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虽然那位祁书生心思复杂, 恶意满满,但在接下来的文会中,他再没有找到机会出手。
宁颂不是傻子, 加上衣服脏了, 与同行的朋友们打了声招呼, 偷偷溜到了一边躲闲, 一直到文会快结束才出来。
他出来时,那位祁书生正在生气。
“怎么了?”
京城里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一些热意了, 宁颂身上被泼了水, 但穿着仍然不舒服, 在躲闲的时候换了一身文会主人家给找的衣服。
那衣服是月白色, 袍子上绣着云纹, 由于文会主人本身比宁颂更壮一点, 因此这衣服穿在宁颂身上有些略大,晃晃荡荡的, 反倒是显出几分出尘之气。
看起来更惹眼了。
祁书生见了, 又狠狠瞪了宁颂一眼。
“被针对了呗。”
书生们这个群体,平日里最喜欢抱团,同一个师承,同一榜, 哪怕是修同一本经, 都会成为彼此之间交往的缘由。
也正是喜欢找相似之处, 因此会对于祁书生这样的人更加排斥。
学子们平日里寒窗苦读,一年四季一日都不肯停歇,好不容易考个功名出来。可没想到, 有人竟然走捷径就能与他们站在同样的位置。
若是这位走捷径的人低调闷不做声也就罢了,偏偏这位祁书生刚一来, 就摆出了一副贵公子架势,说话句句不离公主。
这就是自己拉仇恨了。
参加文会的学子们笑嘻嘻的,也不用横眉冷竖,更不必说一些太过于露骨的话,只需要讨论不久之前刚刚结束的乡试就行了。
考题考的是什么,考院的环境怎么样,主考官是哪一位。
学子们只需要讨论这个问题,那位耀武扬威的祁书生就插不上话。
在整个文会中,没有正儿八经地经历九天六夜折磨,就获得了举人资格的,就只有他这一位。
祁书生虽然愚蠢,但也不是听不懂书生们的针对。
可他又能说什么?
哪怕回去同公主告状,也不好说是文会的举人们联合起来排挤他。
若是真这么说,公主反而要问他为什么会被排挤。
那就太丢人了。
忍着心中的怒意听完了文会其他学子们的排揎,等到离开时,祁书生整个脸都是僵的。
他怕自己忍不住跳起来打人。
“以后这种场合我再也不来了!”文会结束,出了门,祁书生气冲冲地对伺候自己的小厮说。
这小厮也是公主府的人,被派来伺候这位“公子哥”,听了祁书生的话,他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他之前又不是没劝过。
是这位主儿自个儿要来的。
一场文会,让宁颂见识到了京城权贵圈子里多种多样的生态,除了连呼“好家伙”之外,似乎没有旁的收获。
此后,宁颂就绝了参加类似社交活动的心思。
“太浪费时间了。”
就如同他以往在读书时,一开始与学习搭子结伴备考一样,时间一长,几个人都觉得吃力。
他们发现,几个人聚在一起,反倒是社交占用了彼此的时间。
倒不如当独行侠。
于是,五月剩下半个月,宁颂两耳不闻窗外事,扎扎实实地在凌府里学了半个月。
由于学习时间与凌恒的上朝时间总是不一致,因此,为了双方的便捷,韩管家为宁颂在后院又专门辟了一个书房。
如此一来,两人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整个五月,算起来竟然只见了三面。
时间一长,韩管家觉得不对劲了,悄悄地旁敲侧击:“颂哥儿最近可是心情不好?”
不久之前刚刚做完自己的功课,掌握了一种新题型,心中颇有成就感的宁颂:“?”
没有呀。
韩管家的结论从何而来。
“那……您与少爷,吵架了?”
“没什么,韩叔,我们好着呢。”他整日在凌府里蹭吃蹭住,这感情能不好吗?
宁颂一脸莫名。
从宁颂这里找不到缘由,韩管家半信半疑。但看在两个人偶尔见面还说话的份儿上,暂时将这份担忧放回了心里。
痛痛快快地在府内宅了半个月,到了六月,宁颂就有了不得不出门的理由了。
他的师父,白鹿书院的院长连同几个夫子都从临州过来了。
他们住在租住的一座别院里。
作为弟子,宁颂当然要去迎接,帮忙接风洗尘。
“你们先别干别的,来让我考考你们。”弟子们原本是打算来帮忙的,没想到刚进了门,就被夫子叫去一旁问功课。
“……这些日子,都干嘛去了?”
到底是年轻的学子,而且还是从一个地方去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里,这一路上,心思难免被吸引到别处。
纵然如此,课业没有进步,还是得挨训。
“怎么,还得我们找绳子把你们拴在裤腰带上,你们才肯学习么?”宁颂表示,虽然隔着不同的时空,但夫子们训人的话都是一样的。
骂完了同窗,夫子终于问到了宁颂这里。
问了几个问题,宁颂都答得不错。
“还得抓紧时间。”哪怕心中满意,夫子嘴上也没有给予表扬。
但比起,仍然还是比那些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学子们待遇好多了。
同窗们心中愤然,等到考完了试,夫子们去收拾房子里,才用眼神控诉宁颂。
“颂哥儿,说好的同富贵、共患难呢?”怎么有人偷偷学习啊?
宁颂理直气壮:“我可没说过。”
同富贵可以考虑,共患难嘛,至少现在是婉拒了。
聆听过夫子们的教诲,又被留着吃了一碗饭,等到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同窗们白日里根本没有时间说话,因此还不想立刻散,拉着宁颂去喝茶。
“忙了一天回家还要读书会不会有点过分?”在齐景瑜带头的同窗们撺掇下,宁颂去了上次去过的茶楼。
坐稳之后,店里的小二上了茶,宁颂才发现台上不讲《群英传》了。
如今说的是一个传统的话本子。
“……那位祁书生的作品下架了?”
宁颂用的是“下架”二字,同窗们虽然不完全懂这个词,但结合语境,也明白宁颂说得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同窗好奇道。
“知道什么?”
见宁颂确实是不晓得外面发生了什么,同窗给他解释:“那位祁书生,凉了。”
“凉了”也是宁颂之前用过的词,因为颇为生动,被同窗们也加入了日常用语之中。
“为什么?”
宁颂有些恍惚。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上一回见祁书生是二十日前,那时候祁书生还是靠着公主的看重耀武扬威呢。
“家里人侵占别人家的农田,被人告了。”
“啊?”宁颂想来想去,也没料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但同窗们解释得一本正经。
原来,这位祁书生得了公主的宠爱之后,为家里人也谋了不少福利。家中人平日里只是一些普通百姓,刚一得了权力,就抖了起来。
与乡亲们往日的仇与怨,都必须要在这个时候得到报偿。
而他作为公主的爱宠,得了公主的好处,自然行为不端也会影响公主的形象,政敌们心知肚明,牢牢地抓住了这一点。
攻击祁书生是小,想要给端阳公主找点事却是真。
“……”
这发生在祁书生身上的一切,倒也是很符合他本人的性格。
“那公主不保吗?”宁颂好奇道。
宁颂虽然不认识那位作为皇储之一的端阳公主,但也从细枝末节中,了解到对方锱铢必较的性格。
旁人对祁书生作对,归根到底是冲着公主去的,后者就算是为了面子,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这事儿嘛,保不了。”说这句话的同窗表情有些复杂。
原来,在祁书生被御史弹劾时,不光将祁书生本人的行为曝光,还将公主与祁书生之间的关系公之于众。
可谁知道,这时候不知道哪里冒出一些折子来,站在关心公主的立场上祁书生说话。
“祁书生虽然不好,但也是公主挚爱。”
“自从驸马去世之后,公主郁郁寡欢多日。祁书生虽然无才无德,但谁让公主喜欢。”
“祁书生的亲戚是亲戚,他们犯的错,与祁书生无关,怎可一概而论?”
话里话外,都是在为祁书生开脱。
公主本人一开始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碍于这些折子是站在自己这一面,便没有理会。
等到满朝都知道祁书生深受公主喜爱时,这些人终于图穷匕见,阐明了真实的目的。
他们上折子请皇上为公主和祁书生赐婚。
这一招,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等反应过来之后,公主气得跳脚——祁书生再怎么做小伏低受她待见,到底也只是个玩意儿,怎能当她的驸马?
这简直是在侮辱她!
公主当天晚上就将祁书生赶出了公主府,还差使自己的手下人去找谁在弄鬼。
找出来的背后黑手毫不意外的是成王。
成王见公主吃瘪,乐呵呵地去敌人面前挑衅,不出意外把端阳公主气个半死。
可人是自己宠的,公主也不能说什么,只能泄愤一般地将祁书生打了一顿,赏了二十个板子,连同他的亲戚一起赶出府。
因为闹了这事儿,皇上这边也不好再提给公主与凌恒赐婚的事。
“近日公主可是绕着皇宫走呢。”
显然,皇上这一次对于此事也颇为恼怒。
这件事里唯一一个高兴的人,便是即打击了政敌,又破坏了公主与凌恒联姻可能性的成王。
一箭双雕,简直是再痛快没有了。
书生们隔岸观火,对于朝堂内的弯弯绕一知半解,但也不影响他们幸灾乐祸。
“哎呀,下次若是见到祁书生,该怎么和他打招呼好呢?”祁书生被赶出公主府,自然是举人功名也没了。
没抓他坐牢都是好的。
“可能下次也见不到了吧。”齐景瑜说。
若他是那祁书生,他恐怕谁也不想见到。
对于痛打落水狗没什么兴趣,书生们说了两句,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成王身上。
“也不知道是招徕了新智囊还是什么,这一回的计策聪明多了。”
成王不笨,但也绝对不聪明,加上找不到靠谱的人才,要不然,也不会被端阳公主始终压得动不了身。
“这计策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轻盈感,也不知道是谁想的。”
宁颂没说话,低头喝了一口茶。
比起猜测成王有了新智囊,宁颂倒是觉得这灵巧的手段有些熟悉。
何况,有人在无声无息之间,摆脱了一个大麻烦。
喝完了茶,宁颂回到家。
时间已经不早了,凌恒依旧没有在家。只是,与往常不同的是,韩管家没有睡觉,而是笑眯眯地在等他。
“要换季了,少爷让我准备了一些东西给您。”
看见韩管家高兴的模样,宁颂没有拂他的好意,跟着去看自己收到的礼物。
笔墨纸砚、茶叶、吃食都不说了,都是惯常的物件儿。唯一让宁颂注意到的是,在塞得满满当当的另一个箱子里,还有一些衣物。
这衣服的料子与图案,都颇为熟悉。
仔细看,正是他去参加文会时被祁书生指示下人用水破脏的那一款。
“……”
宁颂沉默了。
半晌,他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这师兄,竟然比他还要记仇。
第82章
端阳公主的闹剧最终以那位祁书生被赶走作为结尾, 成王一派大获全胜,还获得了不少的关注度。
公主怕丢人现眼,独自在家里蛰伏。
京城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没有了这两尊大佛相斗, 就连平日里工作都好做了许多, 表现在凌恒身上, 就是他下值的时间早了许久。
回家之后, 就负责与宁淼与宁木玩耍,有时候教两个小朋友读书和写字。
宁淼如今已经十岁, 在书法上颇有天赋。自从她八岁那年, 宁颂第一次将字帖交给她之后, 这些年来小姑娘读书习字勤耕不缀。
到了如今, 在习字上已经颇有风采了。
在习字上, 凌恒请了一个先生回家, 专门给宁淼讲课。
“我们学的都是科举仕途上的东西,目的是为了考试。女子原本就生活不易, 倒不如学一些让自己高兴的东西。”
所谓的高兴的东西, 就是除了基础的识字、道理之外,随便供宁淼挑选。
宁淼最终选的是习字和练武。
习字是她一直以来做的事情,她短时间内不想放弃。而练武,一是为了强身健体, 二则是自保。
凌恒专门托临王府的关系, 找了一个武艺高强的女武师来教她。
“术业有专攻。”
女子在练武上会出现什么问题, 自然没有比同性别的老师更加了解。
有了师父,宁淼自此之后就忙了起来。偶尔在不读书的时候,宁颂也会观察宁淼上课。
小姑娘与小时候一样, 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
那位武夫子刚开始得知是来教凌府的小姐时,心中颇为忐忑, 当真教了两节课之后,才喜笑颜开。
宁淼不但根骨好,悟性也是一等一的。
何况,宁家一家人对于她都非常客气。
收徒不易,她将宁淼当成了能够传衣钵的徒弟。
凌府的几位成员们各忙各的,在京城的劲风之下,竟然安安稳稳地过了一个月的时间。
到了六月最后几日,朝堂里有了新的变动。
许久不上朝的皇帝,逐渐重新开始处理政务,虽然无法做到往日那般日日上朝,但也不再是以往那般病恹恹的模样。
“听说是皇上派人找了名医。”
皇帝的病情如何,对京城里的局势影响极大。最开始,皇上病急如山倒,看上去似乎顷刻之间就会驾崩的模样。
