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开瓢
白容要找沈鹮, 她大约知晓原因。
已是十一月初,再有几日便是冬至,距离朝天会过去近三个月。她在朝天会期被带去过公主府给白容“看病”,留下的瓶子里只有两粒药丸, 若按一个月一次, 白容应当是很快就要到他“生长痛”的时间段里,且手上已经无药可用了。
关于白容的病, 沈鹮也颇为头痛, 她在紫星阁期间去过数次古书楼, 翻阅过几本有关小妖童年创伤直至长大也未消除的病例, 却都与白容的不同。
白容在蓬莱殿中有住处, 他有段时间在青云寺, 从青云寺出来后便在紫星阁蓬莱殿,而后才去的公主府。
青云寺中三年,公主府中两年, 算起来, 他在蓬莱殿待的时间却是更长的。
蓬莱殿的殿主住盈华斋, 沈鹮以前虽很少来蓬莱殿,但她到过盈华斋。如今盈华斋已经被白容改名月华斋,新牌匾看上去换了不过才几年, 金漆的颜色鲜亮,而知晓这月华二字的用意, 沈鹮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抖一抖胳膊。
月华斋中有个二层小楼,一楼会客, 二楼为住所,一进一出只有一方院落, 殿主的住处也只比弟子们的稍稍大了一点儿。
沈鹮原以为白容的住处应当从跨门起便有许多其妙的阵法设置,实则并无,他这里比以前的盈华斋还要空。院子里没种花没盖亭,只在院墙两侧设了长廊,左右皆可走入小楼,长廊边也没个石头摆件,这廊完全是为了避雨所用。
院中积雪未扫,已厚厚一片白。
冷冷清清的,倒是与白容相符。
沈鹮随着蛙妖小童一路走到了小楼下,楼下大门开了一半,偶有风雪吹入。
蛙妖小童只站在门外道:“殿主,人已带到。”
白容嗯了一声,蛙妖小童便离开了。
沈鹮站在门外搓了搓手,扶正头上的木簪后才从那半扇开着的门里进去,一步跨入,堂内闪烁的微光叫她微微眯起双眼,再定睛一瞧,倒是令沈鹮震惊。
小楼已被白容改造,原先一楼是一楼,堂是堂,二楼是二楼,宿了宿。
如今一楼与二楼从中打通,有一大半设成了高高的书柜直通屋顶,一间间密密麻麻的格子外挂了玄底白字的布条,标注着书的类目。这里像一个巨大的书库,只有一楼右侧一条楼梯可通向二楼悬空架立的房间,房间不大,门窗紧闭,建造简单,连多余的雕花都没有。
沈鹮跨入此处,竟有一瞬以为自己到了古书楼。
的确震撼。
一楼的大堂中有一处小小的平台,圆台上铺了厚厚的垫子,台阶之下几盏青铜莲花灯台,再往外延伸便是书架与书桌。
“白大人可真好学。”沈鹮不禁感叹,他这里哪儿有半点生活气息。
沈鹮甚至以为,若不是因为他要睡觉,怕是那一间小屋子也会被他打掉,一点儿不留。
不,他那间小屋子里,如今怕是也装满了书,仅能放下一人的床榻了吧?
白容侧对着沈鹮,闻言冷淡地朝她瞥了一眼,他一身玄袍,松松垮垮的看着便只图方便舒适。此刻少年正盘腿坐在台上,面前放了十面玲珑镜,每面玲珑镜正发着幽光。
沈鹮方才踏入时见到的光便是这些玲珑镜发出来的。
她有些好奇地走近,便见台下的桌上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盒子里装了几十面玲珑镜,每面玲珑镜上都盖了蓬莱殿的封,可见这些阵业他都已经批完了。
不过才短短五日,而这里的每一个玲珑镜中或阵或境都是蓬莱殿弟子辛辛苦苦一个月的成果。
沈鹮再看台上。
少年面前的十面玲珑镜同时打开,不同结构的阵法在他面前展现,像是微缩了一个个小世界。白容气定神闲,只眉心微微蹙起,双手偶尔于玲珑镜上空的光芒中点几下,竟同时解开了其中三阵,甚至划了优点与不足之处,再盖蓬莱殿封。
“等我批完。”白容只说了这四个字。
沈鹮抿嘴,安静地坐在台阶下,片刻后又没忍住问:“我能找几本书看吗?”
“自便。”白容道。
沈鹮兴奋地走到了书架旁,看着分门别类的书籍心中更是惊讶,这里的书几乎涵盖了所有驭妖之术,不单只有蓬莱殿的阵境之说,还有明云殿的驭妖,青苍殿的妖典与风行殿的药理制丹,甚至沈鹮还看到了民间杂学自创的野路子,归在了边缘一角。
她一路顺过去,一路看,这些都是她不曾见过的书。
不是古书楼里借来的书本,便是这些年白容自己搜集而来的了。
她甚至还在此处看到了蕴水魏家的私学,来自千方州御师的古籍,这都不外传的他竟也能弄到。
沈鹮好奇地随手拿起一本翻看,一目十行,翻过几页纸她才发现这是有关星图推运的记载,书上内容明显是从古籍上抄录下来的,字迹清晰,写法却不通俗。
沈鹮也席地而坐,认真看了进去。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直到有风吹动了小楼大堂的半扇门,啪嗒一声传来沈鹮才略微回神,朝门外看去。天色将暗,屋中的光越来越亮,几盏烛火不知何时点燃,白容面前只剩下一面玲珑镜了。
她赶忙收了手中的书,远远瞥了一眼,是洛音的阵业。
玲珑镜上,金丝如茧层层缠绕,那密密麻麻的阵点直叫人发憷,白容瞥了一眼,径自砍了一半,下手干脆,沈鹮一惊,待那阵法自理后,却发现的确简单了许多。
越复杂的阵法看似难破,实际多处阵点都是障眼法,阵结有许多相冲,再套阵补上漏洞,乍一眼看过去骇人,实际作用却是一样的。
好比一个商人做买卖,价目表上写着烧饼五文钱两个,馒头三文钱三个,豆花八文钱四碗,油条十文钱十根,包子六文钱六个,早间来吃饭的人想吃两个包子一碗豆花,乍一看价目表花了眼,这便是洛音阵法的优点,可迷惑他人,自陷阵脚。
白容这一手刀砍下去,烧饼一个两文五,豆花一碗两文,馒头包子油条各一文,简单明了,想要破阵便不难了。
自然,他处阵外可看清阵局,若陷入阵中,怕是也要耗些时间。
待洛音的玲珑镜也被封上,白容这才松了口气,不过短短五日他便批完了八十人的课业,沈鹮想若他明日再下课业来,她大约会将头顶抓秃。
“多嘴问你一句,你批我的阵业花了多久?”沈鹮吞咽了一下口水。
白容瞥她,眼眸嘲讽:“果真多嘴。”
沈鹮:“……”
绕开这个叫人丢人的话题吧!
沈鹮清了清嗓子:“你叫蛙妖小童让我过来,可是为药?我上个月算着时间已经给你再练了三粒丹药出来,只是取血压制不是长久之计,你若想找到真正的病因,还得叫我时时观察,敢让我试一试才行。”
白容静默了会儿,闷着声音道:“所以这不是让你过来了。”
沈鹮眸光一亮:“能让我试一试?”
“你想如何试?”白容抬眸看向她,目光凌厉。
沈鹮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压住紧张轻声试探道:“我想……给你开个瓢。”
白容周身霎时浮现寒意,逼得沈鹮往后退了半步,她眨了眨眼,身体虽然退缩了,心理却依旧是如此想且坚持着的。
若是狼牙锤早年在他的头顶落下深坑,时隔多年复痛还带着生长痛类异变的病症,可能性很低,若想了解他缺失的骨头到底因何而起,头痛与妖性难收因何而来,只能研究他的伤口。
白容的皮已长好,光靠摸沈鹮摸不出什么来,唯有破开那一层皮,去看他的伤口处。
见白容久久沉默,沈鹮连忙竖起手指发誓:“我绝对不会弄死你!”
她的承诺没有起到令人信服的效果,因为白容没答应她。
沈鹮正打算提醒他讳疾忌医的坏处,白容又唤她名。
“沈鹮。”白容似乎难以启齿,忍了又忍还是开口:“我是信任你的。”
这话叫沈鹮心跳漏了一拍,她定定地看向白容。
少年脸色苍白,垂在额前的发丝叫他显出了几分脆弱感,沈鹮深知他肯对她说出一句“信任”,便是已经将她当成了自己人。
“你放心,白容,我定不负所托。”沈鹮慎重地应下这话。
白容眉心微蹙,瞪她:“叫我大人。”
沈鹮:“……”
臭小子好不了一刻!
她问:“所以你是同意让我给你开瓢了?”
白容白她一眼:“并未。”
沈鹮白高兴一场:“那你方才那话那语气……”
“你上前来。”白容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沈鹮不知他紧张之处,也不知他藏在袖中的手早已出汗,握紧到手心微痛。他要将自己的生死放在一个见面才不过短短几个月的人身上,这是白容此生做出的为数不多的豪赌。
但,她是沈鹮,她是紫星阁的沈鹮。
沈鹮一步步走上台阶,站定在白容面前时便见他微微抬起下巴,一副不屈却又顺从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
白容的手指向自己的额角,道:“那里,长了个东西。”
“长东西了?!”沈鹮连忙俯身凑上前伸手,见白容要躲,她才想起自己失态,连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得亲手探探。”
白容自是知晓躲不开她的,他既然让人过来,便是为了找到病因。
沈鹮半蹲下来,少年盘腿坐着,微低下头让她更方便些。
他的两侧眉骨上方藏在发丝里原有两块缺了骨头的洞,有皮肤与头发覆盖,看不出问题来,沈鹮寻着记忆中的位置伸手去按了一下,那处头骨还是凹陷的,只是在用力往下按时,缺少的头骨下方能触碰到一点坚硬,像是正在生长的软骨。
沈鹮震惊,收回手的刹那再仔细朝白容看去,眼神微变,紧抿着嘴往后退了半步。
“如何?”白容声音沙哑。
沈鹮的心绪已经凌乱了,她按捺狂跳的心,对白容道:“你抬起头来看我。”
白容皱眉,抬眸看她。
沈鹮望着那双眼,出乎意料地突然拔出头上的木簪对准白容的眼珠刺了过去,危险来临之际他瞳孔剧变,一层金色覆于眼中,纤细的眼瞳竖起,妖气迸发。
白容握紧了沈鹮的手腕,而沈鹮手中的木簪幽绿色的妖气如锁链般缠绕着白容的手臂与他抗衡,直到沈鹮先卸了力,白容松开她,那股妖气才褪去。木簪现形,化作霍引搂着沈鹮的腰后退,远离白容。
这期间,沈鹮一直看向白容的眼,直至此刻,他的眼眸也是妖化的金色。
“试出什么了?”白容聪慧,一下就猜中了她的用意。
沈鹮却摇头:“我还得再回去研究研究,待研究明白了便来找你。”
说完这话,她丢下练好的丹药,抓着霍引的手便往外走,似逃一般。
第62章 冬至
后来的两日, 沈鹮不曾见到白容。
她脑袋一团浆糊,总想着那日在月华斋去触碰白容额角时按压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结合他每个月身体的情况与变化,沈鹮的心中其实已经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可她暂时不敢确定, 如若她的猜测是真……
霍引曾对她说的话, 沈鹮一直都还记得。他说白容的血液很纯,并非某些不同种族的妖杂交而来的, 再然后便是一旦撑过去生长痛的白容是无法接纳霍引的血液的, 哪怕那些血液很微末也会自然而然地被他的身体排斥出来。
霍引的血为何能起到治愈妖的功效, 沈鹮猜大约是他本为植物化妖, 又天生纯善, 妖力过强, 以妖的慕强与弱肉强食的天性来看,他这般能力可压制天下绝大部分的妖。所以他的血液会被所有的妖容纳,也可治愈所有妖生的沉疴顽疾。
那白容呢?他到底是什么, 才能既融合霍引的血液, 又排斥霍引的血液, 头顶还生了两个……
咚咚——
沈鹮心跳加速了一瞬。
这几夜她都没睡安稳。
时隔多日又反复做起了往日的梦。
沈鹮人生的前十年在隆京的生活每一个细节都在今夜这场梦中变得清晰,她三岁第一次识字意外破开了浮光塔外的封印后,沈鹮便经常进入浮光塔。
她童年没有玩伴, 紫星阁里的御师都年长她许多,这里甚至连女御师都很少, 只有那么几个年纪也挺大的, 她们偶尔会给沈鹮带些零嘴吃,却无法成为沈鹮的听众, 与她坐在一处闲聊。
霍引是第一个能与沈鹮闲聊的妖。
她的血液破开封印当日,沈清芜并不在紫星阁, 紫星阁中的御师发现浮光塔外的封印华光闪烁了一瞬,但靠近浮光塔外却见并无异象便都回去,直到沈清芜回来紫星阁找不到女儿了才有人提出这一点。
他们说浮光塔外的封印好似有一瞬解封,就怕塔内有妖出来掳走了小师妹。
沈清芜却很清楚,只要有镇国大妖在,浮光塔内的妖灵没有一个能擅自离塔的。
沈鹮第一次见到如此漂亮的妖,悬于空中,周身笼罩着水,与她对视的刹那似乎能夺走她的呼吸。
后来沈鹮在霍引面前晕倒,沈清芜将她带出浮光塔,告诉她霍引今后就是她的妖后,沈鹮便经常趁着沈清芜不在紫星阁内,偷偷进入浮光塔。
她再看见霍引便不会轻易昏过去了。
她会带上自己的零嘴,想要分享未来属于她的妖吃。
霍引不会吃东西,他很高,又悬空,沈鹮彼时太小,伸手才勉强能够到包裹着他的水液一角。于是她偷偷将自己的糕点塞进水里,像喂鱼那样掰成一小块投了十几粒进去。
她道:“你吃啊,这么长时间不吃饭,难道不饿吗?”
