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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酒枣

    ◎这枚酒枣皮薄肉厚,将酒的醇香融于枣肉的鲜嫩,甘甜馥郁,真是男女老少都会喜欢吃的零嘴。◎

    晓得释月和方稷玄也在栓春台, 张巷边立马就拎着一坛子酒枣和一包糖酥馍来了。

    金粟银豆和她娘都跟着来了,张巷边坐在钉板上都能嬉皮笑脸的,两个孩子同释月久别重逢也是欢喜, 只她娘还有些别扭。

    听释月叫了她一声于娘子, 怔了一下去看张巷边, 见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依旧同方稷玄套着近乎, 她这才笑起来, 说着两个孩子有多么想她。

    张巷边带来的酒枣是栓春台特有的吃食, 也是留存鲜枣美味的妙方。

    他一掀开坛上紧扎着的蜡封纸,阵阵枣甜酒香味就飘了出来。

    酒枣都是秋日里枣子丰收时做的,枣子洗干净后在白酒里浸一浸, 再搁到坛子里封好就行了, 到了年尾或是有喜事的时候再启开, 枣儿还是鲜枣模样, 咬开来才晓得玄机。

    “这新鲜的枣肉都是绿的,脆甜脆甜的, 呶, 现在是软绵绵的, 发黄了,您尝尝, 都尝尝。”张巷边举着一个掰开的枣说着,把没核的那一点枣子往乔银豆嘴里一塞, 自己吃了剩下有核的, 笑嘻嘻地问:“好吃吗?”

    乔银豆睁着大眼睛点点头, 太小的孩子, 只能尝尝味。

    方稷玄从前也食过酒枣, 不过因为枣肉软甜,更显得枣皮涩口,而蒸酒枣,杞子炖酒枣之类的,但都更像甜品补品,不似口中这枚酒枣皮薄肉厚,将酒的醇香融于枣肉的鲜嫩,甘甜馥郁,真是男女老少都会喜欢吃的零嘴。

    他看释月,果然已经吃了许多还没停嘴,原本在她膝上窝着的竖耳炸尾黑松鼠也探出身子来,不知什么时候也偷了一粒红艳艳的酒枣,美滋滋地啃着。

    “诶?”张巷边也瞧见了这只松鼠,纳闷地抓抓下巴,“这不灰狗子吗?你们从鸭子河泺一路带过来的?栓春台的松鼠可不这样。”

    “哪那样?”乔金粟好奇地问。

    “红肚皮的,可比这黑乎乎的玩意好看多了,哎呦喂!”

    张巷边话音刚落,就被黑松鼠给挠了一把,偏偏又是释月养着的,打不得,眼睁睁瞧着它又抢了一个枣子,往后院逃去。

    “跑了诶。”乔金粟看释月和方稷玄都不动,就她一个人着急。

    后门的布帘被撞得波动起来,隐隐约约透出一股清冽透亮的松林气味,乔金粟愣一愣,再耸了耸鼻子,就没闻见了。

    张巷边这人,该花银子的地方绝不小气,糖酥馍也是提了半篮子来,礼尚往来,方稷玄说要几人留下吃饭,便让蓉娘做几碗羊肉羊杂碎来。

    等羊汤杂碎的空隙,他撩开柜台后小厨房的门帘,本要进去现烤几个油旋,但张巷边连声说够了够了,不肯叫他劳动。

    乔金粟打眼往厨房里一望,就见还是那么干净规整,右边的烤炉是坐在灶台里边的,灶膛里存着微红的余烬。

    左边的长案上摆着一盆面粉,半盆搅拌好的葱花椒盐,还有一大块白蓬蓬的,醒发好的面团,以及一坛子猪油。

    趁这当口,张巷边赶紧着去把羊杂碎的银子给付了,又多要了一个羊头,往桌上那么一摆,秃噜噜的眼眶里吊着羊大眼正瞪着乔金粟。

    她不敢说什么,往释月身边缩了缩。

    释月瞥了她一眼,就把碟子一转,让羊眼睛瞪着张巷边和方稷玄去。

    吃着干的喝着稀的,众人满足,此时却有一小兵模样的人骑马而来,交给方稷玄一张帖子,说几日后李将军会在演武场上设宴,先吃再开打,优胜者授予官职,如若文武兼备,则更佳。

    张巷边的眼睛都盯在那张帖子上,见方稷玄兴致缺缺的,那小兵又是个直愣的,硬是举着,他打了个圆场,上前一步,觑了方稷玄一眼,见他反应不大,就躬身替他接了。

    “方郎君这是不想去?去去也无妨嘛。见见人头,熟络熟络?”张巷边小心翼翼地替他把帖子压在酒坛下,免得叫风刮跑了。

    “上头又没写名字,”释月知道方稷玄是不会去的,就算想看看李越是否是旧人转世也不会借这个契机,否则一拳头将人打死了,不好收场,“你想去就拿去。”

    “释娘子说笑了。”张巷边赶忙摆手,“我虽爱往人堆里去,但也得量力而行啊。拳脚无眼,叫人打死了还没处说去。”

    李越在城中拉拔人才,是武人的机遇,可对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言,这登天的云梯近在眼前,自己却要四处寻求门路,以呈递文章,展现文采。

    其实若有经世之才,管他是李越还是孙越,都做到一军之统帅的位置上了,‘用人’这两个字,总是精通的。

    他虽为武将,但也识字,素日里只看些史籍兵书,曾有一篇戍边经略流传出来,质朴敦实,正中要害。

    而对于华彩文章诗句,简直是半分兴致也没有,最厌这虚浮之言,所以想用咏叹拍马的诗文撬开李越的门,只怕适得其反。

    不过,李越虽不喜这些,但他娶了冀州书香世家的小姐,生的女儿李应茹也是从小就养在外祖家中,是个在文墨中泡大的闺秀,所以便有人把主意打到了她头上。

    栓春台的府尹是从豫州调任的,如今还在路上。

    城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是李越说了算,又是个战场上杀伐过的将军,既是他的女儿,谁又敢打什么坏主意?

    只是辗转请了几位栓春台本地豪绅家的姑娘,往李应茹耳朵里吹耳边风,要她办个诗会。

    油旋铺子同花市只差条胡同,此种小道消息走得飞快。

    释月打后院出去,就是个破败的租书铺子,一进去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书山书海的,释月已经是他家的常客了,这几回去捡书消磨时间,总听见街市上有人在高吟几首新诗。

    释月闲时也翻过几本诗集,她偏爱字字精妙,意境辽阔的诗句,不怎么喜欢男子仿女子口吻所做的闺怨诗,但也读得出好坏。

    释月听了一耳朵,道:“不怎么样。”

    四下明明无人,却听见一阵苍老喑哑的笑声。

    “丫头,你拣去的那几本诗集可都是历朝历代的名家所做,也是我苦心搜罗的,吃多了山珍海味,再啃麦麸馍馍,谁咽得下去啊!可若是饿久了,麦麸馍馍又怎么不是好东西呢?”

    释月准确的拈起一份残卷,书底下露出个满头疏发,胡子雪白的老头。

    这老头也没个正经姓名,别人都叫他蠹老头,原本以为是同音的姓氏之‘杜’,没想到是蠹虫之蠹,也就是书虫的意思。

    “你成日埋在书堆里,难道不觉得喘不过气吗?迟早有一天直接被这些书压得睡死过去。”释月说话并不客气,与人难相交,只这书虫老头毫不介意,也从不以什么长者身份自居。

    “诶诶。”老头伸手点了点释月,笑道:“这死法正是老夫所求,无儿无女亦无债,我平生最爱就是书,能死在这书堆里,算是老天垂怜了。”

    “那等你死了,这些书能归我吗?”释月本以为老头这般爱书,说不定要焚书相伴,没想到他一摊手,很洒脱地说:“你要?那最好不过,免得与我一样,烂在地里,可纸张脆弱,不知能挨几个春秋,说到底也是要烂的。”

    又是一个出乎释月意料的回答,见她怔愣,老头笑道:“我虽有藏书之癖,可没有毁书之恶。可知我原是江临人氏?”

    “不知,都说江临男子生得清秀白皙,你可不像。”释月勾过一把小杌子坐了,捡了一本前朝佚名人氏所做的话本翻看起来。

    老头又笑起来,满脸的褶子,“我不像江临人氏?唉,我是老了,年轻时也是翩翩公子来的。”

    见释月嗤笑,他无奈一摇头,细看释月样貌,笑道:“你倒似个江临碧水里养出来的,可你那郎君我就瞧不出了,他高头大马,虎背蜂腰,像是北江人氏,但瞧五官又觉有些东泰水土养出来的气韵,只是过分深邃了些,更像是掺了点西边的胡人血统。”

    “他身世不清,自己也不知道,是个串儿。”释月说得随意,引得老头又大笑起来。

    “江临是个好地方,小船摇橹,柳条桃花,出门就是河,抬脚就是桥。”老头闭了闭眼,似在回忆着什么,但片刻后又睁开眸子,苦了脸道:“可你不知,那潮气毁了我多少书册,唉,也是我自己家贫,有点银子都买书了,哪有银子买熏炭呐,最后是气不过,拉着一车子书索性往栓春台来了,就图这份干!”

    “可太干不是会裂吗?”释月拎起书脊抖了抖,倒不觉得很脆。

    “城外那么大一个红崖湖,那么长一条黄带河,你给忘了?否则栓春台在这黄沙地上能养得住这么些人?”老头挤了挤眼,一副运筹帷幄的自得神色。

    正此时,外头忽有人叫道:“舒公子又得佳句了!”

    老头一下从书堆里坐起来,对释月道:“听听,这舒公子倒是有过几句好诗的。”

    “初夏夜饮归,桨动蟪蛄鸣。山光缓西沉,池月又东上。荷叶小桥横,修竹风声乱。吾庐何处是?灯火小窗里。”

    一首诗吟罢,在众人叫好声中,释月和老头没说话,过了会子,她道:“尚可,只是写在栓春台,情与景不符。”

    老头才回神,也跟着点点头,又有些困惑地说:“这舒公子莫不是江临人氏?这诗中所描绘的,近似我家乡景致。”

    “可能是游历过。”释月道。

    “也对。”老头又重新躺回书堆里去了,随便抓了本书看起来,道:“今儿不收赁书费了,叫你郎君做个油旋与我吃,怎样?”

    说着腹中轰鸣声起,释月笑道:“前几日不是有人出价,要买那套《六陵纪事》吗?”

    “嗐,卖书得是我死了以后得事了,肯往借人一览就不错了。”老头大惊小怪地叫嚷着。

    释月捡了块石头丢自家院里,又喊了句,“方稷玄,做个夹肉的油旋来。”

    “你这蚊子声,他听得见吗?”老头有些信不过,打趣着释月,抬脸就见几个书生来找书。

    他们都是茶馆诗会的常客,消息流通,于是老头就顺嘴问起这位风头正劲的舒公子。

    说起来,舒公子乃冀州府人氏,也是书法名家舒逸的小公子,名为舒君誉。

    “舒君誉?凭这名字就该得个一官半职,怎么不走科举的路数?”老头不解地问。

    那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他类比起前朝的诗圣诗神,诗仙诗鬼了,说什么这几位也是仕途坎坷,流芳千古的,倒是挺敢攀扯的。

    “当然是考不上了,难道是不想吗?”摇摇欲坠的书架子下,忽然凉飕飕地冒出一句来。

    第32章 酸梅汤和甑糕

    ◎浇淋而下的桃杏汁,木桶里打着晃的酸梅汤有种黏壁的之感,释月要了一碗,店家就用铁锥凿冰落进大白瓷碗里,再舀一勺乌红梅子汤。◎

    众人皱眉探颈望去, 就见到半幅裙踞如莲花般散在几摞书上,再望上看,就见膝头摊着一本卷页发黄的书, 那女子的面孔掩在书山的影子里, 鼻唇和下巴被浮光隐隐勾勒出, 是个佳人。

    “你,”原本替舒君誉感到冒犯而恼怒的书生不由自主地低下声去, 既被释月的样貌惊艳, 又更因为她是女子, 更露出点不屑轻蔑之态来,“你懂个什么呀?倒也识字?可是念过一本三字经,半本千字文?难得了!瞧的是什么书?可有不懂的字?”

    这好为人师的劲儿一涌上来就压不住, 哪怕只是个才疏学浅的酸书生。

    这人瘦而矮, 像根短棍, 刚好挡了一束光, 虽不碍着释月看书,但她翻过一页纸, 道:“干你屁事, 可是姓舒的狗?那就别在我这叫唤, 自去他院里守门。”

    踩着释月这话的尾音,就听蠹老头故意声高, 笑呵呵地说:“方郎君来了?唉唉,我这腿脚不好, 劳烦你送这一趟了。没想到你娘子隔这么远唤一声你就听见了, 多谢, 多谢, 呦, 夹肉的?嗯,猪头肉?可美死我老头了。”

    被个小小女子折辱多么叫人恼恨,几个书生恶着脸一扭头,见了她这铁塔般的郎君,也是奇了,心里这口怎么也压不下去气就这么平了。

    释月觉得好笑极了,把脚边选好的一堆书都推到方稷玄怀里,笑道:“怎么瞧见他就哑巴了?别怕,他这一身肉是虚的,骨头是脆的,心肠是软的,快,打他呀。”

    蠹老头嚼着油旋,想劝释月别拱火,见好就收,可嘴里堵着说不出,又舍不得咽得太快,只一个劲冲方稷玄‘唔唔唔’。

    “我们只是不想同你一个小小女子计较!”

