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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鬼火焚烧

    ◎最底下原本还有些没烧透的纸张,还留着一个个虫眼,只是被刀尖一拨,反而腾烧起来。◎

    秋高气爽, 云雾薄透,月光清朗。

    方稷玄坐在暗处,跟山石几乎融为一体, 望着不远处月光下那个朦胧柔亮, 由点点光斑聚成的释月。

    她散在月光里, 是那样的自由自在,有月亮的地方都有她, 看起来随时会跟着月光离去。

    方稷玄每每看到这个场景, 总会想起释月头一次偷偷溜出来晒月亮的情景, 面对突然出现的他,月光化作箭雨,铺天盖地的向他射来。

    方稷玄避过后退了几步, 以表明自己并无恶意, 可定神望去, 只见释月赤身立在月下, 胴体曼妙皎洁,长长黑发散在背上, 被夜风吹得扬起, 斜斜几缕不堪遮。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不过释月那时还不懂很多事, 单纯以为方稷玄是被自己赶跑了。

    只有方稷玄守着那时惊艳而震撼的心情直到现在,揉面时, 摘花时,她笑时, 拧眉时, 那个场景总是不受控的出现在他眼前。

    面对释月的浑然不知, 浑然不觉, 方稷玄觉得自己很无耻。

    但, 说是占便宜也好,折磨也罢,他才是那个被操控的人。

    月亮一点点落下去,释月会一点点凝回来,神色惬意,像是睡了很好很好的一觉,没有觉察到方稷玄的沉重与压抑。

    两人刚在槐花树下显影,登时就闻见那股焦烧味,释月一个转身扑开院门,只见街对面废墟一堆,只剩几个烧得焦黑的石墩、石坎、石柱、石阶。

    蠹老头的书铺是夜里烧起来的,很多人提着桶拿着盆来救也没有用,书太多了,整栋屋子都在烧。

    众人救火无望,只好拼命保住离得近的两间铺子,幸好胡同隔开,没有殃及邻家。

    火烧尽了,救火救了半夜的街坊也睡去,这时候街面上有短暂的宁静。

    蓉娘昨夜回狐洞探望几个侄儿侄女的,眼下才到,也是惊得一跳。

    “这,这蠹老头没事吧?”蓉娘也知他一个老者定然是凶多吉少,但还是忍不住问。

    释月踏进还有些灼烫的废墟中,瞧见纸张烧过的余烬堆上,很显然有一个扭曲挣扎的人形。

    脂油烧过的地方会有明显的不同,一看就能看出来。

    他们回来的晚了些,蠹老头一丝魂魄都没留下。

    “是不是昨夜烧纸钱飘了火进来?”蓉娘正揣测着,就听见门口有响动,原来是来了衙役仵作。

    因为死的是个老头,身家都在火里葬送了,看起来纯粹是意外,也并未找到什么人为纵火的痕迹。

    几个衙役用刀尖在余烬堆里挑了几下,飞出好些余烬,像灰黑的蝴蝶一样。

    最底下原本还有些没烧透的纸张,还留着一个个虫眼,只是被刀尖一拨,反而腾烧起来。

    释月才瞥到一眼就没了,衙役赶紧撤了手,把刀插回刀鞘里,对几人道:“走吧走吧,这有什么好看的。”

    夜里起火,乔金粟迷迷糊糊有听见响动,但于娘子很快捂住她的耳朵,没叫她醒过来。

    张巷边穿上衣裳,把自家的水缸泼完了,又去马家打水,拎着水回来的时候,他知道已经救不了了,跌坐在熊熊大火前喘粗气。

    回来想洗把脸还没水,就那么浑身黑灰的睡着了。

    于娘子也没怪他弄脏了床褥,马家知道各家没水了,今日的水很早就送来了。

    张巷边睁着眼看着帷帐,就觉湿湿的帕子在自己脸上擦来擦去,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他转脸看去,见是乔银豆,伸手在她面团一样的脸上掐了一把,瞧着两个黑乎乎的指印又笑,“你娘你姐呢?”

    “娘在煮粥,姐姐出去买酱菜了。”听出张巷边声音嘶哑,乔银豆伸手碰碰他的脖子,“痛啊?”

    张巷边摇摇头,说:“被烟熏了,让你娘去要点金银花煮水给我喝就行。”

    乔金粟捧着酱菜坛子走了个来回,望着黑漆漆的书铺直掉眼泪,好些书生或是得了消息赶过来,或者就是预备着来看书的,皆是难以置信呆愣当场。

    火精小呆掩在墙头槐树影里,看着乔金粟伤心的样子,又手舞足蹈地跑过来,冲着释月胡乱比划一通。

    释月看了半晌,见它一下炸成蠹老头惊惧的一张脸,一下又变换成散成许许多多的小火团,轻轻颤抖着,忙得很。

    小呆昨夜约莫是瞧见什么了,想表达给释月看,可这炸炸聚聚的,她实在不明白,冷不丁的一句话砸向方稷玄。

    “它是你儿子,可懂什么意思?”

    “怎么就成我儿子了?”

    这团小火精是从焚烧坑里凝出来的精怪,火种在地下千年不熄,待在释月和方稷玄身边,不知是不是受了二人的影响,笼统才这么一点灵力,长出手脚都费劲,竟先塑出灵识来了。

    方稷玄手下万把兄弟,叫一把火挫骨扬灰,他一见到这团小火精就烦躁,脑子被烧坏了才会拿它当儿子。

    释月当初就是为了膈应方稷玄,所以执意把小火精带在身边的。

    小火精说不清楚话,但听得懂,闻言装模作样地把自己藏在一堆枯叶里,似是伤心害怕,果不其然点着了一片,倒要方稷玄给他擦屁股。

    外头街面上的人现在一闻见烟熏火燎的气味就紧张,叫嚷着还想蹦进院子里来灭火,“方郎君没事吧。”

    “不必惊慌。”方稷玄搪塞了几句,看着那一路滚一路烧的小呆叹气,“这么久了还学不会收敛火焰吗?”

    “这两条手都是捡你的漏才长出来的,能有什么本事?”释月在边上说风凉话。

    小呆更伤心了,使劲戳戳对门的位置。

    “什么意思?”方稷玄看看释月,释月一摊手,谁知道?

    小呆又聚成一团,无奈地往屋里滚去。

    它那天应该是觉察到什么了,只是又描述不出来。

    “叫你不读书。”释月看着滚在地上的火团,忽然来了一句。

    闻言,小呆滚得更快了,同个厌学顽皮的小子没分别。

    释月转脸望向缓缓退开的院门,瞧着一片黢黑的废墟暗自思忖,‘老书虫的死能有什么蹊跷?’

    因是死在中元,也有好些人说,是野鬼顽皮戏弄,丢了鬼火烧死蠹老头。

    烧成这般,尸体都不用收,午后衙门就派来了几个力夫,把这片废墟给铲平了,烂砖焦炭统统运走。

    乔金粟睡了一晚起来,她的启蒙恩师就被火烧没了,她再睡了一觉,原来绿蓬枝红细花的书铺小院彻底没了。

    她看着空空荡荡的那处地,除了地面上暂时去不掉的焦痕,蠹老头的存在几乎泯灭干净。

    “释娘子。”乔金粟坐在门边发了很久的呆,突然开口,“蠹爷爷的魂魄会回来吗?”

    “魂魄归故土,若是颠沛流离的话,也是回到最亲的人身边。”

    可蠹老头说过自己没有亲人,释月也不太肯定他的魂魄会去哪里。

    “那阿娘给蠹爷爷烧银纸,他收得着吗?若收不着,可不好打点鬼差了。”乔金粟忧心忡忡地说。

    “虽说不知他生辰八字,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在人身死的地方烧银纸,也是能收着的。”

    释月说得还是这样笃定,乔金粟心里好受了不少。

    入夜,街面上清静了些,铺子也歇了买卖。

    好些如于娘子般的善心妇人都折了银纸来这里给蠹老头烧,夜风四起,火堆乱舞,灰烬攀风而上,这可以算是魂魄入了地府的意思。

    释月见状,关上二楼的窗子往后跌去,在一片虚妄的水花中消失不见。

    方稷玄原本合眼正在静修,忽然就觉一尾银鱼探进自己的神识里来,这已非第一次,他掩好月下那一幕的记忆,由得她乱窜而去。

    很多记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硬是被释月翻腾出来。

    他们一起站在五六岁的小方稷玄跟前,看着他是如何溜进军营伙房里偷粮吃,然后被方谋抓住罚去捡了一筐马粪之后,又丢进河里涮了干净,兜头被罩了一件明显不合身的里衣。

    小方稷玄笨手笨脚的穿好,抓起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糙饼子狼吞虎咽的吃着。

    这事方稷玄当然还记得,只是不记得方谋帮他挽过袖子,而且他以为自己是坐在河边大石块上吃的饼子,但实际上是他年纪太小,跟日后同罗辛出去玩的记忆弄混了。

    方谋其实把他带回了军帐,他是坐在蒲团上吃的。除了饼子之外,方谋还让人给了他一碗温温热热的马奶。

    那是他头一次喝到奶这种东西。

    方稷玄瞧着小时候的自己一边喝马奶一边转着眼珠子,随时随地提防有人来抢。

    “真像只小狼崽。”释月笑着说,伸手想捏一计小方稷玄的脸,却是掐了个空,转脸就来掐大方稷玄。

    罗辛的父亲是方谋手下的副将,因为儿子七八个,所以对这个天生眼盲的儿子不怎么在乎。

    罗辛自己又是个好强的,别人读书他也读书,别人写字他也写字,别人骑马他也骑马,别人练剑他也练剑,从来不把自己当个瞎子看。

    方稷玄小时候是个少根筋的性子,罗辛一双眼睛只是眼珠稍微黯淡几分,并无其他异样,方稷玄常常忘了他是个瞎子,同他一起赛马,便是凫水也带他去。

    罗辛除了看不见,其他什么都很敏锐,有一次雨后的山崩就是他听出来的。

    奈何众人都不信他,他兄长罗建更是奚落不已,最后还是方稷玄说动了方谋撤军。

    军帐刚刚撤出去一里地,山洪倾泻如天崩,释月瞧着巨龙从山谷中涌动出来,恍惚间都能闻见那股方稷玄记忆中的冷冷的泥腥味。

    “罗建表情也太可笑了。”听到释月这样说,方稷玄也转脸看去。

    躲过了这样的大祸,罗建面上却不见多少庆幸,更多是一种埋怨暗恨,怪罗辛叫他丢了面子,至于感激,更是连想都不用想。

    方稷玄带兵迁营,只觉逃过一劫,手头事务繁多,匆匆瞥过去一眼,不曾着重留意他们。

    如若那时早早警觉起来,也不至于害得罗辛腹背受敌,做了人蜡。

    方谋死后,这支黑骑快行军就尊方稷玄为首。

    不用什么朝廷任命,也无需军中几位副将的商议,方稷玄接手根本就是众望所归。

    现在想想,应该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祈姓皇族就动了要黑骑死的念头。

    妖人国师所谓的释月携兵祸降世确为真,但也不过是个引子,有没有这出方稷玄都得死。

    而且方稷玄和释月镇在地下那么多年,世上该起的灾劫,该闹的兵祸还是照旧,释月只是善昭祸事而已,她干干净净,没有罪孽。

    第42章 油馍头和木匣子

    ◎只那个装首饰的木匣子是从北江带来的,似乎是方稷玄跟着乔叔学了两手之◎

    栓春台的夏天走得很干脆, 一下就了断了热意,秋凉平地而起,打着旋从裤管钻到脖子里, 早起衣裳若是穿不暖了, 一整天都是冷飕飕的。

    而且这天还很干, 乔金粟早上起来就觉得面上绷着一层什么,感觉像吃了粥没擦嘴。

    于娘子已经在厨房忙了一阵, 浑身都是暖呼呼的, 身上沾着一股微辛的咸香。

    她端来一盆热水给粟豆洗脸, 又小心翼翼从罐子里撇出来一点猪油膏,点在粟豆面上涂匀了。

    “你昨晚上怎么光记得给豆豆涂,没给自己涂?瞧这脸皲的。”

    乔金粟不怎么喜欢抹这些, 觉得脸上腻腻的, 嘟着嘴道:“释娘子从来不抹。”

    “人家天生好皮子, 羡慕不来的。”于娘子拍拍她的屁股, 从她身下抽出一本书来,道:“怎么搂着书睡?快些穿衣, 别冻着了, 你张叔买了油馍头和豆腐脑胡辣汤回来, 我热在锅里了,收拾收拾, 汤里还有七八个素丸子和黄花菜呢!”

    夜里搂着书,时常梦见蠹老头, 可醒了就想不起梦见什么了。

    乔金粟一听油馍头和胡辣汤就肚饿, 手脚顿时就利索起来, 又问:“张叔人呢?”

    “出城收枣收柿子去了, 忙得他!不知道晚上回不回!”于娘子念叨着, 其实也很心疼张巷边这样辛苦。

    “没事儿,要是他紧赶着回来了,咱们就去蓉姨店里买上一大碗的羊肉汤来,再请方郎君给做一个驴板肠油旋,什么累都补回来了。”乔金粟看出了于娘子的心思,就道。

    于娘子怜爱地摸摸她的脸,把豆腐脑胡辣汤和油馍头都拿出来摆在凳上叫她们吃着,道:“我上蓉娘那帮手了啊,这回你张叔把阿福、阿吉都带出城了,你就别离家了,同妹妹在家玩,西院里还有点干货呢。”

    这附近比较太平,有什么动静四邻都听见了,黑豹生性又机敏,所以于娘子才放心的。

    乔金粟一一答应了,学着张巷边那样捏起一个油馍头浸在胡辣汤里,两口一个,吃得都停不下嘴了。

    乔银豆还吃不得很辛辣的东西,乔金粟撇些胡辣汤顶上的豆腐脑给她,小小手正好拿一个油馍头,嚼得挺香。

    朝廷下放了一批京官来栓春台做地方官,周遭几个县城原本只有县丞乃至师爷撑着,现在也算是来了主心骨,既然不短缺人手了,秋试便也临时取消了。

    闹得好些不得志的书生在酒肆喝醉了便哭哭嚷嚷,说什么朝令夕改,为官大忌,听得释月心烦。

    栓春台的府尹大人也有对策,张榜说招书吏、典史、算手几十人,也是给了这些书生一个去处。

    至于过分清高不肯为人刀笔的,人家也管不了那么全。

    方稷玄今日得去做教头,这差事他其实不讨厌,拿起来得心应手,但也实在不喜欢,将士们飞腿击打拳,气势如虹,总叫他想起从前的事。

    李越是个喜欢营帐多过官门的人,但凡方稷玄去演武场,过不了多久准能碰见李越。

    即便方稷玄性子冷淡,成天摆着张脸来做教头,问三句答一句,但看得出来,李越对他还是蛮中意的,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伯乐遇上千里马的责任感,逮住机会就念叨着让方稷玄赶紧弄个官职当一当,同东泰那一带还有不少战可以打呢!

