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章 见信
上官清清给沈鹮的信字很多, 几乎一指宽的厚度,只有前面两页是与她说明旖屏楼的收支算法,剩下的全在交代她到了林家的所见所闻。
即便旖屏楼是上官清清母亲留给她的产业,可如今她已经离开了隆京, 就怕旖屏楼的掌柜包藏私心, 欺瞒沈鹮。
她也不敢将库房钥匙交给旖屏楼的掌柜,本想在沈鹮送她那日给她的, 可沈鹮走得匆忙, 便只能随书信一并寄到。
上官清清写这封信时已经到了银地境内, 就在银地的洛州, 距离玉中天两万六千里之遥。
林家在洛州很有名气, 是当地扎根数千年的商户, 也可以说是洛州的土皇帝,便是洛州的州府也得捧着林家做事。
照理来说这样大的名门望族应当人丁兴旺才是,但在一百年前林家的家主爱上了一个妖, 为了那只能迷惑人的妖将府中妻妾全都赶了出去, 任由那妖祸害自己的孩子, 致使林家兄弟反目,分了家。
也正因为有那只妖的存在,导致林家小一辈的孩子死了大半, 林家的管家隐瞒当时的家主,请来了银地孟家的紫袍御师收妖。那只妖最终死在了林家后院里, 她在内丹碎裂前狰狞着脸说要给林家下诅咒, 诅咒他们断子绝孙,世代受妖所累。
自然, 这世间的诅咒之术,大约便是妖气附着人身, 多些霉运罢了。
彼时的紫袍御师也是这样说的,可林家后来当真子嗣福薄,便是生了也活不长久。
分家后的确影响了林家与外的生意往来,当年的家主死去后,几个分家的兄弟不想让林家就此埋没,故而又将家族合并。
后来林家的生意的确蒸蒸日上,可主脉这一支一直子嗣单薄。
林阅的父亲如今已经半边身子埋入黄土的人了,甚至连路都走不了,一生无数个女人,除却一只意外占有的妖生了个林阅之外,竟连女儿都没有。
其余林家的旁支亦是如此,若是想与人生孩子很难,但与妖假以时日便能得个一儿半女的。
林家人说,是那只死去的妖之诅咒,让林家如此。
如今旁支内与林阅一般大的公子只有两个是人,小姐也多是半妖或过了及笄完全蜕化成妖。
上官清清之所以会嫁入林家,便是因为林家找了大师算过,说她的八字稳,若林家人能娶了她便能给林家下一代带来人族的血脉。
正因如此,林阅才会从银地千里迢迢来到隆京,正好他碰上了魏家退婚,加上上官家遇难,这才有了可趁之机。他几乎没费什么力便将上官清清带走,甚至还带走了上官家小半边家产的嫁妆。
上官清清信上道,她人虽到了洛州,可并未入住林家。林阅将她安排在了一个庄子里,不许她进出,却没有阻止她与沈鹮书信往来。
上官清清很聪明,在每一页信纸的字中都插入了三个数字标记,以顺序标号,画圈示意,若是有人看了她的信打乱了她信的纸张,或想从中抽出一张,很容易便会被发现。
沈鹮将她后面如同说故事般介绍林家的话大致看了一遍,没瞧见她绘出米糕的图,便知晓她大约就是到了陌生地方心中不安想与人说说话,也非有瘴毒消息。
她收了信,再对卫矜道谢,又问:“卫大人何时收到这封信的?”