    “女子娇小身姿亦有美态,不像你个直上直下的三寸丁,一张嘴通了谷道,真是浪费粮食。”

    “你个女子好不要脸,”矮瘦子气得脸白,又冲方稷玄道:“瞧你也是英雄气魄,怎么娶这么个女子?我来教你!娶妻要求德言工貌,她口出这般难听放荡的言语,显然德行有亏,撩着个铺子不守着,想来妇工从无,莫不是只看得上这张面皮?那同妓子有何……

    释月始终面带笑意,倒是方稷玄神色愈发难看。

    矮瘦子急忙吞了剩下的话,一拂袖,别过身去要走,似是大度不与这两人计较,可不知怎得,突觉背后受力,令他重重磕在租书铺的石门坎上。

    为免火灾伤书,蠹老头这屋子是从一个石匠手里买来的,梁顶虽是木的,其他很多部件都是石头做的。

    几颗门牙和着一口血吐出来,释月在他身边蹲下,笑眼弯弯。

    “你,你竟敢当街伤人!我,我要报官,我在衙门里有人!”缺牙漏风的口齿说起话来格外可笑。

    “这可不能胡编,”老头总算舍得咽下一口油旋,叫道:“你自己走道不稳摔的呀。”

    释月站起身,笑容不改,用脚点了点那人的背。

    “你怎么这样说人家?”她故意这样娇娇地说话,真如个风情老道却半点不引以为耻的女支,反而脚尖一碾,直接就化出无数细如牛毛的小针毁了他的肾经。

    那人痛得要大叫,但被倒吸回去的一口血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一个弱质女流,如何推你?手指都没挨一下,这可是你自己摔的呀。”

    他几个同伴也是瞧见了,释月的确是没碰他,许是他怕方稷玄发怒,慌得平地走步都会摔。

    释月双足忽得悬空,又随着方稷玄半跪下来的动作缓缓沉降下来。

    “何必脏了你的脚?”

    她倚在方稷玄的胸膛上,舒舒服服如一张宽厚的摇椅,瞧着他用袖口去擦她鞋尖上的一点微尘。

    蠹老头捂着眼睛,又分开两指看着,连声啧啧。

    释月窝在他怀中挑眉,道:“阎罗菩萨,何必呢?这世上就没几个人能瞧着顺眼些。”

    方稷玄觑着那人同伴,道:“若要报官,我亦奉陪,只是听说李将军手下升堂审问时颇为严苛,若有诬告的,自有棍棒伺候,还是掂量掂量,看自己能受得住几棍?”

    几人连声道不敢,搀着矮瘦子快步走了。

    释月冷哼一声,从方稷玄怀中起身,往后院走去。

    “你瞧蠹老头也不顺眼吗?”方稷玄忽然问。

    释月不语,把院门拍在他脸上,方稷玄无奈地推开,就听她强词夺理,“老书虫一只,怎么算?”

    “那喜温呢?”

    “她是山神共生之体,不是人了。”

    “那金粟银豆呢?”

    “粟豆大点的孩子,你也说?”

    方稷玄没了话说,却是笑了起来。

    油旋铺子的买卖还不错,但堂食的人不多,许多食客拿了就走,或是去羊汤铺子里坐着吃,或是下酒,或是边走边吃,总之铺子里大多时候都很清净。

    李越在演武场选拔人才那日,方稷玄虽没有去,但释月同金粟去瞧热闹了。

    有热闹可看的地方自成集市,如庙宇前头的庙会,又如富贵人家喜丧办的大戏,再就是这演武场边上大大小小,见缝插针摆出来的摊位。

    乔金粟觉得长大挺好的,不用踮脚就能瞧见摊头上的吃食。

    油黄酥酥掉渣的核桃饼是新从炉子里起出来的,香气拨开人群朝乔金粟透过来,浓郁到了化成实质的地步。

    掩在帕子底下的白米切糕就敦实许多,只是瞧着可人,雪白方正一块,拿到手里才闻见那股扎扎实实的米香。

    天热起来,凉意在人多的地方格外明显,乔金粟都不知道什么叫冰酪,是被这单纯的凉意勾引去的,瞧着日头下灿然生辉的冰雪堆,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浇淋而下的桃杏汁,木桶里打着晃的酸梅汤有种黏壁的质感,释月要了一碗,店家就用铁锥凿冰落进大白瓷碗里,再舀一勺乌红梅子汤。

    释月先喝了一大口,俏皮得眯起一只眼,似是冰酸甜凉。

    碗沉到乔金粟眼前,碎冰红汤轻晃,喝到嘴里,再咽到肚里,爽快地令乔金粟都忍不住蹦跶起来。

    一大一小俩姑娘一路吃一路逛,走到演武场边上的时候都没有什么好位置了。

    倒是黑豹钻钻绕绕的,给她们带进一处民宅胡同里,乔金粟盯着不远处那由两大汉才能合力抬出来的甑糕大桶走了一下神,回过头来就见释月站在人家屋顶上。

    “沿着水缸上矮墙,然后我再拉你。”

    释月说得轻巧,乔金粟初还有些怕,一爬起来觉得挺好玩,往房顶一坐视野开阔,她更乐呵了。

    演武场上打得挺热闹,老百姓们瞧得挺高兴,但那些兵将不怎么满意的样子,释月都看得要睡着了。

    “呀。”乔金粟忽然叫了一声。

    释月抬抬眼,就见个翩翩公子上场了,听人报名说他就是舒君誉。

    “舒公子也会武功吗?”乔金粟自言自语着。

    释月觑了乔金粟一眼,见她脸颊红扑扑的,脑海中忽然冒出知慕少艾这个词来。

    舒君誉那衣袂飘飘的样子的确是很潇洒,把对手衬得像个粗壮蛮横的野猪。

    场外许多姑娘都掩着一张通红的面庞瞧着,乔金粟看了一会,扯了扯释月的一角,有满心的激动倾慕急于诉说。

    可释月却毫无反应,乔金粟仰起脸,就见她搭着下巴凝眉思索,神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乔金粟问,“舒公子打得不好吗?”

    “他有打吗?就算会飞,演武场上没有拳拳到肉,算个什么?更何况他这身法,也不是日日踏梅花桩,纵跃横跳苦练出来的,同凡人一起比试,不公平。”

    “凡人?”乔金粟听得半懂不懂,十分困惑。

    释月总不能直接说这舒公子用的不是体术,而是灵力操控,不知是得了修仙法门的人,还是化成人形的妖物。

    她一时间居然看不出来。

    如蓉娘这般的妖精,再怎么妖娆地倚门揽客,口吐人言,巧笑嫣嫣,用布衣绸衫覆体,用香料粉饵遮味,可释月一眼就能看见她满口尖尖的利齿和那两条粗壮摇摆着的长尾。

    栓春台很多妖物。

    释月一斜眼,看向卖甑糕狗獾精一家子,穿着白衫黑裤,圆头圆脑笑眯眯的,还真是应了‘人模狗样’这话。

    她一眯眼,就能瞧出他们的本体,虚虚如附影,小小一只毛乎乎的,拱鼻似猪,有一道白痕从鼻延伸至背,若是在月下,直接能将他们照回原形。

    再看舒君誉,的确是人。

    ‘难道有仙缘,习了些灵术?’释月也不肯定。

    在她往空中投掷玉骨时,舒君誉的对手一拳头挥出去,他侧身一避,人家倒栽出去,算是他胜。

    可演武场上的将领显然更加务实,只取了头两名做个百夫长,舒君誉并未得个一官半职的。

    乔金粟有些替他可惜,又是一出神的功夫,释月已经从人家墙头跳出去了,跟黑豹一人一狗正在下头看着她。

    “跳下来。”释月轻描淡写地说。

    乔金粟睁大了眼,就听这屋主人住着拐杖骂骂咧咧的从里边出来,“谁家的混小子!?踩烂了我的瓦,要你好看!”

    乔金粟捂住嘴不敢出声,把心一横,闭上眼跳了下去。

    释月稳稳地接着她,扔了枚铜子买了两个桃扔进屋里去,叫道:“别骂了,气死不值当,赔你桃吃。”

    叫骂声追在身后,乔金粟被她牵着在大街小巷没有规矩的乱跑了一阵,等老头进屋去了,又偷偷绕回来买甑糕。

    端午将至,栓春台一带有用油饼抹甑糕的吃法,所以不只狗獾精一家买卖好,只要是卖甑糕的,摊子前头都叫人围得水泄不通。

    甑糕这种吃食越新鲜出炉越热气蒸腾越是好吃,热气把各种食材的按揉在一起,一铲勺下去,红枣、红豆、米糕一层又一层,米香枣甜交融,乔金粟大大的咬了一口,只觉绵软黏甜。

    释月在每个甑糕摊都买了一块,说要尝尝谁家是最好的。

    乔金粟搂着一股豆香米香枣子香回去,在那一盏茶的功夫里,恍惚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孩。

    “绣花架子一个,要是给他个一官半职的,敌军一刀劈过来,他一闪,又一躲,又一闪,”张巷边听了释月的转述,一边吃着乔金粟带来的甑糕,一边夸张地耸着肩膀后退,模仿着舒君誉的样子,欠抽极了,“那士气不全都散完了?”

    乔金粟那日见了舒君誉,听他一步一诗,心里很有几分朦胧好感,见张巷边如此丑化舒君誉,心中暗恼,跳起来要夺回那块分给他的甑糕。

    张巷边绕着屋子逗她,没个爹样,倒也挺好。

    甑糕摊了一桌子,有豆多枣多的,有枣多豆少的,有不用红小豆用红芸豆的,有不用糯米用黄米的,还有用了红枣再添蜜枣的,总之是一样吃食百样做法。

    释月戳戳方稷玄,方稷玄头都没回,就把手上的黄米甑糕递过去,软黏黏甜亮亮的都要淌出来了。

    释月大咬一口,觉得比糯米劲道些,使的豆子是蜜豆,渍过的,更结实甜蜜,不似别家豆子软绵成沙,吃相粗犷些就容易忽略了。

    “吃我这个。”释月又把自己手头的甑糕递过来,方稷玄搭着她的手腕咬了一口,尝出这块甑糕只用大枣不用蜜枣,甜得适中舒服,回味甚至有一丝枣酸不腻,而且芸豆绵烂,米软而不糊嘴。

    “还是你舌头最灵,这几家都好吃,但日后若是再买,我选这家。”

    方稷玄轻轻点了点释月还没收回去的手腕,见她弯眸一笑,后知后觉的发现,这算是她头一回把到嘴的吃食送到他嘴里。

    当然了,酸倒牙的杏子和不甜的香瓜除外。

    第33章 花精和陶盆精

    ◎“有啊,卖羊汤的蓉娘是狐狸精,卖酒的蛐蛐儿就是蛐蛐精。”◎

    在陌生的地方发现了旧相识, 这让乔金粟一下就活泼了起来,不再似之前那么沉郁了。

    张巷边赁的院子同油旋铺子很近,乔金粟又长了几岁, 早早地懂事稳重起来, 于娘子便也放心她带着乔银豆常往释月那去, 只是每回都要叮嘱她,不要总白吃人家的东西, 眼里也要有活计, 帮着送个油旋什么的。

    金粟银豆生性乖巧, 而且两孩子同释月一起待惯了,晓得分寸进退,平日里不是一起窝在柜台后边玩玉骨豆包, 就是挂在榆树槐树上学猫叫, 有时候也跟着释月一起逛花市。

    释月从不买鸟鱼虫, 只在牡丹盛花期的时候买了三盆回去。

    一盆叫蓝田玉, 碧青色单瓣托着金灿的花蕊,看起来典雅清贵极了。

    一盆叫粉笑靥, 重瓣的淡粉花朵, 漂亮得乔金粟都想象不出来了。

    还有一盆叫做贵墨玉了, 黑红带紫,花瓣繁复微皱, 乔金粟不好说像一大朵泡开的银耳,但真得很贵气惊艳。

    这三盆花都是花市上的尖货, 店家育出来可不是给庶民的, 他自有门路可卖, 压根就没想着在花市上能卖出去, 这几盆留下来为得是留种, 也是给自己赏玩的。

    不过释月一锭锭的砸银子,谁也架不住这个,她带了三盆花走,留下个败家的名声。

    牡丹花期不长,花市上如今摆着的都是芍药了,但释月院里的这三盆花还是盛放着,香气馥郁。

    乔金粟看看花,又看看释月,忽得问:“释娘子,你是花精吗?”

    “是啊。”释月随口道。

    乔金粟顿时信以为真,又问:“那方郎君是什么?”

    释月想了想,道:“他就是个陶盆精。”

    “噢,难怪你们总在一块了。”乔金粟坦然接受,又小小声问:“这里还有没有别的妖精。”

    “有啊,卖羊汤的蓉娘是狐狸精,卖酒的蛐蛐儿就是蛐蛐精。”释月继续半真半假地说。

    乔金粟老成地叹口气,道:“你又逗我。”

    “前面的话都信了,怎么到这就不信了?”释月不解。

    “狐狸精是骂人的,不能说蓉姨是狐狸精呢。她挺好的,留骨头给黑豹啃呢。而且蛐蛐命那么短,怎么修成精怪呐?但凡她要是成精怪了,怎么还那么没本事,成天挨她爹的打?”

    乔金粟看着拿着树枝在地上瞎划拉的乔银豆,声音变小了一些,“张叔都没打过我和妹妹呢。”

    “张巷边待你们还好?”释月问。

    “不算差。”乔金粟很谨慎地回答,又很快说了一句,“但他不是我爹。”

    这话不是说给释月听的,是说给乔金粟自己听的。

    人的情感真繁复啊,绕得释月发昏。

    乔金粟走到乔银豆身边,握住她的手,姐妹俩一起地上写了个‘乔’字。

    这个姓是蠹老头教给她们的,释月常去租书铺里找书消磨时光,俩丫头也跟着去。

    乔金粟若是个男孩,家境过得去些,父母又有意栽培的话,该是开蒙上学堂的年纪了,但谁也没往那处想过,这里就没有给女孩的学堂。

    蠹老头起初是觉得有趣,教了乔金粟几个字,她全记住了,不知回家练了多久,再来的时候几个字已经写得规规整整,有模有样了,带给蠹老头不少为人师表的成就感,于是就每日七八个字的这样教下去了。

    反正他们一个是糟老头,一个是小丫头,窝在书铺里自娱自乐,也没人闲得发慌跑来指摘。

    花市上的买卖总是不咸不淡的,毕竟不是家常所需。

    只这一日,那文房四宝铺和花铺却热闹起来,拉着成车的纸和好些摇曳的花随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去了,回来时说是李应茹要在城中茶轩办诗会,所以采买了许多宣纸笔墨,又买了鲜花妆点。

    李应茹久在皇城住着,骤然来到栓春台,总有些不适应。

    虽是过了春日,没有动不动就席卷而来的黄沙风暴,草植油绿,天蓝爽朗,但在她眼里瞧着,还是觉得此地一股子土气。

    将军府里的丫鬟都是皇城里带来的,不说如何的漂亮,总是身板挺直,五官端正的。

    再一看茶轩伺候的丫鬟,就觉个个都是黄扑扑的一张脸,瞧着哪能叫人生出什么诗情来呢?