霍引不懂什么是饿,他盯着漂浮在水液中的凡人食物,轻轻眨了一下眼,掰碎的糕点拼凑完整,成了荷花的形状,淡淡的花香与豆香浑浊在水液中,破坏了他熟悉的气息。
并不难闻,很像睁圆了一双眼好奇看向他的小女孩儿,圆圆滚滚的小荷花一朵。
他将那块拼凑完整的荷花酥重新推出了水面,疲惫地合上眼睛休息前,霍引想要能再次见到她。
而后沈鹮的确经常来。
她熟悉前来寻找霍引的这条路,也在长大的过程中认识了浮光塔里的其他“妖朋友”,他们与霍引一样像是被困在了浮光塔里,但他们的神情并没有被关押的难过。
浮光塔的四周如同一座中空的山,沈鹮站在山体中心,四面则是一个个山洞,洞外有不同的封印,有的洞内有水,有的洞内有火,有的洞内沙土漫天,不知从何而来的风。
那里的每一个洞都是不同的小世界,供这些妖最舒适的生存,而这些源源不断的能量,后来据说都是镇国大妖提供给他们的。
这些是沈清芜告诉她的,沈清芜说:“浮光塔里的妖有正有邪,有凶兽也有瑞兽,有草木幻化的精灵,昭昭可以在封印外与他们玩耍,但记得千万别将他们放出来。”
“为何?”沈鹮问:“他们会吃人吗?”
沈清芜看向那些不同封印中不同的妖道:“因为你在这个塔里见到的他们似乎很小,可实际每一个封印中的世界里,他们有的很小,有的却是超乎你认知的庞然大物。”
所以即便沈鹮所见的封印里有一条看似活泼的小金鱼,一旦它从封印中走出,或许便能撑破整座浮光塔,甚至能碾碎整个紫星阁。
沈鹮闻言,心虚地眨了眨眼。
沈清芜见状,蹙眉问她:“你做了什么?”
“爹爹对不起,我、我就只放了这一个出来。”沈鹮连忙道歉:“她就如你所说,在封印里好小好小,我看那封印的洞府中那么多花儿,那么多漂亮的蝴蝶,有一只好有灵性,不围着花儿,只跟着我的手指头转,我就点了一下它,然后它就……出来了。”
沈清芜急忙问:“它现在何处?!”
沈鹮伸手指了指沈清芜的身后。
沈清芜回头看去,便见黑暗中逐渐浮现光芒,那蝴蝶竟会隐藏自己浑身明亮异彩的纹路,在得到沈鹮的指使后轻轻挥动了翅膀,竟比一个成人还要高。
忽闪的翅膀光芒照亮了浮光塔处这一角,蝴蝶温驯,轻柔地用触角点了沈鹮的发丝,围着沈鹮与沈清芜飞舞。
那次沈清芜带沈鹮离开浮光塔,将她关在住处一个月也不许出门,作为她胡作非为的惩罚。
庆幸被她放出的妖没有任何攻击力,纯是曾经未知绚烂的妖界中一只天真的斑斓蝴蝶。
沈鹮给那只蝴蝶起了名字,她叫她丁香。
被关的一个月中,给沈鹮送饭来吃的都是紫星阁里的师兄们,有一次沈鹮无聊,拉着其中一名年纪不大的师兄闲谈,意外聊出那位师兄曾因被妖缠上而缠绵病榻,他家里人找了个古方为他冲喜,给他找了个童养媳。
后来是路过的紫星阁御师收妖,又见他颇有当御师的根骨,才引他来紫星阁的。
沈鹮问师兄:“何为童养媳?”
“便是家里人指派给你的,日后要与你一生一世在一起的人。”师兄提起他的童养媳,脸颊微红。
沈鹮又问:“如何能一生一世在一起?”
师兄道:“要成亲的,我从此以后是她的相公,她从此以后是我的夫人。”
沈鹮眨了眨眼道:“爹爹也将一个长得超好看的大哥哥指给我了,还说我以后要永远和他在一起的,要保护他!”
她问师兄:“那他是不是我的童养夫啊?”
师兄被沈鹮问愣住了,他没有回答沈鹮,只是催促沈鹮快吃,可在小小的沈鹮心里便认定了,霍引就是她的童养夫,因为只有童养夫才能与她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她后来解了禁,又跑去了浮光塔,还兴冲冲地告诉霍引他是她的童养夫,日后等她长大,他们就要成亲的。
她问霍引可知成亲是什么?便是她叫他相公,他唤她夫人。
她说:“若是成亲,肯定不能在这黑漆漆的塔里成亲,爹爹说你暂且不能离开这里,他说你在此养病呢。待我们日后成亲了,你或许身体就好了,就能离开了呢?大妖,你想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彼时霍引朝她露出一抹笑,也不知如何被沈鹮哄得说了一声“想”。
再后来,那些记忆与她的噩梦交织,零零碎碎,但已反复梦见过无数次。
从沈清芜让她将大妖带离隆京起,再到她打算回来隆京,于风声境遇见白容为终。
她在第一次见到白容浮现的妖形时,便觉得他有些熟悉,尤其是对方似乎并不惊讶她是谁,在得知她是沈清芜的女儿,是那个被天穹国通缉十年的重金逃犯时,他甚至都没多给她几次眼神。
他可以随意杀死风声境中的御师连眼也不眨一下,便代表他这人大约是没什么道德观的,可他从一开始便对沈鹮没有恶意,愿意带她来隆京,愿意让她看病,甚至还对她说信任。
这么多前提加在一起,要让沈鹮说他们过去不曾会面,她都不信。
到底是在哪儿见过呢?
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沈鹮于梦中睁眼,这才发现自己憋着一口气,心口砰砰乱跳,再看床幔外,天光大亮,往日这个时候蓬莱殿中便开始了早读的声音了,今日却尤其安静。
今日是……冬至。
她想起来她已经好几日不曾见过白容,蛙妖小童通知蓬莱殿的弟子,因冬至为先帝忌日,紫星阁休沐三天,暂且停下一切课业。而今的皇帝对十年前隆京之祸感念颇深,愿从国库取出重金施予百姓,以慰藉被妖祸害后流离失所的可怜人。
皇帝此举得到满朝大臣推崇与玉中天百姓的称赞,这种能得善名的肥差更是满朝文武争破了头脑也想抢来的机会,最后被皇帝轻飘飘地指了两个人,一文一武,互相监督,除此之外,也给他们安排了个监工——宣璃长公主。
文臣在户部,拨银放粮发布。
武为大理寺卿周大人,绝对的秉公处事。
至于宣璃长公主出御灵卫,护卫百姓安全,避免造成混乱。
这持续数日的皇天恩施便于冬至开始,一直到小寒结束,长达半个月之久。
这种好事,紫星阁中休沐的御师有不少都上赶着凑热闹,世家里出来的若能出手帮把力,日后回到氏族中也能得些美名,给自家长脸。
紫星阁中的古家便去了,古家几百年前本是玉中天中的氏族,后因星图推运的诅咒一事去了风声境,其祖上本就是玉中天人,自想在隆京多做表现,或许假以时日还能回来也说不定。
而魏家见长公主为监工,自也不能看戏,能去帮忙的都赶过去了。
古家魏家带头,其他的也不好闲着,这三日休沐紫星阁绝大部分的御师都出动了,便是没有背景的御师也要去混个脸熟。
如沈鹮这般成日睡过去的,紫星阁里的大约也就剩下不到二十个。
今日甚至洛音也不在,故而蓬莱殿中无所事事的,就沈鹮一个人。
她起床后坐在门前吹冷风,想让自己再清醒一些,心中无端的烦闷感始终无法消散,霍引便蹲在她身边陪着她,眼神一错不错地望向她。
沈鹮勾起霍引一缕头发绕啊绕,脑袋沉沉地问他一句:“你对白容就一点印象也无吗?”
霍引歪着脑袋,轻轻摇了一下头:“我忘了很多事。”
沈鹮抿嘴,也是,他在风声境时就只记得她了。
可在风声境之前,霍引记忆中的东西其实比沈鹮了解的还要多许多许多,他甚至有一次能准确地说出浮光塔中有多少只妖,那些妖分别是什么种族。
寒狼,雪鸟,云晶蝶;火狮,月狐,惊梦鹿;罗奢花、湖山犬……还有宝物。
宝……物?
沈鹮曾好奇问:“何为宝物?宝物在哪儿?”
霍引沉默许久,又架不住她丰富的好奇心,便道:“只看一眼。”
于是沈鹮在那团水光之后漆黑的墙壁里,看到了由黑转蓝如碧玉般的封印,封印之中有一只鳞甲包裹的银,有生命般地偶尔跳动着,像是一颗蛋。
沈鹮如被指引般想要去碰那封印,尚未贴上指尖,便被寒气冻僵了手指。
她就说……觉得白容,似曾相识。
第63章 宝物
沈鹮又一次站在了浮光塔外。
朱梅园中的梅花有几枝已经生了细小的芽叶与花骨朵儿, 似乎雪下得越厚,它将开得越盛,而现在还不到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为了不引起注意,沈鹮将霍引化作了木簪戴在头上, 她甚至换了一身纯白的衣裳, 好让自己随时隐藏于大雪中。
越过朱梅园的这段路每一步都会叫她回忆起过去的日子,自回到紫星阁后, 她还没有离浮光塔这么近过。浮光塔有灵, 塔外的结界常年发着金灿灿的光, 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七星兽雕的飞檐下, 挂着当年的铃铛。
她越靠近浮光塔, 塔外那层光似乎就越闪耀。
今日阳光好, 白昼之下大片雪地反射出刺眼的光,浮光塔外封印的流动便像是在雪地光芒下引起的反应,若是无心之人大约不会将此当成异动, 更何况今日紫星阁中人少。
沈鹮跨入浮光塔时, 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待站在那扇奇高无比的塔门前, 她依旧觉得自己非常渺小,昂首去看,浮雕异彩花纹的浮光塔大门上绘着一个个不同的妖兽纹路, 全是霍引当年告诉她的关在浮光塔内妖的种类。
浮光塔门推开了一条小缝,沈鹮侧身跨入再迅速合上。
厚重的大门关上那一瞬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浮光塔内依旧是一片漆黑, 这一瞬让她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沈鹮背靠着冰凉的门,一时间没敢轻举妄动。
沈清芜曾说浮光塔内的妖都靠霍引镇守, 其中不乏凶恶之徒,所以霍引不能轻易离开浮光塔, 至少不能离开隆京。
当年万妖攻入皇城,沈清芜让她务必要带走镇国大妖,沈鹮也曾想过这么多年过去,镇国大妖早已离开了玉中天,浮光塔内被关的那些妖或许早在十年前便趁机逃走,封印只内徒留空塔,其余一个不剩。
可她在天穹国的其他地界也未听说有从未见过的妖灵害人之说,沈鹮便想着,或许那些妖并未离开浮光塔,但未必能确保他们还在各自的封印中。
如今的浮光塔……又是什么情况呢?
