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入选
“啊啊啊——”
即便霍引捂住了沈鹮的眼, 她还是听见了刺耳的尖叫声。
试炼场中变化瞬息,谁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走向。
钱御师被沈鹮当众指责不配为御师后,便突然唤出了自己的另一名契妖朝沈鹮扑了过去,那契妖藏在了他手中一个不起眼的镯子里, 却是沈鹮颇为熟悉的赤金虎妖——阿旭。
她曾在中融山上见过阿旭吃人, 当时沈鹮便察觉到阿旭的意识已然残暴化,才让霍引出面阻止他继续兽化, 将他逼成了人形。他若能化作人, 便还残留了些许清醒, 还有救, 只是阿旭被上官茹嫌弃后又被丢给了上官家的御师手中, 最后成了钱御师的契妖。
阿旭被钱御师放出时, 便是浑身闪着赤色的虎形,他受钱御师的指令,双目猩红, 只有一个目标便是要咬死沈鹮。
不过刹那, 一名身着苍白色寒兰绣纹阔袖长衫的男人便出现在沈鹮身后, 他什么多余的也没做,抱住沈鹮的刹那他回头,似乎与那虎妖阿旭对上了一瞬的视线, 虎妖便咆哮一声调转方向,回头咬上了自己御师的肩膀。
钱御师怎么也没想到阿旭会在这个时候失控。
他尖叫着要推开虎妖, 甚至使出了符咒也无作用, 往日的驭妖之术这时却像是失灵,阿旭咬断了他一条腿, 一条胳膊,如同折磨般将人分裂。
钱御师还活着, 可他的血却流了满地。
“救命,救命啊!!!”
沙哑的声音喊出求救,沈鹮闻言浑身一怔,她抓住了霍引的手腕想要去看,霍引却又将她抱紧了些,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轻声道:“他被反噬了。”
沈鹮握着霍引手腕的力气慢慢松懈了。
御师驭妖不成被反噬的也不在少数,那些作孽多端的御师喂养出来的契妖也多是凶煞的,一旦妖力不在御师的掌控中,契妖便会无差别攻击。但在野兽的意识里会认为,牵着他们锁链的人,是第一个要杀死的对象。
契妖身上的锁链,在自己御师的手上。
正如沈鹮所说,凡是与御师结契的契妖,需得给足御师信任,否则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对方。
所有人都以为钱御师是被自己的契妖反噬,谁也没反应过来,立刻去阻止。
沈鹮说,他喂自己的契妖吃瘴毒,吞下瘴毒的妖会在短时间内妖力成倍增长,可在过了一段时间后身体不负重和,发生异变后体内煞气冲出,爆体而亡。
这样的人,被契妖反噬似乎也是早晚的事。
但钱御师终究没死死在试炼场上。
比试早已结束,蓬莱殿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担上一条人命,所以白容是确定钱御师已经奄奄一息时,才出手阻止的。
那头已经完全幻化成凶兽的虎妖,被人关在了特制的笼子里,缺胳膊断腿,五脏六腑都快被翻出来的钱御师,也被人迅速抬出了蓬莱殿,往上官家送去。
后来听人说钱御师人刚到上官家,见了上官夫人便咽了气。
但此刻蓬莱殿众人的心思已然不在钱御师的身上,倒是有不少人将目光落在走出试炼场的沈鹮身上。
沈鹮刚下试炼场便念了一句清净诀,将身上的血全都洗去,可黑熊妖的妖气却没那么容易清除。
霍引是为了护住她突然出现的,故而没戴帷帽,且一身昂贵的衣裳衬得他像个气质非凡的贵公子,与寻常御师眼中的契妖极为不同,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妖气时刻提醒所有人,他就是沈鹮的契妖。
除去霍引的相貌惹眼,他的举动也让人忍不住频频看来。
沈鹮一时无奈,大妖此刻有些太粘人了。
他的手臂还搂着沈鹮的腰,亲昵地用鼻尖去蹭她的发丝,沈鹮都尴尬得半边身子僵硬了,霍引却毫无察觉般,时不时用手扯一扯她肩上的衣服,或抓着她的手摸一摸。
最后一组上场,终于吸引走了一半的目光。
洛音却睁圆了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俩,一会儿看霍引,一会儿看沈鹮。
沈鹮忍无可忍,低声问他:“你做什么?”
霍引的头重重往她肩上一磕,呼吸出的热气全都洒在了她的肩窝处,隔着衣裳熨烫她的皮肤,引得沈鹮鸡皮疙瘩纷纷竖起。
他的声音有些软,哼着似的出来道:“有味道。”
沈鹮抬手闻了闻,那黑熊妖吞了瘴毒,浑身煞气,沈鹮又是穿体挖丹,难免沾染过多妖气。
霍引的脸蹭着她的下颚道:“不喜欢。”
沈鹮:“……”
他不喜欢沈鹮身上有别的妖气,她以前杀妖也从来没染上过这么多妖气,都怪那个钱御师,瘴毒用得多,那黑熊妖的妖气也暴涨,便是清净诀也洗不干净,到处都是。
夫人的手上有,霍引捏一捏她的手。
夫人的头发上有,霍引蹭一蹭她的头发。
夫人的肩上、腰上、腿上都是!
“回去。”霍引低声道。
沈鹮抿嘴:“不能回去,这一组比完后,便要宣布我入蓬莱殿,我总不能缺席。”
霍引此刻满脑子都是沈鹮身上有别的妖味道,听不太进去她说了什么,但他知道沈鹮暂且无法回去。他心里不太舒服,却还要忍着,实在忍不住,便如同一个长在沈鹮身上的藤蔓,从远处看两人几乎成了一人。
“你太夸张了……”沈鹮被他蹭的身上像冒着火,皮肤酥酥麻麻的发痒。
偏偏霍引还在时不时散发妖气,试图掩盖她身上黑熊妖的妖气,便是这磅礴的妖气也惹得她这一方的御师纷纷看来,瞧她的眼神颇为不对劲。
便是她有面具遮脸,也觉得羞耻。
沈鹮倒是不介意让人知晓她与霍引的关系,可大庭广众下这样黏黏糊糊,实在太超过了些不是?
沈鹮低声道:“你若再蹭,我只能让你化成簪子了。”
霍引抿嘴,有些幽怨地望向她,沈鹮问:“你听不听话?”
霍引点头,她才伸手:“牵。”
霍引握住了沈鹮的手,两只手恨不得都与她十指相扣,沈鹮才道:“待到结束,我们就回去。”
洛音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等着沈鹮给她解释。
能叫一向清冷的洛御师露出这般震惊的眼神,沈鹮想她也算是有能耐了。
她没刻意隐瞒,见霍引终于老实地只站在她身边,不做其他过分举动了,这才对洛音介绍:“我相公。”
洛音:“!!!”
更震惊了!
沈鹮居然还笑,眉目弯弯,声音甜丝丝地问:“怎么样?帅吧?”
洛音:“……”
许久之后,沈鹮见试炼场上比试都结束了,洛音才从震惊中慢慢缓和出来,她想了半晌,也只想了一句:“你成亲了?”
沈鹮愣愣地回头,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了她才问自己,于是她点头:“对啊。”
洛音抿嘴:“为何?”
沈鹮解释道:“我爹说了,他是我的童养夫,到了年纪便要成婚,有何好奇怪的?”
“不。”洛音摇头,她要问的不是这个:“为何,告诉我?”
沈鹮更奇怪:“你不是满脸好奇地看向我吗?我便告诉你了啊。”
“你可知人与妖成婚,会被人……”洛音的话顿住。
沈鹮接下了她的话道:“会被人看轻?会被人质疑?会被人指着鼻子骂自甘堕落?那又如何?我又不在意他们。”
洛音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或许是沈鹮给她的冲击有些大,所以她垂下眼眸没再问了。
沈鹮心下微沉,她想起来洛音也是御师,这几日她与洛音接触,已然将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好友,便事无巨细没有不能与她说的。可若洛音也与其他御师一样,即便希望人与妖万物相等,却也无法真正接受与人平等相处的妖呢?
“音姐,你会看轻我吗?”沈鹮问。
洛音抬眸看向她,摇头:“不会,我只是有些意外。”
她道:“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千年来人与妖的关系愈发恶劣,在旁人眼中,人若与妖成婚,便如同跟一只猫、一条狗结亲并无区别。在许多人的眼里,人与妖的本质就不同,妖为动物或植物,或这世间的一息所化。可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无毒的都能成为人的盘中餐,妖,由他们掌控的食物变化而来,他们当然无法接受人与妖的结合。”
沈鹮深知,洛音说得是事实。
所以人才会将自己当成万物主宰,当成妖的主人,随意掌控妖的生死。
洛音道:“我是意外,你明明也知道这些,却还是能与你的……相公恩爱,还能将他介绍给我认识,你很与众不同,沈昭昭。”
沈鹮也不知思绪跑哪儿去了,洛音与她说这么严肃的话,她却红了脸问:“我与他,恩爱吗?”
“不是吗?”洛音道:“你们还牵着手呢。”
便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也没有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腻腻歪歪,站在一起还十指相握的。
沈鹮:“……”
她低头看了一眼与霍引牵在一起的手。
这已经是她与霍引习惯的相处方式了,沈鹮在知晓霍引是她的童养夫后,渐渐也就接受了霍引无时无刻地粘人,他喜欢亲近她,沈鹮当这是信任。
从未想过……恩爱。
夫妻,恩爱?
也不知霍引将她与洛音的话听进了几分,沈鹮抬眸朝他看了一眼,正好对上霍引的视线,他似乎从出现开始,双眼就落定在沈鹮的身上了。
糟糕!脸更红了!
沈鹮不敢再看他。
白容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一场蓬莱殿的比试累惨了诸多御师。
蓬莱殿外灯火长明,悬飞半空的苒雀再度拉长竖幅,上面公布了此番入选蓬莱殿的八十名御师的名字,白容甚至在这段时间内将他们分了级,将来入紫星阁分发紫星阁御师袍,还得按照分级来。
蓬莱殿前,坐在太师椅上的少年因背着光,脸藏于阴影中。
这是他这么多日第一次穿上蓬莱殿的殿主服,宽大的袍子因坐下而铺地,银色的符文在袍子上书写了一副飒爽的诗,诗中内容——不问天地,不信命运。
白容道不是个会说冠冕堂皇话的人,他单手支着额头似乎在发困,给足了试炼场上八十名御师时间让他们在竖幅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与分级后,才道:“都看清了吗?”
众人答:“回殿主,看清了。”
白容嗯了声,起身便走:“三日后,入殿发袍,挂紫星阁御师牌。”
许是这些天下来,众人也明白如今紫星阁的蓬莱殿殿主是个冷漠且话少的人,即便有些人对他为自己分的级不太满意,却也不敢多话。
沈鹮一看有许多人面露不满,还是沉默接受,心下骇然,他们这都是被白容练出来了啊?
沉默着接受白容安排的一切,大家都知道,反正不论他们如何抗争,也无法撼动少年。
不出意外,洛音排了第一。
沈鹮朝她拱手:“音姐,你是真的强!”
再找沈鹮的名字也不难,倒数第三……
她知她第一场靠投机取巧,第二场靠对手太差,第三场破幻境靠的不是蓬莱殿内所学的阵、界、境的知识,纯靠她的驭妖之术过硬,暴力破开幻境。
能进蓬莱殿,沈鹮已很满意。
至于名次垫底……
也不丢人。
第32章 瘴毒
东明宫位于金龙殿的东侧, 是皇帝休息之处。
今日早朝前小皇帝循例问了东方银玥是否要入金龙殿旁听,东方银玥也照例拒绝后,只答应说会在东明宫等他下朝,再查他近来的课业。
下朝后, 东方云瀚便一路往东明宫的方向小跑, 到时果然见到东方银玥在东明宫的墨芳斋里等着,那里是书房, 东方云瀚平日的课业都在里头。
将到正午, 阳光透过竹窗落在东方银玥暗蓝色的裙踞上, 孔雀翎的绣纹熠熠生辉, 她不喜欢用宫女, 总执着一柄雀翎扇自己晃着扇风。铺在桌案上的课业有许多, 瞧着翻动的痕迹,东方银玥应当已经看了有好一会儿了,年轻的皇帝跨门而入时她正好抬头, 对着少年露出一抹浅笑。
“这篇文章写得不错。”东方银玥从自己看过的那些文章中抽出一篇来放在东方云瀚的面前。
东方云瀚探头瞧了一眼, 笑道:“老师也夸我这篇写得好。”
东方银玥嗯了声:“卞大人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你这字便被他教得很好。本宫记得最开始那几年你字写得差,不论本宫用什么办法都没把你那一手鬼画符给扭回来,也亏卞大人有耐心, 否则堂堂帝王写不出一手好字,岂不让人笑话。”
东方云瀚闻言, 脸上微红, 再抬眸看向东方银玥,低声道:“我那是故意的。”
东方银玥瞥他, 东方云瀚才说出实情:“姑姑知晓十年前我受过大难,如今留在我身边的亲人就只有姑姑一个了。但彼时我年幼, 管不了朝中诸事,姑姑忙得很,少有机会来看我,只有在教我写字上会为我多下些功夫。”
所以东方云瀚为了贪这一些亲情,即便字迹已经好转许多,却也不愿表现出来,只想着把字写丑一点,好让东方银玥对他再上些心。
那是孩童求得关注的一些小手段,起初有用,东方云瀚沾沾自喜,只是东方银玥没那么多耐心,只教了两个月见他字迹毫无长进,便直接将他丢给卞翊臣管了。
得知这些琐碎的过往,东方银玥微怔,只道一句:“你还是小孩子心性。”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东方云瀚忽而站起来走到东方银玥面前,笑着抓着她的手腕道:“姑姑站起来,我们比比,我快有姑姑高了!”
几个月前东方云瀚便过了十三岁生辰,且到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日不见就窜高了一寸,东方银玥顺着他所说站起来。她近日没怎注意,竟意外东方云瀚当真与她一般高,恐怕再过两个月,就超过她许多了。
“真的长高了。”她笑了笑。
东方云瀚颇为得意,抬起下巴道:“待我长得比姑姑还高后,便能由我来保护姑姑了!”