    “挑纸挑墨在所难免,怎么还挑拣起下人样貌来了,这李姑娘也是怪人一个,我这茶轩里也没谁是豁嘴对眼的啊!”

    茶轩掌柜的接了这样一桩有里子又得面子的生意,自然是重视得不得了,奈何好看的人搁在哪都是稀缺的,人市上才挑拣出两个过得去的,再找不出了,就算找得出来,把上下的丫鬟都换一遍,也吃不消这耗用啊。

    “要不,去人家里找几个干净丫头做短工呗。”手下给他出主意。

    这一找,就找到乔金粟身上了,大眼圆圆脸,乌溜溜的发,梳起双丫髻来最俏皮了。

    于娘子有些不乐意,短工,说出去也是做丫鬟伺候人呢。

    张巷边倒觉得这差事挺好,他知道那茶轩干净,唱小曲拨弦子的乐伎都远远地在水榭的纱帐里,要的就是一个意境,肉贴肉就俗了。更何况是李将军的千金办诗会呢,清贵得都在天上飞了,能有什么腌臜的!

    但见于娘子耷拉着一张脸,他撇撇嘴,道:“你是她娘你做主,省得我说我卖你女儿了。”

    这事儿也不至于这么难听的,只是半路夫妻,隔阂难免。

    于娘子看了看一言不合出门去的张巷边,对着屏风道:“听见就出来吧。脚都遮不住。”

    乔金粟走了出来,仰脸瞧着她。

    于娘子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有意思,纳闷地问:“你为什么想去那种地方?你张叔再怎么挣银子也罢,可供不起一个女学究啊,你还是做做针线的好。”

    乔金粟没说话,牵起于娘子的手来到厨房。

    “怎么?饿了?早上的粥水不挺稠吗?”粥水要是薄了,张巷边第一个不高兴。

    乔金粟从灶洞里抽出一根黑炭柴火按熄后,在地上稳稳当当地写了三个字。

    于娘子见她下笔颇有点意思,愣了会子才道:“这是什么字?”

    “于飞燕。”

    听到自己的名字,于娘子又是一愣,不知为什么眼眶热热的。

    “那你和豆豆的名字呢?”

    于是,乔金粟又写下‘乔金粟’和‘乔银豆’两个名字,于娘子张了张口,没说话,乔金粟却拉过于娘子的手,在她掌心轻轻又重重地写下‘乔东山’三个字。

    于娘子一下攥紧了手心,似乎怕这个名字溜掉,又怕这个名字叫别人看见。

    半晌,她笑起来,眼泪也掉下来。

    “好,你比娘有出息多了,那就去吧。可要小心仔细着些。”

    乔金粟做这一趟的短工并不亏,除了十文钱之外,茶轩还依着她的身量给裁了一套衣裳,黄衫褚裤,俏丽妥帖。

    于娘子抻了抻衣料觉得结实,很欢喜地说:“真好,这衣裳真好,等你穿不下了,还能给豆豆穿。”

    张巷边今个给一桩买卖做中人,腿都跑细了,正歇在床上嗑着瓜子,闻言‘哼’了声。

    于娘子见状依过去给他斟茶,道:“吃多了口干,喝口茶吧。”

    张巷边很少下别人的面子,接过来喝了,又问乔金粟,“你晓不晓得方郎君铺子里屯了多少鸭子河泺的野果干啊?”

    乔金粟捏着衣袖看他,张巷边又说:“你上次带回来那块蜜糕,吃着全是稠李子干、鹤莓干、蓝莓干。”

    “白得了吃的就够好了,我哪还打听呀?”乔金粟镇定地说。

    “老实孩子。”张巷边咂咂嘴,道:“我对他俩能起什么算计心思?就是听茶轩的骆掌柜说,李将军的千金不但是挑人伺候呢,茶水点心都要细致讲究,若是枣熟的时候还容易些,现在这时候拿什么点心同皇城的比?我瞧着若方郎君和释娘子有些干货存着,这是个出手的好机会,他们若肯,我去谈价钱,保准是高高的。”

    乔金粟想一想,道:“那我问问去。”

    张巷边高兴了,剥了瓜子凌空一抛,用嘴接了,笑道:“行,谈成了,我再分你十个子,两样差事做下来,你就攒得出二十个子了。”

    银钱数目他都不用刻意去记,张嘴就来了。

    于娘子以为他是在点自己,忙道:“小孩子家家攒什么钱,自然是拿来家用的。”

    张巷边把瓜子壳一抛,不怎么在意地说:“她又不是捡到金元宝了,几个子你收什么?跟着释娘子玩,她不是老请你们白看书吗?”

    张巷边瞧见过几次,只是什么都没说,乔金粟以为他不管呢。

    “一次两次不算什么,次数多了就讨嫌,那蠹老头是个一门心思的傻人,你隔三差五的花一文带把炒蚕豆给他,就成了。”

    乔金粟听着听着,忽然意识到张巷边这是在教她做人,她垂眼应了,又道:“那我现在去释娘子家?”

    天虽黑了,但这条街上还有个把时辰可热闹,张巷边一张口想说‘去呗’,又看了于娘子一眼。

    “反正屋里也没酒了,我们娘仨一起去吧。”于娘子说。

    “豆儿都要睡着了,你带去干嘛?放我脚边上吧。”张巷边说着缩了缩脚,给昏昏欲睡的乔银豆留出了位置。

    于娘子就带着乔金粟往油旋铺子走去,栓春台的百姓一日三餐都有吃油旋的,她们去的时候,正有俩食客排队等油旋,一个要六个,一个要四个,要得多,所以得等。

    和面其实是个挺累的活计,但乔金粟见方稷玄做来,像撕纸一样简单。

    大面团已经揉开和匀,揪出十个拳头大小的面剂子,然后再挨个擀成胚子,撒上葱花椒盐再卷起来,团一团再抻开,蘸抹上猪油再卷起立定压扁,末了还得上一层猪油上鏊子煎烙,非得这么些猪油才能起酥皮。

    栓春台的油旋是先煎后烤的,烤完酥脆焦黄,极为诱人。

    释月端着一笸箩出来,分夹进两位食客各自的食篮里,末了箩底还留了些酥屑,另外一个食客已经带着油旋走了,只那个妇人还不走,就觑着释月。

    释月得用灵力挖凿进脑子里才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于是一歪头,像个困惑的小动物,

    那妇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展开一张帕子铺在台面上,小声道:“能不能把碎皮倒给我?”

    这要求不寒酸,街面上有几人顿顿吃得起油旋?

    释月拍拍笸箩屁股的时候还飞出去一粒,妇人忙用指腹沾了,放进嘴里,一转眼见乔金粟看她,有些难为情地说:“家里孩子馋,骗骗舌头也好。”

    “你买了四个油旋,都是给谁吃呀?”

    “公公、相公、大伯,还有侄儿。”一人一个,一个也不多。

    似乎是觉得叫外人看笑话不太好,那妇人又解释,“我那孩子是个丫头,又不做重活,也不用读书费脑子,捏捏针线,洗洗衣裳,用不着吃油水的。”

    乔金粟见捧着三两酒回来的于娘子与那妇人擦身而过,又见蛐蛐儿在酒馆里忙前忙后还落不到一点好,忽然有种世上人人可怜的感觉。

    她摇摇头不细想,转脸释月问:“释娘子,你们的果干可还有剩?愿意卖吗?”

    “怎么,你有门路?”见她来拉买卖,释月觉得新鲜。

    “张叔有门路,就是李将军的千金要办诗会,办诗会的茶轩还想做些好糕点,要些食材。”乔金粟说着,又忍不住提自己的事,“我还去做一日短工呢。”

    听她语气中有按捺不住的兴奋,释月不自觉笑起来,道:“卖一些就卖一些,各种果干都是有的,核桃和榛子也有。”

    第34章 诗会

    ◎那小东西爬得可真高,掩在枝叶里,瞧着像狐犬,又有些像猫,但更像一团被月光照亮的雪。◎

    释月的确很会花银子, 而方稷玄又不叫她用幻术作假,银子四外流通,万一到了哪个术士妖物手里, 虽然他俩在一块, 真不怕谁顺藤摸瓜找过来, 但也不想被扰了清静。

    张巷边是个有银子挣能起得比鸡早的性子,第二日就笑呵呵地跑过来过来拿了几把果干样品往茶轩去了, 当天中午就来车拉货, 跟释月结了现银。

    这些果干并非种植而是野采所得, 即便往来于北江和南德之间的行商也少有贩卖的。

    茶轩的掌柜其实很识货,张巷边又通晓北江物产,没叫他三言两语唬住, 谈了个很高的价钱, 即便他抽了两成, 也敢扪心自问是很够意思的。

    释月眼瞧着一麻袋一麻袋的果干、榛子搬上车, 这一笔买卖够油旋铺子半年的进项了,她把玩着手里的一把银馃子, 神色淡淡。

    张巷边总觉得这俩人多得是自己不知道的路数, 于是凑上前来笑道:“释娘子, 我这就先去了,日后若还有什么买卖, 多多照顾,就当绕我几个茶钱。”

    释月随意地颔首, 道:“仔细些, 别给我惹什么烦人的玩意回来。”

    张巷边点头哈腰, 又做了个封口的动作。

    茶轩的诗会要一整日, 乔金粟前一天就去了, 与个妇人学了几分规矩,虽跟那些世家调教出来的丫鬟比是差远了,可应付一日还够用,她又不是真做下人去!

    挑来的这些小姑娘在外头已经算是机灵了,可一拿到场面上来,每个都带着点呆滞笨拙气。

    乔金粟因跟着张巷边一路从北江来,路上跟着他在货栈落脚,上下左右都是天南海北的货商,总有好事的人凑上来逗弄她几句,乔金粟原先被吓得都掉眼泪,后来渐渐没那么敏感怯懦了。

    到现在若有个与张巷边相熟的买卖人来家里喝酒,看轻乔金粟年纪小,言语上戏弄几分,她也会回嘴。

    张巷边自己也是靠嘴皮子活的,对于她这点小油滑很包容,不怎么小题大作。

    有些客人大度,哈哈一笑置之,也有小气的,面上有些愠色,张巷边就赶乔金粟出去,边笑边说:“这么点大的孩子,说说笑话罢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也有分外计较的,白乔金粟一眼,说什么三岁看老,日后不知要赔多少嫁妆!

    “嫁妆个屁。”乔金粟端着一笸箩的花生蚕豆壳出来,掩上门时听见张巷边如是说:“爷还要掂量掂量彩礼呢!”

    把一碟‘红珠落雪’糕点摆到茶桌上,乔金粟安静轻巧地抱着茶盘退到一旁。

    学规矩的时候头一条就是不准露出馋相来,在这方面乔金粟最稳重,因为她差不多能知道这些糕点的味道。

    ‘红珠落雪’不就是鹤莓米糕吗?只不过用是鹤莓在米糕上嵌出了朵朵红梅。

    鹤莓干乔金粟吃过,酸甜微韧,蒸米糕她也吃过,前几天张巷边生辰的时候,她娘在灶上还学着蒸了一笼,她和乔银豆分到了一小块,蓬松香软。

    “烟池生绿柳,一夜红梅老。”

    这诗,乔金粟觉得挺好,简简单单,她也听得明白,那些漂亮尊贵的大姐姐们也先客套地赞一句好,后又纷纷望向李应茹,等着她点评。

    乔金粟只敢偷偷觑一眼她的侧脸,觉得十分清秀,书香氤氲。

    李应茹在众千金中最是位高,径直道:“你这一句诉的是雪消春来之景,走了题了。”

    乔金粟才听释月念了三两本诗集,才疏学浅,哪里能说得上什么门道,顺着李应茹的话一想确是如此,下意识跟着点点头。

    过了一会,又有一位姑娘轻转团扇,笑道:“玉骨寒枝怯素妆,一醉红梅九霞觞。”

    李应茹赞了一句好,乔金粟又是不自觉轻轻颔首,方才头没开好,众人都有些怯于开口,这下得了李应茹的赞扬,一时间就热闹起来,一句接一句的冒出来。

    但她们说得太密,乔金粟跟不上听,而且似乎没有合李应茹心意的妙句,她只是品着茶,没有点评。

    乔金粟渐渐也走了神,被一旁那株枣树上盘卧着的一只小东西勾去了目光。

    那小东西爬得可真高,掩在枝叶里,瞧着像狐犬,又有些像猫,但更像一团被月光照亮的雪。

    “叫男宾那边拿几句好诗来听听。”见李应茹兴致缺缺的,方才那位做诗得赞的姑娘提议道。

    “也好。”李应茹道。

    不一会就拿来几张落了诗的纸,看诗先瞧字,李应茹听人说今日诗会有冀州舒家的公子,翻了几张都是中规中矩的字,找不出太好的,倒是瞧见一句诗不错——‘冬好唯嫌淡,白雪予胭脂。’

    “诗不错。”李应茹瞧了瞧落款,见就是舒君誉,微微一怔,极轻地自语了一句,“字怎么不如小时候了。”

    因她没念出声来,乔金粟有些好奇那是什么诗,就略略一踮脚,想要看个清楚,结果被掌事的妇人一拽脖领子。

    乔金粟往后摔去,仰面跌在树下,树上的小东西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响动惊着了,飞跃而起。

    乔金粟眼睁睁见它好像是飞进了云里,又被阳光一照,晃得什么都瞧不见了。

    “这哪找来的毛躁丫头?!”李应茹身侧一个总捧她说话的姑娘斥道。

    乔金粟心里也怕,涨红了一张脸。

    李应茹见她圆眼圆脸圆鼻头,又是一张红扑扑的脸,倒是可爱,一时兴起冲她招招手。

    “好端端的站着,怎么会摔呢?”