沈鹮感受到了一束光,她连忙抬手遮住眼前,心脏狂跳。
她倒是不怕自己会死,毕竟霍引还在,怕只怕浮光塔内乱象丛生,诸妖现世,而她没有能力将它们一一收回。
直到轻柔的触动碰上了她的发丝,沈鹮才微微一怔,她抬眸去看,便见到了一张放大的虫脸近在咫尺,纤长的触须贴着她的头顶,五彩斑斓的光芒如一张展开的画卷。
“丁……香。”沈鹮喊出了它的名字。
扑扇的蝴蝶翅膀带着一股淡淡香风,是丁香身上的妖气,沈鹮之所以给它起这个名字,便是因为它的气息是丁香花的味道,而它也独爱去丁香花前采蜜。
巨大的蝴蝶突然展翅飞去了上空,像一盏明灯,照亮前路。
沈鹮心中激动,砰砰狂跳,她顺着丁香身上的光去看四周,浮光塔内各妖的封印都未动,这里除了这只孤独又漂亮的小蝴蝶再没有其他妖冲出封印过。沈鹮的心中忽而有些愧疚,这么多年她离开了隆京,满浮光塔的妖都曾是她的朋友,是她倾诉的对象,可她却没有能力也像带走霍引一样带走他们,甚至十年都不曾回来看过他们。
“丁香,对不起。”沈鹮抿嘴。
她当初会得太少,不知如何炼化妖,带着霍引也只能笨拙地用一个板车拉着熟睡的他,不似现在能将他化作簪子戴在发上。
她十年前离开隆京也背负着沈清芜交给她的使命,沈清芜让她带走霍引,越远越好,虽不知原因,但她不能节外生枝,只能暂且放下丁香他们。
现在……现在她回来了。
隆京没有变得比以前更好,这里的人依旧厌恶与看轻妖,天穹国的妖地位依旧低下,并没有因为十年前妖的反抗而得到人的尊重,哪怕一丝。
他们依旧想着打压妖,将妖当成工具或货物或奴仆,却不是朋友、伙伴。
所以即便沈鹮回来了,她也暂且做不了什么。
但紫星阁蓬莱殿里的妖是一个开始,白容当上了殿主,这便是好的起始,紫星阁中的妖都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保护,在可控的范围内也有一定自由。
她想从紫星阁去改变,这世道一定会变得越来越好的。
到那时,浮光塔中的妖或许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而今将他们圈禁,亦算是保护。
这一路,沈鹮看见了许多老友。
他们都还认得她。
妖认人与人不同,他们不用眼睛去看,他们能分辨不同人身上的不同信素与气息。沈鹮走过那些如同洞府的封印前,偶尔有封印从里侧闪烁微光,黄色或绿色或红色的翡石中映出了一个个妖的形状。
沈鹮也给他们起过一些名字的。
寒狼族的封印中有一只雪毛狼,沈鹮叫它元宵,圆圆滚滚的,很像元宵。
还有鹿族的小鹿红珠。
犬族里的湖山犬身形又细又长,两耳竖立,三目双尾,他们的封印界门很大,总喜欢成群结队地跑到光芒前来看沈鹮,所以沈鹮根据他们身上的妖斑不同,唤他们湖一、湖二、湖三……
今日,他们又围了上来,沈鹮一时间有些认不出谁是谁,只记得其中一个身上妖斑是淡紫色的,她小时候不懂事说那小湖山犬看着娇气,便叫它湖娇娇。
湖娇娇长大了,性征显眼,是个男孩子……
沈鹮一时感慨,心中五味杂陈,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有迟来的不舍和愧疚。
她道:“我下次再来与你们一起玩儿,今日进来只能待一会儿,今时不同往日,我也不能被人发现了。”
众妖未必能听懂她的话,沈鹮不敢赌无人发现有人闯入了浮光塔,所以她匆匆地跟上了丁香,走入浮光塔尽头的黑暗中。
长长的隧道一如往常,只是这里的木之灵变得很少,只偶尔看见一两点绿色的荧光。
沈鹮知道群妖赖以木之灵、水之精这两点生存。
木之灵为他们的呼吸,水之精是他们的健康。
曾经的妖界里这两种精华灵气尤为充足,可后来妖界的风开始变得浑浊,那是数十万年积累的的地界之下涌上的浊气,那股浊气……是后来的瘴毒。瘴毒污染了妖界的水源,使得妖界难以生存,无数妖开始异化,疯魔,最后爆体而亡。
曾经的妖主为龙凤,一个守着木之灵,一个守着水之精,龙凤二主为了保全所剩不多的妖族子嗣,只能破开人与妖的两界界门,将妖送入人界。
两界界门破开之所,便是彼时荒芜的风声境,那时的风声境被称为蛮荒之境,是云川诸国罪人的流放之所。因妖的介入,大量木之灵涌出,使得荒芜的风声境花草四季常开,气候也变得温暖宜人。
风声境的改变,让人族看到了妖族的能力与好处,而妖族,也与人族签订了契约。
云川的人要接纳妖的存在,能让妖有一个赖以生存的地方,而妖则要用他们的能力使云川各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彼时云川六国中,玉中天的东方率先签订了契约,姓东方的皇帝更为百姓的生存与云川的未来,他知晓妖已然入了人界是无法将他们赶回去的,倒不如找到一个共赢的办法。东方姓氏中,有一皇子因好奇,常年与妖为伍,逐渐感受到了木之灵的存在,他借着这天地间的灵气化为自己的力量,练就可以驭妖的术法,开创了最先的紫星阁。
至于妖族的龙凤二主……
凤主掌管水之精,她护着妖族最后一丝干净的水源,将其藏在了足够安全的地方,而后以身化火,烧开了两界界门,牺牲了自己。
龙主掌管木之灵,她与人族签订了契约后,为表对东方皇族的信任与感谢,她卧在了玉中天,化成了连绵的山脉,将木之灵广撒天地,彻底沉睡。
这是远古故事。
被称为妖族的神话。
这个故事云川大地上大约没几个人知道,因为沈鹮是从风声境的灵谷听来的,灵谷里残留着数千年的妖族遗址,遗址中的妖文里也残存些许故事的开端。
只有灵谷的老妖会将这个传说当做哄小妖睡觉的故事来说,一代代传下来,直到当年沈鹮带着霍引去了灵谷,小妖们也对她娓娓道来,说得生动。
在那里,沈鹮过了几年最自在的日子。灵谷的妖与人无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每日忙碌的便是将遗址拼凑完整,找到他们真正的由来。
他们靠山吃山,尊重自然,悠闲自在。
沈鹮成了他们的大夫,偶尔给他们治些胡吃胡喝得来的病或为他们解毒,也亏得这些经验让沈鹮几乎对绝大部分妖的习性与身体都有一定的了解,她在那里学到了许多。
灵谷是木之灵灵气最重的地方,曾经的浮光塔也是。
沈鹮在中融山脉之外也没看到过这么多木之灵,那时的木之灵围绕着霍引的身体展开,或许与他的本体是株树有关,待他走后,这黑暗的地窖中,莹莹绿光便只剩下偶尔几点,从地脉中传来,大约通向的是中融山。
沈鹮没看过霍引的本体,她只在霍引长久的沉睡里带他去到灵谷,他靠着一株大树时,看见过他身上的妖性浮现。
像是终于回到了一个能让他安然休息之地,他的四肢从粗衣麻布的袖口里化作了树木的根须探入大地,深深地扎在了那株树干旁的草坪里。
那是唯一一次沈鹮看见了霍引的妖性,也是在灵谷的几年,让他得以长时间保持清明-
沈鹮站定在曾经困住霍引的地方,四周一片漆黑,她慢慢走近记忆中的方位。
那里也有一个封印,封印着银鳞覆盖的圆滚滚的玉石,或者称之为某种蛋。
像蛇蛋,亦像其他。
沈鹮伸手抚摸着黑暗中冰冷光滑的墙壁,封印的光并未因为旁人触碰而被点亮,这里依旧黑漆漆的。
沈鹮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燃烧,点亮了些许光芒后再照向墙壁。
黑玉般的墙面上凌乱的符文颠倒着,可见这处封印已经被打开了,而曾经被封印在这里的,被霍引称之为“宝物”的蛋,确实消失了,或者说……它出去了。
沈鹮捂着心口,长时间忘了呼吸叫她险些昏厥过去。
这个猜测太惊世骇俗,曾在灵谷听说过的传说或许不尽然是传说。
中融山为真龙所化为真。
风声境为妖之起源地为真。
而能叫霍引守护着的宝物,又是以那般形态曾出现在沈鹮面前,她没有理由不相信,那是颗蛋,一颗曾经跳动过的,被封印数千年的——龙蛋。
沈鹮匆忙离开了浮光塔。
打开浮光塔前她抚摸了一下丁香的脑袋,说有机会她还会回来看它。
她不能轻易带走浮光塔中的妖,更重要的是,她要在白容的身上确定自己的猜测。
沈鹮离开朱梅园时周围没人,她也没仔细去看,其实在朱梅园外的雪堆里蹲着个娇小的身影,白兔几乎与雪融为一体,红彤彤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离开的方向。
“我就知道……果然是你啊,昭昭。”
第64章 嫁女
冬至也算一年中难得团圆的喜庆之日, 上官靖归府后府上便忙活着在家中布上丰盛的一餐,算作洗去这一年中的霉运,也算为林家公子接风洗尘。
上官茹异变成妖之事即便让上官靖与猫妖苏氏难以接受,可毕竟是自己宠着养了十几年的女儿, 便是再难过也只能认下。
如今魏家向上官家退婚, 上官家又因瘴毒一事失了许多生意,加上为了买回自由送给朝廷的三千万两黄金, 连番打击之下, 上官靖连话都少说了几句, 对苏氏也有些微词。
苏氏是妖, 颇有想法, 府上御师之事本就一手交给了她, 苏氏一口咬定那瘴毒是御师私藏带入隆京的,她也不知情,可上官靖分明记得那使出瘴毒的钱御师原先还受了苏氏的令一定要在朝天会上杀了沈昭昭。
“这姓沈的有些气运在身, 你我招惹不得!”上官靖说出此话, 又放下茶盏。
“哪是我要找她麻烦, 分明是她与我们作对。”苏氏抹着泪道:“老爷,她在中融山险些杀了茹儿,我们府上的契妖异变杀人那日, 有人见到她带着清清回来过一次,只是经过门前并未入府, 后来她便将清清送去了大理寺!难保我们这么多天牢狱之灾不是她一手策划的啊。”
“即便如此, 这事也暂且放下,上官家经不起折腾了!”上官靖一手扶额, 只觉得头疼。
“爹爹是打算放过上官清清吗?”上官茹双手捂在袖套中,眼神狠厉又阴毒地盯着一处角落道:“万事皆由她起, 若不是她一开始便捉了沈昭昭,还连带着将逐云大人一并引来,上官家何至于后来这些麻烦?”
“便是如此!”苏氏也道:“她如今被魏家退婚,于你我已然无用,还留着她在家吃白饭做什么?她害得我们如此,难道不该受些惩罚吗?”
上官靖的目光在猫妖母女二人身上来回扫了两圈,沉着声音道:“你们就真没发现,她是被林家的护卫送回府的吗?”
此话一出,屋中静默。
房外有人传话,说饭菜备好。
上官靖闻言,只觉得头疼,林阅此番虽将他一家从青云寺中救出,可附带的条件迟迟未提,上官靖只怕他狮子开口,再要他半条老命。
满桌珍馐美味都是青云寺里吃不上的,上官靖见状心中五味杂陈,但还是率先敬了林阅一杯。
林阅似受宠若惊,起身回敬,饮酒后再坐下,目光落在圆桌对面与所有人都隔开了些的上官清清身上。
林阅是外男,不方便住在上官府,故而还在祥云楼里。上官靖回府三日,上官清清也被他送回来三日,今日才得机会再见。
一番寒暄,上官靖又是感谢,生意上的事提了两句被林阅机警地绕开,上官靖心中便有定论,上官家与林家的生意,日后怕是再难继续了。
他心中愁云满布,便是再好吃的美食也尝不出味道来。
林阅没动几下筷子,除了最开始上官靖主动敬他的那一杯酒后,他也没再饮酒,只是目光一直落在上官清清的手上,看她握着筷子只夹面前那一道菜,吃了不过才几口便放下了。
她吃得太少了。
难怪长得这般瘦小,一看便软弱可欺。
“林公子怎不吃呢?”上官茹夹了一块鱼肉放在林阅的碗中,声音娇怯道:“多亏林公子的方法,我才收了一身妖斑,如今你看看我可好看多了?”
她说完,故意往林阅跟前去凑。
林阅瞥她一眼,嘴角忽而勾起一抹笑,眼底露出几分嘲讽,将碗搁到一边道:“林某不吃鱼。”
上官茹被拂了面子,笑容也堆不起来了。
娘对她说,她如今已经彻底变成了妖,魏家也与上官家退了婚,她是再难有机会嫁入魏家去,反倒是听爹说这银地来的商人很有些家底在,如今还能将他们从青云寺救出,可见能耐不小。
林阅是林老板的独子,外界传他是半妖,可半妖又如何?那林老板重病缠身多年,半边身子已入黄土,若她能嫁到林家去,日后也是荣华富贵,何况林阅是卑贱的半妖,就更不会看不起她是妖了。
谁知,这男子不解风情。
林阅见上官清清甚至都没朝他这边抬眼,也没再吃的意思,便开口:“上官老爷,小侄救您出青云寺前曾托人带了一封信给你,你也答应了信中要求,如今家父命我上京所办事宜皆已办妥,只等我回去复命,这条件,上官老爷现在便能兑现了。”
上官靖早知如此,心上的大刀即将落下,他问:“贤侄有何要求?”
“家父只我一子,可惜我为半妖,始终无法继承他的家业,家父心中有愿,但求能娶一房妻室,能生个完完整整的人族儿子,我日后也好辅佐弟弟,扩展生意。”林阅说着,那头上官清清的脸色便变了。
“你这、这是何意?”上官靖蹙眉:“难道银地没有女子愿嫁林老板不成?”
“家父病症缠身多年,曾遇一法师,那大师为家父算了八字,寻常女子便是娶了再多他也难出子嗣,唯有隆京上官府的府位星辰符合大师所算要求。”林阅说完,目光朝上官清清那边瞥了一眼。
她极为震撼,如临大敌,浑身血色褪尽,已然在瑟瑟发抖。
“原先上官小姐与魏家有婚约在身,家父命我上京来寻看是否有其他可配的女子,如今上官小姐恰好解了婚约,可见老天爷也想成全家父的心愿。”林阅端起酒杯对着上官靖:“上官老爷与家父多年生意往来,也算至交,他这点儿愿望想来上官老爷一定能帮他达成的。”
上官清清终于坐不住,她猛然站起,双手掀开面前的碗碟,大声道:“我不嫁!”
“这里还轮不到你开口放肆!”上官靖的心中已有衡量,上官清清在他眼里本就是个联姻最好的工具,没了魏家,如今又搭上了林家,未必是件坏事。
上官清清心中苦涩,看向林阅的眼神也充满憎恨,她倒是情愿当初在野湖旁边冻死也好过被他救回来,再步入另一个深渊!
为何她这一生就没有一样顺心如意?
为何所有的厄运都伴随着她,如影随形,便是死也不能!
上官清清如疯了一般在饭厅尖叫,她抓起东西便朝林阅扔了过去,青玉盏砸上了林阅的脑袋,沉闷的一声后他的额头很快便流下一条蜿蜒的血痕来。
“林阅!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上官清清打碎瓷碗朝林阅冲了过去。
上官靖连忙开口:“把她给我带下去!”
上官家的仆人应对上官清清疯魔早有一手,她这十年来总时不时要发一次疯,可这一次好似比以前要更难缠些。
方才林阅还开口要让上官清清去林家当主母,他们自然不能弄伤上官清清,这便使得上官清清短暂脱离了他们的掌控,直接朝林阅的方向扑了过去。
她手中的瓷器割破了林阅的脖子,在那里留下了一道骇人的伤口,若她手中拿着的是匕首而非瓷片,怕是早已要了林阅的命。
上官家的下人还想来拿她,却被林阅一记眼神吓退了回去。
他像是不知痛般丝毫不在意自己额头与脖子上的伤口,只看着上官清清狰狞着举起手要将瓷片刺入他的胸腔,这才抓住了她的手腕。他没用多少力气,轻柔地取下她手中的瓷片丢去,另一只手揽着上官清清的腰,声音低沉又蛊惑地说道:“小姐,你该睡一会儿了。”
苏氏瞧见林阅用了点儿妖力弄晕了上官清清,再将她交给上官家的仆人时,甚至温声吩咐了一句:“千万小心。”
苏氏沉默了许久,这时终于开口:“老爷……要答应林公子的要求吗?”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贤侄的要求并不算过分,若能结两家亲好,我亦是愿意的。”上官靖心里想着,若两家结亲,便不怕日后的生意断了。
“那便请上官老爷替小姐备好嫁妆,五日内小侄便要离开隆京,快快将我林家未来主母带回去,也叫我父亲高兴高兴。”林阅说完,对上官靖拱手:“小侄还要治伤,便不久留了。”
“好好,你快去看大夫,那伤口可不浅!”上官靖话还没说完,林阅已然转身离开。
林家与上官家的婚事便就这样草率地在冬至这夜定下。
上官靖兴高采烈,苏氏却忧心忡忡,她几番私下联系林阅,可对方始终没给她任何回复。
林阅回到祥云楼后称养伤不见客,便是魏家来人也被他的侍卫推拒了,这期间苏氏来过几封信,林阅每一封都拆开看了一眼。
一封提起林家与上官家的婚事是否需要再慎重考虑。
一封提起他的伤。
最后一封终于耐不住,问了瘴毒一事。
林阅将这三封信都烧毁了,苏氏虽有些聪明,但架不住被情爱蒙蔽双眼,上官家如今在他眼里已是弃子,他又怎会与苏氏再有联系?那个阴狠恶毒的猫妖,就该与她的女儿一起下地狱,上官清清受她们多年折磨,总要一步步还清的。
冬至之后,上官清清在上官府里的待遇便截然不同了。
如今整个上官府都要仰仗她能成为林家主母,将来帮衬娘家,就连上官靖也特地来她院中看望她,假模假样地说她屋中炭火少不暖和,又给她添了两个燎炉。
上官靖为表向林家示好,上官清清的嫁妆必然丰厚,虽然上官家才向朝廷缴了三千万两黄金,可他毕竟是玉中天乃至整个天穹国的首富,库中金块无数,还不至于被这三千万两黄金动了根基。
满府上下都在说,再有三日她便要随林家的商队离开隆京,离开玉中天,去银地嫁给一个连路也走不动,常年需要人推着轮椅的老头儿。
上官清清心中苦涩,她觉得此生过的太累,她想过死,可越是想死,便越是不甘心。
她如何能让上官靖与那猫妖母女二人好过?
