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兔妖
傍晚的云烧得极为浓烈, 太阳落山后天还是暗紫色的,一时半会儿颜色没淡下去,反而在完全天黑之后,细细地落了几滴雨。
沈鹮几人在中融山中走了一天, 又来秘境中走了一天, 粒米未入,都有些疲惫, 加之落雨, 便想赶紧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正巧遇见了山洞, 几人也不想再走, 便入山洞避雨, 顺便将里头收拾一番。他们到底要在这秘境中待多久还是个未知数, 没找到出路之前,只能暂时将此处当做住所,至少可遮风避雨。
洞外雨势也不算很大, 可只要下雨沈鹮的腿便开始隐隐作痛, 到了山洞她便不想动了, 袖中的果子就算全拿出来也不够他们抵饿的,郎擎便提议出去找些食物来。
这山颇妙,妖只有一个, 其他的山鸡走兽却有不少。
沈鹮不欲走动,她靠在山洞外侧手也不抬, 只有霍引着一身素色绫罗, 安安静静地收拾那一隅,不看他们。
郎擎本要独自出去, 魏千屿被上官清清黏腻的眼神扰得心烦,也干脆跟了过去。
两名男子走后, 洞内就剩一只昏过去的兔妖,一个铺干草的霍引,与沈鹮和上官清清。
沈鹮看向上官清清,盯着她好一会儿才得了对方一记恶狠狠的瞪视,见状沈鹮忽而一笑,只低声道:“多谢。”
上官清清白了她一眼,沉默着双手环抱自己的腿,本就娇小的人缩成一团,显得孤独又可怜。
她知道上官清清其实梦见了她的过去,若入秘境处梦境与过去融合且颠倒,没道理只有上官清清一人什么也没梦到。沈鹮忽而想起了她入隆京的第一日,第一个见到隆京的故人便是上官清清,她们年幼时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因魏千屿在中间,其实双方对彼此都无好感。
沈鹮因觉得魏千屿是个与她作对的傻子,而跟在傻子身后乖巧听话的小姑娘,大约脑子也不好使。
那是她年幼无知的偏见。
至于上官清清不喜欢她,大约是因为她过去与魏千屿作对,而今讨厌她,便是因魏千屿又主动与她交好。
“你早就认出我了?”沈鹮问。
上官清清道:“拿捏你一处把柄,你以后便不会与我作对,更不敢跟我抢人。”
“你知道我对魏千屿没那心思。”沈鹮又道,上官清清却不信。
雨声转大,霍引已经将歇息的地方收拾干净,甚至还主动从沈鹮的袖子里取出一件大衣铺在了草堆上,看上去软和且温暖,想来能抵御雨夜之寒。
沈鹮为叫上官清清别忌惮她,便拉过霍引道:“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相公。”
上官清清果然震惊地看向了她,一双眼写满不可置信。
沈鹮笑道:“我既成了亲,相公又伴在身侧,且我自认我家霍引比魏千屿长得好看许多,我这人肤浅,就图人相貌俊朗,这般你总能信我不会威胁你了吧?”
上官清清动了动嘴唇,半晌才哑着声音道:“你疯了?与妖成婚?”
沈鹮挑眉:“这世上与妖成婚的有许多,何多我一人?”
上官清清对妖并无好感,她自幼被上官府里那对母女欺辱,而上官茹的娘更是踩着她娘亲的尸体上位,她甚至有些厌恨妖,更不能理解人为何要与妖在一起。
在上官清清眼里,沈鹮大约也与上官靖一般,是个被妖的美色所惑的无知之徒,看向她的眼神也变得更为鄙夷,却没有忌惮的敌意了。
沈鹮无所谓她怎么看自己,只要她别因莫须有的事嫉恨她就行。
没一会儿郎擎便与魏千屿回来了,二人身上都淋了雨,入山洞才念清净诀,除去身上的雨水后,将打来的野兔丢入火堆中,先烧了毛皮再清洗,最后烤着吃。
焦香的肉在山洞扩散,沈鹮分到了一条前腿,霍引则坐在她身后替她梳理发丝。
一天下来,草蝴蝶早已枯萎,也没了那分韧劲儿,沈鹮披散着长发看向山洞外的雨,天黑漆漆的,也不知对于中融山那边来说,到底过了几个时辰。
烤肉的香味唤醒了沉睡中的兔妖,只见那小兔子后腿蹬啊蹬,忽而睁开了眼,一瞬便化作一名穿着白纱裙的少女,懵懂地睁开双眼坐起。
几人视线纷纷盯去,那兔妖看见人虽惊讶,却也还好,只是目光落在沈鹮身边的霍引身上,又开始瑟瑟发抖,一瞬化了妖形出来,头顶冒了两根长耳朵,手臂上白绒绒的毛都竖起来了。
“小妖别怕。”魏千屿开口:“你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兔妖瞥了一眼火堆旁烤着的兔肉,瞪圆了一双眼。
沈鹮一瞬无语,郎擎也怕她再吓昏过去,魏千屿这才反应过来,拿着那兔肉藏在身后道:“这不是兔子,这是……山鸡!”
兔妖耸了耸鼻子,一瞬朝魏千屿扑了过去,郎擎连忙出面阻止,却见她身体灵活,只对着魏千屿手中的兔肉过去,拿了兔肉转身就跑,又缩回了山洞角落里。
上官清清讨厌她接近魏千屿,直接拦在了魏千屿身前,面色不虞地瞪着兔妖。
于是众人眼前,兔妖饥肠辘辘吃烤兔肉这画面便显得分外诡异。
那兔妖一边吃还一边流泪,沈鹮开口:“倒也不必如此伤心,它还没开智,的确算不得你同类……”
兔妖呜呜两声,哇地哭了出来:“太、太香了!老子多年没吃过肉,肉的味道,太香了啊——”
这兔妖,显然与众人所想的不一样。
她将兔肉吃干净,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这才重新胆怯地看向他们,尤其是盯着沈鹮身后的霍引。
向来对妖都算温和的霍引,意外在与兔妖几回对上视线后,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像是威胁般瞪了她一眼,兔妖的耳朵与尾巴又重新冒了出来,抖得像是随时要昏过去。
“你别吓她了。”沈鹮轻拍了一下霍引的手。
霍引抿嘴,乖乖听话,便将妖气收敛,那兔妖果然在晕倒的边缘重新清醒过来。
兔妖扶着头,眼神晃啊晃,总算找回了理智,看向沈鹮与魏千屿:“紫星阁的御师?还有个魏家的紫袍御师?你们如何会入此秘境?”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沈鹮盘腿坐在兔妖对面,笑道:“你既认得紫星阁与魏家,要么是曾经出过秘境,要么曾经紫星阁与魏家的人都来过,想来来过的人,应当早已出去。”
“你怎就不猜,他们是死在这儿了?”兔妖问完,郎擎便威胁道:“若你不说出秘境出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你们还能对我怎么客气?”兔妖提及此,顿时发飙:“一入秘境就让这妖吓我,逼得老子在那草堆里化作原形,后来又当着我的面吃兔子恐吓我,眼下还围着我问东问西,这叫对我客气?”
“纠正一下,那兔肉你吃得最多。”沈鹮眨巴眨巴眼。
“老子饿不行啊?!”兔妖的脾气显然不好。
沈鹮眉头一皱:“说不通,放相公!”
霍引闻言,乖巧地将脸凑到沈鹮跟前,抿嘴露出一副温和的笑容,眼神询问,要如何放他?
其实不用,只要霍引往前探一探,那兔妖就怂了。
“丫头,你好得很!”兔妖对着沈鹮咬牙切齿,她道:“老夫自知如今打不过你们,但你们也可满山川地去找,此秘境任凭你们翻个底朝天也别想找到除我以外第二个开了灵智的,若想离开这儿,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魏千屿问:“什么条件?”
兔妖道:“带上我,且出了这座山,必须得护着我。”
这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不等郎擎开口,魏千屿就率先做主:“没问题,我堂堂魏家不至于连个小妖也护不住,你日后便化作郎擎的契妖跟着他,他是紫袍御师,总能护着你。”
“不,我不要当他的契妖。”兔妖指着魏千屿道:“我要跟你小子一起。”
魏千屿愣怔:“我?我……也不是不行,但你会什么?”
兔妖哼了声:“收不收我,还得老子乐不乐意,你当老子什么?愿当你的契妖?老子还没嫌你蓝袍一级是个废物呢。”
魏千屿:“……”
他正觉得气愤,只见一抹粉色身影迅捷如风,两道尖叫声瞬间叠在了一起。
上官清清一直沉默着,就在兔妖说魏千屿是废物时爆发。她直接朝兔妖扑了过去,骑在兔妖的身上双肘掐住对方的脖子,用力地与兔妖扭打在一起,声音颤抖却又坚定:“屿哥哥不是废物,你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沈鹮拉着霍引往后连退两步,郎擎也愣住了,唯有魏千屿率先反应过来,上去拉住上官清清。
“你又发什么疯?”魏千屿不是第一次见上官清清如此与人争斗,他觉得头疼心烦,不清楚明明方才还乖巧安静的小姑娘,怎么一瞬便爆发成了疯子的模样。
即便她嘴里说的话是为他好,可魏千屿不愿她如此,太过疯魔,太过招摇。
上官清清的眼眶都红了,那兔妖也不是好惹的,尖利的兽爪在她脖子上落下两道伤痕,鲜血染红衣襟,上官清清却不知痛:“屿哥哥不是废物,他不是!”
兔妖骂了句脏话,又在此刻服软:“疯女人,好好好,他不是废物,行了吧?”
上官清清却从靴子里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对准兔妖的嘴道:“你侮辱他,我要划烂你的嘴。”
魏千屿夺过上官清清手中的匕首,拉着她将她摔到一旁,心中无奈且生了莫名的恼怒:“你能不能安分些?你在疯什么?旁人说一两句我自己会骂回去,用得着你要打要杀地冲过去吗?你又不是我的谁,何必如此?”
上官清清像是从疯魔中清醒,她瞬间落泪,望向魏千屿的眼神也充满委屈:“我、我是你的未婚妻。”
“我不认。”魏千屿道:“我从未认过,上官清清,出了这秘境,离开中融山,我还是会向家里反抗,我不愿娶你,也不会娶你。”
这话如一把锋利的刀,刺得上官清清哑口无言,她像是被这把刀捅破了心口,削去了神智,呆愣地趴在地上久久没动,一双眼暗淡地不知望向何处,空洞无神,死气沉沉。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上官清清喃喃道。
魏千屿却想断了她的念想,他实在不愿与她纠缠,便道:“以前的孩子话,我早忘了。”
上官清清却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她依旧喃喃那句以前,逐渐将自己抱成一团,不敢去看魏千屿,也不敢面对所有人。
沈鹮见过她的过去,她记得那些梦境。
人的确会因时间与经历改变,魏千屿与上官清清不曾有过多热烈的爱意相处,也不曾有过山盟海誓,那些陪伴与玩闹,究竟有几分真情真意,唯有他们自己知晓。
兔妖看了一场闹剧,捂着脖子半晌瞪了魏千屿一眼,抿嘴道:“负心汉,我不跟你了,我跟她。”
兔妖指着沈鹮。
沈鹮:“……???”
魏千屿气不打一处来:“喂,我刚才救了你,你知不知好歹?”
兔妖哼了哼,并不理会魏千屿,她伸了个懒腰朝山洞外走:“不是说要出秘境吗?跟上。”
“外头天黑,还下了雨,不如明日再寻出口?”郎擎道。
兔妖却说:“这鬼地方老子一刻也不想多待,走走走,现在就走。”
第42章 杀人
紫星阁御师入中融山不过短短五日, 便有许多弟子受伤归来,离山回紫星阁内养伤。
李璞风与卫矜在山间彼此联系,每日都能碰面,便是那魏家请来的陈道之他们也可以符传话, 五日内也见过一回。唯有白容不知去向, 谁也没能找到他,更没有他半分消息踪迹。
一千多名紫星阁的御师, 如今能留在中融山上的也只剩下一半, 这一半中还有一百多人是没能联系上的, 不知是陷入了结界、阵法, 还是掉进了未知的秘境中去了。
中融山上的神秘传承, 李璞风曾见过一次, 那一次是沈清芜带领紫星阁御师一齐出动,在中融山的南部遇见了一处传承。与紫星阁先辈们留在中融山中历练的传承不同,那传承不在紫星阁书册的记录当中, 因意外被人发现, 掉入传承中的人若想出来, 便只能接受传承。
传承之力罕见,彼时的光即便在白昼也能照亮中融山南部的天,流光溢彩, 如瀑雨过后出现的虹霞,足一刻钟才消失。
那处传承被当时还在紫星阁学习的明王接受了, 传承之力可让他与世间所有开灵的妖兽通话。无需那些妖化作人形, 学习人语,只要它们有沟通的意识, 明王便能听懂它们的用意。
李璞风羡慕过,明王于驭妖之术上向来很有天赋, 他是个极其温柔的人,彼时愿意成为他契妖的妖有许多,其中不乏李璞风无法控制的那些大妖,可明王谁也没要。
十年前隆京祸乱明王遇险,有人说他早已被妖拆吞入腹,可失踪前夕,他依旧没有任何契妖傍身。
中融山是个神秘且富有传奇的地方,紫星阁历练的传承有几处,那些传承为公用,只可瞻仰,不可独吞,就像一本可随时翻阅的古书,供千万弟子来阅。
这五日里,李璞风也在找那些传承,只是过去的传承地点连阵法都散去,一丝不留。
说不定是曾经离开紫星阁的那几十个御师心有不甘,或以为紫星阁不复以往,仗着无人看守中融山,便偷偷将传承之力收纳融体,使得这半边山与荒山无异。
此番来中融山寻传承,说起来还是白容的主意。
李璞风以为他知晓紫星阁如今在中融山中无历练之所,便需要新人去开发新的可学传承,加上这些弟子来自五湖四海,各大氏族皆有,他们彼此忌惮,不敢将传承私吞,一经发现,必会上报。
可如今提起此主意的人,却不见踪影,寻不着了。
白容不曾出过中融山。
他只是不愿与李璞风等人作堆,他有他自己的要事需得解决。
这一路上,他杀了十三个人了。
杀人是个大工程,为了不杀错,耗费了他许多精力,乃至于五日在中融山中来回奔走,疲惫得他脾气也跟着上涨,若此刻再听李璞风那人几句唠叨,白容怕自己一个没忍住拔了对方的舌头。
入夜的中融山,处处都是怪叫。
胆怯的御师,林中的虫兽,一惊一乍,吵得人头疼。
巨大的榕树枝繁叶茂,足以遮挡一个本就一身玄墨,身形劲瘦的少年。幽暗中,唯独少年的一双眼明亮,浅茶色的瞳孔像是渡了一层金,蛇瞳般竖成细线,寒冷且危险地盯着不远处的一队人。
七个人,六男一女,女子是魏家的,还是他蓬莱殿的御师,男子中有两名魏家的,剩下四名各地都有,白容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其中一人,目光落在他身上防御的铠甲上。
铠甲为妖所化,若他没看错,应当是穿山甲妖。
白容单手托腮,微微挑眉,抬起右手凭空画了几点,再动手指以妖力催阵,眼见着那几点暗蓝色的光如岩浆一般顺着树干往下流淌,迅速将那七人包围。
银光乍现,幻境已成。
幻境中的七人分别掉入了不同的幻象中,足以信任的人询问他们真心话,内心恐惧的事物当着眼前放大,一个个人性的弱点在白容面前展露无疑,他却冷着一张脸,兴致缺缺,觉得无趣的就不再去看。
这几日,不同的人生,类似的故事,他看得太多了。
这七人中,唯独那只穿戴了穿山甲的人或有些作用。
果然,男人陷入的幻境里出现了另一道身影,浑身笼罩在黑色之中的人佝偻着背,如同沧桑的老者,那老者给了他一样东西,漆黑的几滴水封印在琉璃瓶中。男人接过了琉璃瓶,对那老者连连道谢,又取出那几滴黑水中的一滴,点在了自己的铠甲上,铠甲妖气骤然暴涨,但一滴黑水不足让其失智或死亡。
“有了这东西,我必能通过朝天会。”男人说罢,再看向老者:“你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吧?”
