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京城里的八卦一日一日传来, 不但多,还很炸裂。
但时间长了,也会给人一种疲倦感。
“他们公主和王爷的日子这么无趣吗?”宁颂有时候也想问这个问题。
两方似乎除了掐架之外, 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做。
“……那他们的确没什么事做。”
听完了宁颂的吐槽, 齐景瑜淡定道。
相比于他们这些书生, 日复一日手不释卷, 在激烈的考试中拼杀,凭借着运气才能脱颖而出。
京城的天潢贵胄们刚一出生, 就站在了旁人努力的终点上。
读书, 皇子公主们当然不需要。
“别说了, 再说要生气了。”宁颂制止了齐景瑜继续想要说下去的欲望。
京城里的争斗虽然与宁颂没有直接关系, 但与端阳公主有关的传闻, 仍然暂缓了临州的局势。
“之前皇上针对临王府, 为的也是给自己下一任铺平道路。”
在两个继承人中,今上本人或许有所偏好, 但不可否认的是, 若是皇帝本人忽然驾崩,这两位加起来或许都不是临王的对手。
可现在好了。
朝廷还未找到借口对临王出手,两位继承人本身先出了问题。
“也不知道是谁想的好办法。”齐景瑜显得幸灾乐祸。
此时此刻,对于端阳公主本人往日是否对于皇嗣下手这件事, 其实根本没有多重要。
皇上本人未必有多相信。
但涉及到继承权争斗时, 皇上本人亦没有办法左右他人的看法。至少, 若想扶公主上位,先得洗清公主身上的污点才行。
京城里无暇顾及临州府,临王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连带着宁颂等人也感觉到了久违的宁静。
临近年关,书院里收拾出了几间学舍, 供学子们模拟考试。
一人一间房子,房里只有一个作为桌子的挡板和一个椅子,学子们也只能按照乡试要求带上两三日的干粮。
考虑到天气原因,学院里给发了炭盆,担心学子们冻坏了手。
“要是不行的话提早说,别硬撑。尤其是炭盆,注意通风,千万小心。”
在进入号房的时候,宁颂与同窗们叮嘱。
“知道了宁师兄。”同窗们笑嘻嘻的,还未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
结果模拟考试第一日就出了事。
一个学子点了炭盆,关了窗,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就感觉到头晕恶心。
想要呼救,站起身来,没走两步,就晕倒了。
要不是宁颂在他隔壁,听到了人倒地的声音,拖延下去,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天气还是太冷了。”
按照恩科的时间,到时候正式考试的时间是在四月份,虽然不如乡试正式考试的八月,但学子们也能够接受。
但当下嘛,还是太冷了。
“不如就回到自己的住处去。”宁颂想了个办法。
既然模拟考试的本质是在单独空间里连续三日的生存考验,不如先从最简单的情况适应起。
“……这,能有效吗?”徐师兄问道。
徐师兄本人也是方才被炭火熏得快要晕倒的受害者之一,区别在于,他是真心觉得困难可以克服。
“万一有人作弊怎么办?”
徐师兄的话引起了不少同窗们的怒目而视。
“都这个时间了,还作弊,那怕是没救了。”宁颂冷酷地说道。
如果说刚进入书院时,月考是为了筛选掉那些没有学习自主性的学子,那么到了后来,月考也好,季考也罢,都是为了检验学习进度。
模拟考也是同样的道理。
若是在这个时候还看不清考试的本质,非要故弄玄虚、弄虚作假,那恐怕是孔圣人来了也救不了。
宁颂的建议得到了其他学子们的赞同,于是,连续三日的第一轮模拟考试开始了。
宁颂回了家,自个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到了第二日,就感觉到了不适。
虽然他能够自己烧水做饭,自己掌握答题、休息的节律,可将恭桶摆放在屋里,本身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操作。
三日结束,他没来得及交卷,第一反应是先洗澡换衣服。
一想到乡试要考三场,每一场都是三天,他就有一种想死的冲动。
出去与同窗们交流,大家的表情都是一样。
“这还是在家里,乡试的号房就那么大一点儿。”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四月份正值春天,温度不高,比起八月份的炎热,想起来又好了一些。
第一回模拟考结束,夫子改了卷,整体水平都比平日差了一些。
“这也是正常的,我这几日全思考怎么做饭了。”
许多学子在此之前,根本没有自己下过厨。
隔了两日,第二轮的模拟考再次开始。
这一回,宁颂吸取了第一次的教训,减少了自己水的用量,主食也是面食为主。
除此之外,还给自己备了一份风干的肉食。
这一次,他的体验好了许多。
虽然总体看来也很痛苦,但比上一次好得多。
考完之后,他与同窗们分享了自己的食谱,那一份风干的肉食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追捧。
“我把方子给食堂,到时候让他们做一些。”
这不但是节省了学子们的精力,同时也是给食堂的师父们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机会。
说不定能够改良出更好的。
第三回模拟考试,有了第一、二回的经验,学子们都释怀了许多。
人生这么长,有一些罪是一定要受的,既然如此,干脆主动一些得了。
新的方便食物的确解放了学子们的双手,但时间安排上却出了问题。
有些人晚上睡不着了。
“……或许是压力太大了?”三日的时间,既要答卷,又要做饭,还要面对着同一个屋顶,晚上根本睡不着。
对于这个问题,宁颂自己也没有解决方法。
“锻炼身体吧。”
除了运动,宁颂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能够立刻改善失眠的办法。
当年他读书时科研压力很大,论文写不出来,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这都是读书人的宿命。
白鹿书院一共进行了三轮模拟考试,考完之后,宣布暂停。
“等明年春天再继续吧。”再考下去,学子们怕是要废了。
经过这三轮的折磨,年纪轻轻的学子们脸上似乎都变得沧桑了起来。
虽说为了乡试,白鹿书院取消了漫长的寒假。但临近春节,书院仍然给学子们放了假。
假期虽然只有短短七天,但也足够学子们回家同亲人们团聚。
和去年过年一样,这个春节,宁颂同样与宁淼和宁木去了凌府。
只不过区别在于去年宁颂是带着弟弟妹妹无处可去,那时候与凌恒没有多熟悉,去凌府更多在于避难。
而今年,去凌府过年就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哥哥,快来玩儿。”
宁颂收拾了行李,一路到了凌府时,宁淼与宁木两个人是飞扑着过来迎接他。
两个小朋友穿着一样布料做的衣服,宛如年画中的小仙童。
见了宁颂,两人叽叽喳喳地说最近做了什么。
凌府很大,韩管家也宠着孩子,在闲暇时候,就陪着他们堆雪人、打雪仗,甚至趁着某日下学,在府里滑了雪。
“韩叔给我们两个人准备了房间。”
宁淼在说自己在凌府拥有房间时,眼睛亮闪闪的,看上去颇为开心。
过了年,她就十岁了。
虽然从小到大她都与宁木住在一起,但是她也想有自己的房间。
更别提在凌府还有侍女姐姐陪她读书习字。
“谢谢韩叔没有?”一只手拉着一个小朋友,宁颂朝着府内走去。
“谢了。”宁淼与宁木乖乖地说。
一路上,宁颂发现上一回自己来时还封闭着的区域都开启了,不少地方移种了梅花。
“韩叔问我哥哥最喜欢什么花来着。”宁淼有些疑惑地说道。
她不明白,为什么凌府里种什么,需要问她的哥哥喜欢什么。
宁颂听了,没忍住摸了摸小朋友的脑袋。
“是韩叔好客。”
纵然在宁淼面前说的是客观的答案,但等到宁颂见到凌恒本人时,脑海中仍然不由得闪过了那个问题。
“在想什么,来吃饭。”
凌大人前几日加班加点,处理了一批又一批的公事腾出来时间,目的当然不是为了看心上人发呆的。
一顿年夜饭吃得丰盛又热闹。
吃完了饭,两个小朋友被韩叔哄着去一边玩,屋子里就剩下宁颂与凌恒两个人。
在灯烛光下,宁颂的目光扫过凌师兄,此情此景下,难免有一些微微的紧张之感。
“坐那么远干什么?”凌恒蹙眉。
宁颂的指尖动了动。
“我看了你前几日写的文章,有些问题,抓紧时间我和你说一说。”
宁颂:“……”
方才紧张的他宛如一个小丑。
时间如同流水一闪而逝,七天的小长假在讲题、看书、了解乡试详情之中度过。
临到了分别时,宁颂才有了自己稀里糊涂之间在凌府过完了第二个年的真实感。
宁颂回书院时,仍然是凌恒去送的。
到了书院前,即将分开时,凌恒的眸中才闪过了一丝情意:“好好准备,你可以的。”
说罢,伸出手摸了摸宁颂的脑袋。
这一下实在是出乎意料,宁颂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我知道了。”
等到回书院,宁颂叹了口气。
要不是他确定凌师兄喜欢他,他还以为之前自己产生了幻觉。
这凌师兄,未免也太含蓄了一些。
时间在考试中一闪而过,转眼间,已经到了四月初。
四月六日,学子们已经报完了名,京城里派来的大学士也到了,正副主考确定之后,抽调了部分官员入闱。
官员们进行入帘上马宴之后,监试官封帘。
四月初八,乡试第一场第一日正式开考。
第71章
不同于县、府、院三级考试, 乡试作为大雍朝选官体系中正儿八经的第一道门槛,在程序上比之前严格得多。
根据齐景瑜的科普,这一回的考官分为主考官和同考官, 前者是由京城里来的大学士担任, 后者则是分给了陆之舟与梁巡抚。
“官衔这么高的同考官, 还是第一回。”
按道理说, 京城里来的大学士是正三品,同考官作为主考官的副手, 本应该品级更低, 可谁知道, 在来之前遇到了两位地方大员上折子打架。
因此, 这位来自京城的主考官, 就喜提两位官衔比他高得多的副手。
“不过他们应该挺开心的。”齐景瑜说的是两位打架的大人。
这一份开心, 并不是在于拿到了同考官的职位,而是在于同考官的特殊性。
根据大雍朝的惯例, 乡试题目的产生方法由两轮抽签所决定。
第一轮抽签, 是指主考官在朝廷规定的出题范围中进行抽签,确定本次乡试正式的出题范围。
紧接着,同考官在主考官选定的出题范围中进行大量出题作为备选,再由主考官进行二轮抽签。
第二轮抽签抽出来的题目, 就是本次乡试的正式题目。
虽说最终题目由主考官抽签决定, 有着一定的随机性, 但作为同考官,能将自己的题目加入题库,就已经拥有一种影响乡试走向的权力。
“但是, 我想说,虽然我们与陆大人关系不错, 但未必有多少人想要答他出的题。”
齐景瑜在与宁颂科普乡试小细节时,不少同窗都在身旁竖起耳朵悄悄听着。
等听到这一句时,不由得赞同地点点头。
他们是答过院试题目的,知道陆大人的秉性。以他的性格,出起题来简直是天马行空,异想天开。
相比起来,他们还不如去答梁巡抚出的题。
在梁巡抚到东省来任职之前,对方的官声一直不错,为人也称得上是端方。
“你们确定吗,我听说梁巡抚去府学讲了好几日课的。”周果在一旁幽幽地说。
说到这个,周果自己也觉得自己运气不好。
之前在院试的时候,他本来可以冲一冲第一,结果被宁颂这么一个小乡村里冒出来的学子抢了案首。
他觉得不服气,听说宁颂要来白鹿书院,自个儿也跟了过来,想着起码要在平日里更胜一筹。
谁知道又冒出一个临王府世子。
有了世子撑腰,他还真没办法与宁颂别苗头。
就这样,他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帮宁颂办事的小弟,回想起来,真是一把辛酸泪。
这一回听到梁巡抚去府学讲课,在某一瞬间,他的后悔达到了最高点——
早知道他当时也去府学了。
也不至于他父亲在京城里受他在白鹿书院的牵连,在京中想要站队时被端阳公主和成王同时嫌弃。
当然,这些话他不可能直白地说出来,只好将自己的消息透露给同窗们,等待着同窗与他一起同仇敌忾。
“这有用吗,府学那群废物。”
同窗们的确被吸引了注意力,但反应的方向却与周果想的完全不同。
白鹿书院的学子本身与府学的学子没有什么仇怨,奈何当时入学时是什么情况大家都知道——
他们之所以能够进入白鹿书院学习,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是最好的一批生源。
只有不如他们的,才去了府学。
这是一种固有的,自觉比府学考生们强的信念。
更何况,前一段时间,府学再一次拒绝了白鹿书院联考的邀请,学子们难免觉得府学的学子们不够大气。
归根到底,没有人愿意接受曾经居于自己之下的人反而超过自己。
“你是说梁巡抚有可能和府学的泄露题目?”
这一个反应倒是和周果想得一样了。
但接下来,对方就否认了自己的说法:“不能吧,经义题一共也就那么一点儿出题范围。”
这就要说到在模拟考试过程中,宁颂带着学子们做的一项准备工作了。
他们借着白鹿书院藏书阁的便利,将东省有记载的一百多次的乡试题目统计了出来。
其中有百分之九十数量以上的四书题,题目都遵循着《论语》、《中庸》、《孟子》的出题顺序。
整理四书题的来源,发现出自于《论语》和《孟子》的题目数量最多,都超过了一百道。
除此之外,就是《中庸》,《大学》反而是数量最少的。
在统计过往四书题目的过程中,他们不光发现了考官们出题范围的偏好,还发现了种种“巧合”。
譬如说在这数百次的乡试中,有二十多次的乡试题目相似,大雍87年和102年两科的乡试题目,除了个别题目不同之外,两科的题目相似度高达百分之八十。
做完数据分析,学子们整个人都麻木了。
第一个反应,是考官竟然偷懒。
哪怕是乡试这么重要的考试,考官们仍然存在着向前借鉴的取巧行为。
不过对于这一点,宁颂的看法有所不同。
曾经他读书时帮导师给本科生出过题目,当时他的想法也是看看往年的题目,而不是自己找题。
实在是前者的做法既省事,又不容易出格。将之前的题目改一改、糅合一下,便是一套再好不过的题目。
何况,四书统共就那么几本,加上前朝的几百年间,读书人们早就读的滚瓜烂熟。
适合出题的内容,确实是只有那么有限的一小部分。
第二个反应嘛,就是人固有的偷懒之心了。
若是早知道有这么一个办法,他们就只重点读出题重灾区的一部分内容了,何苦如老黄牛一般,吭哧吭哧地读来背去。
当然,这一点也遭到了宁颂的鄙视。
“万一,我说万一今年大家运气不好,恰好遇到了冷僻的内容,难道当场不做题了不成?”