当初她太年轻太幼稚了,她以为只要嫁给了魏千屿,她便脱离了上官家的掌控,她便摆脱了过去的痛苦,便能捡回童年那点儿微薄的爱与快乐,从此也能过上一个属于平凡人的一生。
多可笑啊。
情爱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死也不过是刀片抹脖。
可她死了,上官靖与猫妖母女又能得到什么惩罚呢?所以她不能死,她或许还要与那半截身子入黄土的林老爷虚与委蛇,或许还要以身体去讨他欢心,骗得他几分信任,或许能再聪明些,日后借着林家的力,让上官家痛不欲生。
只要这样想着,上官清清便觉得心里畅快了一些,同时又有无尽的恶心。
如今上官府无人敢拦她,即将离开隆京的第三天,上官清清跨出了上官府,她迟早要走的,但在走之前她还想去见一个人。
“上官清清,你要去哪儿?”上官茹在门前拦住了她。
上官清清瞥她一眼:“你管不着我。”
上官茹见她挎着糕点篮子,嗤笑道:“你想去紫星阁?想找魏千屿来救你?”
上官清清在她说出这话后,扬手扇了她一耳光。
上官茹震惊:“你敢打我?!”
“打你又如何?”
上官茹眼看就要冲过去撕了她的嘴,却见上官清清身后林阅留下来的两个彪形大汉拦在跟前,让上官茹不得近她半分。
上官清清懒得见上官茹无能狂怒,提着糕点篮子沉默着朝外走,白雪落在桃花纸伞上,上官清清看向紫星阁的方向。
她是要去紫星阁,但不是去找魏千屿。
第65章 米糕
魏千屿先前在沈鹮那里得到过上官清清的消息, 沈鹮虽未见到人,但确定上官清清就在祥云楼中。
祥云楼是上官家旗下的产业,魏千屿一开始以为上官清清藏身在那儿是为了故意让他焦急,后来听沈鹮告知祥云楼已经被一行银地人包下了, 他才担心上官清清的安危。
他背着魏嵊的眼线去过祥云楼, 楼前的确有银地人守着,魏千屿与他们说话, 他们便摆出一副听不懂隆京话的样子, 只劝他赶紧离开。
魏千屿私下再托人打听了这群银地人的身份, 确定他们只是普通商人后, 便如沈鹮一般收买了祥云楼中的小二, 只多做了一步, 让郎擎守着祥云楼。
最近魏千屿总觉得哪儿都不对劲,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再看见上官清清了。
有时他从府里出来,门外飘雪, 几个下人将雪扫开, 门前柳树下的石头却被大雪掩埋, 没有人坐在那里等他,可能……以后也不会有人再等他了。
初回隆京时,魏千屿再见到上官清清的确算不上高兴。
十年光景, 他早将童年的玩伴抛出脑后,见到上官清清长大后的模样, 他满脑子都是这就是家族为他安排的未来妻子, 是他们的安排,算不得他自己选的。
他排斥这种被动感, 同样也排斥着上官清清。
更何况上官清清也与以前不同,没有那么乖巧招人喜欢了。
她总惹是生非。
先是抓了沈鹮, 再是与他多说几句话的女子,上官清清也要动辄威胁对方,拔刀相向,一副要与人拼命的模样。
或者厚着脸皮围绕在他的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有时实在没有话题了,昨日说过的今日也要拿来再说一次。
除却这些,她每次来见他,都会给他带一盒她亲手做的糕点。
魏千屿对她说过了:“我不吃这些。”
上官清清也总不厌其烦:“或许等会儿你饿了,就会想吃了呢。”
“饿了我会去鹤望楼,也不会吃你做的这种……这种毫无卖相的米糕!”
看见上官清清受伤的脸,他心里有些痛快,也有不忍。
其实上官清清做的米糕并非没有卖相,错的不是她,也不是米糕,是他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只是想找个宣泄口,让上官清清知难而退。
他只知道自己的一生或将被操控,却从未考虑过,上官清清也是没有退路的。
冬至前的几天,上官靖被青云寺放了出来,与此同时郎擎也回来报给他听,上官清清被上官府的马车接回去了,有两个银地人相送。
魏千屿知道,那银地人是常年与上官家做生意的,姓林,此番上官靖能从青云寺出来,得亏他从中出力。
他想上官家也没真倒下,上官清清既然回家了,便说明她也没遇上什么大事。
那日她说她会等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魏千屿也不敢去猜,总之这一切都过去了就好。
上官清清这人,总是记吃不记打的性子,以前被他赶走了,过不了几日又会黏上来,魏千屿想这次他应当是把人气狠了,待到她再来找他时,他会好好与她说。
也不是真的那么不喜欢。
也不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娶她。
也不是真就对过去忘了一干二净,他只是……想再试试能不能凭着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番天地来。
待他能自己做主了,他的选择或放弃,才算真心,算作数的。
可是魏千屿没等来上官清清。
他每日都出门,晃晃荡荡地去紫星阁这一路沿途看了好几个地方,上官清清的身影很好认,若他看见了,一定能一眼就认出她。
魏千屿还特地去了巷子口,那里也没人。
往日还算精神奕奕的魏公子,眼见着在冬至期间蔫儿了下来。
郎擎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觉得魏千屿颇为幼稚。
为了和家里反抗而伤害家里人为他做出的选择时,他没有问过自己的内心,这个选择本身是否也是他所愿意的。事到如今已然无法回头,他又盼望着人家还能再对他掏心掏肺,上官清清的性子固然有问题,但郎擎觉得,她对魏千屿是真心的。
这世间只要是以真心相待,一旦被伤害,便也都是真实且血淋淋的伤害。
冬至那日,魏嵊与魏夫人在饭桌上讨论京中达官显赫家的小姐,魏千屿草草吃了几口饭便觉得索然无趣,向父母行礼后便离开了饭厅。
他沿着魏宅长廊慢慢走,院子里的雪也越下越深。
郎擎无声地跟在了他的身后,突然听见前头传来询问:“你说她会去哪儿呢?”
郎擎不解地抬眸,魏千屿也没看向他,他甚至没停下步伐,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以前与她去过的地方可多了,谁知道她会在哪里等我?”
郎擎沉默,在哪里等他,等不等的……现在想这些也无意义了,毕竟上官清清早已被找到,她也早已回家了。
但他没有提醒魏千屿,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有人插嘴。
魏宅很大,魏千屿竟不觉得累与冷,他似是漫无目的地在魏宅中转了起来,带着郎擎走了大半边院子,细细回想起自己曾与上官清清去过的地方。
初遇时,他有些惊艳,后来带上官清清去过西郊桃园。
那时他们还小,应当论不上喜欢二字。
再后来,他带她去爬过古宁山,跪过万佛寺。
那时她母亲身体不好,她是去祈愿的,那种情况下,他也不会说出喜欢二字。
而后他们看过戏,放过天灯,还一起钓过鱼。
他们之间的微末改变,好像就是从那次冬末钓鱼开始,钓完鱼回来后魏千屿难得的感染了风寒,魏宅来了好些人慰问他,连带着带了他们的孩子一起。
小少年们一般大,在魏千屿还在打喷嚏时问他袖子里是否藏了女儿家的手帕,鼻涕都流下来了为何不擦一擦。
他们说:“魏千屿实在古怪,总爱与小姑娘玩儿,你们说他到底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魏千屿人在病中,气得与他们打了一架。
他才不是姑娘,他才没有女儿家的手帕!他也不是只与姑娘玩耍,他只是……他只是喜欢上官清清。
他喜欢看上官清清笑,喜欢她乖乖地喊他“屿哥哥”的模样,还喜欢她吃鱼的时候鼓起来的脸。
可那次生病,上官清清也要来探望,她都走到魏宅来了,魏千屿却借病不舒服,并未见她。
在魏宅走了大半宿,魏千屿终于想到了他会在哪儿对上官清清说喜欢,他终于知道上官清清会在哪儿等他。
他会在许多地方对上官清清说喜欢,但只有那片钓鱼的野湖,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亲自钓的鱼,他亲自杀,亲自烤,甚至亲自喂到上官清清的嘴里。
一定是在那里,他说喜欢是才最真心!
魏千屿豁然开朗:“我想到了!”
郎擎一怔:“主子想到了什么?”
魏千屿连忙朝外跑:“我知道她在哪儿了!”
他如同疯了一样,大半夜冒着风雪骑上一匹快马冲到了隆京城外,迎着月色奔向了野湖,郎擎跟在他身后大喊危险,他也没听见。
像一幅画卷,鲜艳时上官清清在野草中等了魏千屿一整个白昼,而斑驳时魏千屿才姗姗来迟。
他的马停在了即将坍塌的老旧亭子旁,任由寒风吹过他的脸,旧时的记忆袭上心头竟变得万分清晰,魏千屿知道,他错得彻底。
那夜他并未吹太久的风,回去后便感染风寒病了。
卧在病床上时,魏千屿还问郎擎上官府如今的情况。
郎擎实在不知要如何开口,上官家似乎在准备嫁妆意图嫁女了。
魏嵊知晓魏千屿半夜奔去城外野湖吹风,便猜到了或许与上官清清有关,他很了解自己的儿子,故而不许魏宅上下任何一个人告诉魏千屿,上官家嫁女之事。
见郎擎沉默,魏千屿吸着鼻子问:“你今日出门,可瞧见人了?”
他还以为,上官清清依旧会来找他。
郎擎摇头。
魏千屿心道,也是,她又不知他生病了,如何会来看他?
但没关系的,等他身体好些了,他们总有机会见面。
冬至后的第三日,魏千屿的身体果然好些了,他要出门,魏嵊拦住了他:“你要做什么去?”
“去紫星阁啊,三日休沐结束,我总要回去学习的吧?”魏千屿说得理所当然。
魏嵊不放心他,甚至派人跟着他。
魏千屿尚不知情,只是在心里想,他虽已经许久没见到上官清清,的确有些心焦,却不至于急这一时半刻。
他是去紫星阁的,但紫星阁课业结束后,他想去哪儿不是他的自由吗?
直到魏千屿在紫星阁门前,看见了上官清清。
她好像瘦了些,大约是近来心情不好,不肯好好吃东西的缘故,除此之外,还有些怪怪的地方。
魏千屿见她手上挎着篮子,连忙走过去想要替她提着,嘴上还道:“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总不见你。”
上官清清愣愣地看向他,竟一时有些陌生。
魏千屿没忍住侧过脸打了个喷嚏,只觉得自己实在丢了形象,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上官清清移开了目光,落在紫星阁门前的守卫身上,问:“她还要多久出来?”
“来了来了。”
沈鹮的声音从紫星阁内传来,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来,谁让上官清清叫人给她传的话那么吓人?
什么叫——今此一别,或永生无法相见?
沈鹮一步跨出紫星阁,正瞧见魏千屿与上官清清站在一处,魏千屿的眼落在上官清清身上,而上官清清看着她。
“要不……你们先聊?”沈鹮正要往后退。
上官清清见到她露出一笑,她摇了摇头,一副天真浪漫的模样道:“我和他没什么要说的,沈昭昭,我想请你吃饭。”
沈鹮闻言,先朝魏千屿看去一眼。
上官清清道:“我还带了米糕,这是我亲手做的,保证与别的味道不一样,我们边走边说?”
上官清清一副摆明了不想理会魏千屿,甚至装作没看见魏千屿的模样,沈鹮也就明白她大约是对魏千屿生了要放弃的心了。
魏千屿以为,上官清清来紫星阁是来找他的。
他也以为,上官清清提的糕点,是特地带给他吃的。
以前从来如此。
沈鹮与上官清清离开时,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两个彪形大汉,她知道上官清清大约是真的有话要对她说。
她没与魏千屿打招呼。
魏千屿病了几日,脸色本就不好,此刻又呆愣着,仿佛摇摇欲坠。
沈鹮心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活该。
待二人走远了,魏千屿才回神。
他恍然想起来为何见到今日的上官清清,觉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也终于知道何处怪怪的。
不论是过去还是后来,上官清清都会将魏千屿儿时送给她的紫玉挂坠莲花璎珞挂在身上,即便那是小孩子才戴的玩意儿,可她没有一天摘下过。
今日她前襟空空,璎珞被她丢下了。
第66章 合作
上官清清说要请沈鹮吃饭, 选择的地方倒是让沈鹮浑身上下都像蚂蚁在爬,非常不适。
她在跨进旖屏楼前,特地问了上官清清一句:“你确定与我来这儿?”
上官清清点头:“确定啊。”
今日的旖屏楼与沈鹮第一次来时一样,里头空荡荡的, 只有繁华奢靡的摆件装饰, 不见一位客人,可见上官清清早已清场了。
娇小的少女走在前头, 突然开口:“你一定很穷吧。”
沈鹮只觉得胸口突然被人刺了一箭, 她白了上官清清背影一眼, 撇嘴道:“说话就说话, 何故中伤我?”
上官清清突然笑了起来, 她回眸看向沈鹮时, 沈鹮也看向了她的脸。
上官清清的长相非常甜美,还总穿着一身粉嫩的衣裳,打眼看过去便像是娇俏可人的小美人, 若她无忧无虑地长大, 怕是将这世间所有快乐美好的词堆在她身上也不为过的。只是沈鹮从与她认识到现在, 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笑得这般真诚,不是伪装,也不是为了嘲讽她。
“我并无恶意, 只是用眼睛看出来,你的确很穷。”上官清清认真道。
沈鹮也认真:“与你们上官家比起来, 满玉中天也找不到几个富的。”
上官清清垂下眼眸道:“可那是上官家的钱, 与我无关。”
沈鹮看得出她有些地方改变了,许是这些天的经历使她改了心境。
上官清清将沈鹮带到了她第一次来的那个雅间, 里头的布置还与她记忆里的一样,只是黄玉屏风后的八仙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美食, 还有两个沉默的妖端了热菜热汤上来,一共十八样,样样不重复。
上官清清率先落座在一旁,沈鹮跟着坐下去。
此处就她们两人,也不讲究主次。
上官清清坐下后便将篮子打开,里头的糕点被棉布包裹,棉布拆开再是锦盒,锦盒开盖,她早间蒸出来的米糕还是温热的,散发着阵阵桂花清香。
“这是今年我院子里开的桂花,我特地用蜜酿了起来,你尝尝看好不好吃。”上官清清说着,将锦盒递给沈鹮。
沈鹮瞥了一眼米糕,再看上官清清,心里咚咚直跳。
上官清清见她犹豫,撇嘴:“你放心,没下毒。”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
沈鹮给她一个面子,反正就算这米糕里有毒,只要有霍引在,也毒不死她。她拿起一块米糕尝了一口,果然好吃,倒是不太甜,浓郁的桂花味里夹着丝米糕的香甜味,一块下肚,沈鹮才摆着正脸。
“你到底要与我说什么?”