    方稷玄很无奈,也看不出李越是谁人转世,他身上谁的影子都有,豪爽、粗中有细这方面很像方谋,偶尔有些直愣,张嘴闭嘴容易得罪人但又热忱诚挚,这一点又很像军中几个老副将。

    “将军,夫人和小姐在门口呢。”一个小兵快跑过来禀报。

    “嗯?何事啊?”李越边问边抬脚往外走。

    方稷玄顺着他离去的方向望去,就见一辆小马车停在演武场门口。

    李越步子迈得很大很快,走到车边反而缓下来,轻轻叩了两下车窗,车窗开了,他手也没收回去,轻轻搁在窗沿上,神色十分温柔。

    车中人不知说了句什么让他开怀大笑起来,他点点头,竟是赶了车夫下来,自己给妻女赶起了车。

    方谋成亲很早,丧妻也很早,除了方稷玄这个义子外,他没有亲生子女。

    在方稷玄的记忆里,方谋身边也不见女人,他的营帐里只有一榻一案一椅和床榻上一个不起眼的匣子。

    后来替方谋收殓的时候,方稷玄打开了那个匣子。

    匣子里有一个装着骨灰的瓷坛,还有很多女子的首饰。

    钗环佩簪看起来都很精致古朴,但要说多名贵却不至于,材质多以玉石和木质为主,玉镯玉簪玉耳坠看起来像是一套,雕刻纹饰是鸳鸯,像是定亲定情所用。

    还有些单独的小首饰,其中有一块祥云玉佩,方稷玄记得是有一回方谋难得逛集市时,一眼相中买下的。

    至于那些木质的首饰,都是方谋闲时坐在城墙上等日出日落时,顺手用小刀雕刻的。

    这些首饰来处各不相同,可却暗合了一种清雅厚朴的风格,几乎就能想象出那位女子的气质,定然是淡然温柔,叫人念念不忘的。

    后来,这匣子首饰和骨灰坛都随方谋下葬了。

    敌军夜里偷营那夜,方稷玄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方谋是跟个女子一起来的。

    方稷玄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记得她发髻上的小花簪,那是幼时他蹲在方谋膝边看他一点点雕出来的。

    方谋看着他,虎着脸说:“火烧屁股了,还赖床?”

    方稷玄一下就醒了,及时反制了敌军一把。

    白日里,方稷玄见了李越同妻女的相处时的场景,入夜后这段记忆就浮了上来,被释月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蓦地收拢神识,不论是光芒氤氲的池水,还是潺潺流动的瀑布,还是绿密深沉的林子悉数消退,只露出屋子本来的面貌来。

    木床一张,算得上宽大,新换过的秋被松软柔蓬,不过是个摆设。

    方稷玄正坐在床尾的软榻上合眼打坐,运转灵力。

    小呆乖乖待在榻旁的铜盆里,扒拉着盆沿瞧着他,五官模糊的一张脸上,竟很明显能看出钦佩仰慕之意来。

    软榻正对的窗边有一张梳妆台,铜镜、妆奁、香膏、头油倒是齐全,掩人耳目的玩意罢了。

    只那个装首饰的木匣子是从北江带来的,似乎是方稷玄跟着乔叔学了两手之后做的,释月不太清楚,反正她去林子里晒了几晚的月亮,这木匣子就摆在桌上了。

    释月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就知道是给她的。

    刚做出来的时候有点粗糙,方稷玄偶尔会捧在膝头摩挲,原本寻常实在的木料被打磨出厚朴温润的光泽来,像是一层层的上了好漆。

    纤白的手抚在那木匣子上,释月手指一抬搭扣,木盖就往上掀开了,里头分两隔,左边也是能摆得下一个骨灰坛子的深窄,右边倒是做成了一层层的小抽屉。

    松针编成的绿星星,方稷玄做的,不过翠色是释月凝住的。

    雪花冰晶是释月自己冻了几片玩,然后撇在一边,方稷玄用银子抿成丝给串起来了。

    两簇带绿梗子的鹤莓,一簇五颗,滚圆鲜红都不输给鸽血石,方稷玄挑出来的,释月凝的。

    这些都是耳饰,也有簪子。

    雾凇的细枝,霜雪都还在,方稷玄摘下来的,释月冻住的。

    缀着一颗橡果的木簪子,释月捡回来一大把还是青色的,方稷玄搁到窗台上晾成棕褐,然后挑拣了一颗最饱满的做了簪子。

    ‘还挺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释月抿着这根橡果簪子想着,就觉身背后方稷玄睁开了眼。

    她反手把簪子戳进发髻里,揽镜一照,就见镜中方稷玄也正看着自己,目光深沉柔和。

    “左边的空挡,也是留着装我骨灰的吗?”

    方稷玄正瞧着镜中的释月,被她的话兜头盖了一脸,惊讶、困惑、尴尬、局促的表情一下收不住,被释月尽收眼底。

    她一笑,转过身认真看他,“我要是死了,可没有骨灰,至多就灵核一枚,还会招致觊觎,只这么一个木头匣子可守不住。”

    方稷玄眉头深锁,道:“别说这种话。”

    释月歪首看他,月光照在她面庞上,让她探究的神色看起来是那样的空灵朦胧,仿佛已经洞悉一切。

    方稷玄鲜有感到紧张的时候,更不知她又会说出什么话来,但出乎意料的是,释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扔过来一粒银子,让他搓了银丝来。

    橡果还剩了一把,释月用银丝串成两串小手链,给了乔金粟和乔银豆。

    张巷边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换了身软乎乎的新袄子,又是羊汤,又是油旋的伺候着,家里有个热乎乎会张罗的女人真是不一样了,住家里跟住客栈还是没得比啊!

    俩白来的丫头片子也乖巧,小的跟着大的在院里跳绳,嘴里念歌谣也小小声,怕吵着他睡觉。

    张巷边抄起带回来的一个石榴招呼她俩来吃,拨弄了下乔金粟手腕上的橡果串,说:“还挺有趣儿!你们吃完了,等会把这几个石榴给释娘子送去,拉柿子回来的路上叫俩地头蛇拦着想宰我一刀,幸好遇上两个小兵来请方郎君去指点拳脚,方郎君同我点了点头,嘿!吓得那俩没蛋的王八头都缩回去了。”

    张巷边不是栓春台本地人,买卖太好了惹人眼红,最稳妥的还是拉人一起入伙,人家出本钱出大头,他卖嘴皮出小头,赚钱不嫌少。

    枣子、脆柿和柿饼可以往外卖,但软柿子娇嫩,一步都离不了栓春台,往回拉的路上都破了好些,张巷边瞧着心疼也没办法。

    “院里的柿子不给释娘子吗?”乔金粟转脸瞧着那红彤彤的小山,每一个都漂亮的像仙人朱笔点出来的。

    “这些柿子都是老柿子树结出来的,特别特别甜,我同南街上那些酒楼茶馆说好了,等下就送去了。留几只咱们自己吃,你捡几个去给释娘子也不打紧,要紧的还是这红籽石榴,这时候街面上哪哪都是柿子,虽说吃着有差别,但看着不稀罕了。”

    他说着说着站起身来,朝厨房望望,朝院里看看,又问:“你娘呢?”

    话音刚落,于娘子就回来了,一把端起木盆里挑拣出来的几个破柿子,笑道:“走吧,方郎君和释娘子说炸柿子糊塌吃,他们出油面,咱们出柿子!”

    这买卖可太合算了!张巷边立刻蹦跶起来,“走!”

    第43章 柿子糊塌

    ◎嫩糊糊的柿香从焦脆的外壳里淌出来,明明是没有馅的,却吃出了溏心的感◎

    乔金粟和乔银豆的小手可太适合剜柿肉了, 轻轻柔柔的沿着皮一圈刮下来,留一个透红的空壳子。

    橙艳似火的柿肉和面,搅成没有面疙瘩的金黄糊糊, 油锅也升起来了。

    方稷玄炸柿子糊塌的时候, 释月也在忙, 忙着吃柿子。

    乔金粟挑过来的柿子熟得吹弹可破,释月轻轻掰掉蒂, 嘬吸一下, 像戳破了糖兜子, 顺着舌头滑进喉咙里,清甜爽口。

    释月一连吃了四五个,忽问:“柿子都这么好吃吗?”

    “只这栓春台的柿子特别好味, 说不准是仙果不留神掉下来呢!其他地方的柿子有些涩得很, 有些核忒大, 没什么好吃的。”

    张巷边也不知道为啥, 往这一来,就浑然没有了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爷姿态, 很自然地一边搅面糊一边唠嗑。

    乔金粟捧着柿子吸溜着, 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 ‘若不从鸭子河泺出来,也吃不到这样的柿子。’

    释月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又喃喃自语道:“难怪了,若是世上的柿子都这么好吃, 该没有那么多悲秋的诗了。”

    张巷边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 隐约听见一声轻笑, 下意识瞅了方稷玄一眼, 只看见他微扬的嘴角。

    几人皆是头回吃柿子, 张巷边又是可着她们吃的,瞧着就有些刹不住了。

    “我听隔壁婶子说,柿子不能吃太多,咱们还得吃柿子糊塌呢。”于娘子满口甜蜜,也耐不住要出声提醒三个小孩。

    是以,释月吃最后一个柿子吃得格外珍惜,只咬出一个小口嘬吸着,吸到柿子都空了,只余一层薄皮了,方稷玄就见释月咬着柿皮不舍得放。

    见他望过来了,释月一歪头,盯着他一眨眼,轻吹了口气,瘪了的柿子一下鼓起来,红彤彤一盏小灯,像个漂亮至极的障眼法。

    乔金粟和乔银豆‘啪啪啪啪’的鼓着掌,小脸红红,极其赏脸给面。

    方稷玄觉得哪怕释月不会术法,没有灵力,也半点不碍着她这么可爱有趣。

    他垂下眸子,轻轻用长筷把扁勺里已经定型的柿子糊塌推进油锅里浮着。

    柿子糊塌比想象的难炸一些,火大难熟易焦,得小火慢慢炸着,炸透了。

    于娘子跟乔银豆分吃了半个,就来接手炸糊塌了,方稷玄把炸好的七八个端出去,坐在释月身侧。

    “这个真好吃。”释月趁热拈起一个扯开,递过来一半。

    方稷玄低头一叼,仰脖全进嘴里了,嫩糊糊的柿香从焦脆的外壳里淌出来,明明是没有馅的,却吃出了溏心的感觉。

    乔金粟和乔银豆对视了一眼,姐妹俩心有灵犀,都觉得方郎君的刚才从释月手里叼食的动作很像黑豹。

    焦焦的柿子甜香充斥满院,哪怕是人散了,味也还没散。

    张巷边背着乔银豆,于娘子牵着乔金粟,一家人回去了。

    释月和方稷玄也要出门,提着一个装着柿子糊塌小篮子往城隍庙去,入夜庙宇锁闭,庙祝也歇着去了,只余下信众奉上的香火还有余味浮散。

    方稷玄等在外头,眼瞧着庙门落锁自开,像是里面有人在等着释月。

    城隍老爷化形而出,若不是身上有金光闪耀,瞧着也就是个四十来岁长须白面的文生。

    “仙君真是折煞我了,怎么好叫您送贡品给我呢?”

    释月是天生灵物,阶位甚高,而栓春台的城隍老爷生前是个乐善好施的文生,为救人而亡,因其阳寿未尽,福泽功德深厚,所以做了城隍。

    如今天宫和冥府未免人界大拿肆意通天遁地,所以设了许多规矩,释月虽是能去,却要带上方稷玄,好生麻烦。

    释月总对蠹老头的事有些疑虑,特让城隍爷借去冥府叙职的机会,替她查一查蠹老头的事。

    “做多了。”释月很是坦诚,倒叫城隍爷噎塞,“可查到了蠹老头的事了?”

    “查到了,蠹老头名为刘识,眼下魂魄正在地府,我问过拘他回来的鬼差,说是不曾发觉死因有异,但有一点大为可疑。”

    城隍爷还卖了个关子,就释月不言不语地看着他,显然懒得给他搭腔,忙接着说:“他三魂之中的爽灵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

    见释月蹙眉,城隍爷又道:“鬼差也在附近查过,浑无踪迹,他,他们本还以为……

    城隍爷说着往外觑了一眼,释月阴恻恻地笑道:“以为是方稷玄吞掉的?”

    “呵,呵呵,”城隍爷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所以没有深究。”

    “别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浇!”释月很是不悦,道:“没有爽灵,老头下辈子岂不蠢笨?”

    城隍爷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释月真有些后悔那天出去晒月亮了,可这后悔的情绪一冒出来,她心里又别扭得很,为个老头至于吗?

    心里这样纠结,面上也挂了几分不痛快,释月拂袖而去,惊得那城隍爷半天不敢动弹,直到二人出了城隍庙的地界,这才享用起柿子糊塌来。

    方稷玄不知道释月在里头谈了些什么,见她情绪不佳,就先把疑问压了下来。

    “都怪你!”释月忽然顿住脚,怒视方稷玄。

    方稷玄不语,等她说完。

    “为什么蠹老头这点事,我这么撇不下?”释月真得很烦,更是一种发泄,说完转身走了。

    方稷玄默默跟在她身后,两人的影子叠在一块,拖得老长。

    “月亮也没得选,总不能照在好人身上,不落在坏人身上?随心吧。”

    释月在月下消失的瞬间听见了方稷玄这句话,在铺子门口显影时,她下意识回首,入目却只有空寂的街道。

    小酒馆后头有些响动,释月转身进了铺子,月下却凝出一只朦胧银白的小兽,轻盈地越到屋脊之上。

    秦三摇摇晃晃出来起夜,嘴里含含糊糊说些醉话,叫他撒在尿壶马桶里真是奢望,可再怎么着,墙角草地选一处总好过尿在渠里!

