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夜会
柏州之事不过过去几十天, 当初柏州州府孙大人对她与白容进行追杀,不得已才搭上了魏千屿这条船,却没想到孙长吾一个连末等御师都算不上的人竟也有资格参加朝天会了。
对于孙长吾的指认,沈鹮不动声色地瞥过眼, 踏上了青玉台阶。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视了孙长吾, 叫孙长吾好没脸面,怎能咽下这一口气。
孙长吾能来朝天会倒也多亏了沈鹮杀了狐妖, 她虽没有将狐妖内丹交给孙大人, 可孙大人知晓狐妖已死, 在追杀沈鹮的途中便已将业绩交给了风声境的御灵卫, 暂且躲过死劫。那次在柏州想要以狐妖的命换取荐信的御师中有一个走了运, 碰上了风声境的古家也有御师要上京, 古家的御师向来谦和友善,一来二去成了朋友,柏州州府便给那御师写了荐信。
而那人又将孙长吾推荐给了古家, 虽说孙长吾能力不行, 却在捉妖阵法上有些研究, 古家此番上京的人少,名额本就多,加上孙长吾又是风声境的人还表现得极为虔诚好学, 便给了他一席之地。
如今孙长吾便是跟着古家的御师一并入京参加朝天会的。
他自认有古家做靠山,一个从柏州出逃的杀人凶手, 怎敢在皇城下胡作非为?只要他将沈鹮于柏州杀了两名御师的事昭告天下, 他与他父亲便也保住了。
凡事,先下手为强。
“诸位留步!快帮我拦住那名戴着面具的女子!”孙长吾连忙扬声道:“便是她在我柏州境内杀了两名御师, 逍遥法外逃出风声境,没想到今日居然在隆京现身, 此等杀人凶手异常危险,怎能让她进入紫星阁,谁知她还会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来?!”
此话一出,便有人瞧见孙长吾身边的古家人,立刻动起手,拦在了沈鹮前头。
孙长吾拉过身边一名御师道:“便是他,他亲眼看见沈昭昭杀人,如今杀人者竟也能混到荐信了,只怕这荐信也来途不正!”
沈鹮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几分,再看向孙长吾那张势在必得的脸,嘴唇紧抿后又将那口憋闷的气吐出,问道孙长吾身旁的男子:“你亲眼看见我杀人?”
男子便是当日沈鹮在城门外与人斗法时站在城墙上的那个,当时城墙上两个人,一个死在白容手下,一个便是他,因为过度惊吓,当时连声都不敢发出。
男子在沈鹮身侧来回看了几眼,不见那浑身笼罩在玄色中的少年,却惊讶地瞥见沈鹮腰间魏家的牌子,立时噤声,不敢多说。
他亲眼见到了沈鹮没有杀人,杀人的另有其人,只是当时他们将此事上报给州府,孙长吾三言两语便将沈鹮与那少年归为一帮,少年杀人,成了二人合伙杀人。
眼下好不容易来了隆京,终于等到朝天会到来,紫星阁大门开启,他又怎敢在此时生事?
何况沈鹮与魏家有关。
男子搭上了古家的联系,可古家毕竟离世遁上,对外界所知甚少,古家的弟子深居简出,如同吃斋念佛的和尚,虽好说话单纯,却也没什么同理心,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他此番可以帮着孙长吾说话,但来日沈鹮找魏家出头,魏家施压到他身上,他却不能保证只有个把月同行交情的古家,能为他与魏家作对。
一阵缄默,叫孙长吾下不来台。
“这位公子可有她杀人的证据?”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这声音颇为好听,如冷泉击石,直叫人忍不住去看说话的是谁。
开口之人白衣袅袅宛若仙子,她就站在通碑台的符文旁,飞扬的裙摆染上了几片鹅黄,手执一根黄玉笛子,纯白的面纱遮挡半边面容,轻薄得隐约勾勒出下半张脸来。
“自然是有的!”孙长吾哼声道:“此女子杀人后便逃出柏州,一个多月前柏州各处都贴了她与她同伙的画像要捉拿她归案,如今人证也在我的身边,怎就不能证明她杀过人?”
“人证却未开口。”女子说罢,便有另一道声音冲入。
“开不开口又如何?总归有人指认她杀人,她便要接受大理寺的调查,今日不得入紫星阁比试。”
骄纵的大小姐几步走入人群,身后还跟着眼熟的御师。
沈鹮瞥了一眼上官茹,轻声哼笑:“上官小姐的伤好了?”
“你!”上官茹在中融山上吃了亏,当天回去便将自己险些被人掐死之事告诉上官老爷听了,上官老爷本发了好大的怒气,可在得知险些杀了她的人是沈鹮后却又沉着了下来,只让她这些日子在府上好生养伤,莫要出去,只等朝天会。
上官茹气不过,又去找了母亲,母亲才告诉她,上官清清那夜捉到沈鹮后又为何轻易放过她,便是因为当日来提人的是长公主身边的逐云大人。
他们为商贾,六大氏族之一也不过是个名头,说到底手上除了钱财并无权利,谁又敢与逐云作对?这口气眼下只能咽下,等他们与魏家结亲,支系的亲戚也能混入官场,再想收拾这些人也不是难事。
上官夫人道:“你如今除了养伤,便是好好准备朝天会,上官清清不成器,在驭妖方面不如你,你更要做得比她好,待你过了及笄身体仍未变化,娘亲也好将上官清清的婚事过给你不是?”
如此,上官茹才忍气吞声到今日。
谁知姗姗来迟,反倒遇上了一出好戏。
此番指认沈鹮杀人的可不是她。
“凡事事出必有因,你若没杀人也就不怕查,话不多说,报官吧!”上官茹说着,晃动手中团扇,笑盈盈地看向沈鹮,就等着她倒霉。
朝天会不止今天,此番入京的御师多,恐怕没有十天半个月也不能结束,沈鹮错过了今日,明日还可来,但只要她入了大理寺,上官茹就有能力让她在里面待到朝天会结束。
沈鹮见上官茹也来凑热闹,周围几个摆明了要讨好古家与上官家的御师皆拦住了她的去路,甚至真有人奔去报官,将她悬在青玉台前,进退两难。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沈鹮蹙眉,心想她碰到了白容,真算是倒了霉了。
大理寺的官差到时,眼神还在一群人中打量,一副看热闹的表现,半天问了句:“是谁杀人?”
孙长吾一指:“她!”
多年流浪的生活让沈鹮学会了一点,人到了该低头的时候便不要强行直起脊梁去反抗,往往会适得其反,尤其是眼下压力过大,她反抗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鹮到底还是跟着官差走了,朝天会不是一天结束,她身上有荐信,哪怕到了最后一天,她也有机会参加比试进入紫星阁,只是在此之前要先把白容泼到她身上的脏水洗去了才好。
上官茹忌惮她曾被逐云救出,所以方才在通碑台前没有把沈鹮于中融山险些掐死她一事捅出,她是怕沈鹮真有些人脉关系,将来离开大理寺会因她的一番话与上官家明面上结仇。上官茹的用心也很显而易见,她就是不想让沈鹮参加朝天会,不想让她进入紫星阁,想来即便眼下沈鹮将魏家的腰牌交给大理寺,大理寺的人也能拖延着这腰牌直至朝天会后再送到魏千屿的手中。
那时候,什么都迟了。
入了大理寺,果然没人审查沈鹮,她连大理寺丞也没见到面,将她带到牢里的一切部署,皆有一个寺中小官安排。许是那人与上官家有何干系,只对沈鹮说她在柏州杀人之事人证皆在紫星阁,加上路远需要取证,便只能先将她关着,等证据来了再开堂审理。
沈鹮也不急,气定神闲跟着官差进了牢里。
大约是她腰上的魏家腰牌给了些便利,所以官差给她选的牢房还算干净,稻草铺地的牢里有个小方桌与蒲团,还有一张半旧不新却散发着霉味儿的被褥,没见老鼠,只是天热,难免有些蚊虫。
沈鹮在牢里大致看了一眼,这些年她风餐露宿,牢房算什么?还能忍受。
官差也觉得奇怪,这女人自被他带来大理寺后就一直没说话,甚至不为自己辩驳,如今给她安进了地牢里,冤枉都不喊一句,此刻已然心安理得地坐在蒲团上从袖中搜罗东西了。
只见沈鹮拿出了一炷香,再掏出了一片叶,揉了揉叶子给香捏成了个香插底座,这便指尖凭空划过,猝然的火焰刹那照亮她的眉眼,点燃香后,火焰消失,唯余一点红光在幽暗的牢房中闪烁。
袅袅白烟漂浮,散发着些许药草清香。
官差没走,探头探脑地问了句:“你在做什么?”
沈鹮没想到这人居然还在,愣了一下抬头,眨巴眨巴眼道:“驱蚊。”
“你还有心思……”官差顿了顿,改了口气:“你怎一点儿也不担心呢?”
“担心什么?我又没杀人,大理寺的大人明察秋毫,总能洗刷我的冤屈放我出去的。”沈鹮还能笑一笑,桃花眼弯弯,几缕发丝坠下,竟让她露出的半张脸显出了几分艳色。
官差一边锁门一边道:“你这案子还没往上报,摆明了有人想整你,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沈鹮啊了一声,心想她早就猜到了啊。
但如今她被关大理寺,是有些焦急,可应当有人会比她还要焦急,正想办法要把她捞出去吧。
待官差走后,沈鹮确定没人了,这才从袖中再掏出些物件摆在桌案上,分别是一些草药丹药,还有几瓷瓶的水,几块石头,一颗小小的夜明珠,最后再是一包糕点。
若是有旁人在,见她那束袖一解竟然能取出这么多东西,必然惊掉了下巴,但此刻陪在沈鹮身边的只有悄然出现的霍引。
大妖高大的身躯立在小小的方桌旁,身着月色的绫罗绸缎,与牢房格格不入。
沈鹮气定神闲,甚至打开了黄油纸拈出一块桂花糕,抬眸笑问他:“你吃不吃?”