“李御师请放心。”
“不,我不放心。”男人说着,一剑捅上了老者的胸膛:“唯有死人,才能闭嘴。”
幻境中的身影猝然被火焰吞噬,男人这才惊觉与他来做交易的并非真人,而是一个套了符的纸人,他自以为无人知晓的秘密,如今已成他人手中的把柄。
他不可能不去参加朝天会,也势必要进入紫星阁,只是未来的某一日,或许会有某个人,带着同样的琉璃瓶,无需里面放着黑水,便只要一个空瓶子,就能以此要挟,逼他就范,操控着他。
幻境中,男人无限恐惧,他重复着捅死纸人的动作,又无法抗拒为自己的契妖提升妖力,助他进入紫星阁的机会。
此人不是隆京的。
白容不认得他,他身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标示,大约是执某个州地的荐信而来。
他的妖力化作一只手,在男人拼命去捅幻境中的假人空档里,将他怀中藏着的琉璃瓶取出。
白容靠在树干上,姿态放松,有些慵懒,右手捏着那琉璃瓶对着月色细细去看。瓶中的黑水大约只有三、四滴,极少,但若用在同一只妖的身上,那妖怕是会如蓬莱殿比试时,钱御师的黑熊妖一般,彻底疯癫,甚至异变。
瘴毒。
白容将这琉璃瓶收起,散去幻境前,照例将那男人杀了,在此之前,那只穿山甲妖倒是被他活捉,以妖力炼化成一块铁甲,暂且封住了其神智与意识。
幻境被风吹散,风中还有浓烈的血腥味,几个魏家的御师率先回神,一人心中震惊:“我还以为咱们掉进结界,会遇见传承。”
“李哥!”有人惊呼。
血腥味渐浓,风中寒凉的妖气也在这瞬散得干净,几人围着那已然倒地的李御师,他是被人用他自己的剑,一剑封喉而死。那剑的深度几乎要将他整个头颅削下,脊骨断了一半,连着皮才勉强算是具完整的尸体,汹涌滚烫的血液染红草坪,众人心中惊异,也有莫名的恐惧。
李御师死得悄无声息,是被妖所害,可这中融山中的妖有许多,他们到现在一个也没捉到。
此妖能杀人无声,用幻境迷惑他们,能力必在他们之上,如今最好是上报给殿主,从中融山中快速撤离。
紫星阁御师进入中融山的第十日,又伤了一些御师,部分人撤离回隆京,李璞风与卫矜还有陈道之三人商议,最多再等五日便离开中融山。
此地太长时间无人来过,不过短短十几日竟意外死了三十几名御师,有的是意外,有的却显然是他杀。
部分御师死时,周围的同伴都说见到了幻象,山中有妖不是稀罕事,怕就怕藏在中融山中的要是十年前隆京生变时逃出来的,他们凶恶弑杀,于年轻的御师不利。
只是此事商议,无法通知白容,少年彻底不知踪影,陈道之甚至问,他是不是因为年轻气盛,也遇险境,死在了山里?
此话一出,李璞风与卫矜皆是沉默,他们并未与白容切磋过,拿捏不准他的实力,如若白容真也与那些御师一般死在中融山中,那他们要如何与公主府交代?
加盖紫星阁御师印章的信纸,被人送到了逐云的手上,又被逐云呈给了东方银玥。
信纸展开,里头仅有六个字——蓬莱殿主失联。
逐云见字,微微一怔,再看向拿信的东方银玥,她卷着信纸随意塞进一旁的水杯中,任由水痕混乱字迹,雀翎扇晃动,凉风习习。
“殿下,是否要属下派人去找白大人?”逐云开口。
几个月前,白容在隆京消失,东方银玥于公主府没见到他人,便动用了满京的御灵卫城里城外搜寻多日,便是要找到白容。甚至御灵卫的消息传遍玉中天,都知道长公主殿下要寻人,只是最后没寻到,还是白容自己回来的。
这才在隆京安分多久,他怎又不见了?
先前白容消失的那些日子里,东方银玥不眠不休多日,说是政务繁忙,实际上她紧皱的眉头没松过,逐云知晓那份愁云不下,至少有一半是因为白容。
“由他去作。”东方银玥只说了这句,意思便是不用去找了。
逐云不敢揣测东方银玥的心思,可此刻难得有半日松快的长公主再度皱起眉头,端上来的荷花酥一口没吃便放置一旁,明明入初冬,可她雀翎扇却扇得比平日里要快些。
紫星阁御师入中融山近半个月,这半个月来白容也不是一点消息也无。
大约七日前,东方银玥晨起时瞧见床幔金钩上挂着一枝带着露水的木芙蓉,她便知道少年回来过,只是后来这七日,金钩上的木芙蓉都枯萎了,少年依旧未归。
退了逐云,东方银玥有些疲惫地撑着额头,难得一个凉爽的午后,便又因白容之事烦忧。
他行事冲动,总有一日会吃亏的。
曾有人对东方银玥说,妖是不懂人的感情的,哪怕一个妖再温顺纯善,可骨子里的妖性难改,冷血与杀戮潜藏于他们的骨血中,是他们的本能。能力越卓越的妖,越是如此,在人的眼里,以为妖卑微,可在有些妖的眼里,人才是蝼蚁。
或许白容的眼中,那些他不放在眼里的人,与蝼蚁无异。
但曾对东方银玥说出那般通透话语的人,最后却死在了他深爱的妖的手上。
“殿下在想谁?”
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叫东方银玥微怔,她侧身看去,便见白容站在院外一株金桂树下,晚桂的香味也没能冲散他身上的血腥气。
“是在想我吗?”白容没靠近,他神色有些兴奋:“方才我见到逐云,她瞧我那眼神,似乎怪我让殿下担心了,殿下担心我吗?”
东方银玥盯着白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少年眼神赤诚,看向她从来都是不加掩饰的浓烈渴求与爱慕。
占有,掠夺,吞噬,那是妖性。
或许在外的那几分克制,才是东方银玥这么多年来教会他的,类似于人的一面。
“白容,你又杀人了。”东方银玥道:“本宫说过,不喜欢血的味道。”
白容嘴角微扬:“我知殿下不喜血腥味。”
所以他一直站在院外的桂花树下,没有上前,也在极力忍耐朝东方银玥靠近,去拥抱她的冲动。
第43章 芙蓉
白容行事, 一向不按章程。
他怕身上的血腥味冲撞了东方银玥,又忍不住想去见见她,便还是遵从本心,先看了东方银玥, 再回到自己的住处将这一身染入玄衣厚重的血色洗净。
衣裳烧了, 水泡了三遍,直到指腹发皱了他才从水中起来, 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发丝都没绞干便匆匆往东方银玥的凝华殿跑。
带着一身潮气, 白容重新出现在东方银玥的面前。
凝华殿内, 东方银玥捧着一杯热茶暖手, 雨山枫泡开, 淡淡的茶香味飘来,如枫叶般的茶色滚着瓷白的杯壁,如玉般的手指尖被烫得略红她也没松开。
白容见她眉心微蹙, 已然猜到她心情不好, 来前逐云已经告诉白容, 紫星阁的其他三位殿主将他失联的消息告知公主府,一旦此信传出,或会影响他蓬莱殿主的身份。
在外, 无人知晓蓬莱殿主白大人,是东方银玥十年前豢养在公主府里的妖, 除却那些曾真正见过他的人, 可那些人也不敢轻易置喙他的身份,只敢背后闲谈罢了。
白容却是无所谓的。
他凑上前去, 自然地蹲在东方银玥的身前,下巴磕在她的膝上, 一只手藏于身后,孩子气般卖个关子,却不知此刻东方银玥居高临下,已然将他藏在身后的东西看光了。
公主府里的奇花异草有许多,都是那些巴结的人送来供她赏玩的,即便有专门的花匠悉心照顾,在如今逐渐冷下去的天里,绽开的花朵也不如白容摘来的盛放。
又是一枝漂亮的木芙蓉,花枝上开了两朵,淡粉色的花瓣上沾着水珠,挤在一起未开的花苞藏于宽大的叶片之下,少年握着花枝的手都不敢用力,生怕毁了它。
“我很想念殿下。”白容直白地诉说着思念,慢慢将那枝木芙蓉递给东方银玥,下巴在她膝盖上磨了磨,问:“殿下喜欢吗?”
就在这间凝华殿,隔着屏风与珠帘之后的拔歩床旁勾起珠帘与床幔的金凤钩上,还挂着一枝枯萎了的木芙蓉,与白容此刻奉上的一般,也曾极度鲜艳过。
“中融山上摘的?”东方银玥接过花放置一旁,反而握起他的手细细去看他指腹上的褶皱。
血腥味淡去,白容的妖气与她特调的熏香混合在一起,东方银玥抚着他的指腹,在白容明亮又期待的目光下,将他的手扔了回去:“杀了多少人?”
“二十一个。”白容老实交代,又想起什么道:“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他们身上藏有瘴毒,迟早会危害到紫星阁,危害到殿下的头上。”
防患于未然,也是东方银玥曾教过他的一课。
白容将这些日收起的瘴毒与妖一并取出,他提着沉甸甸的布袋,里面各种东西相撞,传来叮铃哐啷的声响。
东方银玥指尖挑开布袋,里面果然有二十多个大同小异的琉璃瓶,瓶中多少都剩了些如墨水般的瘴毒。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被炼化的妖,白容的妖气封锁其上,那些妖不得化做原形,只能沉睡,等待召唤。
他又用下巴蹭着东方银玥的膝盖,一只手悄无声息地顺着她的裙踞抚上她的脚踝,用邀功的眼神看向她,轻声道:“如此一来,紫星阁中御师的危害至少除了一半。”
白容将身上带有瘴毒的御师都杀了,不多,二十一人,可这二十一人身上的瘴毒加在一起,致使疯魔的妖于隆京闹事,能杀的寻常百姓便不止千人。
氏族子弟为氏族做事,即便入了紫星阁,也不会全心投入到紫星阁里,就怕他们于紫星阁中威望渐盛,回头又帮扶氏族,危害朝纲。
这些氏族留在紫星阁中的御师,是东方银玥另外要考虑的事。
白容的确妖性难除,他才没真的考虑紫星阁的御师在中融山中能找到几处传承,他也不在意,他只是借着这个幌子,借着中融山地势与地点的特殊,将人圈在一处,一个个找,一个个杀。
“我比青云寺有用,是不是?”白容捏着东方银玥的腿,贴得越来越近。
提起青云寺,东方银玥眉心微蹙,似是想到了不愉快的事。
白容轻易捕捉她的厌烦,睫毛轻颤,盯着东方银玥看了片刻便哑着声音道:“有人为此来烦扰殿下了?”
青云寺如今的寺卿,是容太尉的女婿,容太尉掌兵,曾一度将魏家的权势从魏太师的手中抢夺而来,即便如今魏家依旧是天穹国数一数二的氏族,可若兵戎对决,容太尉未必会输。
半个多月过去,青云寺的官差还守着上官府,在此期间,已有人来东方银玥处上报两回。
“我记得之前那个邹杰,便是容家的狗。”白容抿了抿嘴,恍惚了一瞬:“我坏了殿下的事。”
邹杰是容太尉的人,几个月前白容回到隆京,那夜在星祈宫里听到邹杰半是讨好半是威胁地要为东方银玥择驸马。当时白容一气之下便将他杀了,再把他丢到了一梦州里去,以幻境混淆一梦州中一个鲛人的记忆,成功将自己从中摘除干净。
东方银玥曾说,她是要杀邹杰,却没打算那么快动他。
如今看来,她其实是在等待机会,利用邹杰拔除容太尉的羽翼。只可惜邹杰死得利落,容太尉如今又借着青云寺拿捏上官家,实则是想用上官家与意外出现在隆京的瘴毒,拿捏东方银玥。
“他们一定又想了恶心人的主意。”白容身上的妖气不加收敛,他抱着东方银玥的腿朝她凑近,声音凛冽沙哑,带着委屈与占有,厌恶道:“他们想往殿下身边塞人。”
东方银玥见状,雀翎扇打在白容的额头上:“好大的酸味儿。”
“我比青云寺的人有用,殿下不要假意顺从,将计就计。”白容朝东方银玥倾身而去,他的手按在她的膝前,弓着背将额头抵着她的肩:“我不要公主府里有旁的人进来,无人配做殿下的驸马,那些龌龊的人,我去杀。”
“幼稚。”东方银玥轻轻拍着他的脸:“本宫难道还能守着你一人不成?”