    小渠里的水还余着一个浅底,已经是不流通的死水了,用不了几天就彻底干裂了。

    秦三卑劣无耻,顶着亮堂堂的月光也是无所畏惧,浑然没有一点亏心。

    “爹啊。”蛐蛐儿披上衣裳跑出来,见状深深皱眉,嫌恶至极。

    秦三尿完了之后抖三抖,裤子还没系好,脚下月光忽然成冰,他脚下一滑,摔进渠里了。

    这么大个人狠摔一跤,动静可不小,蛐蛐儿下意识快跑过去,到秦三边上了反而停住不动了,也不伸手扶他。

    银白小兽蓬如雾凇的长尾愉悦地摇摆起来,她微微侧眸,就见蓉娘此时正餮足回来,恰听见那堕地声,立在胡同口犹豫了一会,怕出事的是蛐蛐儿,到底还是扶着墙面走了进来。

    摔伤最怕跌坏了后脑和尾巴骨,除开这两项都还好,秦三面朝下,磕伤了脑门,其实死不了。

    但他死不了也要死了,因为蓉娘走进那片月下,立刻就成了蛐蛐儿的共犯。

    蛐蛐儿正一脚踩在秦三脑袋上,一脚踏在他背上,渠里那么一点点水,刚好没过秦三的鼻子和嘴巴,多一点都没有。

    他一张口呼救,就立刻‘乌拉乌拉’的喝进一大口混着尿的脏水,像只癞蛤蟆一样。

    蛐蛐儿本来吓得要命,一见是蓉娘,整个人反而镇定下来,死死踩着秦三的脑袋,嫌他死得不够快,还想着跳一跳。

    她刚一屈膝,蓉娘忙道:“别了,断了脖子叫别人看出来!还是淹死好。”

    蛐蛐儿从善如流。

    过了一会,那点脏水不冒泡了,蓉娘仔细看了一会,确定秦三死透了,伸出手让蛐蛐儿搭着从小渠跃过来。

    蛐蛐儿的手冰冷,蓉娘的手温暖,连忙给她捂着。

    她们四下看看,似乎只有月亮看见了。

    方稷玄打铺子后头过,翻墙入院,立在楼台的小窗前,感知到释月在里头,却没有推门。

    他瞧见了对面屋脊上那只正在晒月亮的小兽,似一团柔软冰冷的雪,正在月光下伸懒腰,四肢舒展,神态矜娇又可爱。

    小兽一个飞跃而起,从月下画出一道银弧,越进二楼房间窗户的瞬间,它侧首看了方稷玄一眼,目光与释月别无二致。

    这样说其实不准确,因为方稷玄肯定这就是释月啊,骄矜至极。

    方稷玄看得呆愣,就听见一声极酥软的猫叫声,因为拖得很长,他甚至看见了小兽粉色薄软的舌,所以肯定不是他的幻听。

    上古神谕流传至今,很多听起来都像老人家编出来的故事。

    例如从月之光华中诞生的天犬灵兽,书上只说其犷悍凶残,降世之时光如飞星,乃灾劫之兆,更因此延伸出天狗食月一说。

    释月这名字虽暗合了噬月一说,但食月只是无稽之谈。

    ‘说来说去,总归是犬吧?怎么会如猫叫呢。’

    方稷玄钻进这个疑问里想不明白了,心里跟吞了只小猫似的,抓心挠肝的痒。

    掌心贴在薄薄门板上想推又收回手,伸出两指头屈起来想敲又缩回来。

    方稷玄折腾了大半夜,最擅长以力破巧的一个人,居然被薄薄一扇木门拦得毫无办法。

    第44章 妖狐露尾

    ◎“传说妖狐吸人精气,蠹老头年迈,秦三萎靡,皆不是什么好人选,就算年富力强,兔子况且不吃窝边草,更何况久在人世的狐妖。”◎

    凉飕飕的月亮冷冷的天, 直到日头升起来了,还是冷。

    天越冷,羊汤铺子开得越早, 越来越多的人早起就想喝上一口香暖。

    各家铺子门口都挂上了挡风的棉帐, 于娘子走到油旋铺子门口, 就瞧见羊汤铺子关着门。

    她心中疑惑,撩了油旋铺子的门帘走进去, 就见柜台里坐着的是方稷玄, 一只灰黑毛的松鼠正歇在他肩头打盹。

    油旋铺子最早的一波买卖是其他馆子的订货, 赶在于娘子前脚刚取走,百来个油旋掩在搁在大笸箩里,掩在白布底下, 白气油香一路飘过去, 顺便就勾了一拨出来觅食的客。

    越是冷, 大大小小的羊汤馆子买卖越好, 越是这样,蓉娘的铺子关着门就显得越奇怪。

    “这小松鼠怎么回来了?还以为跑丢了呢?”于娘子开口先寒暄了一句, 毕竟是一张床上的夫妻了, 她也从张巷边那染了点习性。

    “天冷就肯来了。”方稷玄说得简短, 并没过多解释的意思。

    他扫了于娘子一眼就知道她的来意,道:“蓉娘陪着蛐蛐儿买棺材去了, 今儿约莫开不了门。”

    “棺材?天爷啊,这又是出了什么事?”于娘子惊疑地问。

    “秦三喝醉酒, 昨夜摔进渠里死了。”方稷玄说得非常随意, 还翻着释月的一本闲书。

    饶是于娘子这般的妇人, 听到断送了一条人命的消息, 也只是‘噢’了一声, 替蛐蛐儿松了一口气。

    本来死了秦三这种人,衙门连管都不会管。

    可也许是一处街面上一下丢了两条人命,让衙门的人觉得有些蹊跷,竟是派了几个衙役要把秦三的尸体拉回去给仵作验尸。

    蛐蛐儿其实留了很大的破绽,若是仵作验尸仔细些,定能发现秦三后脑和背上的瘀痕。

    蓉娘握住蛐蛐儿的手一挥袖,无声无息地遮掉了痕迹,“你同官爷犟什么,让仵作验一验也好,落得个清白。”

    她以为做得隐蔽,抬眼就瞧见释月倚在窗口看她,狡黠一笑。

    衙役带走秦三的尸首后,众人见蛐蛐儿惴惴不安,都来劝她,说让仵作切开验了,往乱葬岗上一抛更好,省却棺材钱了。

    蛐蛐儿一听钱,忙去找秦三藏起来的现银还有房契地契了。

    “这丫头倒还挺实际。”蓉娘摇摇头,就听上楼去了的蛐蛐儿又跑下来,趴在栏杆上冲她笑,“姐姐,咱们两家开一家吧。”

    蓉娘失笑,“羊汤就酒,还是酒就羊汤?怎么配呢?”

    “羊肉烧酒本就般配,你再添卖些白切羊肉、羊杂之类的,我还会做些小菜,吃醉了,来一碗羊汤醒酒,怎么不配?”

    都说狐狸精吸人精气,可要蓉娘来说,吸精气神的是秦三才对,瞧瞧,他一死,蛐蛐儿就活泛机灵起来了。

    “好。”

    见蓉娘答应了,蛐蛐儿笑容更大,跟捡到什么好事一样,往楼上跑的时候,那步子都很轻快。

    “一块住,你晚上怎么往回带人呢?”

    释月的问题叫蓉娘一愣,她居然把这事儿忘了,倒也不难。

    “不带回来了,在外头吃呗。我这两天吃得可饱啊。”

    绯红的舌尖从唇缝中探出滑动,蓉娘的风骚做派手到擒来,释月却皱着眉揪了揪自己的耳朵,问:“为何不神交?肉身交欢其中也有法门技巧?”

    “我修行不久,又不曾遇上合适人选,所以还没有神交过。只是碰上不顺眼的货色时,用幻术迷惑过他,让他以为自己在做那事,其实不过是空顶罢了,滑稽得很。至于这肉身欢愉么,能说的可是太多了,我姨姥姥有本书,你看看?”

    释月点头的同时方稷玄一撩帘子,随着浓郁醉人酒香一起进来,蓉娘却脚底抹油般跑了。

    “尝尝?”方稷玄递过来一小杯澄澈的酒水。

    释月捏着那小杯子,看着只够半口的酒,诧异地问:“这么一点,你喂松鼠呢?”

    方稷玄掀开账册,就见一只肥嘟嘟的松鼠正在呼呼大睡。

    他把账册盖上,道:“这酒醉人,它舔了一口就这样了。”

    释月有些不相信,一口喝了,果然热辣辣的从喉咙烧下去。

    “你这酒一卖,蛐蛐儿直接关张得了。”

    “卖什么,只那么两坛子,留着自己喝吧。”

    释月不自觉就跟着方稷玄往后院去,一边走一边扒着他肩头问,“两坛子?够喝吗?多做些呀。”

    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话不假,更何况方稷玄这铺子还在街市上,酒香更是止不住。

    张巷边这个中人都没有用武之地,一连几日,好些掌柜的自己找上门来,想要买酒,奈何这点量经不起卖的,这才作罢。

    照理来说酒香散得快,可李越愣是闻方稷玄身上残留的酒香了,硬是跟着他回来,要讨一小坛。

    幸好是释月和蛐蛐儿带着粟豆放风筝去了,没叫她知道。

    “原来你同就住两家中间啊。”李越显然知道这两条人命。

    他一个日理万机的将军,留意这种意外身故的案子,其实是很奇怪的。

    “一个失火和一个失足罢了,将军竟也管这事?”方稷玄不禁要问。

    李越盯着方稷玄看了一会,忽然半真半假地说:“这可不是寻常案子。”

    酒提子悬在半空,酒水滴滴掉落,方稷玄转脸看他。

    “诶诶。”李越方才已经喝了一点,极好,落下去半滴他都心疼。

    “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我就住在这里,可也说个明白,叫我安心?”方稷玄道。

    李越笑道:“我看你阳气旺盛,应是无恙的,可知,这案子是妖狐做下的。”

    说着,他觑了眼边上蓉娘的铺子。

    蓉娘昨夜出去了,今晨尚未归来,此事之前也有过,众人都没在意。

    “会不会是误会?这女子只是,只是多情些。”方稷玄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李越却是道:“已在大牢里显出原形了!秦三尸首上原本没有痕迹,府衙中有个书吏替仵作记录验尸笔记时点烧了一根洁净香,香越焚烧,痕迹渐显,方知有异。且书吏曾见过蓉娘待客,形状妖娆,狐气冲天,又与秦三有些瓜葛,便奏请捉拿审问。没想到那妖狐正惑了一书生要与之交欢,听说红粉帷帐内,双尾摇摆十分妖异,几个衙役吓破了胆,府尹要我调兵,许是人多阳气足吧,居然真给震住了。”

    一夜之别,蓉娘竟有此劫,方稷玄正色道:“传说妖狐吸人精气,蠹老头年迈,秦三萎靡,皆不是什么好人选,就算年富力强,兔子况且不吃窝边草,更何况久在人世的狐妖。”

    “拳脚好,脑子也好。”李越看着方稷玄的目光更是欣赏,又道:“反正这是府尹的案子,我不揽事,怎么说这事也算歪打正着,住个妖精边上,你怎么不知道怕呢?”

    李越目光如炬,而方稷玄在这番审视之中,只是道:“她羊汤做得很好。”

    “什么?”李越没回过味来。

    “羊汤做得好,因为她要长远买卖,喜欢过稳妥日子,所以不生事不害人。不管是人是妖,总归是个还不错的街坊。”

    方稷玄不留客,李越翻身上马,就见不远处彩翅纷纷,走近些才发现是几个拿着蝴蝶雀儿风筝的姑娘,各个是笑盈盈的。

    蛐蛐儿又去敲蓉娘的院门,后退几步望向二楼,叫道:“姐姐,姐姐。”

    自然无人回应。

    她脸上笑容淡了些,有些担忧地说:“还没回家吗?她要知道咱们放风筝没带她去,可要馋坏了!释娘子可知那个荐她去酒局的牙婆家住哪里?”

    李越打马从释月身边过去,也是看了看羊汤铺子。

    释月瞥了他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方稷玄,对蛐蛐儿道:“你先家去,我去找她。”

    蓉娘犯事很快就人尽皆知,因为来了好些衙役官差搜罗羊汤铺子,避免人心惶惶,自然没说狐妖一事。

    张巷边是个好打听的,得了消息说蓉娘是在与人春宵时露尾,官府令那人守口如瓶,这消息才未在市井流传开来。

    他嘬嘬牙花,想起蓉娘那娇美模样,觉得胆颤的同时,也想不到蓉娘有甚个理由害蠹老头烧书铺,至于秦三么,撒尿在渠里就够街坊四邻骂一通了,死了好!

    好些人也这样想,可又不至于为她上官府问去,毕竟说是妖狐么?

    蛐蛐儿倒是愿意,可她扯破喉咙,也没人听她说蓉娘无辜。

    “到底是妖狐,还是在酒局上不留神得罪哪位神仙,所以倒了霉,这可不好说呢。”张巷边故作神秘,见几人都有些不开怀,便道:“我还听说了一个消息,李将军的千金同那,那个舒公子好上了,还是私定终身的那种,风花雪月得很,啧啧,小白脸就是了不得,高娶低嫁这种事,居然还要女方家中去探口风呢!”

