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身份
混乱的斗兽场外尘土飞扬, 数座坍塌的亭台楼阁化作废墟,歪七扭八倒作一堆的雕花金漆大梁嵌入了雪地里,各种妖或人的血污和泥泞漆黑的瘴毒染脏地面。
白容下的五层阵法,唯独万两金楼斗兽场这处没撤下, 但他也在湖面阵处开了个口子, 可让人进出。
斗兽场内明云殿的弟子连带着魏家的御师在见到御灵卫的刹那,顿时将提上心头的那口气松了下来。可他们又想起了什么, 连忙指着斗兽场那处的灰烟道:“还有人在那里, 你们快去救她!”
说这话时, 明云殿的弟子觉得沈鹮多半是不在了。
他们没看清沈鹮是如何制伏那只蜈蚣妖的, 可若是异变成那样的妖都能被她杀死, 大约是同归于尽的结果。更何况他们虽此刻看不见蜈蚣妖的身形, 却也没听见沈鹮的声音。
御灵卫听闻斗兽场内还有人,不禁蹙眉。
那里是瘴毒最重的地方,地牢中的水质被瘴毒侵蚀, 化作漆黑一片, 别说是妖, 便是人靠近那里都得头晕目眩,寿命缩短。若那处当真还有活人,想必在见到御灵卫飞在斗兽场的上空时便会立刻求救。
沈鹮的确想求救, 可她发不出声音。
她从斗兽场坠落掉进斗兽场下地牢的刹那,额前便撞上了自己的重刀。那一瞬她觉得自己简直蠢得要死, 一场恶斗下来, 皮也没破一层,偏偏被自己的武器将头顶撞出了一个大包。
此刻她昏昏沉沉, 还真就头晕目眩,恶心想吐, 浑身都动弹不得。
她被残破的废墟石块掩埋了。
真倒霉!
也不知若被人从这里挖出去,得要多久时间。
不过人一旦做了好事,总该有些回报才是。她以为自己会在这片废墟下被埋到朝廷的人清理瘴毒了才会被人发现,却没想到还未真正昏厥之前,就有人翻动了压在她身上的石块。
气息熟悉,带着沁人的寒意还有……一股恶狠狠的杀意。
唔,沈鹮还没见到人,但在感受到这股妖气时她便知道,自己能安心闭眼了。
沈鹮昏厥后的刹那,遮在她上方的石块便被人卷袖挥开,一张冰冷却绝艳的少年脸庞露出,那双眼果真能杀人,恨不得将沈鹮千刀万剐,就怪她给自己添了不小的麻烦!
白容咬牙,盯着晕过去的沈鹮细看。
她的右手在摔倒的过程中脱臼了,所以才会丢下重刀,又被自己的重刀飞来撞上了头。除此之外,她的右腿被这些废墟石块压得骨折,已经渗血,半边身子还泡在了瘴毒中,简直惨不忍睹。
白容叹出一口气,先在沈鹮的腿上画了一道符,止了她的血后再帮她把脱臼的胳膊接上去,一抬手,那柄重刀飞入他的手心,再被他收回了沈鹮的腰间。
做完这一切,白容盯着沈鹮看了半天,眉心微锁,在想要如何将她带走。
抱走?
凭什么?
不拽着她的腿将她拖出去已然算给伤患极大的面子了。
不抱……总得有什么能驮着她才行。
鸟鸣声传来,白容回眸看见被困在阵法之外的狮虎鹰,那家伙像个傻的,明明从湖面处便可飞来,却偏偏在围墙处用头撞着阵墙,想要冲过来保护沈鹮。
白容挑眉,抬手在那狮虎鹰前将阵法划开了一道口子,待它迅速飞入后再封住了阵法。
狮虎鹰对白容有些防备,但见沈鹮身上都是伤还昏迷不醒,连忙咕咕地匍地去嗅她的发丝与手指,也不管白容是谁,只要能救她主人就行。
白容才把沈鹮扔上狮虎鹰的背,便听见身后传来了动静。
“青云寺追查逃犯,请白大人将人与妖放下。”
听见青云寺这三个字的刹那,白容藏在袖中的手便攥紧了拳头。
今日紫星阁开大会,他身上穿着的还是蓬莱殿主的衣裳,宽大得袖摆拖地,若是与人动起手来着实不是很方便,更别说杀人了。飞溅的人血,一定会染上衣袖。
青云寺与御灵卫和紫星阁配合控制万两金楼中妖的异变,他们本是十年前紫星阁陨落后才逐渐于隆京站稳脚跟的后起之秀,寺中御师说不定还有当年在紫星阁中学习过的,要想对付妖不是难事。
更何况,在白容前往紫星阁之前,他曾在青云寺待过一段时间,青云寺里的人对他无比了解。
他们知道他是妖,也曾让他赤身站在众人面前供御师研究。利刃割破血肉,观察他的愈合速度,重器击碎骨头,观察他何时才能站立行走,那些惨无人道的折磨,便是青云寺训练他收敛妖性的借口。
这么多年来,白容甚少与青云寺打交道,他甚至从来没有与青云寺的人单独会面过,因为他怕自己会忍不住。
忍不住杀了他们。
“白容。”熟悉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对方踏着白雪的咔嚓声,令人作呕的味道从身后逼近,那人道:“狮虎鹰绝迹几百年,记载中只存于浮光塔,而你救下的女子不论年龄、外形,都与我们要追查的隆京叛徒沈鹮相似,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你可要配合才好。”
白容闻言,缓慢转身,他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额角的病症似乎隐隐作痛,带着丝丝痒意,像是要麻痹他的理智,让他凭着妖的本能冲过去,将那个人的头颅捏碎,血肉绞成飞沫才肯罢休。
“俞子舒。”白容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青云寺寺丞,曾用狼牙锤在他的头骨上敲出几个大洞的男人。他在做出这些事之后甚至与身旁有人喝酒取乐,将他下酒的花生米扔进白容的伤口里,问他可能听见花生米掉进去的响。
“哟,数年不见,长大了不少。”俞子舒双臂环胸:“看来敲碎腿骨不影响人长高,你瞧,咱们的白大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说完,跟在俞子舒身后的人发出哄笑。
白容也笑。
阵法中,御灵卫在有序带领明云殿的弟子撤离,隐约还能听见声音,斗兽场内的灰尘未散,迷雾一般遮蔽了人的眼睛。
“影不影响长高,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白容说完,身形化作一道银光朝俞子舒奔了过去。
也不过是电光火石,俞子舒的身子便矮了一截,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想要伸手去扶,待白容回到了狮虎鹰身边时,他们才嗅到了丝丝血腥味。
俞子舒震惊且颤抖地看向自己的双腿,他的腿连着裤子、外袍从膝盖处割断,那道寒刃凌厉得甚至没让他产生多大的痛苦,等他在不远处看见自己的双腿时,俞子舒才疯狂地尖叫了出来。
白容挥了挥衣袖,冷着目光看向他:“长吧。”
他倒要看看,俞子舒怎么将这双腿长回来。
“你!你竟然袭击朝廷命官!”一行青云寺人拔出自己腰间的长剑直指白容。
白容无所谓地开口:“他被蜈蚣妖折断了双腿,腿上残有余毒,我帮他砍了腿反而是救他一命,怎叫我袭击他?”
“蜈蚣妖分明已死!”
白容点头:“对,被我蓬莱殿弟子沈昭昭所杀。我救了俞子舒,沈昭昭救了你们,可还有什么没听明白的吗?”
“无中生有!你这是在胡说八道!”有人不满他,立时冲了上来。
白容抚摸着狮虎鹰的脑袋,顺手揪了一把羽毛,将小花的头揪歪了一下。
小花不解地看向白容:“咕?”
白容无奈瞥她一眼,这鸟儿和她主人一样蠢笨。
“还不出去?”白容说完,狮虎鹰便像是得了指令般连忙张开双翅飞了起来。
狮虎鹰扇动的飓风吹得青云寺的人连连后退,被人扶起来的俞子舒恨恨地昂首盯着白容道:“你们逃不掉的!你越想逃,便越证实了她的身份!白容,你包庇逃犯,就是公主也别想能保住你!”
说完这话,他将自己手中的长剑丢了出去,一把剑钉在了阵法之上,剑鸣招来了其他青云寺的人。
狮虎鹰现世众人都看得清楚,此类传闻中的妖就连沧海珠地里也未必能找到一只,更何况沈昭昭姓沈,年龄与当年叛逃隆京的沈鹮相似,不论出于哪一种情况他们青云寺都有权提人来问。
阵法之外,湖面停泊的船上也有不少青云寺的人拦着,白容若想带沈鹮离开,就必须得冲破阵法,可打破阵法便是将瘴毒放了出去,他就更说不清了。
俞子舒怒声道:“你胆敢为了一名逃犯废我双腿,白容,我定要告你一状!若你不将人放下,便是连累公主府,公主府势大,难道还能指黑为白?!”
白容闻言,紧抿着嘴,他看向俞子舒只觉得这个人越来越令人厌恶,他的声音也越发恶心,让人恨不得想拔去他的舌头,将他钉死在瘴毒之中。
俞子舒固然可恨,可他说的也是事实。
白容不会撤下阵法,放出瘴毒,否则东方银玥前期的部署便付之东流。
他也不会让沈鹮的身份威胁到公主府,他不能以自己的私心害到公主府。
说到底,还是沈鹮的错!
谁让她自作主张前来万两金楼斗兽场?他分明已经让人传话,一旦见到沈鹮,便让她速来找他!到头来,还得要他收拾烂摊子。
那张脸……蒙上面具还好,若摘了面具,沈鹮隆京的旧识这么多,怎会有人认不出她?
把人交出去吧……白容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
只有交出去,他才能让沈鹮与公主府撇清干系。
可看着俞子舒的那张脸,白容真是不甘心,若他将阵法内的青云寺人都杀了,是否能完全把他们的死归于蜈蚣妖?
即便不是蜈蚣妖,也可以是别的妖,地牢里还有沾染了瘴毒的妖未逃脱,将他们放出来,让他们咬死青云寺的人,他再杀了他们,便可以解决眼下的麻烦。
白容紧抿着嘴,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
俞子舒十分了解他,他看到白容的眼神便知晓对方起了杀心,不是杀他一个,而是灭青云寺所有人的口。
妖,就是妖。
“诸位当心,他要杀人!”
俞子舒的话音刚落,便听到一记声音远远传来。
“好大一只鸟。”
女子声音很轻,却破开了所有杂乱声响,清晰地传入了白容的耳里。
方才还浑身戒备的少年在这一瞬清醒了过来,他连忙从沈鹮袖子里掏出一张符往她脸上一贴,遮住了她的面孔,转身刹那杀意退却,就连眼神也变无辜了些。
“殿下。”
白容出声,俞子舒等人才确认了来人是谁。
暗紫色的衣袂扫过雪堆,这条路残破,到处都是障碍物,东方银玥走来并不平坦。
白容看见她身形的那一瞬便起身去迎,尚未靠近,他又嗅到了另一种气息,那种……让他同样厌烦的气息。
“殿下当心。”卞翊臣伸出了自己的手臂。
东方银玥自然地拎起裙摆,正欲搭上卞翊臣的手,一抬眸就看见白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她眸色微沉,抬起的手对着白容的方向,示意明显。
白容立刻走上前,一步步靠近,叫卞翊臣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些,给他让出了位置,再由他扶着东方银玥的手出现在众人面前。
“参见公主殿下。”
青云寺等人跪地行礼。
第72章 逃犯
“公主殿下, 白容包庇逃犯,甚至为了那个女人要杀人灭口!”俞子舒连忙道:“殿下看看臣的腿,臣的腿便是被他割断的!”
说完这话,俞子舒连忙倒在同伴的身上, 剧烈地咳嗽出几丝血色, 痛心疾首地望向白容。
他演得很好,否则白容也不会恨得牙痒痒, 恨不得立刻捅他几刀。
东方银玥没看俞子舒,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狮虎鹰的身上, 待到她走到狮虎鹰的身边才看清了这只高大的妖。
东方银玥伸手抚摸着狮虎鹰的翅膀, 轻声道:“好漂亮的羽毛。”
狮虎鹰似乎能听懂她的夸奖,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 鼻息哼哧,甚至用狮爪在地上跺了几下,而后委屈地抖了抖背, 露出半死不活的沈鹮, 朝东方银玥撒娇:“咕。”
东方银玥似是这才看见了沈鹮, 她伸手朝沈鹮脸上的符而去。
俞子舒见状,开口:“此妖为狮虎鹰,绝迹云川三百载, 唯书中有记录它收于紫星阁浮光塔中,而此女身份来历不明, 很有可能便是当年叛逃隆京的沈鹮。”
当年通缉沈鹮的令, 就是东方银玥所下。
满天穹国中只要有沈鹮的消息,可证消息属实便有奖赏, 不论死活,都要将她带回隆京。自然, 活着的沈鹮更加值钱。
十年前东方银玥携魏家平定隆京之祸,她并未来得及歇下便紧忙去了紫星阁,白容便是她去紫星阁的途中所遇。
再之后她到了紫星阁,去了浮光塔,也证实了镇国大妖与沈鹮一并消失,这才传出了沈鹮盗走镇国大妖叛逃隆京的消息。若眼前趴在狮虎鹰身上的真的是沈鹮,难保她当年带走镇国大妖之时没有带走其他的妖,狮虎鹰便是一个证明。
“叛徒……沈鹮?”东方银玥喃喃着捏住了沈鹮脸上的那张符。
白容一直盯着她的手,紧抿着嘴。
他喉结滚动,呼吸也慢了下来,却最终没有去阻止。
黄符掀开,东方银玥瞥了一眼沈鹮的脸,少女昏得彻底,毫无防备,东方银玥的两根手指对着她脸颊用力一掐,哼笑了声。
东方银玥收回了手,又将黄符重新盖上去,颇为嫌弃般将那两根手指在白容身上擦了擦,毕竟那张脸上还有许多蜈蚣妖粘稠腥臭的血液。
她终于看向俞子舒:“俞大人可认得沈鹮?”
俞子舒顿了顿,摇头。
“臣虽不认得沈鹮,可紫星阁里的李璞风大人必然认得他!只需将李大人叫来见一面便知晓了。”俞子舒又道。
东方银玥冷下了脸:“李璞风是否见过沈鹮本宫不知,但沈鹮却是自小在本宫身边长大的,本宫认得她的脸,沈御师是不是沈鹮,难道本宫还不能分辨?”
“殿下?!”俞子舒猛然抬眸,不可置信地看向狮虎鹰的方向:“那人不是沈鹮?”