霍引摇头。
这些糕点都是沈鹮准备入紫星阁比试时垫肚子的,驭妖比试消耗体力,她提前买好了糕点,没想到最后会来到牢里品尝。
摘了面具,沈鹮连吃了两块桂花糕才开始摆弄她那些瓶瓶罐罐。
霍引一直沉默着,出现了就好似没出现,沈鹮扶着药瓶的手微微一顿,见他还如一尊雕像似的站在旁边,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她瞧,眉头微蹙,眸色沉沉,像是委屈的模样。
“你怎么了?”沈鹮拍着身边的稻草,让他坐下。
霍引慢慢弯下腰,没坐在方桌的另一侧,反而挨着沈鹮坐下,屁股占了她半边蒲团,然后双臂掐着沈鹮的腰,轻轻一提便将人提到了自己的怀中,搂着,护着。
沈鹮手握瓷瓶,有些愣怔。
霍引的身量很高,肩宽腿长,沈鹮往他怀中一坐,任由他广袖盖身,遮得严严实实,呼吸间都是大妖身上有些暖意的妖气。他像是在安慰沈鹮般,温暖的手抚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地顺着,下巴磕在了她的额头上,无声地蹭了蹭。
沈鹮想,他大约是觉得她可怜了。
“我带夫人,出去。”霍引垂眸看向沈鹮。
沈鹮抬头与他对视,瞧见他眼中的认真,没忍住笑出声:“不要紧的,不出几日我就能从这而走出去了。”
霍引不明白,沈鹮晃着手中的瓷瓶,对霍引解释道:“我在等一个人,等他把我放出去,今后便再也没人能用柏州御师之死来诬陷我了。”
没有孙长吾的指认,柏州州府追杀她的通缉令却的确在,那通缉令上写的不是沈鹮而是沈昭昭,她总要用沈昭昭这个名字重新进入紫星阁的。
此名,越干净越好。
而谁捅的篓子,谁负责解决就行。
即便如此安慰过霍引,大妖还是没舍得将她放开,牢牢把人抱在怀中,懵懂地看沈鹮鼓弄她的药罐。
大理寺的官差临走前倒的确说了句实话,他们并未将沈鹮的事往上报,以至于接下来的三天里都没有任何人来过这所牢房里,甚至没人送过饭与水。若非沈鹮自带了干粮,只怕此刻已经饥肠辘辘,饿得动弹不得了。
隔着一扇甚至照不见多少阳光的小窗,沈鹮偶尔能听见人声,朝天会那边究竟如何,比试是个什么章法,她一概不知。
第四天,地牢外终于有了些动静,隐约有人谈话声响起,提到了沈鹮的名。
沈鹮聚精会神,立时抓住了霍引的手腕:“藏起来。”
她听出了来的人不是白容,逐渐靠近的脚步也没带着妖气。
待人走到地牢门前,沈鹮才微微一怔,她才将木簪挽起头发,放下手时便看见一身深蓝色劲装的逐云双臂抱胸,饶有趣味地盯着她看。无需她出声,便有人径自打开了牢房的大门,也无需逐云进来,牢房门一开沈鹮便要走出去了。
被大理寺的人带来地牢之前,沈鹮便算过时间了。
白容有病,与妖成长时会有的生长痛一般,早在柏州她就见识过这疼痛的厉害,将他身上的蛇鳞都能逼出来,满身纯白,连皮肤上的汗毛都是晶莹剔透的,整个人像是在夜里笼上了一层朦胧的白光。
若是按生长痛的周期来推断,基本上是每个月都要发作一次。
距离在柏州的那次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暂且归功于白容的确是个擅于自控的妖,恐怕不到最后一刻,他也没想过要让逐云找她。
但沈鹮又想,能叫动逐云,也是白容的厉害了。
沈鹮跟着逐云走出大理寺,大理寺门前停着一辆车,两头驰马拉着缰绳,驰马深蓝色的鬃毛与套在马车上的碧蓝色绸布于夜色中闪烁着晶莹的光。
此处尚可看见紫星阁的浮光塔,偶尔也能从紫星阁某大殿的围墙外看见冲天的符光,数十张符纸从空中飞过再收回,一阵阵欢呼或惊呼,那是在正斗法的御师们。
逐云瞧见沈鹮站在台阶上没下来,也瞧见了紫星阁那处的热闹,难得开口:“走吧,沈御师。”
沈鹮轻轻点头,人家都拿马车来接了,总不好让白容久等。
马车行驶的途中沈鹮有些忐忑,逐云并未坐在车内,车上也未设下什么封印禁制,沿途的声音从偶尔飘动的车帘外传入车内。缝隙里可见隆京夜景的一角,琉璃般的灯火从悬桥坠下,直至从繁闹的街市跨入凌枫巷,朱瓦灰墙,十步一名御灵卫值守,待马车停下沈鹮才惊觉,她已到公主府了。
宣璃长公主的府邸在建造时,还未出十年前万妖攻入皇城那档事,她是帝后唯一的女儿,自幼聪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耗费三年给她建成的公主府,必是隆京城内举世无双的府邸。
沈鹮立在公主府前,抬头看向白玉砌成的匾,再看向浮金的大门,忍不住狂跳的心,只对逐云道:“带路吧,逐云大人。”-
凝华殿内烛火点燃得不多,昏黄的光几乎照不到层层珠帘之后的榻上,可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影依旧有些显眼。
他周身颜色蜕化成银白,哪怕没有烛火的照入,窗外透过薄纱流进殿内的月光也能将他点亮。殿内的妖气很浓,似是清冷的雪莲盛放,加之凝华殿内特别调制的香,两种香味混合在一起直叫人府内生寒。
珠帘内,泛着银光的身影如一座雕塑,珠帘外,端坐在桌旁的东方银玥以手抵额,也静默了许久。
近来事物繁忙,尤其是紫星阁重启,天穹国各处的御师纷纷上京入阁参加比试,即便小皇帝派了卞翊臣坐镇还是叫东方银玥不太放心,于宫中忙碌了多日她才恍然白容这些日乖巧得有些特殊,没有入宫找她了。她本还以为白容也在忙碌紫星阁内事宜,却没想到他会将自己缩在凝华殿足足六日,不曾踏出一步。
东方银玥推门而入时便嗅到了殿内的妖气,脚下一顿,立即让逐云在外等着。
她熟知白容妖气的气味,正因为如此,也想着在外掩盖着什么,故而东方银玥从两年前便命人调制了与他妖气极为相似的冷香,冷香充斥了整个公主府她会经过的地方,但到底与他的妖气还是有细微差别的。
“白容。”东方银玥关上门,唤出这两个字后便见珠帘后蹲坐软塌角落里的白容身形一晃,细微的动静折射如皎月珠光,东方银玥微怔,隔着几道珠帘朝他看去。
朦胧的,并不真切,只有那满头铺散的银发让她恍惚想起十年前冬至隆京落下的那场大雪,也想起来少年是她从雪地里捡到的妖。
记忆中,东方银玥只两次见过白容化成人却完整地露出妖性的模样,一次她刚稳定了皇宫局势,哄睡小皇帝,疲惫地赶往紫星阁收拾残局,又在皇宫通往紫星阁的那条路上,看见正在吞宫女手臂的少年。
周身纯白,无杂色,通透得像是雪化作了精灵。
第二次白容已经被人送至公主府,东方银玥几乎忘了他,在宫中忙碌两个月,经小皇帝提醒才想起那日是自己的生辰,本该是举国为她庆祝,是她从皇宫沁园迁出去公主府的日子。
东方银玥那夜还是去了公主府,彼时公主府中只有几个洒扫的人,她又看见了浑身纯白的少年,身上穿着华贵的衣裳,却因为不会洗漱弄得脏乱不堪,没人教他礼仪,也没人喂他吃食,他就蹲在凝华殿外啃花。
那些被人用来讨好东方银玥的各类名贵的能在冬季开花的盆栽,已经被白容吃了大半。
从那天起,她便将白容丢给了专门的人,教他如何收敛妖性,如何将他本来的颜色掩藏,做到从外观上去看便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普通人。
自那之后,东方银玥便没见过真正的白容了。
“你怎么了?”东方银玥正要朝他走去,又听见白容沙哑着声音道:“殿下别过来。”
他的声音带着恳求与恐惧,不知他究竟害怕东方银玥会看见什么,总之,东方银玥脚步顿了顿后转身坐在了桌旁,两厢静默,白容也给不出她为何他会变成眼下状况的解释。
若不是满室妖气,若不是屋内的烛火偶尔晃动,静坐的两个人便像是互不知晓彼此存在,谁也没打破这份静谧。
直到白容传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
他鲜少有失控的时候,至少在东方银玥的记忆里,下了榻的白容自控能力卓越,克制得不露一丝差错。
若非是疼得实在受不了,他也不会像个无助的野兽般抱头抵着床脚,再无助地将额头重重地磕在黄花梨木上。
东方银玥难得有耐心地等了他半个时辰,不见他好转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容神智混沌,却不愿说自己大约是病了,以沈鹮来看,他的病很有可能会死。
细手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宣璃长公主终于坐不住要去青云寺叫人,青云寺虽如大理寺一般查隆京与妖有关的案子,可寺中大人大多为御师出生,且为查案,许多御师都可当妖之医师来用,总不能坐以待毙,让白容生生疼死。
“殿下!”白容以为东方银玥要走,清明了瞬,膝行至榻侧:“殿下……”
他不想东方银玥离开,也不想见到青云寺的御师。
在白容初被东方银玥捡到送至公主府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与青云寺的御师在一起,后来他终于离开了青云寺,却再没与青云寺的御师打过交道。
最后东方银玥还是打开了凝华殿的大门,唤了逐云,交代事宜后再回到殿内,坐回了原位。
白容一直在忐忑,却又有些庆幸,庆幸东方银玥没离开。
疼痛出现时,白容的五感其他迟钝,唯有痛觉变得尤为尖锐,所以在最开始东方银玥推门而入时他都没有意识到她来了,恍然一瞬,便满呼吸都充斥着她的气味,与她给人的气场不同,其实东方银玥的身上很暖。
是白容向往的温度。
他等待着青云寺的人到来,沉默地依赖这一丝气味缓解疼痛,清醒意识。
白容蹲坐角落抱住自己,墨色的广袖遮住了大半身躯,唯有满头银发藏不住,还有那双探出膝盖的眼,隔着层层珠帘,直勾勾地落在东方银玥的身上。
她穿着藏青色的长裙,翠绿点缀,像一只蛰伏于深夜、收敛华彩的高傲孔雀,肩背挺直,珠翠满发,依旧令人仰望,高不可攀。
殿外传来声响,白容浑身紧绷,直到逐云的声音传来他才从沉浸中刹那苏醒,也立刻察觉到了此番来凝华殿的人是谁。
“殿下,您要的人已带到。”逐云道。
东方银玥指尖揉了揉眉尾,嗯了声:“进。”
凝华殿的大门被推开,月色倾泄,恰好落在坐于桌旁的东方银玥身上,照亮她阔袖上的彩羽,乌发如缎,步摇坠至鬓角,与她的胭脂颜色极配。
沈鹮再次见到东方银玥时,她从未想过会是眼下这般情形。殿内妖气溢出,东方银玥混于妖气之中,似乎很疲惫,甚至没抬头看她一眼。
沈鹮上一次见到东方银玥还是在紫星阁内,彼时东方银玥要去蕴水,临行前找了沈清芜谈话,沈鹮拿着梨花糕出现时,他们已然谈完。
那是七月紫薇盛放的季节,簇拥成团的紫薇花被风一吹便落了满地,宣璃长公主难得着了一身素色,她只戴了玉饰,碧水长裙如云雾缥缈。见沈鹮来时还弯腰朝她笑了笑,东方银玥用手绢擦去沈鹮嘴角边的梨花糕屑,温温柔柔地对她道:“待本宫从蕴水归来,替你带蕴水最好吃的粟果酱心糖可好?”
沈鹮没吃上粟果酱心糖,东方银玥再归来时,她已离开了隆京,而宣璃长公主携蕴水魏家的御师平定了隆京的祸乱。
十年光景,恍如隔世。
沈鹮的心跳从入公主府便一直很快,此刻更是乱得厉害,她深吸一口气,拂裙跪下:“参见长公主殿下。”
东方银玥轻轻挥了挥手,随后手指指向了珠帘后缩成一团的银白人影,无需她多言沈鹮也知道她的用意了。
这也本是沈鹮的用意。
她甘愿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便是算准了白容生长痛发作的时间,只是没想到此人如此能熬,眼下隔着珠帘也瞧不出人样儿了,比她之前在柏州的深林里看过的还要糟糕。
沈鹮掀开珠帘走进去,越走近便越察觉到白容警惕防备下沉重的呼吸,那双眼瞳孔竖成了细线紧盯着她。
沈鹮一时没靠近,只顾忌殿内的另一个人,便低声道:“你总不能让我在这个时候叫相公出来,以武力压制你才肯配合吧?”
白容完全不知眼下为何种情况,他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目光一瞬不移地看向东方银玥,他不知东方银玥为何没找青云寺的人来,反而找来了沈鹮。
她知道些什么?
她又是否……误会了些什么?