“为何不能?”白容道:“我可以伺候殿下,让殿下舒服,无需殿下担心,我永远不会背叛殿下,我还可为殿下的刀刃,殿下指哪儿,我杀哪儿。”
“你便是这般毫无顾忌,不怕天下的御师议论?”东方银玥又问:“于中融山失联,再从公主府出去,届时满隆京的人都知晓紫星阁的蓬莱殿主是本宫府里的人了。”
白容激动道:“如此甚好。”
东方银玥拽着他的发丝,让他抬头看向他的眼,她瞧见白容眼底的期待与欣喜,他是真的高兴,恨不得向全天下昭告他的身份。
“没脸没皮的东西,别坏了本宫的事。”东方银玥松开他的发丝,少年又再度缠了上来。
让他看上去像个人,将他安排入紫星阁,的确是东方银玥考量许久的结果。她的手边的确无人可用,可白容不能是面首,他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做。
“瘴毒从何处而来?”东方银玥问他。
白容的手从她的膝盖瞬势摸上了她的腰,窸窸窣窣地取下了许多配饰,包括那条他曾亲手系上的狐尾。这般动作着,他还能应对自如:“暂无源头出处,但这二十一人中,有十六人是东孚来的。”
“安王封地。”东方银玥沉思:“自父皇在位时,便没怎打听过东孚的消息了。”
安王是异姓王,本姓为凌,取安是为镇守海域,其祖上擅水,因平海乱有功,被封为王,王位世袭,但凌家人无召不得入玉中天。数年前东方银玥将瘴毒列为隆京禁物,整个玉中天都再找不出一丝瘴毒,旁的地方倒是没有加以限制,但若从东孚带瘴毒入玉中天,便是犯忌了。
只是东孚向来安稳,东方银玥也从未去过那处,连如今当家做主的安王有几个孩子都不知道,若想查到是谁有计划地将瘴毒传入隆京,便需深入兰屿了。
思及此,她端起茶盏正要饮一口茶,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便从她怀中钻出,头顶撞上了茶杯,只听哐啷一声,杯盏落地,雨山枫浇了白容满头满脸。
他的额前烫红了些,少年却不在意,将流到嘴角的雨山枫舔去,浅茶色的眼眸中倒映着东方银玥的脸,妖气像一张密织的网,笼罩着她,处处都是求欢的气息。
她的衣襟早已乱了,白容的手也探入其中作祟。
他揉着人类的身体,柔软、细滑,像是只要稍微用点儿力便能撕裂皮肤,碾碎骨肉。
白容克制着去吻东方银玥的唇,双眼餍足地眯成了一条线,始终不舍得闭上,他要将东方银玥的全部表情都收入眼底,牢牢记上。
“一百二十九天,殿下。”白容低声道:“太长,太久了。”
东方银玥像是被妖精蛊惑,听着白容的声音,心跳快得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
蛇的身体冰寒,东方银玥素来贪凉,可当白容的手抚摸着她的脖子,轻轻掐住她的下颚处时,还是激起了她一身鸡皮疙瘩,颤栗又混沌地急促呼吸。
一百二十九天前,白容便在凝华殿的拔歩床上,妖力化作绳索束缚着东方银玥的双手,而他的手掌掌握着她纤细的腰肢与脚踝,泡在汗里,浸在水中。后来他听闻朝中秽言秽语,一气之下跑去风声境,要割一条妖龄足长的狐妖尾巴,最好是极擅魅惑之术,便可为人抵御那些恶心的小动作。
从那次离开直至现在,白容都不曾真正抱住过东方银玥。
“滚下去。”东方银玥踹向如一座小山缠上来的少年,却被他抓住了脚,胡乱在她腰后塞了一块软枕,垫高了臀。
衣袂纠缠,摩挲出沙沙声。
白容颇为委屈,又不肯放开:“我知殿下今日空闲。”
她从来都很忙,于那件事上似乎也不热衷,白容血气方刚,只要看着东方银玥,他就已在脑海中将她从上至下揉吻了无数遍。
东方银玥怒骂道:“现在才申时!”
屋外天光大亮,至少再有一个时辰太阳才会落山,凝华殿的殿门虽关上了,可窗户却未合拢。半开的小窗外可见几串凌霄藤,半枯的藤蔓随风摇曳,晃动的影子投在地面,光芒透过缝隙,照耀珠帘。
白容深深地吸了一口东方银玥的味道,餍足地叹息,喉结滚动,就连吻都带着雨山枫的清香。
他才不管外头人如何看他,不论是入了这公主府,还是跨进紫星阁,他白容都是东方银玥的人。最好全天下的人都知晓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他脾气差,手段多,心肠歹毒且阴狠,所有人都别来轻易招惹他,别妄想觊觎他的人。
白容舔舐掉东方银玥沟壑处的汗珠,吻去她的泪水,妖气四溢下,冷血的蛇就连呼吸都变得滚烫。
竖成细线的蛇瞳露出不解,又有兴奋,少年沙哑着声音道:“殿下每次都会哭。”
明明在外,她是那么坚不可摧,高不可攀。
起初他不懂,他以为自己弄痛了她。
后来白容渐渐明白,极致的欢愉,亦会叫人落下眼泪。
第44章 龙睛
这一觉过长, 次日巳时东方银玥才缓缓苏醒。
她趴在软床上,背后有一双手在不轻不重地按捏着,像是放纵过后的补偿,但这点儿补偿仍然无法让她卸下恨不得一刀砍了对方的心。
砍不了他的头, 至少剁掉他作孽的两根中其中一根, 日后至少能省一半时间。
凝华殿中白容的妖气还未散,纵容有一便有二, 有二便无底线, 正是东方银玥的这一点心软被白容拿捏, 昨日才会由他操控, 不知节制地叫她昏过去两回。
一记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投来, 白容也无畏惧, 反而扬着浅笑,凑近到东方银玥的跟前朝着她的嘴角轻轻落下一吻。
“好喜欢殿下。”他从不吝啬爱意流露。
这话叫东方银玥浑身一颤,回想起昨日意识沉海, 颠乱时, 少年也是这样说的。
好喜欢殿下。
若是能吃掉殿下就好了。
说出这话时, 东方银玥恍惚在他身上瞧见了密布的蛇鳞,顺着少年的肋下覆盖至腰腹,银色的鳞片衬着那双异色于黑暗中发光的蛇瞳, 叫人心生恐惧,又自甘堕落般地沉沦。
东方银玥叹息, 裹着衣裳起身, 瞧着窗外的阳光,大约猜到了时辰。
“我已传信给其他殿主, 不会叫他们为了找我而来公主府的。”白容走到东方银玥跟前,弯腰垂眸替她穿戴衣裳。
昨日他亲手褪去, 今日又亲手系紧,白容心中欢喜。
“紫星阁的御师要从中融山撤离了,此事你可知?”东方银玥也懒得动,便由他给自己弄,顺口问。
“知晓,他们已经走了大半了,还有一些陷进山中阵法结界里暂且出不来,待出来后,也会回京。”白容抬眸看向东方银玥道:“待人都回了紫星阁,我替殿下盯紧他们。”
东方银玥瞥他:“不要在紫星阁内杀人。”
“唔,我明白的。”白容认真道:“若有人行踪有异,其心不正,我会把人提到荒野去杀。”
东方银玥顿了顿,她本想说,最好白容的手上不要沾染人血。他是妖,血液会激发他的妖性,总有浩瀚的人血会吞没他的理智,到那一天,不受控的白容,便会是隆京最大的祸端。
他不是谁的契妖,这世上还没有哪个御师能强大到束缚住他。
而他一切克制,皆在东方银玥的指令之下。
“殿下。”
逐云在外出声。
东方银玥扶着额头,见穿戴好了,便唤人进来替她梳发。
逐云与宫女一并入殿,神色紧张道:“中融眼处有异。”
白容闻言,眸色微沉,忽而想起一个人。
他在中融山中转了多日,杀了几十个人,倒是没碰到沈鹮那一组。她那一组只有她与魏千屿两人,而这两人都不会与瘴毒有关,所以白容刻意忽略他们,此刻想来却也古怪,即便不是他们,也不该没有踪迹。
中融山的山脉归东方皇室管辖,山中有几处要点也由御灵卫把守,传闻中融为真龙之名,沉睡于隆京城外,那传闻也非传说,至少东方银玥见过所谓的龙头。
那是一座巨大的山峰,异石堆砌,无人敢去动那一峰。山上龙角朝天,像是五彩的晶石,而龙头斜斜匍地,半面朝下,只露出了一只眼。
中融眼如一面巨大的黄玉,即便表面蒙上了一层青苔,也可见其中玉石通透。
那面黄玉如小楼般高,龙头上长满了植物,藤蔓沿着黄玉生长,野花野草开了无数。碧空之下,野草翻飞,几只绫鸟落在花丛中又衔花朵飞过,御灵卫排成两队,迎来了宣璃长公主。
听守在中融眼处的御灵卫说,今晨太阳还未升起,那面黄玉中便绽放出了异光,如虹霞坠地,几乎照亮了这片草野,足有一刻钟那光芒才渐渐暗淡。
东方银玥闻言,只觉得耳熟。
回想过往,明王曾在中融山中走失,后意外遇见传承,接受传承后,便如御灵卫所说的这般出现过异光。
“从光芒消失至现在,过去多久了?”东方银玥问。
御灵卫答:“禀殿下,快两个时辰。”
接受传承需要过程,若无意外,当是中融眼处的传承被人意外撞见,而这段时间入中融山的只有紫星阁的御师,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前亮起的光,想必要不了多久,那接受传承的人便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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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鹮知晓秘境中的时间与外界不同,寻找秘境出口的过程中,兔妖问了好些问题。她不敢问太多,怕透露出自己,又想知晓在外是今夕何夕,便冲着这一点,沈鹮就知晓她原不是这秘境中土生土长的妖,而是外来被困在此的。
秘境里的白日格外漫长,沈鹮于心里大致算了时间,秘境中的一天,约等同于外界的三、四日。
秘境中的天,一直都是阴雨蒙蒙的,沈鹮腿疼不愿走,全程靠霍引背着。
秘境之大,犹如另一番天地,便是他们不眠不休跋山涉水,也花了好几日走至高峰。
魏千屿气喘吁吁,早就将自己的宝剑当成拐杖杵地,上官清清一介弱女子,此刻凭着郎擎给的丹药吊命,脸色苍白,瞧着随时都要晕过去的模样。
待他们终于爬上山巅,兔妖才松了口气,她道:“这里便是唯一能离开秘境的地方了。”
魏千屿抬眸一瞧,顿时头晕目眩,他道:“姑娘,你在骗我们吗?那里是悬崖。”
兔妖指着的地方的确是悬崖,高山断崖处,云腾雾飞,细雨蒙蒙的天没有半丝光照下来,黑压压的一片云层如浪涛滚滚而来,显得那断崖愈发阴森可怕。
“你骗我们来山崖,再骗我们跳下去?”魏千屿指着自己的脸道:“你看我长得像傻子吗?”
沈鹮默默在心里点头,很像。
她没与兔妖辩驳,率先从霍引身上跳下去,再一步步挪到山崖边,瞧着崖下滚动的云,这处高不见底,不知崖下是个什么情况。
沈鹮沉默了片刻,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符纸,于纸上写下符文。沈鹮将符纸叠成了一只鹤,再双指并拢划过眼前,放飞纸鹤。
只闻一声鹤鸣破开静谧的山川,沈鹮闭上双眼站在崖旁吹着寒风细雨,视线已随飞跃山崖的纸鹤一起往崖下探去。
层层云雾之下,是一口巨大的湖泊,在小小的纸鹤眼中,那里犹如汪洋大海,湖泊中灵气涌动,湖心深处隐约有暗淡的金光,不像是危险的地方,更像是水下藏匿了传承。
符纸飞走,沈鹮缓缓睁眼,再看向兔更多滋源加抠抠君羊以武二尔奇舞八一了解妖,她盯着沈鹮的眼神也有些变化了。
“山下是湖,湖心有光,有灵气,它应当没有骗我们。”沈鹮顿了顿,又道:“但我记得我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照理来说离开秘境的界门,也应当在天空才是。”
兔妖眯起双眼,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蛋展现老城的一面,半晌后她才笑道:“小姑娘能力不俗啊,你在紫星阁待多久了?”
“若没算错,大约十五天。”沈鹮道。
按照秘境中来说,才过去了四天,但对外界来看,至少是十几日了。
兔妖哼了声:“你有眼力见,知晓界门在天,但你显然对阵、界、境类并不熟悉。天是一面,水是一面,天上无水,水中却有天,所谓秘境超脱外界自然,不如换位思考,若将这天地颠覆,天又在何处?”
若是现世,水中月不是天上月。
但秘境由多界夹缝而生,本就不同寻常,水中月未必不是天上月。
“我明白了。”沈鹮转身对其他三人道:“跳下悬崖,去找水里的界门,我们便有机会出去。”
“你也疯啦?”魏千屿问:“你信她?”
郎擎顿了顿,道:“或可一试。”
魏千屿猛地朝郎擎看去,见他认真点了一下头,便知晓那兔妖也许说得没错。
“你既知晓出去的法子,为何不自己离开这里?”魏千屿问到关键。
兔妖抿嘴道:“湖下有处传承,老夫怕被传承吸入,要想离开秘境,需得破开传承秘法,以老夫如今的形式,怕是会耗死在里头。”
她就是个不入流的小妖,将将能化成人形,妖与人留下的传承相撞,便是有破开传承的办法,那强大的精神力与密集的信息也会冲垮她这柔弱的身体。
他们一同从山崖跳下,谁先被传承吸入都是未知的,可若破开了传承秘法,将此地上报给紫星阁,也算他们没白来一趟中融山了。
兔妖见沈鹮跃跃欲试,连忙道:“等等,先让我在你身上找一处藏起来。”
她不能如此跳入,免得出事。
兔妖正盯着沈鹮瞧瞧哪处可以容身时,便看见一件月色长衫遮挡视线,霍引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她,面色不虞。
兔妖捂着头顶蹦出来的双耳,哆哆嗦嗦道:“藏,藏你身上也不是不行。”
沈鹮闻言,挑眉探了半边脑袋,她看一眼兔妖精致可爱的相貌,再看向霍引,抿着嘴不悦道:“化做原形,我带你出去,否则你就自己留在这儿吧。”
“你!”兔妖跺了几下脚。
郎擎正叮嘱魏千屿等会儿入水后要注意的事项,也告诉他若遇传承不可抵抗,能解便解,不能解便顺传承水流而过,待他或沈鹮解开,他们一样能出秘境。
所有人中,唯有上官清清苍白着脸,被隔绝在外。
她哑着声音喊了句“屿哥哥”,魏千屿似乎没听见,他在紧张着跳崖之事,没顾及身后,也没看见上官清清那双失落的眼。
“上官清清。”忽而有人叫住了她。
上官清清抬眸,她看见沈鹮朝她晃了晃袖子,对她道:“我的袖里可以藏一人,不过要委屈你了,你可要来?”