东方银玥道:“方才本宫在来的路上见到了明云殿的李璞风大人,李大人特地说明是蓬莱殿沈昭昭御师以身御敌,为明云殿三百多名弟子争取了逃跑的时间。”
“俞大人捉人心切,可以理解。但阻拦紫星阁重伤御师医治,错过最佳治疗时间往后身体落下了病根,想来紫星阁也不会与青云寺善罢甘休的,尤其是……恩怨分明的李璞风。”
俞子舒闻言,心渐渐沉了下来。
他的确没有十足的把握断定沈昭昭便是沈鹮,只是见到了狮虎鹰的刹那他能想到的人只有沈鹮,加之白容这个妖有意庇护,而他向来与白容不对付,便想着纠缠上来。
谁人都知沈鹮年幼时的确跟随沈清芜时常入宫,说是长公主眼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若沈昭昭真是沈鹮,东方银玥不会认不出她。
就怕……东方银玥认出了,却刻意隐瞒了沈鹮的身份。
只是这么做,于东方银玥又有何好处?
当年若非沈鹮带走镇国大妖,或许隆京里不会死那么多人,或许先帝不会死,先皇后也不会被妖吞得尸骨无存。
“既然有公主殿下确认,那看来……是臣认错了人。”俞子舒双眸冰冷地看向自己的双腿,又道:“但白大人伤人一事,臣不能不追究。”
东方银玥搭在白容手臂上的手捏住了他手背上的一层皮,用力到指甲都嵌了进去,将他那一寸皮肤掐得通红。
白容也不觉得痛,反而睁大了眼睛盯着她的小动作,那些许皮肤上的疼感化作了麻,如电般顺着手臂钻上心间。
东方银玥见他甚至在笑,眉心微蹙,若非此处人多,而今他又是蓬莱殿主的身份,她定一个耳光扇过去,叫他清醒清醒。
“白大人不解释吗?”东方银玥瞥他。
白容眨了眨眼,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道:“俞大人的腿上有蜈蚣妖的毒,若不及时砍下来或许会中毒身亡,我是为救他才动手的。”
“胡说八道……”俞子舒话音未落,便听到一记清冷的声音道:“俞大人的腿上的确有毒。”
俞子舒不可置信地朝不远处勘察现场的卞翊臣看去,此时卞翊臣就站在他断下的腿旁,那双腿如今暴露在外的皮肤已经成了淡淡的紫黑色,似有腐烂的迹象。
而今是冬天,他的腿被割下也不过才一刻钟,绝不至于会腐烂,唯一可解释的便是他的腿上有蜈蚣妖那带有腐蚀的毒液。
俞子舒猛然看向白容,少年面带微笑地望向东方银玥,眼底已经没有旁人。他到来时蜈蚣妖已经死了,尸体都化作了满地污血,即便血里有毒也不至于会穿破他的鞋底融入他的皮肤,他腿上的毒,必定是白容割下时顺势所下。
可即便他知道真相,此刻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眼下有东方银玥作保,国学院帝师卞翊臣也站在了那一方,青云寺的寺卿并不在场,仅他一个寺丞,又非伶牙俐齿之人,想要自辩也没有证据帮他。
都是因为白容,因为那条卑劣的蛇妖!
“那看来,是臣误会了白大人……”俞子舒咬牙切齿,他身后的人还想说什么,立刻被他回眸一记眼神瞪了回去。
即便容太尉与公主府已然势如水火,可眼下除了自认倒霉,难道正要当着皇帝眼线的面,与公主府正面冲突不成?
白容得寸进尺:“既知晓误会了我,方才还要告我一状?”
俞子舒的嘴角抽搐了一瞬。
白容又朝卞翊臣瞥了一眼,启唇道:“俞大人明知我是公主府的人,你当着殿下的面污我的名,不该道歉吗?”
卞翊臣闻言,蹙眉朝白容看去,东方银玥也抽回了自己的手,低声喝斥:“胡闹。”
白容站直了身体往东方银玥凑近了些,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当众摆明了面首的身份有何羞耻的,那双浅茶色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俞子舒,似是非要等到他道歉不可。
俞子舒深吸一口气,拱手弯腰道:“多谢白大人救我一命,多有得罪,还请白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俞大人。”白容面色不改:“我是小人,睚眦必报。”
说完这话,他侧身抬手拂去东方银玥肩上的雪道:“此处瘴毒尚在扩散,殿下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那边卞翊臣小心翼翼地收了几滴瘴毒后便回到了东方银玥的身后。
白容又道:“有劳卞大人送殿下回公主府,还有我蓬莱殿的弟子,也请卞大人多为照顾,找好大夫,她伤得不轻。”
卞翊臣有些意外,难得白容能对他说几句好话,“有劳”“请”这些词,以往不曾从他嘴里蹦出来过的。
卞翊臣低声笑了笑,启唇:“不麻烦,白大人不回吗?”
“瘴毒过多,我清理完了再回。”白容说完这话,又依依不舍地朝东方银玥看一眼。
东方银玥板着脸,心中失笑。
她方才还于内心夸赞少年终于有些正经模样了,而今看来,所有体面都是装的,不过是知晓眼下瘴毒未清他走不掉,也只能摆出大度的模样,于她这处讨几分好。
“那狮虎鹰……”俞子舒还没说完,白容便打断了他:“狮虎鹰暂且收于紫星阁,待沈御师醒了,我蓬莱殿会查问清楚,届时会派人告知俞大人的。”
俞子舒还想说什么,卞翊臣问他:“俞大人不走?你的伤若不治,怕也会伤及性命。”
俞子舒当然知晓,他如今凭着符与药才撑着不倒下,可任凭谁被割断双腿都是一场大劫,那双被白容割断的腿已然腐化,想接都接不回去。
他咬牙颤抖着,也知此处瘴毒深,再待下去于他没有好处。
东方银玥突然出现,必是要亲自调查万两金楼瘴毒一事,此案落不到青云寺的头上,他这次带人过来,一无所获。
东方银玥抚摸着狮虎鹰的头,挠了挠它的下巴道:“走吧。”
狮虎鹰对她颇为亲近,乖巧听话地跟上了东方银玥的步伐,怕东方银玥摔了,甚至展开自己的翅膀给她扶着。
离开万两金楼处,几人上了万两金楼后的船,从湖面才能离开那处阵法。
其余船只上还有不少御灵卫与紫星阁的人。
逐云也在焦急等待,见东方银玥归来了才松了口气,看向卞翊臣的眼神有些责备,终是没忍住开口:“卞大人怎能随意带殿下前往万两金楼?那处危险重重,若殿下有个什么闪失……”
“好了,这不是没事回来了?”东方银玥见逐云咬着牙,笑了笑,她知晓逐云担心什么。
卞翊臣与东方银玥一般,是个察觉不到危机,感受不到木之灵的寻常人。逐云尚且会武能护人,他们二人步入万两金楼,在废墟中走路都费劲,若真遇上危险,怕是跑也来不及的。
可事有轻重缓急。
卞翊臣诚恳地对逐云致歉:“是在下疏忽。”
毕竟是帝师,逐云还能真打他不成?
“殿下去万两金楼,便是为了这只……这是什么妖?”逐云看向甲板上的狮虎鹰。
小花一来,大半个船的人都得离开,这船被压得一头高一头矮,索性湖面不广,很快便能靠岸。
狮虎鹰显然第一次坐船,四条狮足老老实实地蹲在甲板上,一对翅膀却微微展开,用翅尖的羽毛划动水面,垂在身后的虎纹尾巴也左右摇摆着玩儿水花。
船只靠岸,东方银玥抖落袖摆沾染上的污雪,轻声道:“传御医去公主府候着。”
“殿下受伤了?”逐云紧张问道。
东方银玥摇头,受伤的不是她。
天空飘零的雪,空中四溢的各类妖气,难免让她回想起十年前的冬至。
卞翊臣突然造访公主府时,东方银玥还有些惊奇,原以为是小皇帝出了什么事,结果平日里守规矩的人第一次冲动地忘了行礼,却要请她去一趟万两金楼。
一路回到公主府,卞翊臣正要告退。
东方银玥看向他肩上与发上的雪,微微眯起双眼道:“卞大人别急着走,雪大风寒,且先进府坐坐,饮杯热茶。”
卞翊臣微怔。
东方银玥开口:“顺便告诉本宫,你是何时知晓沈昭昭便是沈鹮的。”
第73章 旧识
雪越下越大了, 鹅毛般簌簌落在公主府的屋瓦与地面上。长廊两侧的花草皆被掩埋,会客的前殿院落里种了两排腊梅,此时却杳杳盛开,半藏于皑皑之中。
浅淡的香味随风吹入了殿内, 公主府的下人特地端来了热茶与手炉, 只说太医也刚到,长公主殿下先去了明熙苑, 稍后再来。
卞翊臣捧着手炉, 看向桌案上放着的雨山枫, 略微苦涩的茶香混合着寒雪腊梅的气味, 与东方银玥走过时的馨香有六、七分相似。
若是往常, 他会端起这杯茶去饮, 只是眼下他没了那些心思,反而有些忐忑,不知该如何应对东方银玥从明熙苑归来后的审问。
明熙苑中, 逐云面对着庞然的狮虎鹰颇有些手足无措。
她本想将这妖送去紫星阁, 偏偏狮虎鹰只守着自己的主人, 一旦沈鹮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这只狮虎鹰便会攻击身边的人,那厚重的狮爪拍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得长公主允许, 逐云才将她一并带回了公主府,暂且让人搭了个挡雪的棚子叫她缩在里头, 否则待天黑了下来, 一夜风雪过后,这狮虎鹰怕是要冻个半死。
明熙苑的屋子小窗半开, 正对着狮虎鹰的方向,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躺在床上的沈鹮, 与隔着床幔为沈鹮搭脉的太医。
东方银玥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披上墨色绣雪梅的大敞端坐在屋内,待太医收回了手她才问道:“怎么样?”
“殿下放心,沈御师没有大碍,昏过去是因头部受到了重击,身上的伤倒是小事,只需用些药,再休息一段时间便好了。”太医说罢,去一旁写药方。
东方银玥嗯了声,食指轻轻敲在膝盖上,半晌后才问:“她何时会醒?”
“撞了头至少得睡上好一会儿,再快恐怕也要等到明日。”太医回答。
待太医写好了方子,公主府的下人前去药房抓药,东方银玥吩咐院内的下人看好沈鹮,便起身去前殿会见卞翊臣。
她晾了卞翊臣好些时间,想来对方已经想好应当该怎样回答她的话了。
从明熙苑离开一路往前厅走,东方银玥还在思索着沈鹮的事,越过长廊玉阶,此处正是她上次在公主府送别沈鹮的地方。
从小看着长大的人,怎会因为一张面具便认不出她了?
更何况其实这些年,东方银玥并未真的彻底失去过沈鹮的消息。御灵卫遍布云川,天穹国除却临海的东孚,处处都是她的眼线。
她的志并不只在朝堂,与那些老臣们尔虞我诈,你来我玩地玩儿些手段是东方银玥最不屑的。相较于人与人之间的权利斗争,东方银玥更看重的是人与妖之间该如何平衡。
老臣们分明经历过十年前三岁的新皇登基,却还看不穿这世间最大的难关不在高堂明镜,若隆京之祸再来几回,怕是这世间的人都要被妖给吞噬,又哪儿来的权势地位,哪儿来的东方皇族。
当年东方银玥平了隆京之乱,片刻也不敢歇息便去了紫星阁,那一路血流成河,紫星阁也被大火笼罩。
这世间少有人知晓,只要是东方皇室血脉便可进入浮光塔,那是数千年前妖族龙主沉睡时给予东方姓氏的权利。妖要与人合作,必须要给足信任的条件。
浮光塔最初的设立,是因为妖族有许多濒临灭绝的妖在云川大地上并不能找到完全适合他们生存的地方,且有很大一部分的妖天性便擅杀戮血腥,需得有一个地方能够保护他们,也能禁锢他们。
浮光塔由龙骨所造,塔外结界由中融与最初创立紫星阁的仙师共同所设,不破不灭,唯有紫星阁阁主腰牌或东方皇室至亲血脉才可进入浮光塔。
东方银玥当时去浮光塔,是为找镇国大妖。
若彼时大妖就在隆京,以其血脉与能力,未必不能压制住诸妖叛乱攻入皇城,或许当年的悲剧也不会发生。可东方银玥入塔后,塔中的妖皆在,塔下的镇国大妖却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沈鹮。
沈鹮为沈清芜之女,沈清芜若将阁主腰牌交给沈鹮,她便能随意进出浮光塔。
当年沈鹮与镇国大妖为何一同离开隆京,是东方银玥不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事。
唯一的理由,便是沈鹮背叛了隆京,原因不明,可东方银玥怒气难消。
东方元璟死了,东方即明或许也早已命丧妖口,而隆京的混乱曾有平息的可能,那个可能随着镇国大妖消失被掐灭。
追杀沈鹮的通缉令是东方银玥亲自颁布的,即便魏家的紫袍御师暂且解决了隆京的祸事,京中绝大部分的妖也被控制,可隆京的人更少了,妖依旧很多,需得有妖能震慑住这些小妖,才能避免第二次祸乱发生。
她追杀沈鹮,首先要追回的,便是镇国大妖。
愤怒与杀意,随着年龄增长,再到朝中诸多为难与磨难渐渐平息了不少,东方银玥想通了一些事,可仍有迷雾未解,所以她不会轻易去动沈鹮。
她知道沈鹮一直在风声境,甚至能断定她就在灵谷。她没有派人去打扰沈鹮,只是在紫星阁开启之后,命人去灵谷传信,故意透露消息,给对方一个机会千里迢迢自己回到隆京,回到她可掌控之地。
沈鹮与白容一并回到隆京的那天,东方银玥便已调查到了她的身份。
白容病发当晚,东方银玥告诉沈鹮她希望沈鹮能留在隆京,是真心的。若她没能因实力通过朝天会,东方银玥想她大约也会找另一个机会,将沈鹮留下。
不动她,也不戳穿她的身份,东方银玥是想知道她回来的目的,也想知道,她当初离开的原因。
最重要的是,东方银玥还不曾见到镇国大妖。
而今万两金楼一事打破表面平静,沈鹮的身份却弄得人尽皆知了。
即便青云寺不知,紫星阁不知,可卞翊臣知,便代表沈鹮已然有生命危险,明枪暗箭皆难防,事情也超出了她的掌控。
前殿已到,一盏雨山枫已被吹得冰凉。
卞翊臣看见东方银玥的刹那起身,正欲行礼,东方银玥已从他的身边走过,抬手示意他坐下。
下人们再换了热茶上来,两盏雨山枫气味相撞。
东方银玥端起茶盏问卞翊臣:“卞大人可想起来,你是何时知晓沈鹮身份的了?”