那时候,无论是皇帝本人,还是京城里的王公大臣们都开始思考储位的归属。
可谁知道,储位之争持续了多半年,公主与成王之间没争出一个结果,反倒是皇上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
这怎么能不让人感慨。
皇上的身体对政局的牵扯是立竿见影的。
在他重新上朝之后,在处理杂事之外,下了一道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旨意:催促储玉进京。
先前,储玉在边疆立功,捷报传回了京城,就有皇上征召储玉回京的命令。
然而那时候是刚刚五月,边疆打完仗不久,还有许多问题需要善后。储玉进京的时间一拖再拖。
后来,见朝廷里没有了后续,储玉就更不着急了,慢吞吞地与人交接,还在边疆采购了不少东西。
等催他进京的旨意赶到时,他才刚刚离开边疆几日。
“走吧,别让皇上等久了。”
京城与边疆之间隔着千里,在足够的后勤保障下,储玉一行人快马行进,一路走了小半个月。
到了七月初,终于进了京。
作为临王府世子,皇上的亲侄儿,在理论上可能获得继承权的重要角色之一,储玉一进京,就被召进了皇宫。
等到半日之后,才被放出来。
他婉拒了宫里帮他安排住宿的建议,晚上住在了凌府。
一是因为一直以来凌恒都是临王最信任的人之一,双方有着过硬的交情;二,也是更重要的,是储玉想要见一见宁颂。
许久没见,他有太多的话想要同宁颂说一说。
“先吃饭吧。”
开了门,将储玉迎进来,宁颂看了自己风尘仆仆的好友一眼,开口道。
“……行。”
于是,那些关于朝堂关于天下大事的讨论还没说出口,储玉就被塞进了澡堂里。
沐浴、换衣服、吃饭。
等坐在饭桌前,储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作为世子,储玉在边疆的生活并不差,有单独的帐篷,也有军中分来的勤务兵专门照顾他的起居。
然而,这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无论是在边疆也好,在皇宫里也罢,他整个人身上的弦都是紧绷的,唯有此刻坐在了饭桌前,能够卸下身上的包袱。
“吃点儿,看看喜不喜欢。”
给这位炽手可热的世子做什么饭,韩管家是提前询问过宁颂的。宁颂想了想,说了几个临州的食物。
都是老百姓们餐桌上常见的。
“随便做一做就好,他不挑剔的。”
果然,宁颂提议的家常食物得到储玉的喜爱,饭菜刚一上桌,他的筷子就没停过。
“你也吃点儿。”
宁颂转过头,同凌恒说道。
食不言寝不语,三人在吃饭时都没有说话。
边疆气候不好,食物种类不多,到了那里,储玉也只有入乡随俗,有什么吃什么,临州的食物是许久没有碰了。
相比之下,凌恒竟然也吃了不少。
面对宁颂好奇的目光,凌恒笑了笑:“你忘了,年轻时我在书院求学,吃的也是这些。”
那时候,食堂还没有改革,就一个大师傅,除非他们自己想办法打牙祭,否则大部分时间都得吃食堂统一做的食物。
说到这个,白鹿书院的学子们都应该感谢宁颂才对。
吃完了饭,凌恒将两人请到了书房里说话。
书房的另一侧,摆着一个宁木学习的书案,见大人们进来,宁木同储玉打了声招呼,然后偷偷溜走了。
储玉欲言又止。
自始至终,他一直知道宁颂与凌师兄关系好。
到了京城,宁家一家人没有住所,借住在凌府理所应当。可问题是,今日他发现的种种细节,似乎都在说明双方的关系不只是借住这么简单。
储玉忍不住看了宁颂一眼。
将脑海中的疑问抛开,储玉说起了自己在边疆的日常,与今日进入皇宫的细节。
原来,储玉在边疆经由不懈的努力,终于站稳了脚跟,原本再待一阵子,可没想到被皇上召进了京城。
离开时,那位被他救过命的统帅专门找他说话,让他关注皇上的病情。
“我希望边疆不要乱。”
临走的时候,统帅是这样说的。
而能够给储玉提醒,明显是某种程度上表达出了自己的倾向。
“这……”
“边疆的军费被朝堂拖欠过。”除了为自己找一个退路之外,统帅与公主与成王都有过冲突,这也是原因之一。
皇上的身体原本就是所有人都需要关注的点,统帅专门又提一次是什么意思?
时间紧急,储玉不好去信问临王府,于是只好自己打起精神,注意观察。
谁知道阴差阳错间,在他面圣时,还当真观察到了一些端倪。
“圣上见我时似乎刚刚睡了午觉,面色泛红,步态悬浮。”
七月份,原本就是相当炎热的天气,可皇帝似乎分外怕热一样,不但殿内放了许多冰盆,还有人不停地给他扇扇子。
“……你是说?”
储玉沉声道:“当年我在青川县时,曾经见过不少这样的症状。”
那些人,大多数人都是服食了具有成瘾效果的药剂。
也只有这些药剂,能够让一副干枯的躯体重新唤醒活力。
“这件事一定要保密。”凌恒拧眉,说道,“现在先把这个话题打住。”
并不是他们不相信储玉,而是这个话题太过于惊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很难再讨论下去。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话,那情况就会变得更加复杂了。”
他们没有忘记,如今短暂的安宁,来自于皇上身体的好转。
可若是皇上是靠着特殊的、拥有后遗症的药物使得自己恢复精力,那么皇上本人的动机就要打一个问号了。
更何况,储玉如今也在京城里。
“和王爷发消息。”凌恒说道,“别用平日传信的渠道。”
如此关键性的消息,若是被截获,毫无疑问会后患无穷。
“我知道,我有专门的方法。”
那是他在离开临王府时,临王交给他的。
“要保密,但也不要太紧张,免得被看出来。”宁颂建议说。
“我明白。”
在边疆经历过生死之后,储玉如今也是一个沉稳的大人了。
由于这一场谈话太过于沉重,导致这一晚上三个人都没有睡好。只是第二日醒来,宁颂仍然请韩管家带储玉出门逛一逛。
“既然什么都没有发现,到了京城里,不出去走一走反倒是奇怪。”
“别忘了,在被认回王府之前,你是个小老百姓。”
听到宁颂的话,储玉灵光一闪,明白了宁颂的意思。
他在边疆建了功不错,但与他见识短浅,与权贵阶层格格也不冲突。
于是,储玉在韩管家的陪伴下,逛了一整日的京城,买了两车东西回家,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没见过市面的土包子。
这一副模样似乎也安了宫里的心,第二日,宫中赐了不少东西。
就在储玉到来,搅乱了京城风云时,宁颂这个名字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许多人的案头,受到了关注。
临王府世子微末时结识的好友,户部侍郎的嫡亲师弟,白鹿书院院长的关门弟子。
任何一个头衔,看上去都颇有含金量,更何况这三个头衔还集于一人之身。
最重要的是,如今的宁颂还是一个举人,一个还未进入官场,没有官职的人。
似乎正是要显示这一点所言非虚似的,没过多久,宁颂就收到了一封重量级的邀约。
端阳公子邀请他后日去西郊庄园赏花作诗,除他之外,全京城有些名气的学子都在其中。
第83章
作为本朝唯一的公主, 端阳公主虽然没有正经的官职,但一直以来对于朝堂的影响力没有断过。
早年,她靠着举办文会寻找人才, 逐渐建设起了自己的班底。
这些年, 她的班底逐渐完善, 很少再与学子们面对面交流, 但又因为特殊的身份,在文人中的影响力不增反涨。
因此, 在公主府传出即将要在西郊庄园里开赏花会, 并且邀请了白鹿书院的学子时, 白鹿书院的学子们一时间在京城里声名大振。
“颂哥儿, 端阳公主的赏花会你去吗?”
在收到帖子之后, 齐景瑜很快就摸到了凌府来。
宁颂收到的这一张帖子, 是公主府的管家亲自送来的,来的时候十分高调, 可谓是完全没有躲避其他人。
因此, 宁颂收到邀请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了。
“不大想去。”宁颂听见好友的询问,说了实话,“但又不能不去。”
距离会试的时间越来越近, 宁颂恨不得将所有时间都花在读书上, 哪有心情去参加什么赏花会。
可问题是, 端阳公主将邀请他这件事摆在明面上,摆出一副他非来不可的模样,他亦不好拒绝。
“不想去可以不去。”面对宁颂的纠结, 储玉有些抱歉,开口道。
“我去给公主解释。”
宁颂看了他一眼:“那你岂不是自投罗网。”
对于这一点, 宁颂看得很清楚。
说来说去,他自己不过是个举人,更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背景,之所以被端阳公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邀请,八成是因为储玉。
而储玉因为皇宫里的发现,近日都在刻意降低存在感,能不与京城的权贵接触,就不接触。
显然,端阳公主显然是找不到储玉,才在自己身上下功夫的。
“比起你亲自上门,倒不如我去。”
在面对端阳公主时,到底隔了这么一层,反倒是很多事情可以留有余地——大不了他可以装傻。
储玉拧着眉,心情复杂。
“没关系,都说了是文会了。”宁颂安抚了一句。
端阳公主不但请了白鹿书院的学子,还请了不少其他读书人,对于宁颂来说,这恰好也算是一个进行交流的场合。
既然决定去了,宁颂没有必要让心态太过于消极,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处事原则。
几日时间一晃而逝,到了文会这一天,宁颂换上了韩管家帮忙准备的一套新的衣裳。
从很早之前起,宁颂的衣食住行就被韩管家全权接手,如今身上穿什么,也多是韩管家说了算。
“韩叔,这衣服似乎有些夸张了。”
平日里,宁颂读书久坐,韩管家为了他的舒适,大多数选择的是绵软舒适的布料,款式也普通。
可今日似乎为了去参加宴会,韩管家拿来的衣服一改平日里的风格,称得上是繁复华丽。
光看这袖子,就是绣娘用银丝绣的云纹,在光线下如同水波一般闪动。
“换一件吧。”宁颂有些受不了,“我穿不习惯。”
对于宁颂的要求,韩管家心中有些惋惜,但抵不住宁颂的坚持,只好重新给他找了衣裳。
“颂哥儿担心什么呢,京城里的公子都这样穿。”
年纪轻轻的,穿成老古板怎么行?
宁颂换上了一套自己熟悉的衣服,笑道:“您也说了,是京城的公子这样穿。”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罢了。
若是穿得那样富丽堂皇,反倒是让人觉得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韩管家还要说什么,被恰好赶来的齐景瑜打断。
齐景瑜玩笑道:“行了,韩叔,今天有别人在呢。”
“您就不怕将他打扮得太好看,被人抓走?”
韩管家瞪大了眼,瞬间闭上了嘴。
换好了衣服,拿上了请帖,宁颂与齐景瑜上了马车,打算朝着西郊庄园进发。
在他们离开之前,凌恒将身边经常用的长随交给他们。
“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可以问问他。”凌恒不怕别的,就是怕宁颂担心太多,委屈了自己。
“到时候我就在隔壁庄园,不用担心。”
作为京城里不差钱的人家,凌家在西郊也有庄园。
“好。”宁颂应声,“别担心。”
凌恒吩咐了许多,等到正式出发时,已经耽误了一会儿功夫。两个人为了不迟到,只要加快速度。
可纵然时间紧张,齐景瑜仍然没忍住吐槽了一句;“你与凌师兄平日里都是这样吗?”
“哪样?”宁颂摸不着头脑。
“就是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将你拴在裤腰上的那样。”
宁颂:“……”
半晌,他威胁道:“这话你敢在凌师兄面前说么?”
像极了那些打不过就找家长的小朋友。
一路无话,两人朝着西郊奔去,到了地点,两人下了马车。长随已经递了帖子,有人上前来迎接他们。
“是宁举人?快请进。”
或许是被提前吩咐过,迎客之人见了请帖上的名字,很快就放了行,并且进门之后,还有人专门迎接他们。
宁颂假装不知,与齐景瑜一起跟着人往前走。
端阳公主举办的这次文会虽然有几分醉翁之意,但能看出宴会是用心举办的。
此时正是七月,荷花尚未开尽。宴会的主人显然是利用了这一点,提前吩咐人将池子清理一空,移栽了若干株荷花来。
经过专人的养护,在文会这一日,这些荷花都开了,一整片荷塘蔚为壮观,微风吹过,莲蓬荷叶相映成趣,令人惊叹。
“这……真是赏花会啊。”齐景瑜忍不住赞叹。
引路人笑眯眯道:“公主早在去年恩科时就想好了,要在各位五湖四海的读书人进京之后,举办这么一场文会。”
莲花在书中典故颇多,在大雍朝使用频率最高的,就是夸人品性高洁。
无论端阳公主怎么想,至少举办这样一场荷花宴,是讨了读书人的好。
更何况,就如引路人提醒的那样,这一回恩科是公主提议,无论如何,这一届的读书人们或多或少需要念及她的恩情。
“公主是懂我们的。”就在引路人说话的当头,宁颂就听到有书生在感慨。
引路人一路将宁颂与齐景瑜带入了宴会,而后就礼貌地告了辞,整个人的态度显得不疾不徐。
“什么情况?”在引路人走了之后,齐景瑜好奇地问。
他有点摸不着公主的目的了。
难道说,对方真的只是为了拉拢读书人,继而提高自己的威望?
