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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祸事

    银鞭在月光下消融了, 罴妖的脑袋一下没了支撑,又栽回地面上,像是磕了重重一个响头, 激起一片冰晶似的尘土。

    “你真厉害。”

    许久, 空荡荡的月光中响起释月真心实意的夸赞。

    “被妖物吞噬后, 一般都是神魂具碎,饶是白鹿山神那样的灵体, 最终也只能让吞噬者残留着一点祂的喜好习性, 至于自我的意识, 那都是全然泯灭的。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

    罴妖硕大滚圆的脑袋动了动,过了好一会才道:“白鹿山神在意识消失之前, 为我赐了福。”

    声音更似人了些, 甚至有些柔和的意味。

    “难怪你这形态是通身的白毛, 牙还没那么尖了。”释月轻轻嗤了一声, 道:“人的贪婪都把祂拖进泥沼里了,可祂消亡前居然还赐福于你, 真是心慈手软啊。”

    罴妖不语, 释月又问:“然后呢?”

    光是山神的赐福不足以让她的意识强盛到可以操控罴妖的身体。

    “我不知, 像是在,在做噩梦。那一场梦若是醒过来了, 就是由我占据身子,若是醒不来, ”罴妖顿了顿, 仿佛回忆起了很可怖的事情, 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 “那就不是我。”

    释月很是惊讶, 这就是在与罴妖争抢身子,她居然争赢了,显然还不止一次。

    远远地,有脚步声追赶上来。两人一罴齐齐扭脸望去,触目所及是一片黑暗,但他们皆清楚来人是谁。

    “杀了我!”罴妖望向释月,斩钉截铁地说。

    见释月没有动手,她又祈求道:“杀了我吧。”

    毛乎乎的白罴长了张顺眼的女人面孔,同喜温有六分相似,只不过眼睛更大一些,嘴唇更薄一些,看起来显得更为白皙温和。

    释月抬手的瞬间,罴妖的本体觉察到了威胁,女人的面孔瞬间崩裂,扭曲变化成那可憎可恶的兽脸,但又因为有释月引来的月光压制着,它与她又在同一具身体里撕扯着,拉锯着,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慌乱地逃进林子的另一头。

    喜温明明见到眼前有一团光的,可等她跑得越近,那光却像是被谁带走了一样,只留下漫天的莹白绒毛,静静漂浮在那片幽绿的黑暗中。

    释月和方稷玄此时已经回到了小馆子里,屋门闭塞着,蓝莓酱的甜味越聚越浓。

    狗崽觉察到他们归来,又因为实在体小孱弱需要睡眠,无力起来迎接,只是亲昵‘哼哼’了一声,复又睡去。

    油灯里的火苗从桌上跃下,在释月身上殷勤周到地滚了一遭,吞吃掉一些从林子里沾染来的蛛丝和尘埃,又融进灶洞的余烬里。

    “我瞧着她都快疯了。”释月忽然转过身子,纤细白柔的一只手自方稷玄的胸膛攀附上来,食指钻进他项圈里,用力一勾扯,“你怎么都不会疯呢?”

    一个柔弱女子被罴妖吞吃了,可意识居然没有消失,反而时不时能占据上风,人与妖的命数交缠在了一起,参差不定,这让释月今夜没办法下手吞嗤了它。

    所以她心情很不好。

    方稷玄被拽得差一点就撞上她了,只来得及错过脸去,唇瓣将将擦碰过她冰冷如玉的耳朵,将手撑在方桌上支住身子。

    油灯里的芯子原本搭在边沿,被方稷玄一撞,芯子没进灯油里了,仅有暖光一下就消失了。

    可对于方稷玄和释月来说,有没有灯都不紧要,他们看得清楚。更何况天已破开,朦胧浅蓝的光从灶台的窗口漏进来,像是在窥视着这屋中看似暧昧的一幕。

    释月娇小的身子被方稷玄全然包裹住,可偏偏他又被她扯着项圈,一呼一吸的起伏都在她掌心拿捏着。

    “我早就疯过了。”那么多人的魂魄都碎裂在他的意识里,怎能不疯呢?

    方稷玄的身体总是很烫,应该同他率军凯旋归来,却被煅烧成一张克制镇压释月的人形符篆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而是释月是携凶兵之兆降世的天犬灵兽,灵力皆从月中来,月光之力属阴寒,所以通体发凉。

    两人之间冷热相碰,简直像烧冰一般。

    释月本想说什么,一个预兆如潮水般不可遏制的覆来,把她原本要说的话都吞掉了。

    方稷玄就见她瞳孔中的那点银忽然蔓延至眼珠,一双眼都似落雪,白茫茫的一片,片刻后雪又融了。

    释月松手猛地推开方稷玄,背过身去冷冰冰地说:“这村里汉人要死绝了。”

    “为何?”方稷玄话问出口的瞬间,他已经想到了答案。

    “你说为何?”兵祸昭示明明白白的袒露着,这是释月的天资。

    罴妖也好,山神也罢,总归是在山神和山妖的之间摇摆,如今因北江朝廷年年围猎,屠戮无度而暴虐,它将营帐里的人统统残杀,对山林而言是好事,可对人世来说是大祸。

    如今又不是太平年景,北江朝廷正是吃了败仗的时候,给硕河知府喂上几个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讲罴妖杀人的事情原原本本的报上去,更别提这罴妖还有山神之运,那岂不是国之将亡,神明都不顾惜了?

    方稷玄很快也想明白了,反正南德、东泰与北江的几个边境州府冲突不断,此时虽然有山脉隔阻,但离战事其实不远。

    这件事,硕河知府十之八九会栽到汉人与林中人天然的仇视与对立上去,说是这群山脚下的汉人受了东泰细作的蛊惑,夜里潜进营帐,大肆屠戮,还放出贡鲜活物,污栽给山神鬼怪。

    相比起罴妖杀人,或是山神震怒,这个说法可容易接受多了。

    此时,鸡鸣声远远近近地响了起来。释月甚至听得出打头叫着的是孙婆婆家的公鸡,那只公鸡红冠彩羽,器宇轩昂的,十分气派可镇宅呢。

    外头的动静也渐渐大了起来,犬吠鸟鸣,鲜活热气从各家的烟囱里冒出来。

    听起来最近的那一声‘吱呀’,是乔婶子推开门出去抱柴火。

    她刚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瞧着外头野地上的一层薄霜,咂了咂嘴,倒是不冷,就是记挂着地里还有点活计,得赶在天彻彻底底冻起来之前利索干完了。

    ‘苞米晒透了,今儿得管孙家婶子借石碾碾成面了,花生还得晒晒,等干透了,叫女儿们剥开了,花生仁过油炸了再给释娘子送去?我看她挺喜欢吃些小零嘴的。噢,对了,茅娘叫我今儿去帮她切萝卜、腌酸菜呢!我得跟她说,还得腌点蒜茄子!’

    乔家没种白菜,张家种了挺多,乔婶子去帮手,报酬就是两坛子的酸菜。

    ‘啧。’乔婶子添好了柴,锅底留着一点昨晚上捞饭剩下的米汤,箅子上烀着几块金黄的窝瓜,锅边摊着两个微焦的苞米饼子,这是给两个女儿的。

    吃食弄妥当了,乔婶子又去翻捡自家的腌菜坛子,跟点人头似得在心里数着,‘萝卜、缸豆、芥菜疙瘩、黄瓜都齐全了。’

    她又直起身子,撩开遮着篮子的布,皱绿的萝卜干散发着香气,干木耳一拨弄,声音脆脆的,还有专给孩子们备的零嘴,专门挑拣出来的缺牙小苞米,冬日里做完了饭往灶膛里一丢,捂得焦焦的,香极了。

    还有半篮子的核桃,俩丫头去释月那帮着砸核桃挣回来的,还留着地儿装松子呢,乔金粟昨夜里说梦话都还记挂着,要同释月和喜温打松塔去。

    再就有一篮子的山里红,冬日里可以煮酸溜溜的甜汤喝,一袋子的梨脯,白肉上点缀着密密麻麻的褐斑,柔韧甜蜜。

    ‘呦,这一兜子的梨脯可真多。得分些给喜温丫头,是她带着俩孩子去捡的山梨子。’乔婶子思量着,赶紧倒了一半出来。

    山梨子还有一大袋是没晒成梨脯的,好好的存着,等冬日里冻得硬邦邦的,升上火盆,往热水里那么一浸,嘬着梨汁,‘沙沙沙’的啃肉吃。

    ‘今年收的豆子都不错,喜温丫头打了半篓子的圆枣子,释娘子还给分了些野核桃,今儿把枣子再晒晒,得空再把核桃烘焙,我做些个豆包给她们分一分?许不够呢,得问问喜温丫头是哪打的圆枣子,我也去打些,豆包甜糊些好吃,多留几个等过年那几天给孩子吃痛快咯。’

    乔婶子一边想一边点点头,心里有了定夺,这一天的活计都先在心里过一遍,等忙活起来的时候有条理些。

    金粟和银豆还睡着,黑豹走了进来,安安静静在炕边躺下,守着两个女孩。

    乔叔‘唏哩呼噜’的喝了米汤,吃了窝瓜,就要上地里去了,昨收了黄豆,还有满地的秸秆没收拾,院里的苞米芯也堆得小土坡一般,只这些远不够冬日里使,还得上山拣些柴木回来。

    乔叔每天上地里去的时候,都得要经过小馆子,他总是习惯往里张望一眼,要么瞧见释月歇在躺椅上吃零嘴、翻话本,要么瞥见方稷玄在里头磨刀、擦酒坛。

    有时候这俩人也没再前院待着,乔叔还得绕一下,往后院去,看见方稷玄踩着木墩在劈柴,释月窝在藤篮里晃荡,这样乔叔才能安安心心去田里忙活计。

    可偶尔,两人都不在小馆子里,乔叔左顾右盼的往田里去,做活做得也不专心,直到瞧见两人从山坡上下来了,心里才彻底踏实了。

    有一回,释月提着一串草编绳勾住嘴的银鱼,方稷玄抱着一只长颈细腿的白鹤,两人一道从坡上走下来,身后还有一只黑翅白身丹顶的鹤低低地飞着,牢牢地跟着他们。

    原来是方稷玄怀里那只白鹤伤了翅膀,另一只就不肯走。

    这对白鹤在小馆子里养了快一个月,鱼虾管够,从来也没半截绳子拘着它们。

    直到晴朗而微微有风的一天,两只白鹤鸣叫了几声,展开纤长有力的翅从那一片金黄的田地上飞走了。

    乔叔还记得自己仰脸看那两只白鹤飞过的景象,仙气袅袅,像一对他看不懂,但却觉得很好看的字。

    ‘今个儿,怎么还没开门呢?’乔叔站住脚,有些困惑地瞧着小馆子紧闭的门扉。

    屋顶的相风乌因为不定的风而无规律的转动着,甩出破碎断裂的银铃声。

    乔叔莫名有点发虚,忽然就见两扇门徐徐向后退开,长方桌上散着好些红彤彤的鸡心果和黄绿的山梨子,铺满了整张桌子。

    释月趴在桌上,用指尖点着一只鸡心果滚来滚去的玩,她今日穿了一条新羽裙,浓淡不一的红,如枫叶落满了小溪,逶迤垂摆着,随风翕动。

    方稷玄搁下门栓,就听乔叔笑着问:“方郎君,释娘子,可吃了吗?”

    见他微一摇头,乔叔忙往田里去,一边走还一边道:“那您快张罗吃食去吧,人没吃饱可是不成呢!”

    反正只要瞧见了这俩人,他这一天就安心嘞!

    汉人还不太清楚营帐里的事,没有林中人那样惶惑惊恐。

    喜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林子里回来的,被那穆雀搭了一下肩膀的时候,她下意识就拔了刀,竖挡在面前,日头落在刀面上,把光折进喜温眼睛里,她才回过神来,围着她的族人们争前恐后的开了口,问她昨晚上可发现了什么。

    “罴,还是那只罴。”喜温说完就绕开人群往穴屋去了,她脑子里浆糊一团,什么事儿也想不了,像是已经葬身罴腹,活下来的只是个腔子。

    林中人勘察了营帐的爪痕足印也知道是罴所为,那穆雀和那穆卓要骑马先去把消息报给硕河府衙门,

    喜温一夜狂奔,又经历了那么些好似幻觉的场景,早已精疲力尽,回到家中往床上一歇,就跟昏过去一般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黑甜,意识回拢时,喜温只觉得浑身酸僵,扭曲着挣扎了好几下,才算缓了过来。她眯着眼瞧着外头明亮的天色,想着自己睡下的时候天也亮着,难道是一觉睡到第二天了?

    她之所以醒,也不是被吵醒的,而是被一阵又香又舒服的味道给勾醒的,很明显是食物的味道,但肯定不是林中人惯常的吃食。

    桦皮锅不耐热,只在放在炭火上炙着,火气不足,煮出来的东西没办法这样飘香,而这股香气又是这么温润,没有半点烟熏火燎的焦气,定然也不是烤的。

    白日里,这风是从山下往山上吹的,天黑了则反过来,从山上往山下吹。

    喜温闻到的是山下汉人锅灶里的香气,她从褥子上爬下去,随便拿过兜子里存储着的几条肉干麻木的嚼吃起来。

    肉干是生肉直接晒干的,嚼着嚼着,血腥味冒出来了,喜温起初也没在意,等血都淌下来了,才发现自己的嘴唇都干裂了。

    释月和乔金粟叩门进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满嘴血的喜温。

    “阿姐?你嘴巴都破了。”乔金粟既担忧又心疼,赶紧把水囊递给她,喜温一口气就喝扁了。

    “一睡睡了三天,也算你的能耐了。”释月掀开蓄了薄棉的布,端出一碗黄稠苞米粥和两块焦香枣糕来。

    喜温早就闻见这股谷粮甜香了,一手端起苞米粥‘咕咚咕咚’就干掉半碗,一手攥紧了枣糕往嘴里怼进去半个。

    苞米粥是磨过的细糁,所以不用怎么嚼就能吞咽,枣糕里大半是枣泥,还掺了好多核桃榛子,甜得喜温眼泪都掉下来了。

    乔金粟用帕子沾了水,去擦她身上一些凝了血痂的擦伤。

    “我睡了这么多天?”吃了点东西,喜温的脑子才缓慢地转了转,她呆呆地捏着食物,又有些急切地问:“可有罴的消息?硕河衙门可派人来剿杀罴妖了?”

    释月沉默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可笑,但又笑不出来。

    人这一辈子,就活命、运两个字,但偏偏命运很少给出一条平顺的路,反而更喜欢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阿月?”反倒是喜温轻声唤她,“可是叫山上的事儿吓着了?嗯?”

    释月摇头,正要说话,忽然一侧首,从天窗望出去,能见到的只有苍翠点黄的山和细绵绵的云,但释月看到的显然不止这么些。

    她看到马蹄踏过官道,又斜入小径,硕河府衙派了两百兵士挎银刀负长枪而来,过了今夜,第二天早上一起来,这村里就该如坟岗般静悄悄了。

    “这屋里是有些闷,该透透气了。”喜温用长杆把窗户支起来,还同乔金粟道:“你爹做的小杌子真牢靠,我先前开窗子都是踩石头上的。”

    “阿娘叫你晚上到我们家吃饭呢。”乔金粟道:“我阿娘腌的糖蒜泡透了,可好吃了。我昨个还跟释娘子去打枣子了,晚上可以炖枣子,一碗甜烂烂的,我奶奶还在的时候,就最喜欢吃炖枣子。”

    ‘就不能跟小孩子太熟,一熟起来,黏人得紧,就是个小话痨。’释月无语地想着。

    昨个她拎着桶子抱着杆子来找释月去打枣子的时候,释月还以为喜温悄没声站自己身后了,往后一看,就见到个在闷头砸髓子炼油的方稷玄,哪来个棕发黑蓝眼的丫头?