“臣知晓时间不长,仅在来公主府前两刻钟。”卞翊臣老实回答。
“哦?卞大人领本宫去万两金楼前,说有一个人只能本宫去救,你是为了让本宫救她。”东方银玥放下茶盏:“本宫不记得卞大人曾与紫星阁有过什么接触,卞大人认得沈鹮吗?”
卞翊臣摇了摇头:“臣不认识沈御师,但臣的祖父曾受过紫星阁中一位前辈的恩惠,性命之恩已到还时,臣……不得不这么做。”
“沈鹮的身份是那个人告诉你的?”东方银玥蹙眉:“能与卞相相熟的,想来不是李璞风这一辈的了,可在李璞风之上的紫星阁御师,本宫记得他们都死在了十年前。”
卞翊臣抿唇,颇为为难,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
“对方不想暴露身份?”东方银玥微微眯起双眼,见卞翊臣继续沉默,这才抬眸朝外看去:“只怕是藏不住的。”
卞翊臣微诧抬眸,便见高位之上东方银玥运筹帷幄般饮着雨山枫,厅外宫女折了几枝新梅进来换上,清新微甜的气味破开静谧,卞翊臣才恍然明白。
他入公主府已久。
那人执信物去卞府说要找祖父时,卞翊臣看见信物便知道对方的身份了。以那人的性子,即便知晓卞家能请动东方银玥,保证沈鹮的安全,却也不会放心离去,必然是守在卞翊臣的周围,随时要向卞翊臣问话的。
如今卞翊臣在公主府待了太久,看着天色渐晚长公主也未送客,想来在那人的眼中,他就是被公主府扣下了。
本是求人办事,不想连累恩人,即便他再不愿意现身,此刻怕也焦急万分。
东方银玥不急,想通了的卞翊臣干脆坐了回去,他急也没用。
太阳落山,大雪几乎封了街前的路,东方银玥给卞翊臣看了四盏茶,藏身公主府外的人终于忍不住了。
逐云迎风雪而来时,身后跟着一名女子。
一席鹅黄袄裙,娇娇弱弱的,很矮小,她将双手裹在袖子里,死死地低着头,娇俏的脸蛋上浮上无奈与烦闷,还有几分畏惧。
逐云走上厅来,行礼道:“殿下,有名小妖在公主府外鬼鬼祟祟的,属下碰见了,她说她是卞大人府上的。”
东方银玥见那小妖垂着头,一丝面容也瞧不见,可身段不错,她还有心思与卞翊臣调侃:“卞大人好福气啊。”
卞翊臣脸上先是一白,再慢慢浮上了红,立时起身结结巴巴解释道:“臣、臣不是……殿下误会……”
东方银玥笑了笑,心道那指使卞翊臣做事的紫星阁人倒是有耐心,竟真能等到现在也不现身,反而派了个娇娇俏俏的女妖来公主府要人。
她正要起身离开,打算就将卞翊臣与这女妖锁在公主府一晚,才放下茶盏又一怔。
微风吹动女妖鬓角的发丝,露出其一截白嫩的下巴来,东方银玥心间猛然一跳,却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心脏,连呼吸也变得困难了起来。
“抬起头来。”东方银玥沙哑着声音,放在膝前的手攥紧到发白。
女妖抿着嘴,心想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大不了就死吧!
于是她闭上眼视死如归地抬起自己的头。
高座的长公主殿下却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瞬慌了神,几乎跌撞地踉跄至女妖跟前。
卞翊臣与逐云都要去扶她,不解又担忧地唤了一声:“殿下。”
东方银玥没听见,她此刻眼里容不下旁人,只从头至尾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妖,分明与记忆里的毫无偏差。
“若玉。”东方银玥唤着她的名字,却不见她回答。
不会,不可能是她认错了人。
“你是兔妖。”东方银玥突然伸手捏住了女妖的脸,将她拉到自己的跟前,仔细去看她额心的一点红痣,更加确定:“你就是若玉。”
“若玉?”兔妖睁开眼,浑身抖得厉害。
无奈他这身体就是这般弱小无助又可怜,任谁的气场都比她强大,不论何人恐吓一下她都能吓出耳朵与尾巴来。
可,若玉却是他不曾听过的名字。
小殿下认错人了?!
不、不不不,是他如今的这副身体本就不属于他,而她他据的妖身,曾与小殿下是旧识,这兔妖怕就叫若玉。
装……他装不了,便只能沉默了。
望着兔妖懵懂无措又惊恐的眼,东方银玥看穿了些许不同:“你忘了本宫?那你可记得东方即明?”
明王?!
这兔妖与明王还有关系?!
卞翊臣眼看着事态愈发朝他看不懂的趋势发展,心道既然前辈敢来公主府,必然是做好了暴露身份的准备。
他唯恐东方银玥吐露什么秘辛,只能开口:“前辈。”
“前辈?”东方银玥闻言,惊诧地朝卞翊臣看去,她一瞬明白了什么,再望向兔妖,纠结又惊奇:“你不是若玉?”
“这个……那个……”兔妖哈哈干笑了两声:“老夫、老夫是周无凝,拜,拜见小殿下,哦不,公主殿下。”
“周、无、凝。”东方银玥吐出这三个字时,喉间一片腥甜,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她只觉得荒唐可笑。
兔妖若玉的身体里,居然是前前任的蓬莱殿殿主之魂。
周无凝。
曾对她说过,东方元璟在位不过三年,又酒后装作失忆的——周无凝。
第74章 回忆
东方银玥曾一直以为周无凝死了, 他消失了近二十年。
那年东方银玥六岁,才过深秋,蓬莱殿外的杨树纷纷落叶,铺了满地金黄, 而东方银玥是最后一个见到周无凝的人。
他正从蓬莱殿匆匆出来, 焦急忙慌地摔了好几次。
从父皇生辰宴席上东方银玥听到周无凝的胡言乱语之后,她找了机会便会往紫星阁里跑, 其实都是想碰碰运气看能否遇见周无凝, 毕竟这老头儿整日缩在蓬莱殿中, 杨树林内又有阵法, 她进不去。
遇不到周无凝, 东方银玥就去找沈清芜。
她没将周无凝的酒后胡话说给沈清芜听, 只是向沈清芜多番打听周无凝这个人,每每提到周无凝,沈清芜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这世间无人知晓周无凝与沈清芜的关系, 若不是东方银玥见到周无凝最后那一面, 她或许也永远不知道。
彼时她就站在杨树林外, 看见周无凝眼眶通红脸色苍白,跌跌撞撞地要去找什么人。在见到东方银玥的那周无凝瞬本能地皱眉,似乎厌烦她总来纠缠, 可又瞬间想到了什么,便朝东方银玥跪了下来。
他道:“小殿下救命!”
东方银玥被他突然一跪打乱了原先组织好的话语, 只怔怔地望向两鬓斑白的男人。
周无凝虽年过半百, 可一直将自己打理得还算整洁,偏这一日像是苍老了二十岁, 佝偻着背叫人真切地发现他已经是个老者了。
周无凝道:“请小殿下出面,叫来太医为我女儿诊病, 求求小殿下了!”
“你、你慢慢说。”人命关天,东方银玥也不觉得周无凝会在他女儿性命上诓骗自己。
他似乎还顾忌着什么,并未透露出他女儿的身份,只道他女儿前段时间产下一女,可身体一直不见好,方才有信符传话,说她女儿遇上了妖邪,五脏生火,怕是要活不成了。
东方银玥道:“你不是御师吗?遇见妖邪,你诛杀它即可。”
“杀不了,我、我杀不了……”周无凝不敢在此耽搁,他重重地朝东方银玥磕了几个响头,只是再次恳请她带太医去隆京城外中融山脉龙尾河水下游处,那里有一个种了柿子树的庄子,他的女儿就在那儿。
说完这句,周无凝便走了。
东方银玥也没耽搁,她心思深,还在思量着若将其女儿的命当做恩情,只要她能救回周无凝女儿的命,说不定便能以此要挟周无凝再上梵宫高台,再观一次星。
她一直都记挂着周无凝的话,记挂得日日夜夜难以安寝。
她不想长兄英年早逝,也不想当那个掌权之人,若人真能借由星象看见未来,那她最想做的,便是改变未来。
东方银玥跑回了宫里,她去了太医院想要调派太医,可并未等她见到太医院正,沁园的宫人便传来消息说东方即明在沁园等她。
“让二皇兄再等等。”东方银玥道。
宫人脸色煞白,摇头解释:“恐怕、恐怕等不了,二殿下的身上有血,公主还是快些回去吧。”
东方即明与周无凝比起来,自是前者更重要。
东方银玥将周无凝说的地址告知给沁园的宫人听,让她留在原地等待太医院正到来,再执她的令说是宣璃长公主吩咐的,叫太医院正务必前往中融山,柿子庄,救一名妇人的命。
那名妇人还在月子中,怕是耽误不得。
吩咐完这些,东方银玥便立刻赶到了沁园。
那日东方即明的确满身是血,可是没有一滴血是他自己的。他铁青着脸站在沁园前失了魂,在见到东方银玥到来时才猛然觉醒,抓住了东方银玥的手道:“父皇,要我……杀了若玉。”
若玉,一个妖力低微,只勉强能化作人形的兔子精。
她是东方即明的第一个妖。
似乎所有事情的改变,都发生在深秋的那一天。
三年前,父皇与母后要东方元璟和东方即明于紫星阁中选一只妖,那些紫星阁里无主的妖不论妖力高低都被困在了一个院子里,他二人前去选妖,挑选后出来,从此与妖为伴。
东方元璟以为妖可助势,选了个当时看上去最强壮的。
东方即明却将里面最弱小的那个,看上去瑟瑟发抖马上就要昏厥的兔子精抱了出来。
东方银玥当时也更喜欢兔子精,毕竟与太子的黑狼比起来,兔子显得可爱得多。
她问东方即明为何要选择兔子精,东方即明说那里的妖都不需要人救,只有这只再留在那里,恐怕活不过今日。
他给兔子精起了个名字,叫若玉,因那兔子浑身毛发洁白,缩成一团如一块白玉化作的球。
三年为伴,黑狼成了东方元璟最忠实的仆人,可他自始至终都没给黑狼起过名字。也许在他与东方即明选择妖的那一瞬间,父皇与母后给他们二人的考验便已经料定了结局,一样物件一旦被赋予了姓名,就再也难以割舍去。
东方即明当若玉是伙伴,他喜欢这只单纯又天真的小兔子,他教她化形,教她识字,给她买漂亮的衣裳,打扮得比东方银玥这个公主还要娇俏可爱些。
东方银玥与若玉都是女身,总能聊到一起去,东方即明向来温柔,时不时带她们出宫玩耍。
日子本平和地流逝,三年一过,父皇与母后的考验如期降临。
东方元璟舍不得黑狼,但只要父皇与母后要求他一定会照做,他杀了黑狼,任由那黑狼血淋了自己满身。东方元璟虽浑身颤抖,可他毕竟早已长大,知晓轻重,也知道若将来成为帝王,首先要学会的,便是狠与冷。
东方即明做不到,他无法面对与他一起长大的若玉跪在黑狼尸体身边的样子,若玉早被吓出了一双兔耳,瑟瑟发抖又不敢反抗。
父皇和母后告诉东方即明,在他与太子去选妖之前就已经给过他提醒,不可用情过深,不能优柔寡断,他若做不下这个决定,将来必会被身边人所伤。
东方即明问:“我的身边只有皇兄与妹妹,谁又会伤我?”
父皇摇头,语重心长:“你还年轻,不懂权势惑人,人心难防,也许在你身边对你最好的人,将来也会捅你一刀。”
这是东方姓氏中所有人都需要经历的一关,在东方元璟的眼里,妖就是妖,可在东方即明的心中,妖与人一样。
当时东方元璟将自己的佩剑交给了东方即明,还在滴血的剑上染着黑狼的气味,逼近若玉一寸,便让她更加难熬。她知道东方即明为难,所以她冲向了那把剑,利剑戳穿了若玉的肩膀,东方即明便立刻将剑甩去,把若玉抱在了怀中。
他不懂皇室的考验,也不懂人心和人性的多变,他只知道若玉是他一手养大的妖,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不该被杀,也不该受到任何惩罚。
东方即明将若玉藏了起来,浑身是血来找东方银玥,他想让东方银玥救若玉,可东方银玥救不了她。
考验残酷,应对的是每一个东方姓氏的人,包括东方银玥。
两位皇兄选妖出来之后,东方银玥率先走向谁,与谁的妖亲近,她的考验也在那一刻开始。
她将若玉当成至交好友,也将东方即明对若玉感情的变化看在眼里,可她的心中一直藏有秘密,父皇母后曾在某一日告诉过她,东方即明要杀了若玉,若他下不去手找到东方银玥这里来,那么东方银玥便要代他动手。
妖在父皇与母后的眼中的确算不上什么,一条妖的命能让他们的孩子学上一课,那再值得不过了。
他们知道东方元璟过于心狠,知道东方即明过于心软,而东方银玥又心思重,他们三个各有各的弱点。
他们要的是东方元璟不忍杀黑狼妖,学会怜悯;要的是东方即明敢杀若玉,适当冷漠;要的是东方银玥能将实情告知,别任何事都藏于心间,独自消化。
他们要此结果,却也不说。
东方银玥在知道父皇与母后最终要东方即明杀若玉的时候,正巧赶上了父皇的生辰,梵宫外观星台,她得知太子在位不过三年,得知自己将来统揽大局,她想得便更多。
太子为何会死?若非亲近之人所杀,他不会英年早逝。
太子死后为何她统揽大局?东方即明去了何处?若非他优柔寡断,或许万事都无需她来出面做主。
所以东方银玥藏下了父王母后看似无意间在她面前说漏了嘴的话。
她希望太子能提防身边小人,她希望东方即明学会心狠,她永远让自己置身事外,最终什么也没改变,什么也无法改变。
东方即明站在蓝花楹树下,恳求道:“你救救若玉,求你了。”
他以为东方银玥与若玉关系好,必会出手救她。东方银玥救不了若玉,可她也无法动手杀人,她将若玉送回了紫星阁。
无数只被困在紫星阁里的妖中,若玉还是最弱小无能的那一个,东方即明喜欢她,只把她当成姑娘来养,从未教过她自保的手段。
一切就像从未发生,皇室之人必须得学会心狠手辣。
若玉当时对东方银玥道:“多谢公主成全。”
“我送你去死,你却说我成全你?”东方银玥浑身发抖:“你可知道你只要回到那所牢笼,便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我知道的。”若玉道:“可我还是要谢谢公主。我喜欢二殿下,我希望二殿下好,若我一条命能换二殿下的心坚冷一些那也算值了。”
她知道,以东方即明那般性子,若不学会心狠,将来只会吃亏。
一日间多事毕,东方银玥已经不记得周无凝了。
她回去后便大病一场,坠入了若玉被撕裂的噩梦中,东方即明知晓东方银玥也在父皇与母后的计划中,更觉得荒唐悲凉。
他常居紫星阁,将身心皆投入到驭妖之术中,可他的心理留下了一片阴影,他永远也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契妖。
东方银玥这一病两个多月,她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噩梦连连几乎要了她大半条命。
太医院的人来了又去,总算将她从鬼门关中救回。
东方即明偷偷去过沁园许多回。
一夜东方银玥渴醒了,喉咙哑得喊不上话,东方即明一直坐在她床边,见她睁眼便为她倒一杯水。
东方银玥喝了水后问他:“你原谅我了?”