    “李公子和舒小姐,啊不对,舒公子和李小姐?”乔金粟心里空空落落的,但在她看来,这两人又是挺般配的。

    “那,李小姐岂不是要远嫁?”于娘子也问。

    “是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张巷边说得随意,毕竟不是自家的事,转脸时瞥见释月搂着一只铜手炉窝在藤椅里假寐,似乎对这事并无兴致。

    秦三身死一事,释月化月为冰才是起始,如何能叫蓉娘担了这份过错去,一入夜便去地牢弄她出来。

    地牢大半都在地下,所以才叫地牢。

    关着蓉娘这间牢房更是铁铸的门,门上一个封死的小口,只能从外部开合,再者就是墙头上一个砚台大小的气窗,因为关着狐妖的缘故,所以贴了一张符篆。

    黄纸朱纹,正在夜风月光中瑟瑟抖动。

    沙狐半死不活的瘫在地上,除了一抹月光陪她,再没其他东西。

    忽然,月光凝成一只银白小兽,贴在气窗上的道家符篆毫无预兆地消融。

    蓉娘吃力地睁开眼,正见到那只仙气飘飘的灵兽重新散成月光裹住自己。

    迷离之间,释月听她隐约说了一句,“果真比我漂亮,不算说大话。”

    释月将蓉娘带了回来,方稷玄并不觉得惊讶,沙狐本体原本有两尾,现在只剩下一尾,连人形都控制不住了,很是狼狈憔悴。

    “怎么如此不当心?在人前露尾?”

    释月也甚是贫穷,没有多少宝器灵物可供蓉娘疗伤,丢了个山神领地结出来的果子给她。

    这果子有疗愈之效,蓉娘光是搂在怀里,就觉得身上痛楚好过不少。

    “我,”说起这事,蓉娘也是糊里糊涂的,就道:“那夜是吃醉了些,可并未露尾,与人交欢之际忽觉颈部蜂蜇一般疼,随后灵力就随着发疼的口子被抽离,我是失控才露的尾。”

    第45章 山楂汤和细沙炒八宝

    ◎摊头案板上倒扣着甑子那么高的山楂糕,剔透红润的像一大块玛瑙石,在冬日里格外熠熠生辉。◎

    “栓春台妖物颇多, 那些诗酒茶局又是龙蛇混杂之地,左不过一个小杂役就是精怪。下回警醒些吧。”释月虽这样说,但心底疑虑颇多。

    蓉娘点点头, 眼泪把脸上的皮毛都打湿了, 糊糟一团。

    “好不容易弄了个容身之处, 这下又要回狐洞修行,山中寂寥, 真不比人世有趣。”

    释月瞧瞧她仅剩的一尾, 道:“不如化成个娃娃, 叫蛐蛐儿收养了,她膝下有孩,立门户也方便些。”

    蓉娘瞪大一双狐狸眼看释月, 虽是没说话, 但释月却分明听见她在说, “痴人说梦!”

    方稷玄就见释月抓着后颈把蓉娘提进了小酒馆, 片刻之后,她两手空空, 脚步轻快地走出来, 冲他弯眸一笑。

    于娘子这两日也总来打听蓉娘的事, 羊汤铺子一关张,她心里像是缺了一块。

    不过一转脸, 蛐蛐儿开门了,还是羊汤铺子。

    滋味跟蓉娘的羊汤差不离, 也是那么好, 忙起来的时候照样要于娘子去帮忙。

    蛐蛐儿整日忙前忙后的, 嘴里总是蓉娘说这羊汤得怎么怎么做, 这羊杂得怎么怎么切。

    别人觉得蛐蛐儿可太正常了, 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热热络络过日子的欢喜。

    可于娘子就更疑心她是伤心坏了,说蓉娘是妖狐什么的,于娘子不太信,心里还记挂着她。

    于娘子将心比心,觉得蛐蛐儿更该是这般,可她又偏偏面色红润,连个子都窜高了一些,新做的袄子要加一截袖长了。

    寻常人家穿新衣没有去成衣铺子的,蛐蛐儿现在能用钱了,就包了金粟、银豆两丫头的衣裳料子,算是工费,让于娘子给她做一身袄子。

    释月和方稷玄也要做下几件新衣裳了,栓春台的冬天虽冷,但也费不上北江的重工裘皮。

    乔金粟若不是跟着释月,肯定不会一脚迈过成衣铺子的门槛。

    柜台上落下两条品质极好毛领,掌柜的一抬头,见到一张矜骄出挑的美人面,下意识觉得是贵人。

    但她出行没车没轿,身边只跟着个不顶事的小丫头。

    “貉子毛我自己出了,叠你铺子里那块银色的金鱼纹缎子做件披袄来。”

    成衣铺子什么料都有,掌柜能挣自然要全挣,原本想在毛领上挑挑刺儿,可这两条毛领是上品,就算是瞎子上手一摸也讲不出什么短处来。

    “那这条?”掌柜的指了指另外一条雪白兔绒。

    “就用那灰银纹的料子做件对襟来,绞成两节镶袖口上。”

    “这长短可做围脖的,绞成两节不可惜了?”掌柜的总想着物尽其用,忍不住道。

    这时铺里走进来个女子,说要取她家小姐前些日子的订下一套袖筒,等伙计取货时瞥见那条雪白兔绒,也觉得东西好,以为释月是拿来卖的,就自顾自从掌柜手中取走,拿到门外轿旁给轿中人瞧。

    “这,这是我们的呀。”乔金粟叫道。

    听到她的声音,轿帘挑开了一些,李应茹好奇地望过来,看了看乔金粟,又望向释月。

    “姑娘可愿意卖?价钱高些无所谓。”

    释月不语,却是缓步朝李应茹走去。

    李应茹还以为释月走近些是要与她议价,却见她慢悠悠地从书娟手中抽条那条兔绒,冲着李应茹面门一打,绒绒一束白拍在她脸上。

    “你!”书娟刚嚷了一个字,就见释月瞥了她一眼,叫她打了个寒噤,一时间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哪里还敢骂。

    等她回过神来,释月已走出几丈,只乔金粟还回头看她们。

    书娟又去看李应茹,见她双目圆睁,满是不可置信。

    被兔绒拍了一脸自然不疼,但充满着轻蔑侮辱意味。

    可李应茹恼怒的情绪还未冒出来,就觉一片清明,脑海中那些旖旎情愫尽数消退,对男女欢好一事的渴望也收束干涸。

    李应茹呆坐在那里,像是终于变回了她自己。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书娟急切地问。

    李应茹没有回答,只不停地喃喃自语,“怎么会如此,他,他对我做了什么?!”

    “释娘子?”乔金粟犹犹豫豫地问。

    “怎么了?”释月熟门熟路地往甜汤摊子走去,乔金粟一路小跑追着。

    “你生气了吗?”见释月在桌边坐定,乔金粟也爬上条凳。

    虽说是李应茹先入为主,傲慢在先,但就她的身份而言,方才的举止甚至可以说是温和有礼了。

    释月只是平民,但却好似尊贵得不得有半丝轻慢,乔金粟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没有,还挺开心的。”释月算是知道是谁害了蓉娘,原来是为了她的魅术。

    乔金粟搂着从书局买回来的千字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转脸看向忙碌的摊主和往来的食客。

    这家摊位其实是方稷玄和释月晚间歇了铺子,出来闲逛时发现的。

    春夏的时候没摆出来,过了霜降才支起来的,就设在一家酒楼和饭馆之间的胡同里,偷大户家的光省两个灯笼呢。

    倒也不用担心食客找不到,锅盖一掀开,雾白甜气在夜色中明显就像他们画了大大油旋的店招。

    店家自备了一摞摞的大陶碗,有客人要了山楂甜汤,就用大勺在锅里搅一搅,歪出一大勺稠稠勾芡的棕红稠汤来,乔金粟眼瞧着就有百合、红枣、米粒、山楂碎碎各种小料。

    除了甜汤,还有一道细沙炒八宝是招牌。

    黑稠稠的江米和豆沙和了猪油炒,香极,出锅扣盘,再撒一把瓜子仁、芝麻和最最要紧的山楂粒儿。

    “我和方稷玄吃了好几家,别家用的都是山楂片、山楂碎,就这家是自己熬的山楂糕冻上了,然后切成细粒粒。”

    释月说着一扬脸,乔金粟就见摊头案板上倒扣着甑子那么高的山楂糕,剔透红润的像一大块玛瑙石,在冬日里格外熠熠生辉。

    这一大块的山楂糕卖得很快,能切细了洒在细沙炒八宝上,还可以?一大勺下进锅里煮成山楂甜汤的汤底。

    乔金粟勾了一勺细沙炒八宝含进嘴里,只觉软糯香烫得难以形容,能嚼到山楂粒,又在舌尖化成甜酸,刚有那么一丝腻味,立刻就被解掉了。

    “释娘子,你从来都连名带姓叫方郎君的吗?”乔金粟笑嘻嘻问。

    “有什么不可以?”释月坐在小摊头吃八宝饭,也优雅得好似在茶轩品茗。

    “没有不可以,只是觉得去掉姓,或者只叫一个单字,又或者叫郎君也好,哎呀。”

    “你近来同张巷边是越发像了,油嘴滑舌的,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释月一弹指,乔金粟差点被这一个脑嘣弹到地上去,捂着脑门埋头挖沙。

    蠹老头死了,乔金粟没了老师,也没了能白学字白看书的地方,每日做些跑腿活计攒银子,大半都费在书上了。

    她也不好意思吃白食,替油旋铺子跑腿,乔金粟从来都不收铜子的。

    张巷边忙活着买卖,得闲拎回来一包裹得很体面的柿饼,让乔金粟给释月送去。

    虽说冬日里天黑得早,但总在这条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头熟络,于娘子已经没那么操心了,看着黑豹跟着乔金粟出去,转脸把个热帕子递给张巷边,笑问:“吃锅贴吧?我都包好了,今儿菜市上有牛肉,我割了半斤呢!牛肉白菜锅贴!怕腻还有山楂汤,闺女同释娘子去喝了觉得好,又拎着钵子特去买回来的。”

    “腻?咱们家还没到沾点油荤会嫌腻的地步。”张巷边一听口水都冒出来了,捏捏凑到他腿边的乔银豆,瞧着于娘子道:“这日子才有点意思,会挣银子,也得会花银子啊!”

    乔金粟快去快回,手里还提着那包柿饼。

    张巷边锅贴还没吃上,正捧着碗吸溜山楂汤,热乎乎酸甜甜,开了胃口好大吃特吃呢!

    “怎得了?送吃的没见释娘子不收呢!”

    “人不在呢。”乔金粟踮着脚把柿饼放得高高的,怕叫乔金粟扯坏了油纸,不好看了,又道:“是有事出去了吧?”

    释月和方稷玄此刻正在月下墙头上看人家的好戏,她能隐没在月光中,连带着同行的方稷玄、小呆和沙狐也藏住身影。

    张巷边都能打听到的事情,不说人尽皆知,总也有不少人耳闻。

    李应茹前些日子一哭二闹三上吊,说自己此生非舒君誉不可,这事暂且还只有她母亲知道。

    李母不敢将女儿私定终身的事情说出来,遮遮掩掩的吹了许久的枕头风,但李越素来是既做严父,也做慈母的,虽觉得舒君誉配不上自己的女儿,但见女儿执着,也答应先让舅兄去探一探舒家的门风。

    今夜舅兄的书信刚到,李越看了几行就是皱眉,信上说舒君誉原本才华横溢,一手好字出类拔萃,小小年纪就能进出祖父的书房,受他亲自开蒙教导,说是个文曲星下凡,也不为过。

    可自从多年前书房大火之后,病了一场,有些江郎才尽的意思。

    信中舅兄还十分不解,李应茹若是个性子怯懦些,不堪为掌家媳的,嫁他也罢了,可李应茹颇有主见,样貌才情皆出众,怎会想来探这门亲事?

    李越看罢这封信,心里挺不舒服。

    此时李应茹又口风一变,说自己就是死也不嫁给舒君誉了,前后态度相差之大,仿佛魔怔了。

    李母反是急了,一时失言,说出两人有过肌肤之亲,不嫁他,哪还有何人好嫁?

    李应茹羞愧万分,恨声说:“爹爹先前捉的狐妖,怕不是给他做了替死鬼了!?我真是叫他迷住了!娘啊,女儿我怎么会做出这种无媒苟合的事!”

    第46章 噬魂套皮

    ◎“噢,原是这样噬掉人的魂魄,套了人的皮囊。”◎

    李越一听李应茹这话, 提刀便是要砍了舒君誉去,还是李母几番拦阻,叫他冷静几分, 也觉得亲自前去太过张扬, 只怕百姓揣测, 更添风言风语,就令书娟假传李应茹的意思, 将舒君誉骗来。

    “你既说自己被他迷惑, 那他到底是何种妖物, 你可有所觉察?”李越紧紧攥拳,更是不解。

    “他,他是人呐。我, 我, ”李应茹强忍恶心, 道:“我与他也算得上青梅竹马, 他确是冀州舒家的幼子啊。只是,此番再相遇, 只觉他书法反而比不得从前, 待人接物倒是一如往昔。”

    “书法比不得从前?”李母不明白李应茹为何单挑这一点来说, “那诗文才气,经世韬略呢?”

    “说来说去, 总有拾人牙慧之嫌。”李应茹脑子清楚之后,再不替舒君誉遮掩, “前些日子秋试取消, 他颇为郁郁, 写下不少文章与我看, 我见其中几篇论断毒辣老道, 就带回家给爹看。岂料……

    李越点一点头,道:“那些都是瞿先生的旧作,多年前军粮短缺,瞿先生带头捐过一些粮,我亲去谢他,看过那些文章。”

    “瞿先生。”释月想起蠹老头书册上的私章烙印,道:“就是张巷边收书的那个文士吧?”

    李越摆好了阵仗等舒君誉前来,释月等的就是这一刻,想看他如何自保。

    只见舒君誉在李越威逼之下变了脸色,一张口却是吐出好些狐媚之气,惑得院中几人神色迷离,对其俯首帖耳。

    “只这样?”释月十分失望,“这还是蓉娘的本事呢!”

    小呆蹲在他俩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很是兴奋。

    沙狐哼哼一声,却是看得不太明白,那夜诗会舒君誉的确也在场,但嗅闻不到他身上有妖气。

    方稷玄伸手指了指舒君誉,道:“这东西真是罗辛转世?”

    李越的佩刀随他征战沙场多年,此时又被他拔了出来握在手里,杀伐血腥气撵开那一股股的狐媚气。

    李越一甩清脑袋醒过来,挥刀相向,怒道:“你果然是妖孽!”