上官清清又说:“先吃饭吧。”
沈鹮总觉得这一套下来太古怪了,她浑身都不自在,且在旖屏楼内话不说完,她根本无法安心吃饭,便摇头:“你还是先说罢。”
她自问与上官清清还没到知己好友的地步,突然被对方这般热情对待,沈鹮颇为心虚。
上官清清叹了口气,心道果然如此,便开口:“旖屏楼是我母亲的嫁妆,不归上官家管,所以只有在这里我才最自在。”
楼里的盈利以前是上官清清母亲的收入,如今变成了她的,她这么多年的花销都是靠她娘当初留下来的嫁妆一日日过到了现在,她没动用过上官家一分一厘钱。
沈鹮得知这些,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没关系,旖屏楼……也挺好的。”
上官清清点头:“自是挺好的,一年能给我挣几千上万两,我便是再穷,也比你富有得多了。”
沈鹮:“……”
不如不说。
上官清清见她沉默,又是一笑,一副娇滴滴的可人模样,她道:“我把旖屏楼送给你可好?”
沈鹮一时愣怔,上官清清继续开口:“旖屏楼今后所有的盈利都归于你,你有钱可以买更好的衣裳,或许可以买些稀有的金属灵石一类为自己打造武器,总之一定会比你现在过的更好。”
“为何?”沈鹮不解了。
上官清清解释:“我自然不是全无条件地将钱财送给你,有要求的。”
她道:“想来要不了多久你就会知晓如今上官府正在为我筹备嫁妆,想要将我嫁到银地去。我反抗不了他们,多半也逃不掉,若死了又觉得可惜,倒不如凭着自己这一身皮肉拼一拼。”
上官清清不怕被沈鹮知晓她如今的处境,毕竟她与沈鹮通过梦,她过往经历的一切都被沈鹮看在眼里,沈鹮是最知晓她的可怜、可悲与耻辱的一面的。
“沈昭昭,我记得我府里那猫妖曾经想雇人杀了你,她管着上官家的所有御师,包括御师之下的契妖,如今京中在查的瘴毒一事,我不信她是无辜的。”上官清清抿嘴:“我若离开隆京,便没人记得她的恶行了,可你不一样,你与她有仇怨在,我想若能找到你帮忙,我扳倒上官家还有些可能性。”
沈鹮竟一时无言。
这回她相信上官清清不是随意找她闲聊,而是真有要事交代她了。
如今的上官夫人苏氏的确与沈鹮有些仇怨,当初沈鹮险些在中融山杀了上官茹,苏氏又派钱御师想在朝天会杀了她,沈鹮想若给她们母女俩找到机会,必会将她挫骨扬灰。沈鹮如今挂着紫星阁御师的身份,暂且安全,难保不会被人背后下手。
她是不会主动害人,可有仇怨的,若再来招惹,她亦不可能手下留情。
上官清清除了拿住沈鹮与苏氏有仇这一点之外,还提了瘴毒之事。
“你在朝天会比试最后一场怒斥瘴毒我也有所耳闻,我知你的对此深恶痛绝。而今瘴毒就藏在隆京某处,如若不找到瘴毒来源,会有更多的妖疯魔,会有更多的人受难,这也不是你想看到的吧?”上官清清的手轻轻搭在沈鹮的手背上。
她灼灼地盯着沈鹮,轻声道:“我可以助你调查瘴毒。”
这一声如风过耳,吹过便没有踪迹了。
沈鹮震惊地看向她,上官清清瞥了一眼守在门外的两个彪形大汉,即便林阅说他们听不懂隆京话,可她并不敢松懈。
她拿起筷子蘸了汤水在桌上写下一个——林。
沈鹮知道林姓,祥云楼的小二说,守着祥云楼的银地商人的主人便姓林。
上官清清抿嘴:“凡是害了我的,我都不会放过。”
上官家如此,威胁侮辱她的林家亦如是。
冬至那餐饭她便看出苗头了,苏氏害怕林阅,不是因为林阅是她的救命恩人,也不是因为上官家还想和林家做生意,她的害怕出自于本能,就像她比在场所有人都了解林阅是个什么样的人。
后来上官府无人敢拦她,她的禁制少了,也就偶然间看见苏氏给林阅写信。
一封没瞧见内容的信,未必如上官清清所想,可她就是有一种预感,结合苏氏甚至不敢正眼看林阅的举动,她便知道苏氏与林阅必然早就认识。
如今能让苏氏害怕的,只有青云寺一直在调查的瘴毒。
“我一旦离京,隆京或上官家的消息就未必能实时传到我的耳里,你可与我从中传信,我们提个只有我们两人懂的暗号,我若查到了消息便告诉你,你若有了消息便通知我。”上官清清说着,伸手指向自己带来的米糕:“以此为号如何?”
话全都让她一人说完了。
沈鹮着实没想到,往日只知道争风吃醋的小姑娘,竟想谋一场大局。
她若现在让沈鹮帮她逃走,沈鹮说不定就答应了,不说能让她今后衣食无忧,可一定能避开眼下这些祸事。
可上官清清没想走,她想以身饲虎,与虎谋皮。
为了什么?
沈鹮抿嘴,心下骇然,胸腔发麻。她脑海中忽而闪过十年前上官清清盯着已死的上官夫人看了许久的画面,渐渐想明白了。
上官清清不是没想过逃避的,她想了十年,将魏千屿当成了她未来的避风港。
魏千屿靠不住,她也不想再依靠别人了。
她想用瘴毒扳倒上官家,而沈鹮的确痛恨瘴毒,若有机会让那猫妖母女自食恶果,她也不介意推波助澜。
“就当是为了旖屏楼?”上官清清还想劝她:“我又不要你杀人放火。”
沈鹮伸手拍了一下上官清清的脑袋:“以你这张脸说出杀人放火四个字,还真是分外违和。”
上官清清抿嘴笑了笑:“这么说你便是答应了?”
沈鹮蹙眉,唔了声,随后又问:“但你为何找上我?”
“因为你是沈鹮啊。”上官清清认真道:“你是沈清芜的女儿,满京都在说你当初叛逃出隆京,带走了镇国大妖,致使全隆京的妖都不可控地攻击百姓,攻入皇城,可我知道绝不止如此。”
沈鹮不解。
上官清清继续道:“万妖反噬之前,上官府其实听到过风声,否则我那狠毒的爹不会提前在地宫里准备好足够的吃食,上官府的人也不会退得那么井然有序。”
这倒是沈鹮第一次听说,关于十年前隆京灾祸的另一种可能。
她连忙拉住了上官清清,问她:“你还知道什么?”
上官清清摇头:“我知道的不多,这些都是我看到了,所以猜测的。但先皇死因蹊跷,至今未查出原因,满京妖邪皆陷入疯魔,你不觉得与吞噬了瘴毒情况相似?若那场群妖叛乱本就是人为呢?”
沈鹮讷讷:“我不知情。”
上官清清哼了声:“长公主领魏家平乱后没几年,隆京还残余瘴毒,彼时一梦州出了大祸,一夜死了十多人,其中还有七人是当朝官员。为此长公主威慑四方,封城调查,清除瘴毒后便将此物列为了隆京禁物,整个玉中天也再找不出半丝,偏偏紫星阁开启,瘴毒便又被带回来了。”
沈鹮今日在上官清清这儿听到了许多她过去不曾知道的事,讯息冲入脑海,撞得她思绪混乱。
上官清清只要抛却了情爱,她的脑子倒是格外的清醒。
“你身为沈清芜的女儿,难道就不想知道,你父亲的真正死因?”上官清清挑眉:“我说的不是他施杀血之术抵抗群妖而死,而是到底是谁,催动了群妖反噬。”
沈鹮想过的,她想过去调查,过去在风声境她就知道,自己总有一日会回到隆京,弄清楚当初的原委。
沈清芜卫国而死,她却成了带走大妖的叛徒。
爹爹当初告诉她,皇帝死了,让她赶紧带着大妖离开隆京,越远越好。他怕隆京的祸乱他会护不住她,可为何要带走大妖呢?沈鹮想了很多种可能,眼下却像是最接近真相。
沈清芜或许早就知道些什么,只是彼时他已来不及阻止。
若十年前隆京之祸真因瘴毒而起,那她带走霍引的原因便找到了。
瘴毒会吞噬妖的理智,加强妖的妖力,甚至会让妖异变,再爆体而亡。
霍引是镇国大妖,一旦他也被瘴毒侵蚀,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些许瘴毒,霍引或能解开,但若是能使满隆京的妖都为之而乱的瘴毒悉数聚集进入浮光塔,霍引一定抵抗不了。
若真如此、若真如此……沈鹮便必须得调查隆京瘴毒的来源。
一餐饭,沈鹮如同嚼蜡,上官清清倒是吃了不少。
“你都快被你家里人嫁去银地了,怎还能有这么好的胃口?”沈鹮五味杂陈。
上官清清却道:“有这顿,没下顿,去了银地后何时能回来玉中天也是未知数,不如趁现在不用面对上官家的人,多吃几口。你不知我回去上官府,瞧见猫妖母女与我没良心的爹那张老脸,我是喝水都咽不下去的。”
沈鹮:“……”
第67章 再会
再两日后, 上官清清便坐上了去银地的车辇,身后跟着几十车的嫁妆,颇有些浩荡地离开了隆京。
隆京城门前送别时,只有沈鹮一人。
今日紫星阁开大会, 她本不应当缺席的, 不过想着上官清清一个小姑娘马上就要去另一个地方,或许她们此生真的不能再见面, 而对方似乎真将她当成朋友了, 沈鹮便有些不忍心。
沈鹮偷摸从紫星阁离开时, 正巧在门前碰见了魏千屿。他这几日进出紫星阁或回魏宅都有人跟着, 郎擎从头到尾守着他, 他也没机会走旁的路, 上官府的消息也就真没传进他的耳里。
索性这两日魏千屿也没旁的心思。
他一直在想上官清清为何要将那副紫玉坠莲花璎珞摘下了,明明只是一个装饰,摘下了或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那是孩童时期戴的玩意儿, 早不符合她如今的年龄, 可魏千屿就是莫名得很在意。
见到沈鹮,魏千屿只瞥了她一眼,沈鹮就像没看见他似的往外走, 几步便越过了通碑台,身影渐渐消失。
他有种预感, 他想跟上沈鹮, 可还没转身便听见郎擎的那句:“属下在此等着主子。”
魏千屿顿时打消了心思,无比烦闷。
沈鹮到了隆京城门外, 倒属实被林家的排场惊了一瞬。
林家是商贾,没有魏千屿那种可用术法和契妖造出能飞的乾坤舟那般厉害, 可似乎是为了彰显上官清清此番去林家的待遇,那说不上算不算迎亲的马车竟是用十六匹银马拉着的。
沈鹮这么长时间只在一个地方见过银马,便是长公主东方银玥出行时在前头拉车的,那也只是两匹或三匹。
银马不是非要皇室贵族才可以买来驾车,但寻常银马便价格不菲,何况这一来便是毛色纯澈无杂的十六匹。
除此之外,几十匹蓝色鬃毛的驰马牵着上官清清的嫁妆。一行人身高体阔,将寻常百姓与队伍之间隔开无形的墙,只需往那儿一站便给足了人压力。
上官清清所乘的马车很高,沈鹮要抬着头才能看见巨大车轮上方的雕花小窗。
上官清清也从窗里头探出半边身子来,她没穿嫁衣喜服,还是那身她惯常的粉色小袄,鹅黄色的发带与发丝随风飘摇。她的手上还提着一盒糕点道:“我猜你会来,特地给你准备的。”
沈鹮头都抬酸了,再看这辆马车,这哪儿是马车呢,这简直就是一栋小阁楼,里外两层,说不定还有隔间。
她费力接过了上官清清的糕点,再看向亲自驾车坐在马车前头的林阅,也从袖子里掏了半天,将一样东西递给了上官清清。
上官清清握着她送的瓷瓶,晃了晃,里头丹药撞击的声音颇为清脆:“这是什么?”
沈鹮道:“毒药。”
上官清清闻言一怔,沈鹮开口:“若日子实在不好过,又不想死得太难看,便服下这粒药。不过这药有剧毒,若你不是真心想死便不要打开瓷瓶,否则毒气放出来,便是没吞下去也会伤及根本。”
上官清清呆愣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好啊,我知道了。”
沈鹮见上官清清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笑出声来,心里顿时滋味复杂,她不知自己该用何种目光去看待上官清清,她觉得上官清清可怜,又不想自己的同情真被对方瞧见。
隆京城门前的人有许多,还有不少听说上官府要嫁女儿的,特地前来凑这份热闹。
他们对林家一无所知,从玉中天到银地数万里之遥,风土人情皆不一样,上官清清到了那儿便只能想尽办法自保。
沈鹮想,她希望上官清清这辈子都用不到她给的药。
若真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了,那最好还是将她的药吞下去吧,毕竟其他死法的确太难看了。
上官清清还想再说什么,前头林阅忽而从马车头上站起来,侧身朝隆京的某个方向看去一眼。
他双眼微眯,目光很冷,比这肆意飞舞的雪花还要冻人。
沈鹮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也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她什么也没看见,但显然林阅发现了什么。
“沈御师还是快些回去吧。”林阅的声音低沉:“迟一步,恐怕便要多死一个人了。”
沈鹮闻言,浑身乍起鸡皮疙瘩,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那股从脚心钻出的恶意还是让她打了个寒颤。
“自此一别,希望今后有机会还能再见。”沈鹮对上官清清拱手道:“再会。”
上官清清将她送的药好好收入了怀中,一声再会没来得及说出口,马车下那道浅绿色的身影便消失了。
这身浅绿的衣裙与沈鹮初到隆京时穿得一样,也与她在朝天会蓬莱殿的试炼台上穿的颜色一样。上官清清想,沈鹮能穿这身衣裳来送她,而不是随意套了个紫星阁的御师袍,是不是说明她也将她当成朋友了呢?