上官清清看向被她从袖子里清理出来的许多零碎之物,还有一面巨大无比散发着腥气的鼓,这些都是沈鹮曾以为或许日后能用得着的东西,如今都被她不在意地丢入秘境之中。
上官清清动了动唇,轻声道:“我不会感谢你,沈昭昭。”
兔妖猛然朝沈鹮看去一眼,她盯着沈鹮那张戴着乌隼面具的脸看了又看,直到沈鹮说:“无需你的感激,我不是有把柄在你手上?”
上官清清知晓,如果真因为那所谓的把柄,沈鹮更该把她留在秘境。
“别废话了,快动身吧。”魏千屿道:“再迟一步,我就不敢往下跳了。”
从悬崖坠入深湖的确需要足够的勇气,上官清清只看了魏千屿一眼,便还是朝沈鹮走去。
兔妖化作兔形,上官清清将她抱入怀中,又被沈鹮收进了袖中布袋,霍引无意争夺传承,重新成了沈鹮头上的一根木簪。
秘境高山上,三人一并从崖边跳下,穿过层层云雾,坠入那片泛着暗淡金光的湖泊,水花溅开。
昏暗的天空薄雨骤散,拨云见日,青天白云之上吹起几片涟漪,异光乍现,如虹霞成圈,一半悬空,一半入水。
第45章 传承
坠入水下后, 入目所及皆是昏暗。
他们原在水面上能瞧见的金光,到了水下便化作乌有,越入深处周围便愈发黑暗,三人含着闭水丹, 只能闭息两个时辰, 也不敢分开寻找出口。
黑暗中,有微光闪过, 如星芒烁烁, 待水纹波动, 又消失无踪。
此刻看去, 深沉的湖底不仅将天空笼罩, 更将夜空吞并, 远处的光芒排布复杂,像是一张展开的星图,多星重叠, 叫人无法从星图上窥见方位。
有星光从他们三人身边顺着水流流走, 退去身后再看便不见了。
深水之下, 却是另一番银河,而他们如置身星海,要解破这星图之阵。
入水, 便入秘境。
观星推运,亦是曾经御师必学的技法之一。
只是后来云川的妖越来越多, 星辰亦改, 星运多变,观星推运不再准确, 而御师着重驭妖之术,对于天穹国未来的推演无一参透。
后来天雷降落, 紫星阁的古书楼里生过一次大火,关于观星推运那一栏中的所有书籍皆被焚毁,诸多御师划分为四类,从此有了四殿的由来,而当时在紫星阁里学习观星推运的御师忽而得了癔症,发了疯。
那些人口中喃喃,浩劫将至,国运难存。
有人说,古书楼中的典籍便是他们烧的,也有人说烧书在先,他们发疯在后。
沈鹮曾在古书楼里史册中看到过这件事的记录,那是大约三百多年前发生的事了。彼时于紫星阁里观星推运的御师姓周,亦是天穹国六大氏族之一,只是因为推运不成,后又发疯胡言乱语,诅咒东方皇权将在大祸中覆灭。
祸为手足之杀,真龙之怒。
最为信任亲近之人的背叛与杀戮,或许隆京城外那条沉睡的龙也会苏醒,祸乱苍生。
因这些胡言乱语,周家被株连五族,也从氏族之名上划去。
这才有了后来隆京富可敌国的上官家补上氏族之缺,让一介商贾挤入名流。
据说当时古家也参与观星推运之事中,古家的家主虽未发疯,没说出那惊世骇俗的话,却也受此事牵连,举家从玉中天离开,搬去了偏远的风声境。
紫星阁自三百年前起便无人会观星推运,东方皇室也不信观星推运,曾被周家人脚踏火石,焚烧全身也要大肆宣扬的国将不存,人间浩劫,时隔三百多年也未真正发生。
十年前倒是有过一次浩劫,那是隆京的灾祸,死伤数万人,便是如此也在短短几日内被人镇压,天穹国依旧姓东方,隆京也恢复往日荣光。
所谓推演的国运,覆灭的皇权,并未真正发生。
沈鹮思绪混乱,回想至此,三百多年未现世的星图如今被封锁在秘境的湖泊里,那是先辈留在此处的毕生所学,或许能补上如今紫星阁古书楼中缺漏的一角。
便是她不懂,满身星光缠绕,她参不透这些星图的奥秘,却也不能任由自己随波逐流,将此传承白白错过。
沈鹮聚精会神去看那星光,忽而想起来或许郎擎对此有些研究,她转身去看郎擎,便见郎擎一脸震诧,伸手去抓魏千屿。
沈鹮这才注意到了魏千屿,他在深水中闭上双眼,也不知是被星图之光迷乱了眼还是因为入水时不慎昏厥过去,他的身体被湖水中的乱流卷入,逐渐朝那些繁星靠近。
郎擎没抓住魏千屿,沈鹮也来不及,二人心焦,生怕他死在湖底,便没顾传承,一心一意救人去。
星星的光虽微弱,但聚集在一起的星图很美。
魏千屿能准确地分辨出不同的星宿,即便它们的星光重叠,从不同角度去看也翻天覆地,可他就是能一眼看破。交错的星光如同将银河从天上搬来他的眼前,再也不是纸上流彩的图绘,他好像一伸手便能触碰到这些高挂远空的星辰,那些闪烁的光芒从他指缝流走。
有一处星图摆布错了,他便舀起那颗星星周围的水,将它推向正确的位置上。
水流不急,有时却会打乱星图,魏千屿纯是怕星图错乱,倒时郎擎无法破解传承秘法,那他们就要在水中浸泡得久一些,或许待闭水丹失效也未必能出这一面湖。
所以他尽力去复原星图的原貌,被水打乱的,他再拨回去,原本就错了的,他就抚平,而多出的那些星光,都被他收集在一处,哪些星被水冲走,他就把星光补到哪儿去。
魏千屿觉得挺好玩儿。
直到他拢在一起的星都被散了出去,而周身环布的星图也终于完整,魏千屿才颇为兴奋地想让郎擎与沈鹮来看一看,他把星图整理得如此清晰,他们一定能参透传承,带他出去。
等他出了中融山,首先就要去鹤望楼里饱吃一顿!
待转身,魏千屿吓得猛地咽了几口水,他以为郎擎与沈鹮一直都在他的身边,此刻才惊觉这二人统统不见,周围除了星光只有他自己。
浩瀚的星河中,魏千屿逐渐渺小,那些微弱的星光也渐渐盛大。
魏千屿心乱如麻,生怕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他手脚并用地在水里划动,想要去找沈鹮或郎擎,可越划越吃力。他的身后仿佛有一道漩涡不断吸着他周围的水,星河旋转,魏千屿哪儿能抵抗得了这股力量,一口气没提上来,他便被这股力吸入了黑暗之中。
要死要死,这回真的要死了!
魏千屿闭上眼前心里还在想,早知晓便让沈鹮也将他到袖子里,说不定他还能活下去。
只是不知上官清清在袖子中待得如何,她虽招人烦了些,可对他始终没有坏心眼的,若她安全离开了秘境又知道他死在了秘境里,大约会哭吧。
唔,一定会哭的。
魏千屿都能想象到她泪流满面的脸了。
都说人死前,会迅速回顾自己的一生,魏千屿也看见了些过去,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潜藏在脑海深处许久不曾出现过的细节。
他不由自己的一生中唯一称得上自由的几年,都在年幼时隆京的生活里。
或许是因为年幼,魏家并未急着让他修习驭妖之术,成山如海堆在他身上的责任也未真的重重压下,年幼的孩童尚有心思考虑偷偷跑出府去玩儿。
那时他的身后就跟着上官清清了。
为何她独特些,非要将她带在身边呢?
魏千屿好像想起来了他第一次与上官清清碰面,彼时家里人告知他,他有了个小未婚妻。魏千屿心中不喜,可他太小了,无法反抗家中长辈的安排,便只能在他们带他去上官府时想着去吓一吓对方,再骂她一顿,让她知难而退,自己主动与家里人说取消婚事,日后不要嫁给他。
越过上官府的花园,无一人敢拦他,还有下人为他指出上官清清所在。
魏千屿老远就看见身着粉色裙子的女童坐在桃花树下一个人玩儿,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他想也没想便冲过去大喊一声,果然惊吓了小姑娘。
上官清清回头时圆圆的眼睛里咕噜噜落下泪水,鼻尖通红,有些呆滞地看向他。
她有些好看,像个粉雕玉琢的团子,而她手上还捧着桃花,哆哆嗦嗦地将桃花递给魏千屿,软软道:“花花给、给你,别欺负我,好不好?”
那眼泪让魏千屿觉得自己很过分,为了弥补这一次的坏心眼,他便带着上官清清玩儿。
小姑娘意外地乖巧,从不抱怨,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后来她的笑脸也多了,只要与魏千屿出门,她总会带上亲手做的糕点,还说这是她从她娘亲那学的,里头加了特殊的花料,与外面的味道不一样。
魏千屿没尝出什么不同,但因还算好吃,他便不吝夸赞。
他也想过就这样和小姑娘一起玩儿到大,他那时心里不再如以往排斥成为她的未婚夫,若人一直都是孩童时期,不会因长大而生复杂的心思,魏千屿想他与上官清清永远那般相处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后来渐渐不同了。
他身边的声音多了,他们说他驭妖之术低微,是魏家的耻辱,他们说他成日与女子混在一处,不学无术,将来必也如女子心性,软弱可欺。
五岁的孩子贪玩,男娃娃与女娃娃手牵手走在街上,遇见的人道一句青梅竹马,可爱活泼。
可到了九岁、十岁,他们便不能再如往常一般黏在一处,一起看花灯,一起放纸鸢,一起去爬中融山,看日落红山,踏星月归途。
那时魏嵊说他在隆京有人哄着有人捧着,永远也学不成驭妖之术,便要将他送回蕴水千方州,由主家人教他,舍了繁华的隆京,来日或有出头之日。
魏千屿彼时被周围人说得心烦意乱,出门还要被同龄人问一句他袖子里是不是有姑娘家的手绢,他当时与那人打了一架,事后于家里养伤,上官清清来看他也没让。
是他先变了的。
从他答应魏嵊离开隆京,回去蕴水时起,他便对一成不变的上官清清有了不同的想法,孩童无知时的许诺再长大些来看,简直天真得可笑,甚至抵不过流言压力,轻易便被推翻。
离京前,上官清清终于能见他一面。
魏千屿没告知她,可她不知从何听来的消息,还是赶到了隆京城门下。
他站在乾坤舟的台阶上,高出上官清清一大截,小姑娘红着眼眶说她做了糕点,让他带在路上吃,她还心心念念地等着魏千屿有朝一日回来隆京,履行他曾许下的约定。
彼时魏千屿没打算解除婚约,他于心中还是喜欢上官清清的,他想她这么乖的人,上官家对她又不好,待他走之后必会受尽欺负,吃许多苦。
魏千屿舍不得她吃苦,也不想看她哭,他犹豫多时,开口:“你有事便与齐管家说,他会帮你,或……你想要什么?若能做到的,我一定去做。”
到底是他离开隆京,舍了她。
上官清清挂着泪,还勉强笑道:“我听人说,鲛人泪是爱意的象征,等你回来隆京,就把它带给我吧。”
他当时承诺:“好啊,我一定找一颗最大、最圆的送给你。”
啊……
魏千屿终于想起来他乾坤舟中那些稀奇古怪的妖丹从何而来了,他曾将那些妖丹当宝珠介绍给沈鹮听,他只记得自己年幼时有一段时间总想让府里人去找圆滚滚的珠子。
后来千方州内驭妖之术的教习加大,他没日没夜地练,他在压力中喘不过气来,他甚至睡觉都会在噩梦中惊醒,一声声指责,一声声叹息,都成了锁在他身上的枷锁。
于是他夜不能寐,睡不着时便会睁眼到天亮,去看星,去数星,去想自由。
无能地反抗,去辩驳,不满人生被操纵。
渐渐他就忘了那些妖丹,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找到曾许诺给上官清清的,这世上最大、最圆的鲛珠,他甚至连远在千里之外的上官清清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
如今想来,她的面容还是清晰的。
只是与孩童时期的她对不上,记忆里的上官清清从没尖叫,从没与人争执,从不会随身携带匕首,动辄挖人眼睛,割人舌头。
十年,不仅是他变了,人人都变了,事事都变了。
黑暗中,金光乍现,惊醒沉湎过去的魏千屿,他猛然睁开眼,忽见身旁的两人,郎擎与沈鹮一人抓住他一只手,两股力量带着他,一并朝那金色游去。
阳光刺眼,冲出漩涡的瞬间,魏千屿的头脑还是昏沉的。
他直接摔在了地上,啃了一嘴青草与野花,再抬头,瞧见阳光下的东方银玥,震惊又疑惑地发出一声:“姑姑?”