    乔金粟就站那瞧着释月,看表情还挺怕她,可她一搁下话本子,小丫头就笑起来了,跑来牵她的手,叫释月有种被拿捏的感觉。

    乔金粟一路上叽叽喳喳,自言自语的说个没完,说狗崽长得不像黑豹啦,说银豆昨夜里换了几条尿戒子,她也跟着醒了,又说她爹给做了一双冰刀鞋,底下是骨板,可滑溜了,冬天冰河冻严实了,她就能玩了。

    这些热热乎乎,啰啰嗦嗦的话,她又原模原样的说给喜温听。

    喜温赶紧把自己冰刀鞋找出来,说:“我也有,到了冬天我教你呢!”

    同孩子玩在一块,只觉得日子无限长,只想着生,没想到死。

    两人又一起看向释月,喜温问:“阿月有冰刀鞋吗?”

    “没有。”一双冰刀鞋算个什么。

    她俩却很夸张的‘嚯’了声,似乎觉得释月没有冰刀鞋,不能同她们一块玩了,是一件顶顶遗憾的事。

    “让阿爹给你做。”乔金粟道。

    “我这有多余的皮子,”喜温在箱笼里翻找起来,“做别的太紧巴,做一双冰刀鞋还是够的。”

    说着,屋外又有动静,一个戴着狍皮帽的妇人探头进来,一手端着肉粥,一手撩着藤条,脸上的表情不怎么好,神色挑剔且不满。

    她打量了释月和乔金粟几眼,又看向喜温,硬声硬气地道:“醒了?真够能睡的!我这粥都热了几回了!”

    这位是喜温的姨母卓娜,因她不嫁那穆雀,好些时日没同她说话了。

    可喜温昏睡这几日,卓娜也时不时来看看,帮她翻晒储粮、被褥,粗糙的大手在她额上摸来摸去,揪根头发探鼻息,但喜温睡得死,竟是浑然不知。

    穴屋比较闭塞,窗子虽支开了一条缝,但枣糕香得那么浓烈,一时间未散去。

    ‘汉人待这犟丫头还挺好。’卓娜嗅了嗅,嘟囔道:“是什么吃食,这样香!”

    “是枣糕。”喜温觑了释月一眼,见她懒得替自家拉生意,忙道:“打了核桃、枣子,磨了麦粉,可以拿到小馆子里,炉子上炙出来的糕点,可香哩!若多搁了蜜,也存得久。阿月眼下喜欢收什么?”

    释月想了一想,道:“鹤莓。”

    喜温解释道:“就是咱们说的红豆。”

    鹤莓是长得很慢的果子,也很耐寒,去年冒出来花骨朵可能今年春末才会开,夏末结果,鲜红色的,还不能收,得等到慢慢凝成深红色才能摘下来。

    所以等鹤莓彻底成熟的时候,鸭子河泺有时都下过雪了,一粒粒红珠嵌在雪地里,也难怪林中人叫它红豆,实在没有比这更形象的名字了。

    藏在雪地里的鹤莓,的确只有林中人知道上哪找去。

    卓娜嘴巴稍稍一动,磨了会子才道:“那过些日子,就叫阿剌几个小子去收些鹤莓来,我把枣子和麦粉都送去给你,放心,我绝不会短你的。”

    林中人手上若有能抵偿的物件,从来是不拖不欠的。

    卓娜拿过一根柏枝拱了拱炭火,把肉粥搁下在边上温着,“饿了再吃吧。”

    她本都要走出去了,想了想又道:“这回那穆卓去硕河府带兵回来杀了那只罴妖的话,你怎么说也得把这桩婚事给结了,人家这不是帮雨朵报仇了吗?天经地义啊。”

    ‘天经地义’四个字实在叫人喘不过气来,释月就瞧着喜温才红润起来的面孔一下就黯淡了。

    “那怎么不说他是要替那穆雀报仇呢?要给朝廷一个交代呢?”

    喜温决定被罴吃了的时候都没现在这么难受,起码那会儿,她的命还由得她自己做主。

    “我已经还他家一株野参了,那穆卓都没说什么,为什么还非要我嫁给那穆雀。”

    “天寒地冻的,你一个人怎么活?身子康健的时候觉得自己顶天立地,身子稍微有些不舒服,身边总得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乔金粟小小年纪,对这些事情半懂不懂,只看看卓娜,看看喜温,又看看释月。

    三个女子神色皆不同,卓娜恼恨而殷切,喜温悲伤且愤懑,但释月的表情分外轻松,她倚在穴屋用来撑住土层的树干上,那双眼睛像月光下的溪水那样清凌凌的,半点不受这些俗事的侵染。

    乔金粟忽然很羡慕她,但又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像她一样。

    “真有道理!”喜温不是个轻易动摇纠结的性子,她心里有自己的一杆秤,别人搅乱不了她,“可我不听这道理!我本来要陪雨朵一起死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死不了,就先活着吧!我要喜欢那穆雀,他不娶我我也喜欢他。可我不喜欢他,谁也别想叫我嫁他!若我病了,就受着这份难受!伤了,就捱着这份痛!能活到老了,该死了,已经很走运了。反正我的命怎么样,桩桩件件都要我自己来选!”

    看着喜温越说越是坚定的神色,释月微微笑起来。

    只可惜这世上大多数人不像喜温这般果决,总是不停地对自己的命运抉择感到不满后悔,时常通过伤害贬低他人来转嫁种种恶果。

    乔金粟看着喜温,字字句句砸进她耳朵里,她心里有个模糊的念头,她做不了释月这般的女子,但似乎可以成为喜温这样的。

    卓娜被喜温一通抢白,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也是在气头上,狠狠咒骂了喜温几句。

    骂过之后又觉骂得太过,卓娜立在门边僵了一僵,气呼呼地一捣藤瀑,扯断了好几根,倒灌了她一头的土,更是骂骂咧咧地走了。

    毕竟是亲人,喜温心里也不好受,释月瞧见她别过脸去揩眼泪,就推了乔金粟一下。

    乔金粟乖觉得很,抱着喜温的腿,仰脸道:“喜温阿姐,咱们走吧,焙核桃去吧。阿娘要做豆包呢。”

    喜温抽了抽鼻子,摸了摸乔金粟的发顶,三人手牵手往山下走,走到孙婆婆家的时候,见好些人都在里头忙活呢。

    众人一起做活计,然后再按着人头劳力分。

    乔叔手里做的是一个会‘咯哒’叫的木鸭子,冬天那么长,总要给娃娃准备点乐子。

    茅娘也在孙家院里忙活着,孙家和张家的男人一道去山上拉回好些柴火来,要劈成大块耐烧的,薄片引燃的,柴木用的大多是些半大不小的松,树干上时不时会有些蓄着松脂的疙瘩,乔婶子和茅娘就把这种疙瘩放进锅里熬松油。

    松油可以照明,而且不像鱼油那般腥气,冬日里闷在屋子里就靠这一盏油灯,满室松香气可不比满室鱼腥好闻多了?

    “释娘子,你家灯油可还够?”张叔问,“要不要匀你些?”

    冬夜里小馆子生意稀疏,用不着费灯油给别人瞧,那团小火精就紧够用了,它平日吃些木柴就行,并不需特意熬油,油吃多了它总冒黑气放焦屁,弄得乌烟瘴气,不太好。

    想着,释月摇了摇头,孙婆婆见她们几人来了,忙要进屋里倒羊奶去。

    那一匹布换母羊和羊崽的买卖着实太值了,孙家又请方稷玄给逮了头活公羊,配上了种,到现在还有羊奶喝,羊圈也是一扩再扩,过几天打算宰掉一头,许给乔叔的报酬就是一斤羊肉和一碗松油。

    女人们熬油拾掇柴火,男人们正琢磨着盖新羊圈呢,干草也是一摞一摞叠得老高,北江的冬天长得叫人受不住,得盖个不透风的才行。

    盖屋是粗木匠的活计,乔叔虽然是细木匠,但也能在边上指点一两句。

    释月喝一碗羊奶的功夫,听他们说了好些‘开春后’‘等明年’‘天暖起来’之类的话,喜温不明白农事,但听得专注,她喜欢山林,也喜欢谷粮。

    孙婆婆又做了枣馅的黄米炸糕端出来分给客人,有些个扁扁大大,黏糯黄米拉扯着甜蜜枣馅,有些个小而蓬空,焦焦脆脆,薄抹了一层豆沙馅,很明显能看出是孙婆婆和她儿媳两人做的。

    大人都不怎么舍得吃,叫几个孩子吃,乔叔因为是请来做工的,所以也被塞了一个,他闻了闻味,朝乔金粟招招手。乔金粟嘴里咬着一个舍不得嚼,把乔叔的那一个炸糕藏进袖洞里,要带回去给银豆吃。

    热腾腾的甜香气朝着金红的夕阳飘去,释月却一语不发的转身走了,任凭谁叫喊她,她也没有回一下头。

    日头落到山后头的时候,硕河府的兵进了鸭子河泺。

    天都黑透了,所以他们擒着火把,挨家挨户把汉人搜罗出来。

    乔叔听见这动静,知道事情不妙,糟糕透顶,赶紧跑来敲门。

    他一边敲门一边压着声音喊,“方郎君,方郎君!”

    方稷玄刚抬起门栓,就听到‘嗖’的一声,释月抚狗崽的动作一顿,也看向门外。

    屋门大开时,乔叔跪栽了进来,脑袋磕在方稷玄脚边,胸口流出的血沁进了青石砖里。

    只短短一瞬,性命就断送了,有时候人跟蝼蚁也没有分别。

    释月只能预见祸端战事,但并不能预见个人的生死。

    ‘若不用灵力,砖块上的血估计是擦洗不掉了,只能把砖块抠出来翻个面。’

    她虽然看起来面无表情,心中还在想,但也不免错愕,依稀间只听到乔叔用尽最后一点生气喃喃在说:“救救我的女儿们,救救我们。”

    他都没替自己哀求。

    对于今夜会发生的事情,方稷玄同样没怎么多想,杀戮对他来说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叫他全然束手旁观,可能也做不到。

    他想的是走一步看一步,但没想人家执子先行,第一步就是杀招。

    方稷玄垂眸看着一动不动的乔叔,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把箭从乔叔背上拔了出来,一语不发地掷了回去。

    蓝黑山色中,有一团黑漆漆的人影从马背上栽了下来,密密麻麻的拉弓和抽刀声顿时响了起来,叫人天灵盖里渗凉气。

    可释月却像是怕他们看不清楚目标,甚至点起一盏明亮耀目的油灯,穿着那条红艳飘扬的羽裙,蹲下身来探乔叔的脉搏。

    其实不用探她也能看见乔叔的魂魄已离体,正无措地悬在肉身上空,等待冥府的召唤。

    “混账!你们这些

    混账!为什么杀乔叔?”释月听见喜温声嘶力竭地质问着,企图挣脱钳制未果,只能声声泣血地吼叫着,“不准,不准射箭!”

    就连那穆卓和那穆雀也拦在那些官兵前面,万分费解地咆哮着,“我说了,是罴,是罴!去杀罴啊!你揪这些汉人出来做什么!?”

    硕河府的驻兵统领显然未想到汉人里头还有方稷玄这样的人物,就觉圭王爷丧命一事有了完美的主谋,当即喝令方稷玄快快束手就擒。

    “栽到我身上?”方稷玄居然露齿而笑,像是咧出了一道冷冷的寒光,“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大胆狂徒,猖狂至极!”听到统领大叫着让弓箭手给方稷玄来个万箭穿心,喜温只觉整个人都要崩裂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颠倒黑白的无耻之徒?

    硕大漆黑的长刀凌空飞来,方稷玄单手一接,悬空一转,把所有射过来的箭矢都震荡在地。其实这么点东西,方稷玄都用不上这刀,只是做个遮掩。

    刀锋戾气扫过,有那么一瞬,连山都安静了。

    但很快,乔金粟的哭声割裂了这份死寂,释月看见她从交错着的刀剑下钻出来,要往她爹这边跑。

    边上的小兵已经发现了,伸手去拽她慢了一步,下意识就要扬刀劈下,却见喜温猛地推开那个小兵,扑出去抱住乔金粟,刀尖割破她身上的衣裳,冒出许多血来,势必要把那件贴身蓝衣彻底染黑。

    喜温因剧痛而压抑不住的叫喊和乔金粟惊惧悲戚的哭声缠绕在一起,竟令释月不忍耳闻。

    人带着情,父母之情,姐妹之情,邻里之情,相处久了,这情就像蛛丝,总有些黏在释月身上,迫使她同悲同喜。

    释月怀里的狗崽呲着细细小小的尖齿,挣扎着要够出去,她略一抬手,天空中的云雾撇得干净,圆月如眼般注视着这些人。

    方稷玄觉察到灵力酝酿,侧眸看释月,见她凝眉不语,又听山谷中传来震天裂地的咆哮声,只见一团黑影从林中狂奔而出,又从坡上一跃而下,犹如地动般震撼。

    那穆雀本要去察看喜温伤势,被震得踉跄几步,马儿更是吓得四蹄乱动,扭成一团,押解汉人的队伍全乱套了,好些人趁乱逃过来,一个两个人都藏进小馆子里,躲在方稷玄身后。

    乔婶惨白得像根软面,全凭一股劲儿吊着,抱着银豆,又去拖喜温和金粟。

    “罴妖,罴妖来了!”那穆雀大喊,又去推搡那个望着罴妖目瞪口呆的统领。

    那穆卓也是气得脑子发昏,都不晓得什么上下尊卑了,冲过去给了统领一巴掌,怒道:“杀啊,杀啊,就是叫你们杀这个来的!谁让你把木匠射死的!?”

    喜温用力掰开乔婶的手,把乔金粟推过去,反手把背上的弓取下来,发现弓弦被劈断了。

    罴妖黑漆漆的一团,大得像是掉下来了半座山,它咆哮一声,整个山谷灌满了回音,好些人都瘫在地上。

    喜温给了那个用刀劈自己的小兵一拳头,夺了他手里的刀,只身朝那只罴妖走过去,滴滴鲜血顺着她的背脊滴落,惹得罴妖更加狂躁。

    “喜温呐。”释月叹息着,到底还是走过去把昏厥的乔金粟抱了起来,乔银豆不要抱了,揪着释月的裙踞跟着走。

    乔婶子泄了一口气,几乎是瘫在地上,一点点爬过台阶,爬到门槛上,躺在乔叔身边,也不动了。

    随着乔婶惨烈的哭嚎声响起,山坡上亮起了许多火把,林中人在高处视野好,更能瞧见下面的局面。他们搬出了部落里猎虎猎熊的几张重弓,自山坡上射下一箭,准头很好,但依旧连罴妖的皮都没伤到一点。

    罴妖只是转过笨重的身子,朝山坡上咆哮一声,一阵浓郁暗沉的黑气从它口中冒出,直扑部落而去,喜温就见族人的火把尽数熄灭,再没有燃起来。

    那穆卓和那穆雀的怒吼声中也听出畏惧,相比起喜温拖着刀一步步走过去,跛足的那穆雀动作更快,只是那只罴妖跑起来地动山摇,将他们几人都震翻在地,喜温眼睁睁瞧着它两条天柱一般的腿从自己头顶越过,目标明确的奔着那些兵将去了。

    这罴妖的举动总是令喜温感到困惑,在月下,它每走一步,似乎动作都要迟滞一点,可饶是这般,罴妖的力量也不是凡人可以抵挡的。

    人如蝼蚁,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挥刀向喜温和乔金粟的人就已经被摁成了肉糜。其余人哪里还生得出反抗的心思,一个个跪地求饶,闭目埋首以待,连那穆雀和那穆卓也瘫坐在地。

    喜温很不合时宜的想起释月说过的那句话,‘畸怪之物,非世人所能容,除非极为强大,为他们所敬畏。’

    “真是一点都没错。”喜温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狂奔过去,眼瞧见那只罴妖虐杀成狂,大掌一挥,要波及蜷在一旁的那穆雀了,她一把抓住那穆雀拖行了几步,因为弓身用力的关系,所以背后裂痛,她仅仅只是从牙关中流露出几丝痛苦的低吟,就引得那罴妖望了过来。

    那穆雀狠推了喜温一把,要她快走,罴妖莫名狂躁咆哮起来,沉下大掌就要将那穆雀捏碎。

    人的骨骼细弱,轻轻一捏,五脏俱废。

    罴妖的脑中原本只有杀戮血腥,但在月光丝丝洗涤下,又清明痛苦了几分。

    ‘那穆雀,那穆雀,真是讨厌啊。他欺负我的妹妹,我最在意的人,该死啊,真该死,该死该死!’