他始终记得十年前的冬至,东方银玥打开七宝楼将他从万妖环伺的危机中解救时的场景,彼时护着他安危的御师一个个死去,或许下一个人头落地、尸骨无存的人就是他。是东方银玥破开了死局,在他的命运中劈开一条生机,也是东方银玥在他羽翼未丰之时护住了东方姓氏下的天穹国,未叫国家易主。
自他八岁时,有许多奏折就是亲自批阅的了,彼时他有不懂,或无法抉择之时都会去请教东方银玥,或就让她坐在身边看着,教着。
两年前东方银玥被诸多老臣弹劾,逼出金龙殿,不再垂帘听政,从那之后所有奏折都落在了他的手上。山海一般的奏折从金龙殿,被送到议政殿,但东方云瀚还是会分出其中一部分让人送到星祈宫去,交给东方银玥。
他们说好了的,待到他十六了,才全权掌管天穹国大小事宜,在他十六岁生辰到来前,他就还需要东方银玥。
朝中诸臣对宣璃长公主的弹劾不在少数,东方云瀚也不再是过去那个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依赖姑姑,贪念姑姑对他好的孩童。
他知道何为保护,也知道自己该如何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姑姑教我下棋!”东方云瀚将课本从东方银玥的手中抽出,随意放在桌上,拉着她便往靠窗迎竹的方向走。那里摆着他昨夜自己对弈的棋局,宫女们不敢随意动,便还是没有胜负的局面。
东方银玥瞥了一眼他的棋局,再看向东方云瀚,二人相视一眼再彼此莞尔,默默收拾起了棋局。
两局之后,各有胜负。
宫人问何时用膳,东方银玥不想吃,东方云瀚也就不吃,只让人弄了些糕点蜜饯端上来,再切一盘新鲜的瓜果,奉两盏雨山枫,泡开的茶叶成淡淡的枫叶色,散发着雨林浅香。
再起一局到了半途,外头有人传,国学院书承卞翊臣卞大人求见。
卞翊臣是东方云瀚的老师,偶尔也会来东明宫找他。
东方云瀚单手支着下巴,眼下棋局正陷入僵局,他招手让人将卞翊臣请入,自己盘腿坐在金丝蒲团上动也不动,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卞翊臣一路走到墨香斋,在墨香斋外便看见大敞的窗户里一对人影,竹影在微风下婆娑,细碎的金光透过竹叶斑驳地落在二人身上,但因阳光角度,更多却是洒了东方银玥的半边身子,叫她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入了墨香斋,卞翊臣行礼:“臣参见陛下,见过长公主殿下。”
“老师免礼。”东方云瀚只醉心棋局,开口道:“赐座。”
墨香斋外的宫人赶紧小跑进来端着一把圆凳给卞翊臣,卞翊臣坐下后似乎有些局促,还是东方银玥开口打破僵局:“卞大人前来必有要事,本宫就不打扰……”
“姑姑别走。”东方云瀚一把抓住了她的袖摆:“这局还没完,我很快就想出来了,下完再走。”
卞翊臣顿了顿,便道:“长公主殿下留步,臣的确有事要报,此事关乎紫星阁,长公主殿下亦可旁听。”
紫星阁重启之事本就是由东方银玥提出,后她又全权负责了荐信选拔等一系列安排,听说昨日风行殿也闭殿彻底结束了比试,如今紫星阁的御师入选名单已经完全出来了。
紫星阁开启之日卞翊臣便被小皇帝安排了过去,实则这持续十多日的比试,卞翊臣几乎也都在场,直到比试彻底结束,他也得向小皇帝汇报情况。
四大殿共选了一千一百三十名御师。
其中选人最多的是明云殿,选定人数五百二十人。
青苍殿排人数第二,选定人数三百二十人。
风行殿排人数第三,选定人数二百一十人。
最后便是蓬莱殿,只选了八十人。
在比试期间,青苍殿因有人不识妖性,中了妖毒,死了一名东孚前来的御师。
明云殿也因驭妖比试过程中,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妖,造成了两名风声境与一名银地的御师死亡。
风行殿一直比较安全,比试也很平和,至于蓬莱殿……
“蓬莱殿的比试中,有一名御师对其契妖使用了瘴毒。”卞翊臣说出这话后,一直沉默下棋的东方云瀚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瘴毒?”东方云瀚蹙眉:“那可是隆京禁物。”
“回陛下,是禁物。”卞翊臣回道。
东方银玥落下一子,并未插话,可眉头还是皱了起来。
东方云瀚对妖的诸多事宜皆知晓得不太清楚,他自年幼起便学习帝王之道,关于隆京里的妖大多由青云寺来管理,可以说这十年来的青云寺,便等同于过去的紫星阁。只是青云寺如今的寺卿是容太尉的女婿,而容太尉近来小动作不断,东方银玥为了分解他手中的势力,才顶着重重压力将紫星阁重启。
即便紫星阁中再没有以往那多厉害的御师坐镇,但紫星阁的名声远扬,依旧能吸引无数御师向往,那里是云川御师的最高学府。
所以很多氏族、官员世家都想将门内弟子送入紫星阁,这场持续十多日的朝天会,并不只是御师间的狂欢,更多也是那些背后推手们的博弈。
东方云瀚知道一些,却不全然知晓。
“当年瘴毒为何会被列为禁物?”东方云瀚问。
卞翊臣不动声色地朝东方银玥的方向看去一眼,他不敢去看对方的脸,只是目光从她执白玉棋子的手上一晃而过,回答道:“瘴毒原是青云寺对妖的用刑之物,因妖惧怕瘴毒,而隆京的妖若为非作歹被关入青云寺,只要使用瘴毒他们便无不招认……后来也不知为何瘴毒从青云寺流露至外,竟去了一梦州与万两金楼,短短一个月内造成三十起死亡案列,从那之后瘴毒便被列为隆京的禁物,便是青云寺也不可使用。”
那件事发生时,小皇帝才七岁。
满隆京的达官贵族家中几乎都藏有瘴毒,些微瘴毒被妖吸入,会激发妖的潜能,或展现妖的妖性。
一梦州中的人以此玩乐,满足某些人隐秘的性\\癖。
万两金楼内则以此豪赌,让两名妖厮杀到鲜血流尽,比出胜负。
但妖性不可控,尤其是瘴毒能迷惑妖的本心,一旦过多吸入瘴毒,妖便会完全丧失理性,甚至异变,变得残暴血腥,肆意杀人。
因一个月内死了三十个人,东方银玥大发雷霆,雷厉风行且不顾朝中众臣的意愿与面子,命御灵卫封城搜刮了百日,彻底清除了所有瘴毒,并将此物列为隆京禁物。
瘴毒并非御师提炼出来,而是这世间本身就存在的,但若寻瘴毒根源,大约要从风声境那边找起。
古书上曾说,数千年前的妖与人两界并不相通,妖生存在云川大地的另一面,正因为妖界瘴毒肆溢,迫害了无数妖灵性命,才会让妖从妖界逃入天穹国。
而天穹国妖的起源地,众多妖灵衍生之处,便在风声境,在灵谷。
除了隆京,其余地界并无禁用瘴毒的明令,那是随着妖一并来到天穹国的,便是禁了,它也存在。只是时隔几年,居然有御师再用瘴毒,就在隆京内,在朝天会上。
“谁家御师用的?”东方云瀚问。
卞翊臣老实答:“上官家……臣在第一时间已去上官家问话,只是上官家矢口否认,只道那御师原本不是隆京人,因想参加朝天会,加上他能力不俗,故而上官家惜才才给了他一个氏族弟子的名额。”
便是要将自己撇干净,反正那姓钱的御师已经死了。
加上如今的上官夫人本就是妖,她哭哭啼啼,说这世间无妖不恨瘴毒,她若知晓钱御师的本性,怎会用他,只说自己也是被人骗了。
后来青云寺的人也去了上官家,并未查出瘴毒,便留了官差看住上官家的两门,也未真的为难上官家,只等卞翊臣上报,再发落。
东方云瀚再度陷入棋局里去,迟迟没说话。
东方银玥与他你来我往地落子,见他还是一副沉默的样子,终是叹了口气,拿起手中雀翎扇朝他额头轻轻一敲,再道:“彻查上官家的御师,此次朝天会凡是上官家入选的名额皆划去,瘴毒一事不可因氏族之名轻拿轻放,否则源源不断,难以根除。此次瘴毒由上官家起,不论他是否被骗,总归错从他出,责要他认。”
卞翊臣沉默着朝东方云瀚看去,见东方云瀚没反对,便答是。
第33章 臣子
一局棋下完, 东方银玥晃着扇子起身,东方云瀚连忙问:“姑姑要走了?”
“让卞大人陪你下吧。”东方银玥笑说。
东方云瀚撇嘴:“老师下棋放水,没意思。”
卞翊臣:“……”
最终东方银玥与卞翊臣都没留下来,既然隆京再出现瘴毒, 彻查瘴毒一事自然也落在当年整治隆京瘴毒的宣璃长公主身上。
卞翊臣一直跟在东方银玥的身后, 她今日入宫没带逐云,只有两名宫女跟着。
过了盛秋的天吹过的风微凉, 御园中的树木也像是提前进入了秋末冬初, 许多草叶的叶尖泛黄, 植物的颜色也不够鲜艳, 正因如此, 东方银玥摇曳在将要凋零的落花中的蓝裙便更显得璀璨夺目。
大约从两年前起, 东方银玥便总着一些暗蓝色、暗紫色的衣裳,似乎想显得沉稳些,总之再难看见她身穿耀眼的红裙了。
十年前的皇宫陷入大火, 漫天飞过的羽族与爬墙而入的兽族, 杀戮、血腥、尖叫、绝望充斥着隆京每一个人的心中。
卞翊臣曾看见过死亡, 彼时他是年仅三岁皇子的老师,乾允帝死的那一日,他与东方云瀚一并困在了七宝楼。
神女着朱裙, 执明灯从天而降,救的不光是东方姓氏下最后一个子嗣, 也救了他。
那是卞翊臣第一次见到宣璃长公主。
卞家书香门第, 人人学富五车,他的爷爷更是入朝为相, 学子无数。卞家总出帝师,而卞翊臣年纪轻轻便得了隆京大才的名声, 一早便被乾允帝相中,要他入国学院教皇子。
彼时乾允帝只有东方云瀚一个孩子,而小皇子太年幼,所以教学并不去国学院,而是卞翊臣入宫。
但他入宫教学那一年,东方银玥已然离开隆京去了蕴水,听说是魏家的老夫人病重恐时日无多,东方银玥又与老夫人情深,特去看望。
这一看望便似忘了时间,再回京,就是十年前羽族叛乱,万妖反噬,隆京陷入大火中。
十五岁的东方银玥比七宝楼外的火还要耀眼,她有一双漂亮的狐狸眼,像是能魅惑天下君子,夜明珠下的俏丽脸庞,入了卞翊臣十年梦境。
本以为这一路,又是他目送长公主离开皇宫,却没想到东方银玥在前头停下脚步,忽而回眸朝他看来。
卞翊臣微怔,自觉是否是他目光过于直白,一时踌躇。
“卞大人怕本宫?”东方银玥微微挑眉。
卞翊臣抿嘴,回答道:“臣敬殿下。”
“既不怕,那便走过来些。”东方银玥晃着雀翎扇,似是闲聊道:“说说陛下的课业吧。”
以前她也问过,在议政殿,或东明宫的墨香斋里。但那时皇帝还小,总能让东方银玥揪住错处,后来皇帝处事越发成熟,她就问得少了。
方才那篇被东方银玥夸赞写得不错的文章,也被卞翊臣夸奖过。
文章内容是弃旧政,改新朝,放下旧臣子,改换新血液。东方云瀚写得并不详细,那篇文章更像是他某一夜批奏折批得头痛心情烦闷随笔写下的牢骚,短短两页纸,字迹还有些潦草,却拿住了天穹国的命脉。
朝中臣子,一大半是太上皇那朝便留下了的,东方银玥的长兄乾允帝,当太子时豪情壮志,皇位坐不到几年便冷了,仅仅三年就换了东方云瀚当皇帝,东方银玥执政。
乾允帝的皇位没坐稳,短短三年便换了两任皇帝,加之新帝年幼,女子当政,那些老臣渐渐坐大,其心也未必如当年那般坚韧不改。有些臣子如一个人身上的伤口,腐肉不挖,新肉永远长不出,伤口也永远无法愈合。
卞翊臣夸过东方云瀚的文章,便代表他也认同此类观点,东方银玥既要与他谈,却也不能谈得太深。
从东明宫往皇宫大门的路其实并不短,只是二人脚程算不得慢,又或是卞翊臣也只能借着谈起东方云瀚课业的事才能与东方银玥有那么一丝近谈的机会,一时忘了时间,竟不知不觉就到了宫门前。
公主府的马车就在宫门外候着。
过宫门,凉风拂面,东方银玥微微眯起双眼,嗅到了风中熟悉的味道。她抬眸朝马车的方向看去,马车前珠帘被风吹得脆响,高挑的少年如一棵劲松站得笔直,摆出一惯的臭脸。
卞翊臣的话止了,他见东方银玥的脚步停下,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白容的目光很冷,似轻飘飘地打量,在卞翊臣与他对上视线后又一闪而过,再面对东方银玥,少年抿嘴,唤一声:“殿下。”
东方银玥转眸对卞翊臣道:“卞大人,陛下的课业还需你多上心。”
“是。”卞翊臣行臣礼,东方银玥已然抬步离开。
她朝少年走过去了,越来越近,近到一阵风便能将两个人的衣袂缠绕在一起,是他或许此生也不能走到的距离。
“收敛你的眼神。”东方银玥伸手弹了一下白容的额头,蹙眉道:“卞大人不许动。”
白容微怔,他动了动嘴唇,轻声道:“他龌龊。”
东方银玥无语:“卞大人已经是如今隆京城最是君子的人物了。”
白容想说,他看东方银玥的眼神不清白,可东方银玥何其聪明,这世间甘愿折服于她的男子不在少数,倾慕之情与敬仰之情是不一样的,她又如何看不透?
可即便如此,东方银玥还是会与他说话,与他一并从宫中出来。
纤细白皙的手忽而落在眼前,白容略回神,他扶着东方银玥上了马车,再朝宫门前去看,身着碧水色官服的卞翊臣还站在原地,遥遥望来,白容鬼使神差地丢了一旁骑来的马,也钻进了马车。
珠帘晃动,东方银玥见白容进来,想也不想便要将他踹出去:“马车小,滚出去。”
白容不为所动,抓着她的脚踝强行挤入马车,然后坐在了东方银玥垫脚的蒲团上,将她双脚抱在怀中,足矮了她一截。
珠帘坠下,阻隔外界视线,却偶尔透过一丝光,马车行驶离开了宫门前,将卞翊臣的身影远远甩开。
东方银玥嗤笑一声,动了动脚,没抽出来,却问:“你这算什么?”