“既来之,则安之。”宁颂安抚道。
他们是客人,宴会怎么样,自然还是得静待主人的安排。
无论公主是什么目的,总会在接下来的流程中揭露。
他们只需要见招拆招就行。
没有了陪客的打扰,宁颂与齐景瑜都显得颇为自在。不一会,白鹿书院的学子们陆陆续续都到了,坐在了一起。
再一会儿,大家都觉得无聊,于是又各自去找人聊天。
在这些书生们谈话、讨论问题时,主人家都给予了极大的空间,除了做好服务工作之外,再无其他。
“不愧是端阳公主的宴会。”
据国子监的学子科普,宁颂等人才知道在过去,京城许多读书人以收到端阳公主的邀请作为荣耀。
许多人靠着文会为自己找到了机会,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端阳公主是为读书人们提供了晋升之阶。
“我理解大家的选择,但不喜欢这样。”表面上,宁颂对旁人的侃侃而谈适应良好,私下里,他却是与齐景瑜这样说的。
“为什么?”
宁颂手中象征性的拿着一个茶杯,但自始至终没有品尝一口,听到齐景瑜的问话,说道:
“这样的场合,很容易给人一种拉关系就能够处理一切麻烦的错觉。”
可现实社会中显然不是这样。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固然重要,但却无法替代他们花费在具体事项上的时间和汗水。
说来说去,他们算是务实派,同样不喜欢夸夸其谈。
齐景瑜默默地点点头。
两人对视了一眼,偷偷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躲闲——反正到时候宴会正式开始,会有人提醒他们的。
夏日的阴凉处不好找,再加上蚊子遍地,考虑到一些现实因素,两人找了一个远离荷塘,又能远远看到宴会进展的背阴处。
就如同小说中的某些剧情一样,当他们远离人群,想要躲闲时,总会被迫地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东西。
比方说现在。
宁颂正在听到一个男声训斥同伴。
“想办法将你送进公主府,是让你侍候公主,讨得公主的欢心,不是让你耍少爷脾气的,你明不明白?”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声音,被训斥的人有几分不服气:“你明白你怎么不去?”
“我是堂堂的大家少爷,爹娘宠大的,凭什么让我去当娈/童,讨一个女人的欢喜?”
……这信息含量就有点充足了。
宁颂与齐景瑜对视一眼,默契地俯下身子,将自己隐藏在围栏之下。
两个人的争吵还在继续,但一个人奈何不了另外一个人,双方无法,只好不欢而散。
在两人走远时,宁颂才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对方的背影。
其中一位打扮得果然雅致富贵。
两人消失不见,出于安全,两人又换了一个地方,检查了四周,这才开始说话。
“这事儿嘛,不意外。”相较于宁颂听到八卦之后的震惊,齐景瑜本人接受良好。
“自从那位祁书生之后,京城的世家里少不了给公主府送人的。”
大雍一百多年,当年同□□一起进京的权贵们已经繁衍了两三代,朝廷里官职有限,多得是朝廷无人,家境败落的。
这些家中还有一些钱,无法忍受自己的阶层跌落,往往想出了一些馊主意。
“成本低嘛,一个家族子弟换一家人的前程。”哪怕是祁书生那样的人,之前也风光过。
更何况,所有人都不认为自己运气不好。
“我继母也想送人来着,后来被我祖父给拦住了。”齐景瑜平平淡淡地爆了个料。
倒也不是齐景瑜的祖父觉得这条路不光彩,而是觉得继母选的人不够好。
“……厉害了。”
齐景瑜讲完了自家的笑话,还嫌不够似的,低声说道:“不过旁人家里都送表亲、远亲,这黄家人不太讲究,送的是嫡孙。”
宁颂理解了一下。
结合刚才他听到的消息,齐景瑜应当是认出了刚才说话的人。
“说起来,这黄家与你还有点关系。”齐景瑜转过头来。
宁颂愣了一秒,搜索自己心中的与黄有关的家族。
半晌后,他瞪大了眼。
“没错,就是你伯母家。”
京城黄家,既是宁颂的伯母家,也是他伯父宁世怀的背后靠山。
第84章
宁颂与齐景瑜悄悄溜了一会儿, 等到回到宴会中时,宴会已经快开始了。
“你们去哪里了,到处找你们找不到。”白鹿书院的同窗低声说道。
方才, 宴会的主事人来了一趟, 目的就是为了找宁颂, 但没想到无功而返。
“太热了, 到处转一转。”齐景瑜随口敷衍。
同窗不信。
“他肚子不舒服。”宁颂道,“所以拖延了一会儿。”
“……”想到某种可能, 同窗默默地离齐景瑜坐远了一些。
随着宁颂与齐景瑜的到来, 宴会很快正式开始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 他们见到了赏花会的主人, 端阳公主。
这位公主论年龄来说已过而立, 平常人家的女眷到了这个时候,往往因为后宅、儿女之事烦恼, 相比之下, 端阳公主似乎完全没有这个问题。
在权力的滋养下,身着水蓝色的长裙的公主宛如一株盛开的睡莲,自由、惬意。
在她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全神贯注。
这无不昭示着她对于全场的影响力。
“怪不得人人向往权力。”宁颂感慨。
在某种程度上, 权力决定着一个人对自身命运的把控, 与此同时,也能够影响甚至决定旁人的命运。
“那可不是吗。” 齐景瑜说,“不少人都在向往成为权力的侍奉者。”
两人在这一刻, 默契地住了嘴。
他们看到了跟在公主身后的黄氏兄弟。
只不过,相比于私底下的牢骚遍地, 此刻跟在公主身后的两人面带微笑,看不出有半分的不甘心。
宁颂微微挑了挑眉头。
因为端阳公主的出现,文会短暂地沸腾了一会儿,紧接着,就进入了今日的正题。
赏花会。
文人们聚会当然是如此,来都来了,自然少不了炫耀自己文采的环节。
文会的主人显然也明白,吩咐下人摆上了笔墨纸砚,请学子们前来赋诗,记录西郊庄园中的盛景。
宁颂等人同样收到了纸和笔。
“怎么说?”齐景瑜偷偷问。
“正常写。”两个人都是经历过正儿八经的科举训练的,试帖诗做了无数首,如今拿来应景的诗作,自然也不在话下。
如今作诗,若是太过于离谱,反倒是惹人注目。
“哦。”
于是,两个人就按照自己的正常水平写了一首咏荷的诗交了上去。
果不其然,在诗作交上去之后,不一会儿就进入了评审环节。在端阳公主挑了两首之后,宁颂的诗被端阳公主拎了出来,读了一遍。
“不错,听说这首诗是白鹿书院院长的高徒做的?”
端阳公主说话声音不大,但却有一种让人凝神听她讲话的本事。
“颂哥儿。”
同窗拍了宁颂一下。
预料之中的情节发生了,宁颂心中仍然有几分无奈,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同公主行了一礼,道:“是学生的拙作,公主谬赞了。”
端阳公主扬了扬眉毛,抬起头打量了眼前的书生一眼。
她悠悠地停顿了两秒,笑道:“怎么是谬赞呢?这诗写得不错,人看上去也不错。”
“若不然,怎么会入了书林老前辈的法眼呢?”
书林,是白鹿书院院长的号。
宁颂眼观鼻、鼻观心,此时此刻,他说什么都显得不对劲,倒不如沉默。
“行了,坐着吧。”
“早听说过你的名字,今日难得一见,等会宴会结束了,可还得聊一聊。”
这意思,是如今见过了还不够,不久之后还得与端阳公主见面的意思。
宁颂只觉得头皮发麻。
可大庭广众之下,他也无法开口拒绝。
“是。”
宁颂退下了,端阳公主开始挑其他的看得上眼的诗,被挑中的人自然是满心激动,面露欢喜,只是端阳公主却再没有说出“宴会结束之后再聊一聊”的话来。
正是因为这个不同,宁颂哪怕在坐下之后,仍然能够感觉到四面八方有目光在打量他。
或直白,或隐晦。
而这时,坐在端阳公主附近的黄家兄弟也在打听宁颂的来历。
“听说是临州来的,自身没有什么背景,就是靠进了白鹿书院,当了院长的笛子。”
一个白鹿书院的弟子有什么稀奇?
哪怕是白鹿书院院长本人如今站在端阳面前,也未必能够获得公主更多的注意力。
这一点,黄家兄弟们明显比旁人清楚。
可若不是因为这个身份,又是因为什么呢?刚刚进入京城的临王府世子吗?
两人中,年长一点的黄松拧眉思考。年纪稍小一点儿,相貌更加精致的黄宁却若有所思地看向宁颂的方向。
“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临州府还有一个姑姑?”
黄松回过神来。
他们的确在临川有一个姑姑,只不过这个姑姑是庶出,还嫁了一个没有什么前程的举人,之前在临川的一个小地方当县令。
“我听说那个姑父也是姓宁。”
同出一地,又是一个姓氏,双方就算是有相似之处,这种联系也太过牵强。
黄松摇摇头,没把自己弟弟的提示当一回事。
“你别急着摇头,上次我回来,我听见娘亲与嬷嬷在说,说是我姑姑之前的养子不孝顺,偷偷考了科举,又傍上了靠山,欺负她来着。”
黄松诧异地转过头,对上了弟弟闪烁的目光,顿时明白这家伙显然还有所隐瞒。
“你还知道什么,快说!”
黄宁在黄松的逼问,小声说道:“其实我小时候见过他。”
小的时候,他回黄家的本家,随同母亲一起,去过一次姑姑家。
那时候,他很淘气,母亲不要他去的地方他偏要去,无意间误入了宁府的后院。
当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见了他,对他友好地笑了笑:“你是哪里来的呀?迷路了吗?”
说着,伸手要来扶他。
他猛然见到陌生人,吓了一跳,又担心自己被发现,推了人一把,跑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一位庶出的姑姑和姑父收养了一个同族的孩子。
“你姑姑真是不容易,也不是家里怎么想的,将她嫁到这里。”
母亲对此是这样抱怨的。
黄松听了这么一通计划之外的话,欲言又止地看了自己的弟弟几眼,最后什么都没说。
“你最好是刚刚认出来的。”
黄宁缩了缩脑袋。
事实上,他还是说了谎。他是在回家听到母亲的抱怨之后,鬼使神差地差使旁人去帮忙查的。
恰好,那时候也是临王府世子进京的日子,他就顺势知道了这个表弟与临王府世子的关系。
但他没有与家里说。
宁颂并不知道自己听过墙角的黄氏兄弟认出了自己的身份,此时此刻,他正在一旁拿毛笔写写画画。
发泄完心中的情绪之后,宴会又上了糕点。
宁颂拿了一个点心吃。
对于宁颂的心态,齐景瑜见了也不禁叹为观止。
“你现在能吃得下去?”他不是不知道好友的烦躁,但对于对方虽然心情不爽,但仍然能吃吃喝喝,还是颇为叹服的。
“我怕我饿晕了。”
事实上,两人在来之前,并没有吃什么像样的正餐。
“……行。”
无论如何,先吃饭吧。
宁颂吃了几样点心,又喝了水。填饱了胃袋,情绪也稳定多了。
在这时候,端阳公主的诗词评鉴流程也结束了,并且宣布了前三名。
宁颂得了第三。
由于前三名都有奖励,因此,在宁颂吃饱喝足之后,又站起身来,领了自己的奖励。
谁知这一波奖励发下来,又是一番引人注目。
第一第二都是寻常的宝物,唯独宁颂的这份礼物,是端阳公主亲自准备的。
“吃好了吗?”在领奖励时,公主身旁的管家还笑吟吟地问他。
显然,他也一直在观察宁颂的动静。
如此一来,更多人打量的宁颂的目光都带着探究。
诗词鉴赏环节结束,端阳公主借口累了,离开了座位。公主一走,学子们轻松了许多,又恢复了一开始的笑闹。
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宁颂身边的人蓦地增加了。
大家或多或少,都想从他口中探听点什么,连黄氏兄弟也不例外,虽没有靠近,但也远远地观察着他身边的动静。
“抱歉,我肚子有些不舒服。”最后,宁颂不得已,使出了绝招。
在此等借口下,宁颂终于突破了重围。
然而,千算万算,仍然算不准所有意外。在他好不容易甩脱了纠缠的学子们时,公主身边的管家找到了他。
“宁举人,公主有请。”
宁颂不得已停下了步伐。
他朝着齐景瑜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对着他比了一个放心的手势。这个手势是两人之前约定好的内容。
这意味着长随已经去隔壁找凌师兄了。
想到凌师兄只是一墙之隔,宁颂微微松了一口气。
“请带路吧。”宁颂对管家说道。
管家带路,两人朝着一处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屋舍走去,不一会儿,就到了地点。
“麻烦您等一会儿。”
管家进门通报,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屋内有人请他进去。
“公主很喜欢您,希望您把握住机会。”带他进去的人低声说道。
宁颂没有吭声,只是沉默地跟着进门。没走几步,就到了一个看似是待客的花厅。
公主已经在屋内等着他。
短时间内,端阳公主又换了一套日常的衣裳,懒洋洋地坐在上首。
“坐。”
在宁颂坐下之后,端阳公主开口便是:“我看过你写的文章,很不错。”
“不过,能写文章的文人多得是,我不稀罕。”
“但是你一能掌管白鹿书院的庶务,二能在乡试之后带着人给老百姓做实事,实力和仁心都不缺,不管是梁巡抚还是我都很喜欢。”
“考不考虑今后为我办事?”