东方即明道:“二哥没怪过你。”
父皇母后想要他们成长而设的局,他怪不上父皇与母后,东方银玥年纪这么小也身处局中,他亦怪不了她,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可事实上,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东方银玥彻底病好已过了除夕,太医院正给她把脉后忽而提起几个月前之事。
他说他赶到中融山龙尾河的下游时,那里种了柿子树的庄子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找不到活人了。
蓬莱殿殿主周无凝也是在那一日失踪的。
沈清芜一夜白发,过几日后抱了个还在襁褓中的小娃娃回来。
他说那是她的女儿。
第75章 旧事
沈清芜成婚已久众人皆知, 以他紫星阁阁主的身份若是娶了个平凡的女子为妻,注定难以保护她,故而他隐瞒了妻子的身份,将她藏在一处庄子里。
周无凝消失后, 他带来了周无凝死的消息。
而他的妻子也在一场大火中丧命, 只有个才足月的女儿,被他养在了紫星阁, 慢慢长大。
东方银玥算着周无凝消失的时间与沈清芜妻子死去的时间, 加上周无凝提起的女儿, 还有沈清芜的孩子, 她猜测周无凝便是沈清芜的老丈人。
所以每每她在沈清芜面前提周无凝, 沈清芜都不能多说什么, 保持缄默,又有些无可奈何。
周无凝曾对东方银玥提过,他还在月子中的女儿五脏生火, 而柿树庄子也是在大火中消失的, 所以她以为周无凝没能救起自己的女儿, 最终与女儿一并葬身火海了。
沈清芜平日里繁忙,赶去已然来不及,好在沈鹮还活着, 从此便独自抚养女儿长大。
东方银玥对周无凝有些愧疚,故而后来见到小小的沈鹮, 她总在心里想这姑娘身世可怜, 但能躲避生来的一场灾祸,将来定然福大命大。
她对沈鹮好, 有几分可惜了周无凝与其女儿的怜悯。
而今那死了已经二十年的周无凝,却化作了若玉的模样, 站在东方银玥的面前了。
往事在东方银玥的脑海中绕城一团,心绪化不开,她捂着憋闷的心口深吸两口气,咽下去的那口血腥再度翻涌上来。
旧事历历在目,却不如她以为的那样。
若玉没有被紫星阁里的妖撕咬而死?周无凝这些年又去了哪里?
“殿下。”逐云立刻扶住了东方银玥,生怕她气急攻心昏了过去。
卞翊臣从袖间掏出了一盒药,打开后让逐云喂东方银玥服下,那药里有人参,可缓过她现在的情况。
东方银玥摇了摇头,只端坐在高座上,坚强地挺直了腰捏紧太师椅的扶手,咬牙切齿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你要与本宫一一说来,否则……”
无需否则后面的话,周无凝直接跪下了。
“小殿下……公主殿下赎罪,这些年也非老夫不愿出现,实在是无法现身,甚至因藏身已久,今夕是何夕也不知。”周无凝叹了口气:“老夫而今所在的身体竟与殿下是旧识,这我亦不知情,若可以,我也不想待在一个女兔妖的身体里。这实在是……我原先的身体已经死了,这兔妖的魂也没了,经过了一系列乱七八糟的际遇,我就走运地在她的身体里活了下来。”
“这么多年了,周大人还是不会好好说话。”东方银玥将杯盏掷出,破碎的瓷片割破了周无凝的手背。
她怒呵道:“你若没喝多,便从你离开蓬莱殿那日开始细说,不管你说多久本宫都奉陪!”
周无凝一怔,抿了抿嘴,叹了口气道:“芙芙遇险那日,老夫被人绑了,根本没能见到女儿的最后一面。”
从他离开紫星阁起,便有一双眼睛盯着他。
可当时周无凝心绪不宁,满脑子都是生命垂危的周芙芙,只想着赶紧回到女儿的身边,也期待着东方银玥能带太医来瞧,可他根本没能走到中融山。
他刚出隆京城就失去意识,再度醒来后便在一片漆黑中,仅有一根火把勉强照亮周围。那里像是一个巨大的山洞牢笼,钟乳石滴下腐臭的水,还有无数化不开的血腥味。
周无凝满心满眼的都是周芙芙,他怕周芙芙遭遇不测,他想挣扎着离开那处黑暗。到底是蓬莱殿的殿主,周无凝自有几分能耐,他挣脱了身上的枷锁,破开困着他的阵法,正要往外走,却被一样东西拦住了脚步,摔在了泥泞中。
迎面而来的恶臭告诉他,他触碰到的泥泞并非泥土,而是腐烂的血肉,拦他路的也不是别的什么,正是一具发臭的尸体。
周无凝借着微弱的火把光芒看见了那具尸体上紫星阁御师的衣衫,本想离开的脚步就这么停住了。
他念了一句口诀,借火把生光,刹那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漆黑的山洞,也照见了密密麻麻堆砌在一起的尸山。
那里至少死了上百个人,最先死去的被新鲜的尸体压在了下方,腐臭也是从那处传来。这山洞里除却人,还有许多妖的尸身,那些妖在死前痛苦地化作原形,一一倒在血泊中,死状皆是狰狞的。
一百多具尸体,除却紫星阁的人,还有许多寻常百姓。
周无凝忽而想起隆京大约在一年前起便陆续有人失踪的消息传来,大理寺为此忙得焦头烂额,皇帝还因此发过怒。而今周无凝就在站在那些消失且死去的众人面前,浑身颤抖,浑然忘了周芙芙的性命,只察觉自己怕是深陷在了某种阴谋之中。
那的确是个阴谋。
山洞里活着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一只兔妖。
周无凝并不认得兔妖,他只是庆幸此处还有活口,想要问话。
人尸与妖尸分成了两边,兔妖躲在血肉模糊的兽群之后,她在看见周无凝身上的紫星阁御师袍的刹那,像是瞬间见到了恶鬼般尖叫着挣扎起来。
周无凝安抚她:“别怕,别怕!”
兔妖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她已然吓傻,神志不清地喃喃道:“不要,不要……”
却在周无凝触碰上她肩膀的那一瞬,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化作虚无,顷刻间犹如脚下的地面坍塌,而他骤然坠入了深渊。火把的光化作无数耀眼的点,他此刻才察觉自己并未离开危险,这座山洞,实则便是一个阵。
“我从未破开过阵法。”周无凝只要回想起那种感受,便觉得痛苦万分:“在那一瞬,我的身体不由自己控制,灵魂似乎从躯壳中剥离而出,我能听见自己身上骨头碎裂,血液流转,心跳震动的所有声音。”
“我看见了兔妖的另一面,那只脆弱的兔子在大阵开启的刹那便丧命了。她的魂魄才离体,像是一张灰白的纸被撕碎成无数片。”周无凝浑身颤抖道:“而我的魂魄要被迫适应完全不属于我的躯壳,每一寸骨头都要重新生长。”
人的魂魄去接受妖的身躯,犹如死后再新生,一个成人的灵魂投胎至婴孩的身体里,每一处都透露着怪异,不受控制。更何况人与妖本就不是同类,这种怪异衍生成融合的疼痛,叫周无凝很长时间内都痛不欲生。
“我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道身处何处,妖与人的眼睛看见的事物完全不同,我在颠沛中被转移了多个地方。”周无凝道:“那个人阻隔了一切与外界有关的消息,我也不知自己究竟被他关了多久,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适应这具身躯,而后伺机逃出来。”
周无凝逃跑成功了,他不会让自己失败,因为永远没有第二次离开可怕牢笼的机会。
他的眼看见的便是兔妖的眼看见的一切,寻求动物的本能,他往深林里去钻。
可原来他从来没离开过隆京,没离开过中融山,在逃跑的过程中周无凝因缘际会掉入了中融山脉里的秘境,在那秘境中一待便是许多年。
秘境里的时间比外面要慢许多,那里的确是个世外桃源,却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可以交谈的生命。即便那里木之灵的气息充足,可周无凝没有办法以一个微弱妖力的妖的身份去修习法术。
“直到……紫星阁御师入中融山寻找传承历练,我才有机会由他们带出秘境,重见天日。”周无凝说完了他这些年的所有经历,没那么复杂,他知道的真相也不多。
东方银玥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问:“你还记得那藏了尸体的山洞在哪儿吗?”
周无凝摇头:“我虽不知在哪儿,可我知道必然就在玉中天内,甚至或许就在隆京的范围内。”
消失的都是隆京人,而他逃跑奔走多日也还在中融山脉。
中融山中形式复杂,说不定那山洞也在中融山脉中的某一处。
这么多年从未有人真的探索过完整的中融山脉,若无一定能力,寻常人根本不敢往那里走,山中有秘境、阵法、结界、也有妖。
能进去,且能困住周无凝的,不是能力过硬的御师,便是法力深厚的妖。
东方银玥紧紧地盯着周无凝,方才一席话中若无谎言,按照周无凝的说法来看,若玉已经死了。
不是死在紫星阁的群妖厮杀中,而是死在了某个不知名山洞里,被人剥离了魂魄,再被人占据了身躯。
周无凝是被迫变成妖的,可令人意外的是,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能变成妖。
卞翊臣只觉得这个故事令人毛骨悚然,他脸色瞬间白了下去,再看向周无凝,渐渐想起前辈从人变成妖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这二十年间,是否有其他人与周无凝拥有过一样的经历?
东方银玥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抬眸看向周无凝:“你可还记得在观星台上对我说的话?”
周无凝脸色一僵,扯了扯嘴角道:“怎么又提这个?”
东方银玥起身,气势逼迫道:“你一定记得!你当初就是装醉诓我!你可知你所说的预言皆成了事实?那次观星你还看见了什么?”
周无凝本不知,可如今他知道了。
在他被困在秘境中的这些年,从无外界人进去,他也不知外界的消息。
后来被沈鹮带去了紫星阁,与蛙妖小童时不时闲聊周无凝才了解了他消失二十年来隆京发生的所有事,包括沈清芜的死,与沈鹮和镇国大妖竟成了叛徒。
见周无凝沉默,东方银玥忽而苦笑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三百多年前观星推运便被打成妖术,你周氏主脉皆被斩首,唯有一脉未从事御师也远离玉中天的旁支存活了下来。几百年过去,周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我知你会观星推运,我知你是当年妖言惑众的周氏后人,我也知你的能力绝不只有蓬莱殿中表现出的些许。”
周无凝一时语塞,亦苦笑:“老夫在小殿下这里,当真是一点儿秘密也没有了。”
“你有那个本事,既然当初可以观星推运看见隆京的未来,想必如今也能为本宫再看一次。”东方银玥道:“本宫要知道……三百多年前你周氏先祖所言,是真是假。”
周无凝叹了口气:“小殿下,不是老夫不愿,而是老夫不能。如今老夫这具身体你也看见了,妖身习驭妖之术本就极难,更何况这小妖的内丹在换魂之时便裂了,老夫能活着已然是奇迹,再想去观星海,眼也看不见星辰。”
东方银玥沉默了瞬,她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半晌后才道:“周无凝,你还有用,本宫不杀你,但本宫也不会轻易放过了你。”
“逐云,送客。”
东方银玥说完,逐云便动身走向卞翊臣:“卞大人,请吧。”
周无凝也跟着要出门:“不用不用,别客气。”
还未走出两步,他便被逐云拦住。
东方银玥甩袖大步离开,只留下一句:“你就留在公主府吧。”
第76章 病来
踏月色归凝华殿这一路东方银玥都没让人跟着。
大雪又下了一日, 下人们扫出的路再度被覆盖,衣袂扫过雪地传来的沙沙声磨着她的思绪,郁结在心的那一团疑惑依旧无法解开。
冰凉的雪花随风吹至她的脸上,割得皮肤发疼发痒。
许是今日听到的话过于震惊, 加之这一路上寒风刺骨吹得她头昏, 东方银玥迷迷糊糊地竟没回去凝华殿,而是到了沈鹮养伤的明熙苑。
明熙苑外有人看守着, 见东方银玥冒风雪而来有些惊讶。
她脸色很冷, 下人们谁也不敢吱声, 只是将屋内的烘炉又添了两个。
沈鹮今天用过药了, 屋子里都是一股浓浓的苦涩药味, 东方银玥一路过来冻得手足冰凉, 待烘炉将她手脚都温热起来了,才渐渐回了神。
她就在明熙苑中一直端坐着,扶着额头将白日周无凝的话仔细于脑海中盘了一遍。
时间, 线索, 结果, 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计划。
曾经关着周无凝的洞府里用人与妖做着换魂的实验,可见那人已然掌握了可以抽出人或妖魂魄却暂时不会致其死亡的方法,这世上竟有邪术至此, 似与鬼神牵扯上了一般。
东方银玥不信鬼神之说,可这世间有妖, 有人与妖两界便已经打破常规了。
将人与妖的魂魄交换, 无非是对方想要更改持续数千年的现状。
最开始妖界龙主与东方皇权达成共识的几百年,人与妖是和平共处的。可妖性难控, 妖的寿命很长,且繁殖也很快, 渐渐的天穹国各处的妖数便远远超过了人数,皇室察觉人受威胁,为了更好的掌控妖,扩大了紫星阁,允许氏族子弟修习驭妖之术。
时间长久下来,人与妖的地位便越来越不平等,直至数百年前开始,妖更是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可以随意烧杀打卖,甚至有人吃起了妖肉。
周氏预言窥见隆京之祸,说有真龙发怒冰封百里。
那其实是可预见的未来,因为妖过得并不好。
可在这预言到来之前,却有人成为了妖。周无凝从人变成妖已经二十年了,或许在这二十年间还有人与他有过同样的经历,在设阵换魂之人的设想里,也许将来的云川只会有一种生灵主宰世间。
要么所有妖都变成人,要么所有人……都变成妖。
察觉到这一可能,方暖起来的身子又再度陷入了寒冷中,冻得东方银玥瑟瑟发抖。
她见过满城尸身化作血海,见过人与妖堆在深巷里久久难以清理干净的尸骸,她想过若不是沈鹮带走了镇国大妖,也许隆京也不会乱得这么彻底。
年少的情谊与十年前隆京的祸乱相比不值一提,要是东方元璟死后的三年内东方银玥真正捉住了沈鹮,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年纪渐长,心也越来越冷,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凡事便都从利字出发。
只要沈鹮活着比死了有用,那就让她活着好了。
再想起周无凝,东方银玥的心中又生了一股气。她是在周无凝死后才渐渐察觉到周无凝是周家后人的,在此之前,东方银玥无数次去找过周无凝想要问问他观星推运的细节,老头儿不是说忘了,便是对她避而不见。
他害怕自己周家后人的身份被人发现,也害怕他窥见的未来会给他带来杀生之祸,所以选择了隐瞒与闭口不谈。事实上,东方银玥彼时虽小,却是相信他的话的,否则不会为那几句酒后胡言三番五次前往紫星阁找他。
若周无凝也愿意相信她,若他肯再上一次观星台,东方元璟的死是否就能避免了呢?