第46章 际遇
东方银玥并未在中融眼前等待太久, 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块黄玉中便出现了几道如水纹般的涟漪,紧接着灿烂的金光从中而出,瞬间洗去黄玉外的蒙尘。
青苔剥落, 半枯的藤蔓也变得青翠欲滴, 靠近黄玉的紫藤花盛放,挂下一片, 幽幽浅香随风传来。御灵卫正觉新奇, 想要靠近, 便被从黄玉里头冲出来的人砸了个正着。
郎擎便是那个砸入御灵卫怀里的人, 还不等他站稳, 便立刻被人拿下。
沈鹮踉跄, 勉强没摔,而那边再度摔了个狗啃草的魏千屿浑身都疼,声音闷闷地叫了句姑姑, 便是三人一并被御灵卫拦下, 押到长公主面前的画面。
初冬的山间风有些寒, 东方银玥披着一层风衣,在御灵卫押人时走到了中融眼旁。巨大的黄玉在刹那灿烂的瞬间,激活了周围所有草木, 却也在那三个人从中融眼中摔出之后,黄玉的颜色悉数褪去, 逐渐青灰, 一丝光彩不剩。
光滑的玉面迅速斑驳,就像一张老旧的画卷在烈火中褪色, 几朵紫藤花拂过石面,那块黄玉便与寻常山石再没任何不同。
就像是那条睁开眼的巨龙, 终于合上了眼。
“怎么会这样?”东方银玥抬手轻轻拂过黄玉的表面,石纹仿佛天然,粗糙的沙粒磨红了她的指尖。皓白的手腕被人抓住,白容拿出一张方帕,擦掉她指尖的灰。
“殿下。”逐云见到三个突然闯出的人中有些落魄的魏千屿,出声道:“魏公子也在。”
东方银玥没回身去看他。
方才三人如何从中融眼中摔出来她看得一清二楚,自然见到了魏千屿。只是在他们出来后中融眼闭合,这处灵气骤涨,百十里内入冬的花草一应盛开,就像是此地灵气最后的绽放,日后中融眼,也就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头了。
神秘,诡异,琢磨不透。
东方银玥问:“你们为何会从中出来?”
沈鹮知晓,这种场合不是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既然魏千屿在,喊长公主一声姑姑,由他解释会更好。
只是魏千屿也不知是否脑子摔坏了,抬头看了看周围,震惊道:“这不是我们掉下去的位置!”
东方银玥素来知晓魏千屿的性子,终于回眸朝三人中的郎擎看去:“你说。”
郎擎回答:“禀殿下,几日前紫星阁御师入中融山寻传承历险,小人听家主吩咐跟随主子,保护主子,在山中一榕树下意外掉入秘境,于秘境中出来便在这处了。”
中融山的秘境一定不止那一处,他们从深山坠入,又于旷野出来,就像是在秘境中也走过了半边中融山。
此处的山较平,四面皆是野草与野花,就连高大的树木也没有,唯有一座山丘上晶石灿烂,于阳光下熠熠灼目。若仔细看,能看出这像是一个龙头,那么他们方才出来的地方,便是龙眼处。
魏千屿见郎擎回答,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样,姑姑,这里是什么地方?”
东方银玥沉默片刻,再回头看向中融眼,低声道:“把他们带走。”
逐云问:“那此地异变……”
东方银玥瞥了三人一眼,道:“勿往外传,继续看守。”
“是。”
御灵卫不敢轻易动魏家的人,沈鹮与魏千屿走在一起,也没被人为难。
她看向走在最前头的东方银玥与跟随其后的白容,回想着逐云说的异变。
中融眼的颜色是在他们出来之后才褪去的,沈鹮曾看过书中绘图,因此地为皇家守卫之灵地,御灵卫随时巡视,寻常人根本进不来,故而沈鹮也从未来过中融眼。但若她所见龙头无错,那中融眼也无错,记忆中绘图中中融眼的颜色是金黄的,可见此灵地中的灵宝已被人拿走了。
“你在水里看见了什么?”沈鹮低声问。
魏千屿道:“星星啊。”
他撇嘴:“我还要问你呢,你们搞什么?我把星图都给你们排好了,一回头俩人都不见了,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呢。”
沈鹮闻言,惊诧:“你动星星了?”
魏千屿点头:“嗯,不能动吗?可那星星里有的排布错了。”
沈鹮眨了眨眼,盯着魏千屿的视线也变得震惊古怪了起来,魏千屿被她看得浑身发毛,担忧地问:“我该不会闯祸了吧?我弄坏了姑姑的东西?”
“……”沈鹮语塞:“你接受了传承。”
这傻子,难道真是傻人有傻福?
沈鹮记得之前在柏州光明城明珠楼内,白容用扶璇的妖丹给他设了个幻境,其中幻象生妖的妖女身上,便绘了星图,吸引了魏千屿的目光。加之他方才说中融眼中的星星排布错了,可见他对星宿星海极为熟悉,这一次接受传承未必全是意外和福气,多少有他的能力所在。
“万灵生有主用在,倒是在下小看了魏公子。”沈鹮道:“你在水中看见星海,更改星宿之事切不可说出去。”
魏千屿问:“为何?”
沈鹮道:“你也知那水中有传承,如今传承都被你一个人给接受了,要是传入紫星阁,别人会如何说你?”
魏千屿闻言,震惊:“我我……”
沈鹮见前头逐云还在向郎擎问话,想必他们在水中看见星海之事也瞒不过东方银玥,她便干脆拍着魏千屿的肩膀道:“殿主让我们来找传承,是为了叫大家共享,传承便如一本书,见者有份,皆可翻阅。如今你把那本书看完了,顺手还将它给撕了,此事传入紫星阁,殿主不找你麻烦,其他人也要找你麻烦的。”
到时候众人可不会因为他是什么魏家公子而恭维他,即便明面上不招惹他,背地里使绊子的绝不在少数。
这话点到为止,魏千屿也知道自己当初通过明云殿的比试就已经够丢脸的了,如今还无意中捡了个便宜,自不能对外大肆宣扬。
沈鹮又问他:“你将那星海拼回原样后,可看见了什么?”
星海是传承,而繁星易改,每一颗星不同的走向,预示着不同的未来,魏千屿既入传承,接受传承,必会因为星图推运而瞧见些画面。
魏千屿被她这么问,微微一怔,他不知为何沈鹮会知晓他一定在星海中看见了什么,但他看见的画面,此刻并不想对旁人说。
那些潜藏于他记忆深处在隆京几年的回忆里,大多都是上官清清,尤其是人清醒了之后,回忆中的真实感更重,就像那些事才发生不久,而他也才在隆京城门下与上官清清话别。
这世上最大、最圆的鲛珠,他或许已经找到了。
“沈仙子,你可记得你曾在乾坤舟里见过一粒鲛珠?”魏千屿问。
沈鹮点头:“记得。”
那么大的鲛珠,若卖能卖许多银子。
魏千屿尴尬地笑了笑,问:“你可记得我当时放哪儿了?”
他只记得自己想要将鲛珠送给沈鹮,沈鹮因知晓鲛珠意义没要,再后来他收到了父亲的来信,随手放下,至于放在了何处完全没了印象。说不定乾坤舟停靠入隆京不稳,鲛珠滚动,跑到哪个角落也不知了。
沈鹮道:“我记你鲛珠作甚?”
魏千屿抿嘴,紧接着得了沈鹮一记白眼,又听她道:“在那间你放妖丹的第二排第三个锦盒中,与一粒淡黄色的妖丹放在一处,那妖丹当是羽族鸟雀的妖丹。”
“多谢……”魏千屿眨了眨眼:“你怎记得这么清楚?”
沈鹮懒得与他说话了。
她也不想记,无奈她的记性便是这么好,过目不忘。故而见过的人,看过的书,感兴趣多瞧几眼的物件,都会在她的记忆中自寻个角落藏着,若她回想,便如调阅,轻易记得细节。
逐云向郎擎问完了话并未多为难他们。
下了这座小山,山下便停着公主府的车辇,三头银马浑身闪烁着耀眼的光泽,车厢外套了一层暗蓝色绣金线纹挂东珠的车套,远远便能瞧见。
东方银玥已经入马车内,御灵卫继续守着中融眼处的山峰,逐云身后护卫皇城的御灵卫分为两边,一边护送长公主,一边将沈鹮送回紫星阁。
沈鹮也是这时才知他们入秘境短短几日,外头已然翻天覆地,此番中融山死了几十个御师,山中妖孽杀人,或阵法困人,正因如此,短时间内紫星阁的御师怕都不能踏入中融山了。
“魏公子留步。”逐云见魏千屿也要走,便道:“殿下邀请魏公子入公主府一叙。”
东方银玥是魏千屿的亲姑姑。
东方银玥的母亲太上皇后本就是魏家嫡女,是魏千屿祖父的胞妹,他们俩可谓血浓于水,若不入朝堂,私下里东方银玥还要喊魏太师一声“舅舅”。
她要魏千屿去公主府,再正常不过。
以往东方银玥就查过魏千屿的功课,先生说他字写得丑,东方银玥却能发现他其他优点,偏说他画画得好看。
她以前对谁都很温柔,总笑弯了那双漂亮的狐狸眼,让人情不自禁地讨好她。但执政后的东方银玥笑起来让人心生畏惧,魏千屿已经不敢主动往她跟前凑了。
去公主府,郎擎没跟着。
魏千屿满脑子稀里糊涂的想法,几种思绪交杂在一起。
比方逐云问郎擎什么话了,比方上官清清在沈鹮的袖子里藏得如何?比方东方银玥叫他去公主府做什么?再比方……原来蓬莱殿的殿主白大人,真的是他姑姑府里的那只妖!
他方才还见白大人跟着姑姑一并入了马车,魏千屿分外混乱,他不知要如何面对白容,更不知要如何面对东方银玥。
“你跟来做什么?”东方银玥也觉得有些混乱。
中融眼处的异变她心中大约有数,只是既然逐云分人将沈鹮送回紫星阁,白容也不应当留下,更该跟着他们一起走了才是,这样才能对外说他是担心自己蓬莱殿的御师才跟着长公主入中融眼山脉的。
结果少年自顾自地爬上了马车,任凭东方银玥在他的心口踹了两脚也不动,恨不得就在脸上写下“面首”二字,竟还要跟着她再回公主府去。
白容道:“我回府取些东西。”
东方银玥蹙眉:“诓本宫?”
白容摇头,认真道:“我将昨日呈上的妖取回,那些妖虽有妖气封印,但毕竟还是活物,就怕有意外在公主府内苏醒,届时扰了殿下就不好了。”
昨日白容将炼化的妖与瘴毒一并交给东方银玥,如今那一大袋东西还在凝华殿内。
东方银玥道:“我让逐云给你送去。”
白容忽而笑起来:“也好,我就在蓬莱殿等着逐云。”
东方银玥:“……”
这般一来,谁人不知他白容是公主府的人了?
“滚!”东方银玥语塞又气恼地再踹了他一脚,眉头都皱紧了。
少年办事向来少有错漏,那些妖他在跟随出门时便可带上,必是他故意遗忘,再故意缠着她久一些的。
白容的确是故意的,他喜欢与东方银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就他们两个。
哪怕她踹他,他也觉得那一踹正中心窝,如挠痒痒般,是殿下在娇嗔。
第47章 星运
白容从凝华殿出来时, 便看见站在凝华殿外廊下抠手指头玩儿的魏千屿,他见白容出来,迅速抬眸看向对方一眼,眼神中情绪复杂。
魏千屿眼见着白容熟门熟路地离开, 凝华殿里的宫女在对方经过时都自觉低了头, 他还如何能不明白,沈鹮说得对, 蓬莱殿的殿主真就是他姑姑的房里人, 是只妖。
可为何, 白容看上去那么像人, 他身上甚至都没有妖气。
不待魏千屿细想, 东方银玥已经传他进去了。
魏千屿忽而想起中融眼处的变动, 他也知晓那地方一直为皇室守卫的灵地,因他手欠动了湖里的星河导致灵地不再有灵,即便是被东方银玥骂一顿打一顿, 魏千屿也觉得是应该的。
他低着头走进凝华殿, 东方银玥就坐在榻旁, 榻中央放着一方小桌,桌上摆着茶水,是味道微涩的雨山枫。殿内圆桌上还放了另一种茶水, 淡绿色飘着几片针尖似的叶与几朵桂花,茶底沉着一颗梅子, 清甜的香味盖过了雨山枫的味道, 魏千屿见状,心下一松。
“坐吧。”东方银玥开口:“不知你还是不是以前的口味。”
魏千屿挪着脚步走到了桌旁, 坐下后细细闻了闻那杯花果茶,杯旁还放着桃花糕, 粉红色的糕点莫名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上官清清好似就一直喜欢穿粉色的衣裳,这么多年也没改过。
“多谢姑姑。”魏千屿拿起糕点尝了一口,还是以前的味道。
公主府里的厨子是东方银玥从宫里带出来的,是魏千屿孩童时最喜欢的口味。
东方银玥道:“先前你归京来拜见本宫,当时朝中事多,本宫没顾上见你一面,如今倒好了些,朝天会结束,得以闲下来,便想与你说说话。”
魏千屿悄悄朝东方银玥看去一眼,他总觉得姑姑变了,变得让人琢磨不透,身上布满了位高者的威压,让人不敢靠近。
可现如今听她这一番话,看见她摆上桌子的花果茶与糕点,魏千屿又觉得东方银玥没变,岁月叫她成熟稳重了许多,但她依旧还是天穹国中最得宠得势,又聪慧过人的宣璃长公主。
“我听逐云大人说,我们在中融山中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了。”魏千屿道:“这么算来,我父亲与母亲应当也快来隆京了。”
魏嵊身无官职,而魏太师也早告老还乡,但朝中的威望还在,魏家在数年前便离开隆京,举家搬回了蕴水。这次魏千屿趁着朝天会回京,他们家与上官家还有一纸婚书在,魏嵊与魏夫人此番来京,也无不妥。
“是吗?表兄嫂这番来京,可是要给你过生辰的?一晃眼,千屿也要弱冠了。”东方银玥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轻声道:“我记得你与上官家的姑娘有婚约在身,寻常人家的男子于你这般年纪早成婚,孩子都有了,待弱冠一过,你可就是好事将成?”
“姑姑就别打趣我了。”魏千屿想起此事便烦闷:“我不想过弱冠,也不想成婚。”
“为何?”东方银玥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你过去不总在本宫跟前说,你喜欢上官家的姑娘,还说人家脸蛋圆圆的,待有机会将她带入宫叫我也捏捏。”
魏千屿不再是过去的孩童,骤然被东方银玥提起这些往事,脸上有些挂不住,薄红之后又想起家里人对他的安排,不禁叹了口气:“我觉得不自由,所以不想听他们的话。”
他还是孩子气的。
东方银玥心想,不论魏千屿年纪如何,他为人单纯这一点倒是从来没变,只要三两句话一番交谈,他便能将心事随意与人诉说。
大约也是因为他的身边太久没有懂得照顾他情绪的人了,憋屈之下,他居然也没干出什么极度叛逆之事,没生出什么歪斜的坏心思,也是难得。
“婚约之事不谈,弱冠礼却是要好好办的,你是魏家的独苗,家中长辈器重你,看重你是好事。”东方银玥道:“届时姑姑再送你一份大礼,隆京里的人便不敢对你闲话。”
魏千屿抿嘴,兴致缺缺地喝着花果茶。
东方银玥沉吟片刻,又道:“本宫听逐云说,你在中融眼处看见了星海?”