卫矜道:“大约五日前,是一个银地人骑着银马送来紫星阁的。”
沈鹮略惊讶,只觉得合理又不合理。
合理的是若是这封信走驿馆,怕是没有三五个月到不了她手上,能这么快送来必是骑快马赶来的。
不合理则在林阅竟这么重视上官清清的信吗?居然还派银地人亲自护送过来。
依沈鹮看来,通篇啰嗦里大约只有最开始谈钱那块儿是有用的。
从朱梅园前离开,沈鹮见天色还早,便想着不如去一趟旖屏楼。
一个月前万两金楼出事,一梦州内也受牵连。如今万两金楼还在修缮,一梦州的小部分已然重新开业,旖屏楼也不知在瘴毒之事中受了多少牵连,她如今成了旖屏楼的主人,总得去过问过问。
顺便从银库里拿些钱,给魏家备一份礼。
沈鹮很少去一梦州。回到隆京半年了,她也就只去过三回。两次都是因为上官清清,还有一次便是上次清理瘴毒。
对于一梦州,沈鹮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
她在很小的时候被人带去过一梦州,那是紫星阁里青苍殿的师兄,与沈鹮关系不错。沈清芜若没空带小孩儿,又外出隆京办公,便会将她丢给紫星阁里的师兄师姐们轮流照顾。
那日一梦州中有只妖杀人后凭空消失,一梦州中便有老鸨来请紫星阁御师前去查探,彼时紫星阁正盛,青云寺还只是个跟在后头学习打杂的存在,若是有妖杀人,是轮不到青云寺查办的。
照顾沈鹮的那位师兄原先只是路过,一听有妖杀人,在见到青云寺的人率先进场后,还不等紫星阁的其他御师赶来,便带着沈鹮冲进了花楼中。
那便是沈鹮第一次进入一梦州,瞪大了眼看了一场旖旎华丽的舞蹈,在湖中鼓上跳跃的正是狐妖扶璇。
师兄办案,沈鹮便扶着白石围栏看舞,看完了舞看花,看完了花看人,总之形形色色,都很好看。
而今再来一梦州,有些东西看上去便与记忆中的有所偏差了。
她当时看不出人的位高权重,妖的卑躬屈膝。
也看不出人的贪婪好色,妖的奴颜媚骨。
一梦州中,倒不是说都谁压制着谁,谁强迫着谁,各取所需的更多。
越过几栋花楼,沈鹮甚至都没抬头去看那牌匾,一阵阵香风传来,偶尔还有几声女子娇滴滴的轻笑。
明明是寒冬腊月,雪在道路两旁堆了厚厚一层,偏也不知这些花楼中的人从哪儿弄来了新鲜的花瓣从高处飘零。有女子身上只披着狐裘,一双白玉似的腿从悬桥旁挂下,趾尖关节冻得通红,正凭栏吹花。
那花瓣被她吹向了霍引的方向,有两片落在了他的肩头,带着暧昧的香气和女妖身上的妖气,缠缠绕绕的。
沈鹮抓着霍引的手紧了紧,抬眸瞪了女妖一眼,又对霍引道:“你要不先变回木簪?”
霍引眨了一下眼,摇头:“可我很久没见到夫人了。”
好吧,沈鹮颇为欣慰地抿嘴,他现在很会拒绝人了。
瞧着周围朝霍引直勾勾几乎放着光投来的眼神,沈鹮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问:“你是不是将妖气收敛了?”
霍引闻言,嘴角露出些许得意的笑,轻快地点头。
沈鹮:“……”
难怪这次女妖们看他的眼神很不一样啊!
之前去中融山,霍引也曾陪着沈鹮在妖群中走过一段路。彼时看向他的眼神很多,沈鹮心里还有些酸,问了白容才知道是霍引并不会完全收敛自己的妖气所致。
妖受血脉压制,霍引的出现让那些妖觉得忌惮与恐惧,这才会畏惧地朝他看来。
眼下却不同了。
霍引回到隆京后,在短短半年内改变了很多,或许真因为这处离他的心脏很近,他也在悄无声息中学会了许多。
“相公,把你的妖气放出来。”沈鹮扁着嘴,带着些埋怨道。
霍引不解地眨了眨眼,但夫人说的,他都听。
也不过是一息之间,方才还在悬桥上对着霍引撒花瓣的女妖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叫,尖利的叫声从街头传至街尾,就在这么一刹那,满街的妖都捂着耳朵趴下身子气喘吁吁。
沈鹮瞪了一下眼,连忙抱住霍引的腰:“不不不,快收起来快收起来!”