“殿下……”白容才开口,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脆弱,可一如他以为东方银玥要走时一样,终究除了“殿下”这两个字,什么也说不出口。
“先治好自己。”东方银玥终于说话。
她起身走到殿角的烛台旁,点燃手中的灯,又顺手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书,重新坐下时侧背对着白容,似是给他留了自尊,又露出小半张脸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烁,让他看见自己。
“白容,珍惜本宫给你的命。”
若当初东方银玥没叫人把白容送到公主府,凭着他于皇城中吃人尸体这一幕,便会被御师绞杀。
白容忽而心定了下来。
他抿着干燥的嘴唇,艰难吞咽,不舍移开目光,低声喃喃:“我珍惜的……”
见白容肯配合,沈鹮也少了许多麻烦。
她从袖中掏出一早就准备好的丹药,上次被白容逼出身体的霍引的血液,如今又被她融入了丹药里,只看这一次他是否还会起排斥反应。
白容顺从地接过丹药,一口吞下。
沈鹮道:“右手伸出。”
白容探出自己的手,他的手臂上覆满了银色的蛇鳞,像是一层光滑的铠甲,就连脉搏都把不出。
沈鹮叹气,她取出夜明珠,仔细照过了白容的脸。
因他满头银发,无需多少光,便是那一粒小小的夜明珠便能将他的脸照看清楚。上一次在深林中,白容的蛇鳞只有几许,但也或是因为沈鹮的出现给他及时用药,才没让他的蛇鳞继续蔓延,反而让这类生长痛的病症在短短一夜内消失。
如今看来,以他身上覆满蛇鳞的程度,他至少疼了有五、六日。
竟也没有熬过去,没好转,真是奇怪。
白容的脸依旧足够惊艳,只是他的鬓角与下巴处斑驳了几点银鳞,周身妖化,若再蜕变,大约会变成一条真正的蛇,那是一个妖最原始、最赤/裸的状态。
“你眼睛的颜色……是不是变了?”沈鹮的夜明珠照在了白容的双眼上。
纤长的银色睫毛遮挡半边眼眶,白容因乍见光芒微微眯起双眼,再睁大,让沈鹮看个仔细。
浅茶色的瞳,像是覆了一片薄金。
“失礼了!”沈鹮此刻已然变成当初在灵谷为那些妖看病时的状态,本着医者的心,抬手轻轻盖在了白容的头顶。
她指腹柔软,一寸一寸地按压下去,同时道:“若摸到了你的痛处,便告诉我。”
白容有些排斥与她肢体接触,他耳畔听着东方银玥翻书的声音,还有她浅浅的呼吸声,勉强克制住了挣扎。
片刻,沈鹮碰到了他额前的发际边缘,白容闷哼一声,沈鹮也微微一怔。
她的手指不可置信地轻轻按戳那里,就在白容眉峰往上三指节处,隔着皮肤竟缺了一块头骨,那里略微凹陷,如被人挖出了一个洞。
难怪会痛。
“以前你的头上可曾受过伤?”沈鹮问他。
白容抿嘴,沉默了许久才点头。
“何时,何地?因何?”沈鹮站着累,顺腿勾了个板凳坐在榻旁,刺啦的声音叫那边翻书的声音停下。
白容喉结滚动,声音微弱却清晰道:“八年前,青云寺,我的额前曾被狼牙锤击打过。”
当时血流不止,白容甚至觉得他的头骨被人敲碎,他恍惚听见了破碎的声音,紧接着耳畔便是一片嗡声,失聪、失明,目色浑浊,他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
白容没有算时间,他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总之生了一场病,身体寒冷地像是陷入了冰窖,即便蛇为冷血,却也没有那样叫他瑟瑟发抖过。他蜷缩在被褥中,以为自己会在寒意中沉睡,彻底死去,恍惚间又想起那一个月他都没去公主府,没向东方银玥报上自己近来学习的成绩。
青云寺的人恐怕也担心他死了,每日都有人围在他的床边喂他各种丹药,也不知那算是历练还是折磨,总之那一次白容熬了过来,后来反倒不容易受伤。
他不曾与东方银玥说过这些,因为青云寺里的人说他如一条野性难驯的狗,东方银玥是他的主人,而他的主人不喜欢他的妖性,所以才特地将他送到青云寺去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忠诚又懂得屈服的玩宠。
八年前……
沈鹮深吸一口气,她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八年前委实太久远了些,白容头骨上的洞若真是八年前留下来的,也不会现在才痛,应当会是个长久的病,亦不会如生长痛般,每月复发。
可青云寺里的人都是御师,谁知道他们是否有其他折磨人的手段,又是否在他养病期间,对他的伤口做了怎样的法术诅咒。
沈鹮抿嘴,比了个简单的结印手势,室内符光微动,朱红色的符文贴上了白容的额头,又如融化的冰,一滴滴顺着他的眉心落下。
没用。
也没探出什么法咒禁制来。
“你先熬过这一晚,待身体好些了,还是将你的血给我一些。”沈鹮说罢正要走,又想起什么才将一个瓷瓶递给白容:“这里还是之前那些药,但平日不要服用,只等你痛症开始时再用。”
索性白容在脆弱的时候,还是能接受霍引的血液的。
沈鹮掀开珠帘走到东方银玥的身后,她重新跪下道:“禀殿下,白大人的病非一日形成,也非短时内可除,还得仔细研究,在下还需些时日才能找到病症原因。”
东方银玥放下了书,起身道:“沈御师,本宫送你。”
沈鹮微顿,就连白容也抬起头来看向她。
能叫东方银玥屈尊相送,想来是有重要的话要和她说了。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出了凝华殿,殿内又重新安静了下来,空中残存着东方银玥的气味,白容捂着疼痛暂缓的额头,盯着桌面上烛火下翻阅一半的书籍发呆。
东方银玥领着沈鹮一路出了凝华殿的范围,这一条路沈鹮来时因心中忐忑没仔细看,此时离开,意外地静下心来,瞧见了许多昔日皇宫中沁园的影子。
凌霄花顺院墙坠下,月色下的花像是覆了一层白霜,东方银玥的裙踞拖在汉白玉铺就的地面上,她的身姿比沈鹮印象中的要高了些,性子也不像过去那么温柔了。
时间总会教人改变。
“沈御师。”东方银玥终于开口:“本宫着人调查过你,还望沈御师切莫介意。”
沈鹮脚下一顿,心又悬了上来。
东方银玥道:“本宫知晓柏州两名御师之死是白容下手,与沈御师无关,也知因你被柏州州府追杀从而与白容一路,搭着魏家的船来到隆京。白容到隆京后并未立刻回公主府,而是随你去了福卫楼,那时本宫心里便有顾忌……”
“殿下放心,在下与白大人并非……”沈鹮还没说完,东方银玥便轻笑摇头:“本宫不是顾忌那种事。”
的确,拈酸吃醋,不是东方银玥的作风。
“他啊,万事藏在心里,若非这病被本宫撞见,怕是永远也不叫我知晓。”东方银玥的目光落在一汪池水上,回想起方才凝华殿内白容对沈鹮说的话,八年前青云寺内的事,她偶尔问过,他总说都还好。
急切表现出自己的优异,急切地想要离开青云寺,却学不会告状。
“正因他突然病了,本宫才想起了你,能叫他信任你,跟你去了客栈,必是因为性命攸关,也必是你有过人之处在。”东方银玥转身,面向沈鹮时眉目温和:“柏州之事是他的错,本宫会还你清白,沈御师今夜回去福卫楼后好好休息,朝天会还长,沈御师好好准备。紫星阁留有能之人,本宫希望,隆京也能留得住沈御师。”
这一瞬,沈鹮像是看见了过去的东方银玥,可一眨眼她又变成了清冷的美人,对着沈鹮身后道:“逐云,送沈御师。”
从公主府回到福卫楼,沈鹮还是浑噩的。
已入深夜,紫星阁处的比试也告一段落,万籁俱寂,沈鹮却睡不着。
日出东方,金光缓升,沈鹮睁着眼熬过了这一夜,但大理寺的人并未找上门,想来她可以前往通碑台,去紫星阁了。
昨夜东方银玥的话似乎还缠绕在沈鹮耳边,她说紫星阁留有能之人,她希望沈鹮能留在隆京。
沈鹮也希望,自己能通过朝天会,长长久久地留在隆京。
第25章 赠剑
从福卫楼走向天华大道, 这一路看向沈鹮的人有不少,她不确定其中有多少人是前些天在通碑台前看过热闹的。
五日过去,通碑台前的御师少了大约一半,沈鹮走过通碑台, 衣袂扫过阳光下显现的金色符文, 古老的文字镌刻着紫星阁与东方皇权共存的上千年历史。沈鹮轻轻抚摸了一下那些符文,它们仿佛拥有自己意识般在她的掌心跳跃, 直到她收回手, 才听见周围的窃窃私语声。
终是有人忍不住, 指向她这边道:“就是她吧, 被人举报杀人, 又被大理寺带走的。”
“是她, 我认得她的面具,不过她怎么又来紫星阁了,莫非她身上杀人之案已然平反了?”
沈鹮下了通碑台, 此刻才算真正地走到了紫星阁的大门前, 垂在身侧的手缓慢握紧, 她看向紫星阁匾额角落里的一行小字。
只分善恶,不论尊卑。
沈清芜当初知晓她从长公主处学了些字,便着重于对她的教育, 曾特地站在匾额下指过这一处,他的话后面还加了一句:“这句话是对所有生灵, 不单是人, 还有妖也一样。”
“万物共存,自有其道理, 这世间终有一种办法可以找到人与妖之间平衡的一条线,守住那条线, 或许就是云川真正该有的模样。”
沈鹮懵懂,当时不知沈清芜说完这句话后为什么要一声叹息,后来她亲眼看见皇室堕落。乾允帝荒淫,沉浸于折辱妖的残暴手段中,他将妖看得连牲畜都不如,皇亲国戚皆效仿之,沈清芜无法阻止,甚至有时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那上头已经不知沾染了多少助纣为虐的血迹。
“沈御师。”
一声呼喊打破了沈鹮的回忆,她回眸看去,意外见到身着大理寺官袍的人手执告文,逐步朝她走来。
此人正是前段时间受理邹大人之死的大理寺丞,只要是在隆京的人没有不认得他的,因沈鹮先前被大理寺的人带走,如今再出现于紫星阁,大理寺丞又再度过来,难免多了许多围观的人。
这些人中有已经在紫星阁里比试完了的,有前几日比试失意最后再来试一试的,更有对此事一头雾水纯凑热闹的。
沈鹮拱手,正要行礼,大理寺丞周大人手背架在了她的手肘下方,将人扶正后道:“无需多礼,本官此番过来是为还沈御师清白的。”
“六日前朝天会,有人举报沈御师曾在柏州杀了两名御师,因此我大理寺秉公查案,在案件未查明时,将一干涉案人等皆带去了大理寺受审。柏州一来一去虽远,幸得御灵卫通信相告,本官已查明柏州死的那两名御师与沈御师无关,实则是一名为‘金琰’的神秘游侠所杀,特来公告。”
说罢,他便将手中告文递给沈鹮,上面加盖了大理寺的印章,确定此案与她无关,可以堂堂正正地入紫星阁参加比试了。
沈鹮愣愣接过,周大人能当着众人的面还她清白,便是堵住谣言最好的方式了。
只是……
她连忙开口:“大人方才说,涉案人等都被带入大理寺了?”
周大人道:“是,只是本官事忙,传讯其他人较沈御师晚了几日,不过此案已与沈御师无关,沈御师就不必多问了。”
沈鹮见对方摆明了不想说,也不好多问,便再次道谢,将告文收入袖中,压下忐忑的心。
踏入紫星阁,与小小门楣不同的是紫星阁的内部很宽敞,汉白玉的平台供御师晨练,沿八方台阶可走向不同的大殿。
紫星阁创立之初只是一座阁楼,第一任仙师仅几名弟子,不分昼夜在阁中书写与妖相关的典籍、法术。后来紫星阁逐渐扩大,阁内御师也从几人变成了几十人、后来的几百人、再后来的上千人。
阁中陈设逐渐更改,因御师过多,个人的能力与所学不同,紫星阁主习的驭妖之术分成了四类,也就是如今的四大殿。
每座大殿都有其殿主,若按官员品级来算,可为从二品。
四殿为:蓬莱殿、青苍殿、明云殿、风行殿。
蓬莱殿主阵,设立结界阵法与境;青苍殿主理,通晓妖的习性与类型;明云殿主控,擅驭妖斗法;风行殿主练,符咒、丹药,皆为其所攻。
除了四大殿之外,紫星阁内还有一楼,一洞,一禁地。
楼为古书楼,记载了目前可知的所有驭妖之术,为四大殿共同学习的课业。
洞为知过室,顾名思义便是御师犯错后受罚的地方,里头倒是没什么骇人的刑具,无非是要人静思己过,知错就改。
禁地便是浮光塔了,那处塔外加盖了禁制与封印,寻常御师本就进不去,唯有紫星阁的阁主才能解开禁制进入,那里关着这世间画册上绝大部分濒临灭绝或凶残可怕的妖。
多年前的某一日,沈鹮意外自己的血竟也能解开封印,让她进入浮光塔。
或许是因为她为紫星阁主的女儿?
具体原因,沈鹮不知。
正如她当初能带走霍引,离开隆京一样,谁能想到镇国大妖轻而易举便被她从浮光塔中带出,彼时想不通的事,如今还是没头绪。
四座大殿共立四方,大殿上旗帜飞扬,表示各路御师可以随时参加比试,只需将荐信或世家推出来参加朝天会比试名额的名牌交出想去比试的大殿,便会有比试记录符跟随。紫星阁允许人有一次失误的机会,便是此殿比试输了,还可向殿主要回荐信或名牌,再去下一个大殿参加比试,若两次皆败,则彻底失去比试资格。
许多野路子出生的御师摸不准自己究竟适合哪一个修习的方向,所以若没有十全把握,他们会用这一次机会试错。
今日来紫星阁的人只有紫星阁开启当天的一半,这其中还有一半则是当日来过,今日再来的。
沈鹮握着手中荐信,站在正中间的平台上四顾,看上去茫然地不知要如何选择。
忽而一道剑气冲来,沈鹮眉头一拧,立时侧身躲过。
再看那柄剑,锋芒毕露,破空时传来的声音犹如凤鸣,剑身极薄,想来提在手上也很轻便,是一柄十分适合女御师用的剑。
再看掷剑的人,沈鹮对上了一张灿烂的笑脸。
长剑嵌入台阶,魏千屿见沈鹮没接住,连忙颠颠地跑过去看,只见那柄剑果真削铁如泥,竟穿裂了汉白玉的阶梯,半边剑身深埋其中,打碎了一地的玉石。
方才还笑得仿佛烈日阳光的魏公子此刻顿时愁眉苦脸,扁嘴道:“完了完了,弄坏紫星阁里的东西若被爹知道,非得扒我一层皮不可!”
