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是最勤劳也是最辛苦的,冬日里虽说比起农忙季节是轻松了些,但农活儿也算不上少,冬麦要浇过冬水,还要除草翻土,修整堤堰,此时还没有后来专业化的种子产业,农人还要自己育种。
所以,也就过大年这几天能清闲几日,村里人人都比平日里要干净齐整几分,脸上的喜庆之中也多了些轻松自在。
但刚过“破五”,勤快的农人就享不了这清福了,初六一大早,赵胜利就召集了村里的壮劳力商量事,要把去修整堤坝的人给定下来。
一群大老爷们儿里,赵朱显得格外惹眼,看到她也来了,赵胜利咳嗽了两声,瞪圆了他那睡不醒似的细缝眼,朝着她使眼色——修整堤坝可是个纯力气活儿,你个小丫头在这儿瞎凑什么热闹啊?
赵朱朝着他嘿嘿一乐,也不多话,手往袖子里一揣,就猫到了角落里。
赵胜利皱了皱眉头,也不再关注她,照着往常把活儿安排了下去,因为挖土夯土都是苦活累活儿,就按每天十个工分的满工分记,一户五口之下出两人,五口之上出三人。往年是一样的规矩,众人也没什么意见。
看着村民去找会计登记报名,赵胜利刚腾出手来,就发现赵朱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他身边,正笑眯眯看着他:“胜利哥,我奶让我来问问,介绍信开好了吗?咱是不是还得去所里把户口给我上了啊?”
直到1984年才出现个人居民身份证,在此之前,想证明个人身份都是要看户口簿。
此时的户口簿只是一个巴掌大的纸质小册子,上面不但有人户信息,在定量供应的计划经济时代,还得凭着户口簿才能领到毛巾肥皂火柴等各种生活物资。
没有户口簿和介绍信,哪怕想坐车进个城,都要冒着被当做“盲流”的风险。
可户口簿虽然这么重要,但此时对户籍的管理却并不算严格,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混乱。
尤其是乡下,小孩子到了上学时候才上户口是常事,什么年龄报大报小几岁,名字写成错别字,都是家常便饭。后世网上有时被晒出的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细究起来,往往就是此类阴差阳错的产物。
虽说五姑奶认下了赵朱是她亲孙女,但赵胜利还真没把给她上户口这事太当回事。
一是没把这事儿放心上,觉得特意为这事儿跑镇上派出所太麻烦,二是感觉赵朱这来历到底有些不大清楚,私心里更是觉得她年岁也不小了,左右一两年功夫就得嫁人,到时候落到男方户口上就好,何必再折腾这一回呢?
于是,他脸上带了点笑意,打哈哈道:“妹子啊,你可能没在村里呆过,不知道农活儿有多少,你瞅瞅,这大年下的,就得去修整堤坝,开春前还得翻地除杂草,一堆的活儿!俺跟个陀螺似的,整日里忙的团团转,实在腾开不身呐!依着俺的意思,你那个户口也不急着上,等有空了再说吧!放心,只要你开始下地干活,工分不会少给你记,分粮食也落不下你,缺啥少啥只管告诉你胜利哥,哥给你解决,行吧?”
听了这番推脱之词,赵朱不气不恼,只是叹了口气,一脸的遗憾:“胜利哥,其实我这个户口啥时候上都行,就是因为听说这不是要修堤坝吗?我听俺奶说,咱们每次派人去都是实实在在的力气活儿,兄弟大侄子们出一次工,各个都累的直不起腰。我一想,前两天来给俺奶送年货那个郝营长,好像说起过他有个战友转业到了咱们市里运输队。郝营长,胜利哥你记得吧?他这个人还真是个大好人啊!那个热心肠哦,千叮咛万嘱咐,说跟他战友交代过了,过些天就让他来看看俺奶。让我们也别客气,只要能帮的上的只管跟他提。”
听到“运输队”这三个字,赵胜利原本不大耐烦的劲儿不知不觉就消失了,小眼睛盯着赵朱一眨不眨,大气都不敢喘,见赵朱话说了一半,停了下来,他忍不住堆起了真心实意的笑容,想追问又不大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抬眼瞧着这里已经没啥事儿了,便拉着赵朱朝外屋走去:“走走走,妹子,来办公室喝口热水慢慢说。”
赵朱乐呵呵跟着他来到了办公室,在椅子上坐定,才继续道:“胜利哥,俺奶奶是个啥样人,你能不知道么?她才不乐意占人家一丁点便宜呢!”
听到这儿,赵胜利心里就是一紧,却又听见赵朱道:“俺奶这话是没错,但刚巧听见要修堤坝,我就想着啊,我跟俺奶饿不着冻不着的,咱们可犯不着拉下脸求人办事!但这修堤坝的活儿,要是能有个货车帮帮忙,让咱们庄上甚至是公社的大家伙儿也能轻松一点,节省出时间来,大家更早投入新一年的劳动生产,这不是个大好事吗?”
“对啊!是大好事!”赵胜利听到这儿,立刻高声附和,激动的眼睛都比平日大了两倍。
“所以呀,我就劝俺奶道:为了咱们个人利益,管他运输队还是啥,咱们都不稀罕。可为了咱们庄咱们公社,要是能打听打听,请他帮忙协调一辆货车来,哪怕是低头求求人,又怕什么呢?”赵朱神色坚定,一脸的大义凛然。
把赵胜利看得是心头一热,眼圈都快红了——真不愧是五姑奶的亲孙女啊!五姑奶这么硬气的人,一辈子没跟人说过软和话,但为了村里人,她老人家一把年纪还得去跟人做小伏低。
可事到如今,他却说不出什么别让五姑奶费力之类的话来——修堤筑坝自古以来都算是苦役。
冬天的土地上了冻,硬的像石头,不小心摔一跤,啃上一口泥都得掉俩牙,而修整堤坝,好不容易费力挖下了土,还要靠着人力肩抗背挑,最多也就是用上独轮车,把土方运到远远的堤坝上去,雪后泥泞不堪的土路,光是空手走道,都得打十二分小心,更别提负重跋涉了!
如果真能借来一辆货车,一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激动,虽然知道八字还没一撇,这种事哪怕公社领导都不一定能办成,但哪怕是个奢望的美梦——美好的不真实,也忍不住眼热心热起来。
赵朱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求人办事,咱总不能坐等到人家上门不是?我心说我这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觍着脸去认认门,毕竟大过年的,串串门攀攀交情,混个脸熟,哪怕这次不能成,一来二去,下次也行嘛!我这儿上门的点心果子都买好了,刚想出门,才记起我还没有上户口呢,还有介绍信也没有,这还找什么人攀什么交情啊,别一上车就让人把我给当盲流逮回来了!”
赵朱说到这儿,挠了挠头,笑得一脸尴尬,直到这时候她才透出了“办事不牢”的年轻人模样。
赵胜利见她这个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二话不说,立刻提笔写了一封介绍信,盖好了章,接过了赵朱双手递上的户口簿。蹬上平日里雨雪过后都不舍得骑的二八大杠,转头就顶着寒风,往镇里赶去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