    它摊开手掌,想要欣赏厌恶之人的死状,可却看见一个合着眼的少女,棕色长辫垂在它掌外,依着风在月色中轻轻摇晃着。

    凄厉的喊叫声响彻天地,肉体凡胎根本经受不住,纷纷昏厥过去,释月施灵布上结界,以免屋里众人因此短了寿数。

    罴妖身上的厚毛由黑蜕白,熊脸化作人面,逐渐坍缩下来,这一回就连四肢身体上的熊态也褪掉了,光裸洁白又纤细,全然是雨朵的样子,但也不是人的模样。

    森绿的头发,深棕的眉睫,淡褐的眼。

    银鞭飞速地捅进雨朵的胸膛,体内的灵力被攥成一团,拉拔出来,何其痛苦,但她没有一点要抵抗的意思,只是收紧了手臂,将喜温搂得更牢,甚至微微放松了身体,好让释月快些替自己了结性命。

    释月抠出来的这团灵核很漂亮也很特别,由绿光牢牢包裹着红黑的核,内外是截然不同的力量,说是压制也好,融合也罢,总之已经驯服妥当,费不了释月什么功夫,就能收归己用。

    喜温的魂魄微微悬浮出身体,释月看着这张可以称为熟悉的面孔,觉得这种死气沉沉的表情,实在很不适合她。

    方稷玄望着释月素手托着雨朵的灵核,深知那是多大的诱惑,他虽站着没动,手中的长刀却似感到什么危机般震颤着,随时准备飞刺出去。

    可释月只是顿了顿,给了喜温一掌,将灵核塞进她的身体里。

    喜温是凡人,她容纳不了灵核,但可以受滋养。

    能看出来释月很不舍得,就像乔金粟把分得的饴糖喂给乔银豆那般,虽然咬着手指,眼珠直盯着那块糖,但她还是给了自己的妹妹。

    长刀沉默下来,锋利银色的刀面映出方稷玄怔愣的神色来。

    他还记得从爬出来那阵,释月与他在林子里遇到一个被狼群围猎的樵夫,那时候樵夫已经死了,几只狼正埋首在樵夫的腹腔里啃食内脏。

    方稷玄见惯血腥杀戮,却也下意识错开眼,想要驱逐狼群。但释月蹲了过去,好奇地看着狼群大快朵颐。

    母狼吃饱了,慵懒地躺在那任由小狼在它身上玩闹,释月挨个揉搓小狼,又望向了那具白骨支棱的尸首,道:“挺挑剔啊,带骨头的不爱啃?”

    那个樵夫烂在林子里,可能变成了一丛分外茂盛油绿的草,也可能长成一株日益葱茏的树。

    但喜温没有衰败下去,她凹陷的胸腔凸起来了,灰白的唇红润起来了,雨朵不可置信地摸了摸她渐有温度的面庞,又感激地看向释月。

    “日后你们姐妹俩算是彻底连在一块了,五感相通,她还是人,但是可以同你共享寿数。”

    灵核在喜温身体里过了一遭,又还给雨朵了,释月握了握空空的掌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大方。

    喜温眼睫一颤,蓝黑的眸子里倒映出一个有些奇怪的雨朵来,她没有丝毫的诧异,反而笑了起来,道:“你,你今天,怎么是这个样?”

    她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却见释月也在她的梦里,表情不太好,像是没吃饱。

    喜温伸出手想戳释月的腮帮子,被她打了手,又听她说这不是梦后,才缓缓转过脸,对上一张愧疚难当的面孔。

    再细看看雨朵妖异的容貌,漫天的白绒飘在月光下,一如她追击罴妖时所看到的那日。

    刹那间,喜温全然明白了,雨朵真的还活着,只是一直活在罴妖的身体里饱受折磨。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雨朵,万千言语堵在她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唯有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姐姐,生怕再度失去她。

    第24章 煎豆包

    ◎大大小小的糖粒子一碰就黏住了,嚼起来有些颗粒感,释月的豆包整个都砸◎

    鸭子河泺的人昨夜都是同样的梦, 梦里绿发褐眸的山神震怒不已,说自己降下罴妖不过是小惩大戒,要他们速速退出此地, 否则死的就不止圭王爷和他的那些拥趸了。

    硕河府统领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官道旁, 已经出了鸭子河泺的地界, 而进去的山道雾气迷障,叫人不敢贸然涉足。

    余下之人的梦境更长, 山神重重叹息一声, 眸中血色稍淡, 教导他们在山中采猎不可滥杀,要取之有度。

    说罢众人缓缓转醒,只有喜温沉睡着, 怎么叫也叫不醒, 众人都很担心她, 只有释月和方稷玄知道, 她是同雨朵在一块。

    那夜死伤的大多是硕河府的官兵,而百姓这边死了一个乔叔, 伤了四五个汉子, 还有茅娘去护着父母时, 手被划伤了,不知会不会影响她做针线活计, 以及林中人受毒雾侵害,使几人患了眼翳, 那穆雀和那穆卓又没有释月灵力护持, 伤得颇重, 需得静养。

    乔婶几乎死人一般, 孙婆婆和茅娘放心不下, 时不时上她家瞧瞧去,乔叔的身后事,灶洞里的火,锅里的馍馍,都是大家帮着一起操持的。

    就连坡上也下来两个林中人小孩,抬着一盆用桦皮裹着分割好的狍肉,瞧见乔金粟和黑豹坐在门槛上,就唤了一声。

    乔金粟和黑豹都没动,只有眼珠子转了过来。

    他们就蹲在院墙外,同乔金粟说:“这是腿肉,鲜嫩的,直接烤烤、煮煮都能吃。这是胸肉,抹了盐巴的,我娘都穿好绳了,你直接挂屋檐下晾几天,晚上记得收屋里去,等干了硬了就能吃了,撕成一根根的嚼着吃,可打发时间了。”

    乔金粟没有说话,沉默着看他们把一包包肉顺着篱笆缝隙塞进来。

    乔银豆被孙婆婆带回家去同小娃娃一起照看了,茅娘要带乔金粟回去的,但她不愿意,就这样坐在家门口,屋里偶尔会传出乔婶的哭嚎,但更多时候是一片寂静的,毕竟哭也是很耗费精神的。

    释月来过一回,蹲下来摸了摸乔金粟的脸,用一件长绒的大氅把她裹了起来,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乔金粟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好像是释月第一次主动摸她的脸。

    黑豹也钻进大氅里,像个火炉一样暖和,乔金粟没觉得冷,雪落下来了也不冷,她都没意识到下了初雪,倒是黑豹呜呜地叫了几声,仰脸用鼻尖去接雪。

    然后等它摇着尾巴转身想把鼻尖这片冰凉纯洁的雪花奉给乔金粟时,它发现视野中模糊的一点白,已经消失了,黑豹看得都对眼了,有些傻气。

    乔金粟的嘴角动了动,只是没笑出来,像是僵掉了。

    大地苍山白得很快,雪地里冒出一个人来,朝着这边走来。

    乔金粟起初不在意,她垂着眼,只瞧着眼前半丈地,小院变得好没意思,插在墙头的风车也落了雪,可能是太重了,风吹来的时候,动都不动。

    篱笆墙‘吱呀’一声开了,乔金粟看着那双赤足踏进薄薄的积雪里,一下就把大地烫出了一个洞,露出地下荒芜的草皮来。

    乔金粟抬起头,瞧见喜温出现在她眼前,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辫子上坠满零落的花蕊绿叶,或含苞或盛放,鲜活而灵动。

    这冷天该穿裘袄才对,可她只穿了一条金棕色的长裙,斑斑点点好似梅花鹿,但底色又仿佛刷了很淡的银纹,交领处露出那件深蓝素布衣的一角。

    “粟粟。”喜温蹲下身,双眸炯炯有神,正充满怜惜地看着她。

    乔金粟想笑一下,可一点也笑不出来,反而想哭。

    “喜温阿姐,你醒了?太好了。”

    她是很真心实意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干巴巴的,仿佛只是一句客套话。

    至亲的离世是一辈子的事,乔金粟不懂,但已经感受到了。

    喜温将她搂在怀里,像摇晃小婴孩那样安抚着她,自打有了乔银豆,乔金粟再没有被人这样哄过。

    她哭了起来,哭得没有任何遮掩,把所有的眼泪和痛苦都哭出去,然后蜷在喜温怀里睡着了。

    屋里,乔婶望着房梁一动不动,喜温进来时她毫无反应,劝慰的话早已说干。她只好拨旺了灶洞里的炭火,抱着乔金粟去了小馆子里。

    喜温有点明白释月和方稷玄不是常人,但他们到底是什么,连雨朵也说不上来。

    总之,她是救了自己性命的阿月就行了。

    在释月的摇椅上,乔金粟睡得更沉了,大狗小狗跳上来挤着她,严严实实,一丝风都不透。

    锅里蒸着乔婶许诺过的豆包,黄黏米和圆江米两种皮子,厚墩墩的,看起来就叫人觉得满足。

    释月贪心,想着一锅全蒸出来,一个个摆得太紧,又没有裹苏子叶,所以粘一块扯不开,扯开就要露馅,这就不美了,豆包也做得小,比酒盅大一点,叫她直接抓起来七八个一气吃,她又不要。

    方稷玄只好用干净的剪子一个个替她绞开来,豆包不光吃豆馅的滋味,外皮嚼起来也是艮啾啾的,搁上一碟蜂蜜,碾出一撮糖霜来,蘸一蘸再吃。

    本来以为蘸蜂蜜的会好吃点,但没想到是蘸糖霜更好吃,因为豆包黏糊,糖霜又没碾成粉末,大大小小的糖粒子一碰就黏住了,嚼起来有些颗粒感,释月的豆包整个都砸糖碗里滚了一圈,吃起来‘嘎吱嘎吱’的响。

    豆馅也有许多种,芸豆、红小豆的,就一股子甜豆味,加了枣的,更湿滑甜蜜一点。

    杂了苞米粒的,咬到的时候会迸出一点汁来,还有包了板栗仁的,好吃,就是板栗仁塞多了有点噎。

    方稷玄递过来一杯水,释月喝了一口,发现清甜微酸,居然是春日里才有的桦树汁。

    ‘方稷玄哪有迁跃时空取物的能耐?’

    她困惑地一歪首,耳垂上用松针叶编织出来的绿星星随着一晃。

    可他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望着她,又错开她。

    “是桦树糖浆吧?嗯,真好,等明年开春我也可以同阿姐存一些起来冬日喝,桦树汁熬干了水,剩下的糖浆可以存很久,只是很费时费力。”喜温出言解释。

    “唔,原来如此。”释月捧着杯子点点头,又喝了一大口。

    乔金粟是在热乎乎的香气中醒来的,但蒸好的豆包早就冷透了,喜温也回坡上去了,狗崽跟着她走了,黑豹还趴在她脚边。

    她从摇椅上爬下来,听到灶台那边有动静,除了柴火燃烧的响动,还有油脂烹煎着出的‘滋滋’声。

    释月站在灶台前,锅铲挺有模样的划拉着,一板子十六个小豆包都在锅里齐齐滑煎着。

    方稷玄倚在灶台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不明白煎个豆包又不是炒菜,至于左撇一下,右划一下吗?

    “干巴多些还是少些?”

    过了好一会,乔金粟才意识到释月这句话是在问自己,脑子还没想起来她方才问了什么,在肚子叫起来的那瞬间,嘴已经答了,“多些。”

    她和阿爹都喜欢吃干巴,豆包干巴,土豆干巴,米饭干巴,焦焦脆脆的。

    “好吧。”释月把这板豆包铲起来,又翻过来再煎一道,灶洞里的火窜了窜,变大了一点。

    乔金粟觉得有点麻烦她,小声道:“不用煎出干巴也可以的。”

    她以为释月听不到,但释月摆了摆脑袋,说:“没关系,蛮好玩的。”

    乔金粟不说话了,释月把煎得透软焦黄的豆包盛到大碟里,用棉布盖了,朝她走过来。

    走到乔金粟身边,释月伸出手等了一会,见她没动作,不解地问:“不牵手吗?”

    乔金粟仰起脸,把手递给释月,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释月的特别之处。

    乔叔死后,她一句宽慰的话也没对乔金粟说过,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事。

    篱笆墙外,山丁子光秃秃的,落叶无果,真难看,但到了春天,它又会生绿开花结果。

    “人真的有轮回转世吗?”乔金粟情不自禁地问。

    “有啊。”释月漫不经心地答。

    闻言,乔金粟站住脚,释月纳闷地看着她。

    “那我阿爹已经投胎了吗?”

    “还没有,”释月像是在谈天气一样,“要过了七七才投胎的,头七晚上你不是梦见你爹了吗?”

    两个小鬼差押着乔叔回来看家人的时候,被方稷玄吓得差点再死一回,远远地站在山丁子树下不敢再进一步。

    乔金粟望向释月的眼睛里终于不那么黯淡,而是显露出震惊而鲜明的情绪。

    那个梦很长,梦里还有方稷玄和释月,真实得让乔金粟以为只是现世寻常一日。

    但那个梦又有些荒诞,释月先进屋把又是摇尾巴又是龇牙的黑豹带走了,她爹才搓着手走了进来。

    等她爹絮絮叨叨叮嘱了许多之后,乔金粟隐约瞧见方稷玄从乔家门前过,然后去掐孙家的公鸡。

    那一夜似乎出奇的长,鸡鸣来得很晚。

    知道是梦,所以乔金粟接纳了这种古怪,可被释月这么一说,她忽然很想问问释月,到底有没有从她的梦里带走黑豹,刚想着怎么开口,又听释月道:“还有二七燃金纸、四七供餐饭,等六七的时候,要记得祭祀你爹,这样他就能在望乡台上再见你们一面了,见了这一面之后,七七就要投胎了。这些丧仪孙婆婆很在行,你跟着她张罗就行了。”

    乔金粟一下就忘了自己的疑惑,急忙问:“再投胎,还是人吗?”

    “乔叔这辈子若没作恶,或只行小善做小恶,两厢抵消,那大概还是人,人再投胎成人其实不难,畜生想投胎成人才难。”

    冥府的事释月其实也不太清楚,还是同那俩瑟瑟发抖的小鬼闲扯半夜才知道的。

    “那还能再见面吗?”乔金粟又问。

    “这难了吧?大千世界,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吧,说不准哪一世又投生成你爹的儿女了呢?”