霍引动了动手指,哦了声便垂下头,漂亮的眼睛里倒映着沈鹮的脸,想看穿她到底在想什么。
妖鸣声停下,那短暂的异象宛若幻觉。
满街楼里楼外的妖皆头晕目眩,谁也不知他们遭受了什么样的攻击,但好在并未受伤。
沈鹮警惕四顾,并未见到御师这才松了口气。
她抚着心口道:“也不是让你将妖气全部释放,就是稍微给她们一点点压力,只要她们不敢看你就成。”
沈鹮伸出手指,掐住了尾指尖:“就这么一点点。”
霍引被她这模样逗笑,噗嗤一声眉目弯弯道:“夫人可爱。”
沈鹮:“……”
他学着沈鹮,伸出自己的右手,拇指掐着尾指尖上的一点点道:“就放这一点。”
沈鹮抿嘴,眯着眼盯向霍引的那张脸,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得给他买个帷帽戴着。即便他的妖气与血脉能压制住别的妖不看他,却不能压制人也不看他,一梦州中行人很多,总有些荤素不忌的男人在。
想到这儿,沈鹮突然有些明白白容的小肚鸡肠了。
醋可真不好吃。
今日旖屏楼正在营业,楼中的客人也有不少,眼下还是白日,不到最喧闹的时候,即便如此也难免有些穿着暴露的坐在客人怀中,行事放浪了些。
沈鹮带着霍引避开饮酒作乐处,见了掌柜的。
许是上官清清临行前交代好了,掌柜的一见沈鹮报上自己的姓名便笑脸相迎,领着她从旖屏楼旁的扶梯一路往上走,去了先前上官清清带她去的那件房间里谈话。
主要还是交代瘴毒之后旖屏楼的生意大不如前,不过好在那次祸乱并未伤及旖屏楼。年间的生意忙,清点会慢些,上个月的收入并未来得及算清,还望沈鹮担待些。
沈鹮也谅解他,毕竟上个月万两金楼出事,虽未祸及旖屏楼,但多少有些影响在。
上官清清不信上官家,银库就设在了旖屏楼中。
从这间房间的暗门有台阶一路往下,旖屏楼有个小小的地室,那里存放着许多现银。暗门外加了封印与阵法,若非钥匙谁也不得进入,一次只能进一人,暗门钥匙就在沈鹮手中。
沈鹮道谢,掌柜的也自觉离开。
因这阵法只能进一人,沈鹮便让霍引在屋内等着她。
开了暗门上的锁,雅间的一面墙上立时显现阵法微光,石砖转动,暗格交错,最后分出了一道只能通过一人的小路。
沈鹮取出夜明珠照明,走入狭小的通道,没一会儿便看见了明晃晃的金银。
说实在的,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金条银块堆了半间屋子,整整齐齐,旁边还有东珠玛瑙,珊瑚翡翠,成箱的宝贝闪得人眼花缭乱。
沈鹮哗了一声,不禁吞咽了一下。她捂着怀里那封上官清清寄来的信,打算回去紫星阁后再好好地膜读一遍……
她没多拿,就拿了两块金条。
出了银库,封印重新加盖,沈鹮将金条放进了袖子里,笑盈盈地转身对霍引道:“相公,我们去买东西吧!”
霍引手中正捧着一本书,闻言抬眸朝沈鹮弯了弯眼:“好。”
沈鹮心情分外愉悦,蹦蹦跳跳凑过去瞥他手里书本:“在看什么呐?”
待看清书上所绘,沈鹮连忙把书从霍引的手里抽走,揉成一团往屏风后头一丢。
霍引愣怔了瞬,问:“怎么了?”
沈鹮从脸一路红到了脚指头,她清了清嗓子摇头:“没什么,走吧走吧,乱七八糟的书,别看了!”