沈鹮回去隆京城后没一会儿,林阅便用银地话吩咐前头引路的护卫,他们该走了。
上官清清缩回了车窗内,下了几层台阶走到了马车最底层,珠帘外有一层挡风的竹门,竹门外再有一面御寒的烘帘,层层掀开后,上官清清才看见了林阅。
他像是不知冷,颇为魁梧的身形笔挺着站在马车前头,戴着笠,披着狐裘披风,任由风雪从各种刁钻的角度吹上脸庞,一双牵着缰绳的手冻得发红。
上官清清看见了他额头上的红痕,那是她用盏砸的,或许在那层厚厚的绒毛领下,还有一道稍微挣拧一番便会流血的伤口。
“林阅,你到底是什么人?”上官清清问完,他不回话,她便蹙眉朝他小腿上踹了一下。
林阅终于开口了:“小心风雪伤人,小姐进车内吧。”
“怎么还叫我小姐呢?”上官清清恶劣道:“你不是说要让我去银地与你父亲成婚吗?这么说来我该是你娘了吧?来,现在便叫声娘听听吧。”
她这么多年在隆京不知与多少人打过闹过吵骂过,更粗鄙的话还没说出来呢。
谁知林阅一点儿也没生气,他反而回眸朝上官清清看来,眼神沉着像是要将她看穿,认真的模样微张的嘴,哈出的那口白气险些让上官清清以为,这人真要叫她母亲。
结果他却问:“小姐不喜欢林家主母的身份?”
上官清清顿时气急,她嗤笑了声:“谁会想嫁给一个半残的老头儿呢?”
林阅又道:“可是嫁给了他,林家的一切就都在你手里了,你不高兴?”
上官清清更觉得可笑:“那我该谢谢你吗?把我送给了你爹,今后还要与你爹同床共枕,你可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林阅挑眉道:“原来小姐在乎的是这个……小姐大可以放心,他碰不到小姐的一根手指头,若小姐厌烦,他甚至不会见到小姐一面。”
“你……什么意思?”上官清清真的搞不懂了。
林阅脸色冷了一瞬,目光像是要杀人,他一瞬挪开了,再看向上官清清时又是温温柔柔的,可他说出的话却让人浑身发抖,不寒而栗。
他道:“小姐若真不喜欢,杀了他就是了。左右不过一个废人,屎尿都要人伺候着,想来厌烦他的人数不胜数,疏忽致死也是常有的。”
上官清清抓着竹门框的手渐渐收紧,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林阅忽而朝她笑了一下:“只是还要委屈小姐忍上一忍,待到了银地见了族长,定了你主母的身份,再杀他不迟。”
上官清清不敢继续看他,她连忙放下了烘帘关上竹门,珠帘晃动相击时声音清脆,可还是掩盖不了她砰砰乱跳的心。
这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要杀他的亲生父亲?只因为她方才说了那两句话?
“林阅。”隔着门与帘,上官清清的声音很低,可依旧传入了林阅的耳里。
她问:“你是不是要把我变成你的傀儡?”
那种氏族大家中,子嗣多,势力分布杂乱,而林阅一个半妖若想拿到全部家产,或许真要一个明面上可操控的傀儡来掩藏他的狼子野心。
马车前沿,林阅眯起双眼看向前方一片苍茫纯白的道路,听见上官清清的询问,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像是怕上官清清听不见,声音也未收敛,当着他左右护卫的面道:“小姐为何不想想,或许是我想当你的傀儡?”
上官清清听见了,她觉得林阅在戏耍她。
不待她细想,忽而一声惊人的震动从脚下传来,撞得上官清清摔倒在马车内厚厚的软垫上,那震动像是从隆京的方向传来。
上官清清想去窗口看看发生了何事,便见几道符纸封住了门窗,她无法将窗户推开。
风雪阻隔,马车越发颠簸,犹如要乘风而起。
林阅道:“小姐当心,我们要加快脚程了。”
一行浩荡马车队伍逐渐被风雪遮蔽,或许再要二十多天他们才能到达银地的边境。
又是一声轰隆,似乎有座高楼坍塌,大雪中尘土飞扬,只听见有人传令。
“封锁城门,百姓归家,不得外出!”
“封锁城门,百姓归家,不得外出——”
沈鹮还没来得及回到紫星阁,便在闹市中央听见了这句话,只见十几个骑着羽族鸟妖低空飞过的御灵卫举起手中的号角,吹响数年来隆京都不曾有过的警示声。
满街百姓都听到了,摊位也来不及收,匆匆忙忙便拉扯着家里人赶紧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那些离家远的也就近躲在了附近的茶楼酒馆中。
沈鹮被人撞上了肩,她看见巷子口哇哇大哭的女童,立刻走过去将她抱起,隔着半条街的距离,女童的妈妈怀里还抱着个不会走路的小的,已经被人挤得不能回头。
“莺莺!”
“娘——”
沈鹮没顾上其他,她飞身而上高楼,踏着屋檐要将女童送回到她母亲的身边。
又有御灵卫骑羽族穿巷而过,见到沈鹮道:“那个女人,不可站高,若将妖引来了这边便麻烦了!”
沈鹮闻言,连忙靠着屋檐没动,她问御灵卫:“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边御灵卫已然飞远,没一会儿又来了一批,沈鹮提前开口:“我是紫星阁蓬莱殿御师,请问隆京发生何事?两次地震因何而来?”
有一人听她说自己是御师,又见她站在三层楼高的飞檐上,怀里还抱着个女娃娃,顿时蹙眉道:“紫星阁御师如今都已经去了万两金楼,你怎还在这儿耽搁?”
说完,这人也飞走了。
沈鹮抿嘴,小姑娘的娘亲早已不见踪影,她将小姑娘塞进了身后的窗户里,叮嘱客栈里的人将人看好了,待风波过去了再贴告示让她的家人来领。
交代完这些,沈鹮才饶过了这条街,踏着围墙上了树,顺着树干攀上了一座茶馆的顶楼,隔着飘零的雪,她瞪大双眼,震惊地看向万两金楼处一只楼高的千足蜈蚣。
那蜈蚣使得周围毒气熏天,顺着万两金楼旁的西楼绕爬,空中还有几只羽族的契妖与之抗衡,除此之外,周围的房屋顶上都站着身穿御师袍的紫星阁御师,甚至还有青云寺的人。
混沌的妖气中黑烟滚滚,逐渐被那蜈蚣吸入体内。
蜈蚣从中段异变,多出了三条首,三条尾,如一只上岸的巨型八爪鱼,却有无数条长着长刺的虫足翻动屋瓦,蛄蛹成一团,分外恶心。
沈鹮知道,那黑烟是瘴毒。
第68章 混乱
万两金楼中的妖, 不比紫星阁与一梦州里的少。
若说一梦州里缱绻缠绵,风花雪月,那万两金楼便是纸醉金迷,豪掷千金。
一梦州与万两金楼相邻, 如若万两金楼内出现了瘴毒甚至让妖异变, 那瘴毒很有可能顺着万两金楼发散至一梦州。一梦州中的妖多为以色侍人,徒长外貌妖力低微, 却正因为妖力弱不可抵御瘴毒, 更容易被瘴毒侵蚀。
至于万两金楼……那本身便是个麻烦的场所。
万两金楼非一栋楼, 而是数栋楼相连, 里面各种赌博斗殴拥在了一起, 甚至在万两金楼的主楼之下有一个斗兽场, 专门供给权贵玩乐,押宝,看看到底哪一只妖能在厮杀中活到最后。
每个月的初一都是群斗, 斗兽场内会放入二十只妖, 随意下注。
平日里便是一对一的搏杀, 没有投降求饶,只有一方战死为止。
在万两金楼之下还有个地牢,由数十名御师看守, 那些御师中不乏当年从紫星阁里分出去的,便是为了控制住这些妖的妖性。死了的妖从旁的地方购买回来, 还有许多御师会让自己不听管教的契妖在万两金楼内走一趟, 若能活着出来便更好使用。
这些妖一旦入了万两金楼,尚未上场比试便会先磨去一半的良知与人性, 让他们重新蜕化成妖,激发他们的兽性与妖性, 更适合上斗兽的战场。
沈鹮只庆幸今日不是初一,不至于一次被瘴毒侵蚀几十只妖,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确保万两金楼的地牢里那些被困住的妖是否也已然中招。
今日比试的两只妖中,已经有一只毒蝎子被这蜈蚣咬死,眼下蜈蚣又吞噬了瘴毒不受控制,已然从斗兽场的禁锢中冲了出来,攀爬上了高楼,事态逐渐不可控了。
沈鹮看那蜈蚣卷起琉璃瓦,虫足推翻了高墙,万两金楼周围甚至还有许多前来观看比试下注的人尚未离开,尖叫声不断传来。
紫星阁的御师有不少立在高墙上,沈鹮一时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也没认出蓬莱殿的弟子到底在什么方位,她只能埋头朝万两金楼的方向冲去,脑海中回想着前几日上官清清对她说的话。
上官清清说,十年前隆京的祸乱,或许就是由瘴毒而起。
如若万两金楼内的瘴毒不可抑制,让其肆意扩散,说不定今日便会变成第二个十年前的冬至。
同样的大雪纷飞,同样的寒风刺骨,明明看上去很短的一条路,沈鹮却觉得自己跑得很慢、很慢,迟迟未能到达。
她踏过围墙,踏碎了数十张黑瓦,正要越过一梦州中的旖屏楼,从悬桥翻过去,眼前忽而闪过一道白影,直接将她拦下。
悬桥之下人群四散,在这里已经能看见紫星阁的弟子,连带着骑上羽族飞鸟的御灵卫。他们一个在空中指路,一个在地上护航,驱散人群,将一梦州中的人先疏散出去。
尖叫声纷乱四起,沈鹮看向站在对面的兔妖,紧急问道:“为何拦我?”
“你不能过去!”兔妖焦急地直跺脚,她难得化作人形,这小小的身躯用起来极为不便,但好在兔子跑得本身就快,还是让她及时追上了沈鹮:“你若过去了便麻烦了!”
“此话怎讲?”沈鹮眯起双眼盯着兔妖:“我一早就觉得你古怪,眼下却又来拦我,莫非你与这瘴毒有关?”
“胡说八道!老子与瘴毒不共戴天!”兔妖说着,见沈鹮朝她白了一眼又要继续往万两金楼那边去,她赶忙拦住了她:“你这丫头怎不听人劝?你不能去,你真的不能去!那边已经够乱了,你若再去,只怕会更乱!”
“我是去救人,去制止那只蜈蚣妖。”沈鹮被兔妖抱住了双腿,她险些摔了一跤,扶着悬桥围栏便问:“你给我一个不许我去的理由,不然我便用绳子把你捆起来吊在桥上,省得你来碍我的事!”
兔妖瞪大了双眼,气吼吼道:“你这丫头好没良心,我是在帮你!万两金楼内的瘴毒极多,但我瞧这架势朝廷似乎早已察觉,今日来一梦州与万两金楼的人还不如往日的一半,疏散起来也快。只要将他们都赶出去,再由蓬莱殿设阵封锁这两处,将那些妖困在一起慢慢控制,无需你去也能解决!”
“反倒是你现在去,若你见了有妖杀人,你救是不救?”兔妖问。
沈鹮立刻开口:“自然是救!”
“你当如何救人?放出你的契妖?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头上戴着的那个家伙的身份?”兔妖就差张嘴咬上沈鹮的腿:“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那你不就完了吗?!”
沈鹮浑身一僵,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兔妖:“你到底是谁?”
这兔妖知道,她竟然知道!
兔妖啧了一声:“老子是谁你别管,反正老子不会害了你!”
远处的万两金楼又倒了一面墙,除却蜈蚣妖之外,瘴毒已然侵蚀了其他妖怪。有只箭猪撞翻了亭台跑了出来,一根根赤红的箭带着妖毒朝空中甩去,将悬飞在半空的两名御师刺了下来。
沈鹮见状,紧张得连呼吸都急了起来,她也顾不得管这兔妖到底是谁,她只对兔妖道:“关于你的身份,待我解决眼前琐事再来追问,若你想逃不如趁现在快些离开,否则等我回来你就跑不掉了!”
兔妖嗨呀一声,还要说什么,却见沈鹮顺手抓住了一朵雪花凝结成了一片薄薄的冰,直接将这块冰贴上了她的额头。符文贴面,瞬间在她额心闪烁出一道暗淡的光,她被定身了!
这小丫头,本事当真不小得很!
眼看着沈鹮朝万两金楼的方向跑去,兔妖咬牙切齿,心里想着她到底是等这片冰融化了之后逃跑离开隆京暂且隐藏身份,还是找个机会等这丫头不注意的时候,带她一起跑?
皇室下达的通缉令可非小事,一旦镇国大妖在众人面前露了相,暴露了身份,沈鹮就绝对逃不掉了!
有些为了邀功的人未必会想着先解决万两金楼内的妖,或许会想着先解决她!这死丫头怎就不知事态严重呢?!