题答不上来是小事,大不了再过三年,可若是遇到了认真的考官,对此计较,说不定还会被申斥。
若是丢了考试资格,到头来得不偿失。
“颂哥儿,我们只是说说而已。”被宁颂拧着眉说了两句,几个抱怨的同窗都不吭声了。
当时宁颂带着同窗们统计了考试内容,一是为了帮助大家了解题目的来源,减少焦虑;二就是为了明确复习重点,提高冲刺阶段的效率。
他的初衷是否达到目的犹未可知,但目前嘛,倒是可以破除一些周果制造出来的焦虑。
“经义题就算了,难道他会泄露策论的题目?”
这就有些夸张了。
并不是学子们信任梁巡抚的人品,而是基于逻辑判断来否定这个问句——
他们不觉得梁巡抚会为了赌气而将自己的前程赌上去。
自己拱火没成功,周果显得有些消沉,一声不吭地待在一旁。
不一会儿,他整理了心情,再抬起头时,发现宁颂正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
周果有一种被看穿了内心深处目的的错觉,连忙心虚地移开眼。
纵然周果试图拱火的想法没有成功,但在四月初八这晚排队时,府学学子与白鹿书院的学子们仍然互相看不上眼。
“我们府学的学子怎么还会自己排队啊,真是让人惊讶。”
白鹿书院的学子们到了考院门口,见府学学子们对自己一行人指指点点,火气不由得冒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
正如学子们虽然在读书,但耳清目明,什么都懂一样,府学学子也明白出于一些原因,己方在乡试中与白鹿书院是对立面。
而且,梁巡抚来给他们讲过课。
虽然话说是一地的大员关心教育,但仔细说来,未免有巡抚大人觉得他们不如白鹿书院,因此来给他们开小灶的隐藏含义。
这让府学学子们心中有一些微妙的情绪。
如今,这些微妙的情绪在对手们的挑衅中陡然爆发。
“什么‘什么意思’,夸你们呢。”白鹿学院的学子当然不会轻易上当,退一步,笑嘻嘻地说。
只是这说话的表情称得上是“含义丰富”。
“把话说清楚。”
如果现在退一步,仿佛就是怕了对面一样,府学学子们年轻气盛,上前一步。
“考官,有人想打人。”白鹿书院的学子在矛盾的爆发前,就举起了手。
不同于院试在外维持秩序的只有一些皂吏,乡试将负责考试的官员分给内帘官和外帘官。
光是负责正式考场之外事务的外帘官,就有监临、外提调、外监视等等职责分工。
在如此丰富的人力资源储备下,白鹿书院的学子一举手,就立刻有人跟过来了。
“怎么回事?”来人穿着官服,瞪视道。
府学的学子被同窗拉了拉,悻悻地缩了回去。
发生在考院门外的冲突如同一个小小的火星子,还未点燃,就被及时赶到的外帘官熄灭。
很快,就算是学子们之间有一些积存的矛盾,此时也来不及顾及了。
乡试的节奏实在是太快了。
不同于县试、府试和院试的清晨入场,东省各府、州、县的考生们长途跋涉,于四月初八之前在考院前集合。
四月初八夜里,考生们点名完毕。
点名之后,经过搜子的层层搜查,考生们才能进入考场。
“你们几个都是一个地方的么?”
在搜查时,负责监看的官员本不用说话,但在看到连续几个人准备的行李一模一样,不由得开口问道。
“回大人,正是。”
白鹿书院的学子的行李中,准备的是经过多次模拟考之后总结出来的结果,也是最大程度能他们在这九天六夜的煎熬中好过一些的物事,比如说食堂里特制的饼子,衣服和墨。
官员点点头,挥手让他们进去。
考生们陆续进入考场,在灯烛光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
这是乡试的第一夜。
到了四月初九早上,试题才会正式发下来。
进了号舍,宁颂先不管周围的动静,将桌板拆开并好,脱下了外套铺上去,躺了下来。
由于这阵子身体状态调整不错的缘故,过了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睡了。
这是他从模拟考中确定的攻略之一。
第一场时间很长,他得保存自己的体力。
因此,在陆大人接受好友的嘱托,好不容易抢到了内帘官的分工,去找宁颂看一眼时,发现自己好友牵肠挂肚的人正在呼呼大睡。
陆大人:行吧。
是他多虑了。
第72章
由于是恩科的缘故, 这一回参加考试的考生数量比正科少一些。
但哪怕是这样,考生的总数也超过了两千人,数量不多的号舍仍然被考生们挤得水泄不通。
考生们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号舍, 刚坐下来, 第一反应就是打量四周, 继而兴奋或者紧张。
如同宁颂这样收拾好东西倒头就睡的, 是极少数。
坐在宁颂对面的考生见了,露出无语的神情——在这种场合里能够呼呼大睡, 也是奇才一枚。
被塞了将近两千人的考院的确很是吵闹。
每个人的号舍距离考院正门的距离不同, 寻找号舍的难易程度也不同。
有的人运气好, 进门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有些人则不然, 搬着自己几十斤的行李, 一直走到腿脚发软,也未能及时找到自己的号舍。
于是, 考生们的走动声、窃窃私语声, 与号军、监试抱怨的声音,都变成了一道道噪音在耳旁源源不断。
但宁颂睡得很香。
能有这个作息,一是因为他白日里早起,取消了午睡, 辛辛苦苦从白鹿书院赶来, 一路上故意让自己很累。
二嘛, 就是提前的准备很安排。在近两个月里,他一直都在为了考试而调整自己的作息。
号舍里,宁颂沉入梦乡, 而四周的响动一直都没有停止。
一直到了三更天,周围才微微安静了一些。
到了这时候, 一些紧张的、兴奋的考生们才想到要睡一会儿。
但靠在低矮的号舍里,靠着硬得硌骨头的木板,一时半会儿睁大眼睛,一点睡意也无。
辰时,临州府四月的天还没有亮,但考院里已经有了动静。
喧天的锣鼓声响起,是考院提醒考生们起床的声音,再有半个时辰,乡试第一场就要发卷了。
在这锣鼓声中,宁颂睁开了眼,掀开自己的外套,坐了起来,看上去端是神清气爽,与对面号舍里的学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晚上的觉睡得不错,宁颂自觉得自己的体力恢复了八成。
在简单的收拾之后,他开始给自己做早餐。
对面号舍的学子打着哈欠,掐了自己一把,强行将自己从睡梦中叫醒,还没来得及后悔没有早睡,就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奇才开始做饭。
……等等,这也不是吃饭的时候啊?
宁颂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反应,而是拿出了自己行李来。
乡试第一场,由于时间较晚,第一日大部分时间都在排队,宁颂准备了两天的食材量。
最重要的就是这顿早餐。
虽说第一场乡试一共三日,可仔细算下来,第一日被排队进场占据,第三日过了午时就要收卷,真正答题的时间只有第二日一整天与第三日早上。
第二日是重中之重。
尤其是试卷刚发下来这一段时间。
如果没有充沛的营养供给,那么答题的状态显然无法保证。
乡试作为严肃的、具有很长历史的考试,考院本身是给考生们提供伙食的。
但这两餐一是时间不固定,二是质量参差,难以下咽,宁颂根本没有考虑。
事实证明,想要抓紧时间吃上这顿饭,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做。
于是,对面的考生眼睁睁地看着宁颂点燃了自己紫铜质地的便携小灶,用小锅给自己烧了水。
紧接着,往水中加了自备的牛肉干和干饼,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儿香料。
不一会儿,香味飘得到处都是。
隔壁以及对面号舍的考生们:“……”
这是想让他们死。
昨晚上没睡好,早上又遭到了香味袭击,周围的学子们本打算也给自己弄一些吃的。
奈何一是没有提前准备,带进来的饮用水数量很少,舍不得用做早餐。
二嘛,就是厨艺有限,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做。
只是一犹豫的功夫,时间就不够了。
而这时,宁颂已经吃完了饭,将锅子和调料都放了回去,收拾好了桌子,正襟危坐等待发卷了。
见状,别的学子们也只要熄了这个主意。
不一会儿,考卷发下来了。
但是学子们仍然不能答卷。
偌大的考院,两千名学子,考卷显然不能同时抵达所有考生的手中,为了公平,在一个所有考生拿到考卷之前,都还不能正式答题。
但不能答,不意味着不能看。
借着这点儿时间,宁颂将整张试卷看完了。
按照朝廷发布的乡试试题程式,乡试第一场,考《四书》义三篇,五言八韵诗一道。
《四书》的出题范围亦有规程,第一道题出自《论语》,第二道题《中庸》,最后一道题出自《孟子》。
正如四书题不容易玩出什么花样一样,题目本身也颇为保守,第一题为“夫子之道至已矣”。
虽然出题对于原本文章内容有所截断,但对于对论语倒背如流的人来说,都明白这道题是出自《里仁》篇。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孔子与曾子的谈话中,孔子提及自己的学问中有两个字贯穿其中,孔子不明说,但曾子明白,在同门询问时,道出了答案:忠与恕。
由于忠与恕原本就是孔子的核心思想,在论语中出现过许多次,答起来反倒是不好答。
宁颂想了想,才定了论。
所谓“忠”,孔子在《雍也》篇中论述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所谓“恕”,《卫灵公》篇也有答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因此,在正式开考之后,宁颂在草稿纸上写道:“夫子之至道,曰忠与恕。中心为忠,如心为恕,以及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
洋洋洒洒三百字,意犹未尽。
若不是考试规定只能答三百字,宁颂恐怕能够答更多。
答完了第一题,宁颂紧接着看第二题。
“博厚,所以载物也。”
毫无疑问,这是一道出自于《中庸》的题目,考题给了一句,整句除了考题那一句之外,还有“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
这几句看似在说博厚、高明、悠久,但实际上原文是讲“诚”。
所谓“诚者,自诚也”。
后世中,朱熹认为《中庸》“忧深言切,虑远说详”,即认为《中庸》是在反复叮咛教人做事的道理。
《中庸》中,也将“诚”这一品质反复讨论,宁颂想了想,也从“真诚”作为切入点:诚者,择善而固执者也。
真诚,再怎么坚持也不为过,而做到这一点,是从选择一个小事坚持下来作为起始。
由此写下去。
写完了两道题,一早上的时间已经过去,到了这时候,正好是考院里给考生们发第一餐的时间。
宁颂抬起了头。
考院中的监试们临时给考生们做饭显然不现实,而且涉及到保密的需求,也不能从考院外购买。
因此,为了满足考生们的需求,在乡试开考前,考院中就入驻了一批军士,称为号军。
一方面,这些号军可以与胥吏一起负责伙食,另一方面,考虑到考生们有自炊的需求,也需要号军们的帮助。
但话是这么说。
就如同许多政策的出发点原本是好的,然而落实不到实处一样。
无论供餐政策与号军的设置,都是为了考生们更好的答题。
可问题是,在实行起来,由于一系列原因,并不能达到原先的效果。
比如,发放的饭不能吃。
宁颂盯着那半生不熟的、夹杂着砂石的米粒,看不出形状的菜,胃口都倒尽了。
他自认为不是一个挑剔的人,奈何这考场里发放的饭他实在是吃不下去。
若是吃了,恐怕后半场的题不用答了。
在号军鄙视的眼神里,宁颂让人将自己的饭收走,自个儿要了水,开始做饭。
在做饭之前,宁颂先将要来的水过滤了一遍。
他在考试之前关注过考院附近的环境,考院距离东省的绕城河很近,取水方便。
处于人力考虑,考院的胥吏们大概率不会舍近求远,也就是说,考生们吃的水也大概率来自于这条绕城河。
而四月正是春耕的季节,农业活动频繁,绕城河中难免被排入一些污水。
出于自己的安全考虑,宁颂先花时间过滤了水。
答题的效率比自己想象中的高,宁颂在这个间隙没有选择继续答题,而是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
太过着急,精神会受不了的。
有多少前辈由于太过焦虑,而受到号舍低矮环境的影响,得了“矮屋恐惧症”,做出一些奇怪的动作。
考完之后甚至还会受到影响。
宁颂虽然觉得乡试很重要,但还不到牺牲自己的健康的程度。
只不过,宁颂刚休息一会儿,就听到了号舍外激烈的吵架声——
因为饭食不能入口的缘故,有考生与号军吵了起来。
不一会儿,监试也来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监试被吵得一脸懵,怕上峰责怪,他干脆差了人将双方分开。
“不想考就出去。”监试威胁考生道。
考生无法,只得回了自己号舍,坐下来低头吃生冷之物。
宁颂围观了一会儿,见自己的水过滤好了,继续做饭。
一顿饭吃饭,答完了最后一道题。
宁颂没来得及检查,就听到了监试的声音:“是否有人身体不适?”