第82章 看书
从旖屏楼离开, 沈鹮便挑了明日拜访魏家要送的礼。
二人买好了礼便随意找了家酒楼吃了点儿饭菜,回去紫星阁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这一路上霍引也没说话,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沈鹮以为是因为这天太冷了, 霍引在外吹了太久的风, 身体不适,便带着他快步回到了东二苑。
年间隆京城内热闹, 便是留在紫星阁没回家的御师也大多出去玩儿了, 蓬莱殿竟就只有沈鹮一人在。
东二苑内点亮了几盏灯, 昏黄的光芒透过窗棂落在院中的梅枝上, 正是化雪时, 梅花完全展露出来, 于晚风中轻颤。
进了房间,沈鹮便立刻烧了一张符将屋内的烘炉点燃,提着烘炉到软榻旁, 捧起霍引的手哈了两口热气。
她抬眸看向霍引问:“是不是很冷?”
霍引摇了摇头:“有些适应了。”
这话反倒叫沈鹮愣了一下, 她确实没想到在隆京的寒冬里待久了, 难得几日放晴,霍引便适应了这里的温度与气候。
她笑了一下:“那你怎一副呆呆的模样?”
霍引见她要松手,转而将沈鹮的手抓住, 歪了一下头问:“怎么叫呆呆的了?”
以前他也不怎么说话,有时可能一天也说不到一句, 只偶尔沈鹮问他时他才会蹦出两个字。在来隆京之前, 霍引会的话很少,与沈鹮交流大多靠眼神与默契, 凡是想开口了,便只喊夫人二字。
今日他的沉默, 却有些回到过去的模样,反叫沈鹮有些不习惯了。
“相公。”沈鹮盯着霍引的眼道:“你可知你藏不住秘密的?”
霍引眸光闪了一瞬,缓慢地瞥开眼神,倒是第一次不敢与沈鹮对视。
他没反驳,便代表他有秘密。因为知晓自己藏不住,故而这一路上沉默不语。
沈鹮见还真被她诈出了什么来,心中震惊霍引学习得未免太快!这才多久的功夫怎么便有秘密了?他们以前可是无话不谈从无隐瞒!
这么一想,沈鹮连忙双手捧起霍引的脸面对自己,盯着他的眼,凶巴巴地问道:“你瞒着我什么了?”
霍引的脸被她双手挤变了形,略薄的嘴唇嘟起来,双眸睁圆眨了眨。
沈鹮又问他:“做人家相公最终要的是什么?”
“听夫人的话,对夫人好,不能欺瞒夫人。”霍引背出沈鹮教他为人相公的准则。
他背完便有些窘迫地垂着头,慢慢从袖子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有些为难道:“我没有瞒着夫人,只是打算晚些再扔。”
沈鹮低头,看见霍引手里捧着的书。
橙黄的书封上墨字写了《锁春娥》三个字……
这不是被她在旖屏楼里揉成一团丢掉的那本吗?!
这书是调情的绘本,相较于其他更加直白的绘本而言倒也还算含蓄,没有大咧咧地将所有全都展示,还教人姿势。《锁春娥》中是字多图少,一页纸上半边小字半边图,讲的是富家公子强取豪夺每日与抢回来的娇妻因各种小事拌嘴最后拌到了床榻上行云雨的故事。
沈鹮一把盖住了书封,抬眼看向霍引时恰好撞入了对方的眼眸中。霍引并未看书,而是在看她。
二人相距极近,他们本就没有什么距离可言,此刻连气息都缠绕在彼此的呼吸间,暧昧升腾,好似是烘炉的温度上来了。
沈鹮的心跳得很快,她早不是孩子了,又如何不懂男女之间的那些事?