沈鹮给兔妖贴的符很快就会融化,她只是想阻拦兔妖一会儿,毕竟时不待人,事实正如林阅所说,若她慢一步,或许便会有一个人死去。
除了十年前的隆京之祸,沈鹮还从未碰到过这么大规模的乱象。
她还没跑到万两金楼,便见到有丝丝黑气顺着水流与风吹到了一梦州内。
所有御师都先紧着将人带离一梦州,那些原先就养在一梦州里的妖反而只能自己找出路去逃。蓬莱殿的弟子尚未封锁这两处,的确有不少妖能逃出去,可妖的身上容易携带瘴毒,妖逃出去了,未必是好事。
沈鹮瞧见了有一行狐妖的脸色已然不对劲,她们跟在其他妖的身后穿街走巷,顺着人群疏散的方向奔跑。
沈鹮抬头看向与紫星阁弟子纠缠的蜈蚣,再低头看向这些狐妖,蹙眉后还是从飞檐上跳了下来,拦在了狐妖跟前。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一群狐妖连人也没看清便立刻跪地求饶。
沈鹮道:“我不是来杀你们的。”
她双手比了个结印,为了避免她们逃走,还是先将眼前的路暂且封住。半人高的冰墙拦住了街巷,致使妖群惶惶。
沈鹮从袖中掏出符纸,写下几张符后贴上在了四面冰墙上,逐渐因风雪垒高的墙面将十几个狐妖困在其中,符纸上的符文融化入冰内,待到那冰墙将狐妖彻底包裹住,沈鹮才听到了一声声尖利的狐叫声。
她道:“你们可以在冰下凿个洞钻出来,但不要打碎冰室,这里瘴毒很多,只有将瘴毒逼出你们的体内,你们出去才算安全。”
只是这些瘴毒逼出后,她们暂且无法恢复成人形罢了,总好过异变或丧命。
沈鹮将瘴毒封在了符中便暂且没去管她们,这一路流出来的瘴毒虽不至于使妖疯魔,却丝丝缕缕地拔不干净。
显然已经有紫星阁的御师发现了这一点,悬飞在空中的御灵卫领着御师前往一梦州的几处逃生口,撞见了沈鹮。
她虽没穿紫星阁的御师袍,可脸上戴着乌隼面具,还是很好认的。
一行来人中正好有古家的人,那人曾在蓬莱殿的比试中输给了沈鹮,瞧见沈鹮愣怔了瞬,再看向沈鹮身后那高高的冰室底下,一口小洞里跑出了十几只狐狸,便猜到了她方才做了什么。
“沈御师!”古春舍朝沈鹮拱手。
沈鹮盯着他瞧了两眼才将他认出来,是解过双星阵的对手。
沈鹮也拱手:“前方如何了?”
她问的是万两金楼。
古春舍道:“颇为棘手……今早大会,沈御师不在?”
沈鹮摇头:“去送别友人了,倒是没赶上大会。”
“难怪。”古春舍解释:“大会上四位殿主便提起朝廷收到了消息,或有瘴毒在这几日乱入万两金楼,让我们做好提防,本在分工中,突然便异乱了,这才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沈鹮眨了下眼,难怪到现在没有见横尸遍野,原来是朝廷早就收到了风声,有所准备。
只是这准备过于仓促,即便人没死,却依旧伤了不少。
古春舍此番带着百来号人是专门来堵住一梦州这边的出口的,就怕瘴毒扩散。
而万两金楼之后便是一口天然的湖泊,那边需要空中防守,湖面上再停泊数十艘船,倒是不用担心有妖会游水离开。
沈鹮只与古春舍匆匆聊了两句,了解当下情况,便还是加快速度去了万两金楼。
一梦州中逃窜的妖有不少,她途中又救了几只,越靠近万两金楼,瘴毒的气息便越重。
这时沈鹮才知道方才兔妖让她别来的用意了,这么重的瘴毒,许多御师都不敢将自己的契妖放出来,若驭妖之术不过关的放出了自己的契妖,结果契妖感染了瘴毒他们又把控不住,便会给众人增添一分麻烦。
能入紫星阁的御师,都是云川各地选拔比试上来的,青苍殿与明云殿的御师自是不必担心无法驭妖,但蓬莱殿与风行殿的御师对于驭妖之术便不太擅长,更适合站在后方打配合,他们的契妖便都藏了起来。
沈鹮身为蓬莱殿的人,若这个时候贸然祭出自己的契妖,将霍引放出来,立刻就会暴露身份。
可让她见死不救,还算什么御师?
箭猪持续伤人,李璞风已经带着两名弟子将它暂且困在了一方院子里,蓬莱殿的古念跟在他们身后,正配合设阵先将箭猪控制住。
院子外,倒了十来个身中赤箭的御师,那箭上有毒,叫他们头脑混沌,嘴唇都发紫了。
风行殿的弟子围在旁边喂他们丹药,尚未见好。
沈鹮停下脚步,帮了古念一把,古念回头见到她,二人合力设阵,暂且将箭猪压制在阵法中。
浑身赤红流脓的箭猪在阵法里撞来撞去,李璞风连忙与弟子合力要将其诛杀。
沈鹮抿嘴,想了想没忍住开口:“李大人,何不抽出它体内的瘴毒,看看它是否还有救?”
李璞风诧异地朝沈鹮瞥去一眼,到底是没听她的话,一剑斩下箭猪的头,沈鹮立刻瞥开了眼。
第69章 蜈蚣
沈鹮不再去看那箭猪, 转身朝中箭的同窗们道:“这箭猪中了瘴毒已然异变成红色,箭上的毒也会改变,寻常解毒丹药对他们怕是不太起效。”
“那该如何是好?现下怎能现配?”有人问。
沈鹮从袖子里搜了一个瓷瓶出来,丢给其中一名风行殿的弟子道:“你先把这个给他们吃, 但别吃完, 留两粒差同殿的师兄弟们带回紫星阁,阁中有药, 可根据这个配置。”
“你是蓬莱殿的吧?这药可有用?”有人质疑。
古念一听, 顿时不乐意了:“爱吃不吃!我蓬莱殿中难道就不能有炼丹高手吗?”
旁人一见古家人发话, 还是相信了沈鹮, 毕竟古家人就擅制药, 曾也有古家的弟子当上过风行殿的殿主。
解决了箭猪麻烦, 古念还要跟着李璞风去别处,她拉上沈鹮低声问:“你早间大会去哪儿了?”
“怎么?”沈鹮听她这么问便知没好事。
“白大人点你名了!”古念回想起早间大会的情况,顿时抖了抖肩膀:“你是不知白大人当时的表情有多吓人。若眼神能杀人, 你怕已然千疮百孔……就, 就那只箭猪, 它身上的箭全刺你身上也不为过!”
沈鹮:“……”
她能想象得到白容的表情有多冷。
“不过他叫我作甚?”沈鹮奇怪。
她一直都是蓬莱殿中课业垫底的,虽不是最差的那个,但一定是最差的那一批, 主打的就是不出风头也不至于叫人厌烦,最好没有存在感, 反正她平日里的学习也是去找洛音……
古念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连连哦了两声:“白大人说,让你和洛音一起随他设阵, 不过你没在他便叫了别人,还说若见到了你, 让你赶快去找他。”
当时白容的原话是:“让她滚来见我。”
古念说不出那个滚字,委婉地表示白容的气愤便可以了。
沈鹮只觉得如芒在背,她没继续跟着古念,还要在人群中寻找白容,不过眼下这个情况,不等她找到白容,其他紫星阁的师兄弟们至少有几个得死在那蜈蚣妖的手里了。
蜈蚣身上本就含有剧毒,更何况它在被瘴毒感染之前还吞了蝎子,眼下的异变它长出了自己的躯体,若瘴毒在它的身体里待久了,保不齐它会分裂出蝎子的尾巴与钳子,届时更加麻烦。
万两金楼处已经倒下了五栋楼,每一栋坍塌时都会叫地面震颤,斗兽场已然被废墟掩埋了大半,在斗兽出口的缝隙里隐约传来的黑气让沈鹮的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
她跳上了一座高楼的顶,在顶上遇见几个明云殿的弟子。
明云殿的弟子见了她连忙问:“你是何人?”
沈鹮道:“蓬莱殿沈昭昭。”
“蓬莱殿的人怎跑到前面来了?你不去后头封路,来此处添什么麻烦?”又有人问。
在这高楼的另一处,沈鹮瞧见了郎擎,不过她没看见魏千屿,想来魏千屿已然撤离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郎擎!”沈鹮朝郎擎的方向跑过去。
郎擎的身后还跟着三名紫袍御师,都是先前跟随魏千屿从千方州一并来到隆京的,他们认得沈鹮,知晓她的驭妖之术不比设阵结界差,便都与她招呼。
紫星阁明云殿的御师见她认得郎擎,便也不再多话,只是放出自己的契妖与蜈蚣妖搏斗。
明云殿的弟子多,数百人对付一只妖照理来说并不难,唯一麻烦的是那蜈蚣妖如今身体里到处都是瘴毒,他们都是控制契妖上前,就怕契妖被伤感染瘴毒,故而打得很保守。
沈鹮看清形式,也知道蜈蚣妖麻烦。
这家伙本就虫足多,如今异变了,四面八方都是它的腿,腿上还长满了眼睛,几乎没有一处可以暴露出它的软肋。
“这样不行,你们得先将它的弱点吸引出来。”沈鹮对郎擎道。
眼下李璞风正带着弟子抓从地牢里逃窜出来的妖,蜈蚣妖这边便靠魏家的紫袍御师带领,郎擎在此还能说得上话。
他道:“尝试过,但它不接招,且这里瘴毒太深,若我们的契妖在下面逗留太久,怕也会被瘴毒染上。”
沈鹮道:“便用符去打它。”
青苍殿与风行殿都会符,青苍殿主攻,风行殿主守,配合得好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蜈蚣妖的软肋。
可……
郎擎道:“明云殿的弟子在此对付蜈蚣妖,青苍殿的弟子有一半跟着李大人和陈大人捉拿其他妖去了,风行殿善后。蓬莱殿的弟子最少,一组捉妖队伍里只能分到一个人,剩下的都与白大人一并去了万两金楼与一梦州的外围,他打算将这两处设阵封锁。”
沈鹮一时无语,说到底便是这些人都来自五湖四海,尚未完全培养出足够的默契,彼此之间未必达到生死与共的信任,故而都在提防着。
谁也不敢让自己的契妖率先冒险,而此番危机来势汹汹,让人猝不及防,紫星阁没有阁主,只能听四位殿主的安排。
殿主各抒己见,只能先将混乱压制住,再由白容将妖与瘴毒控制在万两金楼与一梦州内。
沈鹮看向源源不断从地牢缝隙往外涌的瘴毒,低声道:“谁都不愿以身犯险,只会让这只蜈蚣害了更多的人。”
“也没那么绝对。”郎擎道:“白大人的能力不可小觑,他一定会在最快的时间内将万两金楼与一梦州封锁住,人群皆已撤离得差不多了,这些妖虽得势于瘴毒却也害怕瘴毒,吸食过多也会爆体而亡的。”
所以他们现在最先要做的便是控制住形式。
明云殿的人不要让蜈蚣离开万两金楼,莫要让它伤到旁人,青苍殿带领着风行殿将地牢里逃窜出来的妖趁他们没有被瘴毒彻底侵蚀变得如蜈蚣这般恐怖前,将它们击杀,蓬莱殿画地为牢,御灵卫疏散人群,将隆京百姓的伤亡减到最小。
这就是四殿殿主商更多滋源加抠抠君羊以武二尔奇舞八一了解讨出来的最终结果。
事实如兔妖先前在悬桥上告诉沈鹮的一样,此事看上去危险,实际上已然在朝廷的控制之中,她来不来,事情最终都会解决。
可……人是得到保障了,那些妖怎么办?
那些被关在万两金楼地牢中的妖,那些一梦州内尚未感染瘴毒的妖,那些即便吸食了瘴毒,可只要有符阵将瘴毒逼出体内,他们便还能保持清醒留有一条性命的妖……该怎么办?
地牢中的瘴毒不堵死,它便会流淌至被白容封住的一梦州与万两金楼的每一寸角落里。
不是每一个妖都如同狐妖那般幸运,能被沈鹮救下一命。
可,明明能救,为何不救?
眼下的这只蜈蚣便是瘴毒最大的寄宿体,地牢中残余的瘴毒被它的妖力吸引,源源不断地往它的身体里钻,再由它释放出的毒气化作气体,被每一只靠近毒气的妖吸入肺腑。
不杀了蜈蚣妖,只会有更多的妖被祸害。
蜈蚣无救了,其他的妖还有活路的。
在沈鹮的眼中,妖与人并无分别,都有好有坏,都是一条性命。
“郎擎,我需要你们配合我。”沈鹮抿嘴,手已经握上了腰间的佩剑。
“沈御师打算做什么?”郎擎看她那随时都要从高楼俯冲下万两金楼斗兽场的姿态,便已经猜到她的举动了,他顿了顿,又改口:“我要如何配合你?”
沈鹮道:“等会儿我去吸引它的火力,你与明云殿的弟子抓准时机,从它身体最柔软的地方,戳穿它的妖丹。”
妖丹碎了,妖就死了,它一旦死去,便没办法继续释放毒气。
“就你一人?!”郎擎不可置信地看向沈鹮。
他们方才有许多人用了无数种办法想要让这缠绕在高楼上的蜈蚣翻身,露出肚皮,可谁也没办法做到。
这蜈蚣挥舞的首尾腹部都已经异变成了坚硬的铠甲,恐怕只有它分身的那一处才能算作软肋。可它毕竟没有翻身,也没露出丝毫柔软之处,那异变之下究竟是什么模样,谁也不知。
沈鹮已经动手摘除了脸上的面具,她将面具往外一扔,只给郎擎留下一句:“抓准时机!”
玄黑的乌隼面具在从楼顶上被扔下的刹那卷起了一道暗紫色的风,转瞬便传来了一声尖利的鸣叫。众人只见一张面具化作了一只展翅的鹰隼,黑羽在白雪中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展翅的瞬间便在空中扇出一道风路,如箭矢破空。
“那是……狮虎鹰?!”
郎擎身后的一名紫袍御师才喊出来,明云殿的弟子便纷纷朝沈鹮看去。
浅绿色的身影轻巧地跳在了鹰隼背上,那鹰隼长着老虎一般的面容,没有尖喙,鸟身虎尾,庞然的身躯下甚至还有四只锋利的兽爪,可陆地爬行,也可展翅翱翔。
只见虎头张开血盆大口,利齿闪烁着寒光,鸟鸣再度破空,四爪踏风,羽翅扇去风雪与风雪中的瘴毒,带着沈鹮直朝那蜈蚣妖而去。
这种情况,沈鹮才不会轻易将霍引放出来。
诚然霍引一旦释放妖力会立刻制伏蜈蚣妖,那样她收拾这肆意的瘴毒便简单许多,可霍引的妖气也会让所有御师的契妖俯首称臣,从而暴露身份。
还不到那个时刻……
沈鹮扶着发上的木簪道:“杀鸡焉用牛刀,便是放出小花,我都觉得便宜它了。”
她附身摸了摸虎头上的羽毛道:“小花,我们让它打个结!”