    “他是罗辛转世,”释月转过脸看方稷玄,不想错过他脸上的一丝表情,道:“而李越,是他兄长罗建转世。”

    方稷玄果然错愕非常,下意识不愿承认,就道:“罗辛明明死在罗建前头。”

    “他们轮回过好几次了,早死晚死,已然颠倒了。”释月十分体贴地给方稷玄解释,“我问过城隍了,他去冥府查过轮回簿子,在你那一世,确是兄弟俩呢。”

    方稷玄可算知道释月为什么不告诉他李越是谁人转世了,她就盘算着能叫他亲眼瞧见罗建再杀罗辛一回。

    她想看他痛苦纠结,无法取舍。

    可偏偏这一世,方稷玄与李越交情更好,还隐约从他身上看见了方谋的影子,有过错,行为龌龊的是舒君誉而不是李越。

    李越砍杀了他,在方稷玄看来是站得住脚的。

    方稷玄有些僵硬地侧首看释月,见她在月下微微笑,面庞银白融月,发丝也似落雪,他清晰知道她不是人,而是冷口冷心,恶劣乖戾的兽。

    舒君誉当头挨住了李越一刀,像是砍到了什么坚硬之物,居然震得李越双手发麻,若是常人早就吓得撇下刀剑逃窜,但李越久经沙场,便是死在这里,也没有逃跑一说,竖砍不成,握着刀对准舒君誉的脖颈就是横劈而来。

    原本还想着舒君誉与李越能对上几招,也好瞧瞧方稷玄左右为难,不知该帮谁的艰难抉择,又或是两个都不帮,眼睁睁看着这辈子的罗建再杀罗辛一回,岂不好玩?

    可没想到舒君誉这样无用,第二招就接不住了,耳边传来他尖锐而诡异的叫喊声,像是什么昆虫的口器震动而发出来的人声,有种畸怪而冰冷的感觉。

    释月望过去,就见舒君誉的人肉躯体坍塌似堆叠,好似李越方才只是捅穿了一条面粉袋。

    无数黑金色的小虫争先恐后从人皮中跑出去,像流水一样淌下去。

    李应茹躲在暗处看着,又是惊惧又是恶心,边呕边退。

    李越再怎么有戾气支撑,也只是凡人,同方稷玄差远了去,两刀下去已是极限。

    密密麻麻的小虫失去了栖身之所,满地乱动,还有不少顺着李越的脚面爬上去。

    李越掸下去几只,踩爆好些,也不抵事。

    渐渐,好些小虫爬到他腰上,胸膛上,脖子上。

    释月总算看清那些黑金小虫的模样,竟是有些像……

    “蠹虫?”

    除了甲面更为黑硬似铁,翕动时会刮擦出火星之外,这分明就是旧书堆里时不时会出现的小虫,以啃食书页为生,不只是蠹老头,应该是全天下的爱书人士最恨之虫。

    有只蠹虫爬到李越后颈处,钳嘴一咬,破了口子便拼命地往里面钻,痛得李越大叫。

    行军打仗多年,他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深可见骨的那回都不及此时被蠹虫咬破的疼痛,只因如今被吸食的不是血肉,而是魂魄。

    “噢,原是这样噬掉人的魂魄,套了人的皮囊。”

    蠹虫群起而攻,带着诡异的火花。

    释月一脸的饶有兴致,道:“火属,倒是合小玩意的灵力。”

    说罢,铺在院子里的月光一下成冰,那些细足乱颤的小虫一下都凝住了。

    冰追着虫子攀上李越的躯体,李越也被全然冻住,抱着一瓶符水冲过来想解救父亲的李应茹也被冻在原地,呵气成雾,衣袍还是奔跑起来的姿态。

    月光薄冰悉数升起,在半空中如无数墨玉镜。

    方稷玄觉得十分割裂,那么丑陋的虫子被释月的灵力一制住,竟有些美态。

    释月一挥手,月光崩裂。

    方稷玄下意识挥掌握拳,所有企图逃走的虫子被挤成一个团,一同爬起来的时候,足肢翕动像是在发颤。

    它们还在垂死挣扎,融成一只巨大的蠹虫,背上两片黑甲翅扇起来,扬起一股旧书霉气。

    “原来不是没妖气,而是我没留意。”释月喃喃自语了一句,一银鞭甩出去,化出无数个细爪钻进蠹虫体内。

    这蠹虫身体里的第二魂爽灵是刘识老头的,而第三魂幽精应当是舒君誉的,否则释月在占他星盘的时候,就该得出他已死的走势,不会糊里糊涂被绕了。

    “如若它在老头之前并无爽灵,那他那些诗文本领又是从何处来的?”

    释月一连抽出三团精光,一块灵核,掂着那块散发着旧书色泽的光芒,忽然想到租书铺子里没烧完的余烬,那书页上满是虫洞,如今想来,是被蚕食了。

    “蠹虫,书虫。原来这才是它的本事。”

    释月随手就把那块撅出来的灵核扔给小呆了,小呆知道这是好东西,张着嘴飞去接,吃到肚中一时消化不掉,被坠得堕地,连忙攀到释月身上,钻进她腰间的小小银制香球里。

    巨大的蠹虫散落成无数的小蠹虫,密密麻麻像是在这院子里下了一场虫雨,因为甲壳硬的缘故,堕地有声,如哗然大雨。

    沙狐一下从墙头跃出去,落在虫堆里大嚼特嚼起来。

    释月一点收拾烂摊子的心情都没有,抛下这里就往城隍庙去。

    方稷玄立在原地,没有跟上。

    直到院中各种惊呼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释月一走,方稷玄就藏不住了。

    “你,你果然是能人异士,这这,呕呕。”李越叫喊时嘴里还落进去几只虫尸,看得方稷玄也是一皱眉。

    不过此时他知道舒君誉只是个皮囊,被李越杀掉的不过是蠹虫精,心中稍微好过一些,但依旧没什么好脸色,道:“舒君誉被蠹虫精占了身体,它有蚕食书册和吸食魂魄之能,租书铺被焚,蠹老头身亡皆是因此。”

    李应茹面无人色,却是一步步踏过虫尸朝方稷玄走来,“那,那他其实,早就死了?被这蠹虫精怪,害死了?”

    方稷玄想到被释月带走的幽精,心中顿感焦急,但还是道:“算是。”

    李应茹不知是要哭要笑,复杂难言的心绪中,还有一丝庆幸。

    她庆幸不是他,但又不禁惋惜。

    舒君誉的尸体瘫在地上,一层血肉薄皮,头颅与身体将断未断,堪堪还有一丝皮肉牵扯,喉咙处有一很深很窄的伤口,像是旧伤。

    李越就是一刀砍到了这里,蠹虫精才会这么轻易崩裂的。

    李越还要再问,却见方稷玄高立于墙头之上,冷声道:“李将军,我还有些事需得料理。你自己也要想好对策,你我虽知舒君誉早就被蠹虫占了身子,可舒家认吗?”

    言语间上位者的威势倾轧而来,李越都没怎么想就躬身一抱拳,道:“是,多谢高人提点。只,只这狐狸?”

    “它也算是无妄之灾,吃了这些蠹虫补身自然会走,不要伤它。”

    他虽感激,方稷玄却觉得自己太多话了。

    得知他是罗建转世,方稷玄心里很是厌恶。

    罗建生性淫.贱,为人龌龊,分明姬妾众多,可这一世的李越却只有一位夫人,一双儿女。

    方稷玄心烦得很,又担心释月拿着舒君誉的幽精不知做什么去,只能先找她。

    在城隍庙外找到释月的时候,她正走出来,腰间银香球中时不时有红光炸裂,左手指缝里又是华光流彩。

    “蠹老头还没投胎呢,我叫城隍把他的爽灵送到冥府去了,省得投胎成个脑袋空空不识字的傻子,老书虫怎么受得了这个。”

    释月说着就见方稷玄伸手,管她要舒君誉的幽精。

    她没给,反而抱臂把这团流动如竹叶映小溪的幽精藏得更深,又歪首去看方稷玄的面色,“生气啦?”

    “既然把蠹老头爽灵送回去了,为什么不把罗,”罗建和李越天差地别,转世多次,罗辛定然也不同了,方稷玄顿了顿,才道:“把他的幽精还给他。”

    释月见他面色很不好,反而笑得更开心,故意把幽精往银香球中一抛,道:“我就不还,我拿来喂小呆。”

    红光吞噬了绿芒,方稷玄下意识伸手去夺,释月哪里会跟他客气,一掌劈下来。

    两人灵力截然不同,一冷一热,致使平地起飓风,一时间飞沙走石,落瓦催树,天地可怖。

    方稷玄连忙收了手,释月却不理会,银鞭化作重剑劈下,逼得方稷玄抵挡。

    地面霜冻成冰,又遭火灼,只听咔啦咔啦几声,原本平坦的路面隆起崩裂开来,像是埋在地下的妖物正破壳而出。

    栓春台鲜有地动,如此剧烈的响动,轻易惊醒满城熟睡的人。

    附近的土地神是个拄拐的老婆子,灰色挽髻,布衣布裙,若非拐杖灵光闪闪,看起来就是个寻常老妇,她此时正哭着哀求释月和方稷玄快些住手。

    “这不是玩笑!”

    见方稷玄眉头深锁,释月无所谓地一笑,一把扯过方稷玄移到城外,将他摔进干涸的河道里。

    第47章 和盘托出

    ◎“拔掉一臂,你就安心了?怕是也不能够吧。”◎

    河道雨季有水, 秋冬则干涸,全是各种各样的石头和鱼骨。

    有些孩子来这里玩耍,比谁搭的石塔更高更稳, 还有佼佼者立在河道里, 可惜方稷玄一掉下去, 全都被砸塌了。

    从高处望下去,河道开阔, 可一落进去, 才发现冬日的芦苇在岸边密密摇摆, 绒絮蓬松开来,像一幅暗黄暧昧的帷帐,掩得月色也影影绰绰。

    “到底要怎么才肯将他的幽精给我?”

    释月落下的瞬间, 方稷玄便逼到她面前, 一手攥住她两腕, 灼痛似被捆缚。

    “你自去一臂, 我就给你。”释月绝不示弱。

    方稷玄就见月光寒冰顺着手攀上臂膀,整条胳膊都有僵化的趋势。

    他恍若不察, 只收回灼烧灵力, 却并未松手, 而是更攥紧了几分,同时俯下身细细看她拧在一块的纤眉和漂亮的银眸。

    “拔掉一臂, 你就安心了?怕是也不能够吧。”他整张面孔被月光照得分明,没有一点退缩藏匿的余地。

    释月警惕地盯着方稷玄在月下显得分外清浅的琥珀眸子, 听他缓缓道:“你只需知道, 我绝不伤你, 更不可能杀你。因为离了你, 我宁愿神魂俱灭, 不存于世。”

    释月一动不动,过了半晌一歪首,万分困惑地说:“什么呀?”

    方稷玄略略叹气,看着释月狐疑的眼神,忽然意识到她并不是全然不懂他的意思,只是依旧不信。

    他垂下眼睫,索性和盘托出。

    “因为只有你在,我才是我,否则那数万人殉死前最浓烈的情感都会冒出来,对家人的歉疚,对死亡的恐惧,对背叛的愤怒,这些感情杂糅在一块,会让我重新变成只能用杀戮来发泄的怪物,再没有一丝清明和理智。”

    释月稍稍一扬脸,有些惊讶,她只知道自己被方稷玄限制了自由,却没想到自己甚至可以说是拿捏着他灵魂。

    “那,那你就这样告诉我?”

    “我只是想让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放松一些。”

    低沉的嗓音该承载着怎样的心思,说出来的时候才会有温柔的感觉呢?

    释月轻轻一挣,方稷玄就松了手,垂眸瞧着她细白的指尖戳了过来。

    喉结情不自禁的滚动了一下,从她指尖逃走,又自觉的回到她的钳制中。

    释月觉得好玩,也晓得捏碎了这块软骨,方稷玄虽不至于像脆弱的人类一样被呛堵而死,但也会难受。

    她没有捏碎,只是微微翘起嘴角,嗔道:“可是这也只是你一面之词。”

    方稷玄低下额头,闭上眼,只道:“来。”

    释月的食指一路从喉结点到下巴,又点到鼻尖上,轻轻落在他额上,稍稍用力一推。

    方稷玄顺势后仰倒地,芦花簇拥而来,在他身后拢成松软的巢穴。

    释月趴在他胸膛上,指尖化作一缕如烟的月光钻了进去。

    剜脑,如何不痛,方稷玄只是一皱眉。

    虚虚遮遮的记忆,可以捏造,释月才懒得看。

    她横冲直撞搅乱方稷玄的识海,令他自己也混沌糊涂,这才一下钻进最深处,窥见他最浓郁深沉的秘密。

    方稷玄虽说让她看个安心,但抵抗也是下意识的,难以遏制。

    释月见他面色痛苦,肌肤上金红的符文时隐时现,但也比不过他忍耐不发时,唇上咬出的血痕夺目。

    舌尖轻柔地舐过渗出的血珠,释月感到灼烫和刺激,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一下撬动,冒出许许多多渴盼吞噬的欲望。

    方稷玄鲜少触到这样柔嫩的质感,在承受痛苦之际,唇上湿润的抚慰和薄凉的欢愉就像夏天的冰和冬天的火,轻易就能勾动神魂,舍命追逐。

    释月感受到方稷玄深埋地下时所遭受的折磨,也领会到自己复苏那一刻,方稷玄获得的巨大平静,久违的安宁,绝望后的救赎。

    方稷玄所言的确不假。

    这种极致的坦诚勾起了释月更多的兴致,她已经探了个清楚,却没有到此为止,更是以额相抵,更充分的释入一些灵识。

    痛苦折磨对于方稷玄来说是熟悉的,而欢愉抚慰却是陌生的。

    他一下惊觉过来,紧抱住释月,芦花震荡飘扬,像一场从下往上飘的雪。

    敞开识海本就是违背理智的行为,方稷玄如今还迷乱着,只遵循本能做事。

    释月一下叫他团在怀中,简直像要把她塞进心房里去。

    炽热和寒凉交织相裹,升成一团雾,聚成一片云,又落成一场雨,滴滴敲在方稷玄的识海中。

    释月能触到每一粒雨滴的坠入,方稷玄能感识海的每一点凹落,那无边的快感,无尽的吞吐,快意如海啸般重叠起来,令他们几乎沉溺醉死。

    风中忽然卷起鹅毛大雪,像是降下重重帷帐,要遮住旖旎欢好。

    冬日本就姗姗来迟的阳光在突然而至的大雪中格外晦暗朦胧,寂寥清冷的芦苇荡里,也只有一点红光闪耀,像一团瑟瑟发抖的火。

    雪花沾身即融,过了很久很久,方稷玄从芦花堆中站了起来,释月挂在他身上懒得动弹,小呆在银香球中一闪一闪的。

    蠹虫精怪的灵核并不强大,不然也不用藏在人皮底下,还需得偷狐妖的魅术来行事了。

    因为少了爽灵的缘故,咬文嚼字而不求解,才情都是抄来的。

    释月掂了掂香球,意有所指地道:“应该已经嚼吃的差不多了。”

    舒君誉的幽精!