闻言,宁颂抬起头,与对面号舍的人对视了一眼。
对面的号舍的人拒绝吃号军发的饭,自个儿刚折腾完吃的,如今饿得头晕眼花。
见到宁颂体力充沛,神采奕奕,下意识露出一个嫉妒的眼神。
然而,这位学子的嫉妒之情没存在多久,就被监试离开之后,在号舍中传递的流言吓坏了。
原来,有不少人吃了考院发放的饭,上吐下泻,情况相当严重。
按说乡试环境如此,腹泻不舒服是常有的事,可这一回,考院中的大夫看完了病,立刻吩咐让号军将考生移出去。
“害怕是得了瘟疫。”
原本不以为意,但此时听到最后两个字,宁颂的手也顿住了。
第73章
乡试第一场还没考完, 考院中就因为这关于疫病的谣传闹得人心惶惶。
宁颂做完了饭,将碗筷收拾好,放进了自己带的小藤箱里, 闭着眼冷静了一会儿, 开始看第三题。
不是他不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 而是他身体尚且没有不适, 何况目前还在考试,他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三题是“今有璞玉至琢之”。
按照顺序, 第一道题来自于《论语》, 第二题来自《中庸》, 这一道题, 则是来自于《孟子》。
这一道题目只截取了原文的一部分, 原文出自梁惠王下第九节, “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 必使玉人雕琢之”。
文章原意是孟子使用璞玉作为例子, 劝谏齐宣王能够根据臣子的专业水平、个人特质来使用下属。
若非如此,哪怕是璞玉,要求匠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雕琢这块玉石,玉石也会失去自己原本的价值。
这句话讲的是孟子的人才观, 目的是希望上位者能够正确地辨析人才的特质, 合理用人。
当然, “合理”使用人才,肯放权的前提,一定是有宽松的政治环境与完善的制度。
宁颂思考片刻, 在稿纸上写道“欲使人胜其任,须得言宽也……”
要想合理用人, 必须创造一个自由的环境。
答完了第三题,第一场的考试就完成了大半。
按照如今的天色,从现在到天黑之前,能够使用的时间还有大概两三个时辰。
这对于宁颂来说是一个相当充裕的时间。
但在稿纸上答完题,并不算是彻底完成了任务——他还需要在第一轮的基础上进行修改。
统共三百字的字数限制,想要准确地表达完自己的意思并不容易,更何况,他还需要靠着三百字脱颖而出。
既然来考试了,宁颂的目的当然不是混过去就算了。
将三道题重新过了两遍,第三次写出来的答案读起来便像是一回事了,宁颂检查了一番用词,在确定没有犯什么避讳之后,才将内容誊抄到自己考卷上。
誊抄结束之后,等墨迹干了,再看一遍,最后才放进宁颂专门准备的竹筒里。
今晚上还需要在考场里过一夜,他担心若是将考卷随意摆放,夜里考场的湿气会侵染考题。
若是污了试卷,明日里无法补救。
对于考试,宁颂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只是在他低着头答题这一阵子,氤氲在考场上空的阴云仍然没有散去。
坐在宁颂不远处的一名考生被带走了。
这名考生穿着简单,衣服上还打着补丁,带的行李也没有几件,很容易让人猜测到家境。
由于没有事先准备,对方果腹的食物当然只有考场发的午餐这一个选择。
只是,对方在吃完饭之后,不一会儿腹中就开始雷鸣。
这位考生几乎是在默默祈祷中答题的,他当然也听到了流传在考场中的风言风语,也明白自己可能中招,但心中仍然抱着侥幸。
没过多久,他撑不住了,开始抱着号舍中的恭桶上吐下泻。
一位监试带着几名号军将他带走。
“让我答完题,还有一道题就答完了!”
自从意识到自己可能中招之后,考生就加快了答题速度,尽管如此,仍然没有答完题。
“答什么答,题重要还是命重要?”号军呵斥他。
考生家境贫寒,是借了银子好不容易跋涉到了临州府才有了考试的机会,他若是这一回考不中,非但要等三年,还要还身上的一大笔债务。
这比他现在死了还难受。
“我不走!”
考生抱着号舍里的桌子,薄薄的一块镶嵌在墙上的木板几乎要让他给抱断了。
“嘿,你还倔上了。”
号军都是行伍里出身的兵士,平日里对这些嘴上全是圣贤语的穷秀才们没有半点儿好感,此刻见这穷秀才敢反抗,顿时来劲了。
“别动手。”眼看着号军要去拉着考生,监试皱眉阻止道。
监试不是自己的直属上司,号军哪里肯听,眼看着就要将穷秀才扯出来。
“不怕感染疫病吗?”监试这一句话,才把人劝了下来。
止住了号军,监试转过头又对秀才说:“你把自己的试卷收好,和我们走一趟,若是没事,等会儿还要回来的。”
如此劝慰,考生这才收了东西,跟在监试后面。
在路过宁颂号舍时,监试放慢了脚步,专门看了宁颂一眼,发现宁颂没事之后才离开。
宁颂认出了这位监试,是陆之舟陆大人身边的人。
四周不停地在走人,考场气氛分外凝重。到了下午吃饭的时候,考场负责派发的食物没有送来,负责他们这一片区域的号军也不见了身影。
宁颂开始用中午节省下来的水做饭。
由于中午有学有样,对面号舍的学子也没有吃号军给的食物,而是选择自己做饭,因此,此时仍然全须全尾地坐在号舍里答题。
看见宁颂按时做饭,他不由得露出一个钦佩的眼神。
狠人啊!
按照逻辑,一下子这么多人中招,明显是考院里食物的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宁颂竟然还敢吃东西。
就不怕腹泻被带走吗?
下午被带走的那位考生,到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宁颂却不管这么多——他亦有自己的考量。他当然知道,所谓的疫病与考院里的饭食脱不了干系,但他得吃饭。
人是铁,饭是钢。
补充能量不光是与躯体的饥饿与否有缘,有时候食物关乎的是人的精神状态。
乡试本就压力大,如今又有患病的疑云,他担心自己扛不住。
何况,虽然疫病的疑云没有厘清,但宁颂中午吃饭没有出事,自然也默认被过滤的水对他影响不大。
不一会儿,宁颂的号舍里冒出了香气。
其他考生无不沉默。
只是,伴随着这香气,他们不知不觉也饿了。
——本来打算饿一顿的。
受到宁颂的影响,其他学子们也有了反应,有的开火做饭,有的摸出自带的干粮准备直接吃,还有的下定决心干脆不吃。
宁颂没管这些,吃完了饭,收起了自己的锅碗。
眼看着夕阳落下,天暗了下来。
宁颂点着灯烛,将最后一首试帖诗做完。
试帖诗是他重点突击的项目,自从进了白鹿书院,他就给自己规定了任务,一周做五首。
来自现代让他在策论上占着先天优势,也令他在试帖诗上久久不得要领。
但还好他的目的是考试,而不是当一位大诗人。
既然作诗的目的是应试,那么就按量取胜。
他不要求自己做出多么惊艳才绝的诗来,只希望自己能够在这个题目上拿到中等以上的分数。
于是,自从去年到现在每一周从未停止过练习。
作诗、批改、复盘的程序让宁颂在脑海中构成了一套作诗流程,好处便是他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将这道题写完了。
实话实说,比平时简单一些。
至此,宁颂虽然还没有将最后一道题誊抄到答卷上,但已经答完了所有的题目。
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他大致按照预先规定的时间节点答完了题目。
明日是第一场的最后一日,早上还有时间,待检查之后,应当能够在正式交卷之前确保答完题目。
带着一点儿安全感,宁颂收拾完号舍,从自己的行李箱中拿出了围帐遮挡,自个儿铺了床,躺着了。
号舍对面还在挑灯夜战的考生:“……”
这位兄弟,是不是心理素质太过强大了一点儿。
这一夜的风很凉,夜风在号舍与号舍之间呼呼作响,哗啦啦地将纸吹得到处都是。
宁颂带来的围帐材质很好,阻挡了大部分的风,加上他自己盖得很厚,解决了保暖问题,除了号舍太小,腿撑不开之外,其他都还算能适应。
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
宁颂在号舍里伸展了一下腿和胳膊,收起了自己的围帐,对上的就是对面考生控诉的目光。
昨夜风大,考生们为了追自己的卷子和答题纸乱成一团,而这些显然与这位睡着了的强人无关。
宁颂看了一眼对面,发现对方的精神状态萎靡不振。
早上无事,宁颂检查完了试卷,将最后一道题誊抄到了试卷上,等晾干之后,彻底结束了第一场考试。
此时,昨天下午被带走的考生仍然没有回来,值得庆幸的是,经过一晚上的时间,今日附近再没有了被带走的考生。
早上不用答题,宁颂便没有开火,而是用自己带的方便食品随便对付了一下。
等到中午,终于可以交卷了。
考院里不能乱走,宁颂叫来监试,交了卷。
但这一次情况特殊,哪怕交了卷,宁颂也不能立刻离开考院,而是被带到一处专门设置的房间里检查身体。
“身体没毛病吧?”考院里驻扎的大夫看了宁颂一眼,就挥手让他走了。
在考院里熬了三日,看上去仍然精神饱满,有这气色,哪怕宁颂自个儿说自己不舒服,大夫也不见得会信。
走出了诊室,宁颂见到了自己的同窗。
明明只是三日没见,但彼此之间却好像是隔了半辈子。
“你没事吧?”
同窗有一肚子话要吐,但时机不合适,只得憋着,一直憋到周围没人,才说:“你附近怎么样?”
因为离考官们的距离很近,他听到了不少动静。比如说昨天晚上,就有因为腹泻而被带来的考生自缢了。
为了不引起周围的恐惧,那位考生的尸体被人用绳子从墙壁上吊了出去。
宁颂:“……”
分明是考试,但第一场的情况却让人丧了命,遇到了这事,考生去哪里说理?
但因为涉及到考生,又是疫情这样的大事,宁颂等人还未出考场,弹劾主考官和同考官的折子就上上去了。
而作为与疫病有关的考生,宁颂等人考完了试,仍然没有及时被放出去。
考场内。
陆之舟看着自己出现在考院的好友崩溃了。
“你来做什么,是不是想找死?”
凌恒下了马,扔了缰绳:“说说,现在是什么情况。”
第74章
身为按察使, 凌恒的到来当然是好事。
来自京城里的大学士虽然是主考官,但自个儿不管事,考院里出了疫病, 第一个反应不是如何处理, 而是担忧暴露出去, 殃及自身怎么办。
梁巡抚虽然与陆之舟争同考官的位置, 争到之后,只是在第一日来露了一面, 紧接着第二、三日根本就没露头。
陆之舟不说了, 身为学政, 又是同考官之一, 目前算是以一力担起了整个担子。
他虽然忙得脚不沾地, 但到底一直是学官, 没有当过主政官,短短两日下来, 已经是精疲力竭。
凌恒就不一样了。
他非但早年在地方上待过, 当时就算在大理寺,处理得也是一等一的难题。
只是,若是凌恒作为朋友,被迫淌进这一滩浑水中, 陆之舟却觉得不忍心。
“磨蹭什么?”
凌恒走进了考院中, 吩咐道:“稍等一会儿, 我带了大夫来。”
没过多久,与凌恒一同来的亲兵与医生都到了,尤其是那些个亲兵, 与从卫所里来的号军分明是两个风格。
“这是……”
“临王府的亲兵。”
除此之外,大夫也是临王府与一心堂的人。
在这个敏感的时候, 借用临王府的人并不是一件好事,但陆之舟沉默了一下,没有说话。
关键时刻,还想什么权力斗争?
凌恒接手考院之后,凝滞的事件进度很快就有了推进——他将得病的伤员们聚集在一起,逼迫大夫们给出一个结论。
“他们的症状,到底是不是疫病?”
考院里先前有一些大夫,但这些大夫的职责只是处理与考生有关的突发状况。
此番见考生们出现大规模的呕吐、腹泻现象,一时间吓坏了,不敢确切地给出一个结论。
他们既怕遇到了疫病,不但考院的人逃不过,对于临州来说也是一场天灾。但又怕说不是,放走了人,事后也要掉脑袋。
几位大夫们达成一致,口风时紧时松,就是不肯给个准话。
陆之舟先前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他们身上。
“给你们两个时辰的时间。”
原先的大夫统共有四个,凌恒一共带来了四个,一共八个人,对着患者们的脉案又看了一遍。
最后,大夫们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给出了确切的答案:不是疫病。
考生们是因为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导致的集体腹泻。
至于什么食物能够有这份儿功劳,那显然是能够广泛提供的考院餐食。
打通了对于病情定性这一关,接下来的流程就顺利多了——
既然不是疫病,那考生们就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
由此,在交完卷之后,又被关在考院三个时辰之后,考生们终于被允许离开。
离开的时候,所有考生都已经是精疲力尽。
放走了考生,除了生病仍然需要照看的病人之外,考院变得空空荡荡。凌恒差人拿下了负责饮食的号军。
“大胆,你们没有资格对我们动手。”
对于书生们来说,这群号军当然是人高马大,无可匹敌,但到了临王府这些亲卫面前,这些人又不够看了。
梁巡抚听说了考院的混乱,匆匆赶来,呵斥道:“凌大人,这考院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凌恒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亲卫们将考生的尸体搬来,放在梁巡抚面前。
“既然我没有资格,他们有没有资格?”
几具尸体已经僵硬了,搁在白布之外的部分,显出了骇人的青紫色。
梁巡抚眼睛被扎了一下,连忙移开目光。
没有了梁巡抚从中作梗,凌恒处理起号军们丝毫不废力气,只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抓了这群号军的领头人,问出了原因。
原来,在乡试中,考生们被号军欺负已经是多年来的惯例。
碍于现实,也碍于彼此之间的体力差距,秀才们被欺负了,大多是会选择息事宁人。
为了考试这几日好过一些,不少秀才会选择拿银子出来贿赂这些号军,以期日子能够稍稍好过一些。
久而久之,就成为了惯例。
“我们只是想着,第一日的餐给差一点,等到第二日,就有人会给我们好处。”
号军的统领满脸懊悔。
他倒没觉得死几个学子是什么大事,只是懊恼于自己运气不好,差事出了岔子。
往些年大家不都这么干?