霍引在成长,各方面的成长。他如今知晓表达自己的情绪,能更加自如地操纵妖气,他的心智也会因周围环境而改变,思想同样。他有感情,自然也会有欲\\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沈鹮当初在灵谷给那些妖当大夫,也遇见过许多成长期的妖因身体成熟本能地寻求配偶而冲动,妖较于人而言,更加尊崇内心的意愿与所求。
沈鹮曾与霍引借住在猎户家里,那夜他们听了许久的声音,彼时霍引懵懂,以为人也会吃人,而彼时沈鹮什么都懂,红着脸,烧着心,脑海中胡思乱想了一整夜。
她也有过这般时刻的。
霍引如同做错了事等训话般,安安静静地盯着沈鹮,只等她抽走手里的书丢进烘炉里。或许凭着他的妖力能将烧成灰屑的书恢复成原状,但他肯定不会那样做,不会再惹沈鹮生气。
谁知等了半晌,沈鹮并未凶他,反倒是脸上越来越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抿了一下嘴唇,抽走了他手里的书。
霍引道:“夫人别生气。”
“你怎知我生气了?”沈鹮有些心虚地往边上蹭了蹭。
霍引道:“你的脸都气红了。”
沈鹮:“……”
她握着那本书,犹如握着烫手山芋,五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再看一眼书封上的《锁春娥》,沈鹮将书卷成桶,对着霍引的额头上敲了一下。
不重,霍引连头也没动,只眨巴眨巴眼看向她:“都是我的错。”
做人家相公的,只要夫人生气了,那就都是他的错。
“你没错。”沈鹮摊开书,与霍引并肩而坐,肩膀抵着他的胳膊。
她揉了揉通红的脸颊,心想烘炉的火还真大,她的脸果真很烫,到了嘴边的话犹犹豫豫,舌头抵着牙齿含含糊糊地说出来:“相公,我们一起看吧。”
霍引愣了瞬,似乎还没明白沈鹮说要一起看书的用意,只哦了声便将下巴压在沈鹮的肩膀上,等着她翻书。
夫人看到哪儿,他就看哪儿。
沈鹮瞥了一眼未锁的门与未完全关严实的窗,抖了抖肩膀放下书,跳下软塌将门窗都关好了。她又做贼心虚地吹灭了两盏灯,只留桌上一盏,这才拉着霍引一起往床的方向而去。
霍引任由沈鹮动作,待与她一并裹着被褥望向摊在枕头上的书,他才问:“看书需要很慎重吗?”
“看别的书不用,这种书……”沈鹮努了一下嘴:“还是谨慎些好。”
“这种书,是什么书?”霍引问她。
沈鹮瞪他一眼:“你不知道你还看?你还在我扔了之后偷偷把它带回来?”
霍引被沈鹮瞪得眼睛发直,他的目光从沈鹮的眼渐渐落在了她的唇上。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沈鹮的嘴唇,对她道:“我看见,书里的人也亲嘴。”
沈鹮记得,在旖屏楼里加入扣口君羊幺五二二七五二爸以看更多完结文霍引翻的那一页,画上女子香肩外露,与男子热烈亲吻,倒是没进行到多严重的地步,但光是如此也叫沈鹮明白那本书是何物。
一梦州,旖屏楼,放在这种地方的书,能是什么好书?
沈鹮只觉得嘴唇被霍引的指腹摸得发痒,她挥开霍引的手,咬了一下唇,又听见他道:“我想知道,他们后来会做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看到后面,书就被沈鹮揉成一团扔掉了。
他想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他想知道他与沈鹮除了亲嘴,还能再做些什么。
霍引说得认真,好像在探讨什么知识学问,沈鹮却因他说话声音低,温温柔柔地像是调情而浑身发烫,脸颊骤然红了起来。
不对劲,沈鹮再朝霍引看去一眼。
大妖目光纯澈,露出一抹干净单纯的笑。
“夫人脸红,不是因为生气。”他像是发现了重点,有些自得地解释:“是害羞。”
沈鹮:“……”
该死的,他就是在调情!
沈鹮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将那本书翻了一页,一巴掌按在了字上,露出大半张绘图,颇有些凶狠道:“你不是想知道他们后来做什么吗?他们、他们后来,就是在做这个!”