    乔金粟掸掸衣裳走过去,没说掌事拽她的事,她也确实做不好,就道:“我踮脚想看诗,没站稳。”

    有嗤笑声响起,乔金粟的脸更红了几分,李应茹倒是没笑,只是有些惊讶,“你识字啊?”

    乔金粟绝不好意思点头的,只看向那句诗,道:“冬好,白雪,剩下的都不认识了。”

    李应茹就给她念了一遍,又问:“你觉得这诗怎么样?”

    “好。”

    “好在哪里?”

    听见李应茹问个卑下丫头的意见,旁人面上都有些藏得住或藏不住的不满。

    “灵气不死板。”乔金粟憋了一会才道。

    她脸更红了,因为这句点评其实是释月说的,当时她同蠹老头在比较几首写景诗的好赖,乔金粟在边上听了,记了,觉得放在眼下也恰当。

    “呦,看不出这丫头倒是心高。”

    “是啊,咱们的诗都成死板的了。”

    “那你也来首灵气些的打油诗听听。”

    “唉,同个丫头较什么真呐。”

    “不是咱们的诗不好,是舒公子的诗太好。”

    听到是舒公子写的,乔金粟的心莫名一跳,李应茹见她若有所思,带着点好奇问:“可是有诗?”

    乔金粟一惊,瞪大了眼望李应茹,众人见她这惊慌神色便笑,笑也罢了,有些讥讽委实难听。

    乔金粟咬了咬唇,脑海中忽然冒出方才那团白雪之物从半空中飞纵而过的样子,像扯开了一张裘袄。

    她想起北江漫天鸭绒白雪落下来,顺着爹没修理好的窗缝钻进来,差一点把灵堂上的香烛吹灭了,她急得爬上去用板子挡,掌心一下就按在还烫的一摊蜡油里。

    乔金粟攥了攥拳头,隔着记忆好似触到那一摊灼热,像是爹留给她最后的温度。

    “白袄铺天地,红蜡融树梢。可不可以?”

    虽是粗浅直白了些,但也很妙。

    在一片安静中,李应茹轻轻笑起来,隔着帕子蹭了蹭乔金粟的脸,说:“很可以,我略改两个字,你听听?”

    乔金粟自然点头,就听李应茹略一斟酌,道:“素缎铺天地,红蜡融满枝。世事随春风,悲喜终幻渺。”

    乔金粟心中含悲,可她识字不多,如何能述出伤感之情?

    李应茹这么一改,居然更契合她心中真正的情感。

    “多谢李小姐,你做的诗真好。”乔金粟忍住泪意,扯开一个笑,说。

    “这是你的诗。”李应茹认真道。

    乔金粟哪敢担这个名头,连忙摇头。

    今日的诗会,每一道糕点就是一道题,末了先归拢了这些诗,分出次序来,舒君誉几乎是包揽了头名,只在以‘寻’为题眼的诗上败给了李应茹,还有就是在这首白雪红梅诗上有些商榷不下。

    李应茹不觉这诗是她的,乔金粟又不在意这头名,众人也不拿她当回事。

    乔金粟虽没有什么彩头,但临散场的时候,李应茹吩咐掌事的,说让厨房把没吃完的干净点心都给她带回家去,还说下回再办诗会茶会,也要叫上乔金粟伺候。

    这就叫人不敢贪了她的赏。

    花市在城南,茶轩在城西,乔金粟毕竟还是半大个孩子,叫人有些放心不下。

    乔金粟抱着一个大包袱从偏门出来,见张巷边驾着骡车来接她,于娘子抱着乔银豆也在车上。

    她先是一愣,有些感动,又有些别扭。

    他们仿佛是一家子。

    “行哈,挺给我长脸的!”张巷边边赶车边扭头打量那一包袱糕点,“有好模样的留几块,我送人用。”

    酥皮绿豆饼都碎了一兜子,卖相不好的点心多得是,够她们吃个痛快了。

    在娘的夸奖和妹妹满足的笑声中,乔金粟终于还是扬起了嘴角,咬着一块山里红水晶糕。

    偏门和正门走出的车马并到一条道上,张巷边哪会跟贵人抢路,就歇在了巷弄瞧着一辆辆马车走过去。

    李应茹的马车虽不是最精美的,但却是最严密牢固的,寻常的箭都射不穿。

    乔金粟和乔银豆的笑声传了过去,她的丫鬟绢书开了车窗看了眼,对李应茹道:“就是那个姓乔的丫头,同她妹子正吃着姑娘赏的点心呢,两只傻小猫似的。”

    车窗还没关上,边上忽然踱过一抹白影,瞧着李应茹神色有些好奇,绢书又把车窗推开一些,就见白衣白马佳公子正偏首对乔金粟笑道:“小妹妹,素缎红蜡,可是你的诗?”

    乔金粟羞得不会说话了,面红耳赤的低下头去,但又口齿清晰的强调着,“是李姑娘的诗,我只讲了几个字。”

    “李姑娘诗情甚好,”舒君誉声音忽然柔似春风,添了许多暧昧,“我知道的。”

    李应茹这春风裹挟,却一拧眉,嗔怪道:“知道个什么,在街面上这样讲。”

    绢书抿唇笑着,慢慢将车窗关上。

    骡车路过书铺的时候,乔金粟给蠹老头半包芝麻云片糕,两块桃酥,大方得于娘子都心疼,但天热起来了,点心也存不住。

    她还把点心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叫蠹老头高兴极了,也说她给自己挣脸呢。

    乔金粟有心想分些点心给释月,但直到她一向吃得好,不稀罕别人剩下的,倒不如用自己挣来的几个铜子买个糍糕给她吃呢。

    路过释月家后院的时候,一股极香的油味飘出,炸得人舌底冒水。

    “嚯!方郎君这辣子香得,闻一闻都肚饿。”张巷撺掇乔金粟,“你去管释娘子讨一碗辣子来,晚上叫你娘蒸滋卷吃。”

    第35章 酸汤羊肉饺

    ◎释月刚含进去一个饺子,酸酸辣辣滋味很够,咬开馅了,羊肉的鲜嫩又融在这股滋味里,满口生香,刚咽下去,又拿起勺子捞下一个。◎

    夏日里胃口淡, 吃滋卷最好。

    滋卷的面皮要一半死一半烫,醒发透了,能擀得很薄很薄, 卷上萝卜丝菜菜馅一蒸, 透软的像米皮一样, 要是再蘸蘸辣子醋蒜油,怕是连笼屉都要吃了。

    ‘不知道方郎君做什么吃食呢?’乔金粟想着。

    方稷玄只是简简单单做了两碗酸汤饺子, 可面好, 羊肉好, 那位老丈送来的辣子也好,怎么做都不出错。

    饺子是释月包的,汤底是方稷玄调的。

    一只只紧实的饺子浸在芫荽芝麻红汤里, 方稷玄端出来时, 香气都在晃。

    释月坐在院中小方桌畔, 倚着身子拄着额角, 一副柔弱慵懒的姿态,只不知打哪来了一团白影, 飞快地钻进她身子里。

    “那是什么?”方稷玄呆在那里问。

    残缺不全的下弦月挂在树梢上, 释月把一把玉骨抛在桌上, 瞧着星盘走势微微拧起眉头。

    她有些堪不破舒君誉的星盘,本不想理方稷玄, 但抬眼瞥见他一脸呆相,也是好笑, 就鬼扯了一句, “撕下来的月亮。”

    “那你定然吃得饱了。”方稷玄坐下来, 把两碗酸汤饺都摆到自己跟前。

    释月瞥一眼, 饺子都飞进一个碗里, 满满一碗稳稳当当地移过来。

    “我包的饺子,你喝酸汤去。”

    方稷玄捏着乔叔给做的一把大木勺,瞧着碗里就剩一把芫荽,默默把勺子伸到释月碗里捞饺子。

    释月刚含进去一个饺子,酸酸辣辣滋味很够,咬开馅了,羊肉的鲜嫩又融在这股滋味里,满口生香,刚咽下去,又拿起勺子捞下一个。

    “那个舒君誉的命势好奇怪。”像是横插进栓春台的一把刀,连带着李越的星盘也有迁动的趋势。

    “谁?”方稷玄还以为释月在卜李越的星盘,即便是故人,也已轮回转世多次,到底是不同了。

    他只是偶尔去看看李越练兵,没有动过与他深交的念头。

    “就是近来在栓春台诗名很盛的舒公子,那日被我废了肾经的穷书生是他的拥趸,李越的女儿在粟粟今日去做短工的茶轩办了诗会,舒君誉拔得头筹。”

    释月说着,就见已经吃空了一碗饺子的方稷玄忽然低了脑袋认真看她。

    这小方桌给她算宽敞的,但给方稷玄就太矮了些,一勺饺子到他嘴里像攀悬崖。

    “粟粟今日都没来过,你消息这样快?”方稷玄琢磨时一垂眼,密密的睫毛遮了眼中心思,再一抬眼就见他眸中琥珀珠色沉郁,像一勺浓稠的蜜,“那白团子,是你的本体分身吗?”

    “你总揪着这个不放做什么?就这么想弄死我?”释月警惕地瞧着他。

    方稷玄看着她,没什么表情,但释月又觉得他好像有些郁闷自嘲。

    他站起身收拾了两副碗筷,准备往厨房走去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我绝不伤你杀你,你为何总是不信?”

    释月拨弄玉骨头的指尖一顿,反问他,“你也真是好笑,可是吃了什么脏东西,脑子也坏了?若是你叫我拴着束着,离不得身,我即便再怎么温柔小意地同你讲,绝不杀你伤你,但凡是个魂魄齐全的,不痴傻蠢笨的,那只有不信和不得不信,断然是没有全信,肯交付身家性命的!”

    方稷玄被她说得抿唇不语,只收起方桌,把碗筷浸在缸子里。

    天热起来,槐花飘出香气来,差不多可以吃了。

    释月倚在槐树下,抿着一粒玉骨看着步步走近的方稷玄。

    方稷玄所踏之地,地上银圈一一闪现隐没,悄无声息地束缚住他,而他只是一抬手,折下两串槐花递给她。

    释月下意识伸手去接,指尖相触,就听见院门轻轻被叩响,乔银豆糯糯甜甜地叫,“方郎君,释娘子。”

    片刻后门开了,两丫头扬起脸,举起一个盘,方稷玄就见是条热腾腾的滋卷,面皮薄透,紧裹绿菜丝儿,比上翡翠白玉也不输什么了。

    “方郎君,辣子油还有吗?可以匀我一碗吗?想蘸滋卷吃呢,这滋卷请方郎君和释娘子尝尝,加了鸡蛋的。”

    乔金粟笑容大大的,一整日发生的事情都叫她高兴。

    方稷玄接了滋卷,端出一碗辣子油来,见释月三两下已将槐花吃尽,又一抬手,折下四串槐花。

    两串给释月,金粟银豆一人一串。

    乔金粟正要道别,依稀就听见铺子前头有动静,不过家里大人等着她们吃饭呢,就也没多想,带着乔银豆先回去了。

    方稷玄和释月往铺子前头去,就见果然是蛐蛐儿正挨骂受打。

    “你跟那个贱人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贱骨头,贱骨头!”

    眼前这出戏不太好,释月舌尖那股清清香香甜甜淡淡的槐花味都乏了点。

    “乔叔也做爹,秦三也做爹,怎么这么不一样呢?”释月忽然感慨。

    方稷玄有些意外她提起乔叔,也没作答,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蓉娘出声。

    “秦三,你给我消停点,葫芦巷子那都是赌钱摊子,混蛋多了去了,你叫蛐蛐儿去送酒,全须全尾的回来就不错了,讨不来酒钱你自己不会去要啊!”

    秦三平日里对蓉娘谄媚只是想吃口香肉,可蓉娘对他没有一回好脸色,昨个入夜还揽了个货商进屋子,他出来解手的时候都瞧见了。

    蛐蛐儿的娘当年就是受不住秦三的打骂,同个货商跑了,如今不知在天南海北,再也找不回来了。

    秦三既是吃不到嘴,眼下又恼火着,更恨蓉娘也同货商搅和,宁要一夜夫妻,也不肯便宜了他,骂道:“你个骚狐狸精还敢管我的事!”

    蓉娘是骚啊,她认,狐狸精就更是没错了,故而这话骂不出她一丝火气。

    “谁想管呢?谁你吵着我了呢?要揍上后头揍去,当街打得这样难看,买卖都叫你赶跑了。”

    蓉娘瞥了眼蛐蛐儿,见她衣襟上有一整个黑灰掌印,准是叫谁抓了一把。

    蛐蛐儿见她瞧着自己的胸脯,知道自己丢丑的事情瞒不住了,哭着捂脸跑出去了。

    秦三叫骂着追出去,没追上,又悻悻然回来,对上方稷玄和释月两双眼,他没由来有些后脖子生凉,就出言替自己遮掩。

    “贱皮子,不打不行。”他指了指蛐蛐儿逃掉的方向,一脸恨色,“不然就跟她娘一样,叫男人白玩了。”

    秦三实在面目可憎,释月不想同他说什么,转脸看向方稷玄,“杀了吧,见一见这张脸,胃口都倒了。”

    方稷玄也抱臂,道:“他虽是渣滓,但杀了倒不如叫蓉娘一日日吸干了他的精气,做出一副染病渐衰的样子,反正只一人,他素日又酗酒,死了也不打眼。”

    “蓉娘也要挑拣的,她说这家伙尝起来像醉后吐出来的秽物,我也不好逼个无仇无怨的人去吃这种东西吧?”

    “是,是,”方稷玄颇觉好笑地点点头,道:“你善心。”

    他们二人说话声轻,如情人细语,秦三不知话里有自己,只觉得他们自说自话,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十分恼恨。

    方稷玄善饮会酿,明明是两对门,却从不光顾秦三的酒馆。

    他们二人初来那阵,秦三醉睡着的时候,忽然闻见一股绝佳的好酒味,挣扎着一下站起来,发现是释月启了一坛酒。

    酒水清澈醇香,她斟了一碗,又封口压坛,端着酒碗出去了。

    秦三眼瞧着她是给花市上那个蠹老头送去,肚中酒虫翻涌,想趁着她未回去偷酒喝,结果手还没挨着坛口,他就猛地打了个尿颤,回过头去就见一只炸尾巴的竖耳黑毛松鼠站在柜台角,叽叽喳喳叫了一通,分明就是在骂他,秦三无端端觉得,骂得还挺脏。

    释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蜷腿窝在一把宽大的藤椅里,膝上足边杂书乱堆,她信手翻着一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秦三软着腿,讪笑着挪出去,至此后一直提防着她家卖酒,虽说眼下还没往外卖过,到了秋日收了粮就不一定了!