郎擎知道的不多,他只将他所见告诉了逐云,不敢隐瞒,但沈鹮能猜到的事,东方银玥不会猜不到。
魏千屿一时愣怔,不知此话是否要告诉东方银玥。
照理来说,姑姑又不是外人。
东方银玥见他不答,便当他默认:“你可知中融眼为龙睛,眼中有机缘?”
魏千屿轻轻点了点头,东方银玥才道:“本宫知晓,你大约是遇见机缘了。白容与本宫说过,你对星宿深有了解,中融眼处的灵气消散,机缘加之你身,这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魏千屿心中还在疑惑,白容如何知晓他喜欢星图的?
但不等他想这些,东方银玥便道:“你接受中融眼中传承一事,切不可对外张扬,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可告知,包括你的父母。”
魏千屿心中一怔,讷讷地问:“为何?”
如果只是不想被旁人针对,那告知父母又无碍,说不定从此以后魏嵊知晓他有一长处,日后对他能好些,不必步步紧逼着他,叫他喘不过气来。
东方银玥却说:“你可知星海传承,传承为何?”
魏千屿摇头。
“你所接受传承,至少于与中融眼相通的秘境中存在几百年了。星图推运,是曾经紫星阁盛极一时的法术,紫星阁的御师中,有一人可被选为星台国师,入梵宫夜观星象,推演国运。天穹国的运,在三百多年前起便是个未知数了,因为星图推运的结果不尽人意,推运的御师也疯癫自焚,参与其中的古家远离玉中天,从那之后星图推运便被视为不详邪术。”
与其说是邪术,更多人说那是诅咒。
三百多年前的六大氏族之一周家人,主系一脉皆被斩首,旁系子弟也为奴为婢。其中周家的家主与其夫人,连带着长子三人都像是发了疯,他们在通碑台前铺上了厚厚的炭火,踩在炭火上燃烧自己,希望能叫皇室重视推运结果。
据说周家家主的双眼,真的通过星象窥见了东方皇权覆灭的未来。
他说他看见了玄龙闹城,冰封半边隆京,他看见了至亲至信之人的背叛,看见了臣反君,子弑父,看见大火烧上梵宫顶,民不聊生。
那时的梵宫,还是周家家主每夜观星推运的去所。
他的一席话叫众人害怕,也曾为此战战兢兢,即便彼时的皇帝以他妖言惑众,诛其五族来平民心,可这像是诅咒一般的哀嚎,还是刻在了史官的心里,被他一一记录了下来。
三百多年过去,无人看见彼时周家家主的预言,便是十年前的隆京之祸,万妖反噬,也不见玄龙吐冰,君臣反目,有人说那是假的。
“这么看,那就是假的。”魏千屿听了这段故事,心中莫名有些慌。
东方银玥却定睛看向他的眼道:“但皇兄就死在了梵宫。”
三百多年前,观星推运之术被封,紫星阁大火烧毁了所有关于星运的书籍,便是有些氏族家中存在记录,也不可拿来学用。梵宫足有百年成为皇宫中的禁地,那皇城中最高的宫楼在经过百年沉寂后,终于被人翻新,所有人都以为一个百年过去了,预言之事皆为怪谈,再一个百年后,梵宫成了宫中盛大宴会场所。
但东方银玥一直都记得,十年前冬至,宫中举办小宴,小宴地点并不在梵宫,甚至距离那处颇远,可乾允帝还是去了梵宫。他带着他心爱的绫妃踏上了梵宫数百层台阶,上至观星台,他驱走了所有御师,迎着浩瀚星河与飘零的冬雪对绫妃诉说情爱,谁也不知那夜梵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守护皇帝的御师只记得乾允帝从观星台处坠落的画面。
高大年轻的男人,曾与弟弟妹妹把酒言欢,说自己将来必能成为一代明君,要为江山社稷洒去一身滚滚热血,可这样的男人,死在了一年中最冷的那一日。
他身上的热血浸透了厚厚的白雪,无人敢轻易动他,后来羽族叛变,万妖攻入皇城,心高气傲的年轻帝王就此被雪掩埋,直到东方银玥将他从雪地里挖出来。
天很冷,大雪纷飞,她并不淡定。
骤见自己尊敬的兄长青灰色的脸时,东方银玥也有一瞬的恍惚与崩溃,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因为她的身后已经没有人了。
乾允帝死了,明王失踪,但她还有亲人,她还有一个侄子,是她兄长留下的唯一血脉。
只要东方皇室还有人在,东方皇权便不会覆灭。
三百多年前的预言没有成真,可从梵宫坠落的乾允帝那张死不瞑目的脸,过去十年了,东方银玥依旧记得清晰。
“观星推运未必皆是虚假的,所谓预言也好,诅咒也罢,如今这些都是天穹国不可说的存在,本宫知道万事存在既有其道理,传承被你遇见,也未必是坏事。”东方银玥道。
魏千屿却腿软了。
这怎不算是坏事?这对他而言,就是天大的坏事。
若父亲知晓他接受了这样的传承,怕是会恨不得一刀劈死他,然后再抓紧与娘亲生个小的重新培养,也好过再于他这儿受气,说不定日后还要被他这接受诡术传承的儿子连累。
经东方银玥这么一提,魏千屿是万不敢再让旁人知晓自己接受传承之事,就连东方银玥先前说要给他送上的弱冠大礼他也不怎期待,更提不起说话的兴趣了。
后来东方银玥又问了他一些话,他都没放在心上,随意嗯了两声,许是东方银玥见他的确心情不好,便没留他食晚餐。
从公主府出来后,魏千屿看向即将落下的太阳,再朝皇宫的方向瞧去,最显眼的那栋高台便是梵宫,宫楼顶上的观星台的确是整个隆京最高的地方。
落日的光照在梵宫的琉璃瓦上,些微耀眼的金红色光芒晃了魏千屿的视线,即便天还没完全黑,月与星已然出来了。
回去紫星阁这一路,华灯逐上,魏千屿像是看不见未来道路的迷途羔羊,险些与人相撞。
“你这人怎么走路……魏,魏公子!”那人庆幸自己骂人的话并未脱口就来,便连忙给魏千屿赔不是,怪自己走路没长眼。
魏千屿也没放在心上,恍惚间开口:“郎擎,拦着点儿。”
说完后他才反应过来,郎擎没跟着他,上官清清也不在,所以那冲撞了他的人也没被一袭粉裙少女推倒,自然不用郎擎拦着谁了。
魏千屿抓了抓脸庞,抿嘴继续往回走,去紫星阁的路走至一半郎擎便来了。
“主子。”郎擎行礼。
魏千屿不想被人看出心事,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姿态,道:“咱们去鹤望楼吃酒吧?”
他在秘境里就想吃些好的了。
郎擎一怔,犹豫了会儿才开口:“主子,上官家出事了。”
魏千屿愣怔了瞬,他忽而想起来离开公主府前,东方银玥对他说过什么话了。
她当时问了他:“你对上官家的姑娘确实没有那份心思了?”
魏千屿的确没考虑过成婚,弱冠在即,婚事即将被提上日程,加上星图传承一事扰得他心烦意乱,便嗯了声。
第48章 变故
此处距离鹤望楼仅半条街道, 魏千屿一抬头便能瞧见鹤望楼挂在檐下的灯笼,还有楼前络绎不绝的人。
魏千屿原本很馋鹤望楼的酒菜,此刻见到郎擎,胃口顿消。
他突然明白过来东方银玥问他那一句是何用意。
说是六大氏族之一, 可上官家毕竟只是商贾, 除却钱财,并无半点权势傍身, 也是因为与魏家有婚约才被朝中官员多给了几分面子。凡是氏族中人, 皇家暗卫都有调查, 上官家的子弟没有一个成才的, 将来也不大可能为国效力, 这样的氏族, 舍去并不多可惜。
东方银玥在公主府调侃魏千屿婚事,其实也是要看他的心意,若他对上官清清还如以往一般当做珍宝, 想带给所有人看, 又不舍得所有人看, 东方银玥怕是不会这么急着将上官家拉出来杀鸡儆猴。
瘴毒一事来源并未查清,上官家留一留,或许还可当条引线。只是青云寺为容太尉的势力, 便是为了一个小小瘴毒缠了上官家近一个月,看似为难上官家, 实则威胁公主府。
所以东方银玥在知晓魏千屿对上官清清并非那般情深义重后, 便可拿上官家开刀,反将青云寺一军, 甚至可以趁此机会铲除异己。
魏千屿的心里原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但大约是接受了湖底的传承, 他看人处事也稍通透了些,仔细一想也明白过来东方银玥的用心。
若她问出那句话,而魏千屿没应下一个“嗯”,她便会想其他办法,暂且将上官家放下。
魏千屿转身便要往公主府走,他明白了东方银玥的用意,即便知晓此番去公主府不能阻止她的决定,但至少为上官家说两句情。
郎擎见他要走,连忙拦下:“主子,上官家的事,我们不能管。”
魏千屿蹙眉:“你特地赶来告诉我这件事,不就是为了让我去说情?”
郎擎摇头解释:“主子,朝天会瘴毒一事虽未完全闹大,可瘴毒却是隆京禁忌,曾是长公主殿下亲自审查,砍了无数人的头才稳定了局面。就在半个时辰前,上官府里的一只契妖忽而异变,反噬其御师还杀了两名丫鬟,上官家这道关怕是不好过了。”
“什么意思?”魏千屿见他已在分析利弊,心里大约有了不好的预测。
果然,郎擎沉着脸道:“家主已在隆京外三百里,今晚加急,半夜便至。来时路上家主已经听说了上官家的事,事关瘴毒,家主本就不让我们掺和。如今上官府里养的契妖都能反噬杀人,可见上官家与瘴毒牵扯颇深,若此时我们过去求情,只怕会连累魏家。”
所以郎擎这次特地赶来迎他,不是让他去救上官家,而是让他千万便管上官家。
魏千屿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酸涩得有些厉害,叫他眉头都紧皱了。他心下不安,还是想去上官府,郎擎要拦他,他才忍不住道:“我就去看看,远远看一眼,不碍事。”
魏千屿不是蠢笨的人,上官家若不是被诓骗连累,而是真的涉事瘴毒,那此刻他冲出去便是直接将利刃交给与魏家作对的那些人,那些人捉住上官家的错处,说不定也是为了对抗魏家。
魏家与宣璃长公主是同一条船上的,他们是血肉至亲,他不能一时冲动害了自己的亲人。
郎擎见魏千屿看上去并无冲劲,便答应让他在长街外远远看一眼上官府的情况,实则魏家的人也早就去打听了。
长街前围了许多寻常百姓,不久前上官府里的妖跑了出来,伤了两名路人,还是紫星阁的御师恰巧经过收服了那只妖才避免旁人受害,只是上官府自家死了一个御师,也死了两个丫鬟。
上官府前后都有青云寺的人看守,那异变的妖冲出来的瞬间,上官家便与瘴毒脱不开关系。只是突然的意外倒是逼着青云寺加快断案速度,青云寺丞直接将上官靖及其妻女还有管家带走问话,一行人中,却没有上官清清。
人群中有人嘀咕:“要说那上官家的大小姐还真是走运,失踪了十多日,刚被大理寺衙门的人找到,上官家就出事了,她又有紫星阁御师作保,全然未掺和入上官家的事件中,倒是择干净了。”
魏千屿闻言,恍惚了瞬,心却也在这个时候安定下来。
上官清清大约前半辈子过得太苦,运气迟来,就差那一步沈鹮便要将她送到府里去了。
话从她被逐云的御灵卫送回紫星阁开始,御灵卫走前,沈鹮一直藏着上官清清。
紫星阁御师去中融山寻传承历练,上官清清曾参加过朝天会,即便没通过,可在朝天会上上官家的御师动用瘴毒被查,所有挂名上官府的御师皆取消了比试的资格与成绩,上官清清却跟入中融山还进了秘境,这若被人知晓她的动机便说不清了。
为着这一点,沈鹮也是回到了自己院子里才将她从袖中放出。
上官清清软着身体坐在石凳上,脸色煞白,毕竟她在袖中憋了许久,瞧着人也虚脱了,沈鹮便没催促她,还给她倒了杯水。
上官清清见了茶水,还以为沈鹮在赶人,起身便要往外走,沈鹮却道:“不急,你先歇会儿,等等我送你回去。”
“你送我?”上官清清回眸古怪地看向她。
沈鹮点头:“你如今这样子,我怕你半途晕倒在路上,送你回去我也可安心些。”
上官清清想出言讥讽她不必多此一举,白费好心,可瞧着沈鹮坦然的双眼,那些从前以往张口就来的尖锐的话却这时却不太能说出口了。
她顿了顿,终究是沉默着等待这口气缓过来,再将沈鹮端来的那杯茶喝下,喉咙滚动,一句话绕在嘴里翻来覆去,终究没出声。
沈鹮见上官清清缓和好了,抬步便要送她出去,才出了门便听见隔壁传来声音,沈鹮这才想起来她已许久没见过洛音,想临走前与洛音打个招呼,谁知却见到了白容。
少年与白衣女子之间隔得老远,他随意将手中一样东西丢给了洛音,冷声问道:“你丢的?”
洛音垂眸看向手里的贝甲护腕,这是练化过的妖,因东孚靠海,常有贝类妖与御师结契,做护腕,护甲一类,所以白容将此物给她,她并未生疑。
只是……
“这不是我的。”洛音老实道:“不过的确是东孚的东西,但这贝妖瞧着有些怪,殿主从何而来的?”