说完,沈鹮将手从书上挪开,霍引只来得及瞥一眼,尚未看清画上男女的姿势便被沈鹮按住了肩。近在咫尺的脸带着熟悉的香味,也带来了熟悉的柔软的触觉。
霍引双眸微眯,长睫轻颤,感受到沈鹮恼羞成怒地咬了他的嘴唇一下。不轻,带着些许疼,却像是对他施展了法术,叫他四肢麻痹,头脑也变得混沌了起来。
妖之本能,是去虏获自己想要占有的一切。
霍引的手扶住了沈鹮的腰肢,感受到她的身躯在掌心下颤抖了一瞬。
她也很紧张,因为霍引听到了她的心跳声,紊乱、有力,胸膛贴着胸膛,颤动得就像霍引在这一瞬也长出了一颗心脏。
他不知道原来亲吻可以这般热烈,而非像他先前那样死板地只会嘴唇贴着嘴唇。
可即便只是那样,也足够叫他开心、满足。
霍引像是陷入了某种漩涡,越陷越深,他慢慢闭上了眼,搂紧了沈鹮的腰,扶着她的后脑,配合她冲过来的力道,侧身躺下,把人彻底抱在了怀里。
微弱的烛火下,枕头上的一页书轻轻合上,彻底掩盖住了接下来沈鹮会对霍引做出的事。
她其实也不太知晓,但她翻开的那页,她自己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都是夫妻,早晚得到那一步的。
如此一想,沈鹮不敢再亲霍引了,她侧过脸将自己埋在了霍引的肩窝处,耳畔还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沈鹮的手本贴着霍引的腰腹,心一横,往下探去。
在他们刚入紫星阁不久时,霍引曾以为他生了病,那大约是他第一次对沈鹮产生了性上的冲动与占有。他滚烫着身体无措地望向身体上的变化,他问沈鹮该怎么办,他全心全意地信任沈鹮,但那天沈鹮喂他喝了裂泉的泉水,压下了他的本能与欲\\望。
本不该那般,本应该如此的。
霍引陡然睁开了眼,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他抱着沈鹮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勒得沈鹮下手没轻没重地,叫他倒吸一口气。
“我快没法呼吸了。”沈鹮空出一只手去捶他。
霍引的双手松了些力道,双腿曲起,脚趾蜷缩着压在了被褥上。他想去看沈鹮,可沈鹮不敢看他,她就卧在了他的怀里,发丝缠绕着霍引的脖子与手臂。
“夫人……”霍引的声音带着颤抖与热气,吹上了沈鹮的耳廓。
沈鹮心想,可别再说话了,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团火要烧化了般。
“夫人。”
“夫人……”
霍引的手抓着沈鹮的手腕,顺着她的手背触碰到她的手指,也触碰到了他自己。
黏黏腻腻,纠纠缠缠,是冬日里少见的潮湿闷热。
“闭嘴。”沈鹮被他喊得头昏脑涨的。
“你在做什么?”霍引问她。
沈鹮也不知自己如何想的,顺口一说:“给你治病。”
烘炉中的炭火发出燃烧的声音,屋外的风吹动窗棂,东二苑中的梅花盛放又凋零,再迅速生长,竟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几季。
除却霍引紊乱的呼吸声与沈鹮疯狂的心跳声,他们许久都没再交谈,直到那乱七八糟的呼吸声变成了喘息……沈鹮突然察觉到霍引亲吻了一下她鬓角的发,再吻了一下她的肩。
待她将脸抬起来时,浑身红得像是生了病。
四目相对,沈鹮看见了霍引的笑,他好像什么都明白,洞悉了她的一切情感。
“不是治病。”他哑着声音道。
沈鹮翻身落荒而逃。
不能看不能看,大妖长得太吸引人了。
洗手洗手。
第83章 进化