沈鹮双手抱臂,往后退了半步,摆明了此事与我无关,而后眼神瞟向别处,抬脚正要走。
“沈仙子!”魏千屿连忙叫住了她。
沈鹮抿嘴,深吸一口气,心想自己这荐信好歹是人家送来的,她也算与白容合伙骗了魏千屿一场,总不好一点面子也不给,于是转身笑道:“啊呀,原来是魏公子,你今日……换了身衣裳,我没认出来。”
魏千屿也不在乎她的敷衍,高大的身形弯着腰,双手用力地握住那柄剑的剑柄,哼哧哼哧半晌,又叹气道:“沈仙子来帮帮忙,帮我把这剑拔出来。”
只要没被其他人看到,这玉石台阶上的裂缝就与他无关!
沈鹮见他着实有些过去的蠢样,叹了口气走过去,她推了推魏千屿的肩膀道:“让让。”
魏千屿抬眸,坠落在额前的发丝被他拂开,颇有些潇洒意味,问出的话却不够男子汉:“啊?不用我出力了?那你、你一个人能行吗?”
沈鹮瞥他,藏匿无奈的嫌弃,她伸出右手握紧剑柄,像是轻轻一拉,便见那薄剑松动,伴随着摩擦声,一寸寸被她从玉石台阶内拔出来。
魏千屿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她甚至没有双手握住剑柄用力,而他围着沈鹮转了半圈,仔细看向她纤细的胳膊,想不通她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竟就轻而易举地把这把剑拔出了。
“你、你你你……”魏千屿话都说不全了。
沈鹮将剑递还给他,魏千屿又双手背在身后道:“我不要,这本就是我寻来送给你的,一瞧便是女子用的剑。”
所以方才魏千屿见沈鹮发呆,这才将剑掷向她,他掌握了分寸与方向,谁知这剑果真与卖剑的那人所说,极其有灵,脱手便十分有力,刺入台阶半身。
沈鹮微怔,更把剑推远了些:“无功不受禄,此剑我不能收。”
“为何?”魏千屿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怎就不能接受我的一些心意呢?”
沈鹮叹气,这假的救命恩人也不知要被记挂多久,她干脆找了个理由:“我用不惯轻的。”
这却也是实话。
否则魏千屿的剑不会被她轻易拔出。
魏千屿一时无语,只怪自己当初看沈鹮腰间悬着那把朴素的剑,想着给她找一把好的来,谁知没问对路,反而寻了把不合适的。
也罢,她不收,转手再卖出去吧!
魏千屿接过剑后,问沈鹮:“沈仙子打算去哪一殿比试?”
沈鹮道:“我还没想好。”
她的确没想好,她也是野路子出生的御师,全靠自学,以往在古书楼内看的书太杂,每种都会些,但日后入了一殿,便要专精其类了。
想到这儿,她又看向魏千屿:“你又为何今日才来?”
魏千屿道:“这不是前几日人太多,我卡着中间来最好……”
沈鹮大约知道他挑人少的时间来是为了什么,话无需挑明,她正准备离开了,忽见有许多人纷纷往一个方向跑去,其中还有不少御师都是从其他三大殿的方向过去的。
顺着众人奔去的方向看,沈鹮才发现蓬莱殿与其他三殿不同,旗帜才被扬起,一束灵光从蓬莱殿顶传来,告示诸多御师,蓬莱殿今日可以比试。
“怎么回事?”沈鹮在大理寺中多日,对紫星阁内的事还不知情。
一阵香风传来,珍珠击撞的清脆声略过耳畔,沈鹮顺着那抹白衣瞧去,看见了一个眼熟的人。
“是你!”她有些惊喜。
当日在通碑台,孙长吾指认她杀人时,便是这名女子替她说话,只是后来上官茹介入……但沈鹮对她印象深刻。
沈鹮出声,那女子停下脚步,二人皆遮了半边脸,双眸对视,女子道:“蓬莱殿前几日殿主未至,是今日才开。”
沈鹮眨了眨眼,哦了声:“上次多谢姑娘出言相助。”
“什么上次?”魏千屿插嘴。
白衣女子道:“不谢,我看你顺眼罢了。”
魏千屿又问:“什么上次?”
他虽在问话,实则偷偷打量那白衣女子,沈鹮一把推开了他的脸,心中赞了句:此女甚酷!
正好沈鹮想要摆脱魏千屿,便笑说:“我与你一道去蓬莱殿看看。”
白衣女子什么也没说,只点头便朝前走,沈鹮紧跟其后,走了半路才回头对尚站在原地捧着剑的魏千屿道:“魏公子加油!”
话音才落,白衣女子脚步微顿,问沈鹮:“你与那傻子很熟?”
沈鹮:“?”
谁是傻子?
魏千屿吗?
第26章 选殿
不, 沈鹮与魏千屿不太熟,若算见面,今日也只是第四次而已。
不过看来白衣女子之前与魏千屿有些交集,否则也不能叫他傻子。
看穿了沈鹮的眼神, 白衣女子道:“我与那傻子只见过一回。”
沈鹮沉默, 听她继续说:“彼时他掉进海里,我捞了他一把, 他便要上我家提亲, 被我父亲打了出去。”
沈鹮:“……”
像是魏千屿能干出来的事啊!
白衣女子看向沈鹮, 眼神询问, 沈鹮便只好道:“我之前在柏州碰见他被狐妖困入梦境, 便顺手收妖救了他一回。”
白衣女子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来, 她不愿再说魏千屿,便一路沉默,快走到蓬莱殿前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道一句:“在下洛音。”
沈鹮回礼:“沈昭昭。”
洛音道:“我知道。”
沈鹮回想起她与洛音的初次相遇, 自己竟处于那般尴尬境地, 孙长吾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杀人凶手,沈昭昭之名,怕这几日也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她指尖挠了挠鬓角道:“上次让你看笑话了。”
洛音顿了顿, 回:“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沈御师。”
沈鹮一怔, 洛音道:“我也住在福卫楼, 上官家携礼致歉的那一日我就在,你说的话是紫星阁牌匾上的话, 我自从学习驭妖之术起,只听两个人提起这段话。”
洛音下巴微抬, 看向近在咫尺的蓬莱殿,只需再走过一段杨树林便能见到蓬莱殿的大门。
“一个是我师父,他说世间万灵,命皆相等,只分善恶,不论尊卑。”洛音道:“这是御师应牢牢记住的法则,你记住了,所以我看你顺眼。”
“……”沈鹮见她忽而认真起来,便只笑道:“多谢青睐。”
洛音此人颇直,喜欢与不喜欢都写在脸上,脾气也顺着自己的性子来,所以沈鹮觉得她有些酷。
她不喜欢魏千屿,即便魏千屿充满好奇地看向她她也不愿分给对方一记眼神,甚至直呼他为傻子。且洛音又因沈鹮在福卫楼里的一番话似乎笃定了沈鹮的为人,看她顺眼,故而在她招惹上人命官司时也能替沈鹮说话。
像是大家里养出来的小姐,与沈鹮这般在市井混过日子的不同。
洛音可随喜好行事,沈鹮却多许多玲珑心思,不过大约是人缺什么便向往什么,知晓洛音直率的为人,沈鹮更喜欢她了。
杨树林到了尽头,石路走到底便开阔了许多。
以前沈鹮便很少来蓬莱殿,蓬莱殿的师兄会设阵,蓬莱殿外的杨树林明明一眼就可以看到头,偏偏只要入了林子便被一叶障目般找不到方向,还会陷入各种师兄们试手的结界或小世界,故而蓬莱殿在沈鹮眼里神秘居多。
在蓬莱殿开启的前几日,许多御师也只能在蓬莱殿外逗留闲逛,没人能走入杨树林。
蓬莱殿的旗帜扬起时,众人才惊觉今日殿门大开,各路认为自己擅设阵结界的御师纷纷涌来,杨树林的尽头是密密麻麻的人影,一张张记录符悬飞半空,化作符鸟,衔走他们的荐信或腰牌,投入殿中间的试炼箱中。
【蕴水杨州州府荐——陈楚】
【蕴水千方州魏家——徐德荣】
【风声境湖州州府荐——李成玉】
【银地北宁州州府荐——赵烁】
……
一个个来自云川各地的世家弟子,或手执州府荐信的,皆在试炼箱前看见自己的名牌荐信投入,蓬莱殿正方闪过几行金色的字。
沈鹮见洛音也举起手,她指上挂着一枚石牌,约尾指大小,有记录符朝她飞了过来,衔走了她的牌子,投入试炼箱中。
沈鹮特地看了一眼。
【东孚兰屿安王府荐——洛音】
此名一出,倒是有许多人回眸想要找一找这是谁的名牌。来蓬莱殿的大多为各地州府所荐,有些世家弟子金字浮出难免有些自豪与众不同,但来蓬莱殿的至少在其他三殿参加过一次比试,或看多了旁人比试,对世家弟子虽有艳羡,却不至于惊讶。
兰屿安王府,那可是王府的荐信!
天穹国东方执掌皇权,之下便是二王、一卫、再有六大氏族。
一是明王,先皇乾允帝之弟,长公主东方银玥之兄,如今已不知所踪。
二是异姓王安王,本姓为凌,常年在东孚,鲜少外出,可东方家的权势也没彻底渗入到东孚去,那里有神秘的通天海,还有海底深处的鲛人族。
卫是御灵卫,只听东方号令,分布云川各处,不参加朝天会。
至于六大氏族,虽名声远扬,但在王室面前不值一提,六大氏族中倒是魏家与卞家家主可与安王论上一论,其余人……不被东孚放在眼里。
沈鹮也惊讶,洛音竟是东孚安王府的人,可她不姓凌,显然不是安王子孙。
她眼中的好奇都快迸出来了,洛音也没给她解释,只是看向沈鹮问:“你的荐信呢?”
沈鹮还没想好要不要来蓬莱殿呢,她不过是来凑热闹罢了。
她道:“设阵结界非我强项……”
洛音却道:“那你更要来了,否则如何进步呢?”
沈鹮一时哑言,竟也醍醐灌顶!
她对妖的习性、药理、乃至驭妖都有些自信,所以方才在外纠结犹豫,便是摸不准自己要选哪一项,洛音却为她指了一条明路。
不会的才要学。
若进了其他三大殿,沈鹮不敢保证自己一骑绝尘或名列前茅,可有自信会超越绝大部分的人,这些年她在风声境灵谷生活,早已摸透了各种妖,各种药,又有霍引在侧,无他不可制伏之妖。
可若真那样,她可学也少,三样她熟悉的,来日亦可自己琢磨,却是这设阵结界是她这十年来不论怎么练习,也都只停在中下水准,倒是多次训练,破阵破界的速度快了许多。
“你说得对!”沈鹮拍了洛音的肩:“我是该选自己不会的大殿学习,而不是去会的大殿重复以前做过的事。”
洛音挑眉,摆出一副“这不是最基本的道理”的表情。
沈鹮一笑,从袖中掏出自己的荐信递了出去,等记录符衔走她的荐信,蕴水一个不太出名的州地,一封不太重要的荐信便也与其他人的信息一并,金字闪过,痕迹渐消。
待殿前绝大部分人的名牌与荐信都交出去后,才有一面巨大的竖幅于西角坠下,两名羽族苒雀各抓着一边竖幅卷轴的挂角,展翅悬飞在空中。
幅上写着蓬莱殿比试的规矩。
不论此番来蓬莱殿参加比试的人有多少,蓬莱殿也只选一百人,这是第一条规则,便已经让在场所有人哗然。
有人道:“可那明云殿选五百人!青苍殿选三百人!”
