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姝刻意不把话说全,叫他误会。
他昨夜只顾拥着她,把她当成火炉子,抱着抱着便睡着了。两人脸对脸,身子对着身子,竟跟和尚尼姑似的。
但能叫他觉得,方才不是她想亲他便可以了。
明姝再替他理衣裳,指尖在他身前游走。
崔承嗣尚未缓过神,唇上的胭脂淡香,叫他心绪缭乱。每逢月中,他体内未清的毒便会发作一次。往日都记得避开人群,今日不知为何只记得给明姝送床。
冷到极致时,根本顾不上所谓的礼义廉耻,虽然他本身也不是个讲礼的人。
崔承嗣揉了揉额角,又颇不自得。
毒发时神志不清,像个活死人毫无知觉,倒是汗湿了被褥,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人昏沉沉的,没有精神。
他的目光转向明姝,却又听她在挥抬胳膊时娇嗔了句:“夫君未免力气太大了些,弄得我浑身酸疼……”
心不禁一紧,呼吸停滞了片刻。看来昨夜的确对她用了强。
他盯着明姝的脸,那睫羽微微轻颤,樱唇莹润甘甜。明明什么都做了,却不记得任何滋味。
她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看她,怯怯飞了他一眼,柔荑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脚上:“夫君脚上还扎着碎瓷片,不取出来伤口好不了,我来帮你吧。”
她正要俯身,崔承嗣忽地扣住她伶仃的肩膀,将她推倒在褥子上。
墨发如云铺散,将明未明的天色,清晰地照出那双秋水潋滟的眸子,如此无辜,又如此诱人。
崔承嗣拇指将她脸上的乱发抚到耳后,眸光灼灼。或许再试一次,能回忆起什么……
他缓慢俯身,门外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女声。
“嗣哥哥,你在休息吗?”
崔承嗣惊醒,沉眸看着明姝。她也睁大眼和他对视着,两人几乎唇齿相抵,心跳清晰可闻。
他不禁放开她,紧了紧缭乱的衣襟。他实在是被明姝三言两语唬得糊涂了,倘若真的已经对明姝做了什么,也不该上赶着再试一次。
屋外天色尚未清明,算算时辰,应该是寅时到卯时之间。
岑雪衣半夜不睡觉,从老太太那儿绕远路到这里,不知所为何事。
崔承嗣没有说话,岑雪衣又道:“嗣哥哥往日月中都要喝药,今日是不是忘了?我适才取小厨房给你煎了药。”
崔承嗣十岁被崔执殳带回廷州,每逢月中寒毒都会发作。崔执殳也曾让大夫给他看过,但大夫说他中哈尔草毒的年纪太小,伤了根本,没法彻底根治。索性毒不死人,吃一剂药就能熬过去。
除了崔家人,岑雪衣也知晓此事。
她夜里翻来覆去,才记起今日月圆,匆匆起来煎药。守在灶台边一个多时辰,打着呵欠紧赶慢赶地过来。
等了会,却见是明姝推开了房门。她鬓发微乱两颊酡红,只穿着件束胸及地的纱裙,披着绰约的大袖衫,一副刚从崔承嗣怀里醒来不久的样子。
那翦水秋瞳上觑她,纤白的柔荑接过岑雪衣手中的食盒,貌似欢喜道:“岑姑娘来得巧了,我还奇怪夫君夜里为何不安枕,嚷着冷得厉害。这药里可加了安神的酸枣与合欢?廷州的药不像中原齐全,若是没有,我下次差人从宫里送些来。”
她一边说,一边顺着自己及腰的长发,将它们绕到身前,似乎在努力掩盖和崔承嗣欢好的痕迹。
原本冷如雪洞的寝屋,因为她的举动变得旖旎生香。
岑雪衣指尖微微发颤,眸色陡然阴沉。
她来得着急,全然忘了崔承嗣已经成亲。就因他成了亲,她的眼才要受此凌迟之罪吗?
全怪明姝,好端端的为什么从王都来,如果她不来,自己便会成为这封疆大吏的正室,外可与崔承嗣戎马倥偬上阵杀敌,内可为他洗手羹汤温柔小意。
岑雪衣热切地想着,恨意又在这一刻变得汹涌,指尖掐着食盒阴笑道:“有的,不需要殿下麻烦了。”
明姝莞尔,便要拿走药碗,岑雪衣却不肯放。那药碗在两只手指尖僵持了半天,明姝倏尔挑眉,“岑姑娘,你怎么了?”