白容抬眸看向她,喉结滚动,妖气溢出:“我龌龊。”
东方银玥:“……”
龌龊的少年手掌抚摸着她的脚踝,见她没有挣扎后便慢慢倾身,将脸枕在了她的腿上。一头墨色的长发倾泄在东方银玥丝滑的裙面上,白容闭上双眼,似是享受这片刻温存。
“瘴毒之事你是故意不报的?”东方银玥伸手拨弄着他的发丝。
白容对旁人的事并不动容,即便东方银玥戳穿了他的心思也不值当他为此事睁眼,他认下了。
“那是上官家的御师,我讨厌上官家的人。”白容道。
他是个记仇的性子,既不能随意杀了上官家的人,那就给他们多添一些麻烦,谁让他们在他回到隆京的第一日便将他带去旖屏楼。
白容隐瞒不报,青云寺便会去查,一旦青云寺介入必会有人将此事告知给东方银玥听,想来这几天上官家的人一定吓得觉也睡不着吧?他知晓东方银玥对瘴毒厌恶,瘴毒既出自上官家,上官家一定不干净,他们无非想做些手脚隐瞒过去,但瘴毒出处还得查清。
“我有在找。”白容忽而睁眼,抬起头看向东方银玥,像是邀功:“青云寺的人无能,我能找到。”
他能找到瘴毒,他一定是长公主身边,最有用的那一个。
白容眼神真挚,浅茶色的瞳孔里倒映着东方银玥的面容。
少年在某些事上偏执得有些夸张,按照东方银玥的处事章程,一会怪他因泄私愤不及时上报瘴毒之事,二会怪他越过青云寺办案私下调查瘴毒一事,可这两怪东方银玥终究没说出口。
她从来知晓白容的为人,或许在她的内心深处,也在纵容着他。
提起青云寺,东方银玥难免想起那夜她让逐云将沈鹮请来为白容治病时,白容说的话。
她抬手轻轻拂过白容额前的碎发,指腹略过眉骨,少年却因她主动触碰,感受着她的体温而微微颤栗,马车内到处溢满了他的妖气,贪婪的,渴望的,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她。
最终东方银玥找到了白容眉骨上方的伤口,姑且叫那处为“伤口”吧,头骨凹陷,像是缺了一块,可那处发丝下的皮肤却是好的。东方银玥的指腹贴着伤处轻轻按压边缘,去测那缺了头骨的洞的大小,白容猛然一颤,薄唇微张,他始终没有移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东方银玥,细细喘气。
“痛吗?”东方银玥收手,眼中闪过些许疼惜。
下一瞬白容便抬起头,主动用额头蹭上了她的掌心,就用那块“伤口”去摩挲她的手指,他的声音沙哑,回答道:“痒。”
像是伤口结痂时难耐的痒,却比那痒得数十倍、百倍,非得东方银玥的抚摸才能缓解分毫。
东方银玥任由他蹭着,他闭上眼像是痛苦又像是舒服,却在一瞬立刻睁开了眼,震惊、意外、还有些微羞耻浮上了目光中。
白容微微张嘴,一时没敢出声,他的额角还贴着东方银玥的手,可他身体却比之前更为颤抖,呼吸凌乱,不可置信地捏住东方银玥的裙摆。
白容的脸很红,东方银玥以为他旧病重犯,连忙俯身去问:“怎么了?”
白容抬头,一瞬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眼神,像是一只野兽盯上了他的猎物。
他嗅着东方银玥身上的香味,感受着她身体传来的温度,寸寸朝她靠近,近到是彼此呼吸都能交缠的距离。
东方银玥顿时察觉不对,她正要退,下一瞬便被人按住脖颈压下,嘴唇传来柔软的触觉。
野兽终于捕捉到了他的猎物,霎时缠了上来。
东方银玥的呼吸像是被掠夺般,周围缠绕着的全是白容寒凉的妖气,他微凉的指腹摩挲着东方银玥的后脖颈,立时酥麻了她半边身体,就连意识也陷入了混沌中。
步摇晃动,打上了她的眉尾,白容一边吻一边喘,咬着她的下唇又不舍得让她受伤,像是一只忍耐到极限寻不到出路无措又急躁的野兽,小心翼翼地对待,却不放她片刻喘息。
他想他或许真的很龌龊,竟在额头的疼痛中生出欲念。
如疯了一般。
街市喧嚣,偶有人声传入马车,忽而一声拔高的“冰糖葫芦——”,破碎了痴狂的旖旎,东方银玥瞬间清醒。
她睁开眼看见白容微微泛着银光的眉毛与睫毛,推了他两下没推开,少年扯过她的衣襟将脸埋在她的肩骨处,似小狗似的去吻,去细细地啃咬。
东方银玥倒吸一口气,拿起雀翎扇便打在了他的头上:“松开!”
白容睁眼,抿了抿嘴,眉毛与睫毛的颜色重归于墨,他道:“我病好了。”
病好了,身体也好了。
他的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东方银玥瞪他:“荒唐!青天白日,你不要脸本宫还要。”
白容眸色一亮:“那我晚上去找殿下。”
东方银玥问:“你蓬莱殿那边安排妥当了?”
白容立时像双打的茄子,垮着肩,妥协道:“那我分两个时辰去找殿下。”
见东方银玥冷冷地盯着他,他再退步:“一个时辰也行,我、我可以快些……”
“不许来找。”东方银玥发言,半是命令。
没人比白容更清楚紫星阁重启的意义,事关紫星阁,东方银玥不容差错,白容也会全心应对在蓬莱殿诸多事宜上。
少年再回到霜打的茄子状,更委屈,更痛苦,只是攥着东方银玥的袖子,没再出声。
第34章 启阁
沈鹮与钱御师那场比试最终还是被好事人群传了出去, 钱御师给自己的契妖使用瘴毒也瞒不住,青云寺找到上官家,没明说软禁,但除却府中下人正常采买, 家主与管事的没一个敢随意走动。
瘴毒之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那钱御师本就不是隆京人, 也的确是在朝天会前两个月才来了隆京, 拜入上官家名下, 得一席之地, 瘴毒或许是他从外带来的。
但往大了说, 隆京禁瘴毒多年, 当年长公主雷厉风行为瘴毒斩杀十二名官员之事载入天穹国史册,上官家敢顶风作案,不说灭族, 牢狱之灾却是逃不掉的。
便是在这关键时刻, 上官家却有一个人无视守在上官府前后二门的官差, 明目张胆地往外跑,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上官清清。
有人说上官清清疯了, 她每日出门还挺高兴,穿着粉色的裙摆像是一只招摇的桃花精, 打扮得漂亮, 一路从上官府奔向魏家在隆京的魏宅,便是魏千屿冷着脸赶她走, 她也恍若未闻地当个小尾巴跟在他身后。
魏千屿也很无奈,对这死皮赖脸的女人, 他又不能动手去打,可饶是他说了再难听的话,把上官清清的眼泪给说出来了,次日这姑娘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往他跟前凑。
这日天还没亮,魏千屿便穿戴好衣裳,带着郎擎从魏宅的侧门往外走。
魏宅侧门通长巷,便是太阳出来了一时半会儿也没光照进来,郎擎无奈魏千屿的举动,正要取出夜明珠为他照路,魏千屿连忙出声阻止道:“别!咱们就悄悄走。”
郎擎抿嘴,实在没忍住问:“主子是在躲上官小姐吗?”
魏千屿如今一听上官二字,背就瞬时僵硬起来了。
他也无奈,他来隆京之前,对上官清清的记忆停留在年幼时,彼时上官清清像个乖巧的小白兔,也是魏千屿的跟屁虫,只是她听话,圆圆的,软软的,颇为可爱。
十年过后,魏千屿对上官清清的印象并不深刻,甚至记不清她容貌上的特点了,反倒是来隆京这两个月,他算是彻底记住了上官清清。
“哪有她这样的姑娘家?我话说得那么狠,她还能笑呵呵地跟上来,你说她没脾气吧,她骂人还挺厉害,你说她有脾气吧,可怎么赶她就是不走!”魏千屿叹了口气:“我算是服了……郎擎,我命堪忧,前途渺茫了。”
郎擎:“……”
魏千屿道:“我爹执意要我与上官清清成亲,要不了多久便到我的生辰,届时我爹一定会与上官家商定成亲的吉日,我若与上官清清成婚,不出三年怕是也要疯了的。”
郎擎安慰道:“不至于此,上官小姐对主子还是好的。”
魏千屿想起这一点,便觉得无语,一肚子牢骚要吐:“她脑子有病,五日前,我在茶楼听书,一个姑娘从我桌前走过,手绢掉了,弯腰捡起来罢了,她却出言讥讽人家做作,狐媚,非把人说哭了走了才甘心,这叫对我好?”
郎擎顿了顿,忽而想起了一些事。
这些天上官清清跟在魏千屿身边,魏千屿为防与她单独接触,总会多带几个御师,相反看上官清清那边,永远都是她独来独往,孤身一人。
她对蓄意接近魏千屿的女子的确言语难听,可对嘲讽魏千屿的旁人骂得更重。
魏千屿入的是明云殿,比试那日因他魏公子的名头早已传出,即便选了个人不多的日子,却还是有不少围观的群众。与魏千屿比试的对手是魏家家主魏嵊安排的,便是明云殿的殿主也知道这一切不过走一个流程,戏演足了,留了魏千屿入明云殿,便算是全了魏家的名声。
可还是有人背后私下议论魏千屿,说他是草包纨绔,闯祸第一,没有脑子,来朝天会纯是给魏家丢人来了。
那话被上官清清听见了。
郎擎还是第一次看见在魏千屿面前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不比那说魏千屿坏话的男人肩膀高,却意外的凶恶,执起板凳便用力朝那男人扔了过去,一句话没说,仗着自己女子的身份、上官家小姐的身份,打了那男人一顿。
此事也传入了魏千屿的耳里,魏千屿却道,那些人说的本就是事实,她又何必将事情闹大,反而更多人来看他的笑话。
上官清清得知魏千屿的想法,当日便带了一盒糕点守在魏宅前,等见到了魏千屿便向他道歉,求他原谅,道:“屿哥哥,我日后不给你惹麻烦了,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对于她多次出尔反尔,保证后下次不再犯,犯后又求和的行径,魏千屿几乎麻木。
今日四殿殿主主持大会,给众多入紫星阁的御师发放御师袍与紫星阁腰牌,魏千屿必须得去,但他怕天亮了走正门会被上官清清碰到,干脆天没亮就拉着郎擎从侧门离开。
谁知刚出小巷,巷子口便站着一个眼熟的身影,魏千屿还未从巷中出来,只瞥了一眼粉色的裙踞便立刻拽着郎擎转身,如临大敌。
上官清清本盯着日出的方向,目光有些呆滞,在听见动静后立刻回头,瞧见魏千屿的那瞬扬起一抹笑,她眸光灿烂,带着些许羞怯地唤道:“屿哥哥,你今日起得真早。”
魏千屿:“……”
见自己逃不掉,魏千屿只能认命,心中生烦,但又有些震惊上官清清的本事,她如何能每次都在他出门前抓住他,然后跟着他的?
莫非他身边有上官清清的眼线?
此念头一出魏千屿便否认了,他今日可是突然起意拉着郎擎提前出门的,走的还是侧门小巷,郎擎被他拉起来前还在床上睡着,根本没机会给上官清清报信,更何况……跟着魏千屿从蕴水来隆京的御师都是他的人,又怎会被上官清清收买?
出了巷子,魏千屿实在没忍住瞥上官清清一眼,她今日倒是乖巧,默不作声地走在他身侧,半垂着头,一双眼也不知看哪儿。
“你怎么在这?”魏千屿问。
上官清清正盯着魏千屿走路时微微摆动的手出神,她眨了眨眼,心中泛起涟漪,想要去牵魏千屿的手,却因他这些天的抗拒有些退怯了。
乍一听他问话,上官清清顿时回神,带笑着道:“屿哥哥忘啦?这是我们俩以前约定的方式啊。”
魏千屿挑眉,显然不记得了。
上官清清道:“小时候家里管你管得严,齐管家不爱早起,所以你总是天不亮从侧门出来寻我去玩儿,然后让府里人谎称你在学习不让打扰。”
这种谎话偶尔会被发现,然后魏千屿受罚,听话了一段时间后再犯。
上官清清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亮了一瞬,忽而活泼起来,朝魏千屿靠近道:“你还说你喜欢与我一起玩儿,便是再被罚也无碍,每回被罚后见了我还会让我给你吹吹……”
上官清清的话没说完,魏千屿便因她突然地靠近往后退了一步,上官清清的兴致刹那冷了下来,话声也小了:“……吹吹就不疼了。”
小小的魏千屿与小小的上官清清,算是很好的玩伴。他是不成才的纨绔,家中给的压力奇大,在内被师父与父亲督促,在外又被同龄的孩童比较,只有上官清清每次与他碰面时,不会说那些让他反感的话。
上官清清记得,魏千屿说过他喜欢她。
他曾说过:“我最喜欢和清清在一起玩了。”
“他们罚我也不敢真动手,这些伤只是看着吓人,其实已经不痛了。”
“真的不痛了,你若不放心,便替我吹一吹,吹一吹就好了。”
魏千屿对上官清清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甚至十年过去了,他的性子还是没变,为了躲避某个人,便会选择在天不亮时从侧门离开。
只是这次他躲避的不是齐管家,而是他曾说过最喜欢的上官清清。
意识到这一点,上官清清又沉默了起来。
魏千屿觉得她很古怪,她说的那些过往他有些记忆,脑海中却不像上官清清诉说的那么美好。他也的确会为了避开齐管家选择偷偷跑出府,其中有几回是与上官清清一起玩儿的,但儿时的情谊又非男女之情,远不至于如上官清清这般,沉湎于过去无法自拔。
方才还兴致勃勃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这一瞬又如死灰,她如同提线木偶般跟在魏千屿的身边,成了那条乖巧的尾巴。
罢了,魏千屿心想,只要她不随意作妖,便随她跟着吧。
紫星阁通碑台前,魏千屿到得最早,天亮后,陆陆续续有其他人到场,魏千屿看见了与洛音走在一起的沈鹮。
他顿时扬起一抹笑,打算与沈鹮打招呼,可明云殿与蓬莱殿的弟子间隔了风行殿,眼看殿主将要出面,魏千屿也就没去打扰沈鹮了。
这三日,沈鹮一直在福卫楼里养伤。
上官家的事她听了两耳朵,小厮传得惟妙惟肖,似乎还有门路消息,说上官家的弟子此番在紫星阁的比试统统作废,是第一个被摒除在紫星阁外的氏族。
辰时过半,紫星阁大门打开,四位殿主首次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
年龄最大的是青苍殿的殿主陈道之,鹤发鸡皮,又高又瘦,颇有些仙风道骨之味。
再是明云殿与风行殿的殿主,其中一人沈鹮还认得。明云殿主驭妖,是沈鹮当年最感兴趣的一类,她总往明云殿跑,自然也与当时明云殿殿主首徒李璞风有过几面之缘。
至于风行殿的卫矜,许是这人当初在紫星阁并不突出,沈鹮没听过他,也不记得有无见过他。
再就是年龄最小,气质却最冷的白容。
陈道之为年岁最长,此番也由他发言。
如沈鹮听到的那般,上官家的确摊上了事儿,此番朝天会上官家有三十六名御师分别通过了四殿比试,其中包括上官茹,却因瘴毒一事取消了上官家所有入阁机会,那三十六名御师也被紫星阁除名。
上官茹怕是早知此事,并未出现,反倒是上官清清听到这一消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再往后,发放御师袍与紫星阁腰牌。
陈道之道:“授以诸位御师袍,代表诸位要以御师的身份,维系人、妖间的安宁和平,授以诸位紫星阁腰牌,从今往后诸位的一言一行皆代表紫星阁,切记紫星阁的御师守则,要对得住御师身份,不可给紫星阁蒙羞。”
通碑台前,众人念出台上古老符咒以光化作的文字。
“沧海一粟,汇聚成海,众生芸芸,万物须臾,但天下之公为命,不定生死,无高下之分,无尊卑之别,只论善恶,大道之行矣。”
大道之行,在于他们。
“自今日起,紫星阁正式重启。”
苍老的声音并不高,这一句话却有千万斤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了众人的肩上,却也吹散了他们心间的雾霭。
“紫星阁御师修习第一步,入中融山,寻传承结界。”
此话一出,众人皆震惊。
陈道之说罢,便将场地留给了诸多弟子,由他们交头接耳,或兴奋,或激动,或紧张。
就在这嘈杂声中,白容冷淡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
“沈昭昭。”
沈鹮立时抬头,看向他,不解他为何叫自己。
众人目光之下,白容道:“比试场损坏两枚玲珑镜,价十两金,那是蓬莱殿之物,得赔。”
沈鹮:“……”
她暗骂一句脏话,白容这家伙,还真是不做人啊!
