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大将军此次登门拜访,是以‘杨念’的名义,而非我大盛朝正一品将军。以‘杨念’的名义,当守晚辈之礼,不可倨傲,不可以势压人。”
“再然后呢?”
“再然后,既是登门拜访,礼多人不怪,还要让对方看到将军的诚意。”
“女医的话本将军明白,可若伯父不喜我呢?”
“那将军就要好生献殷勤了。”
杨念哪怕当小兵的时候也未曾与上官献过殷勤,但这道理她懂。想与人家的小娘子好,就要做那笼络人心的事儿。
先礼后兵。
此时她不再是将军,她是杨念。
一个女子。
世道千百年来信奉的是男尊女卑、阴阳调和,即便大盛朝为求国力富强,早二十年就规定男女享有同等权利,但时人自有自己认定的一套理念。
否则也不会在律法逐渐完善的前提下还有人重男轻女,认为女儿撑不起门户。
这便成了她的短板。
几丈之外,她未来的岳丈僵立不动,不知是吓到了还是惊到了,又或猜到她的身份,不想结交。
甭管他怎么想,杨念果断上前。
她是来献殷勤的。
说殷勤也不合适,该是捧着一颗真心放在太阳底下晾晒。
目的是劝说二老,同意她迎娶乐小娘子。
杨念二十三年来过得简单充实,一朝报仇,功成名就,唯一的愿望就是娶妻,她不想用强权逼得对方低头。
脚步迈开,孟女医提醒的那些不断在她脑海翻转,杨念从容不迫地站在乐老爷两步外,弯腰施礼:“晚辈见过乐伯父。”
乐镇东不敢受她这一拜,仓皇退开,思及她的身份以及来此企图,拿捏不准要不要跪地叩头。
他这一退,退得可谓匆忙,围观众人不禁纳闷:难道这贵人不是乐家远亲?要不然乐镇东为何要退?一副不敢生受的惶恐架势。
有人暗搓搓问乐镇南,乐镇南脸黑得和锅底没差,嫉妒得眼睛直冒火。
人多眼杂,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几乎同时,乐地主手臂一扬,作恭敬状:“您请。”
杨念遗憾伯父待她太过生疏转念一想,毕竟初见,她可不敢冒冒失失走在他前面,微微俯身:“乐伯父请。”
乐镇东心脏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踟躇半晌,一甩衣袖,硬着头皮先行踏过门槛。
杨念紧随其后。
身后,作家丁打扮的人们抬着十几口大箱子进门。
乐家大门关闭。
贵人造访乐家的事一下子在长乐村炸开锅。
众说纷纭。
正堂。
乐地主请人落座。
直等到杨念乖乖在座位坐好,下人端来新鲜瓜果、上好的茶点,闲杂人等退下,乐镇东绷紧心弦:“你是……杨大将军?平定北绒,助陛下夺回赤北十二城的的那位?”
“我是。”
“凭证?”
杨念沉吟一二,从袖袋摸出一把镶嵌红宝石的短匕。
御赐之物。
上面有代表皇家的标记。
没人敢造假。
接过匕首的乐地主颤巍巍将其双手送回,杨念重新收好。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茶香味清新悠扬,杨念刚要感叹这茶好,身前一直站着的人敛衣便拜,吓得她连忙去扶:“不可!乐伯父怎能拜我?”
乐镇东执意守礼,膝盖努力往下沉。
可他到底是不会武的普通人,哪里是镇北大将军的对手?
杨念运力硬生生将人“搀扶”起来,被迫站立的乐地主神情复杂:“恕小民无礼,大将军此行来,是以怎样的身份?”
“自然是晚辈杨念的身份。”
是晚辈杨念。
不是大将军杨念。
乐地主也算是识人无数,知道她没说谎,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松开,稍作整理,他从从容容地坐回主位,很是优雅地放下衣摆,以拳抵唇轻咳两声:“那我就要计较计较,你带坏我女儿的事情了。”
“……”
变脸这么快的么?
一旁的孟女医嘴角一抽,为大将军提前默哀。
显然这未来老丈人,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
若说乐地主不是省油的灯,那乐夫人就是一簪子划开银河的王母娘娘。王母娘娘洞若观火,仙女也扛不住她的审。
乐玖这顿饭吃得噎得慌,双腿局促并拢:“是、是她先来招惹我的,这时候再说什么门户之见,是不是晚了?”
“晚了?我觉得不晚。”乐夫人道理掰开了揉碎了和她讲:“先不说大盛朝没有女子娶女子为妻的先例,只说她位高权重,长乐村池浅,容不下她这么一条上天入海的蛟龙。
“假使她没有变心,她娶你,外面那些王八蛋的议论咱们不理、不听,玖玖,真到成婚那时,你舍得离开爹娘吗?京都甚远呐!”
她才不管外面人说的狗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家玖玖,哪怕嫁人了,也得嫁在她眼皮子底下!
她想见了能见着,娘家随时能为她撑腰。但要做了将军娘子,便不是区区农户能插手的了。
“一眼钟情,不是看脸是看什么?今时她觉得你脸好想娶你,来日见了更漂亮的当如何?到时候闹到陛下面前,不会有人向着你。
“她官太大了,深受帝眷,和咱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人。池子里的小鱼偏要痴心妄想度过龙门,有几个成功的?大半都死在半道儿!”