“我不会亏待你。”
在说最后一句话时,宁颂能够感觉到,随着一股香气浮动,端阳公主走到了他的跟前。
第85章
房间内。
“多谢公主赏识。”
宁颂往后退了一步, 无声地拉开了距离,与此同时,也将自己的想法表现得清楚明白。
他不愿意投入端阳公主的麾下, 更不想与公主建立更进一步的联结。
片刻后, 他听见了眼前的人冷笑了一声。
“殿下。”就在屋内一片沉寂时, 管家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什么事?”
管家低声道:“成王殿下听说您在这里办赏花会, 带着人来了,说要见识见识您的荷花。”
说是赏荷, 可这些王孙贵族们什么没有见过, 哪里是来赏景的?
归根到底, 还是想要给她添堵。
“让他滚。”端阳公主的语气中充满了烦闷。
管家在门外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 端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 推开了门:“走, 让我去会会他去。”
端阳公主离开了,屋里只剩下宁颂一个人。
方才带他进门的那位老仆走了进来, 对他叹了口气:“你走吧, 但愿你别后悔。”
宁颂定了定神,对这位老仆颔首,转身离开了。
宴会果然如端阳公主所料,成王的到来搅乱了她事先的安排。
虽说举办这次文会, 重要目的是与宁颂接触, 可这并不排除她想要拉拢书生们。
否则她费心费力加了一门恩科, 是为了什么?
端阳公主气冲冲地赶到宴会现场时,成王已经坐下了,方才围在她身旁的书生, 此时正在以同样恭敬的模样陪着成王说话。
“……李成乐。”端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皇姐。”成王无辜地说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不会不欢迎我吧?”
就在端阳公主与成王互掐时,宁颂离开了庭院,见到了等待他的齐景瑜。
“没事吧?”齐景瑜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只与公主说了两句话,成王就来了。”宁颂安抚地说道。
当然,他没有说的是,幸亏是成王来了,否则以他那般强硬地拒绝公主,恐怕不容易轻易脱身。
但宁颂也有自己的理由。
道不同不相为谋,先不说他打心眼儿里不认端阳公主的处事原则,就算是他能够认同,他也不会在此时靠过去。
何况,他只是一个举人。
自始至终他心中都很清楚,端阳公主之所以见他,是为了储玉,为了他储玉朋友的身份。
这也是他借此机会,拒绝端阳公主的原因。
一个小小的举人或许没有资格拒绝公主,但看在临王府的面子上,公主一时半会儿不会与他计较。
至于若是端阳公主夺位之后与他算旧账怎么办,对于宁颂来说,那又是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至少现在,他不愿意搅和进目前的旋涡里。
因为成王的搅局,文会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在离开时,端阳公主发了一顿脾气。
但这对于宁颂来说又是完全不需要考虑的因素了。
出了西郊山庄的门,凌府的马车已经等着了。马车旁边,长随笑眯眯等着两人。
“辛苦了。”宁颂在上车之前说道。
他不是傻子,不会不明白自己刚一被端阳公主叫过去,成王就出现了。
显然,其中有一些必不可少的安排。
“您太客气了,我只是跑腿而已。”长随不敢居功,“您快进去吧。”
话落,宁颂一掀开帘子,就看见了车里的人。
凌恒靠在车壁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宁颂掀开帘子时,他似乎正在凝神听他们讲话。
“师兄。”
凌恒偷听被发现,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在这一刻,宁颂却被逗乐了。
他觉得师兄有些可爱。
马车在回程时,车厢内空气显得格外轻松。在凌恒面前,宁颂从来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因此对于宴会的吐槽格外犀利。
他从来不喜欢类似于文会的这种场合。
因为这场文会是端阳公主主持,有权贵在场,文会的含金量甚至不如他刚来京城时参加的那一场。
“也不知道浪费这时间干什么。”
凌恒难得见到宁颂这样“活泼”的一面,含笑地看着,等他需要回应时,才轻声说道:“或许有些人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
读书也是为了被掌管者所看到,既然眼前有了更便捷的机会,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宁颂叹了口气。
正是如此。
归根到底,他们这些读书人,不都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吗?
这个话题聊到此处,再聊下去似乎有些词穷了。宁颂懒得再去分析评判,转移了话题。
他问起了凌恒是如何将成王请来的。
如果没有猜错,成王之所以能及时赶到,是凌恒早就在布局。
“我只是把公主举办文会的消息告诉他,并且提了几句恩科的事情。”
成王在上一场斗争中获得了胜利,如今气焰正盛,对于端阳公主的战斗欲望也无限拔高。
对于临王府世子,成王或许没有那么警觉,但对于老对手的动静,他仍然是格外在意。
这期间根本不需要凌恒怎么渲染,成王自己就上钩了。
“就如同上一次?”宁颂问道。
凌恒移开了眼,没有吭声。
他不会承认自己是为了给宁颂出气而暗自给成王的心腹分析局势,可笑的是,心腹将这主意交给了成王,却半点儿不敢提他。
某种程度上讲,这一点也在凌恒的计算之中。
“师兄,没必要因为我而去趟浑水。”宁颂说这句话时,心中的情感完全是发自肺腑。
在他看来,凌师兄这样的人向来大道之行,做什么都光明正大。
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对方被鬼魅魍魉的小道分神。
凌恒愣了愣,端起茶喝了一口,笑道:“原来我在心中是这般形象。”
宁颂点了点头。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也是因为凌恒的形象太过于光明,宁颂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让对方蒙上阴影。
“可是。”凌恒抬起眼:“我亦是人,我也有缺点,更有负面情绪。”
宁颂不明所以地投去目光。
“你被欺负时,我会生气。”凌恒说道,“在你被公主叫去时,我也会担心。”
他不担心宁颂会因为公主给出的条件而动心,而是自己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i,冲进宴会里将宁颂抢走。
他没有那么多耐心,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觊觎。
“?”
宁颂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如果他没有反应错误的话,凌师兄是在……与他撒娇?
马车一路到了凌府,宁颂都没有从凌师兄出乎意料的话语中回过神来,而另一边,黄家两兄弟离开了西郊,一路上为了宁颂而吵架。
“你知道了他是谁,就不应该瞒着我们。”
刚开始认出宁颂时,黄松并未怎么放在心上。
但后来宁颂被端阳公主叫走,在宴会结束之后,又上了凌府的马车,黄松这才意识到了这位表弟的“不一般”。
就算如姑姑所说,这位表弟是一个“擅于攀附权贵”之人,那能够攀附上这些权贵,那也是这位表弟的能力。
“你在说什么啊,瞒着你什么东西。”黄宁的小心思被兄长拆穿,不由得心生几分恼羞成怒。
黄松才不管自己这个娇生惯养的弟弟怎么想,斥责道:“你也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况,家中培养我们,我们就得回报家族。”
言外之意,是黄家只要掌握了这层关系,就能够在这次夺嫡之中占据主动。
“你别搞笑了,我们平日里都不与那位表弟联系,现在事到临头,想让对方供我们差使,凭什么?”
黄松听完弟弟的抱怨,不以为意:“如今官场上少不了互相帮助,我们黄家虽然不好,但也不差。”
“多一分助力总比单打独斗来得好。”
听完自家兄长自信的的话语,黄宁没来由的觉得一阵恶心。
曾几何时,心肠柔软、善良多思的兄长在家中长辈的教导下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这样,不如我们与姑姑修书一封,到时候带着书信上门见一见表弟。”
黄松自顾自地说道。
“……你别自作多情了。”黄宁说道,“你知道吗,姑姑之所以没与我们来信,说表弟的事情,就是因为她将表弟赶出家门的。”
黄松顿了顿:“亲人之间哪有隔夜仇?”
黄宁恶劣道:“那如果我说,是姑姑间接性地抢了表弟亲生父母的好处,又间歇性地害死了他们,你又该当如何?”
黄松一时间没有想到这一点,愣住了。
此时此刻,凌府里,韩管家也在同宁颂说着两家人的往事。
这是之前宁家主家找来时,宁颂拜托韩管家帮忙查的,正好在今日有了结果。
韩管家与宁颂说的是黄家与宁家结缘的经过——早年,宁家小辈曾经阴差阳错间,救了一位致仕官员的家眷。
官员致仕了,按说不再有往日的影响力,奈何黄家正值瓶颈,任何一点儿人脉,都十分重要。
于是,黄家主动提出将自己的庶女嫁给宁家,换取这样一份政治资源。
“这与我想得差不多。”
黄家与宁家之间家世相差不小,黄家愿意与宁家联姻,显然是少不了这样的交换。
“然后呢?”
这时候,宁颂还未预料到自己即将会面对的真相。
韩管家犹豫片刻,道:“这其中发生了一点儿差错。”
“什么?”
“如果没有查错的话,当年宁家救了那位官员的小辈,并不是如今的宁县令。”
宁颂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表弟的亲生父亲。”此时此刻,黄家兄弟也说着同样的话。
“据老仆说,姑姑是嫁过去之后才发现的。”但那时候,人已经嫁了,总不能再更改。
更何况,靠着这门婚事,黄家已经兑现了好处,获得了决定性的官职。
凌府中。
宁颂沉默了一会儿,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那这一切,我爹娘知道吗?”
韩管家不说话了。
宁颂也知道了其中的含义。
这一切,宁仁夫妇都蒙在鼓里。
或许在某个程度上,这才是宁颂本人被收养的根本原因。
抢了你们的东西,靠着收养你们的孩子作为回报。
可多年之后,又因为心中的不安,冷酷地这将这个孩子赶出了家门——
哪怕他早已无家可归。
第86章
宁颂穿来这是第三个年头了, 他本来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原主对于他的影响会越来越少。
可没想到,在得知一些昔日真相的夜晚, 他仍然做了一个梦。
梦里, 仍然是原主的视角。
那是原主被收养之后的场景, 那时候, 原主出门玩耍,看到街上的一个小孩子趴在父亲的肩头, 快乐地大喊大叫。
在这一刻, 宁颂似乎感觉到了原主的羡慕。
自始至终, 原主所盼望的并不是荣华富贵, 而是与亲生父母在一处。
可惜, 有时候连这样微小的愿望也无法满足。
因为晚上做了这样一个梦, 导致宁颂第二日起床时陷入了低气压,坐在床上缓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一日, 他没有如往常一般吃了早饭就去书房读书, 而是额外抽出了时间,陪宁淼与宁木玩耍。
宁淼与宁木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没有多说,只是腻在宁颂身边, 叽叽喳喳地找话说。
这让宁颂很快从负面情绪中缓解过来。
下午, 凌恒早早地下值, 拒绝了同僚的应酬,快马回家——他亦担心宁颂的状态。
“你还好吗?”
回到家之后,韩管家就与他汇报了宁颂今日的动静, 他没有换官服,就来找宁颂说话。
“我没事。”察觉到凌恒的担忧, 宁颂笑了笑,“只是觉得有些烦躁而已。”
这烦躁,显然是因为最近发生在生活中的一系列变故。
凌恒没有多说,只是在吃完饭之后,邀请宁颂去花园里走一走。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到了最后,凌恒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做了这样的承诺。
在那次文会之后,宁颂仿佛熄灭了所有社交的念头,他拒绝了所有的邀请,埋头在家里读书。
在这期间,黄家似乎也听到了什么风声,递了帖子来,想要与宁颂续一续彼此之间的亲缘。
但这帖子没有机会来到宁颂手上,韩管家见到之后,就将其挑了出来,扔在了一旁。
“以后黄家相关的东西,都不必再送进府里了。”
韩管家吩咐门房说。
因为宁颂的沉寂,白鹿书院的学子们也不得不安静下来,师长们的趁机将人都教导了一番。
“都八月了,还有两个月就要考试了,你们都还在乱跑什么?真的再想两年之后再来一次?”