毕竟是过去了十年的旧事,如今便是有再多气恼与悔恨也无用了,可东方元璟的死因东方银玥一直未能找出,关于群妖攻入皇城,一定有其他更深的秘密。
想要破开谜团,需最先从沈鹮着手。
东方银玥枯坐一夜,次日近午时沈鹮才醒了过来。
沈鹮是惊醒的,她不知梦到了什么,浑身都是冷汗,一侧眸瞧见了昂贵的雕花屏风与摇曳的珠帘,迷迷糊糊之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
烘炉中的炭火换了一批又一批,依旧无法阻挡风雪中的寒意。
东方银玥裹着狐毛大敞端坐在软塌上,隔着玉脂屏风望向沈鹮,开口时声音沙哑:“你醒了。”
“参加殿下……”沈鹮乍一闻声才惊觉东方银玥竟就在房内。她想行礼,可惜头昏腿还痛,胳膊倒是接回去了,但下床怕是没那么容易。
“伤着就别动了。”东方银玥垂眸,扶手的矮桌上一杯雨山枫早已冰凉,苦涩的气味与药味混杂在一起,混沌了她的思绪。
屋内静默许久,东方银玥才开口:“你这些年在外过得如何?”
沈鹮闻言,身子僵了一瞬,又慢慢放松了下来。
东方银玥能问她这话,便说明对方已然知晓她的身份,沈鹮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照实回答:“兜兜转转几处,过得还算不错,有劳殿下挂心。”
明熙苑中只有她们两个人与院子遮雪棚下的一只狮虎鹰,其他人都被东方银玥遣了出去,倒是方便她们谈话,却一时不知要如何开口。
“当年为何离开隆京?”东方银玥最终还是直奔心中疑虑。
沈鹮抿嘴,若是换做别人来问她,她或许还会隐瞒实情,但问话的是东方银玥……在沈鹮心中,即便算她高攀,她也还是将长公主当成自己的姐姐对待的。
“父亲对我说皇帝死了,隆京有难,让我离开。”沈鹮回答。
东方银玥又问:“那为何带走镇国大妖?”
沈鹮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只是父亲如此交代,我便如此做了。”
“是沈清芜让你带走镇国大妖的?”东方银玥问完,只觉得喉咙干裂得像是被刀刃割伤了般。
她的心跳久久不能平静下来,竟一时慌乱无措地捧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好在有屏风拦在二人中间,沈鹮无法看清东方银玥的举动,只听见杯盏相撞的清脆声,轻声地回了一个“嗯。”
东方银玥一杯冷茶下肚,这才勉强清醒了些,继续问:“他为何要你带走镇国大妖?”
“我不知实情,但昨日万两金楼的瘴毒到让我想起十年前隆京灾祸时那些攻入皇城的妖,我不敢确定那些妖都被瘴毒控制,可那般大规模地杀戮,他们中至少大半都被瘴毒迷了心智。”沈鹮道:“能让全隆京的妖都为之疯狂的瘴毒一旦侵入浮光塔,霍引危险了,整个玉中天也会沦陷的。”
霍引……
东方银玥于心中念了一句这个名字,这是沈鹮为镇国大妖起的名?
“瘴毒一事,也是沈清芜告诉你的?”东方银玥问。
沈鹮摇头:“父亲走得匆忙,我从隆京离开也稀里糊涂,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除却他让我带走霍引,再没有其他叮嘱。”
东方银玥突然起身对沈鹮道:“你这段时间就在公主府好好养伤吧。”
沈鹮见她要走,连忙开口:“殿下,我、我还能回紫星阁吗?”
东方银玥已走至门前,她的手贴着冰凉的门栓,垂眸沉思了片刻后道:“在外你还是沈昭昭,面具常戴,切莫在人前摘下,若有人问起你的身份,不论是谁都要隐瞒住。”
说完这话东方银玥便走了。
沈鹮瞧见了门外透进来的光,一阵风夹着雪,吹散了软塌前雨山枫的味道。沈鹮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还是沈昭昭,便代表她能回去紫星阁,心中的石头落地,沈鹮松了口气。
屋外小花闹腾个不停,沈鹮伸手摸了一把脸,抿嘴后还是跳下了床,拐着腿走到了窗边,待见到庞然的狮虎鹰张大嘴巴接雪来吃,没忍住轻笑了下。
已经到了最冷的深冬,入冬的天,绝大部分的妖都不好动。
沈鹮将小花重新收回,变成了巴掌大的乌隼面具戴在脸上,又向照顾她的下人问了万两金楼的消息,才知道紫星阁的四位殿主正在善后。
万两金楼损毁严重,好在动静大却措施得当,有人受伤但未闹出人命。只是万两金楼下的地牢中瘴毒很多,一时半会儿无法清理干净,白容怕也不会那么早回来。
这个时候,恐怕全隆京除了皇宫,再也没有比公主府更安全的地方了。
沈鹮安心留在公主府养伤,每日都有太医前来换药和诊脉,只是她再没见到东方银玥。
后来与老太医闲聊时沈鹮才知道东方银玥病了。
那天从明熙苑离开后,东方银玥便身体不适。她在软榻上坐了一宿,想了许多事,本就心绪不宁,思虑过多,加之疲惫受寒,回到凝华殿后合衣而眠陷入梦寐,再到后半夜便没能清醒过来。
下人见她病了连忙去请太医,太医院正守了她一整晚,才叫人勉强醒来喝了一碗药。
逐云两日没合眼也没从凝华殿离开,东方银玥生病的消息却未传出公主府,那些人只以为太医院正每日于公主府进出,都是为了给沈鹮看病。
病来如山倒,更何况东方银玥还受了寒,入夜一场场梦境将她拉回了亲自将若玉送回紫星阁等死的那一年。当年周无凝唤她小殿下,对她招手,让她看着漫天的繁星知晓自己的兄长将来在位不过三年,他在东方银玥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致使噩耗应验。
稀里糊涂的梦境又变成了东方元璟在冰雪下冻得发青的脸,还有那双他久久未闭上的眼。
那双眼犹如深潭,能将人的神魂都吸进去。
东方银玥的心犹如坠入深渊,她猛然惊醒再睁开眼,瞧见床幔外晃动的烛火下映着一道身影。少年握着她的手就坐在了脚踏凳上,也不知在床边守了她多久,见到她醒来便起身掀开床幔伸手抚上了她的额头。
“殿下的烧终于退了。”白容的声音有些颤抖,如死里逃生般松了口气:“我很担心殿下。”
白容知晓东方银玥病了时,就连沈鹮都能下地行走了。
他前几日在万两金楼清理瘴毒,后又去了紫星阁处理事物,与其余三个殿主商量事宜,待到青云寺的人来催促他才想起了沈鹮还在公主府,便想着问问沈鹮狮虎鹰的由来,先糊弄青云寺的人再说。
他在公主府的门前遇见了太医院正,白容以为对方要去看沈鹮,可太医院正与他不同路,问过才知道东方银玥已经病了近十天,一直没出凝华殿。
白容没去找沈鹮,立刻就随太医院正一并入了凝华殿,守着东方银玥直至现在,足足三个日夜没合眼。
东方银玥瞧见他眼底的血丝也知道他恐怕疲惫至极,梦境里的画面凌乱地交织在一起,叫她心口发闷,嘴里发苦。
“白容。”
东方银玥难得露出些许脆弱,她道:“你到榻上来,陪在我身边。”
白容微怔,连忙褪去外衣钻入了被子里,待他将东方银玥搂入怀中了才惊觉对方一直在发抖,担忧地问道:“殿下怎么了?”
东方银玥抓紧少年前襟的衣衫,像是突然理清了某些谜团。
“沈鹮说,十年前是沈清芜让她带走镇国大妖的,她猜测因彼时隆京里的妖都中了瘴毒,迷失心智,她怕瘴毒侵入浮光塔搅乱镇国大妖的理智。”东方银玥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可我知道,浮光塔外有封印,瘴毒不可侵,而镇国大妖可解百毒,包括瘴毒在内……”
这世间所有的妖都可能被瘴毒侵蚀,唯有霍引不会。
第77章 利用
“沈清芜……不是死了吗?”
白容问完, 东方银玥也愣怔了瞬。
是啊,沈清芜已经死了,他为了制伏隆京的妖,使出杀血之术, 身体里的血液化作符文火焰, 一寸寸烧个干净,滴血未剩, 死得只剩下一具漆黑枯萎的焦尸。
可若他真的没有问题, 又为何对沈鹮那样叮嘱?
十年前, 沈鹮不该听从沈清芜的吩咐放出镇国大妖, 不该带大妖离开隆京的。
东方银玥又开始想不明白了, 她只觉得冷得厉害, 身上的烧褪去,又一股寒从心底沁了出来。她钻进了白容的怀里,瑟瑟发抖地搂着少年的腰, 她从来没说过, 只有白容留在隆京, 留在她的身边时,她才觉得安心些许。
“抱紧我些。”东方银玥说完,白容便曲腿搂紧了她的腰身, 将人环住,用被褥裹住他们俩, 轻轻抚摸着东方银玥的背去哄慰她。
“我在的, 殿下。”白容的心跳快得在夜里尤为清晰,于东方银玥的耳畔响起。
她明明没有闭上眼, 没有再回忆起十年前的噩梦,可还是陷入了久违的痛苦中, 像是经过十年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再度因旧事而揭开伤疤,里头的血肉从未好过。
白容不明白东方银玥在害怕什么,她每一次不受控的颤抖都让他更加无措,向来嘴笨的人这个时候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再仔细去回忆十年前与东方银玥见面的那个深雪夜里,他只能记得她斜倚在轿撵上居高临下睥睨他的眼神。
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却在三天前失去了她几乎能失去的一切。
东方银玥忽而轻声道:“白容,我睡不着了。”
“那就不睡,殿下睡得太久了。”白容轻轻吻上了她的发丝:“有我陪着你。”
白容的手指缠绕着东方银玥的发丝,听见她道:“我与你说个故事吧。”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了,她从未对人说过,即便其中有些闹得满天穹国皆知,可在她这里却是心墙之后,曾永远只属于她的秘密。
-
当年太上皇与太上皇后设局三年,给了太子、明王与宣璃长公主一个考验。因为一只名叫若玉的兔妖之死,明王几乎不再回宫,太上皇与太上皇后也为这个孩子操心担忧,可还未等他们冰释前嫌便天人永隔了。
太上皇死得惨烈蹊跷,内服剧毒而亡,当时为了查清原因太医院上下不知砍下了多少颗人头,太子东方元璟临危受命,匆匆继位。
太上皇后因太上皇之死痛苦万分,彼时还在外历练云游的东方即明并未能看见她最后一面,待东方即明急忙归来,两位先人已然发丧,举国哀悼。
东方银玥年龄虽小,心思却最为细腻。
东方元璟在查太上皇之死,东方银玥便陪着太上皇后度过了她因心病卧床最痛苦的那些天。发丧之期她没有哭,只是也一直没说话,她有段时间分外厌弃自己,将若玉之死,父母之死的过错全都无端揽在自己的身上。
是东方即明陪着她走出那段浑噩又悲伤的时光。
因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适应皇室生存规则的东方即明在那一刻,为了自己的兄长与妹妹毅然决然地投身于前朝。他很聪明,他能帮助东方元璟很多,东方元璟也时常深夜难眠,拉着自己的兄弟诉说苦闷,又或是畅聊未来。
东方银玥就在旁边听着,看着。
她渐渐明白有些人即便不在这一刻离开,下一刻也终将分别,没有谁的一生永远相伴,而她需要学会的,便是适应这种离散。
她是皇室中人,需得与东方元璟一样,学会心硬心狠。
后来外祖母又病了,外祖母是魏太师之妻,一生只有一儿一女,长子魏嵊,如今的魏家家主,次女魏苒,曾经的天穹国皇后。
外祖母向来宠爱女儿,在得知女儿死后便犯了旧疾,加上她年岁已高,怕是命不久矣。
魏嵊没有女儿,东方银玥的狐眼最像魏苒,外祖母昏沉之际总喊着苒苒,魏家便来信告知情况。
东方银玥舍不得外祖母,便与东方元璟和东方即明作别,她带着逐云前去蕴水看望外祖母,或者说……陪在这个老人身边最后一程。
那一去再归来,便是十年前的冬至。
外祖母于蕴水去世了,丧事才办妥便有御灵卫拼死传话至蕴水,说起东方元璟从梵宫坠下,万妖攻入皇城,隆京怕是要乱了。
隆京的确乱了,乱得彻底。
从蕴水赶至隆京骑马得十多天,最快的方法便是乘坐魏家的乾坤舟。乾坤舟上可载人,陪着东方银玥第一批回去隆京的便是魏嵊与魏家亲养的紫袍御师。
那时的风很冷,雪很大,从蕴水至玉中天这一路都是白茫茫的。东方银玥就站在乾坤舟的甲板上,心里什么也没想,脑袋空空,眼泪却流个不停,冻红了脸。
那是谁的噩梦呢?