“可是阿娘,门当户对,不也有过不下去的夫妻么?”
乐夫人一噎:“就冲你这张脸,哪个头脑清醒的男人舍得给你脸色看?还不是被你乖乖拿捏在手心?”
“女儿不想拿捏男人……”她摸摸耳尖:“我想拿捏女人。”
臭男人有什么好?
既不威风,又不温柔。就连呆都呆不过她的念念。
“……”
“我都亲她了,不好不负责。”
乐夫人直接气笑:“好,那阿娘就去看看,迷得你神魂颠倒的是哪路狐狸精!”
她气冲冲走开,没听清乐玖的碎碎念:“根本反了好么。”
以两人目前的情况来看,她更觉得自个是狐狸精。
要不然三年半了,杨姐姐哪会一直想着她?
一个正一品大将军,一个乡村农女,两者差距是很大,可……差距这么大的人,不也能亲在一块儿吗?
杨姐姐行伍出身,若是不喜她孟浪,早推开她了。
她打心眼里觉得,杨姐姐是喜欢的。
这么一想,她再也坐不住,猫在阿娘后面去偷看心上人。
丰收堂,一番唇枪舌战,乐地主不敌,败下阵来,杨念有备而来,温温吞吞地小口饮茶,低垂下的眸子藏着一丝窃喜。
“杨大将军亲来,农妇有失远迎,这厢赔罪了。”
乐夫人掀帘而入,端过丫鬟送上的酒水,颔首示意,自罚三杯。
三杯梨花酒入喉,压迫感愈强。
杨念不好再傻坐在那,起身见礼:“伯母言重了,岂敢要伯母自罚。”
说着,她自斟自饮,一股脑也是三杯酒水下肚,眼神不改清明:“阴阳结合固然是古来有之,然人心莫测,喜欢谁,不喜欢谁,没有该不该,只有愿不愿。”
乐玖躲在帘子后面偷听她们的谈话,心思一动,掀起帘子一角,如愿看到杨念那张嫩白俊俏的小脸,她落落大方、胸有成竹的样子,她好爱。
“我杨念喜欢谁,不看家世地位,单看中不中意。我中意她,她就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好。”
“你中意她?你现在中意,以后如何,谁能料到?”
“我愿立军令状,倘我有负乐小娘子,伯父伯母大可用刀斩了我,我绝无二话。”
“……”
对军人而言,军令状不是随随便便能立的。
那代表一个军人全部的血性尊严。
乐夫人到底是秀才家的女儿,知道这事的严重性,不敢再激她,一时犯了难。
杨念态度始终和和气气,她语气诚恳:“小娘子等我三年有余,晚辈来此不仅是为自己得偿所愿,也想给小娘子幸福快乐的一生。”
她这话完完全全说到二老心坎,但她女子之身、大将军之职,都是两人心头的一根刺。
同为女子,注定没血脉延续。
翻遍盛律,也找不出一条女女成婚合法的条例。
没有律法保障,就不能算靠谱。毕竟喜欢杨念的是她家女儿,不是她和乐镇东。乐玖信她,当爹娘的又怎么敢轻信?
推开那些不说,以前乐夫人总半信半疑女儿嘴里说的“脸嫩、脸白、脸好”,今日一见,不怪她的贴心小棉袄栽在这棵大杨树上。
边关苦寒,也没损她半分丽色,且是保家卫国铁骨铮铮的好女郎,乐夫人静心思量,没法再对这位女将军持有偏见。
气氛稍稍缓和下来,杨念趁热打铁:“伯母担心我以势压人,婚后欺辱玖玖,那我直接不做这大将军,携带家财,来做乐家的‘上门女婿’。”
乐夫人:“……”
上、上门女婿?
乐地主默默打了个寒颤,笑容勉强:“使不得,使不得!”
他乐家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被陛下记恨。
“晚辈是诚心实意想与玖玖侍奉二老膝下……”
乐地主一张嘴闭得比蚌壳还紧。
乐夫人来前没敢想镇北大将军能退让至此,她心绪混乱,偏偏杨念眼睛真诚地望着她,不给她逃避的机会。
“你拿什么保证你说的这些?”
“二老准允的话,我会修书一封,求陛下做见证人,降下旨意——若我有违誓言,二老随时能斩我于刀剑之下。”
天下人不能动她,但她的泰山泰水可凭圣旨尽管为女儿讨回公道。
夫妇俩惊呆了。
“这、这……不可不可,你与玖玖不过见了两次面,哪来的忒多深情,要缓缓,缓缓……”
“好,晚辈听伯父伯母的。”
她态度太好,看得乐地主良心受谴责都想请她留下来吃顿饭,然而想到家里胳膊肘往外拐的小棉袄,他歇了心思,不自在地端茶送客。
走前杨念往珠帘那望了两眼:“那晚辈以后能否与小娘子友好往来?”
这题乐地主不会,唯有指望心眼多的乐夫人。
乐夫人沉沉出声:“可以……先做朋友。”
“多谢伯父伯母。”
走出乐家大门,守在外面等着看热闹的散去一部分,孟女医小声赞道:“将军好出色的口才。”
杨念不以为然:“不过是顺应本心,实话实说罢了。”
好一个实话实话。
就这满口的大实话,震得乐家三口晕晕昏昏半刻钟没缓过来。
攻心之战,破开心墙的第一块砖,距离心墙倒塌的那天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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