“就连风行殿都选两百人……”
“肃静!”忽而一名小童开口,虽说他人小,声音却很大,众人定睛一瞧,见那小童双手成蹼状,是只蛙妖。
小童开口,众人的议论声渐渐平了下来,小童见如此才继续开口:“蓬莱殿非但只选一百人,且比试之前还有一道试炼关卡,若第一关没过,之后的比试也无需参加,速速拿走腰牌荐信另寻它殿。”
在场都是御师,谁能被一只小妖恐吓,已有不少人露出不满。
“殿主呢?我们要见殿主!”
小童道:“规矩便是殿主所定,第一关试炼也是殿主所设,诸位前来蓬莱殿想来是对自己设阵结界有些自信,殿主于试炼场中已设化境,一个时辰内能从化境走出的才有资格参加比试。等诸位从第一轮的化境中走出,便能看见殿主了。”
“通过化境的御师可准备第二场正式比试,两两抽签,给彼此设阵结界,化彼此阵法破界,有能者胜。即便通过第一轮比试的人超过二百,蓬莱殿也只选最优秀的那一百人,便是还有人会有机会淘汰,请诸位打起精神应对比试。”
小童说罢,恢复孩童的懵懂般笨拙地朝众人鞠躬,这才让开了自己身后的路,请人通过蓬莱殿大门,直入蓬莱殿后的试炼场。
沈鹮对这比赛规矩倒是有些兴趣,好奇。
蓬莱殿的规矩比别的三殿要复杂些,殿主也像是个特别有自己主见的人,迟了别的殿五日开场不说,光是方才在殿前让小妖宣规便赶走了一部分人。可即便如此,入蓬莱殿的御师也至少有五百多人,心高气傲着不服,也不畏惧。
通过蓬莱殿的晨习主殿后,便到了一处宽阔的试炼场,青石铺就的平台四周瑞兽雕塑摆了个吉阵,众人能在平台边缘瞧见一层薄薄的银光,他们知道一旦跨入银光,便入了殿主的第一层试炼。
化境,类似幻境,但不如幻境危险,不会照见人心,却也是一个结界内的小世界。
沈鹮与洛音一路,身后又多了几名女御师。
此番五百多人中,也就只有七名女御师,其中三名是蕴水魏家的,还有两名为州府荐信推举,三名魏家的抱团,另外两名跟上了沈鹮与洛音。
她们打算互相帮助,一起走过第一场试炼。
不过显然众人将蓬莱殿主想得太简单,沈鹮跨入化境前还以为里面有多危险的洪水猛兽等着自己,谁知一步踏入,竟就是一个陌生的密林。与她一并进来的洛音不知所踪,想要抱团的御师纷纷散开,如何走出化境,只能靠自己。
看来蓬莱殿主很看重个人实力。
沈鹮不确定要如何做才算走出化境,暂且就只能顺着密林中的道路一路往前走,看看能否找到密林出路。
一炷香过去,她再度回到了原地。
化境似个圆,寻常意义上的走出密林并不能破开化境,可这些树沈鹮沿途也看过了,没有任何信息指示,这算什么?
沈鹮没有继续朝前走,她想既然是蓬莱殿,与设阵结界有关,那便要从细节入手。她也设过阵法,石、木、树枝生长的方向都会有迹可循。沈鹮定在原地,将自己设为阵心,再往四方去探,却也没探到任何实质性的阵点,便是这些又花去了一炷香时间。
只剩半个时辰了……
不,未必还有半个时辰,她一直以为的时间,是看化境内的太阳所猜,可化境时间不准确,说不定她已然被蓬莱殿淘汰。
如此一想,沈鹮便有些急躁。
她抬头看了一眼烈日炎炎的天,身后淌过薄薄的汗水,因怕自己错过最后的时限,干脆破罐子破摔。沈鹮一咬牙,从袖中掏出了几张符,于化境中的树上设下几个点,她抿嘴,双手合十低声一句“抱歉。”
而后只听见蓬莱殿传来一声——砰!!!
坐在大殿角落阴凉处里捧着西瓜吃的小童瞪大了眼,圆溜溜的眼珠子瞬膜包了一圈再退,他震惊地看向银光化境尽头,一名身着淡绿长裙戴着乌隼面具的少女轻轻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发丝,拍了拍袖上的灰尘,状若无事发生般从化境中走出来了。
沈鹮出来时发现规定的时间还早,她并未用到两炷香的时间,但在她之前已经有近百人出来了,她不算快的那一组。
人群中,一席白衣的洛音非常惹眼,当然,沈鹮方才的动静也不小。
她……炸了化境。
第27章 殿主
“发生了何事?”通过第一层试炼的人群中有人问。
沈鹮眨了眨眼, 假装方才那动静不是与她离开化境时一起传来的,甚至也随着众人回头看一眼银光微闪的化境边缘,然后一步步、一步步朝角落里挪去,靠近洛音。
洛音自然被爆破声吸引, 但她也明白地看见, 沈鹮是在那声爆破后走出化境的,在她之后目前还没人出来, 想来那爆破与她有些关系。
“你何时出来的?”沈鹮走到洛音身边问。
洛音道:“一盏茶吧, 我是第一个。”
沈鹮:“……”
她连忙拱手, 肃然起敬:“你还真是吾辈楷模!”
洛音道:“不难啊。”
沈鹮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认真道:“我以为会与你一并入化境, 谁知进去里面只有我一人, 一条小路,一片森林,没有任何指示, 我险些就出不来了。”
洛音轻轻眨眼, 不解问:“为何?”
沈鹮解释:“我以为走出林子便是出路, 谁知沿途一直走,结果走回了原地,树木分布错杂, 石头也乱,我没寻见任何阵法迹象, 情急之下我就只能……”她看了一眼周围, 确定无人朝自己这边看,便低声凑到洛音耳边道:“便只能在化境里面设阵, 将化境炸了。”
洛音一怔,也对沈鹮肃然起敬:“你能炸化境?好厉害!”
沈鹮心虚, 她这也算另辟蹊径?
不想再谈炸化境之事免得被旁人听去,沈鹮连忙扯开话题,问洛音:“你呢?如何这么快便出来了?”
“我与你的化境是一样的。”洛音道:“但谁规定出林子的路只有一条?不是前人走多了踏出的道路便是正确的路,自己的路要自己找,所以我从林子右侧穿过,密林很小,一盏茶便走到头了。”
沈鹮闻言,心跳快了几下。
她忽而发觉她的确不是设阵结界的好手,往年设阵都是固守着记忆中书本上的内容,不知变通,所以也无多少长进,可万事学习,皆要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路。洛音说得对,化境幻化的路未必是路,而看似复杂的密林实则也不复杂,是她的思路狭隘了,只能用最简单最暴力的办法破开阵法。
短短半日的时间,她对洛音的看法再度发生改变。
入蓬莱殿前,她让沈鹮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出化境后,她又打破了沈鹮固有的思维方式。
“洛音姑娘,不……洛御师。”沈鹮的眼神比阳光还要热烈,她忽而握住洛音的双手,灼灼地望向她:“我能向你提一个无理的请求吗?”
洛音被她这举动惊了瞬,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些许不可思议,慢慢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沈鹮握得太紧。
她道:“首先,别叫我洛御师,直接叫我洛音,其次……我不会嫁给你的。”
沈鹮连忙摇头:“不不不,你误会了。”
洛音松了口气,她虽看沈鹮顺眼,但坚决不会与一名女子成婚的,见沈鹮没那个想法,便问:“那你想做什么?”
沈鹮道:“你能收我为徒吗?”
洛音:“……”
沈鹮认真道:“我的人生极为简单,只分了两段,前半段九年,家里长辈繁忙,多靠自己读书识字去学习。后来的十年家道中落,长辈也没了,日子过得有些乱,也从未有人教过我什么切实有用的大道理,但在你这儿!”
她顿了顿:“在你这儿,洛音,我能学的太多了。”
沈鹮这话,真心实意,充满感情,真挚得犹如男子求亲般,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让洛音看看她的诚意。
洛音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沈鹮给足了她考虑的时间,后来陆陆续续有不少御师从化境中出来,洛音欲言又止几回,才终于开口:“可我与你同辈。”
“嗯嗯。”沈鹮点头:“冒昧问一下,你多大?”
洛音道:“三个月前过完二十。”
沈鹮连忙拱手:“我十九,我俩也没差多少嘛。”
洛音依旧转不过来这个弯,她道:“我只比你大一岁,如何能做得了你的师父?”
沈鹮并不在意那些俗礼,她说:“这世上只要能教人的,便能当人师父,你这短短半日教我颇多,我叫你一声师父有何当不得?”
洛音却不这么想,她为人规矩,当初拜师也是请鉴星官算了黄道吉日,携礼叩拜,奉茶,改字,才算拜了师的,如沈鹮这样稀里糊涂便随便拜人师父,洛音想象不出。
她连连摇头:“我不要当你师父。”
沈鹮嘴一扁,本想装个可怜,耍个赖,谁知峰回路转,洛音又道:“但我能当你姐姐。”
“音姐!”沈鹮见坡就下,再度重重地握上了洛音的手,她道:“不论我今日能否通过蓬莱殿第二道比试,你这妹妹我都当定了哦。”
洛音唔了声,她不是多活泼的性子,对待过于热情的人总有些局促,尤其她与沈鹮只算刚认识。见比自己还高出一截的绿衣少女晃着她的胳膊,洛音颇为不自在地捻了捻袖摆上的珍珠。
又过一炷香,两个时辰到了。
吃完瓜又睡了一觉的小童连忙从怀中掏出了一粒珠子,他指尖轻轻一捻,珠子于手中化作齑粉,试炼场上化境的那层银光也从上往下斑驳脱落,最终落成满地细沙,风轻轻一吹又完全消失了。
五百多人,果然有三百多人被困在了化境中没出来,如今那三百多人有的手中执着法器,有的甚至放出了自己的契妖,分散在试炼场的各处。
待他们瞧见试炼场尽头站定的二百号人便知道,他们没通过蓬莱殿殿主的第一关。
有些人觉得丢了脸,转身就走,有些人却还想留下来看看蓬莱殿的殿主,再看留下来的人如何比试第二场。
小童一路小跑,穿过人群站在了通过第一关的众人面前,清了清嗓子道:“恭喜诸位,现在诸位有机会参加第二关比试,也是重中之重的比试。但在比试之前,诸位还要知道蓬莱殿的规矩,因蓬莱殿只收一百人,但朝天会尚未结束,今日通过第一关比试的,也未必能留到最后。”
“什么?!”此话一出,有人顿时不满:“你是说不是今日选一百,而是整个朝天会期间只选一百人?!”
“对啊对啊。”小童点头:“殿门前的竖幅上写明了,只收一百人,自然是整个朝天会期间,只收一百人。”
“我要见殿主!”
“就是,我们不要与你这小妖说话,请殿主出来!这不合规矩!”
一时间吵闹的人尤其多,便是那些有信心自己能通过第二场比试的人也心有不满,他们虽未起哄,却也等着殿主出来解释。
沈鹮心下一沉,朝天会如今进行到了一半,还有许多人不曾比试完,若等朝天会结束至少再要五天时间。
哪怕每日通过第一场试炼的人只有一百,五天下来也有五百人,加上今日的二百多人,便是七人中择其一,第二场试炼若真想比出最优秀的前一百名,每个人都至少得有好几场硬仗要打。
“肃静,肃静!”小童眼看吵嚷的人越来越多,顿时扬起声音大喊:“统统肃静!”
它毕竟只是一个小妖,身上的妖形都未褪去,通过第一场试炼的御师多半是世家弟子,本就看不起妖,如今被一个妖呵斥,顿时心生不悦。
也不知是谁率先出手,一张黄符从人群里飞出,带着火光朝那小童飞去。
沈鹮见状,双手迅速比了个结印再伸出右手要凭空抓住那张火符。她才将火符抓住,右手握拳后火符碎裂,未能打伤小妖,可下一瞬人群中便有一名男子尖叫着往后飞去,摔在了试炼场的正中央。
众人惊了,也终于静了下来。
“来我蓬莱殿,便要守蓬莱殿的规矩,我殿中的小童不是一个尚未入紫星阁的御师能随意欺辱的对象。”
年轻的声音似是一块冰。
沈鹮背后一凛,总觉得这声音分外耳熟,她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眼也不眨地盯着逐步从蓬莱殿主殿内走出的人。
数十层台阶之上,一身玄衣的少年马尾高束,妖异的长相几乎能惑人心智,那双浅茶色的瞳孔如今也化作了黑,他浑身上下都似染了墨,除了皮肤是白的,便无一丝它色。
少年没穿蓬莱殿的殿主服饰,可只要他站在人群的上方,居高临下地睨视众人,便没人敢质疑他的身份。
沈鹮几乎无法将眼前的人,与昨夜还在公主府凝华殿的软塌上,浑身化作银白,布满蛇鳞的少年重叠。
白容有孪生兄弟了?!