白容没回答她的话,只朝她伸手:“既不是你的,还来。”
洛音哦了声,毕恭毕敬地将东西还给白容。
她是个直性子,不知此为白容试探,而那化作护腕的贝妖的御师,早已被白容杀了,就死在中融山中。
洛音的身上没有瘴毒,也不曾将瘴毒用在她的契妖之上,但不代表她不知情,毕竟那些死掉的御师一大半都来自东孚。
但方才见她的模样,若不是此人极会伪装装傻,那便是她真的与瘴毒无关。
沈鹮便是如此在一旁看了诡异的一场对话,她深知白容为人,即便那套护腕是洛音的,他也不会捡起来特地送还人家,他甚至不会理会那契妖是死是活。
但……白容的身上,带上了别的妖的气息。
且那妖气并不淡,似是刚染上的,还带着点儿灰暗的颜色。
她将霍引喊出,男人出现时吓了上官清清一跳,也惊到了洛音,唯独拿着护腕大步离开的白容不曾回头,他已经走了很远。
“你可看清他身上的是什么?”沈鹮道:“我总觉得眼熟。”
“瘴毒。”霍引蹙眉:“不多,他没碰。”
沈鹮张了张嘴,讶异地啊了声,这对话声音很小,只有他们彼此知晓。
霍引所说,便是白容方才使用过瘴毒了,用量微弱,却不是对他自己,而是用在了旁的妖身上,这么说来……方才那护腕上,似乎也有些这灰暗的颜色。
些微的瘴毒,与沈鹮在钱御师所化幻境的黑熊妖身上所见相同,却没那么大的计量,若有似无很快消失,难怪她一时没看出来。
与洛音打了招呼,沈鹮才知晓洛音此番入中融山并无收货,她还将中融山中死去几十个人,发生的一些怪事告知给沈鹮。得知她掉入秘境,一面为沈鹮庆幸,一面又有些惋惜她的秘境中并无传承。
并无传承这话,只有洛音会信,她自己不说谎,便以为旁人也没有谎言。
沈鹮赶紧止了这个话题,只说自己要送上官清清回去,便与洛音作别。
洛音看她的眼神略惊,再放在上官清清身上,并未明说,但沈鹮还是看得出来,她在惊讶明明沈鹮厌烦上官家所有人,如今却与上官清清有了交集。
“正巧我要出门,一道。”洛音如此说。
沈鹮点头,三人一妖一并朝外走。
将到上官府前,霍引忽而拉住了她,沈鹮微顿,回眸朝霍引看去,只见大妖的双眼直勾勾地落在上官府院墙一角,他沉默了许久才道:“白容来过。”
沈鹮一顿,猛然想起白容身上残留的瘴毒气息,她心下狂跳,总觉得自己似乎窥探到了某种秘辛。
白容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对上官家本就不喜,既不能明着杀人,背地里做手脚也未可知,但如此宵小的行为背后,一定有另一层用意。
“上官清清。”沈鹮拦住了正准备回家的上官清清,想了又想道:“你可能信我一回?”
她神情严肃,不似玩笑,上官清清没说信她,却也没反抗她,任由沈鹮将自己一路拉到了大理寺。
上官清清失踪十多日,上官府的人如何能不知?
她是自己跑出来的,身边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上官清清失踪的第五日,上官府才想起了这个小姐。他们以为一个人五日没了消息多半是死了,上官清清死在外头也未必不是件好事,魏家与上官家的婚约,还可顺势落在上官茹的头上,毕竟上官茹虽为猫妖所生,可直至今日也依旧是人身,并未异变,也非半妖。
他们果真去大理寺报了失踪,明里暗里都是让大理寺找到上官清清的尸体,确认她的死亡。
谁知又过了十来日,沈鹮将上官清清安然送到了大理寺中。
沈鹮只道,上官清清是想入中融山采药,意外扭伤了腿,而彼时紫星阁御师正在中融山历练,她遇见了上官清清,加之中融山中凭生危险,便带着上官清清,直到蓬莱殿主找上,这才回了隆京,将上官清清送来大理寺。
大理寺不会去找白容问话,这谎言无法戳穿。
只是大理寺问,她既找到了上官清清,为何不将上官清清送到上官府去?
沈鹮闻言,愣了瞬才惊讶:“原来她是上官家的人啊?我问了一路她也不肯说自己的名字,原来是大家小姐……她失踪多日自己也知不妥,怕家里担忧,估计为了名声才不愿多说。”
大理寺问话的衙役一怔,这样反倒显得他长舌了起来,于是上官家寻人一事便算结案。
沈鹮正与上官清清在大理寺喝茶,等大理寺请上官家的人前来将人带走,顺便在结案书上落字,谁知大理寺去上官府的衙役便碰上了契妖杀人一事。
彼时买完东西打算去上官府找沈鹮一并回去紫星阁的洛音,恰好随手制伏了契妖,救了两人。
第49章 请帖
即便有大理寺作证, 证明过去的半个多月上官清清都不在隆京,也未回上官家,可她毕竟是上官家的小姐,次日还是被青云寺请去循例问话。
不过沈鹮知道这些时他们已经从中融山归来两日, 上官清清也回去了上官府, 青云寺大张旗鼓地拿了人,风风火火地办起案, 就连之前与钱御师有过比试交手的沈鹮也被人问了几句话。
第三日, 紫星阁四殿恢复殿内教习, 沈鹮他们也要开始上早课了。
所有人天不亮就要起床, 一并去晨读的大殿内找好自己的位置, 一本古老的书籍放置于玄晶镜旁, 一页页展开便能扩大至白玉砌成的墙面上,暗金色的文字仿佛拥有无穷的力量。
沈鹮以往对阵界类不感兴趣,故而此类书籍翻阅得不多, 今日所读的书她过去只看了一半, 前半段还有些熟悉, 到了后半段便云里雾里。
所有人首先要会的便是熟读书籍,再将其中所教融会贯通。
接连几日的课业都如往常她看师兄们做的一样,大约这些规矩也也是李璞风与卫矜二人出的主意, 四殿每日早间都能听到晨读的声音,晨读过后才有人会去晨练台上操练, 偶尔也会切磋。
沈鹮经常在浮光塔外的朱梅园里闲逛, 或去古书楼中找一本自己不会的书,主动去请教洛音。她很少离开紫星阁, 因这几日天气转冷,沈鹮想着她可以穿紫星阁的御师袍御寒, 但怎么着也得给霍引添几件冬衣。
霍引最怕冷,以往每年到了冬天他的精神都不太好,睡着的时候偏多,若保暖不得当便会手脚冰凉,有时一天坐下来动也不动,话也不愿多说几句。
趁着天还未彻底凉下去,沈鹮挑了个没课的午后带着霍引一并出门,才一出紫星阁便见到了熟人。
上官清清在通碑台下找了个台阶坐着,还是熟悉的粉色裙装,颇显孩子气的璎珞挂在胸前,垂头玩儿手指,摆明了是在等人。
等谁不言而喻。
旁边有人经过,对上官清清指指点点。
上官靖与上官茹母女还在青云寺中没被放出来,只有两个管家有一个被放了出来,偌大的上官府,如今只有上官清清一个主人在,她这主人还总不着家。
“听人说,原先拜在上官家名下的御师都被抓起来了,青云寺的大人们此番动作极大,上官家怕是有大麻烦了,便是度过了这一关,在名门氏族中也要除名的。”
有人如此说着,又朝上官清清看去一眼。
上官清清并不在意,她对上官家将来如何都无所谓,最好上官靖与那猫妖母女俩这辈子都被关在青云寺里,死在里头,烂在里头,那她或许还能敲锣打鼓,露出点欢欣的情绪。
沈鹮见还有人说她,没忍住清了清嗓子,昂首挺胸地跨出紫星阁。
路人一瞧她是紫星阁的御师,这处又在紫星阁的大门前,便不再多说,匆匆离去。
上官清清看见沈鹮,眸光亮了一瞬,沈鹮怔了怔,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为何在上官清清的眼睛里瞧见了些许期待得逞的惊喜?
果然,上官清清跨步朝她走来,沈鹮本就算女子中较高的,上官清清又偏矮,足低了她一个头,眼下昂着头看来,颇有几分可爱乖巧的意味。
“你……找魏千屿呢?”沈鹮道:“再有两日便是他的生辰,他这几日都不在紫星阁。”
“我知道,我早间去找过他。”上官清清抿嘴:“一起吃了饭我才来的。”
沈鹮一时语塞,那……和她有何关系?总不能此番坐在通碑台前,她等的是她吧?
“我与相公还有……”沈鹮话还没说完,上官清清便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随手塞给了沈鹮道:“屿哥哥让我给你的。”
沈鹮一怔,垂眸看去,是张宴请她参加魏千屿弱冠礼的帖子。
这东西魏家随便派个人送来就行了,何故魏千屿要差使上官清清?
心中虽有疑惑,沈鹮也不会多问,她知道自己不招上官清清喜欢,如今她能特地来给自己送东西,已然给了极大的面子了。
“多谢。”沈鹮说着,却听上官清清道:“不谢,那个……唔。”
上官清清后面又不知说了什么,转身便跑开了,沈鹮眨了眨眼,听得含糊,便问霍引:“你可听见她唔了一声?”
霍引看向沈鹮露出一笑道:“她说【谢谢你】。”
那声“唔”原来是谢她的意思吗?
沈鹮捏着手中的帖子,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有些痒痒的,心情还不赖。
“这么看来,上官清清也挺可爱的嘛。”
她说着,将帖子收入袖中,重新牵着霍引的手,垫着脚小跳着朝外走,打算今日多买几件冬衣,再朝白容申请,多发一床厚暖的软被来。
实则,来给沈鹮送帖子本就是上官清清问魏千屿要来的,魏千屿本不愿给她。他知晓上官清清厌恶他身边所有异性,就怕她现在拿了帖子,回头便撕了,到时沈鹮不知情,生辰宴她也来不了。
不过上官清清的确缠人。
自她被青云寺问话又放回家后,家中没有长辈约束,上官清清就更无所顾忌,总能在魏宅前抓住要出门的他,而后他去哪儿,她便跟着到哪儿,还如以往一样。
魏千屿被上官清清跟得实在不耐烦,今日午饭时将帖子给了上官清清,道:“不如你现在就帮我送去如何?”
于是那餐饭上官清清也没吃完,拿着帖子便朝外走,走前还挂着笑道:“我一定会好好把帖子送给沈昭昭的。”
“……”魏千屿瞧着方才还缠着坐在身旁给他碗里夹了一块煎豆腐的上官清清,话还没说完,她人就已经往外小跑去了。
一时间,魏千屿的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儿。
“她怎么瞧着,真是为了那帖子来的?”魏千屿嘀咕了一句,朝不远处的郎擎望去:“你说她会不会把帖子扔了?不行,还得你再给沈仙子送一份去。”
于是沈鹮给霍引买好了衣裳再回到紫星阁,又遇见了魏宅的家仆,家仆再给她递上了一份帖子,只字不提上官清清的事。
沈鹮大约猜出了魏千屿的心思,便替上官清清解释道:“请帖上官小姐已经给了我一份,回去替我多谢魏公子盛情,届时在下一定携礼恭贺。”
送走了魏家的家仆,沈鹮回到紫星阁。
蓬莱殿本就人少,除却有课,其余时间大殿都是空荡荡的。
从中融山归来后,白容给他们上过一回课,除晨读背书的学习方式之外,白容的教学也与旁的殿不同。他在试炼场上重新设下了阵法,所有弟子都可入阵去破阵,这回的阵不似朝天会时的化境那般简单,就连洛音也没找到破阵之法。
试炼场上总能看见弟子绕着阵石在转,沈鹮也跟着洛音去过两次,没看明白,不如去翻典籍,或许能找到类似的阵。
接连几日,白容又不见踪影,沈鹮知道他大约又是生长痛,算着时间,便在这几日。
她本有话要与白容说,先前他在,众人刚从中融山归来,殿中诸事繁杂,她不好打扰。如今稍微空闲下来,他又不在紫星阁,一直被沈鹮收在袖子里的兔妖却不知要如何安排了。
那兔妖是她从中融山秘境中带出来的,妖气微弱,妖力低下,恐怕连蓬莱殿办事处的妖都不如,当初她如何进入秘境,为何知晓传承,这些沈鹮皆不清楚,也问不出。
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兔妖交给白容。
沈鹮先前还答应过要护那兔妖的周全,自要给她安排一个绝对安全的位置,恐怕全隆京最不会轻易害妖的地方就是紫星阁了。
阁中办事处的多半是妖,那些妖听从殿主吩咐,皆有一技之长,忙活殿中小事。或整理籍册书本,或洒扫落叶,或修剪花草树木,又或传信传话……但总归留在这里,是隆京中小妖最好的去处了。
过蓬莱殿,沈鹮瞧见了仰躺在檐下藤椅上的蛙妖小童。
蓬莱殿的妖倒是比其他三殿的妖惬意,许是因为蓬莱殿的御师少,连带着它们也轻松了起来,每日蛙妖小童还能睡一会儿觉。
沈鹮脚下一顿,转身朝蛙妖小童走过去。
“小蛙。”沈鹮蹲在小小的藤椅旁,一出声,蛙妖小童便醒了。
他先是瞧见沈鹮身后的霍引,猛地睁大眼发出了一声“咕呱”,霍引抿嘴,往后退了半步,眼神略委屈了些,他已经在尽力收敛妖气了。
可依旧做不到如白容那般,在所有人与妖的面前,都能伪装成一个人。
“别怕,他很温柔的。”沈鹮笑着安抚蛙妖小童,她道:“我来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小童警惕地看向她:“你想做什么?”
“我捡到了只小兔子,不知该将她养在哪儿,能否暂且托你照顾?她呢有些特殊,也是只小妖,但比不上小蛙厉害,待白大人回来,我会亲自向他禀明情况,小兔子是去是留,全看白大人。”沈鹮说着,便将兔妖从袖中放了出来。
她实在没法子了,给兔妖吃喝倒是无所谓,可这么多天下来,兔妖总不能一直藏在她的袖子里。她的袖子即便能放活物,也不能放太久,就怕把那兔妖憋出个什么毛病来。
可要她在自己的东二小苑里养兔妖,沈鹮却是不愿意的。
且不说这兔妖已然能化形,还是个颇有主见身份待查的妖,就凭她是个雌兔,沈鹮也不会让她在自己院子里待着。
那是她与霍引的住处,多一只貌美的女兔妖来,分外不便。
与小童解释完,沈鹮便期待地看着他。
兔妖此刻未化为人,大约是藏久了,妖力尚未恢复,瞧上去也蔫蔫儿的,没什么精神。
小童仔细看了兔妖一眼,又睁大双眸,似是有些惊讶。
他问沈鹮:“这兔子你从哪儿捡来的?”