    释月口吻始终平淡闲适,甚至有些不在乎,可乔金粟却被抚慰得想要哭泣。

    用猪油煎过的豆包太香了,孙婆婆带了一浅碗底的红糖来,刚好可以蘸着吃,比之纯甜的饴糖更多一种沙沙易溶的焦香风味。

    “这是我媳妇坐月子补身体剩下的,就这么些了。”

    北江不产蔗,红糖比白糖还要金贵,孙婆婆却一副拿不出手的愧疚模样。

    乔婶稍微动了动,扯开干涩的喉咙,道:“您别这么说。”

    瞧见这些吃食,乔婶想起好些天自己就盘算着要做豆包了。

    ‘这才过去多久啊,怎么就跟上辈子的事一样远了?’

    乔婶悲从中来,攥着衣襟,无声地哭喊着,孙婆婆疼惜地抚着她的背,等她缓过气来,喂她喝温温的水。

    乔金粟夹起一个煎豆包蘸了蘸红糖喂给乔婶,她看着女儿,闻着焦甜的谷粮香气,终于是张了嘴。

    释月转身撩了厚厚的门帘出去,外头白茫茫的一片,雪愈发大了,山里又要安静地过一个冬。

    第25章 嘎拉哈和烤羊腿

    ◎焦黄的皮一裂开,肉汁就涌出来,内里的羊肉还是粉的,喜欢老一点还可以继续烤,方稷玄就这么割下来一块,烫呼呼的贴在刀尖上喂给释月。◎

    北江下起雪来没个停歇, 黑夜漫长,人窝在家中无事可干,大人们谈天说地, 瞧着孩子们围坐一堆玩嘎啦哈。

    这玩意出了北江地界也有孩子玩, 材料多是羊、猪、牛、猫的膝盖骨, 其中猫骨太小,牛骨太大, 猪骨大小倒是正好了, 就是太粗糙, 不如羊骨头细腻。

    笼统说来,还是狍子骨最好,可狍子在北江满地跑, 在东泰、南德那些地界可见不着。

    而且嘎拉哈不是现宰了就能用的, 新剥下来的骨头连筋沾肉, 还油腻腻的, 不好玩,得是那种在手里盘老了的, 光滑如玉, 这才是好东西呢。

    汉人毕竟吃狍子少, 今年张家杀猪,孙家宰羊过年, 都属头一遭呢。

    所以满村子凑遍了,也才凑出五六个嘎拉哈来, 怎么叫孩子们玩得尽兴呢?于是就由茅娘带着几个半大娃娃正在雪下扒拉小石子替代呢, 孩子们蹲着弯着腰不觉得累, 茅娘直起身子抻一抻腰, 就见喜温拎着一袋乱响的东西跑来了。

    喜温下山时途径部落里的几间穴屋处, 很多族人特意出来给她行礼,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慢。

    比起汉人,他们更能感受到喜温身上的不同之处,相比起前几任的萨满,喜温与神之间的联系似乎更加亲密实际。

    汉人跟林中人有隔了一层,听他们叨叨咕咕什么‘萨满神通’之类的,也不太懂。

    但知道喜温在冥府走了一遭又回来了,觉得她同底下阎王老爷打了关系,有些异于常人反而正常了。

    茅娘摸过她的手,暖洋洋的,也就不为她冬日里穿得单薄而担心了。

    喜温把那一袋狍子嘎达哈倒在炕上后,一众孩子‘哇啦啦’的乱叫了一通,看她时的神色真跟看神仙没分别了。

    孩子们热火朝天得玩开了,茅娘总算是能清闲一点,就去给喜温端茶,把茶递给她的时候,见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小的皮囊,好奇问:“这是什么?”

    喜温展开给茅娘看,就见是十颗规整细腻的小骨头,“也是嘎拉哈,我自己一粒粒拾掇过的,想给阿月玩的。”

    茅娘笑起来,找出一筐布头来,又抓了一把晒干透的红豆,要给这副嘎拉哈缝一个配套的小豆袋。

    她手心的痂掉完了,但偶尔还是会感到疼痒,刷锅叠被的时候不妨碍,可一捏起针线来,就不似从前自如了。

    茅娘捏着针,紧紧攥着布头,手却不是那么听话,想驯服这种局促,但真的很难。

    忽然,喜温握了握她的手,仔细揉捏着她的掌心,茅娘只觉掌心微微发烫,等喜温松了手,疤痕犹在,只是那种隐隐的不适感却消失了。

    茅娘呆呆地看着喜温,见她不说,便也吞下所有的话,只是拿起针线穿梭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六面的松垮小方包就缝好了。

    张叔粗心大意,也没觉察到茅娘的变化,只眯了一口高粱酒,笑道:“释娘子同方郎君难道还玩这些?”

    “不玩也可以串珠子呀。”

    喜温既是打算送给释月,随便释月怎么弄都行,不过她还是介绍了一下玩法。

    嘎拉哈的玩法挺多,最常玩的一种就是把四颗嘎拉哈洒在桌面上,翻转落定,一粒嘎拉哈有四个面,宽平的叫背,凹陷的叫坑,似人耳的叫轮,轮的背面像粒腰子,叫针。

    然后将那个豆袋往上扔,等豆袋掉下来的这会功夫要把四颗嘎拉哈抓起来,再抓住小豆袋,如果没抓住豆袋,就得换下一个人了。

    这玩法还不是三局两胜制的,如果四粒嘎拉哈相同的面纹越多,那么可得细筹子越多,谁先积攒到一百根细筹子谁先胜。

    喜温说罢,释月已经同方稷玄开始玩了,两人手速快得喜温都看不清了,半盏茶的功夫胜负分晓。

    “赢了。”释月得意地说:“粗手大脚笨得很。”

    方稷玄起身去给鸡汤撇沫子,抛下一句,“使诈。”

    喜温就见释月‘噌’一声跳到方稷玄身上勒他的脖子,方稷玄背上多坐了个人,轻松地就像落了只蜻蜓,顺便要释月取挂在梁上的榛蘑袋子。

    释月一边斥方稷玄胡说八道,一边抬手摘榛蘑袋子。

    喜温看着看着就笑起来,摸了摸桌上那只悲催做苦力啃松子的小松鼠,好险没被迁怒咬一口,悻悻然缩回手,悄悄掩上门回坡上去了。

    这松鼠就是释月同喜温采蘑菇时冲她们凶过的那一只,林中人都叫这种松鼠灰狗子,它跟那种背上五条斑纹的圆润花栗鼠可不一样,一身黑灰毛,竖耳炸尾,看起来就是松鼠里头的山匪,顶顶凶恶了。

    释月记仇得很,昨个想起来这事,直接冲到树上从窝里掏出来做苦力。

    任凭这灰狗子再怎么龇牙咧嘴凶神恶煞也没用了,只能抱着松子‘咔啦咔啦’的啃出果仁来,释月手一摊,只得乖乖奉上。

    光喂释月还不够,见喜温走了,火精小只从灯盏里探出身子来,长长的火舌一卷,把小松鼠跟前那一摊得有十来粒松子仁都给吃了。

    非但如此,还把松鼠胡须给燎卷了。

    方稷玄正泡榛蘑呢,就听小松鼠乱叫一通,像是气极,然后又直挺挺的厥了过去,像是气死了。

    “气性这么大?”释月戳它肚子,它憋不住,动了动,又装死。

    直到释月拿了枚鸡蛋搁碗碟里,它才跳起来,捧着蛋啃得浑身毛都黏黏糊糊。

    这一个冬天来临前,家家户户屯好了粮,又是天寒地冻的,常常一整日也没人来叩响门扉。

    但也不是一直没人,有时会来个人买药添油之类的,再就是宰羊杀猪的时候,好热闹的人叫嚷得满村都听见了。

    孙家宰羊的那一回,送来半副羊排一条腿,因为是方稷玄给抓的种羊,所以往后的羊奶、羊肉都是有份的。

    方稷玄在院里燃了个小火堆,用余下的香料把羊腿给抹了一遍,架在火上烤。

    圈养的羊动得少,肥油多,一滴滴落下来,处在下风向的几户人家都开了条窗缝,光用香气就能下饭。

    方稷玄用匕首在羊腿上割开几道,焦黄的皮一裂开,肉汁就涌出来,内里的羊肉还是粉的,喜欢老一点还可以继续烤,方稷玄就这么割下来一块,烫呼呼的贴在刀尖上喂给释月。

    茅娘挎着篮子来送自家刚分好的一块猪肉,见状一惊,正想叫他用手拿也好,用刀尖戳着瞧着多骇人呢?

    可释月已经叼了过来,那块肉看起来就软嫩嫩的,她嗦进嘴里的时候,还溅了一点肉汁在口角,用指尖抹掉。

    “方稷玄,连着皮再来一块,就边上那。”

    释月伸手戳着的那个部位是羊腿尾部,肉少而鲜,已经烤得很透,金黄而焦,嚼起来酥脆迸油,黏着的筋膜也烤化了,有糯糯的胶质感黏在唇上。

    释月上下嘴皮子都能粘一块了,她觉得很有趣,嘴唇一碰一碰,发出‘叭叭啵啵’的声音。

    方稷玄拧着眉头在笑。

    茅娘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惊讶地捂住了嘴,仿佛一不小心叫出来了,就跟撞破了什么秘密一样,方稷玄就会收起这个罕见的笑来。

    她蹑手蹑脚地放下了篮子,悄悄走了。

    释月瞧着茅娘做贼般的背影,不解地掀起篮子上的布,就见是块顶漂亮的猪肉,一层皮一层肥一层瘦的,像玛瑙夹着白玉。

    若是送给别人家,该是两层肥一指瘦最好,可人家也知道释月和方稷玄不缺油水,拣了这瘦多肥少的。

    天黑的时候,风雪跟着来,院里的火堆熄了,被雪一盖,像一座小小的山。

    算算时日,该是林中人猎牛鱼的时候了,牛鱼和其他鱼获也是贡鲜,但入山的道口上有迷雾,硕河府掌管贡鲜的官员不敢进来,倒是朝中还遣将领带兵来过两回,被鹿神遗留下的大角所吸纳留存下来的罴妖屠杀幻象吓得丢盔弃甲。

    很快,外头传起来说此地有罴妖占山为王,而且里头的人都不是人了,喝了妖物的血,也都成了妖人,为虎作伥。

    死伤的圭王爷一行人为了不让这些妖物出来作乱,所以请军中的术士设下雾气迷障,困住他们,是用自己的性命护住了一方百姓的平安,听起来可歌可泣,实际上可笑至极。

    鸭子河泺的守护者如今是两个女子,山道上的迷雾并不阻隔往来的行商,可若有人过分的贪婪狡诈,一定会在此受到应有的惩罚。

    给圭王爷一行人贴金的说法也是张叔和那穆卓前些日子乔装去硕河衙门的时候听来的,鸭子河泺虽说可以自给自足,但也有局促的时候,他们进硕河府低调的采买了好些年货,又找到了张巷边一贯落脚的货栈,给他留了口信,要他开春来做买卖。

    “只张巷边一家的买卖,岂不由得他狮子大开口?”那穆卓有些担心。

    “一人带几个车夫来这闹妖的村里收货,他还敢狮子大开口?”张叔哼哼一笑。

    “那要是不来呢?”那穆卓又问。

    “张巷边做买卖一向挣钱,但凡是挣钱的买卖人没一个胆小的,胆小的他就挣不了钱!”张叔道:“咱们给的是个机会,往后都独一份的机会,张巷边这种人最受不住这个勾子了。”

    鸭子河泺这个围场于北江朝廷来说算是废了,但对于林中人而言,这山林又是纯粹的山林了。

    他们春摘野菜,夏猎狍鸡,秋采参蘑,又或是冬日里在寒江上捉牛鱼,再不是为朝廷上下数百张嘴,只为自己。

    冬日里,林中人有他们的玩法,捕鱼滑冰拉雪车,笑声裹着白气冒出来,引得汉人也探颈。

    山边还堆了个四丈高的冰堆堆,冰堆堆的模子是一根弯弓般的枯树,一桶一桶水浇淋上去冻住的,费了好多天才冻得那么高,玩的时候穿着冰刀,从尖顶顶上抻着身子站直喽,能顺顺当当的滑下来,而且不能摔,这就算赢了。

    他们的孩子嘎嘎笑,看得汉人只咂舌,怎么也不敢让孩子们掺和着玩这个,倒是见释月和方稷玄总在江边看捕牛鱼,这才裹上厚厚的皮袄、皮帽、皮手套,牵着孩子也去凑热闹。

    喜温向卓娜家借来了雪车,车上铺了好厚一件皮裘,车停在乔家门口,要接两个女孩去江面上玩。

    乔婶是不去的,她也不拘着两个女儿,但乔金粟已经懂事了,总是开心不起来,喜温一再邀她,她才点头。

    雪车才走了几步又在小馆子门口停下来,释月穿着一件灰白的长绒大氅走出来,手里掂着一个精巧的手炉,她往雪车上一坐,乔银豆得坐她膝上了。

    释月把小手炉递给乔银豆,她身上没热气,省得冻着小家伙。乔银豆不太懂这是什么,只捧住了,觉得暖呼呼的,晓得是好东西,扬起脸对释月笑。

    手炉里的小只也难得出来,抱着两块木头,透过手炉顶上的眼往外看像冰块一样蓝的天空。

    喜温不会赶骡车,可架起雪车来,只叫一众走路的人都望尘莫及。

    雪车是靠狗拉的,林中人的狗祖上都是雪狼,身形很大,但豢养多年,毕竟同狼是两脉了,不似黑豹娩下的那只小狼种,狼味太重,融不进狗群里。

    不过眼下见那只狼崽在雪中蹿前蹿后,指使拉车狗们快进慢行,往左往右的架势,应该是个领头的料。

    雪车的速度快得好像山在往后退,一切烦恼和忧愁都在扑面而来的冷风中冻结碎裂了,乔金粟愣愣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冰面和大狗耸动蹦跑的样子,感到了久违的平静和惬意。

    第26章 白肉酸菜海蛎锅

    ◎酸菜丝儿在锅里慢慢炖着,越炖滋味越出来,酸得开胃,小海蛎子在锅里缩得没影子了,但亮堂堂的鲜味出来了,‘咕咚咕咚’,像炖着一汪奶黄奶黄◎

    江面已经彻底冻严实了, 像集市一样热闹,林中人在冰面上设下了帐子凿冰眼,汉人们就在江岸边凿海蛎子。

    海蛎子大的有手掌那么长, 小的也有核桃那么大, 一个个黏附在江岸岩石上, 得用镐子撬。

    江岸上是涨潮时结的冰,又一日日的积了雪, 乍一看和江面分不出区别, 但踩下去若没踏到岩石上, 踩空心了,一脚陷进雪洞冰窟窿里,可险。

    茅娘搂过乔银豆坐在岸边大石上看兄长和阿爹忙活, 他们都撬了一箩筐了, 各个笑盈盈的。

    牛鱼又叫鳇鱼, 是北江朝廷祭祀时不可或缺的一样东西, 原本这寒江之上,哪有汉人撬海蛎的份。

    释月拽着乔金粟的袖口, 喜温牵着她的手, 三人慢慢朝捕牛鱼的人群滑去。

    冰眼不是乱凿一气的, 先凿透一眼,然后在边上凿三眼, 这三眼不能凿穿了,得留下薄冰一层, 这不是捉鱼捕鱼用的, 而是用来观察鱼的动向。

    北江冰封时节长久, 鱼儿们久在冰下, 骤然遇到可以出水的地方, 必定会探首换气,牛鱼体大,更是如此。

    她们三人来得正是时候,磨薄的三个冰眼下,可见一条硕大的牛鱼缓缓游过来,众人顿时屏息凝神。

    待正中的冰眼中出现一抹暗影后,那穆卓当即掷下拴了粗绳的鱼叉,冰面一下翻溅出很大的水花,牛鱼惊动后奋力挣脱,力气颇大,但冰面数人早已拽绳如拔河,皮鼓声起,听得乔金粟心脏狂跳。

