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送年礼的人个头儿不高,却是宽肩厚背,颇有些魁梧的体型,他有三十来岁,国字脸,细长眼,长得是个喜恰恰的模样。来人到了五姑奶家门前,熟门熟路地叩响了门,却见里面出来个比他高了半头的大姑娘,那笑盈盈的脸立马拉了下来,正要问话。
只见那姑娘先是爽朗地哈哈一笑,接着就握住了他的手:"您就是奶奶口中的郝大哥吧?我是灵光奶奶的亲孙女,我叫赵朱!我刚回家来,就听说您这么多年照顾我奶奶的事儿,还想着找机会给您写封信,表达一下谢意,没想到您就来了!快快快,屋里请。"
郝庆奉领导之令,年年都要来给赵老太太送年节礼。但这个赵老太太是个倔强性子,说自己儿子是为国捐躯,又不是个人恩怨,谈不上什么救命之恩,所以,不肯多受照顾,总是要推拒再三。
但对方拒绝,他却得完成任务,这样来回几次,反倒推让出了火气来,赵老太虽不能说不给他好脸色看,但像这样的热烈欢迎可就别想了。这还是他头回在赵老太太这儿受到这么热情的招待,一时间受宠若惊,也不由自主地露了笑容来。
不知道赵朱给老太太说了什么,郝庆顺顺利利地留下了所有的年货,第一次不打磕绊,轻松完成了任务,返回驻地的路上,他还忍不住高高兴兴地哼起了歌来。
而赵朱这边,则是美滋滋地收起了记好的地址——一碗茶水的功夫,她已经把与赵家大伯二伯有旧的几位战友如今身居何职,打听了个清清楚楚,特别是把派郝庆来送年礼的那位"领导"的通讯地址也记了下来——背靠大树好乘凉,哪怕不做那狐假虎威的事,把"大树"的根底儿摸清楚总是没错的。
赶到大年三十儿,一场鹅毛大雪突然铺盖下来,把这年节的气氛烘托得愈发热闹。今年终于不再是自己一个人过年,五姑奶总觉得今年的饺子格外好吃。
大年初一雪也没见停,直到初二一早,整个村都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被,家家户户大门口贴着的崭新的春联,被衬托得格外红艳。
赵朱眼瞅着老大一个大姑娘,却不知什么时候,居然混成了村里的孩子王,她提溜着一挂炮仗,捏着一截燃着的香,风风火火就出了门。
一路上滚雪球似的,越聚人越多,不光有一群小不点儿,就连几个半大的姑娘小子也加入了进来。
赵大妮儿仗着自己与赵朱认识的早,自认为是"一人之下"的二把手,叉起了腰来站在赵朱身侧,狗腿子似的,听着赵朱嘱咐一句,连忙就往下传一句话。
赵朱安排一众小萝头儿分了两队出来打雪仗,又拿出包着玻璃纸的糖果来做彩头。
但她怕出事,虽然小不点儿们眼巴巴瞧着红彤彤的炮仗直流口水,她却不肯给他们分,只肯亲自点了来放。
眼见着她一会儿团了个空心雪球塞里面,来个天女散花,一会儿又来个高空飞弹,引得孩子们雪仗也不打了,都围着她直拍巴掌,大妮儿更是把巴掌拍的山响,一口一个"姑",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她的亲姑姑。
有几个调皮的男娃看得眼热,趁她不注意,居然从她手上提着的鞭炮上悄悄扯下了几个,嘻嘻哈哈地争抢打闹着跑走了。
赵朱倒不是小气,只是怕不安全,见状只能高声叮嘱道:"点燃了信子就赶快扔出去,可千万别炸到自己啊!听到没有?!"
那几个孩子怪声怪气地嗷嗷着,闻言故意拖长了尾音:"知道了……"
大妮儿一看就急眼了,自己还没摸着炮仗呢,反被那几个捣蛋鬼抢了先,立刻抬头告状道:"姑,领头那个——戴眼镜的那个小''四眼'',我认得他——他是外头来的,他家不是咱们庄的!"
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仿佛在控诉——咱们自己庄的你都不给,咋能给外人呢?
赵朱哈哈一笑,见手里也没剩几个炮了,就低头招呼过来留下的孩子,把快燃到底的香递过去,允许他们亲自点炮,但还是要自己来放。
大妮儿这才高兴起来,她欢呼一声,立刻第一个举手:"我来我来!我最会点炮啦!"
赵朱把香递过去,她接过来像模像样地吹来两下,见那点火光亮了起来,立刻凑到了炮仗的引线上,很快引线冒出白烟,她激动的小脸通红,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往后退,口里还大叫着:"往天上扔!"