呜呜呜,她就剩十两金了。
第35章 入阁
传承结界听起来美好, 实则没那么简单。
宝藏多与危险相伴。
如今的紫星阁不比以往,众人都是从天穹国各地选拔而来的御师,修炼的方式和法术各异,若贸然分组进入传承, 一旦合作起了分歧, 陷入危险也会丧命。
紫星阁通碑台前的御师捧着御师袍,大多跃跃欲试, 也有少部分曾经为氏族弟子, 知晓其中利害关系, 颇为忧心。
沈鹮初闻这消息时震惊, 也想了许多, 但她此刻的心思不在进中融山上头。
已有弟子顺着殿主的安排走入紫星阁, 四殿之后都有屋舍,从此以后吃皇粮还发岁俸。
陆陆续续的人进入紫星阁,沈鹮还站在白容面前低着头掏袖子。
她的袖子里装了许多东西, 束袖一松开便传来叮铃桄榔的响声, 一会儿一个瓷瓶, 一会儿一面铜镜,再一会儿掉下几片符纸,找了半天就是没有十两金。
白容也不急, 他本就比沈鹮高,如今更是站在了台阶上, 眼眸半垂睨着沈鹮任由她磨蹭。
上官家曾给过沈鹮赔礼, 她拿了两锭金子,一锭十两。
第一锭金子, 在沈鹮得到钱的第一日便被霍引的妖色所惑,稀里糊涂给他买了七、八套绫罗绸缎做的成衣, 索□□卫楼不收她吃喝住宿的钱,她也就赖到了今日,还有一锭金子没动。
那金子就在沈鹮的眼皮子底下,若白容仔细看,甚至可以从她眼珠子里看见金子的倒影,可沈鹮掏了半天没用的东西,就是没舍得把它拿出来。
拿了她就什么也没有了啊!
从今往后入紫星阁,她没法儿随意在外捉妖挣钱,虽说紫星阁有岁俸,但那也得明年的今日才能发来,金子给了白容,就真的两袖空空了。
忽而一只白皙的手伸来,手里捧着一锭金子递给白容,沈鹮顺着手臂看去,瞧见了洛音仙女般的身姿。
“白大人,我替她交。”洛音道。
沈鹮十分感动,但也没有拒绝,她嘴上说着“怎好意思让音姐破费”,手上却已经将束带系紧,心里想着待她日后有钱了,一定还给洛音。
白容瞥一眼洛音,问她:“你是何人?”
洛音微怔,连忙拿出刚发的腰牌,正面是她的名,名下还有一行小字,记录她是今年紫星阁朝天会蓬莱殿的首名。
洛音道:“弟子洛音。”
白容挑眉,收下了她上交的罚金,什么也没多说,转身便走。
洛音奇怪道:“白大人怎会不认得我呢?”
不怪她会如此想,毕竟洛音是如今整个紫星阁中,唯一一个执王府荐信前来的。且她从蓬莱殿开殿之初一直到最后的比试,从来都是第一,赢得迅速且漂亮,加之她总一身白裙,分外惹眼,别说是蓬莱殿的人,就是其他三殿,也少有不认得她的。
更何况,白容还是他们蓬莱殿的殿主。
沈鹮尴尬地啊了声,洛音问:“莫非他记性太差?”
沈鹮摇头,认真地看向洛音:“不要多想,他就是目中无人。”-
但凡入紫星阁的御师,都要忘却自己的本家,从此以后只做紫星阁的弟子,但若犯事被紫星阁除名,或自请放出阁去,便不得再称自己为紫星阁的弟子。
四大殿中,唯有蓬莱殿今年所收的御师最少,住宿处也最空。
通过蓬莱殿比试的女御师只有七人,其中两名蕴水魏家的,一名银地的,两名风声境的,风声境一个是献州荐信而来,一个是古家的弟子,再就是沈鹮与洛音。
七名女御师,共住一方大院,大院中屋舍小苑二十所,她们可自己选择。
沈鹮自然想与洛音挨着,二人分别选了东一与东二两苑。
女御师本就甚少,还时常被那些男子看轻,她们七人能留下来都有些独特的本领在,但所有蓬莱殿的女御师都将洛音奉为学习与向往的对象,毕竟她可是此次蓬莱殿首名,狠狠打了那些男子一耳光!
蕴水魏家的女弟子虽没见过沈鹮,却听过她,毕竟沈鹮的荐信挂在了蕴水处,还与魏千屿有交集。
风声境的两名女御师知晓沈鹮本是风声境人,她们说话的口音也有些相似,难免会更亲近些。尤其是古家的那名女弟子,她本对沈鹮赢了她师兄而不满,可沈鹮与钱御师那一场比试之后她便对沈鹮彻底改观了。
投机取巧不算实力,可她破开幻境,敢于当着众人的面抵制御师对契妖使用瘴毒一事,却是十足的御师气概与品性。
风声境为妖之起源地,风声境的人在少数,妖却有很多,尤其是古家,他们自幼与妖为伍,将妖当做伙伴,最想做的便是改变妖与人如今不对等的现状。
自然,那些慷慨激昂的雄心壮志,不适合在他们寂寂无名时大肆宣扬,可古家的女弟子就是忍不住朝沈鹮投去眼神,她于内心认为,沈鹮与他们是一类人。
银地而来的女御师有些内向,但女子凑在一起便是要互帮互助的,她话少,却不将自己边缘化,几人互相照面后,也知道了彼此的身份,甚至按年龄排了长幼。
银地而来朱妙年龄最长,二十有七。
再是魏家的宋菲菲与程蓉,一个二十三,一个二十二。
而后是洛音与风声境的周思芸,她们都是二十岁。
沈鹮排第六,十九。
古家的古念最幼,年十七。
七个人都在大院的莲池假山旁坐着,迎着池面上吹来的风,也算互相短暂交心,更希望大家都能在紫星阁内长久地留下来。
入紫星阁第一日便是熟悉紫星阁的环境与规矩,阁中学习氛围开放,四大殿可以互相串门,也可以互相学习,古书楼除却最顶上那一层的旧籍不可触碰外,其他拓下来的书中内容可随意翻阅。
只有浮光塔一处禁地,也不防人靠近浮光塔的朱梅园。
今日修整,明天一早,他们便要去中融山了。
夜幕降临,隆京再度陷入深夜狂欢,整个隆京到了夜里最安静的地方大约就是皇宫,那里远离一梦州与万两金楼,几乎没有喧嚣。
紫星阁没有宵禁,沈鹮吹着夜风顺着记忆中的小路慢慢从东二小苑往外走。
她身边飘着一张闪着光的灵符可照路,月色倾泄,沈鹮晃着袖子一步步朝浮光塔的方向靠近,路过不知几处院子,偶尔也能碰见其他人。
有的人是因为明日入中融山紧张得睡不着,有的人是对紫星阁心向往之想要熟悉熟悉,有的人则想去古书楼找几本书看,总之大家都闲不住。
沈鹮要去的,是浮光塔。
浮光塔为禁地,初来紫星阁的弟子即便对它好奇也不敢在入紫星阁的第一日便围着浮光塔外那圈朱梅园瞎转,只要靠近浮光塔,他们的契妖便没有任何动静,这也让他们没有安全感。
以前这里有镇国大妖,血脉上的压制可叫满隆京的妖都臣服于人。
过去的隆京人十万,妖一百四十万,如今的隆京人十万,妖大约也不足过去的四分之一。
或许正因如此,没有镇国大妖,有了青云寺,那些妖也不敢轻易造次。
沈鹮走了许久才从蓬莱殿走到浮光塔外的朱梅园前,梅花还要几个月才开,一排梅树如枯枝般在夜风中颤动,浮光塔很高,塔外的禁制与封印都很亮,比月色还亮。
沈鹮没打算进塔,她也不会选在入紫星阁的第一日冒险,只要她留在了紫星阁,日后有的是机会进入浮光塔,为霍引找找看,他胸腔空荡荡缺少的那颗心是否在十年前,被她无意间留在了这处。
沈鹮抿嘴,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木簪化作人形,男人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
触碰到霍引的那一瞬,沈鹮才觉得安心许多。
她侧过身抱住了霍引,将脸埋在他的怀中,深吸霍引身上温暖的气息,只觉得物是人非,即便过去了十年,许多记忆亦是她无法忘怀的心结。
霍引搂着她,沈鹮很少会这样柔软地埋在他的怀中,胸腔里的些微躁动充斥着四肢百骸,游走在他的血液中,而他想让沈鹮离他更近些,即便他们已经抱得严丝合缝,却依旧不够。
“夫人。”霍引抚摸着沈鹮的发丝:“我在的。”
难得话少却有用的安慰。
霍引的手抚摸着她的脸,他感受到了沈鹮的悲伤,担忧地弯腰去看她的脸,小心翼翼的,生怕看见她的眼泪。
沈鹮的眼眸很亮,没有泪水,却在与霍引对视的那一瞬,将月色与他全都吸入了其中。
乌隼面具遮住了她的半张脸,细风吹起了她鬓角的发,霍引的指腹贴上了她的眼尾,抚一下,再抚一下。
他突然想起之前在街市上听见的一些话,卖吆喝的摊贩很多,其中便有人喊道卖胭脂的,胭脂那种东西小小一盒,红彤彤的,很多女人会去买,自然,男人也会。
有胭脂摊贩喊来郎君,让他们买一盒胭脂送给夫人。
霍引思绪飘远,又在此刻收回,他想沈鹮的眼尾略红,被他揉得更为艳色,就像是涂了胭脂。
他想凑近去看,于是俯身,呼出的气息洒在冰凉的乌隼面具上,霍引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掐紧沈鹮的腰,迫她贴近自己。
血液中的躁动更甚,隔着那镂空的乌隼面具,霍引感受到了沈鹮加重的呼吸。
她没避开,只是眼睛飞快地眨了几下,她与霍引离得太近,近到只要她再略微抬一抬下巴,霍引的睫毛便能碰上她的鼻梁。
面具上,雕刻的乌隼眼眸忽而闪过些微红光,霍引捏着面具的边缘将它摘下,这一瞬沈鹮撞上了他的视线,心跳加速,像是要冲出胸腔。
“相公……”她的声音细细的,又立刻被另一道声音掩盖。
“谁在那里?”
沉稳的人声传来,两道身影走近。
沈鹮立时推开了霍引,往后退了半步,做贼心虚地伸手抓了抓鬓角,脸莫名红透了,人也像是被火烧着了般,脚都不知放哪儿,只能原地踏步。
霍引被沈鹮推开的一瞬,微微蹙眉,不解地再度寻她上去:“夫人?”
沈鹮的手背被霍引碰了一下,如同星火燎原,她浑身麻了起来。沈鹮头垂得很低,一时间不敢抬头看他,此刻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霍引摘下她面具时的眼神,和他喷在自己脸上的气息。
明明以往他们也很亲近,却在前几日洛音提了一句“恩爱”后,沈鹮的思绪便总想偏了。
霍引方才想做什么?
他摘面具,还能做什么?
可、可他懂吗?
凭着本能的冲动,他们若未被人打断,嘴唇是不是就碰一起了?
等等!
沈鹮瞬间想起,有人来了。
她猛地一抬头,立时看见了提灯迎面过来的李璞风与卫矜,二人夜巡习惯了,尤其是紫星阁如今人多,重点的地方总要多看一眼。
这一眼,便看见了浮光塔外的妖气。
很奇怪,浮光塔内的妖不一般,寻常妖灵靠近都会收敛妖性,不敢造次,可方才那在朱梅园外溢出的妖气却有些狂肆,像是不受浮光塔所扰,无惧一切。
第36章 开花
沈鹮从霍引手中取下面具, 戴上后再朝李璞风与卫矜行礼:“李大人,卫大人。”
李璞风与卫矜认得沈鹮,她第一场比试时二人在场,亲眼看见沈鹮设了双星阵。
二人心中有疑虑也有好奇, 却没及时去找沈鹮, 毕竟当时他们还不知道沈鹮是否能留到最后,成功进入蓬莱殿。眼下瞧见了她, 又是在浮光塔前, 有些话总能问问。
李璞风开口:“沈昭昭。”
“是。”沈鹮没想到他居然知晓她的名字。
李璞风温声道:“我先前看过你的比试, 你所设双星阵是紫星阁蓬莱殿的阵法, 而你非风声境古家的人, 如何有机会接触到双星阵的?”
