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大雍历一百一十六年秋, 新帝登基,改元为“明正”。
明正元年十月十五日,宁颂随同其余贡士在礼部侍郎的带领下, 经过搜查, 穿过承天门, 来到皇极殿前的丹陛前。
会试一共上榜了三百个人, 只是前些日子陆续折损,或是死于政变之中, 或是与成王或端阳公主有所牵连而丧失殿试资格。
撇去了这些人, 如今站在殿前的, 只有二百八十余人。
辰时, 以梁巡抚为首的读卷官和受卷官到达, 贡士们先行了礼, 不久之后,明正帝御驾亲临。
这是时隔许久, 宁颂第一次见到这位新帝。
与之前在临王府见到的长辈模样不同, 今日的明正帝穿着崭新的龙袍,脚上穿着一双龙纹朝靴,看上去威严又肃穆。
宁颂只敢在行礼时悄悄看一眼,等到站起来, 就垂下了眼睛, 与其他贡士一样做出恭敬的模样。
因而, 在这时也错过了新帝望过来的温和的笑眼。
“都进来吧。”他们听到了这位新帝的声音。
行完了礼,贡士们走进了大殿。
殿内的面积出乎意料的宽敞,早已经摆放好了考试所用的案桌, 贡士们按照顺序一一坐好,而后是主考官梁巡抚宣读圣旨。
殿试与之前的乡试、会试不同, 因为答题地点特殊,因此答题的时间只有今日一日。
到了傍晚,哪怕考生没有答完,也会被强制收卷。
考试时间短,也意味着考试内容的单一——在殿试中,再没有四书五经的经义,也没有诰、表、召的公文写作,留下的只有策论一种题目。
连续几届中,策论题目数量也没有限制,多的有三道,少的只有一道,偶尔就算答完了题,也不乏皇上当场加试的情况。
说起来,这一场唯一的考官就是皇上。
而大家都不确定这位新帝会怎么样出题。
还好,由于考试时间紧张,各位考官没有让考生们多待,不一会儿,考卷就发在了手上。
宁颂低下了头,愣住了。
今日的策论只有一道题,题目也只有寥寥几句话,问的是“评价泰启朝政治得失”。
泰启,是先帝的年号。
不久之前,先帝入柩,朝廷轰轰烈烈地吵完,最终礼部确定了给先帝的谥号,定为“怀”。
“怀”是平谥,描述君主性格仁慈,潜台词是缺乏能力。
这是朝堂中各方面势力博弈的结果。
宁颂以为,在商量出谥号之后,对于先帝的评价就已经盖棺定论,可没想到,在殿试上,新帝出了一道这样的题。
真是出乎意料。
压抑着惊讶的心情,宁颂没有忘记此刻自己的任务,垂下头来,仔细思考出题的目的。
虽然与明正帝的接触不多,但绝对也不少。在过去的经历中,宁颂大概能够描述出明正帝的画像。
低调、沉稳、务实。
由于政|变过程宁颂只是旁观,根本算不上深度参与,但也知晓作为最终胜利者的临王在其中布置了多少,筹谋了多少。
这样一位智谋、能力都不缺的帝王,他又想从年轻的读书人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呢?
在宁颂沉思的时候,左右已经开始有人答题。
他们与宁颂不同,越是对考官本身不了解,越是敢大胆去按照自己的心意写就此篇策论。
不要因为想得太多而无法动笔。
宁颂暗暗告诫自己。
当然,不去揣摩题目的意思,显然也是不现实的——思考片刻,宁颂下定了决心。
泰启朝得失,与泰启帝的得失区分开来写。
只写前者,不提后者。
先帝再如何,也是皇家之事,轮不到他置喙。但先帝在位期间存在着什么问题是客观存在的,他大可以从此入手。
确定好答题方向,宁颂接下来的题目瞬间就好答了。
他与其他贡士不同,天然具备着优势——这种优势不在于他早早在皇帝面前挂了号,而是在于他所处的环境。
平日里,与他交往的、讨论问题的,无不是官场内的官员。
上有一省主政官员,下有地方小吏,在这长久的、深入的交流中,宁颂对于如今所存在的问题早有隐约的想法。
昔日,与端阳公主贪腐有关的河道问题,临州府治下一直在探索的土地税收改革问题,边疆的疆域问题……
在此时此刻,宁颂忽然发现,自己过去的经历在某种程度上汇集成了这一张试卷的答案。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着一股力量牵引着他,一路走到了这一刻。
宁颂低头笑了一下,然后开始答卷。
河道问题年年拨款,年年出问题,问题不在于河道、河工本身,而在于吏治。吏治,又在于监督和监管。
往往学子们答题答到此处,便会将答题方向拐到官员本身的教育与治理上,但宁颂却将人身上的问题一带而过,取而代之提出了完善规章制度的建议。
偌大的帝国中,无时无刻都有决策在产生。而这些决策所依照的是什么,凭据又是什么?