赵朱做了个蹬地起跳的姿势,猛的往上一蹿,接着,手里的炮仗就飞上了天。
听到那一声巨响,下面的孩子们都兴奋地挤了过来,各个都抢着想先点炮,生怕最后轮不到自己。
虽然没有后世花样繁多的种类,但只是简单的一声响动,就是现在孩子们最喜欢的玩意儿。
赵朱放完了手里剩下的炮仗,又给没轮到的孩子分了几颗糖果做安慰,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孩子从远处冲了过来。
那个孩子浑身脏兮兮的,特意为过年换上的新衣服上不知道沾上了什么脏东西,迎着风就传来了一阵阵恶心的臭味儿。
大妮儿立马捂住了嘴,叫嚷起来:"赵家宝,你怎么那么臭啊!你该不是掉茅坑里了吧?"
赵家宝是书记赵胜利的大孙子,平日里仗着自己家富足,没少拿好吃的眼气这些小伙伴,所以,看到他那一身狼狈模样,小孩子们都哈哈大笑起来,马上起哄道:"屎粑粑,臭烘烘,赵家宝,掉茅坑!"
赵朱却发觉出不对劲儿,她立刻制止了起哄的孩子们,把脸憋得通红的小男孩招呼到了身前,温声问道:"家宝,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的这么脏啊?"
赵家宝死命绷紧了嘴巴,似乎是实在忍不住了,才大口喘了下气,接着,又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赵朱这才知道,敢情这孩子的脸红是憋气憋出来的!
赵家宝捂住鼻子,小声带着哭腔道:"姑奶,我表弟把粪坑炸了!然后,他就乱抽抽开了,你快去救救他吧!吓死人了!"
现在化肥可是稀缺的精贵物,村里人种地还是用的农家肥,所以特意挖了粪坑沤肥,听到熊孩子炸粪坑,赵朱差点忍不住头皮发紧——这倒霉孩子,怎么能这么皮啊!炸什么不好,干嘛炸那玩意儿?
忍下恶心,她连忙追问道:"他怎么抽抽了?是炸到眼睛了还是炸到哪儿了?流血了吗?你告诉了你家大人了吗?"
赵家宝捂着脸哼哼唧唧的,就是不肯再多说了。
赵大妮儿拉了拉赵朱的衣角,见她低头,连忙垫起了脚尖凑过去道:"他表弟就是那个''四眼'',他妈妈是赵家宝他二姑,听俺娘说赵家宝他二姑可厉害啦,都嫁去城里大官家啦!"
赵朱一听这话,心中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家宝这是怕伤了城里来的娇贵的表弟,大人怪罪他,让自己去撑场子——或者说是去背锅呢!
看着对方一边干嚎一边偷偷在指缝里打量自己,赵朱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粪坑里面会生成沼气,万一点燃引起爆炸,后果将不堪设想!但看他虽然说的严重,却没有失去小心机的模样,她知道事情应该还没那么严重。
不过,说到底也是因为自己拿炮仗给他们玩,才出的这档子事。她当下也不犹豫,立刻道:"大妮儿,你跑的快,去你胜利伯家通知他们家大人过去!"
接着,又朝闻言脸色开始发白的赵家宝道:"走吧,快带路,咱们瞅瞅你表弟咋样了!"
听说他们真炸了粪坑,一群孩子们早按捺不住看热闹的心情,甚至看赵家宝的眼神中,还透露出了一丝"崇拜"?
于是,赵朱身后跟着一大帮叽叽喳喳的孩子,浩浩荡荡地赶到了村里的沤粪池。
虽然是冬季,地面上盖着厚厚的一层雪被,但那迎风臭三里的味道,远远就为赵朱指明了方向,一瞧见那个孤零零的小身影,赵朱连忙走上了前去。
她半蹲下身来,只见那个孩子面部扭曲,牙齿仿佛不受控制地死死咬合,他的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污渍和雾气糊的看不清,只有镜片下不断流下的水渍,显示他正在痛哭流涕。
赵朱皱起眉头,她扯住对方的手脚,又把那副脏兮兮的眼镜摘掉,上下查看了一番,却见对方虽然被炸的满身污秽,但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心说估计是天冷的缘故,沼气浓度不高,才没有发生更严重的爆炸,这孩子应该是被吓到了,才会哭成这样。
想到这儿,她连忙好声好气地安慰起来,可不管她怎么安慰对方,对方都只是一个劲儿地流眼泪,而他的嘴角,竟然慢慢流出了鲜血来!
如果说,什么"咬牙切齿""咬碎银牙"都是形容词,那么这一刻,这个八九岁的孩子,却仿佛真的在用尽力气,咬碎自己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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