凌恒不相信号军统领说得这么简单,吩咐人将人拖下去打了一顿,对方才又吐露了一些。
号军虽然为考生们做饭,可食材却不归他们管。
这一批送来的食材和水都让人看不过去,可是有人给他们塞了钱,又有上头人“打招呼”,于是食材就顺利验收了。
顺着这条线索,凌恒抓出了一系列人出来。
这些人中,不乏官场有名有姓之人,其中更是有不少人是在梁巡抚来到临州之后拿到权力的。
“梁大人好眼力。”
得到这样的结果,陆之舟没忍住嘲讽了一句。
梁巡抚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他来临州之后,为了与临王府打擂台,确实在麾下招了不少人。没想到这群人竟然借着他的名义肆意妄为。
关于梁巡抚如何想,这已经不重要了。
凌恒吩咐人抓的抓,收监的收监,由于涉及到乡试,他的折子在第二日就上了。
在朝廷的回应没下来之前,如何保证接下来的考试才是重点。
号军不敢继续用,考虑到保密情况,外面的商户也不方便,于是他从卫所选了一批人,又从布政使司衙门找了一些小吏。
双方来源不同,至少能够稍稍互相牵制。
忙完了这些,剩下的就是对于去世的考生的抚恤。
目前并没有成文的规矩,但凌恒几人凑在一起,自个儿凑了一笔钱出来,每个人家里给了一百两。
事已至此,关于乡试的疫情风波,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结束了。
由于归根到底是食物导致的腹泻,而不是疫病,凌恒的奏折差点没能到达皇上的案头。
能够让皇上看到,也是托了梁巡抚与凌恒这两个名字的福。
皇上看了一眼,冷哼了一声,将折子放到了一旁。
“这凌持之。”
怎么别人都是冲着好事去的,他非要自己给自己揽坏事。
但到底将折子交给下面人“谨慎办理”。
作为对于凌恒这封折子的回应,朝廷下令申饬了梁巡抚一番,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对于乡试考试的风波,或许是因为“虚惊一场”,又或许是因为人性健忘。在考完第二场时,周围人已经没有多少人谈论这件事了。
反倒是因为第一场的缘故,在考第二场时,考场环境改善了许多,考场里发的饭的质量也提高了。
非但给的水清可见底,发的餐食中也有一些烹饪得不错的肉类。
考生们苦中作乐,不由得感谢考官们的慷慨。
“若是这样,第三场我们自己就不用做饭了。”
考生的行李本来就重,更何况做一顿饭还要背上食材和锅碗瓢盆。
但话是这么说,真正到了第三场进场时,宁颂发现大家身上的行李半点儿没少。
“这不是以防万一嘛。”
宁颂的同窗们苦中作乐。
第二场的环境固然好,可谁又知道第三场好与不好。
没人敢去拼这个概率。
共同面对风险,考生们之间的关系融洽多了,就连之前互相看不顺眼的府学学子们,见了也肯互相说几句话。
一行人走过考院,到了入口的地方。
忽然,所有人都噤声了。
在往日空旷的地方,此时摆了一个摊子。摊子上摆放着的是热腾腾的烙饼,摊点上人们头顶上包着白布,有孩子胳膊上缠着白布。
“这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知道了原因。
原来,这些摆摊的人都是第一场丧命的学子的亲属。他们拿到了官府赔偿的一百两银子,互相商量着来摆这个小吃摊。
“我们家里人因为吃食而丧了命,也希望别的考生们不要因此而重蹈覆辙。”
听到这个,宁颂与同窗们都沉默了。
一种怅然的心绪又一次降临在了他们身上。
怀着这种复杂的情绪,宁颂在考场上看到了策论题目,心中仍然是疑问。
《大学》里说,读书人的使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看似眼前铺展了一条亮闪闪的金光大道,只要顺着这条道路,就能做到圣人所要求的那样。
可问题是,在大多数时候,读书人们在第一步、第二步时就摔倒了。
在一些规则面前,他们也是弱势群体。
宁颂一边答着题,一边将疑问埋在心中。
由于第一场的风波,第二场来应考的考生少了一小半,到了第三场,考生更是少了许多。
光是从号舍的使用来看,在附近这一片,除了宁颂与他对面号舍的人,其他的竟然都空了。
等他写完一道题抬起头时,对面号舍的人恰好也抬起头,两人对视了一眼,对方挤眉弄眼,对宁颂做了个鬼脸。
宁颂惆怅的心绪在这一刻被缓解了不少。
他想,在规则与权力面前,他们这些个读书人的确是弱势群体。可比起普通的、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又是可以发声的人。
若是连他都消极丧气,岂不是其他人更是如此?
做人不应当这样。
何况,现实也并不全是黑暗。有仗势欺人,利益为上的号军,同样也有着推己及人,肯担当的官员。
想到这里,宁颂的心情好多了。
他心情的转折同样也表现在自己的策论中。
最后一道题,题目问在朝纲败坏之时,周围人都汲汲营营,着眼于小处利益时,自己该如何做。
策论一共五道题,前四道都是时政,最后一道题看上去像是两位同考官之间博弈的产物,放在其中颇为不合时宜。
但对于宁颂来说,没有什么比这道题更合时宜了。
他提笔写下开头:“君子之道,譬如行远必自迩,当须笃行不怠。”
第75章
考完第三场出了考院, 宁颂是被韩管家接回去的。
到了凌府,宁颂二话不说,先洗了一个澡, 睡得昏天黑地。
不知道睡了多久, 醒来时, 天色已经暗了, 他睁着眼发了一会儿呆,才意识到自己是考完了乡试。
九天六夜的考试之行结束了。
虽然是到了凌府, 但凌府的主人并不在家。
先前凌恒淌了乡试的一滩浑水, 忙完之后, 又赶回了府衙处理未结束的工作, 到了现在仍然没有回家。
“少爷说了, 让您好好休息, 注意身体。”
于是,宁颂就卸下了压力, 懒洋洋地在凌府里待了两日。
这两日, 宁淼与宁木两个人紧紧地跟着他,一步也不肯离开。
“他们知道什么了?”
第一场结束,虽然大夫们确认了致使考生们上吐下泻的原因不是疫病,可宁颂到底是近距离接触了致病的环境, 因此回家之后专门将自己与两个小朋友隔离。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 导致了宁淼与宁木的不安。
宁颂猜测到了原因,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专门抽出时间来陪两个小朋友出门——
来了临州府之后,他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带着他们出去玩过。
好在小孩子们的忘性很大, 起初还在担心宁颂的身体,等出门玩儿两日之后, 什么都忘记了。
在短暂的假期之后,宁颂继续将小朋友寄存在凌府,自己回了白鹿书院。
之前放假是为了让他们休息,休息结束之后,也需要与师长们交待一番关于乡试的结果。
“你考的怎么样?”
但凡是考试,都离不开最后的结果。尤其是在成绩没有最终出现之前,都免不了内心的煎熬。
宁颂回到书院,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询问。
“……这怎么好说?”
又不是在现代,所有题目都有着客观的标准,只要对一对答案,就能得出最后的分数来。
“这不是焦虑吗?”
苏期与宁颂待久了,也学会了一些现代人独有的口头禅。
宁颂早上从临州府城赶到白鹿书院,下午才是正式的与夫子见面的时间。
等到了下午,学子们来了一多半儿。
“还有的人呢?”
宁颂问出这句话,就收到了苏期一个莫名的眼神;“你说呢?”
既然考完试不来书院,那当然是因为没考好。再考虑第一场考试中出的意外,应当还有一部分弃考。
“怎么会?”
关于乡试的准备工作上,宁颂没有藏私,无论是需要准备的东西,还是需要注意的事项,他都写了一份攻略。
只要是按照攻略准备东西,大概率能够逃过这次疾病的威胁。
“……那当然是有人自作主张咯。”
说罢,有人目光躲闪。
宁颂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攻略只有一部分人放在心上,另一部分人,或是有自己的想法,或是觉得攻略不合理,没有采纳。
“这倒也没什么。”
先前做攻略,告诉同窗们需要准备些什么,说到底也只是尽了作为管理庶务的义务罢了。
他给出建议旁人听与不听,都与他无关。
毕竟,所有结果都得自己承受罢了。
参加乡试的学子们没有到齐,夫子们扫了一眼就知道了大概。他们都是有着多年教龄的人,不必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去管今日不在场的学子,书院院长先是鼓励了学子们一番,然后又提供了笔墨,让他们默写自己的卷子。
“答得不尽如人意也没关系,毕竟此次只是恩科而已。”
两年之后,还有正科呢。
在乡试考试之前,夫子们极尽鼓励之语,恨不得将这一回恩科描述成千年难遇的机会。
考完之后,画风全都变了。
毕竟,没有人想要这些学子们因为一次失败而躺倒。
等学子们将文章默写出来,交上去,之后便是一个一个地被叫出去与夫子谈话。
宁颂的文章虽然交的早,但没有第一个被叫出去,而是坐在位置上等待。
“怎么样?”
苏期好奇地问一个被率先被叫出去的学子。
“……还好吧?”学子与夫子们交流了一番,但似乎并没有获得什么有效信息,回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懵的。
“就说了一些鼓励我的话。”
并且还说了让他之后着重于加强什么地方的内容。
于是宁颂就懂了,所谓的“估分”,夫子们仍然还是以温和的鼓励为主,生怕学子们一时遭不住打击。
不一会儿,苏期也出去了。
回来之后,他的表情有些奇怪。
“说了什么?”
苏期看了一圈四周,小声说;“夫子说我有点儿上榜的可能,但位次很偏后,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位置偏后算什么,能考上才是最重要的。
若是这一回能中了举人,哪怕排在最后一名都值得。
宁颂这才知道,原来夫子们的“估分”,也不是完全是鼓励,当他们遇到自己觉得能有上榜的学子时,也会触发实话实说的行动。
宁颂一直等到了最后,才得到了夫子们的召唤。
“你觉得你这次考的怎么样?”屋子里,一共有五个人,其中包括他的师父,书院的院长,还有之前教过他一段时间的张夫子。
像极了面试时的样子。
“正常发挥吧。”宁颂想了一下,说道。
所谓的正常发挥,就是自己该答的题都答了,并且是使出浑身解数答出来的。
答题的水平,就是他目前能够发挥出来的最佳水平。
“那你对自己成绩的预估是?”
宁颂拧了一下眉,客观地道:“如果能上榜,应当是一百名以内。”
举人不同于秀才,每个省份都有着名额,大体上不会变,只有遇到战乱或者其他不可抗力因素才会调整。
东省是一共一百个名额。
能上榜当然是百名以内,但不知道为什么,夫子们也被宁颂这个冷笑话整乐了。
“油嘴滑舌。”
夫子们评价。
虽然不满意于宁颂的敷衍,但夫子们仍然对于宁颂的考卷进行了一番评价。
第一场的经义题与第二场当然都是练习了很多次,就是按宁颂说的,正常发挥。
能否得到一个很好的名次,完全是看考官们怎么评判,若是喜欢,自然是很有竞争力;若是不喜欢,也不至于因为这两场的考卷将宁颂黜落。
毕竟硬实力摆在这里。
只是第三场策论就不一样了。
今年策论题出得规矩,不易拉开距离,前四道题宁颂虽然答得好,但其他人都也不错。
于是,最终分出胜负的点,就在于那一道十分唯心的最后一道题。
“看考官喜不喜欢吧。”
到了最后,夫子们得出结论。
有时候运气也是结果的一部分,而在乡试考试中,这一部分的占比有时候无限大。
虽然夫子们最后没有给出名次的结论,但宁颂本人不大在意。
乡试考试出结果虽然会比之前的考试慢一些,但也总会有一个结果。
如果不行,就继续读书好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宁颂将这个问题摆在了脑后。见苏期因为能否上榜而日思夜想,他干脆找一了一桩事转移注意力。
“做点儿有趣的来不来?”
乡试考试结束,大多数人都忙着休息,或是回家与亲人团聚,或是抓紧时间与朋友聚会,却不想宁颂打算折腾“正事”。
“干什么?”
宁颂拿了一叠纸出来,纸上画着一幅幅图画,看上去格外生动。
苏期一看,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这是……净水?”
宁颂点头:“对,给百姓科普净水的重要性和方法。”
这是宁颂经历了乡试第一场之后诞生的想法,如今正值春种,临州府不少牛、羊等牲畜的粪便、尿液排入临州附近的水域中。
老百姓们就近取水,难免不会喝到被污染的水。
“这能行吗?”苏期抬起头。
他亦是经历过乡试第一场的惨状,亦是在第三场考试之前,看见了考院之前去世的学子们家属眼中的泪水。
可是,老百姓的习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变的。
他与乡下人打过交道,知道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的改变是多么艰难。
“不试试怎么知道?”这是宁颂的答复。
做净水科普的活动,原本只是宁颂个人的想法,没想到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导致同窗们都知道了。
第二日,就有人来加入他。
“我们之前没干过这些,反正听你差遣就行了。”
书院里知道了,大手一挥,批了他们一小笔经费。
“反正也是要捐的,不如交给你。”无论成与不成,反正都是学子们的课外实践了。
四月底,碍于天气异常,临州府下辖县的种植进度不如预期,梁巡抚得到了消息,处理完了公务,心血来潮想要下乡去看一眼。
“之前充州的农业是做得很好的。”
农业是民之本,梁巡抚以前在充州做知府时,很是学习了一番侍候庄稼的知识,也是靠着解决了粮食问题,才在上峰心中挂了号。
来到渠县,梁巡抚停下马,远远地看了一眼农田的情况。
还好,庄稼都已经种下了,眼前一片绿意盎然。
就在他准备策马带着下属离开时,忽然见不远处有一群人正支着桌子,在与村民交流着什么。
看打扮,这群人与其说是商人、农户,更像是读书人。
梁巡抚好了奇,吩咐下属去看。不一会儿,下属拿着一张纸和一个小荷包过来,说了原委。
原来,是白鹿书院的学子们在与村民们讲述如何净水的知识。
那张纸上写的也不是字,而是栩栩如生的画,哪怕不识字,也认得清这画是怎么回事。
“这呢?”