沈鹮听他这口气, 似乎并未认出她。
也是,她见到李璞风时还小,与如今大不相同, 何况她又戴了面具。
沈鹮过去的行迹被洗得干干净净, 身份也挂在了风声境灵谷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里, 是自风声境出生长大的,上官家都查不出,旁人也难寻着她身份上的错处。
沈鹮道:“弟子走御师之路实属偶然, 是有一名不肯透露姓名的游侠某一日到了弟子所在的村庄里养伤,他说弟子有驭妖的根骨, 为感谢弟子替他采药, 便绘了几张图给弟子学着。”
既不肯透露姓名,李璞风便问不到旁的什么了。
被紫星阁除名的弟子不得在外私教紫星阁的法术, 这一点怕是被沈鹮救了的那名男子坏了规矩,但那与沈鹮也无干系, 不是她的过错。
见李璞风又问了那人相貌特征,沈鹮随便胡诌了几句,便将此番糊弄过去了。
李璞风又问她:“这么晚了你不去休息,跑到浮光塔前来做什么?”
紫星阁虽未明令禁止弟子靠近浮光塔,但夜深人静,将要三更,方才她这处还散着妖气,总得问清楚才行。
沈鹮眨了眨眼,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霍引,忽而抓住了他的手,抬眸朝李璞风笑道:“弟子……弟子找一处僻静之地,谈情说爱。”
李璞风:“……”
卫矜愣怔。
沈鹮说完脸皮像是要被火烧掉了一般羞耻难当。
唯有霍引睁圆了那双清明漂亮的眼,有些惊喜地望向她。前面沈鹮和李璞风说的什么双星阵什么采药救人,他统统没怎听进去,唯独这一句“谈情说爱”,像是反复于他耳畔回响般,震着他的耳鼓,击打他的胸腔。
于是霍引朝沈鹮黏上去了。
他不顾旁人在场,回牵沈鹮的手,从侧面搂住了她的腰,整个人都贴在了她的身上像是要将她彻底笼罩。
沈鹮连忙瞪他:“别动!”
霍引抿了抿嘴,朝沈鹮露出天真烂漫的笑,温柔得像是三月的花,招蜂引蝶般散发着身上的妖气,然后亲近沈鹮。揉着她的手指,勾着她的发丝,眯起双眼下巴蹭她的头顶,要将自己的气息沾满她。
李璞风与卫矜没眼看下去了。
御师与契妖谈情说爱,令人不齿,却也属常事。
哪个男御师的契妖中没有或漂亮或魅惑的女妖?
谁又规定女御师不可与男妖谈情说爱?
沈鹮没说她与霍引已然成亲,便是不想吓到李璞风与卫矜,免得他们长篇大论地说教。至于说谈情说爱……她毕竟是女子,且李璞风与卫矜又非白容,不是蓬莱殿的殿主,管不到沈鹮的私德上去。
如此一来,反而让他们不好意思追问,便能将浮光塔前的妖气揭过去。
二人果真只提一句让她早些回去休息,莫要触碰到浮光塔的禁制,便饶过沈鹮这处离开。
见人走了,沈鹮才松了口气。
她一松懈,整个人就被霍引抱了起来,面对面地捧上了他的怀中,两双眼近在咫尺,沈鹮似乎瞧见浮光塔的微光落在霍引的身后,照得他的耳廓绯红。
“喜欢夫人。”霍引朝沈鹮笑。
他声音温柔得几乎滴水,笑容连着眼神一并,望向沈鹮几乎痴迷的样子,好像她便是他的全部一般。
沈鹮险些被他这眼神勾了去,心砰砰乱跳。
她想从霍引身上下去,可霍引却将她抱得更紧,揉着她的腰,抚着她的背,好似这样紧密地依偎在一起能给予他十足的安全感,满足他的些许独占欲。
还有四个月才开的梅花,有几朵莫名冒头,接二连三在月色下绽放。
梅花是血液的颜色,花枝在夜风中颤动,盛放过头便轻易落下,片片飞花吹过眼前沈鹮才清醒过来。
她按住霍引贴着她腰间的手,眸色凌厉:“收了妖气。”
霍引抿嘴,他很欢欣,妖气便有些克制不住。
沈鹮捧着他的脸,认真地看向他的眼道:“这里并不安全,不是咱们在风声境,你只要表现得有一丝丝不同,便会被旁人发现,届时他们会抓住我,囚禁你,分开我们。”
霍引的眼神骤然慌乱起来,他抱紧沈鹮道:“不分开。”
“我知道,所以你要听我的,收住你的妖气。”沈鹮勉强从霍引的怀中钻出来。
“好,听夫人的。”霍引焦急道:“我藏起来。”
即便他不想,即便他很喜欢站在沈鹮身边,喜欢能随时看见沈鹮,能触碰她,拥抱她。
“也不用。”沈鹮抓住了霍引的手,想了想道:“你露面多反而是好事。”
这世间无人知晓镇国大妖究竟长什么模样,沈鹮若将霍引藏得越深,他能力出众,反而招人猜疑,倒不如便将他如寻常契妖一般带在身边。
世事往往灯下黑。
通缉榜上有名的沈鹮,不过化名沈昭昭便能回到紫星阁,那曾被“偷”走的镇国大妖,谁又能信他是个风声境来的不入流的御师身边,一名话也说不完全的契妖?
沈鹮看向纷落的朱梅,索性开花的范围不大,只有他们跟前这几株,等会儿将花收拾干净了,也不会有人发现这里的梅花于初冬盛放又凋零,仿佛迅速度过了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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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塔前的花瓣,沈鹮与霍引扫了一个时辰才终于一片也不剩,好不容易能回去休息了,眼睛刚闭上,霍引便找她说话了。
他的身量很高,侧躺在床的外侧,将沈鹮护在了床里面,可窸窸窣窣地翻了几回身后,将险些入梦的沈鹮拉回清醒中。
他道:“夫人,我睡不着。”
沈鹮问:“怎么?”
霍引朝她凑近,一把抓住她的手,滚烫的皮肤贴着她的手背道:“热。”
沈鹮被他烫得瞬间清醒,她以为霍引也如白容一般生了什么怪病,连忙翻身坐起,将他按在了床上去摸他的额头,在他手背上写符为他看病。
一通下来,没查出个所以然,霍引的身上反而更烫了。
他一直很清爽,便是最炎热的夏季顶着烈阳去晒,霍引也未必会流一滴汗,可偏偏这一夜他烫得出奇,鬓角的发丝都有些湿了,鼻尖沁出几滴汗珠,越来越热。
沈鹮见他还穿着好几层衣裳,干脆跨坐在他腰间替他脱了几件,想着霍引千万也别生什么她从未见过的疑难杂症。在白容身上实验,沈鹮觉得新奇,增长见识,可若要她在霍引身上试药,她是一万个舍不得的。
她很紧张也很担忧,没顾忌太多只想让霍引凉快些,衣襟敞开的那瞬男子白皙的胸膛便展现在她眼前。沈鹮晃了一下眼,瞧见霍引的锁骨与随呼吸起伏的前胸,还有胸下分明的肌理隐约陷入褶皱衣摆的阴影处。
沈鹮愣住了,她像是突然也生了热,面红耳赤,一双手还抓着霍引的衣裳,进退两难。
初冬的天夜里已经微寒,床上的被褥都塞了棉絮,凉风顺着窗棂缝隙吹入,吹上了沈鹮滚烫的脸,她又怕霍引冷,匆匆将里面那层衣裳给他盖上。
寂夜里满是无措的心跳声,与凌乱的呼吸声相撞。
沈鹮显然有些没反应过来,傻愣愣地还拍着霍引的胸膛安抚他:“别怕,我想办法。”
霍引比她还傻愣,睁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沈鹮,两只手抓紧身下的被褥,望着坐在自己腰间的少女,眼都不记得眨。
震惊,无措,慌张与莫名的羞耻,复杂的情绪使霍引思绪混乱,他一时间无法理解这么多种情愫产生的反应,哑着声音对沈鹮道:“我有些痛,夫人。”
沈鹮又心乱了,她真怕霍引生病,便问:“哪儿痛?我看看。”
霍引抿了抿嘴,一时没说,他不懂自己为何说不出口。他抓着沈鹮的手,带着那只柔软的手顺着她腰后位置去摸。
以前沈鹮在风声境灵谷里给那些小妖治病时也是如此告诉他们的,不可讳疾忌医,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都要告诉她。
所以霍引老实道:“热,也痛。”
沈鹮抓到了,又立时松开手。
她惊觉此刻自己坐在霍引的腰间,连滚带爬地摔进了床里侧,血液如煮沸的水般叫嚣,无数小鹿撞上胸膛,沈鹮耳鸣且口干舌燥。她甚至不敢去看霍引,只悄悄朝他那处瞥了一眼,而后她便转身将自己塞进了被褥里,拱成一团,像只缩头乌龟一样不想出来了。
沈鹮心里直骂脏话,她从没遇见过霍引这样,二人夫妻一年多,虽同床共枕,却连小嘴也没碰过一回……哦,今天晚上险些就碰嘴了!
霍引不明白,他不敢动,因为沈鹮钻进了被子里躲避,他便更加慌乱,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几分委屈:“夫人,我、会死吗?”
沈鹮一激灵,连忙伸出半个热烘烘的脑袋对霍引道:“你别胡说!”
而后她便看见衣衫凌乱的霍引靠躺在窗外侧,昏暗的房里唯有他沁着汗水的皮肤像是泛着光泽般,那双水润的眼懵懂无辜地望向她,偏偏散发着妖气,有种他不自知,却能杀人的欲色。
沈鹮再度缩了回去,闷声道:“你别乱动,别乱想,等等就会好了。”
也不知等了多久,沈鹮都被被褥闷出一身汗了,霍引的声音才传来:“我没好,夫人。”
沈鹮:“……”
她突然想起什么,裹着被子翻身下了床,而后从挂在屏风上的衣裳袖子里翻了半天,翻出了一瓶药,开瓶闻了闻,确定没错便将那药递给霍引。
她没敢看他,昂着头瞥过眼,对他道:“喝一口,只许喝一小口。”
霍引接过瓷瓶,他的手指只轻轻碰了一下沈鹮,沈鹮便如过电般颤了一下。
她听见了他喝下瓷瓶中水的声音,心里略有些不是滋味儿,也觉得颇为对不住他。
那是灵谷裂泉的水,很冰。
裂泉之水虽寒,但对霍引的情况分外有效,沈鹮依旧背对着霍引,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才问:“你好了吗?”
霍引瓮声瓮气地嗯了声,沈鹮这才回头来看他。
他实在有些可怜,盘腿坐在床头,发丝略凌乱地垂在背后,额前几缕汗湿的落下,衣衫敞开一半,身上的汗水尽褪,皮肤不再发烫,甚至有些生寒。
霍引呼出一口凉气,乖乖将剩下大半裂泉的瓷瓶递给沈鹮,坠满了星光的眸子朝她看来,甚至还能露出一抹笑,温声道:“夫人救了我。”
沈鹮沉默,她这行径,无异于让霍引去泡冷水。
霍引凑上前,看她:“我想,抱着夫人睡。”
“嗯。”沈鹮心有愧疚,便满口答应。
抱在一起睡是要付出代价的……
霍引睡过去了,沈鹮却因满脑子都是他的画面,掌心还残存握住他的触感与温度,加之欲色冲击,她一夜难眠,还不敢动。
第37章 中融
中融山因其特殊的传说, 山间雾霭形成了天然的屏障,阻隔外人闯入。
若中融山化作一条龙,真正的龙身外界人永远无法触及,但在那龙身之外, 还有一圈圈山脉形成的涟漪, 据说那是真龙沉睡前一声叹息化作的气,气息在平地吹出山脉波纹, 那里倒是对外开放的区域。
沈鹮不止一次去过中融山, 沈清芜掌管紫星阁时, 紫星阁的弟子偶尔也来中融山上采风。带着他们的契妖一起吸收传闻中于妖灵极好的木之灵气息, 也可依仗这些灵气, 提升他们自己的修为能力。
后来紫星阁没了, 来中融山的人变成青云寺的御师,但关于历代紫星阁设于中融山间传承结界从未对外公开过,青云寺的御师不知情, 或许他们最初来中融山也有找到传承结界之意, 后来无果, 便不了了之。
沈鹮也不知那些传承结界是否还在,至少她在朝天会前一个月于中融山间寻着沈清芜告诉她的大致方向找了许久也没找到。
如今紫星阁重启,阁中殿主有两个曾就是紫星阁的御师, 或许沈清芜也带着他们去过中融山,故而才有众多御师才穿上紫星阁的御师袍, 挂上紫星阁的御师牌, 便要一并入中融山中历练这一关。
紫星阁一行上千人,于天亮前便在通碑台前整队, 再分别由四殿长老带出隆京,先后通过隆京城门, 直往中融山而去。
此番来中融山,将契妖放出的御师有许多,所以霍引跟在沈鹮身边并未被人好奇,只是朝霍引投去的目光不少,都是那些眼神缠缠绵绵的女妖。
妖多容貌优异,但如霍引这般俊俏的不多,自然,漂亮成白容那样的更少。
但白容懂收敛妖性,像个人,且是蓬莱殿殿主,浑身散发着寒气,没有哪个人敢朝他看。霍引却眉目温柔,和和气气地脸上总挂着笑,一看便很好相与……甚至很好欺骗的模样。
沈鹮昨夜没睡好,跟在了队伍最后,频频哈欠。
见身边人果真如鲜花儿似的招人眼,又想起昨晚到底是谁害得她夜不能寐,她便忍不住朝霍引投去一记要打人的烦躁眼神。
霍引无辜,分不清沈鹮眼神的好坏,只要沈鹮看向他他便高兴,笑容更深。
他虽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却很开心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沈鹮身旁。
瞧着霍引的笑,沈鹮也生不了他的气了,只是昨晚的情况实在特殊,直至此刻也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霍引饮下裂泉之水如泡冷水浴,但他过去从未有过的欲却实实在在发生了,总不能每次都让他饮列泉水。且不说她就那一瓷瓶裂泉,根本用不了几次,这裂泉毕竟为大寒之物,饮多伤身。
沈鹮颇为发愁。
她也不是浑然不知事的少女,与妖接触了这么久,于灵谷中自学多年,都能被灵谷的妖当成大夫来对待了,她怎可能不知霍引的情况要如何解决。
兽化而成的妖,特殊时段会有发\\情期,便是那些花花草草成了妖,也有其花期,身体发育完全了,便要对外求偶,这是正常的。
沈鹮内心安慰自己,这的确是正常的,若是旁的妖如霍引昨夜那般来寻她,问她治病,她会一棍子把人打出去,然后让对方找个同样情况的同类彼此解决一番。
可她怎舍得打霍引,也开不了口让霍引去找女妖。
想到这儿,沈鹮脚下一顿,猛然抬头看向四周。
那些被御师放出来的女妖,无一不偷偷朝他看来。哪怕是最普通的动物,求偶期释放的气息都是不同的,霍引如今这招蜂引蝶的情况,该不会是他的妖气里也有不同的信素,所以才吸引那些女妖的吧?