    方稷玄原本托了托她的身子,垂首想讨要一个吻,闻言顿在那里。

    释月觉察到了,抬首挑眉与他对视。

    她为何这样美好,又那样可恶。

    小呆听到释月说起它,赶紧飞出来显摆。

    就见它甩出左手炸成个‘娘’字,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它得意洋洋的甩了右手出去,炸成个‘爹’字。

    两人皆是目瞪口呆,连小呆张口吐出幽精也没伸手去接,直到一个虚虚幻幻的影子显出来。

    “多谢二位相帮。”幽精主掌人之喜恶,处事接物,所以那只蠹虫精才能藏得那般好。

    舒君誉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方稷玄,目光友好温和。

    释月阴阳怪气地道:“瞧瞧你这魅力,一个个转世轮回了,一打眼瞧见你,就像猫儿嗅见鱼腥了。”

    方稷玄一时无语,又听释月对舒君誉道:“你可算是天下第一倒霉蛋了,这世上怕是只有这一只蠹虫精,怎么就叫你撞上了?”

    舒君誉想了一会,像是回忆一个遥远的梦。

    “我家藏书众多,虽说每年都翻晒,但也难免漏网之鱼,所以我命人把藏书悉数取出翻晒,其中有本册子夹在缝隙中,翻开来全是虫眼,早被吃透了。只依稀在扉页见到红痕,我还以为是朱砂抄录的。”

    释月冷嗤一声,道:“是血吧,朱砂驱虫,怎么会被虫蛀。”

    “嗯。”舒君誉莫名笑起来,“似乎是上一辈的仇怨,被人下了祝由之术,祸及子孙,倒也准。”

    释月等了半晌,见他只傻笑,就道:“然后呢?”

    舒君誉又想了很久,慢吞吞地说:“书房中有面古镜,我照镜时发现有一只很奇怪的蠹虫爬上了我的脖颈,未等我反应过来,它就咬破了我的脖颈,剧痛无比,我在镜中窥见自己额上长虫须,皮肤似虫甲,心知自己将被这蠹虫精占了身子,就用烛台戳喉自尽了。”

    “难怪是只吞掉了幽精,没有吞吃爽灵,想来是只能在魂魄未离体时蚕食,彻底死了,反而没办法了。”

    释月一边说,一边把小呆冻住。

    舒君誉惊讶地看着冰球里的小火苗,一边笑一边摇头,“我不知。”

    魂魄残缺不全,看着还是很别扭的。

    “他另外两魂七魄,是不是已经投胎了?”方稷玄问释月。

    “城隍说投生在东泰。可惜,舒君誉这一世身上原本带着官印,若没被蠹虫精所害,定能在南德官场有一番作为,又或者说,若不是他死得快,掌灵智才学的爽灵逃过此劫,只知填塞啃食书籍的蠹虫精照样能平步青云。”释月一笑,道:“看来南德的国运不怎么样。”

    舒君誉偷偷蹲下来想捡小呆,五指一拢,一团空。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一点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李小姐,阿茹。”他自言自语着,想起很多事,很多不好的事。

    蠹虫是舒家一个郁郁不得志的隔房叔祖用血饲养而成,他才疏志大,在官场上耕耘多年还只一个末流小官,他又好面子,故作清高,以不甘心与人同流合污为由,致仕归乡,常伴书册以博清名。

    但他心胸狭窄,又眼红舒君誉这一房的男丁在朝在野皆有建树,不知从何处弄来这种诅咒之术,临死更是将血书和蠹虫藏入族中书房中,以魂魄饲虫。

    不过先被吃掉的是胎光,胎光一没他就死了,余下两魂没有被吃,以致于两魂七魄轮回时投生成的猪狗皆是一出生就不会吃乳,等着死的。

    舒君誉是被蚕食的一方,又只有一魂,堪堪只能束缚住蠹虫精,不许其随意蚕食他人魂魄,但它若是执意为之,例如蠹老头,舒君誉挡得住一次,难挡数次。

    取人魂魄之后舒君誉很是歉疚,所以蠹虫精或者说他那位隔房叔祖的意识更占上风,只能眼睁睁瞧着它借由狐妖魅术蛊惑李应茹。

    爽灵主才学智谋,而幽精主情爱,这一片单薄的魂载不住许多情绪,虚虚闪闪,像是要崩溃开裂。

    释月重新将他捏成一团绿白华彩,光芒流动好似泪痕。

    舒君誉身亡的消息隔了几日才传出来,明面上只说是得了急病去世的,其余都未交代。

    乔金粟心里有些难过,更觉得李应茹要伤心。

    也亏得蠹虫精吃空的人皮囊袋可怖,绝非人力能为,府尹经了妖狐一事,又亲眼见残余的几只小蠹虫壳硬似铁,敲凿不烂,应该是能信服的。

    面上一套说法也是舒君誉急病,实际上呈上去的说法则是舒君誉早年间已死,被蠹虫精占了身子,蠹虫精贪图狐妖魅术,最终与狐妖互斗而亡。

    可还有密函一封,里头不知写了些什么。

    张巷边不知打哪听来了蠹虫狐妖这个说法,一惊一乍地说给众人听。

    冬日里炭盆噼噼啪啪,灰下焙着好些芋子、山药豆,盆上铁网又烤着花生、板栗和柿饼。

    方稷玄茶水管够,众人谈天说地,气氛烘暖,好不惬意。

    柿饼不是真的要烤,只是烘热了,撕开来流心如落日。

    不过释月更喜欢冻了吃,柿饼糖分足,并不会结冰,而是一种韧韧糯糯的感觉,肉厚敦实。

    屋后传来鞭炮响动,乔金粟似乎知道为得是什么,忽然沉默下来。

    “那块地被人买了,年后估计就要动工盖屋开铺子了。”

    张巷边想起这事儿来,心里也不好受,同油滑的人打多了交道,也会喜欢执拗忠实的傻老头。

    蛐蛐儿则不语,坐了坐,起身要走。

    于娘子笑道:“蛐蛐儿,你招赘的喜事可要在正月里办?”

    蓉娘吃蠹虫吃了个饱,把灵力都消解了,重又长出两尾来,化作个清秀的乞儿,要名正言顺入赘了。

    姐妹做夫妻,在人世逍遥。

    “没想着怎么办呢,就买一坛子好酒,请大家喝喝吧。”蛐蛐儿笑了起来,倒不见多少羞涩,只是非常欢喜。

    方稷玄瞧了瞧墙边一坛酒,道:“就这坛吧。算贺礼了。”

    张巷边立马笑得比蛐蛐儿还灿烂,释月不满地扯他衣角,方稷玄笑了起来,俯身对她道:“后头还有一大坛五十斤的,够你喝了。”

    第48章 笼笼肉夹软馍

    ◎蒸出来的夹馍软乎乎的,刚从笼屉里拿出来,好像还没睡醒就叫人一揭开来,懵懵懂懂就被塞进一大团笼笼肉,满得都要溢出来,一口咬下去,必定要◎

    释月和方稷玄神交那日的雪是栓春台今虽最大的一场雪, 多少有些受他们灵力激荡的缘故。

    接下来的雪都要小一些,常在夜里偷偷地下,把入目的景致都描得灰蒙蒙的, 衬得人世间的红更加出挑。

    释月没在人这么多的地方过过年, 这些天一开门, 就被络绎不绝的食客弄得很懵。

    “年底啦,一年挣到头, 总该赏自己吃点油水, 买卖热络再正常不过了。”于娘子笑着说。

    蛐蛐儿多了人手相帮, 于娘子就不去她店里了,张巷边也提了几次,要她歇歇。

    可于娘子就是闲不下来, 在这点上她其实和张巷边挺般配的, 俩都不是懒人。

    年底张巷边要请好些场面上的相识喝酒吃饭, 外食开销太大, 年节里又名正言顺的涨了涨。

    若不是太有身份,怕落了面的, 于娘子都叫张巷边请到家里来吃, 她雇了俩街坊婶子, 银子全花在刀刃上,吃得也叫一个没话说。

    蒸碗是一定有的, 可苦了笼屉了,高高的三层, 蒸了花馍又蒸夹馍, 蒸了粉肉又蒸排骨, 一碗碗端出来飘香千里。

    “留神着点, 把这粉蒸肉和排骨给释娘子端去。”于娘子小心翼翼地把两碗荤菜摆在乔金粟的托盘上, 转身又忙活去了。

    除了银豆能得一个热乎出锅的花馍吃玩之外,大多数花馍都得摆上两天,不过夹馍就是正经拿来吃的。

    蒸出来的夹馍软乎乎的,刚从笼屉里拿出来,好像还没睡醒就叫人一揭开来,懵懵懂懂就被塞进一大团笼笼肉,满得都要溢出来,一口咬下去,必定要用手护一护挤出来的馅。

    肉蒸得很糯很糊,油香油香却是不腻,隐约间还有一点极开胃的辣,张巷边请上门的客人都满意极了,给俩孩子掏红包都大手笔,这可算是张巷边意料之外的收入。

    于娘子并不拘着两个女儿出去耍,只是年节里人太多,怕遇上心怀不轨的,只允许她们在释月和蛐蛐儿两家之间玩,但要有眼力价,人家忙得时候不许凑上去。

    与羊汤酒馆坐着喝个没完的食客相比,油旋铺子只是外头队伍排得长,除了买油旋的人多起来外,买夹肉油旋的也多了。

    用刀划开油旋的脆声听起来实在太好吃了,厨房温暖干燥,光是方稷玄切油旋这一个动作,乔银豆能坐在那看上一整天。

    乔金粟已经够格当一个掌柜,释月吃东西抿小酒的时候,她就站在小杌子上招呼客人。

    于娘子给一家子都置办了两身新衣,乔金粟这身桃红袄子多鲜亮,衬得她讨喜可爱,裹油旋夹油旋,称银子数铜子样样拿得起来,干净利索。

    那个给亲爹买驴板肠油旋的食客也常来,照旧给他阎王老收不走的爹买油旋。

    他瞧着乔金粟觉得喜欢,说要聘回去给儿子当童养媳。

    释月举着个油旋对他摇了摇手指,“我家摸银子的大掌柜,怎么会去做洗尿布的小媳妇?”

    年前,张巷边去城外农户家中收肉,主要是腊好的牛羊猪肉,没两天就卖光了。

    方稷玄也同他买了几十斤,果木熏再腊入味的肉,直接可以吃的,瞧着还是结结实实的一大块,实则割下来塞进油旋里都不用剁,冷肉夹进热油旋里,一碾就软烂了,唇齿一碰,碎成浓郁的香气朝五脏游去。

    最后一块腊牛肉全在释月手上这个大油旋里了,红肉凝脂,金灿油酥,她吃得又专注,小酒一抿,美得眯眼舔唇,看得食客总是临时加码,原本要买三个的该要六个,原本吃素油旋的改吃夹肉的。

    方稷玄举着一大箩的油旋走出来搁在柜台上让乔金粟分,就见释月缩在乔金粟身后躲懒,一手油旋一手酒。

    方稷玄蹲下身又凑过来的时候,释月以为他也要吃,就把油旋塞他嘴里了。

    他一愣,眼神瞧着有点无奈,只张嘴咬了一大口。

    方稷玄食髓知味,总想着与释月亲昵,可又觉得她那一回只是为了好玩,并无多少情意,甚是纠结。

    油旋好吃,可也不能成天卖成天吃。

    街面上长出来好些仅在年节里的小食摊,家家好吃,有了乔金粟跟释月交班,方稷玄时不时就见她拿回来几样吃食。

    冷飕飕的卤汁凉粉,一层凉粉一层汁,再浇芥末辣子,蒜水麻酱。

    释月喂过来的时候方稷玄一点防备心都没有,直接叫一股呛劲捅了鼻子。

    乔金粟和乔银豆听见他咳嗽,彼此看了一眼,那意思,方郎君竟是会咳嗽的?

    “好吃吗?”释月端出一张笑脸来。

    凉粉弹爽,麻酱又香,方稷玄只有按着脑门点点头。

    煎灌肠也是年节里的食物,其实就是煎血肠,平日里少有人家杀猪,这两天就不一样了,大家都凑这一口热闹,血肠摊子边人头攒动。

    血里加点荞麦粉再灌,血肠就凝得比较好,可以片成一个个圆片,血色在油里会慢慢煎黑,边上的锅子里还有烧煮的血肠,嫩滑一点,乔金粟和张巷边就更喜欢吃煮血肠。

    释月吃过一轮,还是觉得煎的更好吃。

    煎血肠外皮有一层焦巴,脆脆韧韧,里头嚼着有点弹,淋上蒜汁非常香,就是长得不太好看,黑黢黢的。

    方稷玄转脸就被释月怼了一口,他跟含毒似得那么纠结,要嚼不嚼,要咬不咬,逼得释月伸手去托他下巴。

    于娘子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释月挂在方稷玄身上,摸着他的下颌。

    俩丫头一人一串芝麻糖葫芦,看得那叫一个目不转睛,认真劲儿真是比看皮影戏少不了多少。

    “这有什么,俩都是丫头,多看看好的,长大了也不至于叫个孬货一碗下水给骗走了。”张巷边不以为意地说。

    “煎灌肠不是下水啊?”于娘子听他这番歪理,又好气又好笑。

    “血怎么是下水?”

    “血怎么不是下水?”