白鹿书院前来京城的学子们都是举人了,在外面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在夫子面前,仍然还是得被训。
由此,整个八月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八月底,齐景瑜实在是受不了无聊,再加上继母总是给他找事,借口搬进了凌恒的府中。
自从他师兄升任了侍郎之后,官位就一举超过了他的亲生父亲。自此之后,继母虽然拿他不爽,但总要顾忌到他的师门。
齐景瑜对此心知肚明,因此与家中斗法时,每次都将师兄搬出来,并且这个方法屡试不爽。
果然,这一回他祭出了到凌府复习的大旗,继母原本想撮合他和娘家的表妹,这一下也熄了火。
对于这个平日里多余的师弟,凌恒平日里以嫌弃和教导居多,但这一回,对于齐景瑜的到来,他举双手赞同。
作为欢迎,他专门派了韩管家去帮忙搬家。
“师兄对我真好啊。”听说是凌府的管家亲自来了,齐景瑜故意在他继母面前唱咏叹调。
他继母想扇他,但是当着外人的面,不得不咬着牙挤出笑脸来,忍着恶心将这一尊大佛送出门。
这一路上,齐景瑜回味着自己继母那扭曲的表情,乐得快要哼出小曲儿来。
可谁知道到了凌府,见了宁颂,仍然吓了一跳。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与上一次见面相比,宁颂看上去瘦了一圈儿,原本合适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如今看上去是空空荡荡。
就像是挂在身上一样。
“热的吃不下去饭。”宁颂给出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齐景瑜忍不住点点头:“京城的夏天确实难熬。”
说起来,他的饭量是平日里两碗,但来了京城之后,一顿吃一碗就顶了天了。
韩管家在一旁偷偷得地看了一眼齐景瑜的肚子,不由得暗自咂舌。
这哪里是胃口不好的样子?
但无论如何,齐景瑜的到来都对宁颂的生活日常产生了许多影响——在得知宁颂晚上睡不着,会通宵复习时,齐景瑜瞪大了双眼。
“你是不是想给我们机会?
一般来说,悬梁刺股、闻鸡起舞都是勤劳的代名词,尤其是在快要考试的当下,似乎这样做才是对的。
然而齐景瑜的想法却不一样。
在他的看来,在漫长的、勤耕不缀的学习中,宁颂无论是知识储备还是认知深度都远超其他人。
对于宁颂来说,所谓备考,只需要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复习下去,会试就能大概率发挥自己最好的状态。
可现在呢。
“颂哥儿,你忘了会试也要考好几日的么?”
如此通宵达旦,能学到多少、能对自己的水平有所提升不好说,但对于身体的影响却毫无疑问。
“你说过想要读好书,前提是保证自己的状态,吃好饭、睡好觉才能读好书的,你都忘了?”
这些话,都是宁颂以前在书院里劝告同窗时说的。
如今被齐景瑜原封不动地搬了回来。
“……你说得对。”对于别的话,宁颂或许还会反驳一二,但对于自己的原话,宁颂实在是不好反悔说自己没说过。
见宁颂退让,齐景瑜却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他四处看了两眼,发现没有人,这才压低了声音,小声问:
“颂哥儿,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因为考试压力太大了?”
这也不怪齐景瑜这样想。
虽然说宁颂在之前的府试、乡试中一帆风顺,但会试到底是不一样。不但流程正式许多,还汇聚了许多各地有名的书生。
别的地方的考生来的不如他们这般早,但这个月也陆续赶到了,来了这么多的外地学生,京城里既热闹又平静。
当然,这个平静指的是朝堂里那两位的动静。
“……我并没有这么想。”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齐景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他不说出个一二三来,就绝对不善罢甘休一样。
宁颂只好说自己睡不着。
齐景瑜拍手:“那好办,明日同我一起锻炼就好了。”
第二日一大早,齐景瑜就来拉着宁颂跑圈儿,跑累了吃饭,到了傍晚,宁颂早早就累了。
如此一来,作息改善了许多。
当睡觉睡够时,宁颂心中的负面闹情绪也有所改善,更何况身边有一个人始终不听,叽叽喳喳地同他说话,还要请教问题。
“……你就不能安静一点吗?”宁颂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齐景瑜无辜地道:“可是我紧张啊。”
哪怕宁颂不紧张,即将要面对会试,齐景瑜心中仍然免不了产生忐忑之感。
论成绩,他在乡试中也不过是擦着录取线的边考中的,如今再考会试,他并没有万分的把握。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羡慕宁颂。
虽然宁颂读书时间比他晚,但奈何天资和勤奋摆在这里。他也曾经试图学习过宁颂的专注,但不久之后就败下阵来。
他只能做到努力,但这努力程度比起宁颂来远远不如。
以往,他也因为宁颂追上了自己的进度、超过了自己而感觉到焦躁与急切,可真正在了解宁颂的学习强度之后,他不得不接受双方之间存在的差距。
这就是天才和普通人之间的区别。
“你给我讲讲这道题怎么解呗?”在齐景瑜的询问下,宁颂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如此一来,时间不晃而过,到了九月初时,宁颂回过神来,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想原主的事情。
连带着,他也再没有做关于原主的梦。
偶尔一次出了门,反倒是听到了黄家出了什么问题,如今忙得焦头烂额,没有时间往公主身边凑的近况。
“你做的?”宁颂惊了一下,下意识就是凌师兄动的手。
“不算。”
宁颂的状态摆在眼前,凌恒虽急,但明白自己不好贸然去劝,因此干脆将齐景瑜找来。
在齐景瑜的胡搅蛮缠下,宁颂果然转移了注意力。
如今肯关注读书之外的情况,便是眼看着走出了情绪的低谷期。
他心中高兴,脸上却不显:“是他们自己倒霉。”
人以此兴,必以此亡。黄家济济于名利,靠着一系列的手段和花招得到了如今的地位,自然,也会因为别人一系列的手段和花招而受损。
区别只是在于,黄家在发现问题之后,想要求人,而求的人恰好是凌恒的旧友罢了。
这件事中,凌恒所做的,只有劝旧友袖手旁观这一件事。
在解释完其中的缘由之后,凌恒停了下来,没有说话。宁颂却神奇地从对方的沉默中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无论黄家也好,宁家也罢,这些曾经试图摆弄旁人命运的人,实际上自身并不强大。
或者说,正是因为宁颂在不断地向前,曾经在宁仁夫妻面前庞然大物一般的存在,如今看上去也不过如此。
“随着你往前走,他们会逐渐被你甩在身后,等到某一天,你会发现他们消失不见了。”
凌恒说:“当然,这不是劝你饶过他们,不要报仇的意思。”
“我知道。”
他明白凌恒要说的话。
无论是黄氏的贪婪也好、宁家的无情也罢,这一切对于原主及其家人的伤害,宁颂都不会大度地揭过。
可是比起纠结于旧事,陷入负面情绪,摆在眼前最重要的事情还是继续往前走。
他需要站得更高,变得更强大。
“我会好好考试的。”
看着宁颂认真的模样,凌恒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相信你。”
九月,在大雍朝继承权扑朔迷离,皇帝靠着特殊手段维系生命,一切都处于一种让人焦躁的未知中时。
会试的报名开始了。
第87章
一路上从县试考到府试和院试, 之后还正儿八经地参加了乡试,宁颂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考试,可没想到, 到了会试报名时, 他仍然觉得紧张。
心脏微微鼓动, 就好像即将要上战场的士兵一般。
正是因为即将要参加会试, 宁颂彻底从间歇性的情绪低谷中走了出来,恢复到了往日那般理智清醒的模样。
“你别说, 我还是更喜欢颂哥儿之前的样子。”
见宁颂将自己的读书、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 齐景瑜心中竟然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遗憾来。
等回过神来, 齐景瑜吓了一跳。
难道是他习惯给颂哥儿当爹当妈不成?
想到这个可能, 齐景瑜连忙摇了摇头——不, 不, 还是让颂哥儿照顾他比较好。
会试十月份正式开考,九月初的时候, 学子们到京中的贡院门口正式报名。
报名的流程与会试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核对举人们的信息与本人相不相符,一般没有什么意外,报名就算是成功了。
宁颂与齐景瑜这一批人因为来京城来得早,于是早早地就报了名, 往后几日, 听说要排队许久才行。
“往年会试一共都有三四千人, 今年知道有多少人。”
齐景瑜说这句话时,被匆匆忙忙的学子挤了一下,顿时叹了口气。
他还以为这一次是恩科, 人会少一点呢。
会试三榜加起来一共录取三百人,参加的学子越少, 他们考中的概率就越高。
但是光从眼前的热闹来看,估计比平日里还要多不少。
“得了,别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了。”
三四千里选三百人,归根到底许多人都是炮灰,能够有竞争上榜水平的,始终都是那么一小撮人。
这些人对自己水平心知肚明,不可能不来。
恢复过来的宁颂,不自觉地扮演着更成熟的角色。
换来齐景瑜怨念的眼神。
“颂哥儿,你就不能安慰一下我吗?”
宁颂给了他一个自己领会的眼神。
九月十日,五日的报名时间结束。会试正式进入准备阶段,朝廷里关于主考官的风声也开始不断。
按照惯例,每一届的会试会有两个主考官,七八个同考官。又因为会试的重要性,两位主考官往往都是皇上的心腹。
至于今年,皇上虽然时不时还在上朝,但身体状况的危机没有解除,关于继承人的争端就不会结束。
主考官选谁,同样也是当前政局的一个重要风向。
“要我说,估计就是端水。”
如果皇上还想要维持当下政局的平稳,最好的方法就是从分别支持端阳公主和成王的阵营里选一个。
两边都不偏袒。
“……这不至于吧?”宁颂对于这个答案怀有疑问。
会试的主考官来自于大学士、六部官员,之所以清贵,是因为会试的特殊性。
虽然之后还有殿试,但按照大雍朝一直以来的规定,会试上榜的举子在殿试中不会黜落,只是重新排定名次而已。
因此会试的主考官,从名义上讲是这一批进士们的座师。
介于进士们大多会入朝为官,座师与本届进士们之间的师生情谊又会成为一个很重要的扩展人脉的联结。
“若是公主与成王之间只有一个能登位,皇上应当全副心力支持这一个人才是。”
当然,宁颂说的这个情况,是指皇上自身情况不佳,选出了继承人的前提。
这也意味着继承人的最终确定。
相反,若是在两派之中各选一个,则说明皇上身体状况尚可,还能再撑一段时间,不急着给下一位铺路。
“且看吧。”
一个主考官的分析,竟然涉及了这么多弯弯绕,齐景瑜听完宁颂的分析,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他们虽无官职,但身处京城,又是官宦世家,何尝不是天然就在局中。
更何况,因为主考官的缘故而落榜的,大雍朝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
关于主考官的悬念一直延续到了九月中下旬才揭开,到了这时,朝堂中已经斗得乌烟瘴气。
成王与端阳公主之间可谓是势同水火。
然而,在这一番争斗之后,朝廷公布的最后人选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皇上既没有一碗水端平,也没有挑位于两个阵营之中的任何一个官员,而是不知道从哪里扒拉出了两个人来。
这两个人一个人是正三品官员,另外一个只是翰林院的学士,平日里默默无闻,看上去低调极了。
“皇上这是……敲打?”
当所有人在前两个选项中打转时,没想到当今圣上来了一个位于框架之外的答案。
不少人认为,皇上是因为厌倦了成王与端阳公主之间的鸡飞狗跳,因此这一次谁都不给面子。
既然谁的人都不选,那么两位准继承人便没有战斗扩大化的必要。
与此同时,也表明了皇上不愿意将这一次会试作为两位皇子皇女之间斗法战场的意思。
消息传来,先不说两位当事人如何反应,至少仕林之中是一片好评。
谁不是辛辛苦苦一路上考上来的,谁又愿意自己的前途被天潢贵胄们用来儿戏。
旁人入局是当棋手,而没有官职,手无缚鸡之力的举子,则是完全的棋子。
“看来朝堂还要安稳一段时间。”齐景瑜松了一口气。
他也怕在科考时出幺蛾子。
对于齐景瑜这句感慨,宁颂没有评价。
他总觉得宫墙内皇上的身体状况并不如想象中的好。
但这些都是猜测,无法轻易说出口。
九月底,主考官确定了,连带着同考官们也都出了炉。学子们开始急急忙忙地四处找寻主考官的文章。
京城里书坊也竞相利用人脉到处探寻——谁都知道,无论是出题还是判卷,都少不了主考官的参与。
能够摸清两位考官的风格和取向,等于是在起跑线上就赢了一大步。
这一回,白鹿书院的学子们靠着人脉,找到了一些试卷,但更多的却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头绪。
这两位主考官,早先也不是高调的人啊。
黄家似乎得知了这一情况,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然找到了一位主考官旧时做的文章,写了事由,递了帖子来。
这一回,事关考试,韩管家没有擅专,报到了宁颂面前来。
宁颂没想到会有这一出,愣了一下,才说道:“既然如此,麻烦韩叔帮忙问问,他们要什么。”
说这话时,宁颂的语气平平,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可与宁颂熟悉的韩管家却从中听出了凉意。
韩管家得了命令,以一种极为委婉的方式将宁颂的问题返了回去。
黄家不知道宁颂的脾气,还以为是自个儿的投名状奏了效,又想着宁颂怎么着也算小辈,于是毫不客气。
“这马上就是府里的老太君的寿辰,不如请表少爷带着朋友来祝寿。”
所谓朋友,宁颂在京城里交往过密的也就几位,不是储玉,就是齐景瑜,再不济,也是世家出生的周果。
无论宁颂带着哪一位去,想来都达到了黄家的目的。
“让他们滚。”宁颂直截了当。
韩管家得了令,说话也不大客气:“马上要考会试了,想必贵府老太君怜惜小辈,不会用家事打扰他才对。”
话里话外,都是贵府老太君不慈不体恤旁人,还仗着身份欺负小辈的意思。
黄家人想解释几句,结果换来韩管家愈发惊讶的话语:“既然这么在意,早干嘛去了?”