大约是所有隆京人的噩梦。
上百万只妖一齐疯魔,他们尚未靠近隆京便能看见高高的城墙围城一圈,圈里是滔天的火海,圈外是奔走逃亡的人。
凄厉的尖叫声、痛哭声、求救声与妖的鸣叫声……以羽族为首,凡是赤鸟路过之处都被火焰化作了废墟,紫星阁处符光闪烁,却看不见几名御师了。
“从那天起,我就只有云瀚了。”东方银玥在这一瞬好似回到了当初站在乾坤舟甲板上的十五岁少女,还有两个月她才及笄。
分明临别前两位兄长都来送她,东方元璟还说给她准备了绝对让她惊喜的礼。
那时东方银玥还没真正学会如何与自己的至亲至爱作别,她的心还不够冷,不够硬。
她庆幸自己救下了东方云瀚,这样她便可以安慰自己她还有亲人在世,她不是一无所有。
险些绝后的东方之姓,险些更改国运的天穹,险些就要被那些老臣与居心不良之人吞噬的她,这十年来也有许多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而这一切起始,皆因镇国大妖被带离了隆京。
“殿下还有我。”白容从未见过东方银玥的伤口,便是两年前她被人下了药,握着朱钗刺破手心的那点儿破皮的伤口,她都攥紧了手不曾让他看到过。
那样要强的人,怕是无数个夜里被噩梦侵扰,又无数次独自舔舐伤口的故作坚强。
“可我留下你,也是有私心的。”东方银玥道:“我知你是浮光塔里的妖。”
十年前安抚好东方云瀚的那个晚上,东方银玥连忙赶去紫星阁,在前往紫星阁必经的宫巷处她看见了白容。彼时她惊艳于他过于漂亮的相貌,也在怀疑他的身份,故而让人将他送至公主府。
再去浮光塔,封印还在,可原先镇国大妖沉睡的地方却空空如也。
东方银玥忽而抬眸,看向白容的眼道:“除却大妖离开,大妖身后那堵墙上的封印也被破开了,彼时隆京的情况混乱,后来我又在公主府见到了你,便猜到当时逃出浮光塔的妖或许就是你。”
白容的心扑通扑通响得惊人,他喉结滚动,讶异东方银玥竟然记起了他:“殿下……”
东方银玥的手轻轻抚摸着白容的心口道:“我留你在我身边,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防、患?”白容看着东方银玥的双眼,心间的激动渐渐沉了下去。
她没记起他。
“镇国大妖不在玉中天,隆京之患尚未完全平息,无数窜逃的妖或许会卷土重来,而隆京不能没有镇国大妖。”东方银玥道:“浮光塔里的妖那么多,沈鹮带走了一个,并未真放走他们,可你却能逃出,便说明你的能力在那些妖之上。”
没有霍引,她便动了心思再养一个镇国大妖。
唯有如此浮光塔内的妖才会安生,隆京的妖才会受血脉压制,让她安宁平稳地度过扶小皇帝上位的最艰难的那些年。至少人之事未了,不要被妖之患侵扰。
“而今你知晓我的用意,又当如何看我?”东方银玥依旧靠着他的胸膛,眼底有探究,也有些险些被她掩藏过去的慌张。
这些话她本不欲告诉白容的,只有他全不知情,才能被她继续利用。
可利用,亦不全是利用。
少年外冷内热,就差把一颗心捧在她面前了,她又如何看不穿他的心思。只是有些话眼下说开,可以避免她再次做错决定。
“殿下如今与我说这些……是因为你与沈鹮相认了?”白容垂下脸,一截烛火晃过他浅茶色的瞳。
这人虽长得好看,可面相实在凉薄。
东方银玥一时有些摸不准了,却还是点头:“是。”
“沈鹮当年带走镇国大妖时少不知事,如今只要殿下对她好言劝说,说不定霍引就会回到他该去的位置,而我这个备选便可有可无了。”白容点了点头,一瞬就想明白东方银玥话中的意思。
“倒也不是可有可……”东方银玥仿佛被他这话刺了一下心口。
“那殿下还要我吗?”白容捧起东方银玥的脸,哑着声音道:“若殿下只将我当成镇国大妖的备选,便不该于两年前与我……即便第一次是意外,也不该有第二次。”
“你该将我推得远远的,再派人看着我,让我看不见你也离不开隆京。”白容的指腹摩挲着东方银玥的眼尾:“这才是殿下会做的事。”
“可殿下纵容我,于公你让一个妖当上了蓬莱殿的殿主,于私你明知我杀人却还会包庇我,于情……你曾愿意让我蛇身进入,我永远都会记得梵宫顶上那一夜的,殿下。”白容俯身吻了一下东方银玥的鼻尖,突然笑了起来:“你不知我现在有多高兴。”
他了解东方银玥,可如今却有些不太了解了。
白容想他低估了东方银玥对他的用心。
“若这样的坦白在两年前说出,你及时止损,我会难过……若这两年缠绵之后,你隐瞒了实情,让霍引代替了我在隆京的位置,我会伤心。可你告诉我了,殿下。”白容吻上了她的唇角:“你是喜欢我的,殿下,你舍不得我。”
东方银玥若不害怕失去他,便不会告诉他她的利用,也不会在坦白利用之前,对他说出那段她过往的故事。
“我心疼殿下的。”白容揉着她的脖颈道:“你不止有陛下,你还有我,殿下永远拥有我。”
“若霍引回来,你便自由了。”东方银玥的声音几乎闷在了唇齿相接中。
白容摇头:“我不要自由,我要你。”
“只要你还要我,不论将我当成什么也好,只要我还能留在你的身边。”
浅浅的呢喃声化作纠缠的暧昧。
东方银玥身体不适,白容没怎么动她,只是亲了又亲,吻遍了所有能吻的地方。
他很高兴,因为这是东方银玥第一次对他打开心扉,他也确定,东方银玥的心里有他。
这份兴奋致使白容夜里睡不着,甚至次日去找沈鹮询问狮虎鹰由来时,都被沈鹮一眼看穿。
“你那表情……”右腿架在凳子上嗑瓜子的沈鹮眨了眨眼,忽而一哆嗦:“挺吓人的。”
一个冷脸,突然嘴角带笑,眉目弯弯的,可不就是吓人吗?
“狮虎鹰,从何而来?”白容直截了当地问。
沈鹮摸了摸挂在耳上的面具,道:“灵谷。”
“除它之外,你可还有其他特殊的妖?”白容又问。
沈鹮伸手指了指脑袋上的木簪,见白容蹙眉,这才正经回道:“我的面具是狮虎鹰,重刀是沧鲸,发簪是霍引。但我的契妖只有霍引,狮虎鹰与沧鲸……算宠物?”
得了想要的答案,白容转身就走,半分没有停留。
沈鹮扬起声音问他:“对了,我何时能回紫星阁啊?”
白容已然走远,无人应她。
第78章 除夕
落雪深深, 又是十数日。
沈鹮在公主府的这些日子虽是养伤,少食荤腥,却也意外地长圆润了些。
眼看便要除夕,一年将过, 她回到隆京也有数月, 从热汗淋漓的夏到雪梅盛放的冬,时间过去得很快。
每临节庆, 沈鹮难免觉得孤独了些。
早间太医院正来给她看腿伤的时候还与明熙苑中的下人聊起今年除夕的休沐, 沈鹮安静坐在一旁听着, 回想自己这十年来是如何过除夕的。
太医院正走之前, 笑呵呵地说他明日便不来了, 倒不是因为休沐, 而是因为沈鹮的腿好得差不多。只是脚踝处的旧伤已经有些年岁,只能用药养着,想要根除阴雨天时的疼痛怕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改善的。
沈鹮一愣, 倒是有些意外:“能治好?”
“沈御师若遵医嘱, 数年便好。”院正说罢, 收起药箱离开。
沈鹮又问:“公主殿下的身体如何了?”
提起东方银玥,院正顿了顿,似是叹了口气, 随后又扬起笑道:“已有好转。”
明熙苑的下人们顿时高兴了起来:“这样就好,这样大家都能开开心心过个新年了。”
这些天沈鹮也不是不能与外界联系, 至少她与洛音的书信没有断过, 也知道些如今公主府外隆京的情况与自己较为尴尬的身份。
那日她在万两金楼昏过去后,青云寺的人便顺着狮虎鹰的方向找来了。青云寺本要将她带走, 好在白容阻拦,又得长公主相护, 这才勉强做实了她沈昭昭的身份,而非沈鹮。
洛音得知她被送到公主府疗伤,还以为她伤得不轻,怕她无聊,甚至写了足足十页纸的隆京传言,为她解释谁是沈鹮,为何会将她当成沈鹮。
紫星阁里的人也有怀疑,青云寺有段时间频频来紫星阁。
信中还说,后来白容亲自去了趟青云寺,回来后便再没有人说她的闲话。
狮虎鹰来自灵谷,灵谷又在风声境,沈鹮本就是风声境人,这在朝天会期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是谁也没料到她竟是灵谷的。
古家人说灵谷那处妖气重,很少有人生存,但不代表那处没有村落。灵谷古村落很多,多为留守旧址的老人,也时常听灵谷的老人提起灵谷间偶尔会有妖进出,羽毛五彩斑斓的,又或是体格庞大,又或是鸣叫声婉转动听的。
只是无人真正去过灵谷,灵谷外有天然的结界阵法,传闻那里是妖界凤主陨落之处,也是真正的妖之起源地。
那里会有狮虎鹰,不稀奇。
古家人都站出来了,沈鹮的嫌疑自然被洗清了。
后来蓬莱殿清理万两金楼的瘴毒,风行殿配药替那些中了瘴毒尚未迷失心智的妖解毒,众人修整好忙碌起来,便没人再在意沈鹮的身份。
昨日洛音来信问她还要在公主府待多久,除夕如何过。
沈鹮不知道,她在公主府虽吃得好住得好,可实际上也算是变相的软禁。东方银玥并未明令禁止她不可以出府,可每当沈鹮的腿要跨出明熙苑了,逐云的人便会出现,告诉她伤势未好,最好不要随意走动。
她问洛音如何过除夕,回信是今日中午才被人送来的。
洛音信上说紫星阁也有休沐,体谅近来隆京事多,阁中御师又来自五湖四海,也有家乡偏远的,故而休沐为期一个多月,大寒休,惊蛰归。她想趁着这个时间回一趟东孚。
信件来时,洛音已经离开隆京了,她说本想等着沈鹮从公主府出来再见她一面的,只可惜没能碰面。随信而来的还有一枝朱梅,说是浮光塔外梅园里开的,很漂亮。
朱梅的确很漂亮,也有些浅香,沈鹮伸手摸了摸头上的发簪,她已经许久没见霍引了,她想在朱梅盛放的时候,也带霍引看一看。
身处公主府,霍引又是镇国大妖,沈鹮不敢轻易将他放出来。即便东方银玥好似并未打算治她的罪,可她擅自带走霍引,又和霍引结了契妖是事实。
照理来说,浮光塔里的妖属于天穹国,不是外来的散妖,也不是当年沈清芜说他属于她,就能替天穹国决定浮光塔内众妖的去留。
除夕这日,公主府里多半的下人也休沐了。明熙苑里的人明显少了大半,也只有白日里两个小丫头在扫雪,待雪扫完了便携手高高兴兴地出街采买去。
沈鹮见小丫头们一直没回来,实在没忍住又想走出明熙苑。
脚还没跨出去,便有御灵卫回眸朝她看了一眼,沈鹮尴尬地笑了笑:“你们不回家过年吗?”
“公主府就是我们的家。”其中一名年龄与沈鹮差不多的御灵卫回她。
沈鹮问了才知道,公主府的御灵卫皆是女子,很大一部分是当年隆京之祸下,御灵卫的遗孤。
她们感激长公主当年及时控制住了群妖,也听说了这些天在外对沈鹮身份的传言,即便传言是假的,可他们对“沈昭昭”依旧不怎喜欢得起来。
沈鹮抿嘴,心情低落了些。
“那,公主殿下呢?”沈鹮又问。
御灵卫面面相觑,理所应当道:“既是除夕,殿下自然要与家人在一起。”
沈鹮哦了声,嘴里喃喃着家人二字,慢慢退回了明熙苑。
除夕,本是最该热闹的时候,明熙苑中却陡然萧索了起来,除却漫天飘零的雪,就只有沈鹮自己的呼吸声了。
隆京的除夕禁烟火,与沈鹮记忆里的不同。
她记得当初每到除夕前后总有璀璨的烟火冲上云霄,炸开成漫天的星河缓缓坠落。即便是在灵谷内,沈鹮也能在除夕看见窜过了山头的烟花,或许是古家的什么人放的,但至少是热闹的,不似隆京这般安静,连鞭炮声都没有。
非但寻常人家没有任何庆祝,就连皇宫的除夕也没有任何守岁表演。
风雪吹过东明宫前,皇宫的守卫应时换岗,偌大宫殿中唯有墨香斋的光芒最亮。
皇宫里少烛火,便是晚间照明用的也是夜明珠,墨香斋内为了更加明亮点了两盏灯,由夜明珠环绕,斋内如同白昼,照亮桌案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
东方银玥手上捧着一束腊梅,正是她公主府开得最好的那片梅园中摘下来的。鹅黄色的腊梅上落了几片白雪,带着清寒的香闯入墨香斋。
东方云瀚正在看书,闻风见雪,立刻起身去迎东方银玥。
他笑着接过东方银玥手中的腊梅,自然地放进花瓶里道:“姑姑来迟了些,饭菜都热两轮了。”
“都说了让你莫等我。”东方银玥说完这话,东方云瀚整理腊梅的手一顿,少年抿嘴道:“还是要等的。”
今日特殊,东方银玥派去东孚的人恰好归京回话,她便耽误了些,本想让小皇帝先吃,可他就是要饿着肚子等着。
圆桌上的饭菜品类虽多,量却很少,东方银玥与东方云瀚二人没守君臣或姑侄的身份规矩,如同最寻常人家的亲人般坐在一起。
东方云瀚记得东方银玥的所有喜好,饭菜也按照她的口味来,明明他自己更嗜辣,摆在面前的却统统都是清淡口味。
玉箸夹了一片葱油滑鸡放进东方银玥的碗里,东方云瀚道:“姑姑尝尝这道菜。”
东方银玥见那卖相就知道不是御膳,怕是小皇帝自己开的小灶,这菜说起来也不难,可他毕竟是帝王,难得的是有心。
“味道不错。”东方银玥问道:“有无弄伤了手?”
东方云瀚伸出双手颇为得意地晃了晃道:“这次我很小心,不过姑姑怎知这是我做的?我特地学了御膳摆盘,还放了朵花儿进去。”
“看你的眼睛便知道了,从我坐下起每次提筷,你都得朝那道菜瞥一眼。”东方银玥笑了起来:“依旧是小孩子心性。”
“我不小了,过了今夜,我便十四岁了。”东方云瀚抿嘴道:“十四岁,我能帮姑姑许多忙了。”
“有些事还不到你出面的时候。”东方银玥说罢,转了话题:“你看那束腊梅,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可像绽放的烟花?”