她似乎才回过神,松开了手。
明姝转身走了两步,复又回眸嫣然一笑:“天色尚早,姑娘回房歇着吧,辛苦了。”
下一秒,她的柔荑带上雕花门,把岑雪衣隔绝在了外面。
岑雪衣僵在原地,只觉得心气难平,她为什么会觉得,刚才明姝那一回眸,带着丝轻蔑的挑衅。她明明只是个愚蠢、柔弱的公主而已。
*
“夫君,要不要喝药?”明姝将药碗放在地上,跪在崔承嗣面前。
他还不知道自己吃了她喂的丸药,不需要再吃什么了。
但岑雪衣送的,她倒是好奇他什么态度。其实她一直不太清楚,崔承嗣如何看待岑雪衣的,只知道他们从小相熟,岑雪衣排挤她。崔承嗣脸色已恢复如常,淡漠瞥了眼那药,并不答话。
他掌心摁着胸口,奇怪自己身上的寒意为何会散了。
不冷的时候,任何药都是累赘。
他沉默,明姝便又挪过来,柔声问:“夫君,脚上的伤,还是让我帮你处理一下吧?”
崔承嗣眸色幽沉,抵住了她伸过来的手:“不必。”想到什么,补充道,“我只是个粗人。”
她金枝玉叶,他伤惯了,没那么矫情。
明姝却噗嗤笑了声,眼睫上掀,眸光楚楚:“夫君在怕什么?”
见他犹疑,明姝又道:“不怕,为什么攥我的手腕攥那么紧?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不免松开她,她笑意却更盛:“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夫君动不动碰我这,掐我那,是讨厌我,还是故意触碰我?”
她三言两语娇嗔婉转,却撩得他本来平静的心思纷乱如麻。
若是从前,早就斥她自作多情了。
崔承嗣喉结微动,压下纷乱的心思,抢在明姝面前拔了脚底的瓷器,又从椸上取了酒囊,咬开盖子淋在伤口上。烈酒浸着伤口,他却如没事人般,眉头也不皱一下。
明姝婉跪在那儿,忽然发现,他其实不是一个懂得怎么照顾自己的人。
胡闹似的处理完一切,他已不打算在寝屋里呆着,只想到瀚海军中寻个清净。
崔承嗣正要披衣,明姝却如藤蔓缠上来:“夫君,天还没亮,你又去哪里呀?”
那纤白的指尖捏着他的外袍,央浼的姿态万分可怜。
崔承嗣默了会又坐下,仍无法记起昨夜任何点滴,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他抬起手摁在她肩头,掌心收紧,掐她的肩膀,像是想发泄。但力道不轻不重,明姝唤了几声,他也不说话。
她被他折腾半夜,倒是有点倦了。崔承嗣坐在那里,见她无措了半晌,便又收了手:“我暂时不走。”
“真的吗?”明姝欢喜,脸蹭了蹭他的腿,又起身坐到妆奁前梳妆。她似乎很高兴,把如瀑的长发绾起来,后颈有一滴微红的痣,似雪中一点艳色,盈盈诱人。
崔承嗣扯了扯衣襟,强迫自己不去看她。
“夫君能陪我,我实在高兴,但我只在这里眯一会,就得给老祖宗请安去了。你也再休息会吧。”她叮嘱着,绕到了对面的拔步床侧躺下。
体态婀娜,腰肢纤细。
崔承嗣看了会,不禁盯着自己掌心的厚茧子。
她似乎变成了只妖精,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她的影子。他向着空气挥了一拳,试图把明姝的幻影打碎。
*
天才亮,岑雪衣又从轩和居出来,招呼崔承嗣到回廊叙话。
而拔步床上,说要给老太太请安的明姝还在睡觉。崔承嗣心底暗哂,也没有叫她,披衣出门。
“嗣哥哥,昨夜是不是殿下救了你?”岑雪衣问。
通常崔承嗣不说话便是默认,岑雪衣又道:“嗣哥哥,你可欠了殿下一个人情啊。马上就要打仗了,你要不要在出发之前,送她件礼物报答她?”
崔承嗣扫了岑雪衣一眼:“你有这份好心?”
这时采苓端着药碗出来,往花圃里倒了。岑雪衣的心骤然跌入谷底,咬牙道:“先前都是我不懂事,欺侮了殿下。现在后悔死了,特别想赔礼。”
曷萨那遭吡罗围追堵截,形势危急,但顾念时值金秋,不是合适的出战时机。崔承嗣便先派使臣去与吡罗斡旋,延缓吡罗对曷萨那的攻势。再遣使到曷萨那,与曷萨那谋划一个万全的作战计划,待来年开春再发兵。
若真的发兵,少则三五月不还家,多则……
崔承嗣回看内寝,不禁想到明姝那双婆娑泛红的泪眼。
离开他半步都依依不舍,到时连个念想都没有,岂不日思夜念,对镜垂泪?
他应了岑雪衣,又回到寝屋。
*
明姝正睡得香,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低声说,崔老太太派人过来了,吓得睁开眼。
虽是应付差事,但嫌弃的话听多了脑仁疼。
但她看到的却不是崔老太太的贴身丫鬟,而是崔承嗣。他坐在拔步床边,似乎在审视她。
她以为他可能趁半夜就去军中了,不确定地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却听背后的岑雪衣笑道:“殿下,今日天气好,你要不要嗣哥哥带你出门逛一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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