得并没那么简单,绕着他来回走了两圈,笑道,“是为之前捏碎殿下胡饼的事做赔礼吧?早让你对殿下收敛收敛脾气,我皮糙肉厚扛骂,殿下那身子骨,弓估摸都拉不开,又不知道你的忌讳,说两句定然眼红鼻酸啦。”
冷不防崔承嗣的斧头劈到他脸前,那湛蓝的眸色也变成了阴沉的灰。
“再啰嗦,割掉你舌头。”
李澍曾与曷萨那打过交道,他们稍不高兴,就割自己的耳朵划烂脸,和尊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汉人不同。
崔承嗣虽然没自残过,但骨子里应当是不吝做这种事的。
对自己残忍的人,对别人只会更残忍。
李澍见好就收,笑嘻嘻告辞。
其实他没劝过崔承嗣收敛脾气,但这会却觉得是该劝劝。
*
临睡前,崔承嗣照例让人把木头收起,拖着长斧回到帐中。
他来到缂丝屏风前,脱着身上的玄甲。隔着影绰的花鸟图,忽然听到声轻轻的嘤咛。明姝不知何时睡着了,侧躺在美人靠上,婀娜的身段似连绵起伏的山峦。
酡颜微醺,宛若春睡的芙蓉。
那如云雾般轻薄柔软的蝉衣,用他这双弓马娴熟、密布茧子的手,轻易就能撕碎。
看到这里,崔承嗣把长斧扔到一边,绕到她身前蹲下。
原来挥汗如雨不能缓解什么。
有的人在眼前,就像金粉流光的蛇,明知道危险,也遏制不住想触碰。但大掌才到她鬓边,她却翻了个身。
似毒蛇吐了红信,他突然惊醒。好在她只是翻身,并没有醒。
崔承嗣攥紧拳头,走出屏风,又拿过水袋灌了几口。
床弄好了,她应该就不会想来营帐了。
就这样吧,到此为止吧。他已经够了。
*
明姝是被嘹亮的口号声惊醒的。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厉害。戈壁本就干旱,又在炭火盆旁睡了一夜,鼻腔牵扯着前额,连片地疼。但鼻腔内的血已经凝结了。
每日大营都会集训,崔承嗣站在南向高台上,执旗排兵布阵。他左右两边,外垒各有两名偏将,李澍面北,中垒则站着瀚海军的押牙。
训练场中左右皆有十二面战鼓、号角和五色旗帜,士卒目见旌旗,耳闻鼓角,令行禁止。
明姝远远得见,倒是难得地震撼。
从前,崔承嗣只是个存在她幻想里,别人的口述中的阎罗恶鬼,但这些日子接触下来,他除了性情阴沉古怪,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但阴沉不定本身,已足够让明姝唾弃。
她不明不白地睡着,一侧被火烤,一侧却冷得发僵,他回来却理也不理,连件外衫都没给她披。
冷血。
明姝轻斥了声,采苓和绿衣端着热水过来,伺候她净面更衣,又为她盛上精细的早点。
“殿下,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吧。这儿全都是男人,奴婢怪怕的。”采苓将些白糖添在牛乳里,后怕道。
她昨夜和绿衣在外守夜,偶然看到营中一角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拼斗声。
又得闻营中秽乱,男人见了女人,便如禽兽见着猎物,眼睛都滋绿光。
她这一路,甚至不敢和士卒正面对视。
绿衣也是这么想的,恼道:
“他们昨晚还私自议论,说殿下……”
有些词太靡艳,她张不开嘴。
明姝的确生得过分祸水,但她身份尊贵,他们就算想,也忌惮崔承嗣。
明姝悠然饮毕牛乳,用巾帕擦了擦嘴角。“知道了,收拾收拾,待集训后我和崔太尉说一声就走。”
她对油盐不进的崔承嗣亦有些灰心,他周围人要么不了解他,要么口风紧。她总是摸着石头过河,容易把事情搞砸。
岑雪衣让她送绣有狼图腾的衣裳,他显然是不喜的。
除非能找到一个人,和崔承嗣走得近,对她态度亦友善……
明姝眼波流转,视线定格在阵前的李澍上。
李澍是廷州刺史府的三郎,尚未成家,心思单纯。明姝计上心来,扶了扶鬓角簪花。
集训毕,李澍走向中军营帐,却见明姝正和两名贴身婢女分奶疙瘩。她似乎才见李澍,笑吟吟道:“李将军,要不要尝尝?采苓她们早上在外边买的。”
纤白的五指捏着块米色的疙瘩,俏丽妩媚,任谁都无法拒绝。
李澍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拿了块。
明姝再起身,似闲聊般问:“最近营里是不是很忙呀?要打仗了吗?”
她口吻轻飘飘的,但李澍却觉得她在叹息,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崔承嗣冷落她的事。他连忙安抚道:“还没有定呢,虽说吡罗内部可能出了乱子,但毕竟没有探查清楚。何况秋天到了,西戎兵强马壮,我们孤军深入,一击不成就可能延长战时,若溃逃再遇到隆冬大雪,就太糟糕了。不管怎么样,秋天营里的训练总是忙些,嗣哥也很忙……”
她不过浅浅问一句,他却说了那么多。
明姝觉得好笑,婉声道:“李将军,你慢点说,我听着呢。”
崔承嗣正和偏将训话,远远便见明姝和李澍有说有笑。她似乎很高兴,鬓角上的芍药芙蓉也跟着笑声轻颤,明媚勾人。
他攥紧斧柄,刻意不去看。
但渐渐的,偏将的话便听不清了。
她在他面前总是畏缩柔婉,和别的男人说话,却似翩跹的蝴蝶,生动潋滟。
他不知怎么心似石堵,撇下偏将快步朝明姝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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