腊梅受冻后花瓣如琉璃般通透,夜明珠彩光一照,那满枝盛放的花朵当真像烟火般绚烂。
“可惜隆京已经十一年没放过烟火了。”东方云瀚轻声道:“从十一年前的冬至起,隆京人便永远畏惧火光。我记得那时我央着老师从宫外带烟花进来,小小一簇才升上天,便有一只赤鸟低空飞过,点燃了母后的宫殿。”
先皇后便是在那时去世的,她死在了大火中。
隆京有无数人都死在了大火中。
那是雨雪都扑不灭的火光,成了所有活下来的人心中的噩梦,也是东方云瀚的梦魇。
“不会等太久的。”东方银玥道:“姑姑会保护你,等到我查清当年缘由,找到幕后黑手,大事了却,我必然会准备最盛大的烟火,就在梵宫点燃,让所有隆京的人都能看到。”
东方云瀚闻言,回眸朝东方银玥看去。
温声细语说出如此震撼之言的人已经垂头继续吃饭,东方云瀚握着玉箸的手紧了又紧。少年眼眸里倒映着身边人的模样,夜明珠的光华于她周身笼罩。
他的一切光亮,都是姑姑给的。
用完膳,东方银玥留在墨香斋里陪东方云瀚下棋,三局过后已到子时,时辰不早,东方银玥作别小皇帝。
东方云瀚将她一路送到了东明宫前,见她往右走,便问:“姑姑不在星祈宫歇下吗?”
此时出宫若再回公主府,至少得过半个时辰。
东方银玥摇了摇头:“府中还有人等着。”
小皇帝愣怔,脑中立时想起了玄衣冷面的少年,再看东方银玥带上的食盒,不禁撇嘴,必是那只蛇妖。
一路往宫门处走,东方银玥才从宫里出来便瞧见了公主府的马车。白容披着墨色的大敞,高束的发丝随风飘摇,冷白的脸迎着风,看向云层遮蔽的半边月光。
东方银玥见到人,径自走过去伸手捏了一下他冰冷的脸,问:“怎不在车内等着?”
银马有灵性且识途,又不用他必须在车外看守。
白容垂眸朝东方银玥笑了一下,低头凑到她的颈侧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道:“我想我是除了陛下之外,除夕夜里殿下能看见的第一个人。”
东方银玥挑眉,故意道:“除却云瀚,我遇到的第一个是掌灯宫女。”
白容笑容僵了一下,东方银玥又掰着手指头数:“沿途大约七十多宫门守卫,十多个宫女,还有方才替本宫开宫门的御灵卫。”
这回白容的笑容算是彻底消失了,他眉心微蹙,似是憋着一股气,就连瞪向宫门的那一眼都分外埋怨。
他抓住东方银玥的手不许她再数了。
东方银玥却是笑了,声音清脆,略弯着腰,像是随时要倒在他怀中一样。
白容捏着东方银玥的手指,搓揉着又交握。
东方银玥笑够了,眉目依旧是弯的,看上去难得的平易近人。
她昂起头看向少年:“我虽遇上不少人,但叫我眼前一亮的只有一个。”
白容见她眼眸中未倒映月色,却全是他的脸,心跳漏了一拍,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喉间吞咽几次,白容的妖气都要溢出了。
东方银玥似是明白他这一眼的用意,避开他的眼神,轻声道:“冷,先回宫去。”
白容接过她手中的食盒,问:“殿下还给我带了吃食?”
东方银玥瞥了他一眼:“我不是让公主府的人给你备了饭菜?”
“不是给我的?”少年又不乐意了。
东方银玥率先钻进马车内,没回答他这话。
雪落深深,夜风萧瑟,今日就连逐云都回家去了,偌大公主府内留下来的都是无家可归之人。
每个守夜的御灵卫都能得到长公主命厨房提前安排好的饭菜,四菜一汤,一壶酒,一块平安糕。
沈鹮也分到了,天未暗时便有人送来,食盒打开里头是隆京的家常菜。
沈鹮当时没吃,她想等过了夜,公主府中的守卫少些了再将霍引放出来,与他一起吃。
新年嘛,总不能一个人过。
因为忍着不吃饭总会肚饿,沈鹮便提前去睡了一觉,再醒来早已过了子时,她一个人也不讲什么形象,裹着被褥握紧木簪,轻声喊了句“相公”。
她这做贼的模样叫霍引也小心翼翼地跟她一起藏在了被窝里,就连搂着她腰的手都不敢太用力。
沈鹮握着一小粒夜明珠,笑盈盈地问:“想我吗?”
狭小的空间内,厚重的被褥阻隔寒气。沈鹮的头顶支着被褥,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她的双眼,呼出的气息喷洒在霍引的脸上。
霍引点头:“很想你。”
“我也很想相公呐。”沈鹮握住了霍引的手,轻声道:“今日是除夕,不……昨日是除夕,今日已是新的一年了,公主府有家常菜,我想与相公一起吃。”
只是菜放到现在肯定都凉了,她还得画个火符热一热。
霍引也学着她小声询问:“为何夫人,偷偷摸摸?”
沈鹮抿嘴,不知要如何对霍引解释他大约只能出来一小会儿,吃完饭还要再变回木簪。毕竟这里是公主府,毕竟……他是镇国大妖。
没等沈鹮想到理由,屋外便响起了脚步声。
来者踩在雪地里发出清脆的声响,沈鹮连忙用被褥将霍引彻底裹起来,睁圆了眼盯着门外。
果然,那人没一会儿走到门前,昏黄的灯盏随风忽明忽灭,她敲了敲门:“沈御师,是我。”
是那个与沈鹮同龄的御灵卫。
沈鹮问她:“有事吗?”
“殿下方从宫中回来,说给沈御师带了东西,特让我送来。”御灵卫解释。
沈鹮微微一怔,这都快过丑时了,她们不睡吗?公主殿下也不睡?怎还带了东西来?
“你、你放门前就好了。”沈鹮披着衣裳站在门后道。
御灵卫放下东西,又道:“沈御师尽快拿进屋吧。”
说完这话,人提着灯慢慢走远。
直至没有灯光了,沈鹮才将房门打开一条小缝。
寒风吹入,带着清冷的月色和雪花一并落在了她的肩上,盘腿坐在床上的霍引从被褥里露出一双眼,歪着头好奇地朝外看去一眼。
放在门外的是一个蓝缎棉套包裹的红木食盒。
沈鹮将食盒拿进屋子里,蓝缎棉套取下时,食盒外还是温热的。
她看向桌上冷冰冰的四菜一汤与早已凉下来的酒与糕点,再感受掌心食盒的温度,心里牟然涌上了些许酸涩。
眼眶泛红,鼻尖泛酸,沈鹮打开食盒看了一眼,八样小碟整整齐齐,还有一盅油汪汪的鸡汤。
除此之外,配了两双碗筷。
“夫人?”霍引见她对着食盒久久未动,心中担忧。
沈鹮轻轻眨了一下眼,突然笑了起来。
她朝霍引招了招手:“相公,快来,有好吃的。”
第79章 东孚
东方银玥的身体虽好些了, 可到底生了一场病,药却是不能停的。
太医院正这些日子休沐,没来公主府,白容好不容易处理完万两金楼内的瘴毒, 难得赖在府上, 便亲自为东方银玥煎药,顺便照顾那些将要冻死的花草。
新年难得停雪, 凝华殿前的深雪被人扫出了一条路。
檐下药炉正在咕噜噜冒着热气, 浓浓的苦涩药味充斥着院落, 白容的腰间别了一把看顾火候扇风的小蒲扇, 已经清出了一排盆植。
逐云带人走进来时见到他一怔, 而后颔首:“白大人。”
白容瞥她一眼, 目光再落在逐云身后的人身上,双眸微眯,一句话也没说便丢下手中的盆植, 转身往凝华殿里走去。
东方银玥裹得很厚实, 单手翻起案上的信件, 另一只手悬在烘炉上方暖着,见风吹过门前,一抬头便看到白容的身影。
“不是说要看花草?”东方银玥问完便看见随逐云而来的人, 不禁笑了一下。
逐云进入凝华殿,行礼后东方银玥才道:“吴盛, 许久未见了。怎么?难道这次逐云是派你去了东孚?”
吴盛是逐云的部下, 亦是御灵卫仲队的小首领,原先负责看顾中融山脉中融眼一带, 那处东方银玥以前时常会去,故而对吴盛也有些熟悉。
重要的是……三年东方银玥被人下药, 当时逐云情急之下给她提起过一个办法,便是找绝对值得信赖之人收作东方银玥的入幕之宾,先解燃眉之急。
吴盛便是逐云找来的人,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事被调入隆京城内,又被匆匆送入了公主府,只是在见到逐云之后,被逐云问了句他是否对公主有意。
年轻男子热忱的眼神根本藏不住,逐云不过才问他一句他便脸红了。
不过后来逐云也没对他多说什么,吴盛甚至都不知晓东方银玥中药,他只是被迫在公主府的小屋中等候传唤一整夜,次日又被人放了出去,再然后便调离去了玉中天的昌州任职。
白容知晓他,故而对他没有好脸色。
三年过去,吴盛都已经在昌州娶妻生子了,少年还是板着一张脸,颇为戒备地盯着逐云曾为东方银玥选的“面首”。
自白容在中融山历练中查到身怀瘴毒之人多半来自东孚,东方银玥便让逐云差人前去东孚查探消息了。
逐云派了不止一个人,吴盛是其中之一,却也算是这一批调查之人中还算有所收货的。
眼下放在东方银玥案上的资料皆是他整理出来的,怕是昌州不好待,他更想调回隆京,这样职位还有上升的空间。
“本宫看着这些信件里提到,东孚的妖不多。”东方银玥草草翻了几页纸,上面记录了东孚各州人与妖的比例,倒是与云川其他地方相差很大。
按照如今云川的人与妖比例来算,每个州地的妖都会比人多上半数以上,可东孚的人却比妖多上半数。且在短短数十年间,东孚兰屿周围的海域出现过多次海难,无风无浪却也能吞船,而安王调查数次无果。
早些年东孚境内也有御灵卫,但不知从哪一年起,长期驻扎于东孚的御灵卫的消息渐渐倾向于东孚安王一脉,待御灵卫的管辖落到了东方银玥的手中,有用的消息传回来的就更少了。
有两种可能,一是东孚的御灵卫人数减少后,由当地收编,被安插进了安王的人,渐渐听从安王调传。
二便是御灵卫被安王收买。
不论是哪一种,都表示东孚安王府有问题,至少……有些不臣之心在的。
可除却御灵卫,最古怪的还是妖数。
倒不是东孚的人数过多,依人最少妖最多的风声境来看,风声境内的人数也与东孚的人数齐平,可风声境的妖却是东孚的六倍不止。
“你是如何打听到这些消息的?”
东方银玥除夕收到信件后便看了许久,她本想等见到吴盛的面亲自问他,不过吴盛当时未能赶得及,还让她险些误了与小皇帝的除夕饭。
吴盛回答道:“禀殿下,若是以御灵卫的身份前去东孚,怕是什么也探不出的。在属下之前,已经有几个御灵卫借口传唤东孚的御灵卫,或是以调查为由,统统被东孚的御灵卫蒙混了过去。”
“属下便乔庄打扮,携妻儿装成了做生意的进入东孚境内,与妻子摆摊两个多月才与周围人熟悉,打听到了些许消息。”吴盛说道:“东孚对云川其他地方很提防,在东孚境内的传言中,皇室……暴虐成性。”
东方银玥翻看信件的手一顿,沉默了下来。
凝华殿中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烘炉中炭火发出噼啪一声,东方银玥道:“还有呢?”
“东孚的妖虽少,但过的是与人一般的生活,没人看轻妖,相对隆京而言,东孚的妖活得更有尊严一些。”吴盛是个直肠子,说话也不知委婉。
东方银玥点了点头。
往前推个几百年,东方皇室对待妖的确残暴,甚至有过一段时间传出吃妖能长生不老的传言,就连东方银玥的曾曾曾祖父也曾吃过几只妖。
吴盛道:“传言,他们尊重妖,是因为而今的安王妃便是一只妖。”
可若东孚真的厚待妖,又为何妖数会这么少?不该有更多向往尊重与自由平等的妖都去东孚讨生活吗?
“东孚靠海而生,近些年下海的船频繁出事,胆敢上渔船的都是一些身强体壮的妖,故而东孚的妖死了很多。”吴盛解释:“有人说,海中有个海龙王,需要食够九万只妖才会平息海怒,但那都是传言,安王府也出面辟谣,不许妖靠近海域。即便如此,那些感念安王府的妖依旧会前赴后继地往海域深处而去,有时走运,能满载而归,但多半有去无回。”
“海龙王?”东方银玥嗤笑一声,却不知又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僵了下来。
龙王?
“这世间,难道还真有活着的龙不成?”东方银玥说完,透过窗棂朝远处的中融山看去一眼:“可还有其他要报?”
“还有件事属下觉得古怪。”吴盛道:“东孚的人很排外,但却有银地的商人能轻易进出关境。”
“银地商人?”东方银玥顿时蹙眉。
她立时想到了林阅。
那个做织锦生意的银地人倒是给过她一次好大的“惊喜”。
吴盛要通报的就是这些,再多恐怕他也调查不出来了。关于安王妃是否是妖,就连东孚本地人都说得模棱两可,唯有真正走上兰屿的人才能知晓实情。
还有兰屿后海龙王的传说从何而来,海中到底有什么致使频频发生海难,都得再仔细意一一调查才行。
安王府原先的设立本就为镇守海域,如若偌大王府连海都守不住,东方银玥倒是能想到理由,将朝廷的军队安排入东孚,替他管一管了。
逐云带走了吴盛,没有多留。
倒是吴盛临走前朝白容的方向瞥了一眼。
一直站在东方银玥身后的白容冷冷地对上了他的视线,若是眼神能杀人,吴盛怕是走不出这座大殿。
东方银玥揉了揉眉心,问他一句:“你药煎好了?”
白容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还煎着药,他松开了摆弄东方银玥发丝的手,撇嘴道:“他长得也不怎么样。”
“滚出去。”东方银玥白他一眼,呵斥完了后见白容抿着笑,走得还有些得意。
再将身后的发丝捋过来一瞧,东方银玥披散的头发就在这几句话的时间内被白容编了十数根小辫。
她没忍住一笑,对着殿外蹲在廊下看火的白容道:“再滚进来!”