    他暗自警惕着,把释月和方稷玄当做他买卖上最大的仇人,殊不知在人家眼里,他就是个屁。

    槐花树下小方桌上,方稷玄想起释月方才的话头,开口问道:“舒君誉的星盘怎么了?”

    “人的命数是活的,不是定死的。”释月没有直接回答,而又抛了一次玉骨,托腮瞧着几颗骨头在小小方桌上落定,道:“如河流的分支去往各处,可水脉总有规律,但他星盘走势却好像是城中水渠一样,并非天成,而是外力挖凿。”

    “很蹊跷?”方稷玄并不十分领会,他是个不入轮回的东西。

    “倒也说不上蹊跷,只是有些古怪,古怪必有因。”

    释月觑了方稷玄一眼,月光在他脸上落满了槐花的影子,她说话时,他总是听得很专注。

    她心头有浅淡如月影的思绪掠过,却没表露出来,只是漫不经心地说:“按着原先的星盘来看,他应当是罗辛的转世。”

    方稷玄看着她的目光一凝,唇也抿了起来。

    “不过,”释月又一摊手,笑道:“也可能是我没有师承,学艺不精,所以搞错了。”

    方稷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是颇为无奈。

    释月慢条斯理的捡起一粒粒玉骨,眉眼流转,显然在等方稷玄服软。

    “我不该那么说。”话出口时,方稷玄发现比他想象的要容易。

    “哪样说?”释月却不满意。

    “不该说你没有师承,学艺不精。”方稷玄只好说,“你从月中来,最是尊贵,哪里需得拜师求艺,是被我连带得荒废了许多日子,稍悟些时候,定然无所不精的。”

    “哼。”释月听得满意,笑得眼弯唇翘,极为动人,“等下个月圆时我再卜一次看看。”

    方稷玄忽然很想再夸夸她。

    第36章 蜂蜜凉糕

    ◎夏日若能一直吃这个,吃到嗓子眼都不带停的。◎

    租书铺不朝街的那一面墙上, 凌霄花在夏日里都开满了,密密的绿枝垂挂下来,间着些红色纤长的花朵。

    栓春台的夏日干而晒, 尤其是午后, 风和光都很自由, 没有多少的山势起伏和森林阴蔽可以阻挡,空气中飘散着一种松烫的土气。

    蠹老头在书山书海里也待不住了, 从释月那借来了小方桌, 又同乔金粟一老一少各拎着把小椅子到巷子里吹穿凉风。

    蠹老头在方桌上展开一卷有些年岁的书简, 乔金粟帮着他用石块压好纸张,瞧着他蘸墨执笔开始抄录,看得极是沉醉专注。

    对面小院门一开, 探出个小小人来, “阿姐, 来吃蜂蜜凉糕啦!”

    乔金粟忙跑过去, 一脚迈进清甜蜜香中,她回头瞧了一眼, 巷道里的风吹到她眼前, 一股墨香气。

    蠹老头宽大的素袍飘飘, 满墙的浓绿点红摇曳,一个糟老头在书香夏风的簇拥下, 也有能入画的一幕了。

    张巷边前些日子去临近镇上一个隐居的文士家中收书,因为文士身故, 几个子女对书卷都没什么喜爱的, 只想换了钱财好度日。

    张巷边觉得有利可图, 便拢了花市上的书画铺子掌柜, 凑了一笔银子把文士书房里的物件都包下来。

    蠹老头没有钱, 只能眼馋瞧着。

    文士书房中有一成是印石,磨一磨卖给篆刻铺子了,还有五成是画,被画铺掌柜囫囵收了。

    余下四成是书,张巷边先把那些市面上好流通的书卖给城南的大书铺了,剩下那些孤残本就让蠹老头帮着给打理估价。

    他若有喜欢的,可以拿两本,再多的话就要手抄了。

    这算张巷边给他的辛苦费,反正蠹老头喜欢看书之外,也喜欢考据修补古籍。

    乔金粟觉得张巷边有点欺负人,他数着倒手赚来的银子,浑不在意,“那你问问蠹老头的,我是占他便宜了吗?”

    “我觉得张叔占便宜了!”乔金粟满嘴的冰凉甜蜜,红豆夹馅芳香馥郁,她说完这句话又赶紧闭嘴,怕滋味逃了。

    蜂蜜凉糕是用糯米做的,两层糯米一层红豆馅,用粽叶或者细布裹了上锅蒸熟,切时用刀会黏,用绳子绞开反而干净利落,一块块跌进炒熟磨成粉的白芝麻里,滚了满身,再浇淋上蜂蜜。

    夏日若能一直吃这个,吃到嗓子眼都不带停的。

    于娘子今儿不知是做什么去了,就由乔金粟带着乔银豆,俩娃娃也就是去蠹老头或者释月这里,乖得很,乔金粟被张巷边用各种拍花子的故事吓唬过,十分警觉。

    “你觉得蠹老头欢喜吗?”

    释月已经吃了不少,跑到厨房大窗子前头,管方稷玄再要一个红糖卤子浸着的纯白米凉糕。

    乔金粟想一想,老实道:“欢喜的。”那也就没有占不占便宜的说法了。

    凉糕吃得涨肚,叫人昏昏欲睡。

    乔银豆昨夜叫蚊子叮了一手的包,没睡好,释月身上凉,简直像冰玉床一样宜人。

    贴在她身上,睡在她臂弯里,乔银豆缓缓眨了几下眼,瞧见一串串槐花随风荡漾,像一树不会响的小铃铛。

    乔银豆觉得好舒服啊,往释月身上再蹭一蹭,就睡着了。

    释月竟也神游眯着了,乔银豆被于娘子养得很好,白胖胖的肉圆儿,还一股奶呼呼的味,搂在怀里真得很催眠。

    乔金粟收拾了碗筷,见俩人都睡着了,就跑到屋里寻薄被。

    她又不好上二楼的,瞧见方稷玄扔在柜台后的一件薄单衫,就擅自取了过来,给释月和乔银豆盖上。

    她闻过了,方稷玄的衣裳没什么汗味,就是像在闻一块锋利的铁,冰冰的,没有半点锈味,不像方稷玄自己,热烫烫的像灶台。

    乔金粟有时候都觉得,他肚肠里是不是有团火气啊。

    把这念头做闲话说出来,张巷边哈哈大笑,说有释娘子在,方郎君肚肠里怎么会有火气。

    于娘子急得用筷子敲他的手,这还是头一遭呢,张巷边倒是没生气,依旧缩着手笑。

    见乔金粟满脸困惑,于娘子忙道:“灶边成日站着,做的又是油旋这吃食,能不烫吗?”

    乔金粟毕竟是个孩子,只怕释月和妹妹着凉,拿了衣裳就走,没考虑过夏日里男人都只穿个薄单衫,她给拿走了,那方稷玄穿什么?

    乔金粟在店里常来常往,她的气息和脚步方稷玄已经不怎么留意了,伸手打算拿衫子,摸了个空,刚探出个身子来,就见对面酒馆里正说话的蓉娘和蛐蛐儿瞪大了眼。

    那天蓉娘追着蛐蛐儿出去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变好了,蛐蛐儿瞅着个空档找蓉娘玩,蓉娘也总替蛐蛐儿骂秦三。

    方稷玄无法,只好从后厨大窗子里跳出去,就见自己的衫子盖在释月和乔银豆身上,真是拿也拿不回了,只好上楼又取了一件。

    屏风能把释月全挡住,却只遮方稷玄的胸口。

    他打屏风前头过只有一瞬,鲜明的身材轮廓也在白屏绿绣后隐约不可见,但光是那一打眼的肩背颈臂就叫人瞠目,蓉娘瞧着戳戳蛐蛐儿的脑门,道:“看傻了你!”

    “方郎君脖子上还戴环呢?”蛐蛐儿有些面红,但更好奇这个。

    蓉娘叫酒水呛着了,严肃叮嘱,“这是人家兴致所在,你可别不长眼的去问。”

    乔银豆做了梦,梦见自己从摇椅上飞起来,成了一朵被风推着的云,瞧见底下横纵的街道巷陌,四方的城墙,黄土地,绿麦田,黄带河斜斜流淌而过,并不迂回流转,造出许多奔腾激流之势来,而是那样的平缓柔和。

    红崖湖落在黄带河边上,成片成片的香蒲、芦苇,还有一丛丛的卷柏、茜草。

    这一带水脉边上还有几个零星的野湖,太小的那些湖泊只在雨季出来,一旱就没了。

    “阿娘。”乔银豆忽然瞧见香蒲堆里的一个人,叫道。

    云好像听得懂,慢悠悠地飘了下去,悬在于娘子头顶,为她投下一片阴凉。

    于娘子用手搭着凉棚仰起头,瞧着头顶上遮日的白云,没怎么多想,只呼出一口疲累的气。

    香蒲长在水里,可不是拔拔草那么简单,这活计很辛苦。

    这时候的蒲草还新嫩了点,得晾晾,小院天井里要走人,就晾了些在屋顶上。

    栓春台的日头干烈,一天就差不多了,于娘子借了梯子爬上去拿,乔金粟在下面接。

    “阿娘,你在水里扯草。”乔银豆忽然冒出一句。

    于娘子站在高处,正小心着,没留意她说的话,只以为是孩童玩笑。

    倒是乔金粟抱着一捆半干的蒲草扎牢,问:“小妹,你怎么知道呀?”

    “我在天上瞧见了。”乔银豆笑着说。

    于娘子扶着梯子下来,又抱着梯子去还给人家,只听到乔金粟问:“做梦瞧见的?”

    “嗯啊!”乔银豆点点头,也想帮忙,只是她没劲,捆不牢,只好坐在台阶上看乔金粟忙活。

    张巷边谈完买卖回来的时候,院里的蒲草已经拾掇好了,一捆捆干干净净的堆在墙角,也不碍着他什么。

    于娘子带着俩女儿坐在屋门口,正编扇子,乔金粟在旁边有样学样,不过力气小,拽不紧,编起来总是松散不紧实,乔银豆就更不用说,瞎玩呢。

    “吃的呢,饿了啊。”张巷边嚷嚷。

    “叔先喝口水吧,晾好了的。”乔金粟赶在于娘子站起来之前说:“阿娘已经做了半盆的蒜汁儿凉面条,我给您端来。”

    张巷边只往椅子上一歇,抓起于娘子新编好的一把蒲扇曳了几下,轻盈凉快,还挺好用。

    他瞧着于娘子低头忙活,眼里没他,手上又添了好些草割的细小伤痕,就道:“这值得几个钱。”

    “是挣不了几个钱,费点功夫还人情债。”于娘子举起一把小巧些的蒲扇给张巷边看,“给释娘子的,扇柄上是不是得缠点什么才好看?”

    张巷边本来想说释娘子那模样的人该曳团扇的,拿把蒲扇笑死人了,但见于娘子红红冒汗的一张笑脸,很是欢喜自己能做点什么事儿,铁硬一张嘴也软了几分。

    “前几不是拿回来几匹抵债的布吗?我记得有几块水红嫩黄的细布布头,你翻捡翻捡,还有块褚红的料子,也给自己凑一身衣衫。我瞧你那针线筐子里,都是俩丫头的东西。”

    “旧衣衫还能穿,我又不长个了。”于娘子不以为然,又咂摸了下张巷边的话,笑道:“那给你也做一身?”

    张巷边没说话,接过乔金粟递来的面埋头吃了大半,才哼哼道:“我用那粗蓝布就行了,绸子也穿不惯,还没多少,做衫子都得露肚脐,绞开给俩丫头做发带得了。”

    说着,伸手掸了掸乔银豆的两个小发髻,又喂她吃一根面。

    乔银豆已经不太记得乔叔了,只是听着乔金粟叫张巷边叔,所以也跟着叫叔。

    张巷边并不是很介意,可偶尔也逗乔银豆叫爹,乔银豆还小,张口就叫,一点也不为难。

    于娘子没有阻止,只是偷眼看乔金粟,乔金粟蹲在门口看忙忙碌碌搬一块瓜皮的蚂蚁,装没听见。

    蒲扇一共编了六把,家里留了两把,一把送释月,一把送蓉娘,算是赔她的碗,还送了一把给隔壁卖馍的娘子,余下一把,就让乔金粟拿给蠹老头。

    蠹老头的租书铺子今儿倒是挺热闹的,门口蹲坐着挺多人,除了释月这样近在眼前的,他的书虽说往外租,但都只能就地看或者抄,不能带回去。

    “你这老头也是犟得很,双倍的书钱许给你了,你还不卖?”

    “不卖就是不卖,你真想要,就带着笔墨来抄!只贵上一文钱罢了。”

    “这诗册原就是手抄本,蝇头小楷看得人眼晕,买回去再抄也是一样。”

    乔金粟绕过几个痴醉看书的人,走进铺子里,就见个青衣绸衫人立在这拥挤不堪的书铺里,好似一缕清风。

    第37章 有风自野来

    ◎“亲一下罢了,用不用气得自焚?”◎

    “这点力气也不肯费?”蠹老头有些鄙夷地瞥了眼舒君誉, 侧过身去不再看他,道:“那我瞧你也不是什么爱书之人,自去南街大书铺里买刊印好的书吧, 别在我这陋室里费口沫了!”