除了这幅画之外,还有一个材质不错的荷包。
“里面装的是一小块净水的石头,还有一丸驱虫的药。”
梁巡抚不是只会高坐在府衙中的人,他知道这些书生们准备这些小物件儿的目的。
若是纯讲道理,乡亲们会担心误了自己做事的时间,不感兴趣。但若是有了这些小零碎的补贴,便肯花一点功夫来秀才们“念经”了。
毕竟那个荷包不错。
梁巡抚沉默了一会儿,收起那张宣传图和荷包策马走了。
他们还要奔赴下一个地点。
巡视完了乡下,梁巡抚回了府城,考院里主考官差人请他去评卷。
算算日子,前期的阅卷工作已经结束,如今请他去就是定最后的名次。
“这卷子,策论最后一道题写得含含混混,一点儿新意都没有。”
“可是,他的前四道题又写得很精彩,要怎么评啊?”
在两位同考官博弈的缝隙中,最后一道策论题确实成为了决定最终名次的关键。
“梁大人,您看看?”
梁巡抚快速地翻看着卷子,在看到“行远自迩”时,沉默了一下,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不久之前自己在乡下看到的场景。
他明白另外一个考官的斟酌,这道题原本就是比较为空泛的出题,想要答好,很不容易。
虽然说前四道题的确不错,但这道题还是欠缺了一点儿。
在梁巡抚看卷子时,其他考官们商量着,定下最终的名次。
梁巡抚手上这张不在前十之内。
“等一下。”梁巡抚说道,“我觉得这个卷子不错。”
说是“不错”,就是打算再将试卷名次提一提的道理。
“可是……”
虽然他们能够感到考生本人的真诚,但答案还是略显拙朴,不如旁人写得天花乱坠。
“既然你们喜欢别的,我喜欢这一张,不行吗?”
梁巡抚作为同考官,自然是有着投票的权力,并且还有着不错的比重。何况,因为他的带头,另外一名考官也站出来,支持了这张考卷。
由此,就不好再将这张卷子剔除前十了。
定好了位置,考官们拆了封条,露出了答卷主人的名字来。
考官们看到那张被梁巡抚往前放的卷子的署名,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梁巡抚力挺的是一位白鹿书院的学子,这算是什么事!
就在考官们互相使眼色,打岔子,以防梁巡抚恼羞成怒下不来台时,梁巡抚本人却稍稍走了神。
行远必自迩,原来的确有人说到做到。
第76章
乡试成绩还没有出来, 而白鹿书院的公益活动仍在继续。
起初,宁颂只是想要践行自己的理念,力所能及地去为改善普通百姓的生存环境做点儿什么, 但很快, 他个人的想法变成了书院组织的活动, 不少学子都加入了进来。
有人、有钱, 所能做的事情就多了起来。
净水科普的公益活动从一个县发展到了另外一个县,最后连远在百里之外的青川县都知道了有这么一桩事。
如今走到临州府附近的乡下, 只要在河边打水, 都会有好心的村民科普生水的危害。
“这水不处理就吃, 肚子里会长虫子的!”
那些个文绉绉的书生们说什么“疫病”、“瘟疫”, 乡亲们没有那么多的理解能力, 只能记得其中一两个关键词。
相比起来, 肚子里长虫子比别的词汇直观得多。
而比起公益活动本身所带来的效果,最重要的是, 白鹿书院学子们所作所为, 也被一部分商户们所响应。
尤其是与宁颂关系匪浅的一心堂。
就在乡试考完之后的第五日,他们就加入了进来。
之后白鹿书院公益活动中的药材,都是他们提供的。与此同时,廉价的、能够针对性的防治腹泻的药物也在研发之中。
不光是宁颂, 一些参加了乡试, 却对乡试中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的考生们, 都在活动过程中得到了成就感。
还好,面对困难,他们也不是无能为力的。
下乡科普净水知识的公益活动一直持续到了放榜之前, 按照惯例,乡试放榜时间一般在考完之后的第十日。
这几日里, 宁颂等人从一个村跑到另外一个村,在忙碌中极大地缓解了等待考试成绩的焦虑。
等到考完之后第十日,恰好是跑完了一个村,学子们不得不收拾行囊回到临州府。
“糟糕,又开始紧张了。”宁颂听到有人说道。
纵然大家无法彻底根除来自于乡试结果的焦虑,可到了放榜这一日,学子们无论在哪里,都集中到了考院附近。
由于来得时间太晚,距离考院更近的位置已经被占了,宁颂等人只好到不远处的茶楼里喝茶。
韩管家派的小厮早在清晨天还未亮时就出了府,就等着府内一张贴榜单,若是中了,就第一时间赶来报喜。
“颂哥儿,现在在想什么?”
白鹿书院的学子们待在茶楼上,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眼神却是盯着窗外。
若是开始放榜,街上的人就会有反应。
学子们从早晨一直等到了午后,等到不少人都觉得今日恐怕不会放榜时,街边忽然隐约传来了响动。
“怎么了这是?”
学子们不由得探出头。
街上一匹快马奔驰,马上是一位穿着红黑相间衣裳的皂吏,敲着锣,手上拿着报贴,只见对方路过了茶楼,往另一座酒楼里去。
“好像是报喜的。”
这也是科考之中的规矩之一,从乡试开始,每到放榜时,都会有公家的报录人出来报喜。
这角色通常由衙门的小吏担任。
“附近那个楼里有人中了!”
在放榜的时候,这些个传达成绩的报子,犹如黑夜中的皎月一般明亮,他们的一举一动全然居于所有人的注意力中心,更何况眼前的报子还敲着锣。
没过多久,隔壁楼中的消息就传到了宁颂耳朵旁。
“听说中举的是一个老翁,今年已经六十有余了!”
刚一听到好消息,老翁就激动地昏倒了,甚至没来得及给人打赏。
那位来报喜信的报录人见状,脸上都变了——
他领了这差事也不容易,好不容易的从同僚手中抢来的,辛辛苦苦又是找人,又是敲锣打鼓,没拿到打赏可怎么行。
还好,对于穷秀才自然无人理会,但对于新科举人,愿意主动站出来为他揽事的人就多了。
有人自称是老翁同窗的自己站了出来,帮老翁感谢了官府报录的老爷,又应付紧接着而来的“二报”和“三报”。
不一会儿,老翁晕倒结束,他的亲人们得到消息都来了。
一家人高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位出了面的同窗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他才不担心自己投的钱打水漂,中了举人,多得是有人送钱。
隔壁酒楼中的热闹并未看多久,宁颂所在的茶楼里也热闹了起来。
一批快马来到了他们所在的茶楼里,敲锣打鼓:“报——捷报白鹿书院苏诲期老爷高中东省乡试第一百名,恭喜,哪位是苏老爷?”
苏期听到响动,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看宁颂。
直到宁颂推了他一把,他才有了知觉,喉头动了一下,看着朝他奔来的报录人。
“苏老爷,恭喜恭喜。”
看到这位新鲜出炉的举人老爷如此年轻,报录人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
宁颂适时塞了一个红包过去。
报录人掂了掂其中的分量,态度更是如同暖阳一般和煦。
“恭喜您,那我就不打扰您了。”得了红封,报录人急着赶下一场,利索地说了一些好话,掉头走了。
茶楼老板高兴极了,不等旁人如何反应,就吩咐小厮在门口挂了红。
“举人老爷的喜气,我也跟着沾一沾!”
茶楼被白鹿书院的学子承包,老板自然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可当真有人来报喜时,其中的喜悦却是不一样的。
有了这个噱头,接下来一年的生意都好做了!
只是,茶楼老板还没顾得上督促小厮挂好红,不一会儿,又有报录人前来。
白鹿书院又中了一个。
这一回,这位学子不如苏期那样踩着线过,而是正儿八经的第三十名。
“恭喜,徐师兄。”
打发走了报录人,徐师兄无事一身轻,脸上的笑容抑制不住,同时也关心起了宁颂的成绩。
“你别着急,跑不了你的。”
徐师兄与书院的夫子们混的很熟,知晓夫子们估分的情况。
他都中了,宁颂没有理由不中。
“我知道。”宁颂说道。
说是不着急,对于结果有信心,可接下来一连两个时辰都没有消息,总让人觉得忐忑。
在这一两个时辰里,白鹿书院里的学子陆续又中了两个。
一个四十八名,一个六十三名。
搁到往日,一共二三十个秀才一同应考,能够中四个人,已经是成绩极好的一年了。
要知道,整个东省两千名考生,考中的不过是一百个人。
“颂哥儿,再等等。”
随着时间流逝,茶楼里的气氛已经能从喜悦变成了忐忑,不少与宁颂关系好的同窗都跑过来安慰他。
再等等,说不定是报录人没找到地方。
可话是这么说,白鹿书院里的学子都在同一处,只要报录人问一句,就能找到位置。
这样安慰,属于是没话找话了。
“没关系。”从中午等到了傍晚,若是有消息,当然就已经知道了,何况这已经这么长的时间了。
对于自己落榜这一件事,宁颂几乎是没有想过,但事实摆在面前,也不容许他不直面事实。
“大家自便吧,我先回去了。”
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等待的必要,宁颂不想因为自己而耽误别的考中的举子庆祝。
就在白鹿书院其他学子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问题时,忽然门外锣鼓声震天。
“喜报!喜报!”
茶楼老板在柜台上算着账,本来已经乐得合不拢嘴,见到了门外的动静,愕然地瞪大了眼。
之前报喜只有一位报录人,可这一回,却是来了一个队伍。
报喜人敲锣打鼓,喜气洋洋,停在了茶楼门前。
“青川县宁老爷可是在这里?”
姓宁的。
“对,是的。”听到这个姓氏,茶楼老板还没反应过来,白鹿书院的学子先奔下来了。
“可是叫宁颂的?”
“是!”报录人穿着大红的衣裳,忽视自己被一群壮汉们簇拥的窘迫感,喜气洋洋地道:
“恭喜宁老爷高中东省乡试第六名亚元!”
乡试第一名称作解元,第二到十名称作亚元。
“恭喜,贺喜!”
宁颂在听到门外的动静时,就站起了身,听到了报录人的一系列贺喜,不由得心神微定。
原本以为自己没有了中举的可能,忽然峰回路转,他脸上也不由得露出喜色。
“谢谢。”
苏期配合地送上红封。
谁知这一回,这报录人根本不收:“大好的日子,我哪能收您的红封,是我该给您送礼才对。”
说罢,报录人竟然当真掏出了一个红封来。
宁颂:“?”
面对报录人殷勤讨好的目光,宁颂不由得愣了愣,吩咐苏期将红封塞给报录人之后,才将注意力转移到报录人身后的人身上。
“恭喜苏老爷。”
虽然与报录人穿着类似的衣裳,可身后人的体型完全不同。
见宁颂神情疑惑,那人笑眯眯道:“我们是临王府的亲卫,奉王爷的命令,来向您贺喜。”
闻言,宁颂更疑惑了。
以他与临王府的关系,似乎还还没到这一步。
更何况,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对方说的是奉临王的命令。
他只是与储玉关系好,与威名远扬的临王可是没有什么交集。
察觉到宁颂的好奇,亲卫的统领笑着解释道:“是世子爷在边疆打了胜仗,王爷派我请您过府。”
请宁颂本是因为好事,可今日又是宁颂中举的好日子。统领担心抢了宁颂的风头,于是专门换了衣裳,伴作报喜人。
宁颂哪想到统领心中考虑了这么多,听说储玉的好消息,顿时眼睛一亮。
“走!”
在完全没有在意自己刚刚得到了中举的好消息。
亲卫统领看向宁颂的眼神更柔和了,低声说:“好教您知道,边军这次大胜,离不开您送的东西。”
在储玉当时去边疆之前,宁颂送了一份礼物,里面分别是药品、书籍和望远镜。
这也是临王派亲卫统领亲自来,一定要见一面宁颂的原因。
在临王眼中,宁颂值得这个待遇。
第77章
走在路上, 宁颂从亲卫统领口中得知了边疆大捷的全过程。
原来,皇上忌惮于临王府,将储玉一道圣旨发配到了边疆去, 反倒是给了储玉发挥的空间。
“我们世子在兵事上的确有些天赋。”亲卫统领在说这句话时, 嘴巴笑得合不拢。
因为储玉去到的是皇上心腹所负责的区域, 一开始, 他也没打算做什么,只是白日里跟着边军的统帅学习, 晚上自个儿在帐子里温书。
时间一长, 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消弭。
由于储玉是读过书的, 边军里文人少, 去了之后不久, 统帅就分给储玉一部分文字类的工作。
即是给他找点事做, 堵住别人的嘴,也是想试一试储玉这人的成色如何。
结果证明, 储玉虽然出身于王府, 但办事靠谱,脾气也平易近人,渐渐地融入了边军的集体中。
融入之后,储玉就开始逐渐跟着统帅一起向外活动。
在这次外出巡视时, 储玉跟在统帅身边。
谁知道这一回恰巧是遇到了埋伏, 统帅受了伤, 士兵们也因为敌方的算计中毒,战力损耗不少。
这时候,作为外出小分队中身份第二高之人, 储玉站了出来,先是稳定了军中形势, 又成功使了法子,拖到了统帅醒来。
在这过程中,宁颂送的望远镜和药物起了不少作用。
统帅及时回去,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不但扭转了形势,还获得了正面战场的一个胜利。
这是近十年来第一个大胜。
虽然储玉算不上首功,但在边军上折子请求封赏时,他的名字排在第一页。
“王爷说,世子多亏了有您这位朋友。”
宁颂哪里敢居功:“都是储玉他自己抓得住机会,与我有什么关系?”
