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黎芜仙君,傅潭说长舒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刚想放松,但见洛与书还没走,正站在他的房间门口,背对着他。
“你在说谎。”洛与书突然出声。
在傅潭说惊愕的视线里,洛与书转过身来,眉峰间的凝重正眼可见:“你说谎的样子,我知道。”
同一个屋檐下相处近十年,他若看不出傅潭说强装镇定下的惊慌,那他这个首席大弟子的名头可以拱手让人了。
傅潭说先是一怔,反应过来之后,便笑了起来。
恍若春风拂过后的花苞,一刹那的妍丽尽数都绽放了出来。
傅潭说笑了半天,拿袖子抹了把眼尾,叹声:“反正瞒不过你。”
他眼中盈盈,似浸了水,眼底却是一团雾,猜不清,也摸不透。
洛与书并没有开口说别的,没有追问,质疑,讽刺。他静静站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的私事我不逼问,你不想说便不说。但,师尊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我还是希望,有什么事,你不要瞒着我。”
“我纵然是看不惯你,但,也不至于害你。”
声线清冷,似碎玉落地,却砸在了人心上。
“早点休息。”
言罢,衣摆微动,他替傅潭说带上门,走了。
傅潭说怔了好一会儿,掌心才抚上心口。
“今天脾气怎么这么好了。”
原以为洛与书会紧咬不放来着。
他小声嘀咕,两步走到床头,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找,许久,终于翻出来个玄铁打造的牌子。
这牌子略显陈旧,像是已经用了很多年了。质地坚硬,上面雕刻着繁琐的纹路,像是某种神秘的符咒,又像是古老的花纹。
傅潭说轻轻抬手,指尖一捻,便绽出一簇细蕊似的光芒,他刚想将灵力注入铁牌,又突然顿住,下意识抬眼,扫了眼门口。
洛与书刚走,并且住在他的隔壁。
不行不行。
指尖燃起的灵力被掐灭了,傅潭说深呼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将铁牌重新放回了柜子里。
是他被黎芜仙君搞得太紧张了。
问君山异动,妖魔横行,现在的山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仿佛是与世隔绝,在蓬丘这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之地安稳太久,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来自山下的消息了。
还有山下那莫名出现的青龙剑法,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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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宫。
静华仙君设宴,与玉衡仙君一同,招待许久不曾回蓬丘的黎芜仙君。
“师妹,听大哥一句劝,要不,你就搬回来住吧。”静华仙君叹了口气,神色有些伤感,“咱们兄弟姐妹五人,现在就玉衡与我还在,偌大的蓬丘,实在是寂寥。”
黎芜仙君没有说话,只拿起酒坛,给静华仙君倒了一碗酒。
静华仙君一握拳,豁出去了似的突然开口:“妹子,你现在不愿意回来,是不是还在怪大哥当年处罚你?”
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人提过,黎芜仙君搬出蓬丘到钟灵山另辟洞府的真正原因了。
她是因为犯了大错,触了禁忌,被掌门亲自降下刑罚,后才避出了蓬丘。
静华苍老的声线颤抖:“你要知道,大哥也是,也是无奈……”
“大哥。”黎芜仙君打断他的话,覆了妆容的精致眉眼微垂,“当年的事,我知道大哥逼不得已,从没有怪过大哥。”
“你真的,不怪大哥?”静华仙君长叹一口气,今晚既然开了口,自然是该敞开说的都敞开说了,“你若是已经放下了当年的事,那,那这么多年,可曾找到第二个可继承你仙尊之位的人?”
“啪嗒”一声,黎芜仙君的象牙筷从碗沿上滚落下来,滚到桌边上,又“啪嗒”一声,掉到地上去了。
气氛一时凝固起来,黎芜仙君视线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静华仙君咬了咬牙,继续把话说完:“师妹,现在毓秀宫,你所有的弟子里,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能挑大梁的人吧?”
“你要知道,仙尊之位,不是谁都能继承的,若你能回来,趁着此次机会,该多招纳弟子,选贤举能,你说呢,师妹?”