沈鹮只要一想到这儿,便头皮发麻,心里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与恼怒。
沈鹮的烦恼,霍引并不知情。
眼看将要入山,最外层便是竹林,过高的竹枝遮挡阳光,潮湿的地面上还有许多将要枯萎的杂草。
霍引不知何时抽了两条嫩叶,在手中编成一只轻巧的蝴蝶,草蝴蝶于风中轻轻颤动,被他送到了沈鹮的眼前。
沈鹮瞧见草蝴蝶微怔,再看他。
霍引眉目弯弯,柔得像是一团温水,叫人根本移不开眼。
沈鹮心道不好,他一定是在释放某种她还未感知出来的信素,连人多看一眼都要被迷惑了,何况那些眼神本就不清白干净的女妖!
沈鹮抓住霍引的手腕轻声道:“你先藏一下。”
草蝴蝶落入手心,沈鹮将木簪戴在头上,因霍引突然消失,朝她这处看来的目光便更多了些。
洛音察觉不对,问沈鹮:“怎么了?”
沈鹮抿嘴,这话怎么好对洛音说?她忽而想起一个人,便拍着洛音的肩道没事,而后踮起脚于人群前方寻找白容。
白容很好找,他走哪儿都没人靠近,身体周围像是自动形成了个天然的屏障,冷得旁人只想远离。
沈鹮连忙挤过人群朝白容凑近,待走到白容身后,超过了旁人与他拉开的距离,白容便回头看了她一眼。
沈鹮连忙朝他露出讨好一笑:“白大人。”
白容冷眼看向她,沉默着。
沈鹮本想说借一步说话,见周围人虽投来眼神,却无一人敢靠近,便压低声音道:“你能看出我相公的不同吗?”
白容闻言,瞥了一眼沈鹮发上的簪子,动了动嘴:“看上去,很廉价?”
一根花纹都粗糙的木簪,大约是丢到了珠宝首饰店铺的门前,店家都不会想要捡起的程度。
沈鹮闻言,跺脚瞪了他一眼,大有要和他打一架的架势,那手都扬起来了,见白容似笑非笑,她才想起来这是在何处,有多少人看着他们,便只能忍气吞声。
“我与你谈正事。”沈鹮怒色道:“你可别忘了,你那怪病还得靠我相公救治。”
白容问她:“你威胁我?”
沈鹮笑:“有何不可?”
白容也笑,嗤地一声:“我赶你出阁。”
沈鹮:“……”
他就是条狗啊!
“那你就等死吧!”沈鹮转身要走,说完这句又有些后悔,她又不是不能服软的人,脸皮算什么?霍引才是大事!
还没走两步,白容的声音响起:“沈昭昭。”
沈鹮顿住,立刻回头,重新挂上了笑容:“白大人有何吩咐?”
白容问她:“你方才,究竟想问我什么?”
沈鹮难以启齿,她说不出霍引昨夜的状况,便只能道:“今早那些女妖都看他,我以为他与往常有些不同,妖气的信素太多,我捕捉不了全部,故而来问你。”
白容看她的眼神,瞬间如同在看个白痴:“你不知他强大?”
沈鹮点头:“我知啊。”
白容又问:“那你就没发现,看向他的不止有女妖,只要是今日被放出来的契妖,无不朝他侧目的?”
沈鹮:“……”
她真的没发现,她觉得她的脑子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坏掉了,稀里糊涂浑浑噩噩,睡眠不足还总胡思乱想,她只盯着女妖,却忘了此处男妖居多,看向霍引的眼神,比她以为的要多许多。
“妖与人不同,妖之间受血脉压制,照理来说,他若出现,其他的妖都出不来才是。”白容顿下,后面的话也无需他明说。
其他御师的契妖今日能被放出来,纯是因为霍引在学着沈鹮说的收敛妖气,若他释放威压,恐怕满山一千多名御师的契妖,没一个敢露头。
所以那些妖看向霍引的眼神,其实并非沈鹮以为的他在特殊时期释放的特殊信素,而是因为他的出现,如同一头雄狮忽而闯入了蚁群,受蚂蚁瞻仰、畏惧、羡慕或好奇。
白容冷声道:“你被情爱冲昏头了?你眼中的霍引,非妖眼中的霍引。”
说完这话,他便朝前走去。
沈鹮见霍引乖巧的眼神与温柔的笑容,在那些妖的眼里也是完全不同的,她当霍引傻乎乎的好骗,可霍引与众妖之间悬殊,如云泥之别。
她抬手摸了摸头上的木簪,重新回到了队伍的最末端。
过了一处小山丘便越过竹林,山间有一口湖泊,湖泊周围是巨大的榕树,榕树与竹子交错生长,盘踞着的树根上布满青苔,藤蔓植物顺着榕树爬上,开了细密的使君子。
红色的小花因山间气候意外绽放,一大片开过去分外惹眼。
李璞风介绍此番入中融山的规则:“我与其他三殿殿主会各带一队人,每队人中再各自分组,只有形成坚固的小组,若意外入传承秘境或阵法结界中,才能自保。”
所谓坚固的小组,便是四殿至少需有一人在。
青苍殿识妖,明云殿驭妖,蓬莱殿破阵,风行殿补给。
因蓬莱殿人最少,一时间蓬莱殿的弟子反倒成了众人率先选择的对象。尤其是洛音,她太出众,加之安王府荐的身份,明云殿与青苍殿那边的人至少来了七、八组,都想让她加入。
湖泊旁休息的时间,便是让他们迅速分组。
蓬莱殿率先被选走的都是男子,古念倒是不用担心,她有好几个同门师兄分在了其他殿中,她自然跟着师兄走,魏家的两人也先后离开,主动去找魏家弟子结队。
到最后就剩洛音与沈鹮,洛音犹豫了许久,还是跟着卞家的一队人走了,临走前她回头看向沈鹮,道:“殿主没说小组人数,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沈鹮朝卞家人瞥去一眼,那边没有反对意见,她刚要点头,便有人道:“她得跟我一队!”
这声音多耳熟啊,沈鹮回头,看见了魏千屿。
魏千屿身边没人,这很稀奇,他魏家公子的身份,怎么也得有人追捧着要跟他一队才是。
照理来说魏千屿孤身一人,其实也可与沈鹮一并入到洛音与卞家人的队伍里,可卞家人中立刻有人皱眉,洛音也冷下脸来,魏千屿一时尴尬,便没好开这个口。
他只站在沈鹮身边,扯着沈鹮的袖子道:“沈仙子,你收了我吧。”
沈鹮朝洛音看去,洛音露出个不赞成的眼神。
她不喜欢魏千屿,因魏千屿纨绔荒唐,曾唐突了她,卞家人也认为魏千屿身为魏家唯一的继承人,不学无术,好逸恶劳,不适合一队。
重点是,卞家人看过魏千屿入明云殿的比试。
他的对手放的水,比眼下这口湖泊还深。
魏千屿不适合当御师,他更不适合入明云殿,然而偏偏他靠着魏家公子这身份,如今就是明云殿的弟子了。
沈鹮想去找洛音,因为她怕麻烦,可魏千屿孤零零的又有些可怜,便在犹豫之间,卞家人率先拱手道:“时间不等人,告辞,沈御师。”
沈鹮:“……”
人果然不能太心软。
眼看周围的小组分成,至少的有四个人,最多的有十几个,就沈鹮与魏千屿是两个人。
她问魏千屿:“你这样的身份,怎就没人来巴结你?”
魏千屿抿嘴:“他们又不蠢,知我实力,也知这是中融山,更知是寻传承结界,或遇秘境,谁敢冒着生命危险巴结我。”
“那你魏家弟子呢?”沈鹮问。
魏千屿脸一红,脖子一梗,带着些许气愤与羞耻道:“我若身边都让魏家人跟着,那脸面还要不要了?”
“……”沈鹮一时无奈,她拍着魏千屿的肩道:“魏公子糊涂啊!”
魏千屿疑惑,沈鹮语重心长:“你如今在众人面前,哪还有脸面那种东西呢。”
魏千屿瞧了瞧别人的小组,再瞧他与沈鹮的,道:“我也有些后悔了,我现在去找两个人来跟我们一起……”
他刚要动,那边李璞风便开口分队,有人陆续朝中融山不同的方向走去,局势已定。
魏千屿:“……这不怪我。”
沈鹮干笑两声,在心里骂魏千屿骂得很脏。
第38章 寻界
“我其实根本不想来紫星阁。”
魏千屿说出这话时, 沈鹮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待他以此话衍生滔滔不绝,沈鹮才想着应该在最开始就捂住他的嘴的。
“我早知来紫星阁是要丢人的,可我父母都不在乎我丢不丢人, 他们只想让我按照他们安排的路去走。哪怕明知我在驭妖上一无是处, 却想尽办法让我有朝一日能握住从龙剑。”魏千屿道:“你是风声境来的,那处偏荒, 可听过从龙剑?”
沈鹮:“……”
你家才偏荒, 你们蕴水最偏荒。
魏千屿叹了口气:“从龙剑, 是东方为皇时, 以龙甲打造的一柄剑。”
说到“东方”二字, 沈鹮与魏千屿, 乃至一旁听了一耳朵小话的御师,三人一起将手举过头顶摆了个恭敬行礼的姿势,然后再继续。
魏千屿道:“你可知脚下这山为中融山, 这里沉睡这一条真龙?便是那真龙从自己身上卸下一甲, 赠与东方。因我魏家世代忠良, 那龙甲锻冶成的从龙剑,便赠与了魏家,所谓从龙, 便是拥护东方,尽一生成为东方的左膀右臂, 守卫天穹国土。”
“只是从龙剑为龙甲所铸, 其剑有灵,非御师不可提起, 更无法操纵。”魏千屿道:“我祖父身体不好,只能从文, 与御师无缘,即便官至太师也没能握起从龙剑,这是他一生的遗憾。直至我父能举起从龙剑,那把剑就一直伴在了我父亲身边,可魏家就我一个孩子,我父亲怕将来与我祖父一般,若魏家不习驭妖之术,无法握起从龙,往日荣光与肩上的责任,便都随世代更迭而埋葬。”
正因如此,即便魏千屿不愿,即便整个魏家都知道他是个不成器的,也要将他送来紫星阁,要他先挂上御师的名,要他在此历练,要他有朝一日也能举起从龙剑,入朝为官。
这些是魏千屿的压力,也是魏家的压力,若非那柄从龙剑,若非十年前魏嵊执从龙剑救了如今的帝王,天穹国真就乱成一团,不知谁人为皇。
魏千屿道:“我说这些,也不是想诉苦,就是想告诉你,我就是个无用之人,等会儿我们俩若遇结界,你碰上危险便把我丢下自己跑吧,就让我烂在结界中,了此一生。”
沈鹮:“……”
说罢,他长叹一口气,似乎将自己此生结局观透,真没有半点活头。
沈鹮道:“不用去结界你也能死,你方才踩到了一株毒草,若再不去找风行殿的师兄弟们要一粒解药,不出半个时辰就要毒发身亡了。”
“我去!”魏千屿立时来了精神,瞪大了双眼找魏家入了风行殿的人,嘴里焦急道:“救救救……”
“骗你的。”沈鹮凉凉的三个字,叫跳得如猴子一般的魏千屿立时僵硬成了雕塑。
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听小话的人此时又看了笑话,魏千屿顿时瞪他一眼,怒骂道:“滚滚滚!”
人家也没打算一直跟着,忍着笑追上了前头的小队。魏千屿跟着沈鹮,沈鹮跟着白容,四殿殿主分开后魏千屿一直说故事,沈鹮虽不想听却也听进去了,此刻一抬头,是完全陌生的林子,众人也分散了许多。
“再往前就靠你们自己走了,林深路多,不要迷失其中。”白容说罢,停在一株榕树下便不动了。
所谓来中融山中传承结界历险,实则也是靠他们自己去找秘境,遇传承。
沈鹮原以为李璞风与卫矜多少会知道些关于传承结界的消息,如今看来,让新入紫星阁的御师一并来中融山寻传承的目的,就是趁着人多好干活,且不够默契的小队不会私藏传承,因为他们不足以信任彼此。
这行为,怎那么像白容会干的事儿?
跟着其他人离开前,沈鹮朝白容看去一眼,他站得很直,细碎的阳光透过榕树叶落在身上,似乎就在此地等候他们。
周围人各奔方向,谁也不想叫其他人跟着,沈鹮只能与魏千屿走一条称不上路的小道,入林深处。
若她此刻再回头便发现,方才立在榕树下的人早已消失,中融山神秘却也危险,龙息为万妖仰赖的气,此山中,必藏有他们不知的妖灵。
越往山里去,他们周围就越听不到其他人声了。
沈鹮也没探出此地方位,总之不是她之前来过的地方,她曾在朝天会前探过中融山好几回,每个走过的地段都留有印记,到了陌生之地便要更谨慎些。
魏千屿不愧是个公子哥儿,肩不能抗手不能挑,如今走个山路都困难,因脚下荆棘太多,刮花了他的衣袍,他又开始嘀嘀咕咕。
“不然我们就在这儿不走了吧?等旁人找到了传承,必然会上报殿主,届时我们就知晓传承在哪儿了。”魏千屿说完,沈鹮回头瞥了他一眼。
“你可知入山找传承便是走运,得要几日?”沈鹮问他。
魏千屿摇头:“咱们这么多人,找个东西要不了多久吧?”
沈鹮叹了口气道:“若是走运,被人撞上,他必入结界中,那结界里或有阵林,或有秘境,危险重重,想要出来没有三五日不得破界。若是不走运,传承难寻,你在这山上转几个月也是有可能的。”
魏千屿一听,顿时问:“那咱们吃饭怎么办?”