不、不对。
沈鹮确定,这就是她曾见过的,白容将浑身妖性收敛,甚至压制住自己妖气时化作的人的模样。恐怕在场的御师没有一个看穿他为妖,都以为他衣袂那若有似无的浅淡妖气,是在这蓬莱殿中哪名小妖处沾来的。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蓬莱殿的殿主,白容,诸位若对我立下的规矩有异议……那便收回荐信与名牌,自寻出路去吧。”
白容说完,场下又是一片哗然。
沈鹮心下砰砰快跳了两次,果然是白容。难怪蓬莱殿前几日不开殿门……可才过去短短几个时辰,他这恢复也太快了!
“白殿主不觉得蓬莱殿的规矩太苛刻了吗?”有人质疑。
白容道:“苛刻吗?可我不想教笨蛋。”
众人:“……”
白容又道:“我无所谓殿中人数,但凡入我殿者,需得有以一敌十、敌百的能力,这点挫折便承受不了也配入紫星阁?”
若人人都可入紫星阁,紫星阁终有一日也会泯然众矣。
这回没人反驳了。
小童捧来试炼箱,身后跟着一群记录符化作的符鸟,他气鼓鼓地站在众人面前,便是若谁不愿留下,大可带走自己的东西,再也不来。
本就没过试炼的人,有一部分拿回了自己的荐信或腰牌,还有一部分人已然是第二次机会,错失了只有后悔与叹息。而那些通过第一次试炼的人虽说得义愤填膺,真叫他们白白放过这次机会的,却是一个没有。
“那我们要如何进行第二场比试?”又有人问。
白容解释道:“等,殿门只开三日,三日内留下的人,可进行第二场比试,三日之后迟来的人,蓬莱殿也不会给他机会。”
便是所有想入蓬莱殿的人,都要把握这三日时间。
规矩宣完,白容便要放众人离开,只等三日一到,所有通过化境的人便要重新于蓬莱殿前聚集,等待新一轮的比试规矩。
洛音听完这话,一刻也不多留,她转身便朝外走,沈鹮也跟在她的身后,只是没忍住回头再朝蓬莱殿前的人影看去,却恰好对上了白容的视线。
他的目光依旧很冷,似是一块冰。
沈鹮一直都知道他能力不俗,否则当初也不会在狐妖扶璇的小世界里还能设下幻境将她捕杀,她也看到过白容使用紫星阁的法术,她只是没想到……一只妖,居然也能当上紫星阁的四大殿之一的殿主。
坊间对白容的评价,说他以色侍人,为长公主府内的玩宠。
可原来逐云那句“白大人”不是恭维,他还真是……令人意外的大人物。
第28章 比试
沈鹮与洛音都住在福卫楼, 二人回去是一路。
同住在福卫楼中的御师有一小半已经离开了隆京,大约是没通过紫星阁的比试,心中失意,也不愿留下来反复看旁人的成功。
后来的三日, 又有一小半的人从隆京离开, 有的人嘴里骂骂咧咧。沈鹮偶尔与洛音一并吃晚饭时便能听到隔壁桌的人提起了蓬莱殿的规矩,便是白容给他们立下的第一关就有不少人无法通过。
洛音不爱出门, 沈鹮心中又很担心自己能否通过第二关试炼, 这三日的时间里便一直闭门闭关, 在房间摆弄各种以往所会的阵法, 设立结界。
白容虽为蓬莱殿的殿主, 但以他的性子, 若沈鹮表现得太差,哪怕排名一百零一他也不会破例让沈鹮进入紫星阁,或许还会因此嘲笑她。
蓬莱殿开殿门的那日其实蛙妖小童说过一次规则, 第二关试炼是两两抽签, 分别设阵与破阵。届时不论沈鹮抽到了与谁对立, 她都需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尽自己所能设出一个极难攻破的阵法或结界,对方亦是,比的便是谁先将对方的阵法破除, 谁便算胜。
沈鹮心中坚定了要进蓬莱殿的目标,便会拼尽自己的全力应对。
三日一过, 所有在蓬莱殿通过第一关试炼的人便于早间辰时到达了蓬莱殿外等待第二关试炼开始。
八月二十四, 寒露。
过了闷热的秋初,早间太阳未升起时天还有些冷, 可一旦到了正午太阳依旧能将人晒出一层薄汗。
微凉的风中夹着焦躁的人声,因连着三日蓬莱殿的特立独行与特殊的比试方式, 许多其他三殿通过比试的或没通过的,都打算在这一日来看热闹。
不过短短半炷香的时间内,蓬莱殿门前便围满了人。
到了时辰蓬莱殿的大门便被人从里的打开,开门的依旧是那个还不到人腰迹高的蛙妖小童。小童瞧见门外人多,愣怔了瞬,求助般往后看去一眼,也不知门里的人对他说了什么,小童再度鼓起勇气,嗓门比喇叭还大,让通过试炼的御师于试炼场里集合抽签。
三日试炼留下来的人比沈鹮预想的要少,只有五百多人,恐怕也是因为白容设下的较为严苛的规矩劝退了许多御师,在第一关便没人愿意投入自己的荐信或腰牌了。
先是要比试的御师上试炼场,而其他三殿那边过来看热闹的御师,都要在沈鹮他们进入试炼场后才能从侧门进蓬莱殿,站在场外异兽石塑后观看比试。
五百多人的名牌与荐信都在试炼箱中,不论当初从第一关走出化境的时长和名次,抽到了谁便与谁比试。若意外抽到了自己,便等到最后,总有那个也抽到自己的人,他们再彼此重抽,再比试。
白容没给他们这些留下来的五百多人进行排名,但沈鹮方才在殿外等时已经听了身边人不少闲谈,她估摸着自己应当不上不下,正好卡在那一百人的尾巴上。
洛音是他们那日第一个出化境的,又一身白裙仙气飘飘颇为惹眼,加上她是在场唯一一个王府推荐的御师,如今走哪儿都备受瞩目。
只是洛音不喜热闹,她站在了角落里,想排在最后抽,或者等待她被谁抽到。
沈鹮也随她一起站在角落,前头抽签并不算慢,可毕竟有五百号人,怎么也得耗去半个多时辰。
“沈仙子!”
沈鹮忽而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那声音并不小,她这一方的都听见了。
沈鹮顿觉丢人,一回头,果然在人群的最前端看见了魏千屿,他浅笑着在与沈鹮对上视线时晃了晃手中折扇,一派风度翩翩器宇轩昂,还学着沈鹮那日对她说:“加油!”
沈鹮:“……”
她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好在有人立刻分散了众人对她的注意力,那些人看她,都是因为魏家公子与她打招呼,还为她鼓气,一大半的目光,皆因为魏千屿。
立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带着欢心雀意,少女飞扬着粉色的裙摆,宛若一朵桃花被风吹到了魏千屿的身边,兴奋地看着他道:“屿哥哥!”
华服着身,走哪儿都带着郎擎这名紫袍御师的魏千屿惹眼,可跑起来身上传来细微铃铛声的上官清清也是隆京内有名的世家小姐,乍一出现,怎能不吸引目光。
方才还在想“沈仙子”是谁的人,此刻纷纷看向自然挽起魏千屿胳膊的上官清清,更有些认得上官清清的人面露好奇,有些怀疑眼前的上官清清还是不是他们过去听说的那个人了。
上官清清于隆京里的名声并不算多好,主要归功于上官家本就是六大氏族之一,而如今管家的是上官茹的娘,曾经的小妾,还是一个妖,母女俩对上官清清苛刻,在外也宣扬她的不是。
上官家的那些事就够隆京人闲聊多年,更何况上官清清自己也作,曾有名官家小姐去蕴水治病,归来时与千金们坐茶会,无意间说漏了自己碰见魏千屿,还被魏千屿夸赞漂亮,请她游湖。
那场茶会上官茹便在场,回头告诉给上官清清听,有意嘲讽她。谁知上官清清用她娘留给她的卫兵,直接将那官家小姐抓起来关了三日,从那之后,隆京里就有人传上官清清疯了。
一个为爱嫉妒到发疯的女人,即便长着菩萨的面孔,也抵不过蛇蝎心肠招人厌恶。
她虽可怜,却也可恨。
而今上官清清光明正大地站在魏千屿身侧,娇俏地喊他“屿哥哥”,有些人心中纳罕莫非以前上官清清的名声都是以讹传讹?可下一瞬便有人推翻了他们的想法。
魏千屿抽回了自己的胳膊,皱着眉看向上官清清,并不买她示好的账,颇为冷淡道:“你来做什么?”
上官清清恍若未见他的不悦,依旧笑道:“我来找你呀,我想你啦。”
“哦,可我不想见你。”魏千屿说完,上官清清的眼神从喜悦一瞬暗淡,嘴角的笑也僵硬了许多,可她还是试图去抓魏千屿的手:“屿哥哥别讨厌我,要我如何做你才能高兴呢?”
魏千屿往旁边挪了半步,嫌不够,又扯了郎擎拦在了他与上官清清的中间,他冷声道:“只要你离我远些,我自然会开心。”
上官清清抿嘴:“屿哥哥……”
“你烦不烦?”魏千屿晃着扇子:“我与你早已说清了吧,上官小姐。我依稀记得儿时你我是有几分友情在,也因为这份情谊,你为难我的朋友我才没有去上官家找你的麻烦,而今我对你生不出欢喜,你便少往我面前凑了。”
上官清清这回不说话了,可她也没走,只一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魏千屿,似是发呆。
可她总算安分了些,魏千屿也就无所谓她在不在。
试炼场上,沈鹮没机会抽签,她被人抽中了。
半个时辰一过,众人抽签已然完成,按照抽签的先后顺序,其他人撤场,将场地留给最先比试的两个人。
白容定下的规矩简单,两两一组,胜者进入下一轮,两个强者相碰,输的只能自认倒霉,但两个弱者相碰,也别想走运能一直混到最后一步。
五百多人择一半,二百多人再择一半,剩下的一百多人中比最后定下的人选。
有人问:“若不够一百数呢?可否从输的里面,再选几个比试出高下?”
坐在殿内只能叫人看见衣袍一角的白容凉凉开口:“输了就是输了,不够数便不够吧。”
他说的,是最多招一百,却没说最少招一百。
众人已经走到这一步,只能硬着头皮上。
如今紫星阁四殿各司其职,没有阁主,每位殿主都等同于朝中身居从二品的官员,往上也没人能管辖他们,若要告他不公,只能告至长公主处,或皇帝那里。
云川各地赶来的御师没那个能耐,他们倒是有人在这三天内与卞翊臣提过此事,只是卞翊臣说,各殿规矩由各殿主设,他们会用自己的办法为紫星阁挑出最合适的御师。
言下之意,他管不着。
一声叹息,试炼场内的第一场比试已然开始。
白容苛刻,只给人一盏茶的功夫设阵或结界,他们的手中各握着一面玲珑镜,所有阵与界皆在镜面所设,一盏茶后交换彼此的玲珑镜,阵法或结界开启,玲珑镜会将那阵法或结界投射于外,而他们自然也就被困其中了。
谁先破,谁便赢。
蓬莱殿的阵,不单单只有阵法,结界,还有化境、幻境。
阵与结界有五行、八卦、或对应星宿星盘。
化境与幻境更像投映的小世界,里面有幻象,亦有真实,可照见人心,或堆砌欲望。
正午一过,比试的人已分出一部分胜负,终于轮到洛音上场,沈鹮心下激动,宛若自己要比了。
站在洛音对面的御师见洛音是名女子,开口便道:“能否换个人?我不欺负女人。”
洛音闻言,眉头轻蹙,她拿起玲珑镜只道一声:“大言不惭。”
男人见无人搭话,悻悻拿起玲珑镜。
计时开始,只见洛音双手放松,玲珑镜于她掌心悬空,竟飞速旋转,而她指尖微动,那阵点设得密密麻麻,便是台下的人看了都捏一把汗,暗自庆幸自己没碰上她。
沈鹮若非有面具兜着,此刻下巴恐怕已经掉到地上去了。
一盏茶过去,洛音将那被阵点包围几乎发出金光的玲珑镜交给男人时,男人踉跄了一下。
二人进入彼此设的阵中,阵法展开,男人的身形被一条条金光遮掩,像是一只被茧包裹的蚕,面对如置身星宿海洋的男人一时愣怔,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他还没动手,洛音已然从他的阵法中走出,轻巧跳出试炼场,任由那男人在场上尴尬。
一炷香过去,男人还是没动,他实在不知如何下手。但他数了,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洛音在那玲珑镜里套了三个阵法,共计一百六十七个阵点。
男人知晓自己此番必然要输,干脆抱着学习的态度仔细研究一番他从未见过的阵。
再下场时,男人特地走到洛音面前,拱手道:“方才失言,是在下目光短浅,洛御师能力卓越,我甘拜下风。”
“还算男人。”洛音只说了这四个字,再没有其他话了。
此刻沈鹮与周围绝大部分的人一般,伸手轻轻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她想请求老天爷听听她的心声,下一轮,千万别让她撞上洛音!