    小小一问商讨到半夜还没个结果,乔金粟只觉自己梦中有一碗煮灌肠在飞来飞去,飘香久远。

    年节里喜气洋洋,热闹纷呈,城外的小观大庙也比往常热闹,但庵堂后院也有清净之所。

    方稷玄和释月带着舒君誉的一魂去看李应茹,她穿着一身素服,好似在为谁戴孝。

    书娟劝她不要太执着,李应茹用剪子绞落红梅枝上的分叉,十分平静地道:“我知道,我只是给自己一个交代,这几日醒着时,总是想他若不曾被蠹虫精占了身子,我同他或许能成佳偶,或许有缘无分;睡着时,又梦见小时候在外祖家的梅林与他相见的场景,梦中我还是七八岁的年纪,从未想过长大后会发生这样荒谬可怖的事情。”

    李应茹不觉得自己有肆意胡来的底气,所以她在做任何决定之前都已经想到后果,被精怪迷惑实乃飞来横祸。

    那夜她蹲在那只吞嚼蠹虫的沙狐前头,听它忽然口吐人言,应该是吃了不少,得了蠹虫精残留的记忆。

    “冬好唯嫌淡,白雪予胭脂,看朱忆纷纷,孤思付幽香。舒君誉死的时候这诗刚写好,其他都是这只蠹虫精蛀掉字,照搬来的,蠹老头真倒霉,蠹虫精是为了他肚子里看过的文章知识,也为铺子里那几卷策论文稿,结果秋试取消了,我也倒霉,他吃书无用,就来偷我的灵力了。”

    看着沙狐如吃铜扁豆一样吃得嘎嘣嘎嘣响,一种分不清现实和虚妄的迷离感将她团团裹住,直到现在也驱之不去,李应茹在书娟的低呼声中才发觉自己多剪了枝叶。

    “无妨。”她轻轻一笑,让书娟换一盏热茶来,低声自语,“说不准下辈子我托生成梅树,轮到别人剪我了。”

    舒君誉一眨也不眨眼的瞧着,面上带笑,傻气而古怪。

    只有一魂,沟通起来有些困难些,方稷玄也不清楚他心中有何想法,只好转脸瞧着坐在道观梅树上晃脚的释月。

    “养在妆匣里的小姐,经了这样的事情,没吓疯属实不错了,我瞧她心性变了不少,只怕要出家。”

    释月从梅树上晃下来,扑倒方稷玄背上,探出手指轻轻一点舒君誉的后脑。

    舒君誉在雪中显形,眼神也没那么缥缈了。

    李应茹手中剪子堕地,她慌张地扑到窗前,不敢置信地看向舒君誉。

    方稷玄没想到释月会这样做,只见她看着泪如雨下的李应茹,有些困惑地道:“那夜她看起来分明没那么喜欢舒君誉呀。她只是在挑拣一桩不错的婚事。”

    “那是只有舒君誉一魂的蠹虫精。”方稷玄顿了顿,道:“而且,喜欢就算没那么多,也是喜欢,对于生性习惯斟酌利弊的人来说,更是难得。月下私会,对她来说就好像羚羊越悬崖,稍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的事,她已经给予很多了,她总是有家世有父母的,真抛下一切同情郎走了,未免太糊涂了。”

    释月跨着他的腰,吊着他的脖子,旋到他身前来,一把捧住方稷玄的脸,双眼睁得圆乎,夸张做作地叫喊道:“天呐,有人在这里装情圣!”

    两人自顾自说闹,不曾留意舒君誉与李应茹说了些什么。

    释月一转脸,正看见舒君誉消失后李应茹面上的那种空洞,也像是丢了一魂幽精。

    她不解地一歪首,正倚在方稷玄肩头。

    走出道观,飘在身后的舒君誉忽然开口,“二位,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释月‘嗤’了一声,道:“得寸进尺,小心我拍散了你。”

    舒君誉捂住嘴巴,见方稷玄看自己,才放下手,轻声道:“可不可以直接把我送到今世投胎的肉身里,要是经了冥府的话,过了黄泉就不记事了。”

    释月直接把他团成球,扔进陡峻的山沟里,然后扯着方稷玄一跃而下,激起一片白雪黄土。

    方稷玄抱着释月从山顶一路滑到山脚下,对常人来说迅急刺激的一段路,与他俩而言只是好玩,冰冰凉凉白蒙蒙的。

    只是从雪堆里站起来的时候,就见眼跟前站着几个目瞪口呆的娃娃。

    释月动动脖子,觉得头上有些重。

    方稷玄默默把个完好的雪狮子脑袋从她头上取下,又滚了两个大雪球赔给几个娃娃。

    可他们只哭啊,哭得释月要堵耳朵。

    方稷玄只好给他们堆出了一个比院墙还高大的雪狮子,轻轻松松在四里八乡拔得头筹。

    释月爬上去,还把两支红梅插在雪狮子上,狮子不像狮子,倒像鹿。

    几个孩子嚷嚷着说不好看,被她一一镇压。

    从雪狮子上一跃而下时,方稷玄多此一举地伸手接她。

    释月挂在他脖子上,瞧着远处景致忽来了兴致,没用灵术回城,而是慢慢悠悠地同方稷玄一步步走了回去。

    城外村郭九十家,白雪落日如金沙。

    第49章 凡人云间

    ◎这般在挨打和谩骂中活到了十几岁,谁能想到她居然死在今夜。◎

    喙珠湾, 是一个凡人也能住在云里的地方。

    眼下,海雾正在吞噬夜晚,像海中巨兽的吐息, 像大海的另一种淹没。

    浓厚的白浪不疾不徐地从方稷玄眼前翻涌而过, 他看着释月凝着白雾的一双眉眼, 伸手用指腹一抹,似是用湿润的黑墨勾勒, 将月中掉下来的仙君变作个凡间的美人。

    喙珠湾的雾通常到了正午时分才散尽, 日头西斜时又聚起来, 遮得日光朦胧,月色混沌,释月自然是不喜欢的。

    可此地入夜后能听到鲛人夜歌, 却也是独一份的。

    歌声是被浪涌层层送过来的, 很曼妙轻渺的一种吟唱。

    凡人听不见, 若听得见, 那应该是快死了,鲛人在蛊惑魂魄, 诱使其落进深海。

    人类的魂魄对于鲛人来说不是必需, 只是很美味, 装满了这一辈子的情感与记忆,酸甜苦辣, 像一道滋味丰盛的美食。

    所以此地的人一死,冥府鬼差来得特别快, 慢一步都怕抓不住了。

    舒君誉这辈子投成的是个女胎, 名字就叫杨姐儿。

    他这辈子投胎的运数明显没有上辈子好, 父母只是喙珠湾里的渔民, 一共生养了七个孩子。

    因为少了一魂幽精的缘故, 杨姐儿孤僻而漠然,鲜少说话,宁愿同石子玩,也不怎么搭理人。

    但杨姐儿十分聪明,站在学堂门外听先生念一遍文章,她就全然记住了。

    先生听她呆板地高声朗诵着,惊讶得攥着书卷跑出来,见是个女孩,失望地甩袖回去。

    杨姐儿在这家里唯一的用处就是卖鱼的时候算钱快,这也是她最像个人的时候,不会被骂吃白饭的傻子和讨债鬼之类的话。

    这般在挨打和谩骂中活到了现在,谁能想到她居然死在今夜。

    魂魄离体的时候,幽精就被吸引过去了,杨姐儿神色一下从迷茫变得清醒,满目哀伤。

    她立在尖而突出的喙嘴石上往下看,就见那具属于自己的躯体浮在暗礁密布的浅弯里,白得惊人。

    原本鲛人住在深海,何以会尝到人类魂魄的滋味?只因喙珠湾盛产珍珠,皇亲贵胄,富户豪绅趋之若鹜。

    可采珠一事艰难不亚于登天,最初几乎是百人去一人返,男丁宝贵,不能折损在这种风险颇大的事上,倒是女子命贱,可以填进海湾中尝试。

    经年累月,采珠之事都由女子传承,此种不知折损了多少性命,魂魄飘零无数,以致于鲛人偶尝,惊艳垂涎。

    这么个地方对于凡人而言真不算是宜居的宝地,对女子来说更不是。

    大元朝溃散,东泰建国立朝,采珠一事也只是势头稍退。

    直到近年来喙珠湾被划给六皇子做了封地,他出人意料地没有大肆让役夫采珠,反而严令禁止商人雇人采珠,只令死刑重犯下海采珠供给朝廷。

    因此采珠女的人数少了许多,但依旧有,百姓自己要采,禁得太过,反激民怨。

    杨姐儿便是被她父母推来采珠的,活着采到珠了,兄弟娶妻的彩礼钱有了着落,死了没采到珠,白赚几个饭钱。真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两个鬼差见魂魄被释月扯住,没被鲛人惑走,均是松口气的样子。

    杨姐儿或者说舒君誉,眼下瞧着方稷玄和释月,有种满腹雄心壮志被人一棍子打晕的迷惑呆滞感。

    “你不妨再缓缓投胎,查查李应茹这一辈子有无子嗣?去当她的儿女也好。”释月幸灾乐祸地说。

    立在释月身后替她挡住猛烈海风的方稷玄颇为无奈,单臂揽一揽她的肩头,示意她不要戳人痛处。

    不过,舒君誉这时候没怎么想李应茹。

    舒君誉的一魂融进杨姐儿的两魂里,对李应茹的牵挂和上辈子没来得及施展抱负的遗憾,顷刻就被这辈子身为一个无用女子所遭受的悲怆与苦难歼灭。

    她叹了口气,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罢了。”

    眼见鬼差要带杨姐儿离去,方稷玄道:“他两辈子都死于非命,不知下一次轮回能否得个好去处。”

    “上一回他魂魄不全,是随意进的轮回道,这回官印归位,定是有个好胎的。”鬼差道。

    “多谢二位。”

    杨姐儿就算有了舒君誉的幽精也不认识方稷玄,她只是觉得这人很熟悉,无端就给她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

    杨姐儿顺从地跟着鬼差离去,这辈子太苦,她真是半分留恋也没有。

    她的肉身还浸泡在墨蓝的海水里,随着浪花一荡一荡,竟可以算得上是这辈子最安逸的时刻。

    清晨,晨曦在海雾中艰难地发散着光芒。

    岸边巡防的兵士发现了杨姐儿的躯体,见怪不怪地打捞起来,若不是尸体浮在这窄弯里出不去,且今日还有死囚要来采珠,他们都懒得打捞。

    “殿下!”小军头刚挥挥手要人把尸体拖走,却瞧见六皇子不知为何这一大早就到了采珠场,连忙迎了上去。

    “死的是谁?可又有商贾雇百姓采珠?”六皇子王翎生得清俊漂亮,光看这一张脸,真瞧不出他会有那样狠辣的手段。

    “没有,只是百姓私采。”小军头忙道。

    王翎‘哼’了声,不用问,又是女尸。

    “拉到义庄去。”他淡淡吩咐一声,瞧着不远处一路从崖岸上走下来的男女,问:“那又是何人?”

    “来看海上日出的小情人。”小军头显然已经盘问过,张口便道。

    “我喙珠湾竟有如此悠哉清闲的百姓?”王翎远看两人身影已觉不凡,细看样貌更是微讶,道:“相貌如此点眼,倒也不像细作。”

    “我已问过了,说是北江城破之后南逃来的汉人,说是祖籍在此,特意带着祖父母的骨灰落叶归根来的,有些积蓄,打算在城里开个饺子馆呢。”

    小军头暗自庆幸自己方才多问了几句,否则一个答不上,只怕要丢官。

    王翎没再说什么,等方稷玄和释月的身影都快瞧不见了,才收回目光,道:“今日雾散,可遣船网珠。”

    禁得了私商,禁不了朝廷用度,宫里的大娘小娘穿戴皆爱珠,明面上的朝贡,私底下的讨要,皆令王翎不胜其扰。

    喙珠湾算王翎封地里为数不多能为他生财的了,他生母美艳且工于心计,只是出身卑微,当初若不是诞下王翎,封了妃子,只怕早就化白骨了。

    王翎不似其他皇兄皇弟有外祖相帮,分封封地时能为他权衡争抢,他唯有自己和一些门客罢了。

    喙珠湾落入王翎之手,已叫好些皇子不满,他刚开始禁私商采珠时,喙珠湾很是乱了一番,纵然有商贾趁机作乱的缘故,大半还是兄弟特意给他添堵。

    王翎最终摆平靠的也不全是硬手段,因为他起初禁私商采珠,根本就不是一拍屁股,兴致来了随口说出来的。

    而是先训出采珠死囚队,制出了熟皮锡管、铁缆轮耙,验证过这些法子可行,这才下的令。

    原本采珠是靠填人命,如今除了采上品珠时需得令人捆绳在腰,投入深海中专取大蚌圆珠。

    其他时候可令役夫趁着雾散爽朗之时,驭船至珠蚌池,用铁缆坠大网以至海底,再用铁拨拨蚌,或用重物坠大网两端,扬帆急行,以兜取珠。

    船满则登岸,蚌珠倾倒剖开,久而久之,珠池附近的海岸上蚌壳堆积如雪山。

    不过这种方式虽比较稳妥些,但效率不高,一网下去多是杂鱼虾米,即便捞上蚌,也容易把大蚌小蚌一起捞上来。

    小蚌大多无珠或珠小如米,且畸形古怪,如何能贡?

    喙珠湾产珠,百姓难得,即便有,也难有饱满圆润的。倒是珍珠粉买卖兴旺,贩至南德江临不足为奇。

    如今贡品宝珠多是死囚采得,他们穿上熟皮子裹覆全身乃至脖颈抵御湿冷,戴上锡管含在口中,于熟皮中取气,可以延长在水下的时间,活命的机会也大,所以他们不敢敷衍待之,死囚队中已有人活过三年,采珠技艺可谓精湛。

    除了珍珠之外,喙珠湾的海产也颇为丰富,蛎虾、虾姑、红蟹,比管、鱿鱼、章鱼,蛤蜊、毛蚶、海虹,鲅鱼、鳗鱼、小眼刀鱼,一时间难以数尽。

    论起来,整个东泰都算是块宝地,半个国度临海,雨热同季,春秋短,冬夏长,泥巴肥沃地气足,男女皆长得高大健美,端正挺拔。

    王翎就个头不矮,但也不算很高,站在役夫和兵将之中显得有些瘦,不过这种瘦并非瘦弱,而是天生骨架比较细窄,瞧他的身段姿态,会武,且不是花架子,薄韧的肌肉附着筋脉骨骼,翻身上马时轻盈有力,堪称赏心悦目。

    “连葱都比别处粗长。”释月摇晃着一根比她还高些的大葱,觉得有趣。

    “葱地看着倒像是甘蔗林。”方稷玄也道。

    释月只知甘蔗炼糖,不知它长成了一副葱样,便撕掉裹着葱白的一层老叶,脆生生地啃了一口。

    咬裂葱白的瞬间已经感到那一丝生辣,释月很懂进退地只留了个牙印子,然后赶紧热情洋溢地往方稷玄嘴里喂。

    方稷玄已经预判到她的举动,无奈地被勾着脖子拽得俯下身去啃葱。

    “加芥末倒是手狠,葱辣受不住?”