沈鹮:“你还真是想法与众不同。”
别人担心生命安全,他却担心吃不饱肚子。
沈鹮指着山林道:“山中最不缺的就是吃的,若是饿极了,你挖点儿虫子出来一样解饿。”
魏千屿一听,挥着手中打荆棘的长剑便道:“那为何要我们上山寻传承?我们才刚来紫星阁,本就对中融山不熟,此番若找不到传承结界,岂不是要被困山中?”
沈鹮闻言,与他一并怒道:“这必然是白容的主意!”
魏千屿愣了愣:“谁是白容?”
沈鹮一惊:“蓬莱殿殿主啊。”
“他就是白容?!”魏千屿更震惊:“可、可白容不是姑姑公主府里的……”
该怎么称呼对方呢?妖物,面首,又或是以色侍人的玩宠?
沈鹮忽而觉得脊背发凉,像是随时都要被人拆骨剥皮的阴森感,她吞咽了一下,轻声问:“不然,你以为蓬莱殿殿主是谁?”
“可姑姑府里的不是妖吗?白大人是人啊。”魏千屿此话一出,沈鹮便知道自己完了。
恐怕不止明云殿,哪怕是蓬莱殿也无人发现他们口中称为“白大人”的少年,其实就是满隆京城提起来便会露出暧昧眼神,可随意闲谈的公主府的蛇妖。沈鹮还以为白容敢以真面目示人,便是仗着长公主的身份在,故而不在意他是否暴露,却没想到,人家压根儿也没暴露。
“魏公子,忘了他吧,我胡说八道的。”沈鹮拍着魏千屿的肩,打断了他的惊讶与思绪,指着前方道:“你瞧,我们好像找到了一条出路。”
魏千屿看向沈鹮指去的方向,那里的确没有能刮破人衣袍的荆棘,隐隐还能听见颤颤水声,周围的榕树看上去更粗壮了些,有好几株大约活了上千年,几个人伸长了手也抱不住树干。
荆棘之后,的确有一条小溪,溪水很浅,但从山上蜿蜒而下,看不见头,也瞧不见流向何方。
沈鹮走到溪边伸手舀了一手心的水,冰凉彻骨,入口微甘,小溪对面还有一些野果树,成熟的果子挂在树梢,橙黄色的看上去颇为可口。
沈鹮自然地从袖中掏出水壶,装满水后挂在腰间,再跃过小溪到了对岸,摘些果子收起来以便作为接下来的食物。大约摘了十几颗果子后沈鹮顿了顿,再回头朝溪那头看了一眼,垂眸思索了一瞬,再摘了几颗。
魏千屿看着她将二十多颗果子放入袖子里,满目惊讶地问:“你那袖子这么能装?”
“装个人不成问题。”沈鹮笑着拍了拍自己左手的袖口,她的袖子里藏了一张布袋,上书符文,符文化界,布袋俨然是个独立的小世界,平时收放东西还是比较方便的。
魏千屿虽宝物奇多,他亦喜欢收藏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可那些宝贝都被他放在了乾坤舟上,如今乾坤舟停入魏宅,像是一座不动的小山,比不上沈鹮这看似口浅却很能装的布袋有趣。
因魏千屿是个话多人,二人一路也不显无聊,时间逐渐流逝,太阳逐渐下山。
中融山地广,未经开发的山路极其难走,沈鹮习惯了风餐露宿,吃野果不在话下。魏千屿却没吃过这些苦头,眼看天黑,深林暗下来他便不想动了,直接找一株树下坐着。
“好饿,好累,好困,这里好冷。”魏千屿一连发了数句牢骚。
沈鹮取出两颗果子,一颗丢给魏千屿,一颗自顾自吃着。她看向周围的树木,绕着魏千屿坐着的树旁转了一圈,来回打量。
魏千屿吃着果子见沈鹮已经绕树三圈了,便问:“你看到什么了?”
“这里好像有一个界门。”沈鹮认真道。
她没骗人,她的眼异于常人,可以看见妖气。
飘在风中的妖气若浓,御师可闻见,可以符探见,但若妖气太淡,便很少有人能察觉。好比白容,他极力控制妖气的结果便是让满紫星阁的御师都以为他是人,但沈鹮能看见这些妖气。
妖气的颜色各异,她甚至能凭着妖气,看穿一个人的身上挂着的配饰里,到底有几只契妖。
便因这一点,沈鹮觉得古怪。
他们一路过来,山间清明,适合放出契妖来吐纳修习,可方才太阳落山之际,那些清明之气便逐渐消散。眼看天黑,周围越发暗沉,便显出那一缕淡白色的妖气更加明显,像是一团雾,却因淡薄,不知从何而来。
直到魏千屿坐在这株树下,沈鹮才找到妖气的源头。
榕树非妖,妖气却是从榕树而出,可见此处应有一扇界门,妖气从界门另一侧传出。
有界门,便有结界,若入一方结界,说不定便能找到结界中的传承所在,但也相应的,结界中有妖,也会有一定危险。
沈鹮没顾魏千屿,只沿着榕树转圈,想要找到界门所在。
魏千屿嘴里叼着果子,有样学样地盯着树干瞧,耳畔忽而听见一声窸窣,魏千屿吓了一跳,啊地叫出声。
沈鹮也被他惊吓到,回头看去,只见一团白雾绕住了魏千屿,那界门竟在树根之下。
榕树树根处豁然出现了一道深渊巨口,漆黑地像不见底的深洞,沈鹮连忙朝魏千屿伸手,与此同时,另外两道声音响起。
“主子!”
“屿哥哥!”
沈鹮不知被谁从身后推了一把,冲劲叫她与魏千屿撞上了头,一阵眩晕之后,黑暗吞噬。
几道人影陆续于榕树根下消失,深渊闭合,草皮深深,此处就像无人来过,只剩一颗咬了一半的果子落入树根旁的泥泞处。
第39章 清清
沈鹮觉得自己颇为倒霉, 早知如此,她就不与魏千屿一道了。
跟魏千屿一组,非但没旁人帮助,身后还跟了两条小尾巴。
魏千屿毕竟是魏家的公子, 即便他为了脸面不让入紫星阁的魏家弟子跟着, 旁人不愿在这个时候巴结他,魏家也必然会派人随行跟着, 以防他有不测。
沈鹮早就发现身后那两条小尾巴了, 即便她没看见他们的模样, 也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一个步伐稳重, 一个藏身生疏。
郎擎是紫袍御师, 可以说是如今魏千屿身边跟着的众多御师中最有能耐的那一个。魏千屿进入了紫星阁, 郎擎便不能以他手下的身份陪着公子学习驭妖之术了,但出紫星阁,他仍旧能护着魏千屿。
从魏千屿入中融山来, 郎擎一直在暗处跟随, 只是他也没想到会在跟着魏千屿的半途中, 碰上上官家的大小姐。
上官清清便是魏千屿的另一条尾巴,怎么赶都赶不走的那种。
沈鹮想,她本想拉着魏千屿出那黑洞, 结果却被身后焦急忙慌赶来的两人撞入了黑洞中,早知如此, 她就不多摘那些果子, 由他们饿肚子算了。
一声叹息,她定了定神, 总得先知道,他们究竟掉入了个什么地方才行。
沈鹮揉了揉被撞痛的额角, 略微刺眼的光从她眼前照下,她紧闭着双眼,过了片刻后再慢慢睁开,耳畔的声音似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直到一声陌生的呼唤,惊愣了沈鹮。
女子喊道:“小姐,你没事吧?”
小姐?
沈鹮总算看清眼前画面。
不是深林,也不是她未知的界域,此处是一方庭院,院子里有假山池水,池中还有几条漂亮的鲤鱼,却不知为何天已入了深冬,白雪纷飞,沈鹮冷得浑身打颤。
她像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咯咯的牙齿发颤的声音叫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身旁陪着她的女子约十三、四岁左右,哭红了眼睛道:“小姐,是婉儿没护好你,叫她们有机会害了小姐。”
婉儿?沈鹮不认得什么婉儿。
她环顾四周,此处也不是她记忆里的地方,她从未被人叫过小姐,以往在紫星阁,阁中御师都叫她“小师妹”。
这里是哪儿?
中融山林中的那道界门又是什么?
不过很快沈鹮便弄清楚她究竟在何处了,还不等婉儿将她扶起,便有人迎面过来。
温婉却瘦弱的妇人抱着厚袄,匆匆忙忙地朝她奔来,那妇人瞧着有些眼熟,沈鹮确定她没见过对方,直到妇人红着眼眶开口:“清清,好姑娘,你哪儿受伤了没有?叫娘亲看看……快,快随娘亲进屋。”
清清。
上官清清。
沈鹮终于发现妇人哪里眼熟,因其眉眼有几分像上官清清,妇人与上官清清一样,是哪怕长大了也有几分稚气的相貌。
沈鹮冻得受不了,只能跟着她们一起进屋子,被人伺候着换衣裳时,她又瞧见身上的几处伤痕,像是被人掐出来的,胳膊上,大腿上,腰上都是。
她在里屋烘着暖炉,外面妇人正在与男人争执,多是妇人在哭诉,男人并未说什么,临行前却还说了一句“她这不是好好的?你又要闹什么?”
妇人在男人走后无助地哭泣。
但方才那一顿妇人单独的哭诉中沈鹮听出来了,方才那是上官家的家主上官靖,妇人则是上官靖那早已死去的原配妻子。书香门第却家道中落,嫁给了个商人又不得善终,是上官清清的亲生母亲。
今日本是上官夫人的生辰,上官清清特地买了两条漂亮的金鲤放入莲池,寓意祝福,就在她去池子里放金鲤时,被上官茹从后方推入了莲池,险些淹死在池子里。
上官茹道,都是因为她母亲生辰,所以父亲原先答应好要带她去鹤望楼里吃醉鱼也去不成了,既然她出不了门,自然不让上官清清与其娘亲好过。
上官靖宠妾灭妻在隆京已经不是密事,更成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可上官家腰缠万贯,隆京上百条街道,道道有他家的楼、铺,故而众人只是说说,看见上官清清可怜,也不会真帮她。
除了魏千屿。
沈鹮只觉得眼前的光晃动得厉害,上一刻她还在烘暖炉,下一刻便被人带到了正厅,唯唯诺诺地跟在一群大人身后,听他们围着一把椅子恭维。
其实也不是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个男童,精致漂亮,他手上把玩着一艘精巧的木舟,似乎也不将那些大人放在眼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两句,直到他从人群的缝隙间对上了沈鹮的视线。
不,那应当算是上官清清的视线。
沈鹮不知被何种莫名的法术封印在了上官清清的身体里,其实她无法操纵这具身体做任何事,更像是借着上官清清的眼去见证她过去经历过的事。
年幼的魏千屿是沈鹮曾见过的模样,他看见上官清清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拨开人群如一道光般将上官清清从压抑与恐惧中解放。
他牵着上官清清的手,笑着道:“清清,我们今日去滑冰怎么样?齐管家说隆京外的湖上结了冰,冰上还可凿洞钓鱼,一定很有意思。”
一堂的大人中,上官夫人站在角落,陪在上官靖身边的是上官茹的娘亲,那个漂亮的猫妖,娇柔做作地攀着上官靖的胳膊,唯独她借势率先开口。
“魏公子,清清前些日子落了水,身体还没好,怕是不能陪你去钓鱼了。你若怕无趣,我让茹儿陪你一道,她身子骨素来硬朗,还很会滑冰呢。”
魏千屿似乎提了点儿兴趣问:“是吗?”