雄武的狮虎鹰闻言,欢快地鸟鸣一声,带动着周围的风飞上了那蜈蚣妖一只脑袋的上空。凶恶的兽爪用力拍了一下蜈蚣的脑袋,那蜈蚣脑袋顿时撞上了一堵围墙,重重砸在地上,短暂昏厥。
这蜈蚣异变后果然坚硬,沈鹮不过带着小花飞了一圈回来,那蜈蚣的脑袋便晃了晃再度抬起,甚至连血都没流出来。
如今的蜈蚣妖四首四尾,分外难缠,好在除却沈鹮之外还有其他契妖也在与它缠斗,沈鹮要对付的脑袋不多。
蜈蚣的身上每一寸都长了眼睛,要想让它自乱阵脚,先要弄瞎它几只眼才行。
沈鹮骑着小花在蜈蚣周围饶了一圈,发现它始终有一首一尾是固定在高楼上的,否则它便无法将四肢伸去上空攻击他人。而这种姿势也牢牢地将它异变的那处贴着楼宇,防备着不让人接近。
沈鹮顿了顿,想起办法来了。
她抚摸着小花的头道:“等会儿我们弄瞎它一个方位的眼,然后你便把我放下来。”
“咕?”小花扭头,不解她为何要落地。
沈鹮从腰间拔出自己的大刀,伏在小花耳边道:“就它那条腿,过去!”
狮虎鹰俯身破风,冲上了蜈蚣其中一条尾,沈鹮翻身从她背上下来,抱着她的狮足将自己的刀插进了蜈蚣一条尾中,连带着这股飞过的冲力,直接将它一条尾巴斩断下来。
这一斩,使得蜈蚣的首足乱挥,而沈鹮借机跳上了楼宇飞檐,趁乱翻窗,进了那栋被蜈蚣缠绕的高楼里。
郎擎见状,心下骇然,连明云殿的弟子们都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声,她真是不要命了。
那只被沈鹮丢下的狮虎鹰飞上半空,没有其主人的指使,乖顺地躲避蜈蚣飞舞的首尾攻击,时不时扭头发出“咕咕”的声音,等待主人现身。
第70章 制伏
蜈蚣的首尾上都长了眼, 那眼睛只在它的背部,可它的腹部却没有眼睛,所以沈鹮断了它一条腿,它便有了一处盲点, 这样她跳进了楼中蜈蚣也没发现。
此处门窗亦有损坏, 破损的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形,偶尔会有巨大的蜈蚣腿从门窗边缘扭过。
那蜈蚣倒是奸猾, 将腹部牢牢贴在了楼顶, 楼顶处的梁很结实, 一时半会儿没被它摧毁, 若这栋楼倒了, 它就会选择下一栋楼。
得先让它缠在这栋楼上。
她跳到了一处窗沿, 对着空中的狮虎鹰笔画,狮虎鹰顿时得到了指使,就像是往日在灵谷与沈鹮玩儿捉球游戏一般, 沈鹮操控的球滚到哪儿她便要捉到哪儿。
眼下无球, 可沈鹮自身便可成为那颗球, 她在高楼的数个窗户前跑来跑去,狮虎鹰见到她的那瞬眼眸亮了一下,待找不到她了便于那蜈蚣的首尾中钻来钻去寻人。
那么庞然一只妖, 就在蜈蚣无数只眼睛前转啊转,扭啊扭, 飞啊飞, 绕得它头晕眼花。
蜈蚣生了怒,只想将这只“蛾子”拍下, 它伸长了自己的尾,尖利带着毒刺的虫足朝小花挥了过去, 如同灵谷藤蔓爷爷与她玩儿的跳绳,小花连忙躲过,再钻到了蜈蚣的另一首下。
这些首尾也是蜈蚣新长出来的,哪有那么协调?
沈鹮在高楼窗前跑了四圈,小花绕着蜈蚣无数次,终于在一个窗前提前蹲到了沈鹮。她悬飞在飞檐之外,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鹮,像是求夸奖。
沈鹮探出半边身子朝外看,蜈蚣已有两条首尾打结,牢牢被绑在了这栋楼上,暂且无法逃开。
她摸着小花的脑袋,挠猫似的挠她的下巴,哄她道:“做得好!”
沈鹮推开了狮虎鹰,让她找个安静的地方等着她,自己则折返回了高楼。
周围的嘈杂声突然静谧起来。
飘零的大雪似乎也转小,簌簌而落的雪花到最后便只剩下零星几片。
站在高楼上的御师环顾四周,在万两金楼与一梦州的街道周围看见了空中浮动的符文微光,一张巨大的结界将他们网住,阻隔了风雪,也阻隔了外界的声音,剩下的只有妖的嚎叫。
非但如此……
一梦州与万两金楼也被结界隔开,而万两金楼的范围也从蜈蚣妖这处划分,往外延伸的地方亦与他们之间隔了一堵墙。
白容共套了五层阵。
以瘴毒的浓薄为界,斗兽场为一层,斗兽场外为一层,沿着万两金楼前往一梦州的那条街为一层,一梦州中也分了两层。
这样可以有效地避免瘴毒扩散,但也同时将蓬莱殿和青云寺的御师们困在阵法中,妖与瘴毒无法逃出的阵,他们同样无法冲出去。
站在最里侧,斗兽场内的明云殿弟子共三百七十余人,剩下的明云殿弟子与他们也不过是一堵墙的距离,竟也与他们分了界。
“眼下该怎么办?”
一时间有人慌了手脚。
此处瘴毒浓郁,即便他们驭妖之术过硬,可以掌控自己的契妖,也怕契妖暴露太长时间终究被瘴毒侵蚀。即便契妖不会丧失理智,待回去之后想要清除这些瘴毒,也会对契妖的妖力和身体有所损伤。
已经有人收回了自己的契妖。
“不可!你们若收回契妖,蜈蚣便会全心对付沈御师,那沈御师该怎么办?”魏家的紫袍御师开口:“她入楼便是为了从楼中找到突破口,如此一来岂不白忙活?”
“可若不收回契妖,我的契妖已然快扛不住了,难道我就能让契妖白白送死吗?”明云殿的弟子道:“我可以符剑帮她,但不能再让我的契妖冒险。”
他的话也没错。
郎擎的契妖也在场上与那蜈蚣的一条尾搏斗,眼看着将要支撑不住,他也想过要将契妖收回来,可若他领头,沈鹮或许便会命丧在楼中。
小姑娘先前还让他务必找准机会对蜈蚣一击必杀,他不能背信弃义。
眼下那蜈蚣在楼上打了结,郎擎带领那些没将契妖收回来的立刻驭妖朝蜈蚣逼近,要趁着这个机会将它击杀,便是不能击杀,也要给沈鹮挣足时间。
沈鹮回到了小楼顶层,举着手中的重刀,对准着楼顶的一个位置眯起双眼,估摸了一下这蜈蚣异变之处。
重刀上蓝光涛涛,沈鹮这一刺用了十成的力,重刀穿破了梁顶,直接刺入了蜈蚣异变的腹部,她还未看清形式,便被一股散发着浓烈恶臭的妖血浇了满头满脸。
众人只见那蜈蚣突然传来了可怕的嚎叫声,纠缠在一起的首尾尚未解开,便因用了庞然的力量而拧断了高楼,又一座高楼坍塌。蜈蚣应声倒下,扭曲的首尾挥倒了周围的亭台与树木,露出了同样坚硬覆盖甲片的腹部,而它极具狰狞的原因,便在那异变之处突然生出的巨口中。
烟尘滔天,郎擎带着紫袍御师一起飞身而下,片片黄符飞过空中,吹散了尘土,驱走了妖气,点亮周围。
挥动的蜈蚣首尾被妖钉在某处,打结的那两条也终于挣扎开,其中一尾断裂。
沈鹮浑身浴血,从头到尾都被暗蓝色的粘稠血液淋了个透湿,她伸手抹了一把脸,看向脚下踩着的蜈蚣腹部,被她重刀戳破的地方竟有密密麻麻数十圈利齿,利齿绞着重刀,沈鹮用力也难拔出来。
身后传来了郎擎的声音,沈鹮浑身一僵,连忙回头看向他们:“你们来做什么?!”
郎擎尚未看清形式,只见到了沈鹮模糊的轮廓,他道:“我来帮你。”
沈鹮连忙摇头:“快走!这妖的腹中有……”
话音未落,只见蜈蚣妖被控制住的那些首尾悉数爆发出难以抵抗的力量,重新朝它自己的腹部戳了过来。
沈鹮在最后关头抽出重刀,翻身往外跑。
她的袖中飞出黄符,张张朝蜈蚣而去,临走前她甚至拽了郎擎一把道:“它先前吞了蝎子,那蝎子与它融合了,方才我见它腹中生牙,怕是蝎子要钻出来。”
郎擎闻言,再见沈鹮如今的模样,一时不敢与她相认。
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此刻身上沾满了恶臭味,脸都看不清了。
他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沈鹮道:“二妖融合,还有这么多瘴毒在,你们若想等它爆体而亡怕是还没等到,就先被它给宰了。”
她也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两种妖在瘴毒的促使下异变融合长成了从未见过的怪物,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找到与之相关的记载。
“原以为是软肋的腹部,结果成了蝎子妖,如今它四面都是铠甲,根本无从下手。”沈鹮与郎擎暂且找了个安全的墙头站着,她解释道:“你先待人撤离这处。”
“阵法已下,我们走不掉。”郎擎道。
沈鹮这才看见环绕在斗兽场外一圈的阵法微光,此处已然成了结界,连灰都别想飘出去了。而她方才指了个方向让小花等她,如今小花也被困在了另一层阵法中,一直用头脑撞着那层薄光。
“这个白容!”沈鹮咬牙切齿。
眼看那边蜈蚣就要再爬起来,这回爬起,它无需攀附高楼,腹下还会生个毒钩,更加难以对付了。
且……这处瘴毒实在太多,若不尽快解决蜈蚣妖,掐灭瘴毒的扩散,恐怕在此阵法中的御师也要中毒,便是被他们收起来的契妖也未必能躲开。
白容做事不会这么莽撞,他定然会再回来万两金楼。
“那就劳烦你,将明云殿的人都带走,离不开这处,便离这里越远越好。”沈鹮目光四下,找了个还算空旷的湖边道:“就去那儿。”
“你当如何?”郎擎问她。
沈鹮回眸:“我去杀它。”
“就凭你一个人?”郎擎不放心道:“御灵卫既未撤离,便代表朝廷的增援很快就到!”
“我知道,为隆京百姓安全考虑,他们会从一梦州最外围一层层排查危险,待清理了瘴毒后再撤下那一层阵法结界,我们这处是第五层。”沈鹮握紧重刀道:“他若速度够快,一刻钟便能来,但这一刻钟的时间,够那蜈蚣异变数次了。”
异变的蜈蚣若大开杀戒,那地牢下的妖则会彻底疯魔,在场的御师也会有所伤亡。
更何况,一刻钟是沈鹮计算的白容最快到来的时间,途中若有其他耽搁,外面的人赶不及,里面的人也等不起。
“可……”郎擎还想再说什么。
沈鹮便道:“撤离要快。”
她说完这话,提起重刀再度朝蜈蚣冲了过去。
沈鹮害怕自己的身份被人发现,可眼下顾不上其他,她用重刀挑起地上的瓦片扔向空中,飞舞的瓦片上印下符文,瞬间爆破,化作灰烟。
郎擎的眼前模糊一片,风卷起地上的雪与灰,彻底遮蔽了沈鹮的去处,只能在一片昏暗与朦胧中看见张牙舞爪的蜈蚣黑影。
“郎御师,我们现下该怎么办?”明云殿的弟子问。
他们都是新到紫星阁的弟子,即便有几分本事在,此刻也需主心骨来带领他们。
郎擎顿了顿,按照沈鹮说的,现将他们带去安全的地方,他再领着紫星阁的御师折回,便是杀不死蜈蚣,至少也要救下沈鹮。
飞扬的尘土中,沈鹮看向那比楼还高的怪物。
它两尾在地上爬,四首在空中挥,腹部的利齿中生出了三条蝎尾,恶心得让人想吐。
沈鹮双手比了个结印,她在蓬莱殿学到的不多,但给自己设个界还不成问题。
双足跺地,微弱的金光闪烁,从她脚下蔓延,迅速将斗兽场包围。
斗兽场中,只有沈鹮与蜈蚣妖对峙。
蜈蚣妖似乎看穿了她只有一个人,甚至连狮虎鹰也不在身边,叫嚣着用它异变的首脑朝她挥舞过来,撞击地面,虫足想要刺破她的身体。
沈鹮几乎没怎么动弹,她握着重刀,勾了一下额前的碎发。
待到所设结界外符光漫天,尘烟四起,确保应当无人能看到她这处情形了,沈鹮才开口:“相公。”
蜈蚣的身体上有无数只眼,每一只眼中都倒映着沈鹮的身影。
漆黑的蜈蚣眼中,纤瘦的少女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名男子,暗绿色的光芒从男子身上迸发出来的刹那,它的眼珠子爆了。
所有眼珠同时爆裂,扭曲的蜈蚣身形寸寸缠绕,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剥夺它所有的呼吸,而它在窒息中狰狞求饶。
霍引用绑在手腕上的束带帮沈鹮绑起了发丝,他嗅着沈鹮身上的妖气,眼神中闪烁着暴戾与浓浓的酸意。
“清净诀。”霍引伸手戳了戳沈鹮的脸,提醒她。
沈鹮正全神贯注在蜈蚣妖的身上,突然被人提醒要用清净诀洗一洗自己,再看外头飞扬的灰尘,她竟有些无语。
有这个必要吗?
“有人来了。”霍引抬眸看向某处。
沈鹮心下一惊,抓着他的手道:“藏起来。”
“不。”霍引盯着她:“夫人,危险。”
“你必须藏起来。”沈鹮抚摸着霍引的脸,紧盯着他的眼道:“我没事的,相信我,相公,藏起来,乖。”
霍引不愿,可他从来很听沈鹮的话,更何况他是沈鹮的契妖,沈鹮可以把他变回一根簪子,这是他自愿给沈鹮的权利。
将木簪重新戴回头上,沈鹮松了口气。
霍引这次还真是下了狠手,那蜈蚣连声儿都出不来,在沈鹮的目视下化作一滩血水,腐蚀了他们脚下的废墟。
沈鹮此次设界,竟也犯了当初与古春舍一样的错误。
她只想着提防外界,没想着脚下。
蜈蚣妖身上的毒腐蚀了脚下废墟的刹那,沈鹮便从废墟中摔了下去。
失重袭来,沈鹮的头不知撞在了何处,顿时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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