白鹿书院的学子都来京城里好几个月了。
韩管家毫不客气地将黄家人轰走。
宁颂生了一小会儿气,最后反倒是把自己气笑了。
他不是早知道黄家是什么人了么,何必还会因为自己早已经知道的东西而生气?
没得给他们脸。
或许是因为黄家的出现触碰了什么契机,对于主考官试卷的收集很快顺利起来。
宁颂也借此看到了考官们的文章,看上去都是颇有实力,忠心而又不迂腐的读书人。
比起那些个在形势还未定,就着急站队的官员,这两位看上去才像是皇上真正的心腹。
“至少判卷子不会判得太离谱了。”宁颂想不出其中关节,但不影响他暂时的乐观。
主考官是皇上的人,避免了举子们在考试时也要考虑党争因素。
无论如何,对于他们都是好事。
时间一晃而逝。
十月初九,这一年恩科的会试在京城贡院里正式举行。
与乡试一样,会试分为三场,每一场三日,举子们在第一日进场,第三日出场。
三场下来一共九天六夜。
所考的内容也与乡试大同小异,第一场考四书文、五言八韵诗,第二场考诰、表等文书写法;第三场考策论。
与宁颂参加过的乡试不同,京城贡院正在天子脚下,经费充足,加上贡院刚刚维修过,无论环境还是吃食都相当不错。
宁颂安安心心地答了三场题。
在最后一场结束时,他走出贡院时,状态竟然还不错。
“如何?”专门请了一日假的凌恒来接他,端详完他的神色,心中微微放了心,问道。
“自我感觉良好。”
也不知道是因为有宁仁夫妇的旧事就在眼前提供了动力,让他考场答题状态异常的好,还是因为日积月累,常年手不释卷带来的厚积薄发,这一次会试宁颂自觉得比平日里都答得让自己满意。
“还得看考官们怎么看。”
自古以来,考试都是尽人事、听天命。
他自己答得不错,不代表考官喜欢。
似乎往日累积的考运在此刻爆发一样,这一次会试的阅卷竟然也顺顺利利。
身处京城的漩涡中,却因为一系列博弈而达到了平衡,这一届会试,算来算去竟然成为了其他因素影响最少的一次。
单纯按照试卷的内容来评,半个月后,会试成绩出来。
宁颂考了第十六名。
年纪轻轻,位列二榜。
第88章
根据此次礼部的统计数据, 报名的举子一共有三千一百余人,上榜录取的有三百人整。
录取率为百分之十。
这录取率看似不低,但考虑到乡试的录取率, 两轮筛选过后, 所留下来的人万中无一。
“乡试两千人录取几十个, 会试再从三千人里筛去大部分人, 统共这么多学子,最后留下来的不过三百个人。”
这一回会试, 齐景瑜没考上, 心情低落了一会儿, 再做做计算题, 最终将自己劝好了。
反正这一回白鹿书院折戟了不少人, 一共来了十几个人, 但真正考上的不过三人。
这三人中,除了宁颂之外, 剩下两个人都是上一次参加了会试没有考上的“老油条”。
有过一次会试经验, 再加上年龄摆在这里,这一回终于考中了,也是应有之意。
“早就给你们说了,这一次会试就是让你们来试一试, 能有机会已经很好了。”
考前和考后转换口风, 已经是白鹿书院夫子们的传统艺能。
在会试之前鼓励学生们“一切皆有可能”, 考试之后改口“原本就是来试一试”。
一时间,大家想要吐槽,都没有话好说。
“算啦, 这一回恩科能考上举人就已经不错了。”
作为恩科的受惠者,他们原本也只是秀才, 统共算起来才当了一年的秀才,就考中了举人。
如是再顺利考中进士,那一步,是不是就要他们封侯拜相了?
那也太吓人了。
在自我安慰时,白鹿书院的学子们下意识将宁颂刨除在外——
他们说得都是普通人的科考路线,那种不是普通人的人不被他们算在其中。
“其实我年龄挺大了。”听到同窗们这样说,宁颂忍不住说了一句。
在这个世界里,原主刚刚过十八岁的生日,可在以往的世界里,如果他没有出事,现在算上去也年纪不小了。
是一个如果顺利的话,可能在准备博士毕业论文的年纪。
归根到底,他之所以能够读书一帆风顺,是占了上辈子阅历上的便宜。
当然,也少不了上辈子培养了二十多年的学习方法和学习习惯。
对于宁颂来说,他之所以能够会试入榜,是许多因素综合而成的缘故。但在旁人来看,十八岁的进士,无论排行如何,都如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这不是天才是什么?”
正是因为这点儿年龄上的优势,在短时间内,宁颂的存在感甚至盖过了会试的第一名。
那是一位在乡试上蹉跎了多年,但却在会试上一举夺魁的中年书生。
主考官们喜欢他的稳重和端方,也喜欢他文章里的经世致用,因此才将他排在第一。
只不过这位端方的书生在放榜那日也没能稳重的起来,在得知自己是榜首时,一时激动晕了过去。
这激烈的反应也成为此次会试中一个值得说道的故事。
除去这位会元之外,纵观整个前十名,看上去都是与主考官们自己的风格相类似。
低调,稳重,踏实。
这一届选的进士,似乎主考官们的标准就是这些。
主考官未必希望他们能够走到封疆大吏、入阁拜相的程度,但绝对都想要这一批人成为官场上的中流砥柱。
一些人看懂了这背后的含义,叹息道:“皇上糊涂了半辈子,终于在这个时候清醒了。”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皇上弄出了这么一招,就是在为了自己的继承人留班底。
在这一届能够选出一批能用的人,在外锻炼三五年之后,到时候新帝也磨合好了,坐好了皇位,那时候若是新帝想做点儿什么,正好有凑手的人用。
要知道,边疆的敌人还未正式打退呢。
无论是时不时战乱的北边,还是情况复杂,民族问题持续不断,朝廷里时不时就要为此伤一次脑子。
除了继承权之争外,在这偌大的王朝里,每日都会有无数的问题在发生。
这一次单纯的会试,在无意间修复了之前摇摇欲坠的君臣之间的信任,朝廷里的风气一时间颇为积极。
对于朝臣来说,有一个理智清醒、肯为未来打算的皇帝当然是好事,哪怕会试与自己无关,只是传递出正面信号同样也值得庆幸。
相比之下,反倒是之前一直备受皇帝宠爱的端阳公主这些日子有些焦虑。
一直以来,她与成王相比,优势都是在于自己是皇上的亲生血脉。因此,一直以来虽然没有一个结果,但她对结果都较为自信。
可这一回,皇上没有让她插手。
那两位主考官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连她都不知道那是皇上的心腹。
会试比起朝政来说是小事,但无疑也传递着一些负面的信号。
更重要的是,若是平日里,她能够有事没事进一趟皇宫,与父皇撒撒娇,两人面对面交流,能够处理掉许多误会,可自从父皇生病以来,皇宫就不是那么好进了。
端阳公主直觉得有些不妙,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妙。
“……你去和成王下个帖子,和他私底下约个时间。”端阳公主想来想去,最终定下神来,吩咐道。
身边人吓了一跳。
自从皇上身体不好之后,两方之间都势同水火,轻易不会见面。
哪怕见面,都是互相冷嘲热讽。
“我怕被人摘了果子。”想起了一些往事,端阳公主咬咬牙说。
她没有忘记,自己的竞争者一直都不是只有成王一个。
无论如何,现在暂时要合作才行。
有关当权者们的计较,宁颂这个刚考过会试的小人物哪里知道,之前中秋节时,他虽然抽出了时间,陪着宁淼与宁木一起过了节。
但那时候,会试如同拦在眼前的拦路虎,就算是一起吃了饭,也仍然有所亏欠。
再加上会试之后,离殿试之间有着一小段过渡期,宁颂就打算利用这个时间多陪陪家人。
“那我也与你们一起去。”听到了宁家三兄妹的计划,凌恒毫不犹豫地开口道。
担心自己的表述太过于直白,凌恒加了一句:“最近街上人多。”
最近,正是皇上的万寿节。
朝廷里出钱,策划了一系列的庆祝活动,为了这些活动,晚上的宵禁也解了。
“好。”
宁颂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反倒是韩管家欲言又止地看了自家少爷一眼,他怎么不知道他家少爷这么黏人。
既然一行人要出门,宁颂就准备了不少东西。
给小朋友们吃的和喝的,一些方便看节目的小玩意儿,其中还包括当做玩具玩的望远镜。
——自从宁颂将望远镜送给储玉,后者借此在战场上立功之后,望远镜就在京城里流行开了。
“万寿节果然很热闹。”
凌府的马车到了城边,只见围着京城城墙的,遍地都是做生意的小摊点。
往日里因为有宵禁的缘故,城墙附近晚上不许有人行走,但近几日情况特殊,非但附近亮了灯,还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夜市。
“哥哥,他们是在干什么?”
夜市里逛了一圈,买了不少东西,宁淼与宁木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又好奇起了周围的动静。
“一起去吗?”
宁颂看了一眼护城河里放花灯的游人们。
“嗯!”
护城河边,他们很轻易地找到了一个卖花灯的摊点,买了四个花灯。
“放吧,许愿。”
莲花的花灯放进了水里,宁颂闭上眼睛许愿。
穿来这么久,他早已脱离一穷二白,如今小小地站稳了脚跟。
算来算去,他对于现实的祈愿不多,非要许愿的话,他希望原主能够有机会在另外的时空里好好生活。
睁开眼,灯光映照下,宁颂下意识抬头,发现凌师兄正看着自己,目光专注而温柔。
宁颂下意识心脏漏了一拍。
在上辈子,宁颂没谈过恋爱,但也通过亲朋好友和网络接触过不少相关内容。在他看来,感情许多时候是图新鲜感,随着时间流逝就会褪色。
然而奇怪的是,这么长时间了,由于考试的原因,他可以说是与凌师兄朝夕相处,同出一个屋檐下,但他对于师兄似乎并没有厌倦。
反倒是愈发喜欢了。
想到这里,宁颂没忍住,又转过头去看了凌师兄一眼。
这一眼,让凌恒心情愉悦,唇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住。
“走,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凌师兄所说的地方,是京郊一个寺庙。那寺庙中有一个塔,可以看到护城河附近的风景。
“等会儿有烟花。”
宁颂和凌恒护着两个小朋友爬上了塔顶,拿出了望远镜。谁知道,烟火没看见,反倒是看到了远处城外的动静。
“哥哥,怎么有马在跑——怎么这么多人?”宁淼惊呼道。
望远镜的视角里,京郊的山上士兵身披铠甲,月光中,铁质的铠甲反射着冰冷的光芒。
在凌恒拿过望远镜看时,对方正在朝着京城附近行进,看目的,似乎是要整个京城围起来。
“先回去。”凌恒二话不说,弯下了腰,与此同时按下了宁颂的肩膀。
“京城里要出大事了。”
相比于在荒郊野岭中乱跑,回到城内,一定是最安全的选择。
“走。”
宁颂一声不吭,随着凌恒带着两个小孩子回城。在路过方才的城墙边时,才发现夜市仍然热热闹闹。
卖花灯的生意不断。
“……有人故意的。”故意挑着没有宵禁的时候,掩盖着行军的动静。
城外无光,要不是因为今日月色好,再加上手上有望远镜,他们也观察不到山上的动静。
凌恒没有说话,只是在沉思着什么。
到了凌府附近,他忽然开口,吩咐马夫换个地方:“我们不回家了。”
马车调转方向,他们去的是临王府在京城的秘密的驻扎点之一,平日里是普通百姓住,自始至终隐藏得很好。
敲开了门,报了身份,马车驶入院中,宁颂刚下车,就看见临王府的管家满脸焦急。
“凌大人,宁公子,你们来得正好,我们世子他受伤了!”