见宁颂这话说得谦虚,侍卫统领不由得又高看宁颂一眼。
到了临王府,宁颂从侧门进去。
这时,临州官场消息灵通的人士已经接到了消息,往临王府聚拢。
俗话说得好,这官场有时候与后宅一样,不是东风压到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京城里的王爷公主斗得乌烟瘴气,什么事儿没干,整日里犹如斗鸡一般。
相比之下,这临王府世子所立的功,看上去就显眼多了。
先不说京城里怎么样,至少临王后继有人,也算是一门喜事。
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进门,就发现有人捷足先登了。
“那是谁啊?我们怎么没见过?”
他们最好奇的,是这位年轻人的来历,为何来临王府会由临王身边的侍卫统领亲自接送。
对于旁人的好奇,宁颂自然不知,他只是跟着侍卫统领走进王府,朝着东面一路前行。
不一会儿,宁颂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院子前。
门后的侍卫看到了他与身后的人,先微微行了个礼,然后立刻去禀报。
“宁公子,请。王爷已经在屋内等着您了。”
宁颂微微做了一点儿心理准备,这才继续向前。
虽说上一次进府,他已经见过了老太妃与王妃等人,可这临州府真正的主人临王他还没有见过。
带着一点点紧张的情绪,宁颂推开了门。
“小宁来了,快过来坐。”
屋内的人看了他一眼,招呼道。
与传闻中的冷血、□□的印象不同,临王本人看上去胖胖的,脸上还带着笑意。
不像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王爷,倒像是邻居家里和蔼的大叔。
但宁颂显然不会失礼,好奇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面上仍然上前给临王行礼。
“客气什么。”
临王站起身来,伸手扶住他的胳膊,一只手将他抬了起来,由此,宁颂更加感受到了对方的力气之大。
“我叫苏康请你来,一是想亲自同你说一声,道一声谢。再就是储玉从边疆送回来了东西,里面有专门给你的礼物。”
“恰好,今日也是你的好日子,我在这里先恭喜你了。”
临王平易近人得出乎宁颂的意料。
宁颂连忙客套。
“好了,今日你本来要与亲人庆祝的,我叫了你过来,耽搁了时间。我让苏康送你回去,等改日我再让人请你。”
等宁颂走出临王府时,仍然有一种恍惚之感。
与此同时,他也隐约明白了白鹿书院说是不站队,但实际上隐约与临王府交好的原因。
临王本身出身高贵,却有着一种平易近人的魅力。
位高权重者多数更看重自我想法与感受,而临王身处这个位置,还能推己及人,站在旁人的角度思考问题,确实不容易。
宁颂从书房里走出来,侍卫统领苏康已经准备好了礼物。
除了储玉从边疆送的那一份之外,还有王府额外准备的另外一份。
“王爷亲自吩咐的,贺你中举的。”
临王府出手,自然没有不好的东西。宁颂看了一眼,发现全是价值高昂的笔墨纸砚。
“这太贵重了。”
苏康笑道:“拿着吧,都是长辈的一番心意。”
搬出了“长辈”二字,宁颂自然不好推辞。
苏康将宁颂送回家,路上,他还与宁颂专门解释了陆行这个表舅的去处。
“他出任务了,不然你们还能说说话。”
宁颂的便宜表舅是临王看重的将领之一,这也是临王看宁颂格外亲近的缘故。
苏康将宁颂送到了凌府,在府门口与他道了别。凌府内,韩管家已经等的眼冒金星。
“颂哥儿终于回来了!”
屋内,一桌饭已经做好,凌恒也早早回了府,与宁淼与宁木一起,就等着宁颂吃饭。
“什么都别说了,先吃饭吧。”事实上,这一日为了等待乡试的结果,宁颂全程只用点心垫了垫。
此刻回了家,肚子里饿得肝肠寸断。
“快吃。”凌师兄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给他盛了饭。
一顿饭吃完,彼此之间的兴奋感降低了一些,宁淼与宁木累了,坐在饭桌旁脑袋如同小鸡叨米,一点一点的。
“我送他们回去。”宁颂哭笑不得。
凌恒跟着他,两人一起照顾了小朋友们洗漱,等两人睡下。
等到只有两个人时,双方反倒是沉默了。
“去睡觉吧。”安静片刻,凌恒笑了笑,拍了拍宁颂的脑袋。
“第六,考得很好。”
“明日还有你忙的时候。”
凌大人不愧是经验丰富,他猜得一点儿没错,自第二日起,宁颂就忙成了一颗陀螺。
非但有书院里的庆祝活动要参加,送来的拜帖的人异常之多。
算一算,他竟然比此次乡试考试的解元还要忙碌。
“……因为你毕竟是被临王府请去了嘛。”齐景瑜与宁颂这样解释道。
由于考区的缘故,齐景瑜这次乡试是回京城考的,考完之后刚出成绩,就快马加鞭回了临州府。
“他们要给我相看姑娘,想摆弄我的人生,他们配吗?”齐景瑜说的是自己的父亲和继母。
刚回到临州,齐景瑜就从旁人口中听到了宁颂被请去了临王府的经过。
“眼看着如今形势与以往不同了呗。”
宁颂所感受到的热情,有不少原因与京城里的夺嫡情况有关。
先前,成王爆料端阳公主对皇嗣下手,皇上本人心中偏向公主,自然没有多相信。
但随着当年的旧事不断被翻出来,一些不利于公主的证据也不少。
眼看着,皇上本人对公主没有以往那般喜爱,连带着翻旧账的成王也遭了嫌弃。
京城里原本烧纸沸腾的局势一下子有了降温的迹象,与之相比,则显得临王府蒸蒸日上。
随着储玉在边疆的立功,朝廷里也有了建议皇上过继储玉,立储玉为下一任继承人的说法。
这风声虽然不大,但不少人都听说了。
连带着宁颂也受到了影响。
“我又何德何能?”听完好友的解释,宁颂不由得苦笑。
京城里大事,与他这个刚考中举人的书生有什么关系?
为了不掺和进这堆尚未结果的风潮中,宁颂在第二日就躲进凌府,关门谢客。
他在白鹿书院时,旁人尚且能够找到他,可等他躲进了凌府,别人总不能从按察使府中抓人。
一下子,宁颂耳边清净多了。
乡试考完,参加完主考官举办的宴会,临州府官场的热度还没有降下来,就又传出了梁巡抚要调离的消息。
“黄河那边发了大水,当地官员被免职了,梁巡抚自己上折子要求去。”
梁巡抚的到来,是因为京城形势复杂,皇上要弹压临王。
如今京城内部的矛盾都解决不完,加上临王从头到位配合得几乎没有脾气,这让皇上没功夫再针对临王。
如此一来,梁巡抚再待下去就没有什么意义。
梁巡抚的离开,在外人看来,是京城与临王府关系缓和的例证,由此似乎更重视了之前的猜测。
临王府一时间更加炙手可热。
只有书院院长在梁大人调走时感慨了一句:“比起党争,做点儿实事才是对的。”
对于这位素未蒙面的梁大人,对于他的离去,宁颂本身没有什么感想。
只是没想到在对方离开之后,他收到了对方的一份礼物,打开之后,发现是某位水部官员治理黄河,改善水质的书籍。
“这是什么意思?”
宁颂懵了一下,由于找不到原因,于是只好默默接受了这份礼物。
在乡试结束之后的半个月,临州府官场上烈火烹油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时,宁颂却迎来了自己家的亲戚。
与陆行这个便宜表舅不同,找到他的人是宁家本家的亲戚。
先前,宁颂被赶出养父母家时,主家没有人出声。如今,在宁颂成为举人之后,宁家再也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而且,宁家主家找来的理由也让人无法拒绝,昔日宁仁夫妻离开族里,去了青川县,如今落叶归根,族人总要葬在一起。
族里愿意为宁仁夫妻提供这个便利。
听到这个消息,韩管家难得刻薄了一句:“早干嘛去了?”
之前宁颂带着弟妹讨生活,可没见过他们出面。如今宁颂与那位宁大人一样都是举人了,主家才巴巴地出来。
早干嘛去了?
第78章
宁颂家的情况, 周围人也了解得七七八八。
大雍朝人注重亲族,是因为家族、亲戚之间构成了一个小小的社会单位,在这个社会单位中包含着互助、互利的隐形契约。
家族为成员提供庇护, 成员在一定条件下反哺家族。
只是, 在宁颂三兄妹身上, 这份隐形契约失了效。
一个家族中, 较为强大一方对弱小的一方实行霸凌,而其他人装作看不见, 这就是很长一段时间内, 宁颂三兄妹日子过得艰难的原因。
既然一开始没有付出过, 在宁颂的事业有了发展, 获得一定成果时家族再来摘果子, 显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颂哥儿, 我将人赶出去。”宰相门前七品官,凌恒虽然不是宰相, 可韩管家早年随同凌恒父亲上任, 也是见多识广。
遇到了家族内的纠纷,旁人明哲保身,生怕掺和了不该掺和的事情惹了埋怨,韩管家才不管这些。
他怕宁颂见了人耽误了心情, 反倒是得不偿失。
“没事韩叔, 我去见见。”对于韩管家的好意, 宁颂心知肚明,但他心中亦有考量。
“把人叫进来,就在这里见。”相比于韩管家的维护, 凌恒给出的是另外一种支持。
于是,宁家主家在打听到宁颂住在按察使府中时, 心中纠结了许久,好不容易上门,想将宁颂请出门说话,没想到反倒是被请入了府。
“诸位来得正是时候。”带路的人脸上笑眯眯的,语气却带着几分不阴不阳。
“若是再晚一点儿,我们宁公子就要进京了。”
暗示宁家主家人来得不受欢迎。
宁家人哪里听不出对方语气中的不欢迎,但碍于场合,只得扬起脸赔笑:“是怪我们路上耽搁了。”
带路人冷笑了一声。
在按察使府中穿行,一路上心理压力极大,何况还要受着凌府人或轻或重的敲打,主家的来人一路擦着冷汗。
等到走到了待客的花厅,见到了宁颂,在互报姓名之后,听宁颂淡淡叫了一句“伯父”之后,来人甚至生出几分轻松之感。
还好颂哥儿本人脾气不错。
只是,宁颂虽然态度平和,但对于主家来人提出的迁坟的建议时,他仍然没有答应。
“他们选择离开家,想必已经做好了不回去的准备。何必又要再一次惊扰他们。”
宁颂语气很平静,但话语中完全没有一点儿对于家族的眷恋,听上去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主家的来人在心里直叹气。
不过好在宁颂虽然拒绝了主家的提议,但仍然留了来人吃了饭,在饭桌上,宁颂询问了不少关于宁仁夫妻年轻时的细节。
原主当年早早被过继了出去,与父母的相处时间并不长,对于两人的了解,也只是模糊到只有一两个细节。
更别提宁淼与宁木出生之后,父母就一直在生病。
他们需要从旁人的口中听到一些关于父母的旧事,从而丰富亲人在他们心中的形象。
“仁弟年轻的时候,是个再好不过的人……”
族里为了示好,派来与宁颂接触的人原本就是与宁仁家有旧,此刻听到了宁颂的请求,自然再乐意不过。
从这位叫做宁益的长辈的口中,宁颂刻画出了关于原身父亲的形象,善良、仗义、好人缘。
看上去,具备着所有外人向往的品质。
除此之外,宁颂还知道了宁仁夫妇之所以情比金坚,是因为两人是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是多年的情分。
“当时可真让人羡慕。”
大约是心中怀着些许讨好的念头,宁益不间断地说了许多往事,说得足足喝了一壶茶水。
“谢谢伯父。”宁颂听够了,才放人回去。
“有空的话,我会回主家一趟的。”
这就是宁颂所能给的承诺,认可自己仍然身为宁家人。
宁益听懂了这一点,脸上的笑容抑制不住。
有了宁颂这句话,他们就算没白跑一趟。
主家来人婉拒了宁颂留饭的提议,留下了礼物,满脸带笑地被送出了门。
凌府内,凌恒放下了书本,拉着宁颂出去遛弯儿。
“平日里老是读书,在不读书的时候,多休息眼睛。”凌大人平日里忙着公务的时候,通宵也不是什么事。
以他的勤奋程度,当年读书时恐怕也没有少熬夜。
对于宁颂,反倒是管东管西起来了。
宁颂对这些心知肚明,但配合地跟着起了身。他讨厌别人的管束,大多数是因为旁人不顾他的想法对他指手画脚,可凌师兄显然不是这样。
凌师兄长得好看,说话还轻声细语,再加上是为了他好,他哪有拒绝的道理。
两人在凌府里散步。
夏日的傍晚,暑气蒸腾,四周的花木掩映,凌府如同一座大的花园。
宁颂很喜欢与凌恒一起边走边说话。
“你今日与宁家人说话,不只是为了问过去吧?”不愧是办案子出身的人,凌恒的直觉相当敏锐。
“是。”
在凌恒面前,宁颂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点头道:“我想听听他们当年发生了什么。”
穿越来时,原身已经被赶了出来,对于自己的境遇也是道听途说。
如今时过境迁,再反过来看,发现无论宁世怀夫妇收养宁颂,还是宁仁夫妇离开宗族,在青川县隐姓埋名,都显得有些出人意料。
更何况,在宁颂看来,那位出身高贵的伯母对于原身的恨意,有些过于浓烈,以至于到了偏执的程度。
“那你得到了什么结论了吗?”凌恒问。
“没有。”宁颂干脆地答道。
那位主家伯父说的都是一些片汤话。
不过好在没有收获也没什么所谓,反正事已至此,宁颂本人也不会再受伯父一家人的辖制,多问一句,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好奇心。
“我帮你查?”凌恒问。
“不用了。”
宁颂想了想,拒绝了师兄的提议。将过多的时间花费在烂人身上,是一种对自己不负责的行为。
“师兄若是有时间,不如想想帮我取个字。”宁颂笑眯眯地说道。
前一秒,凌恒还因为宁颂干净利落地拒绝他而感到难受,下一秒,这份难受瞬间化为惊喜。
大雍朝的男子过了二十岁才算是正式成年,在二十岁这一年会有加冠礼,同时亲近的长辈会帮取字。
宁颂父亲去世,身边也没有别的长辈,将取字这件事托付给凌恒,显然是一种极为亲近的表现。
以凌恒的聪明,他一瞬间就领悟到了这其中的含义,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我会好好想的!”