沈鹮是计算过她要想留到最后,至少得有三场比赛的,所以她要设的三个阵,皆已在心中排练过无数次。
直到酉时,太阳快下山了,才轮到沈鹮上场。
前来凑热闹的魏千屿并未等到现在,他不知何时离开,上官清清也跟在他身后走了,自然,这些沈鹮皆不知晓。
与沈鹮对立的是风声境古家的御师,双方互相行礼后,便一同拿起了玲珑镜。
沈鹮以手为笔,就像一直以来那样如握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绘画,将她熟悉的阵法绘制其上,再加固阵点,又设了一个障眼法进去,一盏茶时间刚好。
对方也完成,双方交换玲珑镜,阵法开启。
人群中忽而传来一声:“咦?她那阵法,可是咱们紫星阁的双星阵?”
第29章 破阵
李璞风与卫矜是三十年多年的师兄弟了。
很久以前他们并不算相熟, 那时紫星阁弟子众多,沈清芜之下还有四名殿主,而他们一个是风行殿的,一个是明云殿的, 平日里的来往只有明云殿捉妖时被妖反伤, 来风行殿求药。
李璞风是明云殿殿主的得意弟子,卫矜却是风行殿里最普通的一个人, 不功不过。因他家世好, 从不为吃喝发愁, 故而也没多少冲劲去学, 只是无意间碰见过李璞风几回, 给过李璞风些丹药。
足有二十多年, 他们也只是点头之交。
直到十年前隆京那场灾祸降临,紫星阁的御师死了大半,伤了无数, 李璞风在一名狼妖的口中救下了卫矜, 二人才算有过命交情。
殿主没了, 阁主也以杀血之术流干了身上的血,死在了皇宫门前。
偌大紫星阁,曾有数千师兄弟, 甚至有的人彼此间几十年来都没见过一回,不过转瞬便就剩下几十个人。
又因受伤的缘故, 或等了两年, 再不见紫星阁往日荣光,皇室似乎将他们遗忘, 渐渐的,那几十个人也走了。
就剩下李璞风与卫矜还在紫星阁中留到至今。
李璞风孑然一身, 曾是殿主收养,无父无母,他将紫星阁当成自己的家,没地方去,只要皇宫不下令赶他,他就会一直赖在这儿。
至于卫矜……他那让他闲散半生的家世,于隆京群妖反噬之下一个不剩,金银散去,亲人已逝,卫矜也成了孤零零的一个,反倒重新捡起了书本,用炼丹制药打发时日。
二人经常能在紫星阁的古书楼、晨读殿、观星亭偶遇,渐渐卫矜便将李璞风当成了自己的亲兄长,他们却成了这世上相依为命的两个人。
再后来,便是几个月前,长公主东方银玥颁发明令,重启紫星阁,授以他们二人明云殿与风行殿的殿主之位。
青苍殿主之位,是从蕴水魏家请来了一名颇有名望的紫袍御师,李璞风与卫矜从前不认得他。那老者也颇为孤僻,来隆京紫星阁两个多月,也从未与他们主动打过招呼,偶尔照面,不过点头唤彼此一声就没了。
至于蓬莱殿的殿主,李璞风与卫矜倒是熟悉的。
在他们守在紫星阁的十年内,几乎每个月都能看见少年走入古书楼抱走一沓书,下个月同一时段再还回来。
少年冷傲,看见了他们也当没看见,李璞风与卫矜却知晓他的身份。他是长公主府养着的一只妖,容貌艳丽,姿色卓绝,拥有了旁人无法匹及的权利,除却浮光塔,紫星阁处处于他都无禁制。
如今那妖成了蓬莱殿的殿主,李璞风与卫矜都很惊讶,后来几日,关于蓬莱殿殿主的特立独行早已在隆京传开,也只是今日他们二人才有时间来蓬莱殿一观。
实在是……今日蓬莱殿比试,所有人都忍不住前来凑热闹,前十日明云殿与风行殿收了许多弟子,后来人渐渐少了,今日更是没人去了。
二人未着殿主服饰,来了也有一会儿了,瞧着比试倒也有意思。
直到沈鹮上了试炼场。
“师兄,似乎真是双星阵。”卫矜扯过李璞风的袖摆:“不是我看错了吧?”
他们二人虽过去都不是蓬莱殿的,可这十年古书楼里的书也翻了不少,关于阵法的内容看了许多,况且即便他们不是蓬莱殿弟子,也多少会些阵法。
双星阵,他们在书中看过。
引天上左更、右更星图排布,设阵取巧,入阵者如置身密林,偶见幻象。
这阵在研究时便融入了幻境的引用,后来双星阵成熟被紫星阁运用困妖,有三十七种阵点排布,随外场环境变化,更何况沈鹮还在其中施了点儿障眼法。
“再看看。”李璞风说罢,全神贯注到试炼场上的比试。
与沈鹮比试的古家御师族中也有曾在紫星阁学习,后又还家的,乍见到双星阵他还有些惊讶,没想到一个野路子出生的御师竟也有机会学得紫星阁的阵法。若是换做旁人,双星阵未必能解,但这御师正好曾在族中练过一回设阵,想来即便是三十七种阵点的排布,但也大差不差。
那人静下心来解阵,眼看就要找到突破口,阵法却忽而从外破了。
试炼场外众人意外,没想到古家的御师竟会输给一个名字都没听过的女御师。
沈鹮伸手抓了抓鬓角,有些尴尬,却还是朝那御师拱手道:“承让。”
那人一怔,心中可惜,也有不甘……就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要赢了。
方才那男子正在尽力破除双星阵,并未看到沈鹮那边是如何破阵的,在知晓自己设的阵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被对方破了,一时不是滋味。
下了试炼场,他问身边人:“她是如何破我阵法的?”
身旁的人脸色尴尬,没好气道:“那人耍赖。”
“不能这么说。”另一旁又有人道:“不过也算投机取巧就是了。”
“到底怎么破的?”男子沉下脸。
便听见身边人道:“她在你的阵内设阵,冲破了阵点。”
这便等同于一个看上去四面无门无窗的密室,要求人找到被隐藏的门窗,可沈鹮另辟蹊径,她挖了个地道出来。
因有前面大半日的比试,众人如今都默认阵法只设在前后左右与上,却忽略了下路。
他们脚踩在试炼场,便认定试炼场的地是一面密不透风的墙,故而忘了在地上设下阵点,但实战上的设阵,土地有土地的设法,水面有水面的设法,山上、海里,皆因地域不同而更改。
方才那古家的弟子的阵便如一顶寺庙的钟,固然四面与顶皆坚不可摧,可那钟不是长在地里的,只要钟内的人将钟往上顶一顶,便能留出一条缝隙供她逃生。
沈鹮便是如此,从那个阵法之下破了一条生路。
“她很聪明。”男子一怔,也算认了:“我却没想到这一点。”
非但他没想到,在场绝大部分的人都没想到,如今被沈鹮找了个漏洞出来,接下来那些人设阵,必然会以四面八方来设,而不会忘了脚下。
“可是师兄,你来前不是一直都想入蓬莱殿吗?如今却被比下去了,那……”古家的一名师妹为他难过。
男子却道:“不急,不是还有一次机会吗?我还可以留在紫星阁。”
他抬眸看向沈鹮,淡绿长裙的女子蹦蹦跳跳到白衣女子身边,二人竟是认得的,难怪都那般优秀。
沈鹮与洛音的比试结束,就等剩下那些人也结束这一轮,再与被留下来的进行第二轮比试,按照时间来算,大约还得三、四日。
回到福卫楼后,沈鹮终于能松一口气。
天已经黑了,在紫星阁蓬莱殿待了一整日,沈鹮看比试看得入神,也为自己紧张,居然连一早准备好的糕点也没记得吃。
她与洛音饿过了头,皆没什么胃口,只点了两碗清汤面随意应付一餐,想着早早休息。
面还没上桌,却有人主动走到桌前打招呼了。
沈鹮抬眸看了一眼,却也眼熟,来者正是上官家的人,他们都穿着御师袍,不是寻常家仆。之前跟在上官茹身后的朱袍御师不见踪影,眼下也是一个朱袍,身后跟着的蓝袍里,还有在中融山上看见沈鹮险些掐死上官茹的人。
“有事?”沈鹮问。
来者朝她看了一眼,没搭理她,反而对着洛音笑道:“洛御师,今日蓬莱殿你可正是大放光彩,我家老爷素来是位惜才之人,明日百雀楼设宴,还望洛御师赏脸前来。”
说罢,那男人往桌上放了一张请帖。
沈鹮看了看男人恭维的笑脸,又看了看洛音。
恰好面端了上来,洛音本想开口说话,沈鹮按住了她的手臂,摇了摇头,那为首的御师见她们提箸盯着他,便开口:“不打扰洛御师了,告辞。”
等人走了,洛音才道:“拜高踩低。”
沈鹮:“……”
上官家的人的确拜高踩低不错,但她也不算那么低吧?
洛音问她:“你方才为何拦住我?我明日可不去百雀楼。”
沈鹮笑道:“不去就不去呗,你若方才直言不去,他们便会不遗余力地劝说你,影响胃口,不如什么也不说,反正你又没答应他。”
洛音怔了怔,恍然明白:“还可以这样。”
自然是可以这样的。
如今朝天会即将结束,众多世家与王孙贵族自然也要为自己的氏族谋出路,只要是他们认定的人便会想方设法让对方进入自己的麾下。如今邀请人去百雀楼吃一顿饭根本算不了什么,待到朝天会结束,留在紫星阁里的御师有的是人追捧,届时送玉石宝器,宅子,甚至是妖的都有。
洛音今日的确让人惊叹,可她是东孚安王府的人,又怎会将上官家看在眼里?
上官家以为她如今只身一人来隆京,无依无靠,有个氏族傍身日后行事也方便,却不知洛音的性子颇直,为人不够圆滑,也不会将他们这些手段放在眼里。
非但上官家在百雀楼设了宴,便是其他官员也在旁的酒楼里设宴邀请御师,这几日的一梦州里热闹得便是过了子时也能听见嬉闹与欢笑声。
这样的喧嚣并未惊动紫星阁蓬莱殿,凡是通过了蓬莱殿第一关试炼的人,皮都绷紧了,没有一刻敢放松的。
又过了三日,五百七十多人,就剩下两百八十几个了。
再度抽签,沈鹮依旧比得很早。
剩下的两百多人各个都是人精,好在沈鹮走运,碰到的人设阵还不如上次古家的那个,故而这一场又赢得轻松,成功进入了最后一轮比试中。
两日之后,蓬莱殿前就剩下一百六十人,这便表示最终能留在蓬莱殿的只有八十人,比原先开殿门挂竖幅上所标的人数还少了许多。
这几日比试白容都未露面,只在殿内观战,沈鹮想他大约是生长痛的病症未曾好全,开殿门那日不得已必须得露面,才强撑着见了众人。
虽说剩下的人少了,可比试的时间却拉得更长。
沈鹮排名在后,洛音早早结束了比试,也早早过关,她昨日便在福卫楼中休息,因知晓今日是沈鹮比试才特地来看。
紫星阁其余三殿中,已有一殿闭门不再接受比试,也不再招收弟子,蓬莱殿也只剩下十人未比,沈鹮是倒数第二组。
从辰时等到申时,终于轮到沈鹮上场。
她看向对面的人,一时有些惊讶,与她对立的不是旁人,正是前几日去福卫楼给洛音递请帖的上官家的弟子,他着一身朱袍上了试炼场,似笑非笑地看向沈鹮。
这几日,沈鹮了解过自己的对手,知晓对方虽不擅设阵,却是个捏造幻境的好手,与他对过手的,都说难搞。
沈鹮心下沉了沉,双方行礼,各拿玲珑镜。
那男人却突然开口与沈鹮闲聊:“沈御师与我上官家真有缘分。”
沈鹮正用心设阵,没理会他,男人却笑道:“先是得罪了上官家的大小姐,后来又得罪了二小姐,不知沈御师可能猜到,钱某是哪位小姐的手下?”