城外的动静再加上储玉的受伤昏迷,宁颂心中一惊,果然如同凌恒所说,京城要出大事了。
第89章
宅子里的几人一起, 将储玉搬到床上,宁颂近距离看了对方一眼,发现手臂上还在流血。
然而, 手臂上的伤势显然不是导致他昏迷的主要原因。
“世子应该是中了迷药。”
狡兔三窟, 既然是临王府为自己安排的退路, 那么宅子里人与物都算齐备。
管家略略懂一些知识, 判定储玉的状况还算是控制范围内。
听到这个,所有人都松一口气。
紧接着, 管家讲述储玉的情况——正如危险总是在不经意间忽然发生, 储玉的中招也是在不经意之间。
那时候, 储玉原本得了宫里的传唤, 打算进宫一趟。
在路上时, 他偶然看见一家店铺, 想要去顺路买一件东西,结果宫里头来接他的人以为他察觉到了端倪, 紧张之下, 在马车走到僻静时动了手。
也正是宫里人提前动手,导致临王府的人有反应的时间。
“自从世子发现了宫内状况不对,身边就一直跟着多个人。”
哪怕宫里一直以来都是怀柔的态度对待储玉,储玉一直没敢放松。
阴差阳错间, 反而让他逃过一劫。
“凌大人, 我们该怎么办?”管家虽然着急, 但也想问一问凌恒的想法。
“京城里情况复杂,当下之急,恐怕是要挺过今晚。”
等到脱离了危险的境遇, 凌恒才有时间回忆起不久之前在京郊看到的细节。
那些士兵们身上穿的正是五军营的服装——五军营身处京郊,属于京营, 一直以来控制权都在皇上手里。
皇上在这个时候调集五军营,再结合对于储玉的杀招,其目的不言而喻。
对方想要短时间内速战速决,快速将一切危险因子都按杀在摇篮之中。
“我去与王爷传信。”
按照凌恒的说法,五军营的人没有完全到位,至少在此刻消息还能传得出去。
管家犹豫了片刻,说道:“我们的人就在冀省。”
宁颂眉心微微动了动。
不愧是临王府,非但有大批军队,还不声不响地的驻扎在邻省,而且一点儿风声也没有。
如此看来,朝堂上虽然明面上看去都是支持成王与公主的人,但私下里投向临王府的人却并不少。
这或许也是老皇帝隐忍许久,终于找到机会发动雷霆一击的原因。
不得不说,管家一句话虽然简单,但在无声中给予了宁颂等人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正如两人所说,皇上的全力一击就在今晚,若是能够平安地渡过今晚,待到明日,一切都会不一样。
虽说皇上想杀藩王的世子,其目的是在于保护自己的统治。可这样的手段只能够在暗处进行。
若是杀成功了,一切尘埃落定,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可若是没有成功,自然又会有着另外一番计较。
总之,无论如何今晚上不能让对方得逞。
“这里安全吗?”宁颂问道。
一切的一切,如今都归结于他们的安全问题,既然分析出了皇上的目的,那么不被发现就是头一等的事。
“这里除了少数人知道,其他都很安全。”
除此之外,这个宅子也是额外加固过的,能够抵挡一定的袭击。
“请一定要保护好世子。”管家说这句话时,神态异常认真。
在不知不觉间,他们或自动或被动地加入了这个阵营,将自己的生命与前途联系在了一起。
如果能够顺利挺过今晚,则一切好说;
若是被发现,则难逃一死。
“会的。”
彼此之间交待完了情况,便不再站着浪费时间。管家拿着药箱,给储玉处理伤口。
宁颂趁此机会,与宁淼与宁木说话。
两个小孩子被吓傻了,乖乖地在一旁待着,一声不吭。
宁颂没有瞒他们,也没有说谎,只简单地说了当下的情况。
“是有坏人要害储玉叔叔吗?”
储玉以往在青川县时,就经常来宁家吃饭,与两个小孩子很熟。后来被认回临王府之后,也没有忘记两个小孩,时常带礼物来探望。
因此,此番储玉受伤,宁淼与宁木反倒是义愤填膺。
“嗯,我们要与储玉叔叔在一起,等叔叔醒来就好了。”宁颂没有讲其他的,只是简单地说了两句。
“储玉叔叔一定会醒来的。”
在宁颂与宁淼宁木讲述当下形势时,凌恒安静地看着他们。
等到宁颂说完,两个小家伙趴在储玉床边,眼巴巴地看着病人,凌恒朝他点点头,示意宁颂过去说话。
“我要出去看看。”这关键时刻,凌恒不可能待在这里被动地等天亮。
平日里,他与临王府的关系人尽皆知,特殊时期,皇上显然不会忽略他。
如果这个时候他不在场,凌府的人说不定就要跟着倒霉。
更何况,凌恒心里清楚,“待到明日一切都好了”这句话中有着多少安慰人的成分。
一切都好了,前提是京城里能拖住,临王府的人要及时到来。
否则,他们始终都陷入危险之中。
“你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吗?”宁颂问。
凌恒点头:“大概率。”
这一点,他倒是没有说谎。如今皇上的目的是储玉,就算抓到他,也只是想从他的口中问出储玉的位置。
皮肉之苦免不了,生命威胁却不大有。
皇上还想留着他给下一任呢,户部待久了,他知道如今国库空虚,想要盘这一摊子烂账,暂且还离不开他。
宁颂听完凌恒的理由,没忍住笑了一声。
通过凌恒的话语,他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位无奈的帝王的影子:既讨厌凌恒的不识时务,又爱才,一些事情非凌恒不可。
有能力的人总是会活得好一些——这句话哪怕是在政|变中也同样适用。
只不过,对于凌恒延缓皇上攻势的目的,宁颂倒是有一点儿自己的看法。
“你说,此时能不能制造一些争端,让成王与端阳公主闹起来?”
“详细说说。”管家在此时也靠了过来。
这思路也是宁颂之前在会试主考官确认时脑海中冒出来的,皇上在会试中不让成王与端阳公主插手,像极了两人都不信任的模样。
“皇上真的没有别的皇子吗?”
以凌恒与管家的聪明,他们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宁颂的思路。
“在传说中,皇上还真的有一名早夭的皇子!”
那位皇子是今上的第一个孩子,而且还是嫡子,早年被金尊玉贵地养着,养到二十岁,成了婚之后生病去世了。
去世之后,对方是以太子的礼制下葬。
在今上眼中,这个皇子一直都是他心目中完美的存在。
“若是这位皇子有孩子,如今刚好是成年的岁数。”
宁颂的想法,正是编造出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并且让成王与公主相信皇上抛弃了他们,此番忽然起事,是为了这位真正的继承人扫清障碍。
“这……成王与端阳公主会信吗?”
若是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皇上指不定会为了他抛弃其他两位继承人。
可问题是,据临王府的情报来看,似乎根本没有这个人。
“只要他们今晚上相信就好了。”宁颂斩钉截铁。
短时间内,皇上的行动一定会不会告知给两位,这两位蒙在鼓里,未必不会病急乱投医。
管家似乎也被这句话中所包含的信念感所影响:“行,我现在就找人去布置。”
正如成王与端阳公主积累了许多资本一样,临王府这些年所积累的人脉也不少。
在临走时,王爷将这些资源都交给了储玉。
如今储玉没有醒,由管家来代行。
确定好了拖延的策略,凌恒开始与管家讨论细节,紧接着,他收拾好了行李,准备离开。
“好好活着。”想了又想,宁颂最终说出的是这句话。
无论此番的结果如何,只要活着,一切都好说。
“你们也是。”
说罢,凌恒强迫自己扭头走了——他不知道在这个危险的夜晚,自己不在宁颂身边是对还是错。
宁淼与宁木站在宁颂身后,拉了拉他的袖子。宁淼递给他了一个翡翠戒指。
“刚刚凌哥哥给我的。”
宁淼人小鬼大,这些日子或多或少已经察觉出了自己兄长与这位凌大哥之间的端倪。
她忍不住说:“韩叔说,这个戒指是老夫人给少夫人的。”
当然,这句话韩管家不会当着宁淼的面说,她只是偶然间听到了。
“……”
面对宁淼探究的目光,宁颂僵直了两秒,然后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无论如何,先渡过今晚吧。
正如一切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这一晚也绝对不会平静地过去。就在凌恒离开之后不久,院外的街上就有马蹄声响起。
“应该是五城兵马司的人。”
平日里,五城兵马司负责京城治安、缉盗与火禁,到了今夜,对方也同样负责找人。
果不其然,过一会儿,门外街头就有了动静。
“开门!北城兵马司抓捕通缉犯。”
所谓通缉犯,在这晚上当然不会是别人。
“怎么办?”因为有了之前宁颂的建言,管家意识到不能简单地看待宁颂,故而出了事第一反应是问他的意见。
“将人搬去地下,上面能拖就拖。”
管家点点头。
既然是临王府的安全屋,自然少不了地下的安排。几人搭手将储玉搬进了地下,上方做出一副安然无事的模样。
“放松一点。”盖上通道之前,宁颂拍了拍线人的肩膀。
这些线人就是平常住在这里的人。
线人深呼一口气,点点头。
不一会儿,北城兵马司的人果然搜了过来,进了院子之后仔细搜索,还刻意去看了家里的垃圾。
“头儿,没有。”
上面人说了,那通缉犯受了伤,若是藏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疗伤。
来人盯着这家的主人看了几眼:“走!”
北城兵马司的人离开了,线人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听从宁颂的吩咐,将方才给世子疗伤的垃圾也堆到了地下室。
北城兵马司的人出了院子,打算去下一个地点,那头儿却忽然皱起了眉头。
“不对劲。”
“怎么了?”其他人问。
“那堂屋里踩上去的声音不对劲,下面是空的!”
什么样的宅院,才会给自己造一个地下室?
而且,仔细想来,那家主人太过于紧张了。
“走。”一行人折返了回去,顾不得理会宅子里的人的阻拦,四处搜索了起来,不一会儿,找到了一个花瓶。
推开花瓶,墙上出现了一个门。
这一下,什么都不用说了,一行人冲了进去。
可谁知道,地下室里什么人都没有,除了堆在一旁的垃圾,里面恰好有染血的布带。
“是这里,继续追!”
京城漆黑的夜色中,一辆马车正在疾驰。
马车内,除了马夫之外,只有管家、储玉并宁颂三兄妹。
管家的心脏在胸腔内急速跳动:“您怎么知道他们会回头的?”
事实上,在进入地下室的同时,宁颂就暗自吩咐人去准备马车。
“我也不知道,只是多一重准备。”
那线人看起来太紧张了,他实在不怎么放心。没想到线人没有暴露,反倒是对方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察觉到了地下室的存在。
这也怪他们小看了专业人士。
“现在去哪里?”从安全屋里逃了出来,再看四周,只觉得一片黑暗,无处可去。
“回凌府。”宁颂的声音中透露着坚定。
“我们回来时凌府就已经搜过了。”
再加上根据时间来看,凌恒此时已经露面了,他本人在,被人怀疑府里藏人的概率就会减小。
“我知道凌府的地道在哪里。”
凌府的地道却不是凌家人修建的,而是买的前朝的宅子,前一任主人在战乱时自己挖通的。
出口和入口宁颂知道。
管家嘴角动了动,止住了自己询问的念头。
凌大人连这个都告诉这位宁公子了,对方之间的关系确实不一般。
马车停在了凌府远处一个小宅子里,这个宅子也是凌府的财产。趁着五城兵马司还未搜完的空档,马车驶了进去。
“这安全吗?”在进入宅子之前,管家问道。
马夫驾着马车离开,宁颂冷静地说:“听天由命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一行人的未来将会在何方,此时此刻,只能赌运气。
还好宁颂的运气不错。
一行人进了地下,进入了凌府,在没有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找了一处无人的院落住下。
这一晚上,墙外的街上动静不断。
一会儿是脚步声、一会是马蹄声,不一会儿,还有人交战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血的腥臭味。
宁颂靠在墙边,将宁淼与宁木揽在怀里。
“没事的,会过去的。”
正如宁颂所说的那样,等到天边出现启明星时,外面安静了下来——
持续一晚上的交战有了结果,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在这个时候,昏迷一晚上的储玉退了烧,有了反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颂哥儿?”
“我怎么在这里?”
宁颂伸手合上他的眼睛:“说来话长,你再睡一会儿。”
管家在此时松了口气,放心地将储玉交给宁颂照看,自己偷偷地溜了出去打探消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管家带着喜气回来。
“我们的人来了!宁公子,多亏了你!”