当天晚上,凌恒就熬夜翻了一宿的书。
虽然他选出了一些备选,但仔细想想,又都觉得配不上宁颂。
如此选了又否认,又选,以至于拖延了十几日。
这与凌大人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截然不同,让人大跌眼镜。
“叫‘时安’如何?”过了许久,凌恒终于拿出了一个选项。
“时安。”宁颂品了一下,瞬间领会了这个词中的意思。
大雍朝文人取字大多是代表着取字人美好的期待和远景,取字的方式大多是对名字的扩展与阐释。
颂,在《说文解字》中通“容”,是貌、仪的含义。后来,容貌、仪态等含义被“容”字完全取代,于是更多用于“赞颂”。
凌恒用的就是祝祷的含义。
“敬颂近安”、“顺颂时安”。
归根到底,无论是多么美好的词汇,寄托着多么真切的愿望,等到需要从中挑选出最好的那一个时,都回到了最重要也是最初的祝福上。
时安,期待着你平安顺遂。
“很好,我很喜欢。”宁颂脸上露出笑容来。
有了新的称呼,也代表着他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自此,困难的过往都留在过去。
或许是宁颂对于宁家主家的态度不冷不热,宁家也没有再主动来找,除了送了些礼物来之外,就再没有了别的联系。
这也是宁颂的想法。
亲戚之间,还是不冷不热最好。
他不会依靠宁家,宁家也不要试图用亲族的名义来控制他。
随着五月的结束,乡试的余韵终于彻底结束,白鹿书院的学子们也闲了下来。
宁颂在书院里去了几趟,最后干脆不跑了,老老实实地住在凌府。
随着乡试结束,大多数没有考中举人的学子开始了继续学习,与此同时,新收的一批学子也逐渐赶上了课程。
与之相比,他们这几个考中举人的,学习态度显得有些散漫。
“怎么,考中举人就够了?”张夫子乐呵呵地问他。
那当然不是。
比起秀才,举人拥有了入仕为官的权力,更像是一个正式的功名。若是多年考不中进士,可以想办法在官场上谋一个官职。
就如同宁世怀一样。
虽然科举的最终目的都是做官,可举人出身的官员在先天上就有了限制。
不但起点低,仕途也难走。
除非有特殊的际遇,否则大概率会一辈子终老于低阶官职上。
因此,但凡是中了举人的年轻学子,很少有人放弃会试,心甘情愿待在举人这个位置上的。
“往年正科八月出榜,第二年二月会试,今年虽然是恩科,但时间安排应该差不离。”
也就是说,满打满算不到六个月的准备时间。
“……我去读书了。”宁颂刚刚稍稍有些松弛的心弦瞬间绷紧。
既然非要考,一定要考,那何必再等三年?
正如张夫子所料,恩科四月考的乡试,十月便是会试的时间。
朝廷公布会试时间,对于读书人来说固然是一个大消息,但很快,一个更重要的消息使得临州沸腾起来。
皇上下旨,召了远在边疆的储玉入京。
与此同时,凌恒重回京城,短短时间,从东省按察使高升为户部侍郎。
虽然官衔都是正三品,但一个是地方大员,另外一个位于中枢,掌管财权,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一时间,凌府门口门庭若市。
对于宁颂来说,凌师兄的升官固然不错,但分别于两地的确是一个问题。但好在,他很快就不用纠结。
“一起进京不就完事了?”齐景瑜好奇道,“你不会还想留在临州吧?”
第79章
按照白鹿书院上一届参加会考的情况来看, 学子们的安排一般是书院里突击学习到年终,第二年春天再赶往京城。
到了京城,要不了多久, 就会参加统一的会考。
考试之后, 朝廷也会很快出结果, 到时候无论是继续参加殿试, 还是名落孙山黯然回家,时间都会压缩在一个月之中。
对于经济拮据的学子相当友好。
宁颂的安排原本也是这样。
到时候他去京城一趟, 将宁淼与宁木两个小家伙留在临州, 即不会时间太长, 也不会耽误两人的功课。
可谁知道, 计划赶不上变化。
凌师兄高升, 意味着凌府许多人都要进京, 连带着韩管家八成也要跟上。
也就是说,宁淼与宁木没人照看了。
若是不与凌师兄等一行人一起, 那他需要在短时间内找到靠谱的人来照看宁淼与宁木。
一切都要重头打算。
相比于现实考量, 自己那还未正式谈,但极可能夭折于异地的恋爱,反倒是居于次之了。
“难道凌师兄在你眼中就是个带孩子的吗?”听了宁颂的真心话,齐景瑜脸上的表情全是控诉。
“不好意思, 但韩叔如果留下来, 也还是不错的。”
此时此刻, 宁颂忽然理解现代生活中一个靠谱的家政人员的重要性,那完全是不亚于亲人的存在。
就在宁颂还在考虑如齐景瑜说的那般提前进京,还是拖延一阵子, 等到明年开年之后随着大部队一起进京时,朝廷一封圣旨打消了他的纠结。
他的师父, 白鹿书院的院长被朝廷封了一个虚衔,哪怕无实职,但按道理说也得去京城谢恩。
如此一来,夫子都去了京城,宁颂也没有什么可以纠结的地方了。
既然决定了要提前动身,宁颂的准备工作就做了起来,开始提前打包自己与两个小朋友的行李。
只是不收拾不知道,等到真正开始整理,宁颂才发现在这半年里自己的生活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由于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凌府的缘故,往日白鹿书院租借的小院中东西早已所剩无几。
翻来翻去,发现大多都是可以随时处理的不重要的东西。
与之相反,在临州府的凌府中,却到处都是他的活动痕迹——独自有一个卧室就不说了,就连凌师兄书房中也为他布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更别提几乎把凌府当家的宁淼与宁木了。收拾起来,大多数都是韩管家送的东西。
无论凌府也好,凌恒也罢,都如雨一般无声地侵入他的生活,以至于等他反应过来时,周遭已经变成自己不熟悉的模样了。
想到这里,宁颂产生了些许的羞愧之感。
他是不是和凌师兄太不见外了。
薅羊毛也不是这么薅的。
一番盘算,彻底让宁颂认清了现实,与此同时,也借着机会盘点了自己家产,列了一张单子交给了凌恒。
“这什么?”
升迁来得猝不及防,凌恒在外忙忙碌碌,回了家好不容易能够休息片刻,却见宁颂欲言又止地靠了过来。
片刻之后,对方递了一张纸和一个匣子过来。
“我的家产。”
凌恒低头一看,第一行就是纹银二百两。
虽然早知道自己师弟是一个敛财好手,但见对方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的前提下,还能保持资产增值,让人不得不惊叹。
“什么意思?”看完了整张清单,凌恒抬起头来问。
宁颂诚恳道:“这些日子我在师兄这里受到了太多恩惠,不知道该如何报偿,所以干脆都拿了出来。”
这是要将所有家产都交给凌恒的意思。
被托付家产的凌师兄沉默片刻,心中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笑。
他哪能不明白宁颂的心思。
这小师弟,分明是觉得一家人都住在他宅子里,占了他的便宜,想要报偿一二了。
可他根本不在意这些。
“好,既然如此,我收下了。”凌恒将纸折叠好,放进了自己书房的匣子里。
这就是收下宁颂好意的意思。
见状,宁颂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花好大一番功夫才能说服凌师兄收下东西,却没想到对方如此干净利索。
这让他心中的亏欠感尽消。
回到自己的房间,宁颂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
谁知第二日醒来,韩管家就上门了,除此之外,带着一个匣子。
“……这是什么?”望着一整个匣子的地契、房契,还有数不清的银票,宁颂无言了。
“是少爷的一小部分家产。”韩管家笑眯眯地说。
宁颂眨眼。
他当然知道是师兄的家产。
“给你的。”韩管家说,“少爷说,礼尚往来。”
所谓礼尚往来,便是宁颂将自己的家产交给凌师兄,凌师兄便做了同样地将自己的财产交给宁颂。
解释完了这句,韩管家可惜地说:“少爷吩咐得急,我还有不少东西没理出来,宁少爷您再等等。”
韩管家完全不觉得自己说这话有什么问题。
宁颂:“……别。”
他心脏受不了这刺激。
由于凌师兄的一番操作太过于出乎意料,宁颂硬是躲了韩管家几日,才将这事儿混过去。
齐景瑜作为好友,听完了宁颂的抱怨,乐得像发了癫。
他也觉得凌师兄的手段很绝。
“你怎么不顺势收着?”齐景瑜发誓,自己说的这句话绝对是心里话。
宁颂:“……”
被好友以威胁的目光盯着,齐景瑜举手:“行,我不笑了。”
缓解了情绪,齐景瑜终于能够理性地讨论问题,给出的结论便是:“咱们师兄生气了。”
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整宁颂。
“你当我不知道吗?”前一天凌师兄滴水不漏地收了东西,第二日就派韩管来出手。
以宁颂的性格,韩管家拿来的东西当然不会收,还要忍受韩管家热情所带来的窘迫。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齐景瑜问。
把自己的家产给师兄,宁颂的想法也很奇葩。
“这不是无以为报吗。”宁颂也想过自己给师兄或者韩管家拿银子去作为生活费,但仔细想想,在凌府里的花费,早已经不是一二百两能够摆平的。
既然如此,他就将自己拥有的全给了。
突出一个赤诚。
只是,宁颂想得很好,但在凌恒看来,却不是一回事了。
“师兄觉得你见外。”
算账算得太清楚,也是一种对感情的伤害。
“可是我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宁颂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不是,你担心什么,咱们与师兄是一辈子的交情,你不会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是个小小举人吧?”
虽然齐景瑜本人也只是刚刚考过了乡试,但说起“小小举人”时,有一种斩钉截铁之感。
他是觉得宁颂太过于保守了。
“你不懂。”宁颂被开解了一部分,但另外一部分仍然没有释怀。
若是只是普通的师兄弟关系,他倒也不用如此纠结了。
他想要的平等,哪怕是看上去的平等。
与齐景瑜吐槽一番散去了心中的愤懑,回到了家里,韩管家终于没有跟上来送他东西,宁颂松了口气,将买来的小零碎放在了凌恒的书桌前。
说来说去,到底是他办错了事。
凌师兄生气也是情有可原。
既然如此,总不能等着凌师兄服软吧?
宁颂送了小礼物,转头读书去了。晚上,凌恒到了家,看到了自己书桌上的东西。
“这是什么?”凌恒看着桌子上的簪子和荷包,都是贴身佩戴的小物件儿。
韩管家笑眯眯地说:“是宁少爷今日出门专门给您买的。”
这些小礼物的价值当然比不上凌恒自己有的那些,但显然已经是宁颂能够买到的最好的。
凌恒看了一会,“嗯”了一声,第二日就全换上了。
到了衙门,下属们注意到了这个变化,午饭时悄悄讨论。
“难道凌大人家里出了什么变故?”
消费降级来得如此迅速。
旁人都在讨论凌恒的经济状况,只有少数人胡乱猜测:“即将上任户部侍郎哪里会缺钱啊,猜这个还不如猜是心上人送的。”
要不然还有什么别的理由?
宁颂送的这些东西,凌恒日日戴,用到宁颂实在受不了,又送了一份之后,才开始慢慢换。
但这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至少在目前,对于宁颂来说,凌师兄肯用他买的礼物,意味着一场冷战的结束。
由于刚刚惹了凌师兄生气,宁颂也不再提什么自己留在临州的话,老老实实收拾行李。
到了要出发的日子,凌府里一共行李十多辆马车,其中一大半都是宁颂与两个小家伙的东西。
看着韩管家准备的东西,宁颂颇有一种鸠占鹊巢之感。
当然,这一句感想他没敢说出口。
由于凌府一行人入京是升官,一路上走得都是官道,休息地方的也是专门为官员提供的驿站。
虽然一路上速度不快,马路也称得上颠簸,但比起自己,显然不知道是舒服了多少。
以至于十一月宁颂到了京城,与大部队回合时,旁人都沉默了。
为什么都是赶路,他们一路上有一顿没一顿,饿得饥肠辘辘,凭空消瘦了一圈。
而宁颂,他竟然会长胖?
“……师兄一路上到底喂了你什么?”
在往日的磋磨之中,齐景瑜早已经接受了自己在师兄心中不如宁颂的现实,可如今看到了这样明晃晃的对比,还是心态爆炸了。
“没什么呀。”
宁颂在这样的问答中,总是实话实说,但这样总会让齐景瑜的心态更加爆炸。
与好友见过一面之后,宁颂正式在京城的凌府里住下来了——
按说京城居,大不易,京城地价房价都贵,按说凌家在京城里的宅子比临州府的小才对,可事实上,京城的凌府面积不遑多让。
“这是少爷曾祖父那一辈购置的。”韩管家笑眯眯地说。
凌恒曾祖父那一辈尚了公主,按照血缘来说,凌恒算是与临王、今上都有点血缘关系。
“怪不得。”凌师兄表现出来的样子一看就是家世很好的世家子弟。
京城的凌府很大,宁颂挑了一个屋子住下,很快就在韩管家的帮助下收拾好了房子。
出于好奇,他朝韩管家询问凌家其他长辈的事。
“哦,夫人与老爷之前跟着小少爷之前在云省,上个月传信说已经到广省了。”
凌恒的父母感情不错,加上凌恒父亲早早辞官,如今天南海北地飘。
这让宁颂无比羡慕。
“若我有一日也能这样就好了。”不用打工,到处旅游,这不就是打工人的终极畅想吗?