    释月隐约感到有一丝甜,摇摇头说:“呛。”

    “来路上瞧见有酱铺,买些回来沾葱白吃吃?或是切了葱丝再腌过,大抵会好些。”

    方稷玄说着就闻马蹄声响,集市上跑马哪能快,马蹄声渐缓渐慢,有种怡然自得的韵律。

    他们走路回来,而王翎骑马,这就赶上了。

    释月回眸时正与王翎眼对上眼,只见他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干干净净,剑眉星目,俊美周正,面相贵不可言。

    她看王翎,王翎也看她,经得起近看细看的美人难得,不施粉黛如清水芙蓉般更难得,且她还不是素净清秀的样貌,眉眼妍丽,眸珠幻妙灵动,神情镇定却又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

    纵然方稷玄如何威武高大,器宇不凡,释月还是一把就撅住了王翎的目光。

    过了好一会,他才笑着别开眼,打量了方稷玄一下,又看向释月,似乎是看不够。

    可这一眼,看不着了。

    方稷玄挡在他跟前,目光很是不善。

    王翎喜欢往外跑,动辄叫百姓跪拜不像话,便传令下去,若着常服,可免跪拜。

    可他穿得虽然简便,但也华贵,街面上更是无人不知他是六皇子,更是喙珠湾说一不二的主。

    卖葱的摊贩已经低声提醒过方稷玄了,王翎都听见了,可方稷玄还是一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做派。

    ‘落叶归根,开饺子馆?鬼才信!’王翎在心里骂了起来,但又琢磨不明白,‘来当细作?还这么张狂?到底是何人物?’

    第50章 码头集市

    ◎阳春三月里,在喙珠湾吃的不是野菜而是海菜,也就是各种各样的藻。◎

    王翎正想着, 却见两只粉绣银纹的袖子圈上了方稷玄的肩头,细白的腕子搭在他脖颈上,掉出一串冰花琥珀珠子。

    释月不知道为什么, 对王翎也挺有兴趣的, 被方稷玄挡住了她也没多想, 跳到他背上继续盯着王翎看。

    方稷玄微微侧首就能同释月面颊碰面颊,他最是好哄, 这样已经够了。

    “姑娘这琥珀珠串倒是名贵, 我在宫中都未看过这等品相。”

    王翎盯着手串又看了看, 发觉那些成色金灿澄澈的琥珀中除了冰花之外,居然还有蝶翅、叶片和花瓣。

    “是吗?”释月趴在方稷玄肩头问他。

    琥珀深埋底下,常与煤矿共生, 栓春台周遭多煤矿, 释月晒月亮的时候方稷玄偶尔会在附近逛逛, 埋在地下的东西, 他能很轻易就感知到。

    “你喜欢就行。”方稷玄轻描淡写地说。

    释月的确喜欢,这琥珀珠串在手心搓热后还会有好闻的松脂气, 明心绪, 定神魄, 很舒服。

    琥珀珠串天然而成,未经过雕饰打磨, 形态各异,其中两颗水滴状的珠子若是做成耳坠, 不知会卖出怎样的高价。

    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戴着这样一串琥珀招摇过市, 不是蠢货就是绝对有能力自保之人。

    王翎瞥了方稷玄一眼, 见他还用细网搂了一袋零零碎碎的贝壳海螺。

    戴着这样名贵, 有权有势有银子都不一定弄得来的琥珀,却还去滩上捡这种什么人都可以捡的壳螺?

    王翎又探究地看向释月,释月也顺势看他,就见一条凡人不可视的白鳞小蛇正盘绕着他的腰际,看起来比葱长不了多少,蛇头搭在脖颈边,警惕地看着释月,幽幽地吐着蛇信子。

    再怎么示威也罢,这小蛇也不照照镜子,连毒牙都没有的类型,还龇牙,笑死人了。

    当年煅方稷玄为符,镇释月千年的妖道是祈姓王朝的国师,就是因为想占帝王神龙而升天,所以戕害方稷玄,弄出这许多事来。

    说来可笑,方稷玄那时领兵从北至南,铁骑之下皆皇土,所以那祈王八才有龙神庇佑。

    那时大一统的皇和现在四散零落的王可没得比,现在几个小王都没有龙神护体。

    东泰王自己顶多就是条蛟,底下的皇子更不济,最多是条蛇,蛟蛇非神近妖,如若这时候再来个妖道,恐怕也不会费劲吃这种塞牙缝又填不饱的货。

    “你说,妖道那时候有没有后悔?杀你杀的太早,使得王朝建立之初就摇摇欲坠,松松散散撑着,以致帝皇气韵不足,他占了龙神也没办法升天。”

    释月忽然贴耳细语,凉凉的气息探进来,方稷玄一时僵住,侧眸看去,却见释月对着王翎微微一眯眼,唇齿间发出极其逼真的蛇吐信子声。

    此时日头渐盛,雾气越淡,本是阳气蒸腾的时候,王翎瞧着释月古怪的行径,不知为何伸手一摸左肩,只觉得掌心凉冰冰的,像在摸一块刚从深海里捡回来的玉。

    见王翎变了脸色离去,方稷玄也没理会,只道:“若晚些时候杀我,我那时蠢钝,一门心思想的都是什么忠心爱国,必要清君侧的,到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一样道理。”

    释月张张口,又在方稷玄肩头趴下,道:“自嘲起来真是不留情面,我想添补一句,都觉无从下口呢。”

    方稷玄失笑,背着她悠悠荡荡的往码头小馆去。

    饺子馆前头是一家开了十来年的糁馆,卖馒头豆包的小门面窄得都不够两人同时出入,可也是传了两代人了。

    喙珠湾的百姓习惯早上喝糁汤,这两家并在一块,一大早上,人都是乌央乌央的往里进。

    更多廉价的小摊更是挤在路口,摊菜饼子的,卖窝窝头的,力夫们干完苦活,这些摊头就被聚上了,吃着饭的时候大家都乐呵,仿佛不知道自己的日子算是很苦的。

    方稷玄和释月撇着饺子馆不去顾,反倒是拎着小菜篮逛码头集市来了。

    阳春三月里,在喙珠湾吃的不是野菜而是海菜,也就是各种各样的藻。

    万物复苏,海藻也是一样,在逐渐变暖的海水中逐渐生长,就比如韭菜只有头茬鲜嫩,夏韭辣臭,秋韭老苦,一样道理。

    释月拎着小菜篮蹲在摊前戳一只很大的蚌,摊主也不拦她。

    因为这是废弃不要的珍珠蚌,小珍珠蚌还算鲜美好吃,长得太大肉就死韧,百嚼不烂,没人买。

    穷到极点的人也不买,等散市了来拣就是了。

    方稷玄买了好些海藻,有一片片似薄海带的海芥菜,切细了凉拌最好吃,嚼起来嘎吱嘎吱,还有一大把‘下锅烂’。

    一眼没看住释月,她又跑去掰针良鱼的尖嘴,银缎一般薄长的鱼儿,泛绿的脊骨,在鱼里头算得上漂亮特别了。

    “所以别的地界也管这鱼叫做青条杆子。”方稷玄咳一声,她仰脸看他,并不收敛,反而用针良鱼戳戳他。

    “爷是个走南闯北的人物吧?”靠在一旁假寐的渔民小贩掀开草帽觑了他一眼,笑道:“青条杆子,鱼刺都是绿的,鲜香得很。”

    渔民出海,农民种田,过得都是苦日子,挣血汗钱,但习惯搏击风浪的人,性子普遍更爽朗利落。

    走过大半集市,方稷玄还买了一篓过了季就没得吃的桃花虾,价钱挺高。

    东泰大部分海域都有这种小虾,只喙珠湾产出的桃花虾最是美味,虾皮格外薄。

    好吃的东西怎么做都好吃,但图鲜的话,只白灼就成了。

    大篮子小篮子都装得满满当当,两人往回走,滑滑软软的小章鱼努力地从方稷玄的篮子里翻出去,结果又掉进释月的篮子里去。

    他们买下的这间小屋很有些年岁了,灰墙灰瓦,温温润润没有棱角,像是被海风和浓雾浸透磨平了。

    方稷玄出门前在锅里熬糯米糊糊,想和了熟石灰修补墙面。

    小呆长了双手,正卖力的用铁杵搅弄一锅浆糊。

    一见两人回来了,赶紧飞回来看他们手里的篮子。

    海鱼出水死得快,小呆对死物也没什么兴趣,矮下身看那只又想逃跑的小章鱼,犹犹豫豫飘出一只爪子想跟它玩。

    方稷玄把浆糊盛出来备用,先烧一锅子水撩虾。

    一篮虾统统倒进下了姜片的锅里,成了桃红色就捞出来,开吃。

    释月吃桃花虾的样子格外乖巧,因为这时节的桃花虾带籽,虾须上一串串的籽,细细的全抿进嘴里,一起咬爆。

    方稷玄就见她眼儿一眯,满嘴鲜甜,越是吃,嘴里的鲜甜越是加剧,像不断积累的快感,一直在攀升,却不知顶端在哪里。

    忽然,又一种别样的鲜香气袭来。

    释月和方稷玄循味望去,就见一点点偷偷挪着步子的小呆僵住,颇尴尬地回头看两人。

    爪子里抓着小章鱼已经红熟,‘呲呲啦啦’冒着香气。

    “差不多了吧?太老咬不动了。”释月提醒它。

    小呆见两人不生气,赶紧一扔小章鱼,张口接了,鼓着脸嚼了嚼,往半空中一窜,手脚变成触须,变成一只火做的小章鱼在空气中游来游去,将屋里的雾气露水蒸腾干爽。

    方稷玄索性把剩下的小章鱼都腌一腌,直接让小呆过来烤。

    小火精其实不怕他,只是很会装相。

    方稷玄把‘下锅烂’疙瘩汤端上来的,释月手边的虾皮小山已经堆得有点规模了。

    ‘下锅烂’也就是绿紫菜,这种软薄的纠成一团藻类下锅只要滚一个来回就行了,要是多煮一会,准烂糊糟,不好看了,因此得名。

    所以煮的时候先炒香了肉沫小丁,热水沸汤,搅和了面疙瘩倒进锅里,最后再把‘下锅烂’放进去。

    方稷玄还要往汤里下小海蛎呢,更是从头鲜到后脚跟了。

    疙瘩汤算主食也不算,释月等汤凉的功夫,就去对面的团圆面点铺买了一小笸箩的吃食。

    面点铺是一对老夫妻守着的,街坊都叫他们面婆婆、面公公,铺子里卖的最好是戗面馒头,还有窝窝头,再就是豆馅的馒头。

    窝窝头要比码头小摊上卖的那种细很多,粮食香重,他们还顺便卖一些酱菜、小菜,可以佐窝头吃。

    不过方稷玄还拌了细丝酸辣海芥菜、葱油海虹,很够了。

    释月坐定,捧着汤碗吹吹再喝,这口绿油油的汤果然是鲜得饱满,滑滑溜溜,很好入口。

    戗面馒头一掰开来有千层,有种扎扎实实不怕嚼的自信,豆馅馒头也不遑多让,满满都是豌豆馅。

    释月啃了半个,豆香四溢,回味甜丝丝的。

    ‘奇怪,馍馍、馒头,一样的做法,怎么是不一样的好吃?’

    记忆飞速后退,退到北江的夏天,山边的小屋,茅娘和于娘子在案上做着馍馍。

    释月还清晰记得她们说做面点好吃的人手上都有手气,能随着一下下的按揉进到面里。

    除此之外,喙珠湾的麦粉、水与鸭子河泺的想必也有不同。

    “有趣。”释月看着半个馒头忽然道,“看来面婆婆的手上也有手气。”

    方稷玄看着她,心知有趣二字是她能给出的至高评价了。

    捡回来的贝壳海螺就浸在缸子里,等着涮洗干净后串起来做帘子。

    小呆看上了一个淡紫色的小海螺,想伸手去拿。

    方稷玄眼瞧着它飞快从水里抄起海螺,火光闪都没闪,怕是在喙珠湾这样雾气浓郁的地方住了些日子,它对于潮湿水汽的抗性也有所增强了。

    这个从坑里带出来的小玩意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修行,似乎也不能将它的诞生直接定义成全部的它。

    整个喙珠湾都没有二层的小楼,饺子馆是一个铺开来的回字小院。

    北横东竖都是住人的,南横西竖则做铺面。

    一横一纵两间房是通的,释月和方稷玄分住着。

    隔断贝壳海螺帘还没挂上去,释月用极细的银丝来串,远瞧着,螺贝像是悬浮在海里,近一看,又如被月光拽住。

    小呆蹲在一个香炉里捧腮瞧着他俩忙活,很乖巧的样子。

    方稷玄真不好说它是学了释月,这动作简直一般无二。

    渐渐,有一种空灵悠远的声音自夜风中来,释月拨弄了一下小呆很中意的那枚紫海螺,鲛人的吟唱一下就被放大了,从海螺中透出来,散着这间寻常又奇异的小屋里。

    “今日遇到的那个王翎。”释月说着就见原本神色平静正侧耳倾听的方稷玄微微皱起眉,不由得歪首看他,“怎么了?不喜欢他?”

    “轻浮。”方稷玄语气颇重地点评。

    释月看了他一会,笑了起来,只道:“他的那条蛇很凶也很漂亮,但不像是有毒牙的类型。”

    “毒牙尖爪都是可以长出来的。”方稷玄漫不经心地说,伸手去拂释月额前的几缕碎发,“又或者,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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