临王府掌握的大部队当然不会一夜之间从冀省飞到京城来,而是昨晚上端阳公主与成王一起合谋,与皇上的打了起来。
趁着这混乱,临王府的人趁机策反了不少人。
等到天亮的时候,敌方两败俱伤,反倒是他们的人占了便宜。
“皇上呢?”
相比于底下人的斗争,宁颂更关心宫里的情况。
管家茫然地点点头。
短时间内,他的消息网并没有这么灵通。
然而,很快,他们便不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了,皇城方向传来了沉闷又响亮的钟声——
在场人无不屏息凝神,心中默默数着那钟声。
四十五下。
皇上驾崩了。
第90章
这一夜, 京卫与京营、成王与端阳公主的私兵之间将京城搅得天翻地覆,无数人闭门不出,也有无数人为此而付出鲜血和生命。
天亮的时候, 临王府的大军赶到了, 加上皇上的驾崩, 一切成为了定局。
储玉醒来之后, 管家联系上了临王府的人,不一会儿, 府中的人送来了干净的衣裳。
“颂哥儿, 我先走了。”
在醒来的这一段时间里, 储玉知道了自己的伤势的来源, 也知道这一晚是怎么度过的。
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所能保证的, 就是将宁颂的恩情记在心上。
“快走吧你。”
熬了一宿,宁颂紧绷的心弦已经趋于一个临界值, 他恨不得立刻将储玉送走, 然后自己回家睡觉。
管家被宁颂的不客气吓了一跳,但见储玉非但没有生气,还在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神色,这才放下心来。
将储玉送走之后, 凌府的人接到了消息, 韩管家亲自来将宁颂三兄妹接回去。
看见宁颂憔悴的样子, 韩管家说不出话来。
“颂哥儿,你们都辛苦了。”
紧接着宁颂的记忆就变成了昏天黑地的睡觉。
在被韩管家接回去之后,或许是安全的环境让人放下戒心, 亦或者是管家那里听到了凌恒无事的原因,宁颂这一觉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后, 皇城的天已经变了。
临王一脉进宫的时候,皇上已经薨了,而端阳公主与成王当时正在与五军营的人打作一团。
如此一来,临王的人只需要制服住“叛军”即可。
第三日,紧闭的皇城终于等到了临王进京。
到了这时候,一切才有了定数:端阳公主与成王反叛,已经收监,而皇上在临终前,决定将皇位传给自己的皇弟。
至此,临王登位。
以上都是官方的消息,实际上,宁颂作为这次政|变的半参与者,他还从各个渠道得到了更加确切的情况。
比方说,皇上本人之所以忽然搞这么一出,是因为身体不允许——原本身体的亏空已经到了极致,后来为了保持精神状态,强行用药,早已灯尽油枯。
再比方说,这一个晚上,成王与端阳公主本就是联手,双方打算先拿住了宫里,再双方之间分出个胜负。
只是,在两人联手的消息传入宫中,皇上听了没忍住,吐了一口血,紧接着就起不来了。
也就是说,那一晚上的混乱,大多数是端阳公主与成王之间的混乱。
皇上被气死了,是因为谁被害死的,这个问题很重要。
重要到几日之后还是端王入了朝,才正儿八经地替先皇收敛尸体,将其入殡。
“那先皇这几日……”
储玉叹了口气:“晾着的。”
这位皇上在位时,虽然稀里糊涂,但到底不算是彻底的昏君,继承人之事闹成这样,真是让人唏嘘。
人算不如天算,不过如此。
除此之外,虽然宁颂没有问,但储玉还是告诉了他,自始至终,老皇帝心中的继位人选,都是端阳公主。
只可惜后来双方之间出现了隔阂,加上皇上生病,缺少了沟通,反倒是被他们利用。
宁颂在这个时候,还从储玉这里得到了一个消息。
原来他为了挑起两位天潢贵胄之间争端的人真的存在。
“昔日端仪太子的确有一个血脉留在人间。”这事儿端阳公主自己知道。
正是有了这样的前提,这位公主才会在被挑拨的第一时间上当,做出了反抗父亲的决定。
只能说,阴差阳错。
无数的差错集合在了一起,才造成了这一晚上的错综复杂的情况,幸运的是,临王一方误打误撞,最终成为了最大的赢家。
“也不光是运气。 ”宁颂复盘之后,认真地说道。
先不说临王神不知鬼不觉聚集的军队,再说京营中、皇上亲卫中都有临王府的人,能在混乱中控制住局势,何尝不是一种实力的体现。
混沌的因素不断扰动,将一件事的结果指向综合实力最强的那一个。
不怪皇上将临王当成是心腹大患。
储玉笑了一下,没有多说话:“他们那一辈似乎也有着很多恩怨。”
当然,这些恩怨都与他们无关了。
新帝登基的确为京城里带来的新的生机,在对旧党一一处理之后,新帝开始犒赏自己的旧臣。
储玉作为新帝唯一的子嗣,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其妻册封为太子妃。
除此之外,白鹿书院、凌恒,包括宁颂都有封赏。
宁颂的封赏是储玉来与他商量的——按照宁颂一直以来累计的功绩,皇上的意思是封他一个爵位。
公侯伯子男,这个爵位起码是个子爵。
这爵位虽说不能世袭罔替,但只要宁颂不作乱,爵位本身能够保证他这一辈子安全无虞。
对于这个想法,宁颂想了想拒绝了。
按照大雍朝的惯例,功勋、武将、文臣都有着自己的路径和交际圈,他这一回若是封了爵,之后虽然不影响入仕,但搅和在其中,并不利于之后的发展。
一直以来,他辛辛苦苦读书,不光是想要保底奖励这么简单。
这话说得含蓄,但储玉听懂了,他凝视宁颂片刻,点点头:“我懂你的意思。”
也不知道储玉是怎么与皇上沟通的,隔日,宁颂的封赏下来了,他拒绝的爵位,封到了原主的父亲宁仁的身上。
宁仁去世时穷得吃不起饭,为了养活小崽子,将自己的衣服当了,换回一筐甘薯来,去世之后,反倒是被封了子爵。
除此之外,原主的母亲——宁仁的妻子也封了诰命。
一封圣旨,说是改换门庭也不为过。
宁仁夫妇的黄册改到了青川县,但祖辈宁家本家还在,因此在京城里封赏时,朝廷顺道也通知了宁家本家所在的府县。
得到这个消息时,府尊、县令顾不得手上的事务,第一件事就去宁家道贺。
这爵位虽说是封赏亡人,但到底是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批旨意,哪怕不光是为了这个爵位,也值得他们亲自去一趟。
宁家本家迎来了州府和县里的主政官,又得知了宁仁封爵的消息,心中万分悔恨,脸上却得强颜欢笑。
“同喜同喜,承蒙皇上的恩泽。”
说是承蒙恩泽,可实际上宁家人的连朝廷的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可这也不妨碍他们开流水宴大肆庆祝。
私下里,县尊拉着宁家族长的手,刨根问底:“你们与那位宁进士关系到底怎么样?”
还没有正式殿试,宁颂身上也没有别的官职,只能被称为宁进士。
可进士,十八岁刚刚不到进士,今上为了让他今后的路好走一些,宁愿给他父亲封赏的进士——
没有人能够做到无视。
“之前在他去京城之前见过面。”族长脸上的笑容,也是挤出来的。
“那就好。”府尊与县令都理解成了另外的意思,以为是宁家与宁颂关系不错,在入京之前还经常联系。
府尊与县令满意地走了,宁家主家的族长抓着儿子的手说不出话来。
造孽呀。
他若是当时知道宁颂后来能有这样的造化,别说是哭求,哪怕是让他跪下,他也毫无二话。
怎么着也要将当年的间隙弥补了。
可惜当时他们一方面眼红宁颂的前途,另一边始终还忌惮着黄家在京中的势力,这才投鼠忌器,反倒是两边都没有沾上。
宁家主家的族长焦虑得半夜睡不着觉,第二日醒来,盯着一个肿眼泡,宛如丢了魂魄一样。
族长的儿子叹息着劝他:“爹,想开点吧,当年咱们没插手,如今这因已经酿成了果,再怎么后悔也没用。”
他虽然没见过这位宁进士,但以对方的本事,显然也不是他们说几句好听的,就能挽回对方的好感的人。
归根到底,当年没存善念,如今就难以想要善果。
“爹,你想想黄家呢。”见劝不了自己执拗的老父亲,族长儿子心念一动,来一场祸水东引。
族长一下子眼睛亮了。
他怎么忘记了黄家这罪魁祸首?
京城里,黄家的确毫无疑问地被下了狱,不光是因为他们在夺嫡过程中站错了队,更在于往日他们的所作所为。
在一切“利”字打头的家族观念下,黄家这些年来所做的恶事罄竹难书。
算下来,抢走宁仁的机缘,又随心摆布宁家这个小家庭的行径,还算是这些恶事里面程度轻的。
人关在牢里,外面的越查越是问题。
黄家似乎也晓得这次自己凶多吉少,在端阳公主去世那一日,家主自己先在牢里自尽了。
留下黄松与黄宁两兄弟苦苦支应着门庭。
“哥,这些年你后悔吗?”家里做的这些肮脏事,他们这些当少爷的,或多或少也有察觉。
只是区别在于装聋作哑与主动迎合这个选项。
牢里死了人,狱卒们害怕上面处理结果没下来人就死完了,不敢再不作为,干脆饿了他们几顿。
人没力气,自然就没有心思寻死。
“家里为了发展,这些事也不得不做。”黄松喘着气,肚子饿扁了,嘴却是硬的。
没救了。
黄宁不再试图与黄松说话,而是吵着闹着要见宁颂,并不惜以生命相威胁。
牢里报上去,一路报到了凌恒这里。
新帝登基后,凌恒的权势更胜一筹,只是为了这件事,他专门为了这件事回家了一趟。
家中,外面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可宁颂仍然在家里抓紧时间温书。
“见吗?”
宁颂想起了自己在宴会上偷听的墙角,想到了那个抱怨家族安排的年轻声音。
“见吧。”
为了这次见面,牢里专门给黄宁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黄宁被狱卒拉着 ,到了见客的地方,黄宁一声不吭就跪下了。
他想求宁颂给黄家留一株血脉。
他们年龄大了,可刚生出来的小孩子是无辜的。
宁颂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开口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们呢?”
黄宁愣住。
“我的父母,我的家庭也是因为你们所以才散掉的,不是吗?”
在这次对于黄家的清剿之中,宁家当年的旧事也查清了。就连黄氏与嫂子之间的信件也有,里面明确地写了对方的动机。
摆弄宁仁夫妇俩,即是为了让他们“少找事”,也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戾气和恨意。
然而,老百姓的性命宛如草芥,当权者的随意拨弄,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可你现在也是当权者!”黄宁的希望破灭了,咆哮道。
宁颂没有被黄宁的逻辑绕进去,冷静地道:“不,如今摆弄你们的不是权势,而是《大雍律》。”
即是法律,也是因果。
更是黄家自己的命运。
这因果宁颂当然可以利用自己的能量去干预与摆弄,可是,他为何要这样做?
没有落井下石已经是宁颂本人的修养。
在黄宁绝望的目光中,宁颂冷静地走出了刑部的监牢。
时间一晃而逝。
十月,金桂飘香。
在新帝上任之后,忙碌于收拾成王与端阳公主的旧部,又忙着调集资金与人力物力镇压边疆的动乱,一时间没空理会其他事情。
到了十月,新帝才送快了一些,内阁报来了别的事让批示。
“先帝在时,那批恩科的举子考完了会试,不知道这殿试……”
新帝一拍脑袋,想了起来。
“既然是正儿八经考上来的,就安排他们殿试呗。”
虽然这些人都是当时先帝选出来打算给继任者留的班底,他也是继任者,为何不能用?
都是大雍朝的人才,他没那么小气。
确定了帝王的心意,礼部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问主考官的安排。
之前先帝安排的那两位主考官,在这次政|变中一个死了,一个被贬,显然都不适合再当主考官。
“你去问问凌持之那小子当不当。”
礼部尚书是周果的父亲,习惯了先帝说话犹犹豫豫,为了掩饰自己的目的绕来绕去,对于这位有着行伍经历的帝王的风格还不大适应。
按照吩咐,礼部果然去询问凌恒的意见。
凌恒拒绝了。
考生里有亲眷家属,官员当主考官应当回避,凌恒明白这一点。
礼部想了半天,没明白这位新的权臣要回避谁,报到今上那里去,对方却瞬间懂了。
“这小子。”新帝哼笑道。
“既然他不当,就别人吧。”
十月中旬,宁颂收到了两个好消息。
一个是搁置许久的殿试要开始了,另一个消息是,他们的主考官换成了自己的熟人。
一个是梁巡抚,一个是陆之舟。
隔日,陆之舟在凌恒面前贱笑:“这主考官就是座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我是颂哥儿的座师了,你是不是也得叫我一声爸爸?”
凌恒冷笑:“我敢叫,你敢应吗?”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