    舒君誉身旁的小厮还想说话, 被他挥手一拦。

    “既然先生不肯割爱, 也罢了,若是改变心意, 可以去南街的舒府寻我。”舒君誉说着转身要离去, 却见释月抱着一堆书来还。

    她的模样比个什么千金小姐还好, 像是迷了路,误进到这书铺里的。

    可见她熟门熟路归置书册,又抬手取书, 弯腰寻书的样子, 显然是个常客。

    “她, 她怎么好拿书走?”舒君誉站住脚, 惊讶且不悦。

    “释娘子就住对门。”乔金粟赶紧说。

    蠹老头接过她手里的扇子扇了几下,道:“有风自野来, 还是这蒲扇舒服啊。”并不理会舒君誉的质问。

    释月仔仔细细地盯着舒君誉看, 她的目光并无半分羞涩缱绻, 更没什么爱慕勾引,反倒冷酷地像是在审视。

    “不知姑娘为何这样盯着在下看?”舒君誉被她这样看着, 竟有几分莫名的不安。

    释月也看不出舒君誉有什么不妥,这张清俊的皮相是真的, 不是化形所得。

    她有些困惑地嗅了嗅气味, 叫旧书扬尘弄得打了个小小喷嚏。

    舒君誉听同行之人说:“就是她, 那日将为您出言之人打残了!”

    “分明是自己蠢笨跌倒, 还敢诬栽别人!要不要我将方郎君叫来, 双方对峙一番?!”蠹老头登时便道。

    舒君誉总觉这姑娘傲慢而古怪,似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倚仗,不愿贸贸然得罪了,就道:“原是这样,想来只是口角之争,越说越过不去了,我无意将事情闹大,也请了大夫为那人医治,还望姑娘见谅。”

    这一番话说得真是完满,连蠹老头也没了话说,释月只是瞧着舒君誉,又问:“你不在冀州府好好待着,来这做什么?”

    舒君誉被她问得一愣,连周围的人也觉得释月很是无礼。

    “男儿志在四方,出来游历山川,有何奇怪的?”

    “你考过科举吗?”释月又问。

    舒君誉面有尴尬之色,又强作镇定,道:“在下才学不济,名落孙山。”

    见他如此说,好些人出言宽慰,便是蠹老头也说自己考到秀才就考不上去了。

    作诗写文与治国策论虽都是文章,也有大才兼备,但绝大多数人能在诗文一项上有些建树,已经是难得了。

    “不应该啊。”释月却在这叽喳一片声中出言,舒君誉原本的星盘走势显示他会投身官场。

    她是真的有疑问,众人却觉她在讥刺舒君誉,不由得为他出言指责释月。

    释月没什么所谓,掸走书页上的一只小蠹虫,轻飘飘地说:“那就祝舒公子另辟蹊径,马到功成?”

    旁人皆听不懂释月这话,舒君誉却听得明白,也是少见的沉了脸色,探究地盯着释月的背影。

    乔金粟看了他一眼,赶紧跟上释月,小声问:“释娘子,你是不是不喜欢舒公子?”

    “我同他哪论得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是觉得他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释月自己都没看明白的东西,不想跟乔金粟多谈,就道:“长得奇怪。”

    “啊?”乔金粟很是惊异,道:“他生得很好看呢。”

    “你看张巷边看多了,自然觉得他好看。”

    乔金粟总把释月的胡话当正经话来琢磨,又道:“那释娘子是看方郎君看多了,所以觉得舒公子长得奇怪吗?”

    “方稷玄?”释月托腮沉思,成天晃在跟前的一张脸,躲也躲不开的一个人,辨不出什么美丑了,“你觉得他生得好吗?”

    乔金粟也托着下巴认真思索措辞,“生得好啊,张叔说他若是女子,定然要缠一个方郎君这样的,起码能得什么趣儿来着,呃,他没说清楚,被我娘拧嘴了。”

    释月失笑,“张巷边也太记吃不记打了。”

    方稷玄一掀门帘,就见释月和乔金粟相视而笑,乔金粟似有些心虚,忙不迭起身告辞。

    释月还抱膝坐在后院门槛上扔玉骨,一边摇蒲扇,一边琢磨星盘走势。

    她蜷起来的时候小小一只,看起来乖乖的,引得方稷玄不自觉在她身前蹲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

    释月被摸得挺舒服,就把脑袋歪进他掌心里,蒲扇掩住她一张娇妍的面孔,只听她有些烦恼地道:“想不懂,脑袋涨。”

    方稷玄一双大手伸出来同蒲扇差不多大,单掌就能拖住释月的脑袋,力道恰当替她按揉起来,拇指指腹在额角经络上打转,又鬼使神差般抚过耳廓,捏着她的耳垂抿了抿。

    蒲扇下移,露出释月一双澄澈微醺的眸子,似乎是有些讶异。

    方稷玄动作一顿,正想把手收回来,就觉释月把脑袋略摆正了些,把小巧的下巴彻底搁在他腕根上。

    “再揉揉。”释月虚虚合着眼,觉得很舒坦,不知道原来碰一碰耳朵,能有这样酥麻的感觉。

    方稷玄觉得自己这只手好像是从他身上脱出去了,自顾自地沉浸在极致细腻的感受中,无法自拔。

    小指抿过的一根发丝,无名指抚过耳骨的柔韧,食指和拇指在耳垂的软嫩中流连忘返,凉凉的面颊贴在他炽热的掌心里。

    他们肌肤相贴的部分,温度渐渐趋同。

    在释月愉悦的轻哼声中,方稷玄觉得自己被她攥住了。

    此时,舒君誉一行人从租书铺中走出,隔着街道同方稷玄打了个照面。

    他确有罗辛身上的文气,但若说多像也没有,罗辛是盲将,身上有隐秘的兵戈气,像是藏在刀鞘里,拔刀时才迸现。

    方稷玄多看了舒君誉一眼,却见他满目警惕,便也淡了相交的心思,只想着,‘若真是他转世,这辈子生在书香门第,身体康健,也算幸事。”

    方稷玄见那些人还望着这边,就把释月整个人搂进怀里,打算关门了。

    释月只觉很想蹭蹭耳朵,顺势把脑袋窝进他肩头。

    方稷玄正捡她扔在地上的玉骨,就听她吐了几个凉凉的字,“方稷玄,好舒服。”

    六个字点烧了他,方稷玄身上如被贴符般滚烫起来,站起身‘哐’的一声把门砸上,惊得对街一众人往后倒退几步,只以为方稷玄在给他们甩脸子。

    释月在他怀里动了动,下巴在方稷玄的肩头碾了碾,她摸着自己的另外一只耳,又神色困惑的抓起方稷玄的一只手来看,翻来覆去地掰他的指头。

    “你藏了什么?”

    她脸上还有未散的迷离,看得方稷玄也一并恍惚。

    “什么?我没有。”

    “那为什么我自己摸耳朵不舒服?”

    她问得这样认真,却又恍然大悟,一眨也不眨眼地盯着他的眸子说:“蓉娘冲我耳朵吐气,是想叫我觉得舒服,勾我与她交.欢。那你这样撩拨我,也是想同我交.欢吗?”

    方稷玄作茧自缚,又搂她在怀,无处可避,只强作镇定,道:“你我并非真夫妻,不可。”

    “可蓉娘夜夜做新娘,夫君皆不同。”释月道。

    方稷玄只觉把铺子挑在狐狸精边上实在下策,缓了缓又道:“她是她,我们是我们。”

    他好不容易压制住身体里涌动的力量,释月却一下贴过脸来,方稷玄一偏首,那个戏谑的吻落在他唇角,软凉奇妙得像一片月化成的云。

    方稷玄难掩震惊地望向她,见她微微笑了起来,原本色淡而莹泽的唇变得水润而红,他无法自控地后悔起刚才的闪躲,更是无措地骤然灼烧起来,薄衫几成灰烬,胸膛上金红符文闪耀。

    屋顶的相风乌急急转动起来,护住这凡人市井中冲天的灵气波动不外溢。

    释月从他身上跌下,见他双眸血红一片,似有失控之势,来不及细想就用自己的灵力将他裹住。

    她的灵力如冰似月,又呈压制之态,方稷玄的本心不愿反抗,也顺势冷静下来。

    迸发出的灼热灵力消散不去,随着释月的牵引没入蹲在窗台上警惕瞧着方稷玄的火精小只体内,使它膨大了一圈,一下窜出双手,兴奋地在院子里飞了一圈,院中的气流都被它和方稷玄烫得扭曲变形。

    方稷玄身上都是寻常衣物,烧得只剩灰烬,他仰面靠在墙上,竭力平复着体内尚且乱窜的灵力,真比豁出去打一架还要累人。

    从旷野而来的风和阳光穿过槐榆茂盛浓绿的枝叶,斑驳的光影像是无数只深邃而璀璨的眸子,在方稷玄的身躯上摇晃作乱。

    释月顺着足踝上的黑皮银锁环扣往上看,目光沿着他半蜷着的长腿往上攀,站在膝头往下看,又瞧见他遮掩在下腹处的双手,腕上的一对同样的黑银环扣。

    视线又游过他的胸膛,落在项圈上,跳上他方方的下巴,盯着他微张的双唇看了好一会,才有些依依不舍的蹦上高高的鼻尖,往下看去,将他起伏如名山的躯体收入眼底。

    “亲一下罢了,用不用气得自焚?”

    释月忽觉得口中寡淡,走近了几步。

    方稷玄赤身展露于她眼下,略有几分不自在,但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只道:“下回不要这样。”

    “哪样?”释月故作不解。

    “此种亲昵事,要心意相通才能做,你难道喜爱我吗?”

    方稷玄笃定这话会叫释月不悦,见她一怔,果然冷笑一声,道:“荒谬。”

    身边银光一闪,方稷玄再一看,释月已经消失不见。

    半晌,院中只冒出方稷玄一声重叹和小只一个带着火星子的饱嗝。

    作者有话说:

    如果有看了小陈和小谈那本的话,应该觉得出来我有凝视男主的喜好,刹一刹。

    第38章 槐花麦饭

    ◎灶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放着两个金黄细腻,形如磨盘的桃子,还摆着几只碗◎

    ‘不就是叫他给我揉两把, 舔两下,寻点乐子吗?还给我扯上情爱了!’

    月下墙头,一只纤巧似狐又似犬的小兽慵懒的卧在墙头上, 浑身的银毛并非是月色染就, 而是天然的银白。

    说它是狐, 眼又不似狐那样媚,大而圆翘, 瞳仁如月下黑河, 银光粼粼。

    说它是犬, 目光又全无犬的讨好,冷淡而傲慢,长尾垂落。

    ‘还好意思问我是不是喜爱他?当自己是什么好东西了!’

    释月心中有怨, 一想起来还是气不顺, 冷眼看着下方那一双执手相看的男女。

    李应茹自小也在冀州外祖家长大, 幼时显然与舒君誉见过几面, 勉强算青梅竹马。

    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栓春台,再见故人, 心境自然不同些。

    更何况这故人出落的越发清俊风流, 文采卓越, 两人之间相识相知,又是一见钟情, 再见倾心的话本桥段。

    如此一来,任谁都要落入这张温柔网。

    其实说起来, 李越若不想拿女儿的婚事做筏子, 而舒君誉又能在朝中得个一官半职的, 还真算个还不错的郎婿人选。

    栓春台为广纳人才, 所以特求了朝廷恩典在春日设一场乡试, 再在秋日设一场,且不设户籍限制,临近州府好些考生赶来参试。

    春试中举者共十二名,其中也没有舒君誉。

    李应茹有些不信,辗转取来舒君誉的答卷,倒是洋洋洒洒几大篇,给出的策论内容却不符合栓春台的情况。

    “我听官学几位负责乡试的夫子说你文章中的举措多是依着冀州风土人情所设,于栓春台的民生社稷不相符,而且,”李应茹见舒君誉脸色有些不好,就将余下那句‘而且多为老生常谈,毫无新意’给咽了回去,只安慰他道:“你不如再潜心研读一年,明年再来过?”

    舒君誉有些落寞,道:“是我才疏学浅。”

    “你诗文甚好,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我朝虽说举才务实,可这世上也总有文人墨客的立足之地啊。”

    李应茹说着,却是将手收了回来,用帕子略略遮掩。

    释月一挑眉,这姑娘也不全被情爱蒙了眼睛,她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家世也有家世,前半生过得尊贵舒适,后半生难道要为了几篇诗文低嫁吗?

    更何况舒君誉的诗文虽好,也鲜有传世的佳句,更连诗仙诗圣的脚后跟都没摸到过。

    “又或者,”李应茹又道:“你是舒家嫡出一脉,不如回家挣一挣家主之位,做一个不出世的诗文大家,倒也清贵体面。”

    这是她给的另外一条路子,舒君誉但凡走通了其中一条路子,她都有脸同爹娘提他的事情了。

    舒君誉彻底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才道:“我嫡兄掌家多年,这样叫我去挣家主之位,我做不出。”

    李应茹被他说得好似一个心肠恶毒专爱挑事的小人,有些尴尬,侧过身去想了想道:“不做家主也罢,你们毕竟是嫡亲兄弟,可总要在族中有些建树,在这世道里,女子未嫁时想要体面,倚仗的是父兄,若出嫁,则靠夫与子。你要想好了,能不能给我这份体面?”