只是,前一日宁颂还在羡慕凌恒父母的神仙日子,没过几日,就收到了来自于凌恒父母的礼物。
“这是?”
韩管家笑道:“夫人与老爷早知道您了,之前一直没有送礼物,这次可是找到机会了。”
看着眼前的一大份礼物,宁颂沉默以对。
他该如何还礼?
晚上,宁颂抱着一箱礼物前去找凌师兄拿主意,没想到凌师兄对着礼物中的一个翡翠戒指发了呆。
“师兄,怎么了?”
凌恒回过神:“没什么。”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戒指是凌家历代长辈传给下一代小辈伴侣的礼物,上一回见,还是祖母传给母亲。
这礼物,多少带点儿试探的意思。
第80章
那一枚有着特殊意义的翡翠戒指被宁颂退了回去。
倒也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完全是宁颂自己觉得这份礼物太贵重了。
“无功不受禄,伯父伯母的心意我领了,只是礼物实在是不能收。”
凌恒回过神来, 看了宁颂一眼:“有什么能不能的?”
在他的眼中, 这翡翠戒指除了宁颂之外, 也没人配得上。
当然, 虽然凌恒认为宁颂不必这样客气,但最终宁颂还是拒绝了来自凌恒父母的大部分礼物, 只留了对方寄来的特产点心。
“这个已经很好了!”
凌恒劝不住, 只得由他了。
京城的凌府面积与临州府相差不多, 但平日里却热闹了许多。
除了宅子里大多数都是凌家的旧仆之外, 隔壁也多是旧邻, 对于宁颂这个借住在宅子里的陌生人很是好奇。
“听说是临州府的案首哩。”
凌府的正经主人们当官的当官, 出游的出游,大多数时间都不在京城里。
京城宅子里的旧仆们想要打听消息, 还得从跟着韩管家一行人从临州府的下人那里打听。
谁知一打听, 吓了一大跳。
“这么年轻就是举人了?还是白鹿书院院长的徒弟?”
年轻的举人在京城里并不少见,旧仆们未必把这个功名当回事,但真正让他们在意的,是宁颂书院院长关门弟子的身份。
也就是说, 这个年轻人是他们少爷的嫡亲师弟。
“啊呀, 那真是前途无量。”知晓了宁颂的身份, 旧仆们瞬间变了态度。
“还不止呢,宁少爷与临王世子也是好朋友,王爷本人也与我们少爷见过面。”
无论什么时候, 人与人都有斗争。临州府来的人与京城的旧人虽然都是凌家的仆人,但也想分个高低。
听出了旧仆们语气中若有似无的轻视, 临州府来的人心中默默冷哼一声,抓紧了时间与对方科普宁少爷的身份。
敢慢待了宁少爷?等着遭殃吧。
发生在仆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宁颂本人自然无从知晓,唯一能够感觉到的是,从某一日起,府中伺候的人对他都客气多了。
“凌师兄家里的仆人太热情了吧?”
不愧是历史悠久的大家族。
虽然是客居,但宁颂住在凌府实在是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加上韩管家的刻意照顾,比起当时在临州的生活水平,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花了几日时间,整理好了自己的住所,又抓紧时间将自己在路上的收获记了下来。
在得闲时,宁颂终于带着宁淼与宁木出了门。
“出门记得别乱跑,知道吗?”
由于这是宁颂来京城之后的第一次出门,韩管家不放心,不但自己跟上了,还带了两个侍卫跟在后面。
“韩叔,这会不会太夸张了?”这是宁颂头一次出门带保镖。
“您呀,太小看京城了。”
韩叔笑眯眯地给宁颂科普了一番京城近些年发生的拍花子事件,不少受害者都是宁淼与宁木这个年纪的孩子。
“是我想岔了。”
宁颂一想到自己带着两个小孩子出门,若是孩子丢了,他恐怕后半辈子都不会安心。
最终,韩叔带了四个护卫出了门,一个人跟在他们身后,其他三个人隐在人群中。
“你们放心,没事的。”或许是韩管家的故事过于深入人心,出门之后,宁淼与宁木紧紧地拉住宁颂的手,不敢乱跑。
韩管家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吓到了小朋友。
“有伯伯们保护你们,别怕。”韩管家蹲下身来,轻声安慰道。
京城的繁华程度果然并非临州可以比拟,两个小朋友出门时还有点儿紧张,等到马车走到闹市区,就顿时开始目不暇接了。
“哥哥,看那里!”
宁颂顺着宁淼指向的方向望去,发现正好有戏班子在当街卖艺,有人正在戏台上翻了个跟斗。
“好厉害!”宁淼与宁木啪啪地鼓掌。
由于带了两个小孩子的缘故,宁颂婉拒了较为热闹的地点,带着两个小朋友去酒楼吃了顿饭,而后又去了茶楼听戏。
茶楼里正在讲大雍朝开国的故事。
宁颂听了一会儿,发现话本子里充斥着许多相似的情节,在听到大雍开国皇帝拳打妖魔鬼怪,遇到处理不了的事情就召唤神仙帮忙时,端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这也太敢写了。
不但敢写,茶馆里也敢讲。
韩管家注意到了宁颂的反应,低声同他解释:“这是端阳公主吩咐人弄的。”
由于一系列的差池,导致如今端阳公主与今上关系不复从前。
这话本子,就是端阳公主用来讨好父亲的手笔。
果然,话本子既然讲了开国的先祖,自然少不了讲一讲当今的皇上。
可惜同先祖打江山不同,今上登基时王朝早已经平稳,乏善可陈,话本子的作者只好硬编。
宁颂注意到,当茶馆里开始将今上时,客人们走了不少。
“……大家都还挺真实的哈。”
在茶馆里听了一回话本子,虽说话本内容乏善可陈,但由于两个小家伙都是第一次体验,都听得极为认真。
等到离开时,两人都还有些恋恋不舍。
“以后韩叔带你们来。”韩管家连忙承诺。
听了韩管家的保证,两个小家伙这才上了马车。
一行人朝着凌府的方向驶去,等回了家,已经是日落。宁颂吃了饭,去书房里点灯温书。
一直看书看到了深夜,凌恒还没有回家。
韩管家来劝他去睡觉:“虽然着急读书,但身体重要。”
除了少爷之外,韩管家就没有见过有谁能与宁少爷一样勤奋。似乎在宁颂的身体中有一个发条,时间一到,就会雷打不动地来到书房里学习。
“没事,我再看一会儿。”宁颂笑眯眯地拒绝了。
乡试之后,宁颂复盘了自己的考试内容。
第一场与第二场不说了,问题就出在第三场。当时考试的时候,自觉地自己的策论是由心而发,写得不错。
只是后来冷静了,再回去看一遍,才发现自己归根到底是不擅长于最后一道题的题型。
正是因为不知道该怎样答是好的,不理解“好”的标准,因此才会随心答。
作为结论,宁颂给自己布置了新的学习任务:他将之前历次科考中类似的题搜集了出来,又看过往的前辈们是怎么答的。
至少先把框架写会。
赶路的一路上不方便做这项功课,现在安定下来了,又有凌府的资料作为支撑,宁颂就想着多学一会儿。
韩管家没有再劝,只是默默地剪了灯芯,给宁颂准备了夜宵。
这一看书很快就到了深夜,到了这个时候,凌恒仍然没有回来。宁颂撑不住了,回房睡了觉。
第二日早餐时,他才见到了凌恒。
只不过对方吃了饭,浑身低气压,看上去格外不爽。
怎么了?
宁颂抬起眼来,望向韩管家。
韩管家挤眉弄眼,示意宁颂别问。
宁颂点点头,低下头去继续吃饭。终于,等到一顿饭吃完,凌师兄的饭吃完了,情绪这才恢复正常。
“昨日玩得好吗?”凌恒知道宁颂要带着宁淼与宁木出去玩。
“两个小家伙很开心。”
宁颂大致说了昨天的日程。
在听到茶馆里客人们听到今上相关桥段走了大半时,凌恒眸子里泛出笑意:“促狭。”
话虽如此,凌师兄的心情看上去好了不少。
吃完了早饭,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宁颂带着宁淼与宁木在小花园里锻炼了半个时辰,这才回了书房。
韩管家得了闲,同他解释早上的事情。
原来,凌师兄如此暴躁,完全是因为昨日户部查账,查出了不少问题,这些问题或多或少都与端阳公主有关。
公主府显然知道这一点,派了人留在户部,非要趁着两任户部侍郎交接时,将这些问题抹平。
凌恒当然不会答应。
于是,一来一去双方就杠上了。
户部一整宿都没有下值,到了今天早上,又得按时上工。
“这就是打工人啊。”宁颂感叹了一句。
端阳公主的人一连在户部待了好几日,最终也没有能够达成目的。端阳公主本人气得要死,进宫去与皇上告状。
只不过,她本人最近不受皇上待见,知道自己告状八成没有结果,于是脑子一转,想了点子。
她想求皇上赐婚,让凌恒做她的驸马。
自上一任驸马被问罪之后,端阳公主一直是未婚状态。
“我看他要是当了我的驸马,还听不听我的话。”端阳公主去御前求亲没瞒着人,同下属说的话,自然也不打算瞒别人。
京城里很快就知道了端阳公主的打算。
而所谓阳谋,便是皇上也明知道自己女儿打的是什么主意,仍然也会考虑一番这个婚事的可行性。
若是凌恒当了驸马,首先不会再偏向于临王府一脉,其次也能管得住公主,不会让公主再像往日那般大胆妄为。
问题就是凌恒自己不答应。
可这人的态度,不也可以改吗?
于是,京城里有关公主和新任户部侍郎之间的那点儿八卦传得京城里沸沸扬扬,也不见皇室辟谣。
在皇上的沉默里,旁人似乎也察觉到了点儿什么。
这种奇怪的氛围下,宁颂等白鹿书院的学子在受邀参加京中的文会时,大家口中或多或少都会提两句相关八卦。
京城的学子知道白鹿书院的来历,也明白这些从临州府来的弟子与最近炽手可热的凌大人同出一门,于是一边说一边观察宁颂等人的反应。
他们想从中察觉点儿什么。
可惜,白鹿书院的学子们也什么都不知道。
没能套出点儿八卦来,京城的学子们有些失望。但既然参加文会,也还得做做文章,聊聊诗。
只是,没说多久题目,话题又转到了别处。
“你们快看,那个人。”一个京城的学子小声说。
“别转头,用余光瞄。”
顺着京城学子的指点,宁颂与齐景瑜看到了一个身姿颀长、颇有风貌的学子从远处走来,身边跟着不少人。
“谁啊?”齐景瑜好奇地问。
“姓祁的,你们不认识?”
见宁颂与的齐景瑜大眼瞪小眼,那位京城学子才解释道:“端阳公主最近的爱宠。”
“?”
宁颂的眼眸微微放大。
京城学子尽职尽责地科普,原来,这位姓祁的书生,原本只是京郊一个穷苦人家的书生,谁知道一次意外入了公主的眼,被公主接进府里宠爱,还给想办法弄了一个举人的功名。
非但如此,这位祁书生自称自己有些写书的爱好,于是公主就下了令,给他机会编话本子,并且要求全城的茶楼都得讲。
一时间,这位祁书生也是小有名气。
“近日茶楼里流行的那处《群英传》就是他的手笔。”京城学子说这句话时,语气相当微妙。
宁颂想起了那些话本子的内容,不由得嘴角抽了抽。
原来制造神剧不光是现代人的专属。
“等下,可是公主不久之前不是才打算请皇上赐婚吗?”齐景瑜好奇地问。
京城学子一脸诧异:“这有什么相关?”
赐婚,是政治目的,驸马也是一种身份,与公主宠幸爱宠有什么关系?
宁颂与齐景瑜消化了一会儿,才理清这位京城学子的逻辑。
“……厉害了我的京城。”半晌,宁颂赞叹道。
吃了半日瓜,宁颂与齐景瑜直呼这趟来得值,反倒是其他白鹿书院的学子一脸诧异:“你们就不为凌师兄担心一下?”
言外之意,是凌师兄对你们不错,而你们竟然没心没肺看热闹。
宁颂想了一下,说:“我会为师兄带宵夜的。”
至于赐婚嘛,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恋爱还没正式谈,就对旁人的私生活管东管西的人。
正是因为话题新奇,加上京城学子与临州府的学子完全不同的风貌,宁颂觉得这一趟文会体验不错。
只是到了后半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位姓祁的书生目光时不时地扫过来,仿佛在打量宁颂。
不一会儿,端水的侍从不小心,将水洒在了宁颂的衣服上。
“他这是什么意思?”宁颂不是傻子,自然辨别得出巧合与否。
到了后面,那位姓祁的书生眼中的恶意不加掩饰。
京城的学子也觉得晦气,但顺着宁颂的问题想了想,目光变得有些复杂,看上去欲言又止。
“怎么了,快说。”
齐景瑜催促着好友。
“我直说的话,你们别生气。”京城的学子犹豫了一下,说道:“你们不觉得,他与宁师兄是同一个类型吗?”
“?”
“就是风格和气质,都是同一挂的。”
但不同的是,由于从小在书堆里泡着,又有两世的经历,宁颂看上去更像是一枚温润的璞玉。
相比之下,祁书生身上的那点儿书卷气,就像是假的一样。
鱼目与珍珠的区别,不外于是。
“等等。”宁颂花了几秒钟才理解了京城学子说的话,理解之后,瞬间沉默了。
“你是说,他现在在排除异己?他担心……公主看上我?”
“将危险扼杀于摇篮之中。”京城学子比划了一个挥刀的姿势。
宁颂:“……”
厉害了他的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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