    冰面滑得很,林中人把脚上冰刀往冰上扎,喊着鼓劲的号子,一步一喊一扎,半步都没卸力,直到筋疲力竭的牛鱼被众人拖上岸。

    乔金粟就见牛鱼出冰眼,怎么拖也拖不尽,近乎一丈那么长,真是令人兴奋又畏惧的庞大。

    林中人将喜温围跪在中间,仰望山林,不停伏倒又起身,口中喃喃祝祷山神,感谢祂的慷慨赐福。

    那穆雀也望着喜温,目光崇敬与他人无异。

    没人再敢编排喜温的命运,颐气指使的叫她做谁人的妻子,又做谁人的母亲。

    捕到牛鱼之后,其他冰眼里陆续也有鱼获,乔金粟跟着释月和喜温一路滑过去看,看着小鱼从网上掉下来胡乱蹦跳,但很快就冻住了。

    冰面辽阔,四望松林染白,不远处雪山逶迤,释月和喜温直接带着乔金粟从白天滑进了黑夜。

    旁人都不见了,周围很安静很黑,但却流淌着银色的光。

    乔金粟没觉得有任何怪异,被释月和喜温牵着,蹲在一片易碎的浮冰上,看着漫天的星星坠在水里。

    她们还一路顺着支流小溪滑进了林子里,从冬天滑进了春天,乔金粟看见绿发山神坐在一片茸茸的草地上,许多长着小小茸角的鹿和肉乎乎的小熊都绕在她身畔各自玩耍着。

    其中有一只鹿断了角,但伤口早就愈合了。

    那林子里长着很多草药,乔金粟辨认出好多种,喜温专门教过她的,有治风寒的,有治外伤的,还有治蛇毒的。

    乔金粟傻傻地看着那位山神,瞧着她拖着布满花叶的长长裙踞走过来,谦卑地向释月行礼。

    还没等乔金粟把头转过去看释月的反应,喜温就把她抱了起来,抚开她蜷着的手掌,把她掌心糜烂不见好的烫伤露出给山神看。

    “烤苞米烫成这样的,火钳太重没夹住,银豆又哭闹着,她一下慌了神,用手去抓钳嘴灼烫的那一头了。”喜温怜惜地说。

    乔金粟听见山神轻叹,她小心翼翼地抬眼,还没看清山神的容貌,就见一团绿蓬蓬的光从树下的草丛上凝出,慢悠悠的飞过来,温柔的沁进她掌心里。

    灼烧疼痛的伤处像吃了一口薄荷般舒服,绿光还没消散,乔金粟听见释月在她头顶幽幽出声。

    “睡吧。”

    她们挨得这样近,声音却离得那样远。

    乔金粟抬头想看释月,眼皮却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身子往后仰倒跌进了柔软酥麻的草丛里。

    不知是睡了多久,总之是很好的一觉,乔金粟感觉有人在捋她的手指,一根根的扯开她的指头。

    “阿娘,”奶呼呼的一声唤,乔银豆往乔金粟掌心吹了两口气,说:“痛痛飞了。”

    脚步声响起,又有一双粗糙大手抚过乔金粟的额头,她听见乔婶有些惊喜的声音,“真的!灶灰还是有用,看着就一点红了,过几天这点红也该没了。”

    乔金粟睁开眼,胸口一沉,乔银豆淌着口水冲她笑,乔婶子道:“起来喝粥吧,今睡得可真香,银豆叫你好几声也不醒,原来是长伤口呢。”

    ‘竟只是一个梦吗?’乔金粟看着掌心那一抹红痕,只觉得这个梦,未免也太真实美好了。

    外头传来重物拖地的摩挲声,是海蛎子一筐筐的从江岸上拖回来,张叔给每一户人家都给舀上一些,乔婶子说自己不会整治,就不要了。

    张叔教她,说是蒸一下就好吃,但乔婶也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遂作罢,把她的份也给释月了。

    那一筐子的海蛎顶上一层个大背厚,方稷玄留出来放锅里蒸,他涮干净一个递给释月,释月就摆在盖帘上,摆了一锅齐活。

    余下的海蛎太小,吃着不痛快,就撬开撇出肉来,方稷玄说要做个酸菜海蛎锅底,释月就去乔家要了一碗酸菜,带回两个蹭吃的娃娃来。

    乔婶子总是窝在家里,不怎么爱出来,偶尔来几个妇人强拉着她说几句闲话。释月去的时候,她正搂着一件乔叔的袄子坐在灶洞边发呆。

    那件袄子是新的,乔叔还没穿过,乔婶子想烧给他,但都是新布新棉花,细细的针脚,家里没那么富裕,又走了男人,她实在烧不下手。

    听释月问两个孩子要不要一起去吃锅子,乔婶子不光是出酸菜,还要帮着把酸菜切了。

    切菜哪算个什么操劳的活计?可要把酸菜切成细细的丝儿,真是不简单呐!

    酸菜丝儿在锅里慢慢炖着,越炖滋味越出来,酸得开胃,小海蛎子在锅里缩得没影子了,但亮堂堂的鲜味出来了,‘咕咚咕咚’,像炖着一汪奶黄奶黄的海。

    茅娘送来的猪肉方稷玄就没拿进屋里去,在外头雪堆上冻得梆硬,用刀切成透光的大薄片。

    乔银豆都能嚼吃的白肉片,一烫就熟了,很嫩。

    这种嫩不是食材本身的酥嫩幼嫩,而是肉片极致的单薄所带来的口感。

    这顿锅子还配了米饭,一勺抄底连着酸菜海蛎白肉血肠一起捞上来,浇在饭上,俩孩子闷头吃着的功夫,乔金粟真是把什么难过都忘了。

    肥嘟嘟的大海蛎子俩孩子没吃就回家去了,太饱了,吃不下。

    方稷玄调了个蒜末醋汁,刚把一盘浸在里头,打算切个辣子好下酒,转个身的功夫就见少了一枚,小贼火急火燎滚下桌去,满足地瘫在释月脚边上塌成一个扁扁的‘只’。

    日子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过下去,好像没了边界。

    夜里下大雪的时候,月光都像冰。

    灶膛也歇了,但小炉里隐约还有火光,碗筷盘勺们自己去缸子里洗澡了。

    方稷玄蹲下身,将在炉边的小松鼠揪起来,扔进边上盛苞米芯子的藤筐里,小松鼠尾巴被燎焦了一点,扭了扭身子,抱着一根芯子睡得更香。

    炉灶肚里,小只也抱着一块猩红的炭在睡觉,余热温着小炉上的一壶清茶,这是为了给那一圆簸箕的炸食做个配。

    炸食都是各家送来的,张家送来两根□□花、糖圈,孙家做了好些凉糕,豆沙枣馅,还有顶新鲜的山楂馅,一半还滚了炒熟的黄豆粉,香喷喷的。

    另外几家送了花生芝麻糖酥饼,三层夹馅的大枣切糕,这些都是甜嘴的,其中也不乏管饱的黑米黑芝麻饼,以及很瓷实大烧饼。

    喜温也送来了蜜糕,这蜜糕可谓名副其实,一块六寸长三寸宽四寸高的金黄油亮糕点。

    搅面的时候,蜂蜜就放了许多,等烤好了,从模子里磕出来,又毫不吝啬的浇淋上了一大勺蜂蜜,把这蜜糕裹得像琥珀,处在北江这种干冷之地,蜜糕存上一个冬不成问题。

    要吃蜜糕,可不能捧着就咬下一大口,嗜甜如释月也该腻味了。

    释月不在家,方稷玄歇在她的摇椅上假寐。

    那些甜蜜蜜的东西让屋里始终飘着一股热乎乎的人气,这可太奇怪了,屋子的主人可没一个算得上人。

    天微弱得亮了一点,蓝蓝的,摇椅上刚起了个人,一下松劲,轻轻晃。

    方稷玄站在案板前,从洁净的布帕中抽出一把薄刃的尖刀,竖着切下一刀,刀下去的时候就切到了不少果仁,核桃、榛子都是捣碎了的,松仁还是原样。

    一片蜜糕倒进米灰色的陶碟里,缀满了如稠李子干、蓝莓干、鹤莓干之类的果干。

    陶碗里灌进半碗茶来,粗茶不讲究泡法,煮出茶味了就行。

    方稷玄做好这一切,推开半边门,只见外头风潇潇,雪寂寥,上下俱白。

    他一脚踏进雪里,拔出来时不似旁人那样狼狈笨拙,走得十分轻松,踩出的足印下是结实的冻雪,还是白的,不见土色。

    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一点鲜明的东西都无,方稷玄却走得坚定。

    等他停在雾凇林里的时候,依稀可见那棵孤高的雾凇下似乎是埋着什么,微微隆起。

    雾凇林边的这一段支流因为地热的缘故终年不冻,万物凝固的时候,唯有它热气腾腾,奔流不息,蒸汽氤氲,水雾凝在枝头成霜,恍若仙境。

    方稷玄半跪下来,用手把雪一点点拂开。

    新落的雪蓬软疏松,很好掸开,下面一层就有点紧实了,方稷玄一捧一捧的取着雪,也颇费了一会功夫,才把底下的释月给挖出一张脸来。

    乌发红唇,纤眉杏眼。

    她昨夜躺在雪地里看了一夜的月亮。

    “做什么?”释月似乎还没躺够,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雪花,坠着她的眼皮,让她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慵懒、空灵和魅惑。

    方稷玄想替她蹭了睫毛上的雪,手指伸过去的时候,释月下意识的闭眼,却没有闪躲。

    指腹触到她薄薄的眼皮,方稷玄忽然缩回了手,但雪花已经被他的热度消融,顺着睫毛渗进了释月的眼睛里。

    释月眨了眨眼,就听方稷玄说:“吃早膳吧?”

    她没说话,只是忽然狡黠一笑,霎那间雾凇上的霜雪坠落,露出一树苍翠来。

    那一团霜雪将两人裹在里头,那一瞬是白亮亮的暗,释月从没把自己闷头在薄被里赖过床,她若赖过,就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

    雪片霜珠溅在方稷玄脸上,融成了水滴,他垂眸瞧着释月面上凝着的霜雪,见她一笑,又舔了舔唇,凉凉红红的。

    “吃什么?”

    “点心那样多,还有喜温送来的蜜糕呢。”

    “喝的呢?”

    “茶。”

    释月不太满意,方稷玄索性坐在她边上,也陷进雪里。

    “那我喝茶,挤几个冻梨榨汁给你喝?”

    冻梨就扔在小院里的雪堆上,一旁的柴垛上还有只昏头转向又冻僵了的山鹑,方稷玄用手掌包了包它,山鹑抖了抖翅膀,似乎活泛了一些。

    旭日东升,白尖松涛折射着璀璨的金色,鸟儿飞向山林,释月的目光追着它,直到它融进山色中,忽然道:“我要去别处逛逛。”

    此地平顺安稳无趣,与释月善昭祸事的天性相悖,方稷玄并不意外她会这样说,只道:“那去何处?”

    “北江崇武厌文,打了地盘又不知如何守住,招揽汉人做朝臣,却只学了一堆繁文缛节,染了一身奢靡之气,”释月用木勺剜着蜜糕小口吃着,道:“东泰南德近来势头颇好,将星多降世,我想瞧瞧去。”

    “那这屋子呢?”

    “放着呗,又不是不回来了。”

    话一出口,释月稍感怪异,这言语怎么似有留恋之意。

    方稷玄没有戳破这一层,只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又听释月笑道:“将星,似乎是老熟人呢。”

    作者有话说:

    满一千收了诶,小垃圾转圈圈,

    到底什么时候能写得更好呢。

    第27章 栓春台

    ◎葱花蒜泥搁面上,热油一浇,整碗面沸腾如烧,陶碗粗厚,小二飞捧着就给◎

    南德和北江的战事越拉越大了, 两国疆域边界相邻的面积虽然广博,但好些都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战事只集中在几座城池之间。

    释月时常拎着一壶酒, 或拽一片云下来卧靠, 或是找个视野好的山巅树顶坐着, 瞧着远处两方人马拉开攻势。

    南德的军队还是以步兵为主,以从前一贯的经验来说, 即便步兵列起方阵, 长枪对外, 状若刺猬难以靠近,可对上北江的骑兵也少有胜算。

    一是这种方阵对需得小兵们配合默契,出了纰漏, 就会被冲散, 二是这种方阵犹如困兽, 困住别人也困自己, 如果骑兵快马绕行,直冲腹地, 阵式的改变往往跟不上战局。

    但释月这回观战, 见到南德的步兵胜过北江的骑兵好几次。

    南德这支叫做银鳞甲的军队中有一神弓营, 约莫五百人,他们所用的弓箭上都装有弩机, 射程远了不少,其中还有五十人专门为十台连发的重弓添箭。

    箭雨齐发, 骑兵图快急行, 未戴盔穿甲者难免死伤, 若是穿戴了, 行进速度难免慢些, 且马儿露了身躯在外,惊得四蹄乱动,阵仗也就乱了。

    释月初也以为这银鳞甲是沾了工匠的光,寸步不出,光用箭来打战,但瞧着瞧着,发现自己低估了北江的骑兵,也低估了这支银鳞甲。

    箭雨虽折损了一部分骑兵,但也多得是骑兵能从中突围,近身搏斗时,银鳞甲便出重步兵辅以轻步兵,用斩.马刀和重斧来砍伐马腿,一时间马儿哀鸣声响彻天际,倒比人的呼喊声更悲壮。

    在战争中失去的数不胜数,但留下的只有满地的尸骸和残破的兵甲。

    银鳞甲纵探子追出去数百里,确认北江军队无心恋战,已经退回国境之内,这才返回。

    释月托着下巴瞧着骑马归来入军帐的探子,蓦地开口道:“银鳞甲用的斩.马刀同你那把妖刀的样子好像,都是刀柄长刀身更长的样式,但总体来说比你的妖刀要短些,刀背更厚些,也对,不是人人都有你这般身量,能耍动那么长的刀,而且也再没有一块淬血的昆山雪玉石拿来锻刀了,刀背得做厚些易砍伐,省得没劈两下就断了。”

    坡上,方稷玄从黄沙风尘中走出来,立在释月身侧,瞧着栓春台城头正与部下说着什么的银鳞甲将军,道:“那就是你说的将星?”

    “应该是吧。小战不算,南德和北江共打了十六场,南德胜十场,其中有七场都是这支银鳞甲嚼下来的硬骨头。”释月忽然转首冲方稷玄甜甜一笑,道:“我卜了他星盘,你猜是谁的转世?”

    见方稷玄不语,释月随手把那几颗嘎拉哈往黄土地上一扔,零落的狍子膝骨被她揉玩的好似玉质,在暗扑扑的风中格外莹亮,像夜幕里的星星,连成一个幻妙不知解的图案。

    “是那个与你情同手足,第一个跌下焚烧坑去的盲将罗辛,还是那个你从小在他议事摆沙盘的书案底下钻来钻去,视你如亲生子的方谋,”释月摸着下巴,做出思索状,又道:“又或是那个被你捡回来养在伙房的小毛头?他原本逃得掉,可以不用死。”

    “你问得这么细做什么?是兄,是父,是子,于你来说全无意义,你又不懂。”这些人的记忆有些在花里,有些在鱼里,释月一一都看过,方稷玄见她得意挑衅之色愈淡,道:“还是说你卜不出来要问我?是不是没有师承,学艺不精,所以……

    方稷玄话没说完,已经被释月一个飞扑扼住喉咙,两人本来就在崖边一站一坐,释月突然攻过来,方稷玄虽有预料,可身体下意识施力自保,他没被释月撞飞,是脚下的土块松散承不住力直接裂开了,带着两人向下坠去。

    栓春台这名字委实不大好,这地界春日里总刮沙尘,还拴住做什么?