沈鹮没有隐瞒:“中融山,寻传承那些日子里无意间捡到的,怎么,她有问题?”
小童摇了摇头,道:“没什么问题,只是体虚了些,怕要养一段时间。”
沈鹮抿嘴,有些惭愧。
“有劳小蛙。”沈鹮从袖中又掏出了方才买了打算带回去吃的糕点,递给小童。
小童一手抱过兔子,一手接过糕点,看向沈鹮的眼神也变了变:“你人还挺好的。”
沈鹮笑问:“就因为我给你糕点?”
小童摇头:“殿中的御师看似畏惧殿主,实则他们并不敬重殿主,连带着也不会想要讨好我们这些小妖,反倒是你特殊,还知道遇见麻烦来寻我。”
“白大人不在,小蛙不就是这座蓬莱殿中资历最深的了?”沈鹮道:“你比我们御师要早来许多呢。”
小童颇为自豪地昂着下巴道:“那自然,我入紫星阁已有六年了!”
若非妖不为御师,他也算师兄呢!
小童说沈鹮人好,是因她不看轻妖,与他说话,知晓蹲下来与他齐平,见自己契妖吓了他,会出言安慰,托他帮忙还会送些糕点,不是威胁他必须得帮。
这些是人与人相处的最简单的道理,但在人与妖间并不对等。
可在沈鹮眼里,她与妖是对等的。
所以小童以为,她是个好人。
霍引抿嘴,知晓小童言下之意,颇为自豪道:“我夫人,自然最好。”
第50章 怕冷
将兔妖交给蛙妖小童照顾, 沈鹮也算放心,她只需偶尔去看望那兔妖,待她能化作人形了,再问她的去留。她若自己想走, 沈鹮不拦着, 若她想留下来,那沈鹮自然会保护她。
至于兔妖与蛙妖小童如何相处?
正如小童自己所说, 他入蓬莱殿已有六年, 且妖力在那兔妖之上, 沈鹮不怕兔妖那古怪的脾性欺负了他。且这殿内好些不能化作人形的妖都归蛙妖小童管, 多一个兔妖, 他应付得来。
袖中没有活物, 也算了了沈鹮一件心头大事。
天色渐暗,太阳落山后不久便刮起了飓风,树影晃动, 风声穿过月洞门与窗棂如鬼哭狼嚎, 不过是短短两个时辰的功夫, 隆京便变了天。
明明午时还算暖和,用完晚饭后外头便落起了雨。
沈鹮正在洛音的住处与她一并看书,直到有人来敲房门了她们二人才从知识中回神。颀长的身影投在门上, 未完全锁上的窗户被风吹得发出啪嗒啪嗒声响,伴随着雨声, 光听便叫人生寒。
“夫人。”霍引的声音在外响起, 他又敲了敲门:“我冷。”
沈鹮连忙起身,将书放回桌上对洛音道:“音姐, 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找你。”
洛音裹着厚厚的外衣朝她挥手, 在房门打开时瞧见院外站着的霍引,他举着一把黄油纸伞,只是屋外风雨渐大,衣袂与发丝还是被雨水染湿。
今夜这场雨过后,隆京便是真的入冬了。
沈鹮给洛音关上了房门才去看霍引,他脸色有些苍白,眉眼低垂,温柔又委屈地看向沈鹮,握着伞柄的手微微颤抖,若非真的冷得不行,他也不会主动来找她。
“明明你说,只要半个时辰。”霍引的声音闷闷的。
沈鹮哎呀一声,连忙伸手去捂他的脸,掌心触及的皮肤都是冰凉的,她有些心疼。
沈鹮赶紧拉着霍引往隔壁走,边走边道:“是我看书入了迷,忘了时间,你该早些来找我的。”
霍引极其怕冷,这种天若无人伴在身侧,他能凉冰冰地睡过去,一睡便是好几个月。
以往霍引便总睡着,一年中没多少天是清醒着的,后来在灵谷待了三年,似乎将他的身体养好了许多,即便懵懂,但至少拥有了较为健康的身体,可到了冬季,他依旧不好过。
这大约是……每一种植物的通病?
春生芽,夏旺盛,秋疲懒,冬惧寒。
一年四季中,霍引在春夏秋都过得较为愉快,唯有到了冬天便哪儿都不舒服。
沈鹮的院子就在洛音隔壁,就这么短短几步路走回来,二人的身上也被乱刮的风雨淋湿,湿漉漉的雨水带着沁骨的寒意,便是进入屋子里也暖和不起来。
霍引的身体都有些僵硬了。
沈鹮看向桌上已经凉了的茶水,知晓她去找洛音后,他恐怕就一直坐在桌旁等着她回来,也不知道去床上躺着,裹着被褥也会好些。
“怪我,忘了将衣裳给你。”今日买的冬衣都被沈鹮放在袖子里,她没想到天会变得那么快,也庆幸今天出了门,提前备好了衣裳。
“不怪夫人。”霍引抿嘴道:“是我身体坏。”
是他的身体坏,总生病,以前经常睡着,后来又怕冷,便是妖力催动身体也暖和不了多少。他垂眸看向沈鹮的右腿,僵硬地蹲下身去抚摸,又抬眸看向沈鹮问:“夫人的腿,痛吗?”
沈鹮忘了,其实天冷了她的腿也有些痛痒,但不碍事。
可见霍引询问,瞧出他眼中的心疼,沈鹮还是点头道:“痛的,我也怕冷,我们一起躺着吧。”
屋中的厚被褥只有一条,这么多年沈鹮一直都是与霍引同床共枕的,今夜的风较大,肆意呼啸,屋中的灯火被窗缝里刮入的风给吹灭,一瞬暗了下来。
霍引与沈鹮都只穿了里衣,稍微动一动,袖子蹭上手臂的皮肤便能触碰到彼此。
她被霍引紧紧地抱在怀里,两双腿缠绕,在黑暗中静默了许久,他的身体才渐渐回温,变得暖和了些。沈鹮的手轻轻拍抚着霍引的背,偶尔绕着他的发丝玩儿。
“隆京的冬天,向来是很冷的。”沈鹮轻声道:“与风声境不一样,灵谷四季都开花,但是隆京一旦下起雪,至少得落两个月。”
她在想这两个月,霍引该如何度过?难道就让他沉睡下去?或一直变成一根戴在沈鹮头上的簪子?
也许是因为提起了雪,霍引抱着沈鹮的手更紧了些,他的腿在被褥里动了动,蹭着沈鹮的右腿,蹭到了她的脚踝处,脚挨着脚,皮肤贴着皮肤。
沈鹮的腿,就是在雪地里伤的。
“是我的错。”霍引道:“我不喜欢雪。”
“你近来真的变了许多。”沈鹮将脸从他怀中钻出来,对上霍引的目光笑了一瞬:“竟然都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喜恶,果然我们回来隆京是对的,相公会变得更好。”
“这样,就是更好吗?”霍引道:“夫人喜欢?”
“喜欢啊,这样能与你多说说话,我们能很容易就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沈鹮顿了顿,又道:“以前的相公我也喜欢的,虽然安静,但你做的很多,只要是相公,怎样我都喜欢的。”
霍引抿嘴,睫毛轻轻颤动,看向沈鹮的眼也变得有些迷离,好像他们的眸子里只能装得下彼此。
沈鹮的心跳忽而漏了一拍,她此刻才发现自己说了多动听的情话,以前她经常对霍引说喜欢,但她总觉得霍引未必懂,而今霍引应当是懂的,他上次甚至险些亲吻了她。
气息缠绕,霍引忽而动了身朝沈鹮凑近,沈鹮一瞬屏住呼吸,腰肢立刻软了,手脚发麻,紧张地闭上了眼。
熟悉的温热的妖气扑面而来,沈鹮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被霍引的妖气完全笼罩,又莫名想起了白容先前在乾坤舟上对她说的话。
他说妖与人结合,会在人的身上留下自己的气息,那种气息与契妖的妖气不同,那是带有特殊信素的,充满占有,独属于他的气息。
想到这儿,沈鹮不禁咬着下唇,却在下一瞬一股凉风钻入被窝,预料中的吻没有来,反倒是她的脚踝被人抓住,脚掌刹那触碰到温软的皮肤,被人塞进了怀里。
沈鹮连忙坐起,惊呼一声:“你做什么?”
霍引将自己与沈鹮一起拢在了被子里,他抱着沈鹮的腿往自己的腹部贴,他柔着目光看向沈鹮道:“我给夫人暖暖。”
沈鹮以前腿痛时,他也会捂着她的腿,说要给她暖暖。
沈鹮微怔,想起了雪,想起了隆京,明白霍引此刻心里大约不似她一般藏着旖旎的心思,他是真真切切地在心疼她。
十年前,沈鹮将霍引从浮光塔里带出来时她便知道他畏惧寒冷,因为他刚离开浮光塔,身体就像是被冻僵了般,如木头桩子似的站在朱梅园里,睁圆了一双眼无措地望向她。
彼时梅花正盛,月色下颜色鲜红,飞落的花瓣如滴在白雪上的血液,风裹着花瓣旋飞在霍引与沈鹮的身侧。
九岁的沈鹮才只到霍引的胸膛下,她牵着高大的男人用力往外拽,一边拽一边道:“走啊,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她拽一步,霍引走一步。
浑身笼罩在浅绿色光芒中的男人眼神疑惑,他看向天空飘零的大雪,雪花落在沈鹮的发上,也落在了他的肩上,触碰着他的手背,冻僵了他。
他还不怎会说话,毕竟这么多年来,也不知在浮光塔下被关了多久,除了沈鹮,其实没人与他说过话。霍引没见过鲜艳的梅花,没见过纯白的雪,更没见过远处楼宇,与皇城熊熊燃烧的大火。
他见到漫天飞过羽族,赤鸟的利爪朝下仍着巨大的石块,砸碎了许多人。
有一只羽族也飞过了紫星阁的上空,一颗巨大的石头坠下时,霍引没动,他在好奇,懵懂无知地盯着骤然坠落的巨石,而后胸膛便被一双柔软的小手用力推了一下。
霍引往后退了两步,方才还拉着她要带他离开的小姑娘已然扑在了雪地里,她的右腿被巨石砸碎,滚烫的鲜血染红白雪,果真与红梅花瓣融合在一起。
血腥味传来的瞬间,像是唤醒了霍引的神智,他挥袖弹开那块巨石,像是吹走了一片叶般轻松,再将沈鹮抱在怀里,目光怔怔地盯着她被砸得血肉模糊的右腿。
从脚踝之下,脚掌完全成了肉泥,连皮都不怎破过的小姑娘哪儿受过这样的苦。
沈鹮哭岑岑地问他:“为什么不跟我走?你是不是不想和我走?”
霍引摇了摇头,沈鹮哭得更狠:“你还说你喜欢我,说你想要我带你去看外面的世界,结果却不愿和我走,你骗我!”
霍引不明白,他摇头,是否认他不想和她走。他想的,只是他初出浮光塔,初次感受这般寒冷,冷到血液都像是被凝固了般,一时无法动弹。
可少女的眼泪流得他心慌意乱,他颤抖着手去抚摸她已经连皮带骨烂成一团的右腿,开口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只能重复:“喜欢你……跟你走……”
沈鹮哭昏了过去,也许是痛的。
后来她怎么离开隆京的自己也不清楚,只记得醒来之后他们已经离隆京很远很远了,她与霍引暂且休息在山间猎户的茅屋里,她卧在他的怀中,身上裹着紫星阁御师的紫袍,像是沈清芜的衣裳。
沈鹮以为,是沈清芜送走了他们,毕竟让她带大妖离开也是沈清芜的意思。
沈清芜好像猜到了什么,却什么也没对沈鹮说。
在猎户茅屋中醒来的沈鹮发现,她的右腿并未烂成肉泥,完好得连蹭破皮留下的疤都没见着,而霍引在她醒来后终于放松了精神,朝她缓缓一笑后,便彻底睡了过去。
那一睡,便是几百个日夜。
后来他偶尔会醒。
后来每逢阴雨天沈鹮的腿会痛,她才断定,自己的右腿曾在浮光塔外受过重伤,记忆中断裂稀碎的右腿,也许不是梦境。
此刻,那条曾被碾碎的右腿被霍引抱在怀中,他温柔地揉着她的脚踝,以妖力为她取暖。
沈鹮想起了许多零散的回忆,都是与霍引逃亡御灵卫的追捕,还有想替他找到能让他清醒的办法,再后来,他们去了传闻中的妖之起源地——风声境。
找到了灵谷,再到现在。
过去的十年里,沈鹮从没有一天与霍引分开过,从最开始一知半解地接受了沈清芜交给她的一个任务,到后来将霍引当成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半,都是在这些年里潜移默化而成的。
她是个孤儿,霍引也是。
他们都只拥有彼此。
沈鹮抿了抿嘴,行动却快过思绪,还不等她理清心里这一股痒痒的,暖暖的,酥酥麻麻的感受是什么,身体便已经本能地朝霍引倾去。
她歪着头,闭上眼,怯怯又充满勇气地凑上了自己的唇,迅速贴了一下霍引的嘴角。
霍引为她揉着脚踝的手顿住了,他牟然睁大双眼,整个人也如被贴了定身符般动也不动。
沈鹮抽回自己的腿,裹着被子翻身面朝床里,闷着声音道:“睡觉睡觉!”
她的脸都被烧红了,没人能知道她此刻有多紧张,又有多兴奋,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霍引的反应。
不过片刻,温暖的身体在身后躺下,他们盖着同一张被子,面朝同一个方向,霍引的双手环住了沈鹮的身体,将她搂抱。
沈鹮靠着霍引的胸膛这才安心,瞌睡渐生,她将要睡去,朦胧间,霍引似乎才反应过来那个吻的用意。
半梦半醒间,沈鹮听见他问:“那叫什么?”
“什么?”沈鹮迷迷糊糊。
霍引却愈发清醒:“软软的,夫人的嘴唇,贴上我,那叫什么?”
沈鹮声音细弱蚊蝇:“喜欢你啊。”
而后,沉沉睡去。
无人听窗外骤雨,也无人瞧见沈鹮屋中小花瓶内插了有一个月早已干枯的花枝悄悄发了芽,无声开满了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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