纵观整个决策流程,真正能够落实在纸面上的,唯有一个《大雍律》。
除此之外,官场上靠着一套长久以来流传下来的隐形规则运作。
而显性与隐形的两种规则互相作为替代,只因落实在纸面上的、有章可循的东西太少,官员们所能够行使的自由裁量权越多,对于官员的治理才愈发困难。
这是一套与传统逻辑不同的思考方式。
殿试按照惯例本不需要明正帝亲自监考,作为大雍的主人,明正帝出席这个场合时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
但明正帝仍然留下来了。
一是刚刚登基,杂事很多处处都要他决策,他烦不胜烦,借此逃避;
二嘛,就是作为新帝,虽然年纪不小,但心中仍然有宏图之志,对于眼前这批学子也抱有好奇。
名义上这些贡士们都是天子的学生。
他亦好奇面对自己的提问,这些学子们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于是,他非但没有如先帝一样走个过场,反倒是留了下来,与一干执事官一起监考。
只不过一边监考,一边看到的卷子却不怎么如人意。
纸上谈兵者多,能高屋建瓴地说出有效建议的少。明正帝有些失望,但理性上讲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这些举子们过往的日子都在读圣贤书,如今科考不易,为了从考试中脱颖而出,少不得要将所有精力都放在读书上。
要说对于政务的理解,恐怕还等他们真正地当官了之后。
只是,纵然理性知道如此,但明正帝仍然止不住失望——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理解了先帝不亲自来殿试的原因。
或许这里面有他需要的人才,但这些人才需要时间与环境的孕育。
想到这里,明正帝已经打算离开,只是目光移到了宁颂身上时,他又忍不住勾起了好奇,忍不住凑上前去看宁颂的卷子。
宁颂觉得自己与这位帝王之间接触不多,称不上熟悉,可实际上,自从储玉被认回来之后,他一直或主动或被动地接收着关于宁颂的消息。
从莫种程度上讲,明正帝对于宁颂的关注并不比储玉少。
也正是因为这种定位,在得知宁颂婉拒了爵位时,他才想出了将爵位封赏到宁仁身上的办法。
这些年来,他亦是了解了宁颂家中的过往。
怀着对于小辈的怜惜和鼓励,再加上在之前已经有过太多次失望,因此在宁颂这里,他也并未抱有多少期待。
只要言之有物即可。
可谁知道,明正帝只是随便看看,可读着读着,就走不动路了。
于是,他一直站在宁颂背后,看完了整个答卷过程,哪怕连执事官朝这边看了若干次,他也没有离开。
终于,宁颂写完了试卷,也看到了他。
“哎呀,不用改了,就这样交吧。”
按照宁颂的习惯,他的第一遍原本写在草稿纸上,写完之后,需要斟酌词句,改掉需要避讳的词语和措辞之后才誊写到正式的试卷上。
可谁知道,身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来。
宁颂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对上了明正帝笑眯眯的眼睛。
见宁颂如同被惊吓的猫一样,明正帝这才乐呵呵地走了,仿佛这一番行为是故意恶作剧一样。
宁颂:“……”
您倒是在意一下我的想法。
明正帝离开了,宁颂的答题还没有结束。在执事官们、考生们复杂的眼神中,宁颂按部就班地做完了所有的流程,提交了卷子。
在他离开的那一刻,他的考卷被执事官们拿了起来争相阅读——
谁不想知道今上喜欢的卷子是什么样?
就算不为别的,哪怕满足好奇也好啊!
日暮时分,殿试结束。执事官们收走了统共二百八十一份试卷,进入了阅卷的东阁,将卷子都摆在案上。
按照旧例,他们将此次会试前十名的卷子挑了出来。这些经历过会试筛选的试卷之间差距不大,短时间内阅卷,他们也愿意参考会试主考官们的意见。
只是,这一回,被挑出来的有十一份卷子。
排在第一的,自然是他们熟悉的那一张。
“先阅卷吧,殿试自然得以公平为重。”梁巡抚的建议说服了其他的考官。
他们自然也知道皇上对于这一张试卷的喜爱,可殿试不是过家家,是朝廷抡才大典,他们也有自己的风骨和坚持。
将宁颂的试卷放在一旁,紧接着一张一张去读会试前十名的试卷,读完之后,又分着读其他人的试卷。
最终,十月十七日辰时,明正帝在文华殿见到了读卷官。
按照规定,应当是读卷官按照顺序跪读此次排名前三的试卷,但明正帝实在没有这个耐心,一挥手,司礼监官将排好顺序的卷子放在了他的案前。
放在最前面的,正是他的熟悉的字体。
明正帝忍不住笑了。
笑容中既有自己的品味被肯定的得意,更有为了看好的小辈被认可的骄傲。
“那就这么定了。”
明正元年,策士天下贡士,第一甲第一名,宁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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