    风里一股子土味,人吹久了都黄扑扑的,地上也是一层细细绵绵的沙,人要是掉进去了,跟掉进面袋子里差不了多少,面好歹是白的,掉黄土堆里算什么?撒黄豆面了?

    释月要松手,可方稷玄紧攥她的腕子,叫她挣脱不开。

    她一巴掌要给方稷玄打下去,但这家伙太重,坠得太快,释月只觉重重一震,沙尘四漫,身上脸上摸起来都是一手灰,涩涩的。

    两人掉下来的动静太大,这土层底下好像是空的,没那么扎实,方稷玄有点陷进去了,躺在地上起不了身。

    就算释月现在再从上头推下一块石头来砸中方稷玄,他也死不了,起不来只是因为释月用银鞭把他捆住了。

    银鞭带棘刺的,像蛇一样绕着他的身子,扎出了血眼又堵着,不叫血滴下来,乍一眼,只是被一条银色的丝缎缠了个紧。

    方稷玄面上没有半丝痛色,只是稍稍一侧脑袋,皱眉望向不远处。

    他被捆着动弹不得,只有转转脑袋,这样子着实挺滑稽,释月蹙眉又笑,两人一道顺着马蹄声来的方向望过去。

    栓春台近处略高点的山就只有释月他俩方才摔下来的那一个土坡,站在这里望出去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若非如此,从北江西部戈壁滩吹来的沙尘也无法逾越千里吹到栓春台了,战争残留下的渣滓给这片平原增添了一丝铁硬的死气,落日黄沙,一片萧索之气。

    银鞭松退开来,方稷玄就见来人银甲黑马,是银鳞甲的统帅李越。

    “怎么?这是自家好好的软床睡腻歪了,跑到外头野合?”李越生得圆头方脸,虎目浓眉,衬得上这一身体面铠甲,他牵着缰绳绕着方稷玄与释月踱步一圈,神色探究。

    释月按着方稷玄的脑袋爬起来,把要起来的他又按回坑里去了,她掸掸身上的土,道:“谁野合了?人又不能神交,穿着衣裳怎么合?”

    不论鸭子河泺的村中老汉说书自娱自乐,还是妇人夜里哄娃入睡,即便是失心疯了,也不可能大肆说些淫邪之事。

    两人在栓春台落脚有些时日了,茶馆唱梆子、大鼓,说得都是老少咸宜的正经故事,街头闲汉聚众开腔,言语间虽避不开男女之事,但总归不会那般深入露骨。

    他们此番住在闹市,前为铺面后是民宅,夜里声色杂亮,释月早就不听人夜话了,省得耳朵疼。

    她于情.欲淫事只是通晓皮毛,又自觉高人一等,如何看不破肉帛相见那点东西,才敢这般毫无羞意的说出来,真令方稷玄掩面。

    “丫头这张嘴倒是有趣得劲,”李越‘哈哈’大笑起来,但笑一收,眼中又有精光闪烁,他捏着马鞭一指释月,道:“若不是我这副将说你们二人是城中开油旋铺子的,我可要以为是细作了。”

    方稷玄此时也站起身,身上带点被释月扎出来的伤还显得真实些,李越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道:“好苗子啊,竟做伙夫?何不来我军中,必有建树。”

    “将军运筹得当,经此一战,南德定能得些安生,我就不去耗费军粮了。”方稷玄不想生事,又听释月说眼前这人可能是故人转世,故态度和缓许多。

    方稷玄说自己会武,这才能从坡地上堕下而没什么大伤,李越显然疑虑未消,只是查验过两人身份,并无可疑,在城中又有居所,这才点头让二人离去。

    “这走回去得半个时辰呢!”释月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可能用术法瞬行,不太高兴地说。

    “背你就是了。”方稷玄道。

    释月虽还在恼他,但也不客气,一下就跳到他背上,身后盯着他们回城的兵士顿时哄闹起来,说什么荤话的都有。

    只是下一瞬,不知打哪来了一只硕鼠,在马蹄中四处乱窜,惊得马儿慌乱起来,直到被李越一刀砍成两半。

    “哼。”释月揪着方稷玄的头发打小辫子,说了一句,“男子就是没有女子可爱,满嘴臭气。”

    “你想喜温、茅娘她们了?”方稷玄嘴角微翕,走出城外的军帐范围,走过那一扇偏门,走进一片逐渐复苏的热闹中。

    栓春台是南德边陲最大的一座城池,两国战事不断,却没碍着商贾往来频密,如今边陲稳固,想来会愈发繁荣。

    战时所设的宵禁也于今夜解除了,银浆金汁流淌,谁能耐得住?

    “我想她们做什么?”释月绝不肯在方稷玄面前承认。

    栓春台买卖最好的永远是面馆子,此地的妇人皆擀得一手好面,宽窄圆扁,心随手动。

    城门口的这家面馆子里只预备一个酸汤,面一熟就撩进来,但还没完,灶上还在热菜油,等到外头行人都能闻见这股菜油香了,葱花蒜泥搁面上,热油一浇,整碗面沸腾如烧,陶碗粗厚,小二飞捧着就给端出来,吆喝声还不比这浓香满街。

    再走几步,又是一家面馆子,稍微有些门槛,白案上扯着面,灶上炖着半肥半瘦的杂酱肉臊子,盆里也备着豆干、蒜末、小葱、萝卜制成的素臊子。

    除了面馆子,再就是吃羊杂碎的馆子。

    杂碎是个笼统的吃食,心肝肚肠,乃至羊蹄、羊拐筋都算在一块,羊肉自然也是有的,那得是贵菜了,来人点了才切出一盘来,搁在羊汤里沸一沸。

    释月与方稷玄家宅附近的这家羊杂碎还卖一样少见的——羊头。

    见他们二人回来,那尖脸勾魂眼的店家立刻从白蒙蒙的汤气后露出了笑容,娇媚媚地喊了句方公子,又同样酥软软地喊了声释姑娘。

    她知道二人不是夫妻,就像羊肉粉条没在一个锅里滚过,味不相融。

    释月刚搬来的头天夜里,就进了人家屋里,瞧着床上睡得四仰八叉打呼噜的两尾沙狐,颇觉有趣。

    那时还是冬天,沙狐皮毛丰厚棕褐色,被释月吓醒之后浑身毛都炸开了,蓬蓬软软的像一朵巨大的蒲公英。

    这世上的男人比女人好勾搭,所以这二尾沙狐就化成了个美人,叫蓉娘。

    蓉娘挺妖娆风骚的,就是不能太熟络了,一熟就显出她几分傻气,虎了吧唧的。

    “来个羊头,拆了送馆子里来。”对面酒馆的姑娘蛐蛐儿走到道中间,脸色不怎么好的冲蓉娘嚷嚷。

    狐狸精住在闹市里,就像耗子进油缸,怎么可能不吃呢?

    蓉娘已经算克制了,从不吃窝边草,每个相好至多新鲜个三两月,不损人家的精气,但这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的名声可早就传开了。

    “诶。”蓉娘从来都是笑脸迎人,蛐蛐儿对她没好脸色,她也不怎么当回事,只掀开蒸锅拎出羊头,麻利地卸掉下颌骨,又探进去扯出舌头,剥皮拆肉,用刀尖挑开脑袋上的骨缝,剜出羊脑和羊眼,一样样在碟子里码好。

    见释月看得津津有味,蓉娘笑道:“可想尝尝?我这羊都是天亮赶到草滩子上吃食,天黑归家睡觉,味道错不了。我可骗不了你。”

    “今倒没什么胃口。”听释月这样说,方稷玄抬脚往家中去,蓉娘一手托着拆出来的肉脑,一手拎着羊头骨,妖娆婀娜的往小酒馆走去。

    蛐蛐儿挡在门口不叫她进去,嫌她脏了自家的地儿,那几个酒客却喊着,“蓉娘蓉娘,来陪喝几杯。”

    蓉娘把吃食往蛐蛐儿怀里一塞,掩口半真半假地打了个呵欠,道:“今儿不喝了,我得睡了。”

    她往蛐蛐儿身后瞥了眼,见她爹烂醉如泥,倒在柜台里睡得生死不知,又看了眼蛐蛐儿,道:“把你爹泼醒吧。后半夜的醉鬼,什么都做得出的。”

    作者有话说:

    谢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揉脸mua! 旋转鞠躬。

    第28章 油旋铺子

    ◎油旋有做好烘在炉子里的,方稷玄拈起一只,入刀剖开,长筷从温炖着的锅子里夹出驴板肠和猪头肉,依样切碎,用刀一撇,塞进饼心里,再浇上半勺◎

    清晨, 风中黄沙漫漫。

    挑着扁担的老丈年纪大了,眼神本就不好,不过进城到祥福居这路他走了千万遍, 便是瞎了也能走到。

    今儿街上多兵士巡查, 栓春台城门口的守卫也盘查仔细, 只怕进了细作,老丈指甲缝里都是刷不掉的老泥巴, 浑身上下土腥气。

    那些威风气派的银甲兵士们睃了一眼, 就知道他下辈子也还是地里刨食的命, 一挥手让他进城了。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老丈忙不迭挑起箩筐,往城中收菜的饭馆走去。

    这一回同北江干起仗来, 城门封了大半年, 还好去岁囤了菜籽, 留了粮种, 不耽误归拢几分薄田种瓜种豆,春时还见不到收成, 但靠薅地里的野菜也能熬过日子, 只是家里缺油短酱, 仔仔细细择出了卖相好的野菜,想换几个钱让舌头沾点盐味。

    老丈久不入城, 什么都不知晓,只听人说是打赢了, 连温江岭那一带也从北江手里夺回来了, 栓春台多一重护持, 能过些安生日子了。

    今早上才得消息, 说城门开了, 老丈就赶路来了,这半天的路,他竟走了一天,进城门口时赶着同村的后生卖光了菜出城。

    ‘唉,不中用了,早死早好。’踏着脚下熟悉的粗平石砖,老丈回头瞥了眼这守城的兵士,‘嚯,真是威风。’

    两辆骡车碾过老丈眼前,一辆载着货,覆了油布,一辆车上支着个棚子,就见一个妇人搂着两个娃娃坐在里头,皆好奇地朝外张望着。

    驾车的男子生得不怎样,机灵油滑的一张脸,扬着鞭子戳这指那,嘴巴就没停过,两个娃娃不说话,妇人也只偶尔应上有一句。

    ‘买卖人来喽,这城里要热闹起来哩!’

    老丈摘下卸下了肩上的重担,粗粗喘了口气,可等他抬首瞧时却愣住了。

    ‘咦?祥福居的匾额呢?’

    老丈眯着眼睛仔细瞧了一圈,地方是不错,可没匾了,而且这木门都有些不一样了。

    门原本是朱色的,如今却成了碧色,瞧着像是门上发了新芽,倒是叫人觉得眼清。

    正在他发愣的时候,门开了,明明无风,却是像是风吹开了门,透出一股清新爽朗的风。

    铺子里什么人都没有,很宽敞深纵,右边是待客的几张木桌,左边是清漆柜台,柜台后有一门虚掩着,隐隐有油香气飘出来。

    老丈耸着鼻子多吸了两口,也偷这一口滋味。

    他顺着柜台这边的过道往里望,通往二层小楼的悬梯在后院门边上,一副丝绣绿藤白花的三折屏风也摆在那,将两处通道虚虚遮住,透过细藤的缝隙,蓝布门帘还在轻轻晃着,风是从后院吹出来了。

    老丈边收回目光,猛地就瞧见柜台后多了个女子,她似乎是蜷在摇椅里头,所以只露出一双眼来。

    这眼睛漂亮是漂亮,亮晶晶像映着月亮,就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跟赶夜路打坟头上瞧见鬼火了一般,叫人直打哆嗦。

    老丈吓得倒跌半步,差点摔进自己挑菜的大箩筐里,惹得柜台后响起好听的笑声来。

    一笑,就有人味多了。

    老丈狼狈地爬起来,还没张口说话,先跟着赔笑了几声,瞥见细布裙摆上绣了祥云纹,知道这姑娘是享清福的命,更不晓得该怎么说话了,只把自己的两筐菜推过去,盼着她能看得上眼。

    释月打眼往筐子里一看,就觉得绿油油的全是草,要不是见老丈一脸憨实,都要以为他是来逗闷子的。

    不过这些‘草’倒是收拾得很好,择得干净且都用草叶缚着,一捆是一捆,拿来一过水就能做了吃。

    释月蹲下身的时候,老丈就听见门响动,就见柜台后的厨房里走出个男人,乍一眼看以为是军爷,这身板这气派,可再一看,就见他把手里端着的几个油旋搁在柜台上,问:“榆钱窝窝蒸着了,可上后院吃去?”

    这做好了饭菜等娘子去吃的架势,有种踏踏实实的家常感。

    见释月蹲在那,方稷玄走了过来,觑了眼问:“都是些什么菜。”

    不知道为什么,老丈瞧见方稷玄不怎么怕,只是有些敬,忙道:“这两把是荠菜,切碎了烙菜馍吃可美。这一捆是我老婆子采的马兰头,您瞧瞧,一点老梗子都没有。还有这香椿芽,这,这稍老了些,可剁吧剁吧烹鸡蛋里真是香得没边了,正好佐粥呢!这面条菜是我老婆子掐过的,顶顶嫩了,包饺子可好哩,懒得擀那皮子,焯水凉拌了就成。还有这苋菜,拌上苞米面一蒸,做窝头也好吃啊。”

    老汉说到这,没忍住咽了一下,他自己都不晓得多久没吃过窝头了,还烹鸡蛋呢!

    上回吃鸡蛋,那都得是他那死了十来年的老娘给做的,见释月瞧着自己,老丈又忙捧出一大把细溜长条根部白圆如珠的野菜来,笑道:“这是野蒜头,我儿子最喜欢野蒜头炒鸡蛋,香得掉裤衩。”

    老汉说秃噜嘴了,觉得冒犯释月,忙望了方稷玄一眼,又赶紧往自己嘴巴上拍了挺重的一下,倒叫他俩不解地望了过来。

    蓉娘替铺子里吃羊汤的客人来拿油旋,闻言就道:“那怎么不让你儿子来卖?”

    “好些年前就给拉去做壮丁,没见过他了,没见过了,一点音讯都没有。”怕人家嫌弃晦气,老汉竭力笑起来,满脸苦涩,但又忍不住说:“野蒜炒蛋,是他过生辰的时候,我老婆子给做的,是他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也,也挺好的。”

    释月没说什么,只把筐里的野菜一样样拣到方稷玄拿来的竹篾里。

    “怎么卖?”方稷玄问。

    老汉有些为难,漫山遍野的玩意是不值钱,但他们打理干净费心思,这一筐子也是不少,不知道要怎么索价,踌躇半晌后道:“您瞧着给吧。”

    “算个十文吧。”方稷玄道。

    老汉原本以为五文就顶天了,大喜过望,又听方稷玄道:“其他春菜若有好的,只拿来就是,槐花倒是不必,我院里有。”

    “是是是,爷,藿香,藿香可吃吗?我那的藿香可好,藿香炖鱼解毒哩!越吃越精神。”

    蓉娘说:“若有沙葱我也是要的。”

    老丈闻见她铺子里那股子羊味了,竖起大拇指道:“姑娘会吃,沙葱羊肉,补得男人能冲天!”