    释月听着李应茹这番话,隐隐感受到这人世间情爱与婚姻的不同,这二者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的。

    “我自然能。”舒君誉连忙道:“只要请将军给我一个机会,我自有一番建树。”

    这话叫李应茹不太满意,她叹了口气,道:“话说反了。”

    舒君誉一愣,就见李应茹颇为冷酷无情地道:“应当先有一番作为,再请我爹给你一个机会。”

    言尽于此,李应茹同守在假山后的婢女书娟匆匆离去,真真是一个翻脸无情的女子。

    舒君誉在风中踽踽独立,好不孤寂可怜,只一个背影轻易能搅乱女子柔肠。

    释月拨了一片月光过去,舒君誉衣袍飘摇,照出的影子确是人形,但显得有些虚,有些重叠,不知是何种缘故。

    月色明亮得有些蹊跷,舒君誉警觉地一回头,就见墙头上空空如此,只有圆月皎皎。

    释月回到家中夜已深,屋里没有留灯,小只在院里散成一片如萤的鲜红星火,见她回来了,又聚成一只毛绒如鸡的团子,绕着释月滚动,一滚就生出一个小火团,绕了一圈,生出七个小火团,又猛地融在一块,‘啪’成一片近在咫尺的璀璨烟火。

    “你这都是哪学来的?夜里溜出去看人耍把式了?”释月点一点它,“你在夜里那么亮堂,小心叫人逮住了。”

    烟火落在地上,聚成一个有柚子那么大的‘呆’,它搓搓新生出来的手,很有些满意,让释月跟自己进厨房。

    灶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放着两个金黄细腻,形如磨盘的桃子,还摆着几只碗碟。

    碟里有五块裹满碾烂红豆的小沙糕,豆香扑鼻而来。

    一只掩着帕子的乳白粗陶碗,边上还有一个小小蘸碟,上面盖着一张翠绿的叶。

    释月抽了帕子一瞧,是一碗淡绿微黄的槐花麦饭,掀了叶片一看,是一碟蒜汁。

    树上最后的槐花都在这了,方稷玄裹得面少,薄薄一层堪堪护住花瓣,蒸好了之后都没什么粉感,花形还是那样。

    小呆跳到半空中,忽然炸成一个点点星火构成的人形,高大健美,方稷玄无疑。

    “你想说是方稷玄做的?”释月扯开方糕,豆沙扑簌落下,小呆落到地上张口接住。

    外层的豆沙只是本真初味,很清渺的一种甜,糯糯米糕夹着一层红枣,咬到的时候这点子甜味才突出来,像是一个惊喜。

    各种甜香在咀嚼中混成一团,叫释月想到方稷玄在鸭子河泺做的红豆黏食,差不多的原料,却是很不同的味道,真是奇妙。

    槐花麦饭也是什么味道都不必放,自然软糯清甜,不过要是浇上蒜汁一拌,更是吃得停不下嘴。

    “我自然知道是他,还能有谁?”

    小呆又在那蟠桃上蹦了一蹦,炸成乔金粟的样子。

    释月看着那两簇被星火勾勒出的上翘头毛,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学些字吧?往后想说什么炸成名字就行了,比成人形挺累的。”

    小呆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指了指桃子,想吃。

    释月掰开来分了它小半,它卷出火舌一搂,滚回灶洞里去了,空气中冒出一股浓烫的桃子甜香。

    今夜倒是还早,释月啃着桃子,隐约听见羊杂馆子的后门小院被人叩响。

    原是蓉娘名声在外,有个茶酒局想请她过去坐坐。

    蓉娘今日困乏,倒不是很想去。

    那专做这门买卖的牙婆急得把手往门里一塞,卡住门不让蓉娘关,说今夜是个雅局,蓉娘一听更没兴致了,她还真去灌一肚子水?

    “全是些细皮嫩肉的青年才俊,就听听琴,唱唱词,真有看上眼的,睡一觉,你要瞧不上,人家可也不是那种霸王硬上弓的老粗。”

    这一串话里,只有细皮嫩肉四个字勾住了蓉娘,她换过一身衣裳,熏香掩掉气味,登上那遮遮掩掩的小马车就去了城南。

    蓉娘这一去,倒是有些上瘾。

    原先她勾搭的多是行商,总在路上倒腾买卖,日晒雨淋、风尘仆仆的,哪拣得出几个好样貌的?

    文生公子哥堆里就不一样了,总归是有几个模样不错的。

    蓉娘是妖精,用不着别人真心实意的喜欢,瞧着对方略有几分意动,她吐些魅气出来,两者就能成事。

    肉身欢愉加上幻术,那些男子就算事后疑惑自己为什么那么把持不住,但也从没有过后悔的一刻,反而是对蓉娘多有奉承,盼着能再得她青睐。

    蓉娘并不贪图钱财,与之欢好的几个书生只是家境尚可,送她的金银财帛都叫她换了香料,作为一只狐狸,还是遮掩气味比较要紧。

    白日里的羊汤气味已经够香浓了,夜里锅灶休憩,轮到熏笼焚烧不断。

    蓉娘折腾香料粉膏是行家里手,挑着小指称量各种香料药材。

    “白芷一钱研磨成粉。”

    蓉娘把白芷倒进小钵里,蛐蛐儿就卖力气磨呀磨的,释月趴在墙头托腮瞧着,又见蓉娘称了一点乳香倒进来。

    释月对香料兴致缺缺,蓉娘耸着鼻子嗅她身上的冷香,扁嘴说她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蓉娘的香方都很繁复,调弄出的气味有股脂粉香,但也不难闻。

    蛐蛐儿就很喜欢,她展开双臂,把熏笼里的香烟拢了拢,觉得很温暖。

    虚虚幻幻之间,如红粉纱帐后有很多环肥燕瘦各不相同的女子,或倚或靠,或笑或闹,聚在一块谈天说地,描眉点唇。

    “你说的这样,窑子吧?”蓉娘无情地戳破了蛐蛐儿的幻象,“女子在这世上就没有这样的安乐窝。”

    蛐蛐儿叹了口气,看看蓉娘,又瞧着释月笑,“咱们现在这样,玩得也挺好。”

    她真的是个很容易就能满足的姑娘,可偏偏摊上一个太不好的爹。

    一听见秦三叫唤,蛐蛐儿下意识就是一颤,然后急急忙忙往外跑。

    她抛下的杵棍在钵子里打了一圈旋,发出脆而闷的矛盾声响。

    “慢一点,他难死得很!”蓉娘嚷了一句,满是诅咒意味。

    双眸在月下变成一双黄黑可怖的竖瞳兽目,又随着她叹出去的一口气恢复成如丝媚眼。

    “你个胆子那么小的傻狐狸,若是为自己修行也就罢了,可你为个凡人丫头,动杀心了?”释月见状好奇问她,“而且蛐蛐儿之前对你,不还成天贱人贱人的吗?”

    蓉娘自嘲地笑了声,“那天我烂好心追着她出去,倒叫她一通骂,说什么她娘跟我一样,要不是生得好看,心就不会那么野,扔下她和她爹跟人跑了,气得我几耳刮子把她扇吐了,吐了酸水,脑子倒清楚了,忽然仰脸看着月亮来了一句,‘还是我娘豁得出去,宁愿做水性杨花,抛家弃女的贱蹄子,也别跟我似的,做个骂也骂不走打也打不走的窝囊贱坯子!’”

    蓉娘叹了口气,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像人,妖精鬼怪入世,更是自愿坠入人世各种感情杂糅成的一张网。

    释月不语,静静听蓉娘说。

    “其实善恶是非,这丫头心里清楚得很,就是从小被打怕了,可怜滴滴的,取个名字还叫蛐蛐儿,活都活不过一载的玩意,真是卑微到骨头了,一对上她爹的眼睛就打颤。那天以后,她就乖乖管我叫姐姐了,每叫一声,我这心里就止不住地生出几分怜惜来,好像这世上只有我一个待她好了。”

    第39章 胡辣汤和腊肉夹馍

    ◎案板上肉碎飞溅,肥脂与瘦肉剁到一块,简直无可挑剔。◎

    晨起, 小马车羞答答的从晦暗未开的天色中驶了过来,昨夜喝酒陪欢的场子离得远,所以蓉娘回来迟了, 却正撞上于娘子摘了一盆豆角往释月这来。

    于娘子初来乍到, 又有两个孩子牵绊着, 也种不了什么地,可也不能叫院子里现成的小菜圃空着, 就种了些好打理的瓜豆。

    豆角实在太好长了, 缠丝绕藤的, 几天没看它,就长了满架子。

    一家四口见天的吃豆角,吃得张巷边都有些烦, 想卖更是做梦, 谁家还没几个豆角吃呢?

    于娘子没办法, 只好把豆角腌了起来, 酸溜溜的开胃,佐粥做面臊子都好, 张巷边也没了话说, 大嘴一张, 吃得挺美。

    好不容易寻到法子对付自家豆角了,结果一开门, 卖馍馍家又送来一大盆豆角并三个干馍馍。

    “豆角馍花麦饭,可好吃哩。”

    于娘子笑着脸苦着心, 听她细细说了做法, 倒真是没吃过的, 也算换个口味, 忙是摘了几个瓜还回去, 瞧着自家菜圃里满满当当的豆角,一气摘了大半,给释月送来了。

    蓉娘没什么羞耻心,从马车上下来时还一副松发粉腮,春情未尽的样子,幸好门被于娘子敲开了,她走了进去,没被蓉娘的行径震慑。

    这屋里静悄悄的没人,于娘子以为是释月和方稷玄忘了关门,就放下豆角带上门,没留意到门后藏着一个呆头呆头的火绒小人。

    方稷玄和释月此时不在家中,昨夜两人双双被李越请去饮宴,初还以为是什么鸿门宴,后来李越越喝越是兴致高昂,终于暴露出了他的目的,硬是把方稷玄拐到演武场上,要同他比试两把。

    明明是比试,方稷玄却得像徒手剥生鸡蛋一样小心翼翼,只怕控制不住把李越击飞出去,更担心一拳头打死了,暴露出远超常人所有的力量,到时候闹得满城风雨,叫官兵追击,于他们来说倒没什么,只怕连带了与他们交往频密的乔金粟一家。

    虽是万分克制了,但方稷玄赢过李越还是轻轻松松的事。

    在一众属下跟前输了,李越倒是不见半点恼怒之色,好胜心虽旺,但这是一个将领必要的品质。

    “我说了吧。这身板就不可能是虚架子。”李越哈哈大笑起来,重重拍了拍方稷玄的胳膊,道:“来我军中,做我的副将如何?”

    方稷玄婉拒再三,李越鼓着眼一看释月,“可是你不许?”

    释月正吃着方稷玄给她从席上搜刮来的瓜子点心,一样样好好的包在帕子里,嗑得津津有味。

    见李越做出威势来,释月趁机裹乱,“才不是,你许多少的饷银给他?我花用可大,早烦了他一个油旋一个油旋的挣铜板,穷酸!”

    方稷玄无语至极,前些天巷尾卖豆花的夫妻俩吵架,就是这个腔调,她学得还真快!

    李越和大小一众官兵皆同情的看向方稷玄,家有美妻又如何,如此不贤德,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郎君叫她贬损至此,还是一句回嘴都没有,唉,真是叫个小小女子骑到头上来了!

    在方稷玄的沉默中,众人越想越多,家有河东狮的越想越是心酸,背过身去拭泪,家有贤妻的又作壁上观,暗自庆幸,尚未娶妻的心绪更是复杂,感慨自己未来妻子难有此等美貌,又想着没有美貌也就罢了,可别像了这刁悍的品性。

    李越更是替方稷玄不忿,当即就要给释月一个好看,说要给送两个丫鬟给方稷玄做妾。

    方稷玄那表情真是少见的精彩纷呈,释月看得可太高兴了,只差没有笑出声去。

    “李将军,我与,”方稷玄很后悔,早知道他就光比划不说话,装成个哑巴多省事,只要摇头摆手就行了,何必在杵在这里艰难措辞,“我与夫人相识于微,早些年处境艰难,也是她陪我一日日熬过来,她素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喜欢说反话的,我知她性情,绝不负她,绝不纳妾。”

    释月就见方稷玄还挺入戏,转脸看了过来,她本来想轻嗤一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对他一笑。

    李越瞧着他俩眉来眼去,自己倒成了个不长眼的媒婆,抹了把脸又故意做出一副凶相来瞪释月,道:“虽说你是糟糠之妻不可弃,但也要做好妻子本分,善待夫君才是,人前人后,怎么这般下他面子。”

    这话他说得很别扭,显然平日里也并不挂在嘴上。

    释月正拈起糕点上一片糖渍玫瑰,觉得吃花挺新鲜,闻言又瞪回去,“你才是糟糠,你还是泔水!”

    李越气结。

    末了是方稷玄答应每月分出一日来演武场做教头,教一套拳法、腿功,而李越一个大将军,又不好真跟释月置气,就这么把这事儿给抹过去了。

    闹了大半宿,方稷玄和释月从演武场上出来时,月亮还勉勉强强挂着,李越在他们身后瞧着。

    方稷玄忽然牵起她的手,攥得有些紧,似乎担心她不乐意抽走了手,叫李越生疑。

    他们牵过许多次手,但都只是搭一下,借一把力,这样没有意义的牵着手,还数头一次。

    没想到释月顺势挨过去,抱住他整条胳膊,笑道:“做戏做全套?”

    方稷玄侧首看着她的笑脸,眼神就如这朦胧微曦的晨光。

    “我们不必做戏。”

    他们两个超脱人世,的确不必委屈自己演戏。

    释月觉得方稷玄话中有话,还未想清楚,就听方稷玄道:“今儿在外面吃些?”

    随着他这句话,街市的热闹在一片渐渐明朗的天色中拉开帷幕。

    早点铺子忙着支摊,小贩们嘴上已经在揽客了。

    “胡辣汤,已经煮好了的,等这架子一支起来,我家那口子就把汤端出来了。要肉丸子有肉丸子,要素丸子有素丸子。”

    香气从热腾腾的胡辣汤里淌出来,胡椒的气味温厚微辛,让还半溺在梦里的人都醒了过来。

    “油炸饼喽,香香酥酥的油炸饼喽!”

    这家的油炸饼擀得很大很薄,一入油锅就蓬开来,金黄焦脆,葱香四溢。

    想吃得更富贵些,炸到一半就捞出来,用剪子绞破一个口,把蛋液灌进去,再入锅炸,炸出出来更香更大更金黄,卖相口味都佳。

    几张炸好摞在一块,口重的抹上辣酱,大刀快剁几下,饼子碎皮和香气都在蹦跳。

    “腊肉夹馍!手拿走吃,不碍着您诶!”

    这属于早就备妥的买卖,一大块腊肉仔细的用白布遮着,红而有光亮,有一种烟熏果木的香气,摊主用尖刀麻利的割下薄片,几片瘦的,往个热乎乎的白馍里拉一刀,翻开软烫的瓤,真是干爽香绝!