玉衡仙君笑了两声,出来打圆场:“大哥,好苗子难得,培养起来更是需要时间,您就别问了,说不定咱们妹子已经有打算了呢。”
他一边说一边给静华仙君使眼色,让他别逼得太紧。
“哈哈,是吗。”静华仙君干笑两声,举起酒杯,“那今晚就当我多舌了,我先自罚一杯。”
凝重的气氛在几杯酒下肚之后才和缓了一些,黎芜仙君苍白的脸色也缓和了些,道:“大哥说的我岂能不知,这次回来,也是为收徒而来。只是今日拜师大会,我可不得不说一句。”
她看向静华仙君:“咱们蓬丘新选的弟子里,世家弟子的数量,未免有些多了。”
静华仙君端酒的手腕一震,良久,他放下酒杯,沉痛道:“师妹,一语中的,说到点子上了。”
当今天下仙门,除却如蓬丘,眉雁山这种仙盟门派,便是诸如洛河洛氏,乐府赵氏这等世家。
以蓬丘为例,蓬丘广纳门徒,不考虑姓氏,来路,看中的是资质和能力,只要是有灵根的过了选拔的,都有机会进入蓬丘。
但是世家,有自己的功法和传承,以姓氏和血缘为连接,圈地为王,资源,灵气,自然是都供本家弟子所使用。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仙盟和世家,其实是对立的。
既然涉及道资源灵气,难免有所争夺,毕竟仙盟不仅有蓬丘这样的大门派,也有无数不出名的小门派,世家也并非只有洛氏赵氏这种大姓氏,也是有许多繁杂小姓氏的。
仙盟一般来说,不招收世家的弟子,但也有被世家除了名的投靠而来。如此甚微也就罢了,但随着仙盟强大,世家式微,不少世家开始动起心思,把本家优秀的苗子送到仙盟来,若出人头地,便可以为本家谋取利益。
洛与书就是个例子,他出身六大世家之一的洛河洛氏,在成为绯夜仙君的首席大弟子之后,洛家自然跟着沾光,在世家里面地位和话语权都不同以往,可以说是横着走了。
如此以来,自然是有更多的世家效仿。
“当今世道,寻常人修道本就不容易,世家还要来横插一脚,大哥,蓬丘作为第一大门派,还是不要忘了老祖宗当时的初心啊。”
黎芜仙君意有所指看了一眼玉衡仙君,玉衡仙君当即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去。
原因无他,因为他手底下两个得用的弟子,楚轩河和赵秋辞,都是世家的子弟。
玉衡仙君折扇掩面,咳了声:“别这么看我,当时明明是二师兄先破了例,开了这个不好的头儿。”
他口中的二师兄,便是绯夜仙君,是绯夜仙君第一个收下洛与书的。而且还不是洛与书求着过来,是绯夜仙君亲自前去洛家,将他们千娇万贵的小公子接过来的。
玉衡仙君也有点冤,寻常百姓家的小孩,就是有灵根,觉醒起来也费劲,可以说是什么都不懂,世家的小孩,一出生就有家族供给的资源,有人教导,懂得颇多,同样年岁同样到蓬丘来入选,长老们喜欢哪样的,自然是不用多说。
“师妹说的是,但是咱们蓬丘,这几年,已经在竭力减少世家小孩的数量了,你看,除了洛家那个孩子,和玉衡手底下的这两个,旁的也没有出息的了。”
静华仙君干咳一声,“玉衡啊,你也别什么事都怪你二师兄,洛家那个孩子,毕竟是特殊的。”
——
是梦。
青瓦白墙,厚厚的被雨打湿的茅草。一片雨幕,将世界染成水淋淋的。偌大的香炉伫立在青龙观中央,缓缓冒起浓烈的青烟,似乎香火被雨水浇灭了。
傅潭说大口喘气,双手抵在冰凉的石板上,雨水将他从头到尾浇了个彻彻底底。
高大的身影站在他面前,一身青衣,罩着薄薄的甲胄,雨水顺着他的衣摆滴滴答答往下淌,在地上聚起一滩水渍。长柄剑落在地上,锋利的剑尖将石板划出白痕,发出刺耳的声音。
傅潭说惊恐地抬头看向他,视线模糊,只能看清一个影子。
一个男人的影子。
“我会回来的,我的东西,我迟早会拿回来。”
他轻轻开口,却如魔音贯耳,直击傅潭说脆弱的精神。
“傅鸣玉,我回来了。”
傅潭说一个鲤鱼打挺,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还床上躺着,没有雨,没有人,一切都是梦。
可是那个梦又那么真实,雨水那样真实,声音也那样真实,好像那个人的剑尖,马上就要落到他的头上来了。
傅潭说忍不住浑身的不适和冷颤。
时隔多年,他还是回来了。
傅潭说下意识抓起床边的青龙剑,抱到怀里。青龙剑是师父留下的,剑身狭长,以青色的珠玉装饰,剑柄雕刻出青龙的模样,有气吞山河之势,是师父亲手铸造的神剑。
傅潭说弹了弹剑身,薄而锋利,尤有龙鸣激荡。神剑在手,才给了他一丝安全感。
他大可以回来。傅潭说心道,反正现在的傅潭说,再也不是可以任他鱼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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