    蓉娘‘咯咯咯’地笑了一阵,就见方稷玄拿了个十个铜子和一个油旋递给老丈。

    这可是油旋啊,又是油,又是面呐。

    老丈举着手不敢接,方稷玄道:“拿着吧。”

    蓉娘见野菜收拾得利索,就对老丈道:“盛碗羊汤给你配油旋吃吧,可别忘了我的沙葱。”

    一碗羊汤那是没半点肉的,但老丈只觉天上接二连三掉馅饼,都快把他砸蒙了,但也不忘了道:“沙葱可还要俩月才成哩。但我老婆子会腌沙葱,会做沙葱酱,姑娘若不嫌弃,我叫她教你。”

    蓉娘笑着点点头,让老丈拿着油旋过来。

    对门的蛐蛐儿摆着张脸,讥道:“贱人还真是不挑。”

    老丈没听明白,又一头扎进羊汤里了,无暇顾及,但余下三人都听见了。

    蓉娘往门边一倚,笑道:“你自把你爹当个宝,老娘放个屁他都要搂过去闻,是他贱不是我贱。”

    蛐蛐儿一下就恼红了脸,她就是仗着蓉娘不怎么与她计较,所以嘴一日比一日毒。

    方稷玄没理会女子间的口角,倒是释月握住一把香椿芽抖了抖,不解地问蛐蛐儿,“你怎么老瞧蓉娘不顺眼?她又没同你爹交.媾,你爹酒蒙子一个,阳虚委顿,有什么好的?”

    蓉娘笑得更厉害了,蛐蛐儿听了释月这直白露骨的一番话,原本也是气极,一见她托腮坐在门槛上,那双干净乌溜的眼仁望过来,真就是那么好奇困惑,蛐蛐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把心里那一包委屈都倒了出来。

    “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不晓得这个道理啊!她真老老实实卖羊肉就好了,可她还卖皮肉呢!要不是她带坏了风气,怎么叫别人都以为我也是能随便调戏的!?”

    那夜蓉娘真说准了,蛐蛐儿叫个醉鬼给搂了一把,喊她爹也不醒,最后是挣扎的时候撞碎了一个酒坛子她爹才惊醒的,而且醒了也不是给蛐蛐儿撑腰的,反而是打了她一巴掌,埋怨她打碎了一坛子好酒。

    蛐蛐儿的眼泪就这样掉下来,释月认真与她解释,“蓉娘买欢没收人银子,要不然太贪了,容易落了债。”毕竟是收了精气的。

    蓉娘差点要叫‘阿弥陀佛’,跺脚道:“祖宗别说了,同她说个什么劲儿,打小没娘的丫头,怪可怜的,只有个爹,揍她拧她只能受着,要是认了这爹是个坏的,这世上不就没人对她好了?”

    “你才可怜!”蛐蛐儿被说中痛楚了,拼命跳脚嚷着。

    “你可怜。”蓉娘抱臂反驳。

    “你可怜!”

    “你可怜。”

    “你可怜!”

    蓉娘没再说下去,因为蛐蛐儿他爹秦三从后头过来了,往她后脑狠狠拍了一下,要她去煮面。

    蛐蛐儿踉跄了几步,捂着脑袋有些懵。

    秦三见蓉娘倚在门边呢,又冲蓉娘笑,蓉娘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释月拈起油旋小笸箩里盛着的酥皮碎屑吃着,很纳闷秦三怎么还没叫酒醉死?

    一碗羊汤,老丈只吃了半个油旋,可不是他吃不下了,只是想留着带回去给老婆子吃。

    蓉娘瞧着天色渐晚,就道:“你赶这时候回去,铁定是黑在路上了。”

    “我老汉不愁。”老丈乐呵呵的笑着,说:“这街后头不就是花市吗?战打完了安生了,又招了好些人,我不少同村的在里头做花匠小工,我去借一宿不难。”

    栓春台天干物燥,自前朝起就很重视水道相通,依着城外的红崖湖和黄带河,用大渠引水绕农田,又用小渠引入城中方便百姓取用,也做灌溉花草之用。

    不过一年里只春夏有水,大渠除了入冬前还有一次冬灌之外,其余时候天干它也旱,所以渠里的水格外珍贵。

    长街左右就有两条小渠,一条灌溉淘洗,一条吃水浣衣,盖不能混淆了,否则叫人从街头打到街尾,可是丢脸又不占理。

    眼见着雨季快到了,昨个还见个花铺的掌柜指使小工去清扫沟渠呢。

    老丈同蓉娘道了谢,挑起扁担走过来,仰望着那随风摇动的店招,就见上面画了一只大大的油旋,金黄饱满,酥皮落屑,瞧上一眼,也觉满嘴油香。

    “真好啊,我们这些不识字的也瞧得明白了。”老丈说着见食客登门,赶紧避开。

    食客喊道:“释娘子,请你家郎君做六个油旋来,俩个夹驴板肠,一个夹猪头肉,三个素饼。”

    释月拨了食客付过来的一小粒银子,挑起小秤一称,倒找回去两个铜子。

    油旋有做好烘在炉子里的,方稷玄拈起一只,入刀剖开,长筷从温炖着的锅子里夹出驴板肠和猪头肉,依样切碎,用刀一撇,塞进饼心里,再浇上半勺肉汤,真叫一个饼酥肉香。

    食客接过来就挑出一个驴板肠馅的大咬一口,比了比大拇指,道:“吃了这么多家,就数你这的驴板肠裙边厚又绵烂,我老爷子这两天身子不舒服,我大姐说买参续着,我二哥说准备白事,我呸,我就买一驴板烧油旋回去,瞧着吧,拿着在老爷子鼻子底下绕一绕,登时就能窜起来撵着我追打了!”

    释月没忍住笑起来,短眉毛大圆脸的食客边笑边往外走,道:“瞧瞧,一笑多好看呢,我爹要真叫你这驴板肠医活了,改天给送个‘饼到病除’的匾来。”

    栓春台这黄沙天里,形形色色的食客也挺有趣。

    释月绕开屏风往后院走去,院墙里榆钱成串,槐树花苞待凝。

    小方桌上摆着一盘榆钱窝窝,洗干净的圆片榆钱拌了盐、油和面,一个个撮捏成圆顶小拢包的样子。

    蒸熟后叶片还残留着青色,圈圈圆圆的贴裹在小拢包上,给这极质朴踏实的窝窝添了几分清秀。

    小厨房的大窗子里,还瞧得见方稷玄在灶前忙活,闻着味应该是在做佐榆钱窝窝的鸡蛋酱。

    释月拿起一株折下的榆钱串儿,发觉叶片湿湿的,该是方稷玄洗过了,就一边生嚼着,一边等酱来。

    明明来了栓春台,住在这闹市街巷,为何觉得这日子叫方稷玄拾掇起来,还是如在鸭子河泺的小山村里一样慢慢悠悠的呢?

    第29章 一碗羊杂碎

    ◎这称呼简直如一个巴掌扇在妇人脸上,释月就听‘咔啦’一声,羊杂碎浇了满地,碗也给砸掉了。◎

    百年前还是汉人一统天下时, 大元朝国都名为春台,栓春台相当于陪都的存在,只是后来王朝覆灭, 汉人一退再退, 栓春台原本近腹地, 后来近边关,直到这几场战下来, 才算稍稍把栓春台往国境内收了收。

    除了春日风沙天多之外, 栓春台这地界还不错, 四季分明,冬无严寒,夏无酷暑, 能种好些瓜果不说, 花也是养得比别处红艳。

    南德同北江这几场战打得不亏, 只是银鳞甲的将领没有乘胜追击, 而是留下了轮防的兵马,让副将带上精锐去东泰国境畔巡视, 原来是怕做了被黄雀捉的螳螂。

    主帅李越倒是在此地镇守, 不日连妻女都入城了, 只听说儿子还留在都城。

    四骑的车架是从都城一路来的,为了彰显皇恩浩荡, 还有专门赏赐队伍,跟随过来的下人走了半炷香才从这条街上走出去。

    若不是栓春台的道路从前也是依着皇城规制所修建, 只怕还容不下。

    释月在门口看了老半天, 方稷玄拎着榆钱串子在她眼前甩了甩, 她才回神接过来。

    “就这点榆钱了。”方稷玄道:“有什么好看的。”他只看出‘忌惮’两个字。

    栓春台街面上多了好些来讨生活的外乡人, 有些是如老丈一般是附近小村落里的, 还有些是从北江弃掉的城池里逃过来的汉人,更别提闻风而动,嗅着钱味就过来的行商货郎,一时间连租子都涨了许多。

    方稷玄是连着这铺子的地契房契一并买下了,蛐蛐儿的酒铺则是祖产,外头涨得再厉害也管不着。

    只有蓉娘凄苦些,好不容易修成人形了,胆小不敢作恶,兢兢业业卖羊头赚租子。

    “瞧瞧,你还埋怨我紧赶慢赶呢,这要是再晚来几天,租子要贵上三四成还不止。”张巷边搓着花生米,抿着小酒,很是得意地说。

    灶畔的妇人没有说话,把新烙的饼子铲起来,又瞅了眼锅里的白粥,把饼子给张巷边端过去,小心翼翼地道:“我煮了些粥给孩子吃,她发着烧,吃不下饼子。”

    张巷边点点头,又一拽妇人的袖子,道:“过会子,让老大给我买碗羊杂碎去,吃了酒再吃上一碗羊杂碎,舒坦得没边了。”

    “我去买吧。初来乍到孩子也不识路。”妇人说。

    “从边上那胡同钻过去,往西边一折就是了,”张巷边有些不耐烦,道:“女娃一个,白养都嫌费粮食,谁拐她去?”

    妇人捏了捏衣摆,又道:“那买几个铜子的羊杂碎?”

    张巷边从腰头里取出四个子来,道:“有辣子叫她多舀些。”

    妇人应了,端着粥碗往孩儿房中去,新赁下的院儿不大,但独门独户的很清净。

    一共就三间房,两间堆货,张巷边的两个奴仆跟货睡在一块。

    另一间房大些归他们住,屏风一拉,拼了两块板子充做床,叫两个孩子睡。

    不过小女儿发了烧,妇人把她抱到床上,好叫她睡得稳妥些。

    “你张叔叫你替他买碗羊杂碎。”妇人摸了摸伏在床旁护着妹妹的大女儿,见女儿眼神迷蒙,妇人又说:“那你来喂妹妹,娘去买。”

    见女儿点头,妇人就搬了个凳子,将粥碗摆上去,“吹一吹,碰碰嘴,不烫了再给妹妹吃。”

    “娘,我知道的。”女孩拿过枕头垫在妹妹后头,先给妹妹换了块凉帕子,轻轻地沿着粥面勾了一勺,喂给妹妹吃。

    妇人放了心,捏着几个铜子往外走。

    她也是跟着张巷边才有机会来栓春台,过去二十来年的日子,就是从这个小村子到那个小村子,从来也没机会去过州府,莫说孩子了,便是她走在这样热闹的街市上,心里也觉惴惴。

    张巷边原本是想住在货栈那边的,可又觉得货栈那边龙蛇混杂,怕带着女人小孩不得安生,就在这花市边上赁了院子,这花市的铺面大多是祖产,栓春台本地人,踏实不生事,也不怕事。

    这要不是祖产,光是这半条街卖文玩字画,半条街卖花鸟鱼虫,早两年不太平的时候能当饭吃?谁熬得过?光叫那份租子就得耗死了。

    住到花市这边图个安稳,但张巷边与人谈买卖就得绕一绕,费点功夫,他翻来覆去总挂在嘴上,以彰显自己待她们的好。

    人无完人,张巷边不算顶好,也不算歹人。

    “呦,姐姐,您这是要吃点什么呀?”

    蓉娘瞧见这妇人在门边站许久了,奈何这个时辰买卖正旺盛,人进人出的,她也没空招待,好不容易瞅见个空子,问了一句。

    “四个子的羊杂碎。”

    妇人瞧见蓉娘忙得额角渗汗,面颊红粉,风流之态满溢,不禁有些自惭形愧。

    “你这,是给家里男人带回去吃的吧?可带碗来了?”

    店里好些男人,瞧这妇人就是个老实的,怎么会往里挤。

    妇人张了张口,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我回去拿。”

    “罢了罢了,家住哪?”

    “花市边上。”

    “行吧,你先从我这端了碗,吃完涮好了给我拿回来。”

    妇人连忙道谢,幸好头回出来碰上的是蓉娘,见她这样好说话,妇人心里也踏实了些,有兴致转脸看了看对面的小酒馆,又瞧瞧边上卖油旋的小馆子。

    油旋和羊汤其实再搭配不过了,每日总有大半的油旋是喝羊汤的客人买去的。

    “素油旋再来六个诶。”蓉娘探出身子叫道:“忙着呢,送一送。”

    不一会儿,油旋店里就出来人了,妇人正要伸手去端羊杂碎,就见个纤巧轻灵的姑娘掂着一个盛着油旋的小笸箩走了出来。

    两人一对上眼,释月微微一挑眉,有些讶异地道:“乔婶子?”

    这称呼简直如一个巴掌扇在妇人脸上,释月就听‘咔啦’一声,羊杂碎浇了满地,碗也给砸掉了。

    乔婶子转身就跑,蓉娘虽说是拿了四个子,可折了一个碗啊,跳着脚喊她,她都不回头,往弄堂里一钻,人影都不见一个。

    “不是,这谁啊!闹得什么事儿!”蓉娘拿过释月手里的油旋,也顾不得一个碗,得先招呼客人去。

    等这一阵忙过去,蓉娘扭扭哒哒的走过来问起乔婶子。

    释月也不明白乔婶子作甚那么大反应,就提了提从前与她在鸭子河泺做邻居的事。

    “你说她男人死了?”蓉娘没骨头似得倚在桌上,伸手想去摸桌上那一碟菱形嵌核桃的小糕点。

    手还没摸到,就觉后脖颈戳着一根银针。

    “小气,我,我不吃了还不行吗?!别叫人瞧见!”见银针收回去了,蓉娘垮了个脸,道:“真想瞧瞧你本体什么样,我要成天像你这么吃,该跑不动了。”

    “其实本体同你有些像,不过比你好看太多了。”释月故意拈起一块酥皮刷蜜夹果干核桃碎的点心,一口吃了。

    蓉娘知道释月的厉害,又同个小孩一样,喜好难测,不敢过分挑衅了,只道:“方公子也太能,这点心瞧着焦黄油亮就是好吃,可我也没见过呐。”

    “胡人点心。”释月说着又吃一块。

    她平日里也不这么抠搜,约莫是这吃食实在好吃又不怎么好做,蓉娘只能沾光闻闻那股焦甜焦甜的乳香,她忙又说起乔婶子的事,分散一下注意力,“可那妇人刚说是替家里男子买羊杂碎回去。”

    “噢,那就是改嫁了呗。”释月想着,难怪从鸭子河泺出来了。

    “伤心地,不想待着也正常。”蓉娘看了释月一眼,道:“乔是她男人的姓吧?你叫她乔婶子,难怪她那么大的反应,约莫也觉得没守住贞洁,没脸了。”

    释月诧异地看向蓉娘,“你居然还说贞洁这玩意。”

    “啊呸!我是说她,人跟妖精怎么一样?”蓉娘扬起一双妖妖调调的眼,又瞧着释月吃得一鼓一鼓的腮帮子,便挨得近了,冲着她耳朵吐气,又声色酥软地道:“咱们可是会顶顶会享,哎呦!”