    除了腊肉,这家自然也少不得酥烂的炖肉,锅里咕咚着,翻腾着揽客的香气,案板上肉碎飞溅,肥脂与瘦肉剁到一块,简直无可挑剔。

    释月吃一口左手的油炸饼,又吃一口右手的馍,再吃一口方稷玄的馍,再把油炸饼递过去给方稷玄吃一口,一路上挺忙挺乐呵。

    油旋铺子开门迟了,来喝羊汤的客人少了配,幸好乔金粟这小跑腿来了,帮着给客人买馍买包子,赚了蓉娘两个子。

    灶洞里的火是一下就烧起来的,不用吹,也不用拉风箱,释月只要往里头丢柴火就行了。

    “李越,是谁人转世?”方稷玄忽然问。

    小呆的嘴从整个脑袋上裂开来,见释月没反应,手忙脚乱的戳戳自己的嘴。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

    释月就听‘噗’一声,小呆裂得太过了,半拉脑袋掉出去了,又融回去,鼓捣鼓捣,重新变成个呆,走到灶洞边,飘出一只爪子抢柴火。

    “总有些好奇。”

    释月一气丢了三根木柴喂它,一抬眼就见方稷玄那双过分深邃的眼睛正望着她,并没有用目光催逼着她,而是很轻柔安逸,仅仅只是同她闲话家常的感觉。

    好半晌没有听到释月回答,方稷玄也作罢,并不追问。

    乔金粟忙过这一阵,喜滋滋拿着两个铜子来给释月看,问她要不要吃葡萄?

    葡萄正上市,屋前屋后总有人挑着筐叫卖,揭开来就是挨挨挤挤的紫珠串,用葡萄叶裹着,倒都是新鲜饱满的,也不贵,两个子能买一大串。

    释月前几日吃着的葡萄不大好,酸,一想起来就齿软,遂摇头。

    乔金粟也不吃了,很宝贝的把铜子放起来,等存够了,可以买笔墨。

    日子这样忙碌充沛而有盼头,她坐在高凳上翘翘脚,半空中打旋落下一片枯黄的槐树叶,正好掉在她膝头。

    乔金粟抬头瞧着,见槐叶还都是绿的,这片黄叶孤零零的,像是吹号角的先锋官,叫嚷着再过些日子,就要变成一副秋日萧索景象了。

    秦三清醒时,店里有客倒还好,店里一旦没客,便是叫骂不休。

    乔金粟面无表情地听着,忽然对释月道:“我昨个跟娘拜天地爷,还求天地爷早些收了蛐蛐儿的爹去。”

    这话说给旁人听,哪怕是亲爹亲娘都要斥责,说她一个小女娃多管闲事,还要说她心毒哩!

    但乔金粟知道,释月绝不会是这个反应。

    果然就听她笑一声,道:“天地爷哪会管这事?”

    乔金粟叹了口气,抓着凳面转过身去,就见蛐蛐儿逃到街面上躲秦三的打,蓉娘过去护着蛐蛐儿,几个街坊出来拉扯,秦三只嚷嚷一句‘我是她爹,打死她也管不着’,理直气壮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可也只要这样一句,街坊真都束手无策了。

    生身父母,生也由他,死也由他。

    第40章 鸭黄豆角

    ◎炸过的豆角入口酥脆,裹满了炒化炒香炒细的鸭黄,浓香微咸,好吃得简直像一道零嘴。◎

    过了立秋, 夜风有些凉,配上老丈教给蓉娘的沙葱酱,羊杂碎的买卖更好了。

    蓉娘日忙夜也忙, 却是花容妍丽, 愈发动人了。

    张巷边这几日去外头谈买卖了, 说远不远,也没出了栓春台的地界, 但说近不近, 绕着城打转呢。

    于娘子不用张罗三餐, 就来羊杂馆子做小工挣几个钱,带着两个孩子也就在这吃了。

    蓉娘一掀帘子来端干净的汤碗,见于娘子洗了碗, 又洗芫荽, 又洗沙葱, 现在又在整理后院的柴垛, 半刻闲的也没有,不禁感慨, “张巷边果然是个会算的, 娶你真是娶对人了。”

    洗了芫荽、沙葱的水也没倒了, 留着浇花浇地。

    小渠里的水还剩一点,只是脏了, 不能吃。

    前后两条街,只有两口水井, 这水井是七八户人家祖上一起打的, 除了这些人家的后代之外, 其余人想吃水可不能白用, 五桶水一个子, 论起来是不贵,可多的是人舍不得费这个钱。

    不想费这个钱的,就得一大早出城担水去。

    有骡车的方便,没骡车的卖苦力,虽说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可挑着水从红崖湖边走回来不是一趟的功夫,是整个秋冬的日日要做的。

    于娘子原本都准备好扁担水桶了,打算担水去,幸亏是在胡同口遇上哼着小曲回来的张巷边了。

    瞧着她打了声招呼就急急忙忙往东城门去,张巷边纳了闷了,诧异地喊了声,“你往那去干嘛啊?卖水的老王头家在西边,我给了十个子的,每日都会送来,用不着你去担,就养骡马那牲口院子,咱们不是一起去定下的吗?这就给忘了?脑子怎么长的?”

    胡同里好些人家都还是自己去担水的,于娘子愣了一下,道:“那回不是去买马奶下火的吗?”

    “你是不是把机灵脑袋都生给金粟了?”张巷边招招手让她回来,“那马奶是我绕下来的添头!谁还花十个子买杯马奶喝啊!”

    于娘子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总笑,每天早上瞧见别人出城担水的时候,总想着张巷边这份好来。

    “他挣几个钱,连桶水都舍不得买,那还是不是男人?”蓉娘见不得于娘子抱着芝麻做西瓜的样子,道:“可别叫男人觉着你这么好哄呐!”

    于娘子还是笑,听出外头水车轱辘响,知道是挨家给送水来了,揩了揩手,扶着门叫了一声,“粟,回家去瞧着点,马爷家来送水了。”

    乔金粟正替蠹老头书铺外的书生们跑腿买食儿,闻言钻出来冲于娘子一点头,就往家里去。

    于娘子虽带着两个孩子在蓉娘这吃三餐,但她晓得轻重,不吃蓉娘家的羊肉。

    她同邻里妇人学了擀面,扯面一时半刻还不灵光,但切面已经做得很好,宽面均匀,柔韧有嚼劲。

    羊汤是日沸夜炖,天天换新骨的,就是煮根草也好吃,更别提面了。

    三两根长宽面下进去一烩,盛出来就是软面浓汁。

    于娘子是不好占蓉娘便宜的,只下了点盐巴,别的什么料也没放,但蓉娘嗦了一根面,就说让于娘子多煮些,她一块吃。

    除开给乔银豆的一碗,蓉娘还抖了好些胡椒,撒了一把枸杞进去,秋风起,自然是要滋补一些的。

    于娘子煮好了羊汤烩面,蓉娘抓着一把筷子跟出来,把一个小碗搁在乔银豆的板凳上。

    方稷玄午膳没认真做,只把于娘子送来的豆角给炸了,炸的时候于娘子隐约闻见味了,只是猜不透方稷玄做的是什么菜。

    豆角下锅伴着鸭黄一起炒的时候,更是香得没边了。

    乔银豆不太熟练的往衣襟口塞帕子,抓起短筷学着吃面,又转过小脑袋瞧着往外走的蓉娘。

    蓉娘熟门熟路地拿着两碗堆满了羊杂羊肉的羊汤面去跟释月换鸭黄豆角吃,一路吃着回来的,炸过的豆角入口酥脆,裹满了炒化炒香炒细的鸭黄,浓香微咸,好吃得简直像一道零嘴。

    乔金粟接了水,落了锁,留了黑豹守门,刚往蠹老头这一来,就听于娘子喊她吃面。

    香气有一阵没一阵的顺着风飘过去,几个书生嚷嚷着也要吃面,于娘子着急忙慌的吃了面,把嘴一抹,就张罗起来。

    等于娘子把面做好,还要点功夫,乔金粟坐下来吃了根鸭黄豆角,就是眼睛一亮。

    “娘!别腌豆角了,就这么炒鸭黄吃吧!多好吃啊!”

    于娘子转过脸来,无奈摇头一笑,乔金粟就是一吐舌。

    豆角这么吃,真不怕吃不完,可寻常人家谁舍得用这么些油去炸一碟子豆角呢?还要裹上鸭黄去炒?也只能是蹭蹭方稷玄这大户了。

    乔金粟吃过羊汤面,又咕咚咕咚把羊汤也喝完了。

    于娘子有些担心乔金粟会涨肚,蓉娘笑道:“跑几个来回就消食了,怎么会涨肚?”

    临近第二场试,栓春台往来应试的书生更多了,蠹老头的书不许人带走看的,所以他这书铺门前的犄角旮旯里也满是人,比大书局的人还多。

    “蓉姨,蠹爷爷那的书生要羊汤配馍,馍馍我已经给他买去了,还要一碗羊汤,多辣些,他们缩着看书也不动弹,赶早来的衣裳也穿薄了,只觉得身上僵呢。”

    今个天阴阴的,远还不到冷的地步,只是有些阴凉。

    乔金粟在这两条街上跑前跑后也挣她的小铜板,忙得热火朝天,蓉娘给她打了碗羊汤,伸手一抹她脑袋,果然冒汗,就道:“忙好了回来,叫你娘用热水给你抹把脸,可别凉着了。”

    乔金粟忙是应了,端着羊汤送过去。

    “吃羊汤的给我仔细些!别撒书上,弄得一股羊味!还有辣子,昨个,昨个谁在书上落了两个那么大的红油点子!?”

    蠹老头嚷得嗓子都有些哑,乔金粟买回来几个炸油糕,瞧见摆在角落里,离得远远的小炭炉子,就走过去斟出一碗茶给他端来。

    “昨个同娘去南街上找人弹棉花,那大书局的买卖也没有你这的好呢。”

    乔金粟把茶碗递过去给蠹老头,蠹老头吹吹喝喝的,出了一脑门的汗,心里倒没有那么躁气了。

    “还不是你爹给出的馊主意。”蠹老头半喜半恼的说,“上回收书那户人家祖上出过状元,他就放出风声去,说我这有状元文集的残卷,还有好些经世著作都是孤本绝本,被我这糟老头不知压在哪个角落里了。”

    “他扯谎?”乔金粟有些先入为主了。

    “倒也不是,那状元的手札残卷他们不是围着抄吗?再就是那什么经世著作、策论范本之类,确有,那文士自己的文章也不错,很多都是孤本残卷,同大书局里那些刻印的著作不一样,也算沧海遗珠来的,但这书山书海的,我早了断了入仕的心思,也确不知在哪,唉,由得他们找去吧。考完试也就安生了,你爹也是好心,想叫我这孤寡老头多几个钱买棉袄过冬,瞧瞧吧,这几天下来,能攒上一些了。过年我好请你吃羊肉饺子了,想吃吗?”

    乔金粟点点头,蠹老头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苍老干燥的掌心带着能驱走秋凉的温暖。

    “乔小妹,替我拿个油旋去。”

    “乔小妹,菜馍,我要一角菜馍。”

    “小妹,羊肉炒馍给我端一碗来吧。”

    乔金粟领会到了赚钱的乐趣,忽然就明白张巷边为什么每天东奔西跑的还这么乐呵了,握着到手的几个子,的确是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释娘子,今儿是中元,晚上阿娘要烧袱钱,你要不要一起来呀?”

    袱钱指的是将纸钱装在信封里,上面写上收受鬼魂生前的姓名,同时还会烧些纸衣纸马纸驴什么的。

    鬼月、仲秋、暮秋这三个月的十五月圆夜,释月总要寻个僻静的地方晒到月尽时,以便增强灵力,而且这烧袱钱一事对她来说实在无稽,就摇摇头。

    蛐蛐儿凑过来,小声问乔金粟,“我瞧见张叔回来了,他容你们烧纸祭祀啊?”

    乔金粟根本没想过张巷边会不同意,但想了想,于娘子的确给乔叔备了很多很多纸钱纸张衣。

    她愣愣道:“他还写了张奶奶、张爷爷和他大哥、小妹的姓名,要一并烧袱钱呢。为什么会不愿意?”

    蛐蛐儿叹口气,道:“后爹都比我亲爹好。”

    乔金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倒是释月忽然凉飕飕地说了句,“烧好了早些关门睡觉,听见什么瞎奇怪的动静可不要出来。”

    蛐蛐儿认真点点头,乔金粟则笑起来,入了栓春台这样热闹鲜活的府城,人气烘暖,夜里听鬼故事也敢冒头不蒙被了。

    现在睡前的故事多是张巷边来讲,他的故事可太多了,乔金粟和乔银豆经常是越听越新鲜,越听越睡不着了。

    笑着笑着,乔金粟就想到张巷边昨个紧赶慢的回来,说过了中元还要出去,好像专程是回来陪着她们的,心里一时间有些不是滋味,只道:“张叔也这么说,让娘蒸了些花馍供着。”

    中元节的月光显得白惨惨,线香蜡烛都备好了,一样样往供桌上端菜,花馍已经摆好了,还有新煎的豆腐,炖的一整条黄带河大鲤鱼和猪头肉。

    胡同口,各家占了个位,有破铜烂铁的就在破铜烂铁里烧,没有的就找个背风的角落,石头堆什么的,烧吧烧吧。

    于娘子把钱一摞一摞分得很细,张巷边今儿也难得收起那副嬉笑面皮,比较严肃地跟于娘子跪在一块烧纸,嘴里倒是什么都说。

    同老爹念叨买卖,同老娘念叨闲话,同老哥念叨自己接济着嫂子侄儿,同妹妹念叨着嫂子给你挑的裙衫,要喜欢的话,得谢谢她。

    他还提到乔叔,说乔大哥你一向做好人的,功德肯定是积满了,别担心她们娘仨了,有好胎就赶紧投吧。

    张巷边可真啰嗦啊,可乔金粟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娘掉眼泪了。

    给先人烧袱钱的同时,还有不少善心人在路角堆了个烧纸堆,算是给孤魂野鬼在烧些街钱。

    灰烬往上飘,有个说法是先人在拿钱,张巷边盯着看,眼睛被烟熏得通红。

    这一条街上的铺面都是住人的,一团团火连成一片烟。

    在熏呛的烟气中,蓉娘和释月两家的门前显得格外空阔。

    于娘子有些记挂,也好奇,“蓉娘和释娘子、方郎君都没有需要祭奠的人吗?”

    “少去人家跟前打听啊。”张巷边在人情世故方面格外的敏锐,又玩笑般道:“她们不烧也好,省得蠹老头守着一屋子书提心吊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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