白容抬眸,眨了眨眼望向她,东方银玥指着肩上的发辫,让他亲自来拆。
白容拍了拍手,整理衣衫后重新跨入凝华殿,坐在东方银玥身边替她拆发辫,又问:“殿下方才可是想到了那个银地半妖?”
白容记得自己险些杀死对方。
那人妖力不强,若白容是他的对手,他大约不能在白容的手下活过十招。
可他却有另一番能耐,不见兵刃便能达成所想。
当初救下上官家便是如此。
东方银玥道:“林阅离开隆京前,曾给本宫送过一封信。”
那封信如今还在东方银玥的书房中放着,信中内容便是提醒她,隆京瘴毒并未完全清理干净,且绝不止上官家御师手上的那么一点儿。
当年东方银玥将瘴毒列为隆京禁物,从那之后隆京的瘴毒皆被一一处理,但若有人能借朝天会之势让御师携带少量瘴毒进入隆京,再统一藏入某处,一旦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他信上说他并无恶意,因他曾对钱御师有恩,而钱御师本就受上官夫人所托务必要杀死沈鹮,这才愿意在杀人失败后帮他一把,将瘴毒一事披露出来。
只有在朝天会上透露出有御师携带瘴毒入京,朝廷才会重视此事。而他知晓东方银玥对瘴毒深恶痛绝,必会彻查瘴毒一案,只是没想过瘴毒进展被青云寺拖累,如此之慢。
林阅说他只知隆京有大量瘴毒,但具体瘴毒藏于何处他便不知,只能东方银玥自己去查了。
若要查,便越快越好。
东方银玥没敢耽误,命御灵卫连夜调查来往隆京的御师在入京后的踪迹,凡是他们所到之处必会有进出、采买的记录。记录显示,不单只有御师,所有外来者入京后必会去的地方,不是万两金楼,便是一梦州。
如此东方银玥才会将消息告知紫星阁,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谁知在紫星阁的大会期间,万两金楼中的瘴毒便爆发了。
东方银玥一直认为,林阅与瘴毒脱不开关系。
如今他又与东孚有所关联……
吴盛所说的银地商人未必是林家人,但东方银玥就是觉得,她的猜测没错。
“你去一趟明熙苑,让沈鹮回紫星阁吧。”东方银玥见发丝拆好,又梳理整齐了,这才对白容开口。
白容一顿,问她:“殿下不看着她了?”
“本宫原本也没打算一直将她关着。”东方银玥道:“无非是想用她拿捏住周无凝那个老头儿,眼下周无凝屈服,放她回去也没什么。”
“兔妖……是周无凝?”白容一直没问过兔妖之事,他只是单纯不喜欢公主府里有除了他之外的第二只妖。
不论男女,这样显得他不特殊。
不过他倒是知晓周无凝,毕竟如今他是蓬莱殿的殿主,而周无凝也曾是蓬莱殿的殿主,蓬莱殿的书籍上也记过他的名字。
东方银玥点头:“本宫需要他办些事。”
“何事?”白容问:“我不能替殿下做吗?”
东方银玥瞥他:“本宫将他送去了梵宫。”
白容闻言微怔,观星推运,倒真是他驭妖之术所学上的短板。
周无凝如今是妖身,内丹有损,无法观星推运,但他是周氏后人,脑子不是空置的。
东方银玥不仅把他送去了梵宫,还把魏千屿也送给了他,就看他能如何历练魏千屿,叫魏千屿学有所成了。
既然周无凝已在梵宫,东方银玥便可暂时还沈鹮自由。
第80章 贫穷
正月初四, 公主府里的下人陆续回来了。
沈鹮嘴里叼着糕点翻着从与她同龄的御灵卫那处赖来的话本,瞧着里头动人婉转的爱情,发出一声叹息。
“你很悠闲。”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沈鹮回头看去,只见白容倚在窗外, 双眸冷淡地瞥了一眼她手中的话本。
沈鹮抿嘴, 将话本卷一卷收入袖中,这才问:“你来做什么?”
“把你赶走。”白容毫不掩饰:“你在公主府待了太长时间了, 我怕你赖在这儿。”
沈鹮本想反驳她也没必要为了这些好吃好喝还被人伺候的日子而赖在公主府里, 随后转念一想, 眸光瞬间亮了起来:“我能走了?!”
“也没谁说非要把你困在这儿不是?”白容说完, 侧身离开。
沈鹮没什么要收拾的东西, 再将桌上的糕点抓起一把便冲出房间, 跟在了白容的身后。
这些天在公主府养伤,用的都是好药材,沈鹮的腿脚早就好了, 甚至连陈年旧疾处每逢冷天也好似没有以前那么酸胀难受。
她与白容并肩, 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明熙苑外守着的御灵卫。
还是那几个人, 但此次见到沈鹮是跟白容一起离开的,只颔首喊了声“白大人”,并未与沈鹮多交流。
除了那个与她同龄的御灵卫。
御灵卫瞪她一眼, 仿佛在问:我的话本不还回来?
沈鹮假装没看见,继续低头吃东西。
她还没看完呢。
等过了明熙苑前这条路, 一路越过长廊, 沈鹮才确定她是真的可以离开公主府了。她原先以为自己在公主府等同被东方银玥软禁,还以为长公主怎么也得逼她主动交代了霍引之事, 谁知道她在这儿养胖了几斤,还把伤治好了, 穿着绫罗绸缎大摇大摆从正门离开。
“殿下待我真好。”沈鹮跨出公主府时,没忍住喃喃。
白容瞥她,沈鹮颇为感动地捂着心口道:“她没有责怪我,还让太医院正为我治伤,给我送了年夜饭,知晓我伤好了才让我离开。”
白容:“……”
“殿下以前就是这样温柔的人,每次我去沁园闹她,她也不生气,若碰见我喜欢的东西,便叫我随意拿走。”沈鹮回想起小时候的事,不禁笑道:“我以前读书识字都还是殿下教的呢。”
白容脚下一顿。
沈鹮见身边人停了下来,抬眸看去,直直地对上一双能杀人的视线,吓得她往旁边跳了两步,离白容远些。
沈鹮本还不知他突然生什么气,一阵风吹过脸庞时她才醍醐灌顶,连忙伸手擦去嘴角的糕点屑,颇为无语:“不会吧,白大人,这点醋你也要吃吗?”
白容轻哼了声:“你自己走回去吧。”
沈鹮干笑了两下,见白容回去公主府,心想这段路她又不是不认得,自己回去就自己回去。
事实证明,还是要白容送她回来比较妥帖。
沈鹮若早知道紫星阁门口有人守着她,她就不对白容说那些话了。白容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这也不是她第一天知晓了。
紫星阁通碑台前,青云寺卿徐大人身后跟着三名青云寺丞还有一干穿着青云寺服的官差似是守株待兔,料定了沈鹮迟早有一天得回到紫星阁,故而在此等候。
“沈御师,幸会。”徐大人对沈鹮很客气。
沈鹮只在魏千屿的弱冠礼上见过对方一面。
“徐大人。”她朝徐大人行礼,慢慢朝紫星阁靠近。
沈鹮心里疑惑,可还是要镇定些。
这些天光是从传入公主府的传言也能听出来她的身份嫌疑被洗清,只要青云寺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便不能耐她何。
“我听人说沈御师来自灵谷,真是令人意外。传闻中灵谷是妖之起源地,那里有许多罕见的妖,沈御师的狮虎鹰便是从那里带出来的。”徐大人瞥了一眼沈鹮的面具,轻声笑了一下:“青云寺成立虽久,起势却迟,不如紫星阁见多识广,寺中官员竟无一人见过真正的狮虎鹰。不知沈御师能否割爱,将你的契妖借来青云寺几日,也好让我们长长见识。”
沈鹮闻言,眉头微蹙,她倒是没想到青云寺会向她要妖。
“沈御师放心,本官怎么也是一寺之卿,光天化日之下,不会昧下你的契妖,况且你们结契,我也带不走它。”徐大人道:“只是本官着实好奇,传闻中狮虎鹰野性难驯,能陆地奔驰,天空翱翔,利齿呲出便要见血……沈御师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能力收服狮虎鹰为你所用。”
“徐大人到底想说什么?”沈鹮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这点公主府已然作证。”
“我们也没说你就是沈鹮。”大理寺丞之一开口:“借你的契妖来看看罢了。”
“若我说不借呢?”沈鹮朝紫星阁大门靠近些,随时准备逃进去。
徐大人看穿她心中所想,又道:“沈御师似乎与公主殿下很亲近,一个灵谷来的御师,入京不过短短半年便得公主赏识,真叫人意外。”
“沈御师不愿借妖也没关系,反正青云寺听说灵谷有狮虎鹰,已经派人前去灵谷寻找了,想必很快便能传来消息。”徐大人抬步离开,又一顿:“或许还能为沈御师的家乡亲人带来几句话,只是不知他们能不能找到沈御师的亲人。”
沈鹮心下微凉,背后起了一层薄汗。
她目送青云寺的人离开,却一点儿也没觉得轻松。
她的身份做过假,若是只寻常问话不怕查出什么问题来,只怕青云寺的人刨根问底。
沿街有行人经过,方才徐大人一席话便是说给旁人听的。
他说沈鹮入京不过半年便得公主赏识,便是将她与公主府绑在了一起,如若她的身份被确认,那当初叛出隆京的沈鹮,便很有可能是受长公主指使了。再提起青云寺的人早已动身去风声境,而沈鹮在公主府养伤一个月有余,想来青云寺的人已然到了风声境内。
沈鹮当年初到风声境灵谷附近,被一对没孩子的夫妻所救,他们见沈鹮带着沉睡不醒的哥哥来灵谷寻灵丹妙药,觉得她可怜,便养在了身边。
那两年霍引没睁过眼,沈鹮也时常挖草药给夫妻卖钱过活,村里人都说他们夫妻老来享福,白捡了一儿一女。沈鹮的名字也挂入了那对夫妻的名下,记入村落族谱中。
后来那对夫妻出意外去世,沈鹮安葬他们后在村子里又生活了两个月,终于找到了灵谷入口。
村里的老人只知道她叫沈昭昭,若有外人来问,会说她是村里那对夫妻的孩子,便是翻看族谱也查不出问题。
朝天会期间,沈鹮的身份便是这样瞒过去的。
那个村子里的人本来就少,住所也分散,村里的小一辈与沈鹮都打过照面,知晓她是村里懂药的姐姐,不知她实则是捡来的。可也不是全村无一人记得她身份由来,再问年纪大一些记性清楚的老人,便能找出她身份上的漏洞。
胡思乱想间,沈鹮已经走到了浮光塔外。
年前洛音离开时随信附上了一枝朱梅,眼下到了朱梅园跟前,她才看清了朱梅开得有多鲜艳。
紫星阁休沐,除却一些少数不归家的人,绝大部分的御师都已经离开。偌大紫星阁再度变得空荡荡的,一路走来,沈鹮甚至都没遇见旁人。
她将木簪摘下,温热的指尖抚摸着木簪上的刻纹,那排布细小的刻纹如同古老的符咒,飘出幽绿色的光后开始生长藤蔓枝叶。
小小的木藤化作五指,与沈鹮十指相扣的瞬间,霍引便站在了她的身边,歪着头看向她。
“夫人不高兴?”霍引很容易察觉到沈鹮的情绪。
沈鹮抿嘴:“只是有些担心。”
青云寺的话霍引也听见了,只是他分析不出那些话里弯弯绕绕的威胁,只能从语调和情绪判断,那些人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我们要回灵谷吗?”霍引伸手轻轻抚摸着沈鹮的头顶,沈鹮以前就是这么安慰他的。
沈鹮叹了口气:“想回去,哪儿那么容易……”
从玉中天去风声境,受大雪阻路,一来一回至少得两个月。
也不是人人都能坐得起乾坤舟,可日行三千里,短短七天便能赶到风声境。
也不是人人都能有一匹玄马,可日行万里路,只要施法不断,隔日便能到风声境。
沈鹮一顿,猛然抬头看向霍引:“或许还真有办法。”
乾坤舟、玄马,这两样东西沈鹮记得魏千屿都有啊!
那纨绔虽说自身没什么本事,可家世的确没得挑剔,所有好东西都被他一个人给占了,思及此,沈鹮咬牙嫉妒!
魏千屿的父母都搬回了隆京,一家人过年也没回蕴水。
沈鹮想找魏千屿谈谈,若是能借到玄马最好,借不到玄马,哪怕能用乾坤舟她也感激不尽!去魏宅前沈鹮还想着千万不能失礼,打算买些什么东西送过去,可一模口袋囊中羞涩,她顿时塌下双肩,生无可恋。
霍引陪着沈鹮一起蹲在了朱梅园一枝开满了红花的梅枝下,眨巴眨巴言再次抚摸了她的头顶。
沈鹮转身钻进了他的怀中欲哭无泪:“呜呜呜,相公,我们好穷……”
“何人在此?”一道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沈鹮连忙牵着霍引起身,抬眸一看,见到了风行殿的殿主卫矜。
“卫大人。”沈鹮行礼。
“是你啊,沈御师。”卫矜难得露出笑脸:“大过年的,怎还哭鼻子了?”
沈鹮尴尬地朝霍引看去一眼,本想就这样让问题尴尬地溜走,可也不知霍引从她这一眼中看出了什么,竟会主动回答旁人的提问。
霍引:“哭穷。”
卫矜:“……”
沈鹮:“!!!”
她抓住霍引的胳膊盯着他仔细看了一眼,又把人翻过来看,万分震惊:“你何时学会与人搭话了?”
以前的霍引很少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放半分心思的,沈鹮有段时间怀疑他可能根本没听见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说话的声音。
有长进,是天大的好事啊!
也许假以时日,霍引就能渐渐恢复记忆,想起他的心丢在了何处。身体好了,精神好了,意识也彻底苏醒,他便能变回完完整整的大妖了!
“提起钱……”卫矜干咳了一声。
沈鹮抠手指……谁提钱了?
卫矜笑着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道:“我倒是想起前段时间有沈御师的信送来紫星阁了,只是沈御师不在,白大人也不在,我便代为保管,现在遇见沈御师刚好,信便交给你了。”
沈鹮道谢,心中奇怪谁会给她写信,接过来一看,信上盖着银地的戳,信下记了名。
上官清清?
沈鹮打开信,里面附赠了一把钥匙,再展开信纸去看,第一句便叫沈鹮瞪大了双眼。
“沈昭昭,这是旖屏楼库钥,收入以月计算,掌柜会将账本与现银月初一并存放进去,由你支配……”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