“是啊是啊。”
沈鹮忽而觉得心中一揪,那不是属于她的感情。
她听见了上官清清急促的心跳声,她想要极力否认,可在一个小小的孩童面前,那些大人如一座座高大的山,冰冷的,尖锐的对着她,她无法越过这些山,她甚至无法在这种场合,也像上官茹那样光明正大地依偎在爹娘身边。
上官清清想说什么,沈鹮大约猜得到,她不想让上官茹和魏千屿接触,她想和魏千屿去钓鱼,整个魏家除却护着她爱着她却懦弱无法反抗的娘亲外,没有一个人将她放在眼里。
可对于小小的上官清清而言,整个上官家都不敢得罪的魏千屿,勉勉强强,算得上还属于她。
魏千屿没有如猫妖的意带上官茹出门,他反而冷着脸道:“我与清清有婚约,我带她出去玩儿是应该的,上官茹与我是何干系?她若想滑冰钓鱼,自己包一片冰湖去,你们上官家又不是没钱。”
即便魏千屿是个小孩儿,可他魏家的势让他有资格如此目中无人。
他摆明了是想帮上官清清出一口气。
那一日魏千屿还是带上官清清出门了,但因他知晓上官清清落了水,不好去滑冰,便改带她去茶馆儿听书,去欢阁听戏,将她送回上官府前带她去放了花灯,还给她买了一盒糕点叫她带回去。
即便那盒糕点进了门便被上官茹抢去丢进池子里喂鱼,即便她那日因一个莫名的冲撞长辈的理由被罚跪祠堂,上官清清的心里还是很高兴。
因为魏千屿带她放花灯时,在花灯上写了他们俩的名字。
他说他喜欢上官清清,因为她乖巧听话,因为她像他年幼时养过又没养大的小兔子,因为她顺着他的心意,从不说令他烦躁讨厌的话,也不恭维他,因为她的声音软软的,会喊他“屿哥哥”。
他说他想永远与上官清清一起玩儿。
那种永远一起,或许是玩伴的感情更多,又或许只是他一时高兴随口许下的,但那确实是上官清清被迫乖巧,被逼听话,只能顺从的童年里,支撑着她的誓言。
直到那场大火烧到了上官府。
烧到了沈鹮的眼前。
她依旧在上官清清的身体里,她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十数年的过去,她看见羽族的赤鸟悬飞于空中,上官靖带着上官茹母女俩迅速逃离。
沈鹮被困在了上官清清的身体里,她看见了上官靖,她哭着请上官靖带走她的娘亲,那时上官夫人正在病中根本下不来床,府里的仆从与小厮有序撤离,可谁也没想过她们的院子,谁也没打算带走她们。
那不是无心之失,甚至可以说,上官靖在借这个机会蓄意谋杀上官夫人。
或许只有上官夫人在意外中死去,他才能安慰自己双手未沾妻子的血,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扶上官茹的娘亲,那只魅惑人心的猫妖上位。
上官清清没有逃,婉儿哭着不肯离开,混乱的妖群冲开了府门,火势转大。
沈鹮的心跳得很快,她借着上官清清的眼,能清楚地看见伏在她身上的上官夫人死不瞑目的脸,上官夫人的血从她的脸上落下,糊满了上官清清的眼。
仇恨,恐惧,怨怒,绝望……无数负面的情绪压垮了上官清清的神智,她终于崩溃地在上官夫人与婉儿的怀中看透了她的一生。
她没敢动,她就这样在隆冬的深夜里躺在两具逐渐冰凉的尸体下数日,直到东方银玥平定了妖族祸乱,直到上官靖携美妾归府,她才从尸体中爬出。
沈鹮忽而觉得窒息,她并未经历上官清清的半生,那些画面皆是跳转着的,可她躺在母亲尸体下的几日却过得极为漫长,久到沈鹮险些以为这都是幻境,而幻境中的上官清清终将死于十年前的大火中。
事实上她活了下来,甚至成了隆京众人口中调侃与讥讽的对象。
他们都说上官清清疯了,她排斥所有靠近魏千屿的女人,沈鹮记得,她才不过来隆京一个时辰就被上官清清的人抓住,带入了旖屏楼内。
她似乎不再像过去那只乖巧的兔子,她亮出了她的爪牙,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牢牢抓住她如今仅能抓住的唯一。
“我听人说,鲛人泪是爱意的象征,等你回来隆京,就把它带给我吧。”
“好啊,我一定找一颗最大、最圆的送给你。”
沈鹮的耳畔忽而响起了两声孩童的约定,紧接着黑暗重新侵蚀,她蹙眉捂着头,额前的疼痛渐渐清晰,沈鹮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总算从那诡异的梦境里挣脱,四肢腾空,沈鹮这才有摔入黑洞中的坠落感。
再睁眼,她看见了一片青绿草坪,而此刻她正从高处坠下,眼看就要脸朝地,沈鹮连忙摆动四肢,借力旋身,好在平稳落地。
再看向周围,沈鹮确定他们这是从中融山的林中,掉入了另一番天地来了。
此处是白日,正值初春,远处的山都是半绿半粉,而她此刻身处桃林,满林桃花纷飞,不远处正四仰八叉地倒着一个人。
那人头朝地,臀高高撅起,看衣裳沈鹮也认出了那是魏千屿。
在魏千屿不远的树上,挂着紫袍的郎擎。
上天厚待美女,着粉裙的上官清清本就像个桃花仙,此刻她真侧躺在一片桃花瓣中,合目沉睡,算是三人中最体面的一个。
看见上官清清,沈鹮内心复杂了几许,梦境中的画面仿若再现,那几乎没什么快乐的回忆。
她挥去脑海中的梦境,抬头去看,她们从高空坠下,所以这片蓝天,想必也不是天。
回到中融山的界门,或许就藏在天上的云彩中。
第40章 秘境
取下木簪, 沈鹮用霍引编的草蝴蝶上串起的韧草草草将发丝捆在一起,束成高马尾后再去叫醒一同坠落还在沉睡的人。
霍引化作人形,寸步不离地跟在沈鹮身后。
沈鹮率先去看脸着地的魏千屿,毕竟这姿势实在不雅, 她也怕魏千屿在泥里闷久了把自己憋死, 而跟着她的霍引则抬头看向一旁楝树上挂着的郎擎。郎擎摔下来时砸断了一排细碎的楝树枝,落了满地楝树花, 那花还盖在了魏千屿的身上, 画面实在有些滑稽。
沈鹮伸腿将魏千屿踢翻了个面儿, 好在, 魏公子的脸没什么大碍, 只是啃了一嘴泥, 还陷在了梦中没醒。
沈鹮从袖中掏出了瓷瓶,霍引瞥见后眨了眨眼,自觉地捏住鼻子。
若白容在场, 必知晓这是何物, 恨不得离百丈远去。
魏千屿睡着了没有防备, 沈鹮闭息后打开瓷瓶塞,将瓶子放在魏千屿鼻下让他闻了闻,紧接着便传来猛烈的咳嗽声。一股恶臭顺着风飘至树上的郎擎哪儿, 一次成功刺激醒了两个人。
沈鹮合上瓷瓶,那边郎擎已经从树上跳下来了。
他连忙去扶魏千屿, 担忧道:“主子!”
魏千屿咳嗽完便推开郎擎, 趴跪在一旁的桃树下拼命呕吐,这一天本就没吃什么东西, 只有半个果子也伴着胃里的酸水一并吐了出来。
魏千屿虚弱道:“沈昭昭,你给本少爷闻了什么?!”
沈鹮淡然道:“鼬妖的□□拌了点儿千足虫的尸体, 放心,无毒。”
魏千屿闻言,又是猛地一阵呕吐,便连一旁的郎擎也有些忍不住心里犯堵。
这气味,虽无毒,但致命!
沈鹮见他们俩都算清醒了,再去了上官清清那边。
她如今对上官清清的看法有些复杂,从开始的不喜厌烦,到如今的些许同情,皆归于梦中的画面,如果她在梦中所见皆是真的,那上官清清的人生真算一场悲剧。
沈鹮对待女子便没有对待魏千屿他们那么粗暴了,她给上官清清把脉,确定她的身体无碍,便由着她睡到醒来。
魏千屿总算吐完了,那股难以言喻的臭味也终于散去,郎擎跟随在他身后四下打量,二人一并朝沈鹮这边走来。
郎擎道:“这里是秘境。”
沈鹮也是这样想的,秘境不是幻境,幻境为虚,秘境为实,秘境更像是创造于结界之中的真实世界。秘境中的一切皆为活物,只是时间流逝的方式或与外界不同,所以外界中融山入初冬,此地还是春暖花开。
沈鹮从未遇见过秘境,中融山中的阵法、结界或许有不少,可一旦碰见秘境,必能遇上传承。
他们也算阴差阳错地走了运,在入中融山的第一天便找到了传承之一。
活着的妖与人,哪怕是灵,都不能在幻境或假象中生存。凡有传承之地,传承者必将自己毕生所学藏于此处,待人发现,这些都是往日紫星阁先辈们留下来的秘法。
若想留下传承,便不是一朝一夕,也有许多先辈知晓自己大势将去,会主动走入中融山,或许还会埋身于此,幻境支撑他们不了太久,秘境便不同了。
沈鹮摘下一片桃花瓣,指尖在花瓣上写下一行符文,再将花瓣放去任由它于风中飞过,勾勒妖气的方向。
郎擎见状颇为震惊,他没想到一个如沈鹮这般年轻的小姑娘,竟能随手画符,以花瓣为符纸。他早在风声境便对沈鹮有些了解,因他一时无法脱困的幻境是沈鹮打破的,当时他见沈鹮便猜她应当至少是个朱袍御师,如今看来,她的能力绝不止于此。
她是谁?
郎擎莫名有些忌惮对方。
魏千屿没想那么多,他能力太低,甚至不知沈鹮方才是在画符,还以为她小女儿心态在玩儿花瓣,便问:“你们方才可做了梦?”
郎擎一怔,不自然地朝魏千屿看去,没出声。
魏千屿道:“在梦里,我好像变了个人,但那还是在蕴水,我记得千方州的路。梦里的我每日就做两件事,白日练习驭妖之术,晚上便去花楼找相好,这是谁的梦?”
魏千屿问完,立时对上了沈鹮的视线,沈鹮有些紧绷,她不自在地朝郎擎看去。
若说梦境相通,那他们四个同时坠入秘境,想必彼此的梦境也是打乱的。
她梦见了上官清清的过去,魏千屿梦见的应是郎擎,那郎擎梦见的是谁?他有可能见到魏千屿,也有可能见到……她。
不!不会是她。
若郎擎知晓她在隆京生活,在紫星阁长大,必定猜出了她的身份,也就不会还能颇为自在地面对她,看她的眼神也不是这般。
如此一想,沈鹮又将目光放在了上官清清身上,还在沉睡中的上官清清,会梦到她的过去吗?她若知晓沈昭昭就是沈鹮,一旦出了这秘境,是否会立刻揭发她?
“谁的梦?”魏千屿那边还在犯傻:“总不会是沈仙子的,你是女子,也从未去过千方州,更别说去花楼里找相好喝酒,我又不会驭妖之术,且说那是梦境,又不像是我的梦……”
到了此刻,魏千屿才反应过来。
他猛然回头瞪了郎擎一眼,郎擎的脸由麦色渐渐变红,魏千屿的眼神又震惊变鄙夷,他连忙朝郎擎踹了几脚:“恶心,恶心!你每天没旁的事儿干吗?总去飘香馆找翠娘,本公子在你梦里……我!你你你,你恶心!”
郎擎头脑一片空白,讷讷说了句:“属下打算娶她的,主子。”
“那也恶心!”魏千屿恨不得自戳双目,或将脑子挖空扔掉,也好过还能记得那飘香馆里翠娘依偎在“他”怀中,喂“他”喝酒的画面。
“我既梦见了你,那你梦见了谁?”魏千屿问。
郎擎道:“属下梦见了主子。”
那是魏千屿离开隆京后,压抑却又放纵,逗猫遛狗,总轻易陷入桃花的十年。
在梦里,郎擎至少见到了三次他被人救起或他救起了别人,而后对人“一见钟情”,邀请那人泛舟湖上,吟诗作对,其实他也不通文墨。旁人对他若小意温柔,他便因自己实则没付出真心而惭愧,生了退怯,旁人若对他全无好感,他反而越挫越勇,非要把事情闹大,闹到魏家家主那边,而后讨一顿打,以此来反抗,来表示他的不满。
沈鹮见那主仆二人闹了一通,心思尚未定下。
若此处为秘境,那远处层层山峦也是真实的了,这么大的地方,要如何找到传承还是问题。
许是魏千屿与郎擎说话的声音太大,终于吵醒了睡在桃花瓣中的上官清清。
沈鹮浑身一僵,盯着上官清清见她睁眼。
上官清清扶着额头,头脑昏沉地晃了晃,见到几个人影后逐渐清醒,在看见魏千屿时立刻起身,朝他扑了过去:“屿哥哥,你没事实在是太好了!”
魏千屿接住了她,一时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便尴尬地周围几人看去,想随便来个人帮帮他。
上官清清很娇弱,她身量小,扑在魏千屿的怀中便因后怕而软了双腿无法站直,更需魏千屿抱住她才能不摔。她嘴里含糊地说着如何跟着魏千屿来了中融山,又如何遇上了郎擎,最后才说到她见到榕树下有一个洞,那洞将魏千屿吸了进去。
她很害怕,怕魏千屿死,也怕见不到魏千屿。
魏千屿见她眼泪,有些烦闷,便道:“别哭了。”
上官清清的确害怕,就连沈鹮也不曾遇见过秘境,何况是没出过隆京城的上官小姐。
魏千屿想起什么,便问:“你可梦到了什么?”
沈鹮微僵,等她叛下死刑。
那边上官清清眼泪还挂在脸上,双目似乎不太清明地眨了眨,过了许久才摇头道:“没有,我就看见一片黑,而后一觉睡到现在,什么也不知道。”
“怪了。”魏千屿问沈鹮:“沈仙子也没梦到什么吗?”
沈鹮的目光还在上官清清身上,她抿着嘴,只觉得喉咙发痒,半晌后才道:“什么也没梦到。”
魏千屿立刻推开上官清清,转身责怪郎擎:“就本公子与你互相梦到了,真恶心!”
上官清清体力尚未恢复,被魏千屿这么一推险些没站稳,沈鹮出手扶住了她一把。那边魏千屿见粉色身影晃过才反应过来自己推得有些用力,心虚地朝上官清清瞥了一眼,见她没事,这才抿嘴,不再说话。
上官清清抽回了被沈鹮扶住的手臂,往魏千屿那边靠去,并不挨着她。
一时静谧。
霍引折了一枝桃花戴在沈鹮头上,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问:“何为飘香馆?为何翠娘恶心?”
沈鹮:“……”
郎擎:“……”
魏千屿:“……”
上官清清:“???”
沈鹮抬手捂住了霍引的嘴,她侧目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事情已经过去许久就不要再提了,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知道往哪儿走。”
众人还是沉默,谁也不知该在秘境中如何应对。
霍引眨了眨眼,手指在沈鹮的手背上敲了敲,沈鹮的手还捂住了他的嘴,避免他语出惊人。她一时对上霍引的视线,那双无辜的眼眨呀眨,似乎有话要说。
沈鹮松手之前对他道:“你若真好奇,私下问我,别乱说话。”
霍引朝她笑了笑,努嘴像是在她手心里亲了一下,沈鹮立刻松开,他才轻声道:“山里有妖。”
山里有妖,若想出去,找他问路即可。
“你能找到他?”沈鹮问。
霍引点头:“他在躲我。”
所以,他能准确地找到妖的位置,只要比那小妖快,便能追上他。
过了这片桃林,再往前走便能瞧见大片斑竹,此地风景独特且优美,倒没有书中常说秘境的那般阴森危险。竹林中青涩的气味顺风飘过,风中隐约传来些许妖气,极为淡薄,可见此山中藏着的是个小妖,没什么威胁。
反倒是沈鹮身边的这位妖,妖气并未收敛,丝丝缕缕地往四处扩散,逼得魏千屿与郎擎藏有契妖的法器都一阵发寒。
郎擎垂眸看了一眼腰间的长剑,他的剑此刻根本拔不出来,想来是被沈鹮的契妖镇压了。
沈鹮能力不俗,她的契妖也非一般妖物,郎擎的契妖已是少有的寒狼,化形可有数十层楼高,饶是如此也极度畏惧霍引,那霍引究竟是什么妖?
他们不知去向,只能跟着霍引与沈鹮走,魏千屿避着上官清清,也不知她是否被吓傻了,难得安静,没立刻贴上来。
他们不敢在秘境轻易施法,因不清楚秘境中是否有特殊禁制,便只能一步步越过竹林。待出竹林,秘境中的天也将到傍晚,晚霞烧红了大半天空,如火般落入山林。
此处像是两山山坳,野草丛生,到人腰间。
妖气渐浓,沈鹮知道他们要找到那只妖了。
奇怪的是,这里好像就只有这一只妖。
沈鹮出声:“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将你揪出来?”
风吹野草如浪涛,沈鹮没见那妖有动静,霍引便指着一处,她知小妖没有威胁,缓步过去,以免惊跑了对方。
碧草之下,纯白的身影瑟瑟发抖,草丛的窸窣声叫她浑身一颤,吓得直接变回了原形。
沈鹮拨开长草去看,就见到绿油油的草丛中,趴着一只白兔,已然吓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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