沈鹮闻言,抬眸看去:“你要为她报仇?”
男人耸了耸肩:“既然是比试,总有失手的时候,我是劝沈御师一定要小心提防,不要受伤,或……命丧于此,那千里迢迢赶来隆京便得不偿失了。”
第30章 煞妖
还真是明晃晃的威胁。
他们之前不动沈鹮, 是忌惮沈鹮与逐云有关,而今怕是派去风声境的手下已经将沈鹮的底给摸清楚,知晓她就是无意间救了魏千屿的普通御师,便想办法要对她动手了。
何况, 上次上官清清捉沈鹮, 魏千屿虽知晓,也没将此事闹上上官家。
“多谢提醒。”沈鹮垂眸, 想了想道:“我猜……你是上官夫人的人。”
男人有些惊讶, 沈鹮道:“我这几天也听了些传言, 上官茹才通过明云殿的比试便被大理寺传唤, 至今还未归家, 你家夫人一定很急吧。”
多日前沈鹮从大理寺里出来, 大理寺丞周大人亲自来紫星阁门前交给她告文,以证明她从未杀人。当时周大人也说了,凡是有关举报她杀人一事的一干人等都被带去大理寺问话了, 其中也包括上官茹。
上官茹在朝天会当天便通过了明云殿的比试, 即便成绩算不得多理想, 却也稳稳过关,本是该庆祝的时候,一家人已经在玄金楼里设了座, 却没想到上官茹刚出上官府,便被大理寺请去了。
此事上官家虽瞒得严实, 却抵不过人多嘴杂。
这些天上官清清跟在魏千屿身后几乎寸步不离, 魏千屿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正是因为上官清清如此露脸, 而向来与上官清清作对的上官茹却没了动静,才惹得众人怀疑。
再后来有人知晓风声境来的孙长吾和柏州州府所书荐信的御师都被大理寺带走, 便难免联想到沈鹮被冤枉杀人一事,当时要求报官请大理寺来的,便是上官茹。
上官茹不过嘴上说了两句闲话,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她与风声境的人又不认得,问完话就该放回家了。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官清清在得知上官茹进了大理寺后,便报了自己的五名护卫失踪一案,于是大理寺的周大人在中融山外围的一处竹林内找到了残破的尸体。那五名护卫都是上官清清的娘留给她护身用的,死契签在了上官清清母亲徐氏名下,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不属于上官家。
正因如此,上官茹与上官家其他人,皆没有定他们生死的权利,便是有错罚之,亦不该放妖杀人。
这案件最后如何走向沈鹮不知道,她只知道在听到这些闲话时心里还是有些畅快的。
上官茹为人过于心狠手辣,看似天真,实则残忍,是该受到些惩罚。
至于眼前这名上官家的御师……上官老爷一面设宴想笼络紫星阁的御师,一面为上官茹的生死焦头烂额,暂且没空管她,唯有在上官茹一事上出不了力气的上官夫人想起她这个曾在中融山险些杀了她女儿的人来。
不论是上官茹入大理寺,还是中融山竹林五人之死,沈鹮都在其中。
上官夫人将仇恨架在她身上,无可厚非。
一盏茶过去,二人一同停下手中动作。
那御师走近沈鹮,彼此交换玲珑镜,他又伏在她耳畔压低声音道:“是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你当隆京是什么地方?那般好闯?这世上无权无势之人,与妖无异,皆是蝼蚁,任人践踏的命。”
说罢,他退到沈鹮的对面,笑了笑:“沈御师,好好玩儿吧。”
话音刚落,沈鹮眼前便如被蒙上了一层雾,骤然陷入了黑夜,伸手不见五指。
就在下一瞬,大雾中晃过巨大的影子,一股热烈的风吹至耳畔,沈鹮听到了如野兽嘶吼的怪异嚎叫,从顶空传来,奇远无比,伴着那晃动的黑影,可见发声的东西到底有多高。
沈鹮四顾,她已然陷入了钱御师所设的幻境,看不见蓬莱殿的试炼场,幻境小世界中危险重重,假象与真实混乱,很容易让人陷入其中,死在其中。
沈鹮此刻倒是有些庆幸,钱御师会的幻境不似扶璇的魅惑之术能照见人心,否则此刻她的身份便要暴露了。
沈鹮被幻境笼罩的刹那,身体就像是被吸入了玲珑镜中,她在幻境内发生的一切都如一层淡薄的光,投在了一半的试炼场上。众人瞧见幻境里黑漆漆的雾,巨大的树参天高,压抑的氛围里野兽嚎叫,下一瞬便有一只妖冲破了黑暗,来到沈鹮面前。
那是一只黑熊妖。
黑熊妖已经彻底化作了妖形,如同一座小山般弓着背朝沈鹮发出咆哮,他的双眸猩红,妖气四溢,林间浓雾皆是他的妖气所化,而那如屋舍般大的厚重熊掌对着沈鹮拍了下去。
场外有人发出一声惊呼,更有人察觉不对。
“那是……幻象,还是真妖?”开口的人众人倒是眼熟,正是几日前与沈鹮第一次比试的风声境古家的御师。
他后来离了蓬莱殿便去了青苍殿,轻易过关,如今青苍殿闭殿,他便来看蓬莱殿最后一日的比试。
洛音对幻境不熟悉,此刻却背后生寒。
沈鹮躲过了那一掌,熊掌掌风凌厉,巨大的风直接将她冲上了树干,重重摔在地上,五脏六腑都在疼。
若深陷幻境,那幻境就会更逼真,沈鹮在掌心画了一道符拍上了自己的眼前,定睛去看,双眸之下立时生出一条绿色符文,横跨鼻梁,如诡异的妖斑。
她看见了那头熊妖,用她这双能看见妖气的眼,盯紧了对方的妖丹。
上官夫人想让沈鹮死在试炼场上,只可惜沈鹮选的是蓬莱殿,她原本以为沈鹮坚持不到最后,却没想到沈鹮却意外走到了最后。
其实六大氏族与王孙贵胄家中都有御师,他们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自家的御师自然也要参加朝天会,进紫星阁。所以哪怕沈鹮选了其他殿,他们也有办法让沈鹮对上上官家的人。
即便对不上,买,也要买通她的对手。
她逃不掉。
与沈鹮那边的凶险不同,钱御师根本不急着破阵,他双臂环胸如同看戏,嘴角噙着笑,无视周围的嘈杂声与质疑声。
幻境,绝对负符合蓬莱殿的比试,幻象,亦是蓬莱殿未来重点要学的法术之一。
眼看已经过了一炷香,沈鹮在那幻境中被黑熊妖追得狼狈,蓬莱殿的殿主也没有出面阻止叫停,可见这场游戏,必定会由他结束。
沈鹮能看见黑熊妖的妖丹,便证明黑熊妖不是幻象,很有可能便是那钱御师的契妖。
她忽而回想起滋源由七鹅裙一物儿二柒舞八一整理中融山竹林内的一幕,上官茹以血肉之躯喂养契妖,逼得虎妖凶残弑杀,如今这黑熊妖与彼时的虎妖一般。这只是一场比试,尚不至于你死我活,若这黑熊妖只是被血腥杀戮操纵,那还有机会将他的理智唤回。
不论如何奔跑也无法离开黑暗森林的沈鹮,忽而停在了黑熊妖的面前,场外众人竟也随之紧张的氛围屏住呼吸。
只见那幻境中符光闪过,一片片金色如柳叶纷飞,化作一条长绫,困缚住黑熊妖巨大的身躯,那黑熊妖还在挣扎,猩红的双眸迸发血气,低头便要去咬沈鹮。
沈鹮双手迅速比起结印,只见她身后逐渐凝成了璀璨的星图矩阵,而她右手朝着黑熊的心口一指,星图推出,迅速扩散,金光几乎笼罩着整片森林。
沈鹮跃起朝黑熊妖扑了过去。
就在她即将碰到黑熊妖的那一刹,长绫撕裂,黄符散去,那妖愈发狰狞,竟从头上生生长出了牛角,肋下也生出了两只熊爪,当场异变!
沈鹮不慎,被那熊爪拍向地面,猛地呕出一口血来。黑熊妖的体型再大了一圈,两足立地,四掌齐齐朝沈鹮拍了过去。
“快停下!”洛音出声:“那绝非幻象!”
她话一出,周围顿时议论纷纷,他们都以为沈鹮此番在劫难逃。
洛音正要上场阻止,她手中的阵法凝结还未推出,便从蓬莱殿中飞出了一道银光直接横过了她脚尖前的那一寸土地,也将洛音的阵法击碎。
明云殿中的驭妖比试里,便有御师死了。
紫星阁的比试为保公正,绝不容许场外人插手。
驭妖、捉妖、乃至御师这个行业便是极度危险,要将头绑在腰上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需知妖的凶残,人的诡谲。
预料中的凶险并未到来。
幻境中,沈鹮终于拔出了她腰间挂着的那把朴素的剑,木头剑鞘,看上去细细窄窄的,更像是孩童练剑时的玩具。可从她握住剑柄,将剑抽出时,暗蓝色的妖气附着其上,晃了众人的眼。
那哪是一把小剑,那分明是一把拔出便比沈鹮还要高,比她人还要宽的重刀,那重刀被她握在手中竟犹如握住了一根木条,只见她轻轻一挥,重刀生火,刹那燃烧四方。
她的速度很快,谁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一声哀嚎,黑熊妖的四掌落地,血液从玲珑镜中迸出,妖气四溢,迅速染红了试炼场的地面。
钱御师此刻才发觉不对,连忙回神,他想迅速破开沈鹮的阵法,却早已来不及。
将沈鹮吸入幻境的玲珑镜应声碎裂,众人听见一声“砰——”,脚下尚存余震,便见试炼场妖气散去,沈鹮的身影重现。她浑身浴血,右手中重刀不住往地面滴火,另一只手朝向钱御师的方向,掌心握着一枚妖丹。
乌隼面具上是沈鹮自己的血与黑熊妖的血混杂在一起,但她身上却是穿过黑熊妖巨大的身躯,沾染上的血肉。
沈鹮道:“我炸了玲珑镜,你的幻境就不复存在了。”
她的声音很冷,钱御师还被困在她的阵法中,沈鹮慢慢朝他走去,一脚踩碎他面前的玲珑镜,将他释放出来,又道:“我杀了你的契妖,你在紫星阁的试炼也就此结束了。”
纯黑的妖丹,沈鹮当着钱御师的面捏碎。
她的眼神锋利,咬牙切齿道:“我无所谓你用幻境困我,用契妖杀我,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喂妖食瘴毒,逼它失智,迫它异变,害它性命!”
“为御师者,是为平衡人、妖,守护安宁,契妖与御师结契,是给足了御师信任,甘心化作御师手中的盾、刃,甘愿将来有朝一日为守安宁杀同类,为御师肝脑涂地,甚至去死!契妖不是你的玩物。”沈鹮盯着钱御师道:“你不配做御师。”
她在拔出剑前,还试图控制那黑熊妖心中的煞气,可黑熊妖异变之时沈鹮就知道,它终将死于爆体而亡。
钱御师脸色极为难看,这场比试以沈鹮胜利为终。
沈鹮收回了自己的重刀,那般大的刀,顺着木鞘滑入,又变成了她腰间不起眼的一把。
而她不再理会钱御师,转身离开。
试炼场外的人看向钱御师的眼神,戏谑的,鄙夷的,同情的,各类都有。
钱御师却知道,他今日若任务不成,待离开紫星阁也别想能回上官家,更别想活着离开隆京了。
“沈昭昭!”钱御师忽而发出一声爆呵,沈鹮浑身一怔。
妖气霎时从她身后迸发,虎啸声只传出一下,沈鹮正要回头去看,一只温暖的手温柔地覆盖在她的眼上,高大的男人彻底将她拢在怀中,带着一股暖风,吹散了试炼场上的血腥气。
“夫人别看。”霍引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很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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