    蓉娘正发.浪呢,就觉后脖领子一紧,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方稷玄提溜起来,扔出了外头。

    蛐蛐儿正抹桌子呢,看见这一幕顿时大笑起来。

    “你做什么把蓉娘扔出去?”释月不解地仰脸瞧方稷玄,嘴角边挨他指腹蹭了一下,抹掉一点酥皮碎。

    “你瞧不出这狐妖在撩拨你吗?”方稷玄实在也有些摸不透释月的脾性,说上一句不顺耳的就要揍他,可那狐狸舌头都快舔上耳朵了,她倒不动弹了!

    “她修的是合欢术,男身女体随意采补,总是这个样。”释月不以为意,对于方稷玄的举措还有些困惑,“初来的时候,她不是还撩拨你吗?你还给人家吓出原型了。”

    娇美娘惊呼一声,在一串黄扑扑的屁里变成一只肥呼呼的厚毛狐狸,还瘫在地上装死,方稷玄一拂袖扇掉臭气,简直无语得不行。

    碍于李越刚叫人修了栓春台的户籍,蓉娘也借了个早死姑娘的壳子被写上了,贸贸然烤了这野狐狸,到时候惹人来查,反而啰嗦!

    蓉娘怕释月、方稷玄,可不怕蛐蛐儿,瞧着夜市快散了,街面上行人也稀,突然就朝她走去。

    蛐蛐儿抹完桌子正在扫地,忽然见蓉娘大步冲了过来,步子没有平日的妖媚,反而大步流星有些潇洒,正莫名着,就见她已经逼到了自己眼前,手腕被她一捏,痛得蛐蛐儿眼泪都出来了。

    “小东西,别真以为我有这么好脾气,真把我惹恼了,都不够我一口吞的!”她的声音也不似平日里掐得软骚,而是有些发哑。

    蛐蛐儿紧张得都没进气了,攥着扫把闭着眼,好半晌没听见声了才敢睁开眼,就瞧见那绯红的衣袖在门边一晃,两块门板子哐哐就给砸上了。

    ‘脑壳有毛病,阴一阵阳一阵!力气怎么那么大啊!’

    她小声嘀咕着收回视线,只好又拧了帕子给秦三擦脸,“爹,爹,醒醒,上门板了。”

    喊了几声,打搅了秦三醉梦中的奢靡淫乐,他一个翻身,倒是准确的一巴掌挥在蛐蛐儿脸上。

    蛐蛐儿天生骨架子单薄,被一巴掌挥到地上,滴滴鼻血落在砖地上,她用掌心去擦,血在脏兮兮的砖地上糊开,看不出来了。

    她用袖子擦擦脸上的血,抱着门板自己去上了。

    一样大的门面,酒馆门板细窄,共有八副,不似羊汤和油旋铺子那样是两副大板子。

    这也好,搬上搬下是累一些,但蛐蛐儿能搬得动,等最后一副门板卡上的时候,屋里暗了许多。

    酒铺后头没带院子,只绕了一条小渠,月光隔着渠,没照进屋里来,柜台上油灯光芒如豆,在秦三粗重如畜的呼噜声中闪闪烁烁的。

    “哼。”蛐蛐儿在黑暗中短促而奇怪地笑了一声,“爹,不用你,我也行。”

    第30章 烙菜馍

    ◎焦黄薄韧的面皮夹着菜馅,干干爽爽的一股粮食菜香,热烘烘的,也足够好◎

    四个子的羊杂碎喂了街这事, 乔金粟不知道。

    她只瞧见张巷边怒冲冲地进屋来要洗脚,见乔金粟、乔银豆占了他的床,又是一通骂。

    乔金粟一句话也不说, 任由他骂, 只有院里拴吊着的黑豹狂吠了几声, 她娘赶紧着把乔银豆抱到屏风后头去,乔金粟藏在门边, 冲黑豹比了个‘嘘’的动作。

    当初离家时, 张巷边就不想带上黑豹, 路上也好几次想吃了它打牙祭的,她娘说黑豹聪明,能看家护院, 这才保下了。

    乔金粟见黑豹沉默下来, 趴在砖地上不出声了, 也缩回脑袋, 爬上那两副板子拼成的床上去,轻轻地搂着妹妹, 拍着她, 在醉汉的抱怨谩骂声中, 给她讲起无数个诞生在北江冬夜里的故事。

    不知过了多久,张巷边终于是睡着了, 乔金粟探出脑袋,就见她娘正替昏睡过去的张巷边擦脚, 见乔金粟望过来, 柔声说:“快睡吧。”

    她笑了一笑, 似乎一点都不勉强, 眼睛还亮亮闪闪的, 乔金粟知道这是眼泪。

    乔金粟躺下来,乔银豆立刻依偎过来,将两人之间的空隙填满。

    模模糊糊,那发烫的小手还在乔金粟脸颊上摸一摸,“姐姐,别哭。”

    这一夜梦境断断续续,醒时乔金粟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梦,只依稀记得梦见了鸭子河泺。

    张巷边昨夜好睡,眼下已经醒了,正在与她娘说话。

    “这栓春台啊,我瞧了一溜,就数枣子的买卖有的做。”

    “枣子?枣哪没有啊。”鸭子河泺也有枣。

    “嘁,你是没吃过栓春台的枣,又大又甜,核还细小,不用晒就是红彤彤的。”

    “真的呀?”

    女子好奇又柔软的语气对于男子而言大约很受用,张巷边顿了一顿,道:“傻脑壳,笨舌头,就没吃过什么好的!这时候没有鲜枣,我今儿回来买些酒枣给你吃。”

    说起来,张巷边是很勤快的,但他的勤快不在田头,也不在锯刨,而是热络地往人堆里凑,他总能从其中找到可以撬出银子的缝隙。

    从鸭子河泺带回来的皮张应该是替张巷边挣了不少,木耳干菇也找了几间铺子,磨了好几天的价钱,叫他们都收了去。

    不过腊鹿腿一类的东西不怎么好卖,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吃口,贱价卖了张巷边还舍不得,索性瞅准了人一送,买些人情消息,倒显出腊鹿腿的稀罕来。

    张巷边收拾收拾就起身出去了,又扔出来几个子,道:“我出去吃,你同俩丫头自己买点吧。”

    “总外面吃开销太大了,”她娘小声道:“你回来时带点粮面油盐,咱们自己做吧。”

    “福都不会享,知道了!”张巷边语气嫌弃,却带着点笑。

    若不是看上人家是个过日子会疼人的,他哪会连着两个拖油瓶一起养!

    屏风一收,乔金粟装作刚醒的样子,摸摸乔银豆的脑袋,道:“娘,好像不怎么烧了。”

    她娘双手合十朝四方拜了拜,“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娘打盆水去,你替妹妹抹一把,娘出去买两个炉馍,就前个你张叔给买那种,糖馅的。”

    她抿着掌心的几个铜子,做起了打算。

    “不要,炉馍太小,三人吃不饱。”乔金粟说:“娘,菜馍就蛮好。”

    这菜馍和菜馍还不一样,鸭子河泺的菜馍是把野菜揉进面里,用蒸笼蒸出来的,但乔金粟说的菜馍是烙出来的,用个地道些的说法,是‘塌’出来的。

    她们租的小院胡同口就有一家专卖馍的,乔金粟来的时候,就一边瞧着张巷边卸货搬东西,一边望着婆婆、儿媳俩人围着个大大的铁鏊子,一个擀面,一个翻馍。

    一张张馍比纸还薄,从鏊子上揭过去时都透光。

    栓春台种不了稻,馍就是口粮,一早上就开始烙,起码有个七八个馍筐等着她们装呢。

    馍筐装满了,就开始烙菜馍了,菜馍的面皮可以擀的很薄很薄,铺上很多很多的菜馅,再盖一层面皮后在鏊子上塌熟就行了。

    那鏊子很大,塌出的菜馍也大,许多人都是一角一角买,或者半张半张的买,到饭点了,又是一家子人口,熬了薄粥不顶饱,买上一整张也是有的。

    “张嫂子,你要什么馅啊?”白净丰腴的妇人笑问她。

    这称呼令她怔愣,人家以为她是说不上,一溜介绍道:“菜馍的菜馅可多哩,爱夹什么夹。再过些日子,灰灰菜、茴香、荆芥、苋菜、韭菜都能拿来做菜馍,都好吃,我们自家有时候还吃嫩倭瓜丝菜馍,到了冬日里短菜了,就弄点豆芽、粉条、酱萝卜干,手艺好味道就好。”

    她买了半张苋菜馍往家去了,两个女儿已经把自己拾掇好了,见乔金粟还在给妹妹梳小辫,就道:“我给她弄,你先来吃。”

    焦黄薄韧的面皮夹着菜馅,干干爽爽的一股粮食菜香,热烘烘的,也足够好吃了。

    乔金粟就着一碗寡淡的茶水吃得很满足,也可能是因为张巷边不在家,这里只有娘和妹妹,所以很自在。

    “还是城里热闹有人气吧?”她娘忽然来了一句,像是寻求什么认同。

    乔金粟捧着菜馍仰起脸,一时间不明白她真正问的是什么,过了好一会,才点点头。

    她知道娘很累,在北江漫长寂静的冬日里要发疯了,而且她一个人种不了多少地,还带着两个孩子,日日要受别人的接济,她活得太亏欠了,很受不住,这才改嫁给张巷边。

    寡妇的苦,不能当做看不见,村里没人说她的不好,张家孙家几个叔伯摆了酒,还要张巷边好好待她。

    乔金粟不是没有埋怨的,但她的忧愁微不足道,她更不想表现出来伤娘的心。

    趁着张巷边出去了,乔金粟偷偷解开黑豹脖子上的绳索,黑豹高兴极了,蹦啊跳啊,又嗅闻着乔金粟身上的气息,闻了一会,它又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赶紧进屋去拱。

    “找什么呢?没吃的。”乔金粟她娘见黑豹在自己脚边乱拱,不解地问。

    黑豹嗅了一阵,就往门外跑去,乔金粟顾不得娘在身后叫嚷,赶紧去追。

    这一路穿过几个胡同,从这条街到了那条街上。

    乔金粟的身板长结实了许多,跟着狗跑了一阵还跟得上,终于见黑豹停下了,蹲在一间卖油旋的铺子门口,摇着尾,吐着舌,十分快乐期盼的样子。

    “油旋咱可买不起,下回等张叔吃酒,我给你拾掇些鸡骨吃。”

    乔金粟走进羊杂碎的浓香里,又踏进油旋的油香面香。

    黑豹叫了几声,又把脸转向油旋铺子,乔金粟终于跟着它这个转脸的动作看了过去,只见到这油旋店里的几张方桌。

    忽然,边上窄长的小窗一开,释月倚窗笑道:“怎么?闻着味找到我的?”

    在栓春台灰扑扑的天色中,她清亮得就像一轮北江冬夜里的月亮。

    乔金粟愣愣地看着她,眼圈一下就红了。

    她跑进铺子里的时候,释月又坐回柜台后边了,乔金粟找不见人,还以为方才是幻觉,原本还忍得住的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

    方稷玄端着对面酒馆食客要的几个夹肉油旋走出来,见乔金粟站在堂中哭,难得见他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还左看右看,以为是释月在搞鬼,把孩子从北江弄来了。

    倒是乔金粟一见方稷玄就笑,猫腰去柜台后面找释月,找到了就赶紧抹抹眼泪,一把扑进她怀里。

    “释娘子,你们也来这了?方郎君还会做油旋呢?真厉害。”乔金粟又笑,像是碰上了天大的喜事。

    听乔金粟说了这两年的事,释月才知道乔婶子是嫁给张巷边了。

    ‘这俩人居然有夫妻运,真是奇了。’她想着,就道:“什么乔婶子张婶子的,万一又嫁,可不还得改口,那你娘姓什么?”

    前头一句话惊得乔金粟直摆手,“可不会再嫁了,我娘姓于。”

    “噢,那以后就管她叫于娘子呗,她那天听我叫她乔婶子,把一碗羊杂碎连碗都砸了,怪可惜的。”

    “羊杂碎啊。嗯,可惜。”糟践东西可惜,还挨张巷边的骂。

    乔金粟是跟着黑豹跑出来的,怕她娘找不见焦心,反正释月开着铺子跑不了,她仰脸在铺子里瞧了一圈,虽舍不得,但还是说自己先回去了。

    油旋铺子这条街热闹,卖的是吃食,花市那条街也热闹,卖的是情致。

    味都不一样,但要乔金粟来说,她还是喜欢食物的香气。

    见到了故人,乔金粟雀跃极了,久违地蹦跶着走路。

    黑豹如愿以偿的替乔金粟引了路,但还没收心,仰着脸闻闻这,闻闻那。

    “啊切!”一股子臭墨旧书花肥鸟粪味。

    狗打喷嚏可不会遮着掩着,唾沫白点子就溅了出去,溅在人家青纱罩绿袍的下摆上。

    乔金粟还没发觉,谁留意狗打个喷嚏啊?

    但那人有些嫌恶地撩一撩衣摆,边上三两个跟班大惊小怪的叫着,说要活撕了这畜生!

    乔金粟仰起脸,就见个好看的男子正垂眼瞧她,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俊,还带着股书香。

    “对,对不住?”乔金粟觉得自己该道歉的,又觉得为这事道歉有些可笑了。

    “不妨事。”男子扯动皮肉一笑,又薄斥身边的拥趸,道:“一件袍子,换过就是,你们不要吓着这个小姑娘了。”

    “还是舒公子大度。”

    “就是就是,舒公子赋诗一首,就值得千金万金,与个丫头片子计较,落了您的身份。”

    栓春台近日来了好些文人骚客,要亲来此地一览黄沙落日的美景,誓要写出些名篇佳作流芳百世。

    兼之此地官职空缺,李越正在招揽能人,所以好些名落孙山又在冀府、豫府找不到差事的文人就跑来栓春台试试。

    其实栓春台这地界从来也没丢过,只是受北江滋扰,不太安稳罢了。

    从前这里多的是往来于北江和南德之间的行商,少有什么大诗人大文豪跑过来的,如此一想,果然还是文人看重性命些,不比商贾肯为财而死。

    乔金粟听他们吟一句,‘风里卷黄沙’,那舒公子接一句‘更待春雪来!’

    又有人唱一句,‘苍苍白骨满黄沙’,舒公子又接一句‘马汗成冰凝雪花!’

    这是用‘黄沙’和‘雪’做题眼在联诗,这边上恰好是文房四宝笔墨铺子,卖这些的就算不会作诗也得会吟上几句名篇啊,所以很多店家都在给他们鼓掌,好不神气。

    乔金粟听得半懂不懂,但就是觉得一句句诗吟出来,那位舒公子就连走步的身段都更潇洒了些。

    她正看得入神,就听见一声,“嘿!”,脑门上同时挨了个响亮亮的‘嘣’。

    乔金粟捂着脑门一抬眼,就见张巷边是拎着俩坛子回来的,左边这个一股油香,右边那个一股甜酒味。

    “这么点就看人家俏郎君了?”

    乔金粟臊得很,争辩道:“我是听他们吟诗呢!”

    “吟诗?”张巷边也听见了,撇撇嘴不觉得有什么厉害的,就道:“我也会啊,咳咳,‘黄沙迷眼晒死爷了,雪花飘飘冻死爷了’怎么样?不错吧?”

    他得意洋洋的做完诗,就听见黑豹激动地打了个喷嚏回应,笑道:“诶!畜生也觉得我作诗好吧?”

    乔金粟真觉得认真等他作诗的自己是个傻蛋,一路闷头回家时张巷边还在后边喊叫。

    “嘁!栓春台这点沙还叫沙?早些年我跟我爹贩绸去胡人地界,那走的才叫沙路!他们知道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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