次日一早, 沈鹮便提着礼去魏宅拜访。
她特地挂着郎擎的魏家紫袍御师腰牌,明示了自己的身份,加之先前沈鹮还在风声境光明城中救了魏千屿一命,魏宅的人也不敢怠慢她。
正值年间, 魏家多的是来拜访的人, 沈鹮在会客厅内坐着,没一会儿便有人与她一起在此等候。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 会客厅里便坐了四个人, 魏嵊姗姗来迟, 与几人一一打招呼。
沈鹮瞥了一眼除她之外的其余三人, 都是朝中官员, 带的礼物皆比她的更有排面, 显得沈鹮卡在当中格格不入。她没出声,那几人大约也是有求于人又碍于其他人在场不好明说,只道是来拜年的, 得了魏嵊一番谢便沉默下去了。
魏嵊这才将目光落在沈鹮身上, 拱手道:“沈御师, 新年好啊。”
沈鹮连忙回礼:“魏家主,新年好。”
“我听下人们说,沈御师是来找千屿的?”魏嵊笑道:“不巧前些日子千屿便被公主殿下邀入皇宫陪伴陛下, 除却除夕那日回来过一次,就连我也见不上面的。”
沈鹮闻言, 也明白魏嵊为何对她客气了些。
她前段时日受伤一直都在公主府里养着, 她与魏家一样都是背靠长公主,算是一条船上的人, 所以魏嵊没有明着拂她的面子,只是将实情说出。
若魏千屿不在, 沈鹮是怎么也不好开口向魏嵊借玄马或乾坤舟的了,她只得说几句吉祥话,也不像其他官员那样留吃午饭便匆匆离开。
从魏宅出来后,沈鹮顺着大道一路往皇宫的方向走。
这里原先也是她经常来的地方,宫里的御花园中有哪些小道她都记得分外清楚,可宫墙很高,内外皆有宫门侍卫与御灵卫值守,沈鹮也只能站在外围远远看一眼皇宫里露出的楼阁一角。
紫星阁离皇宫很近,站在皇宫可以看见紫星阁的浮光塔,站在紫星阁前也能看见皇宫里的梵宫,此刻沈鹮就处在浮光塔与梵宫之间的这条路,正对着皇宫的一处小门。
总得再想其他办法的,不然……去求求长公主?
沈鹮正在犹豫,便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往宫门而去。
“白大人!”沈鹮连忙扬声,提起裙摆便朝白容跑了过去。
白容一席玄衣在雪中分外显眼,他身量高,便是高高的白雪堆也无法将他完全遮挡。沈鹮与白容离了小半条街,也不过几息间她便追上了对方,而后站在白容身边昂着头笑盈盈地望向他,态度与昨日截然不同。
白容在听见沈鹮喊他的时候也没停下脚步,直到沈鹮走到他身边来了,白容才吝啬地分给她一记眼神,目光是惯常的鄙夷,带着些许询问。
沈鹮依旧笑着,厚着脸皮明知故问:“白大人是要去宫里吗?”
白容那眼神似乎在说:蠢货。
沈鹮搓了搓手:“能否带我一起啊?”
“凭什么?”白容大约是觉得她笨得可笑,嘴角甚至露出讥讽的弧度。
沈鹮面色不改,继续道:“上次我给白大人的药,白大人吃完了吧?”
白容:“……”
沈鹮又道:“我近来还想起了先前在灵谷看见的石刻,上面似乎记载了与白大人类似的病例,只是我这脑子时好时坏的,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得很明白该如何治。”
“你的确脑子不好使。”白容说完这话,径自朝前走,却也没赶走沈鹮。
沈鹮见有戏,继续跟上对方问道:“白大人可以随意进出皇宫吗?需不需要什么腰牌之类的?”
白容开口:“你若没话找话,不如闭嘴。”
沈鹮了然地点了点头,顺从地把嘴巴抿上,甚至面带微笑。
二人走到宫门前,沈鹮朝白容又近了些,生怕旁人看不出他们是一起的。守宫门的御灵卫当真认得白容,恐怕整个隆京也难找到与白容这般相貌的第二人,凭着这张脸,白容也能随意进出皇宫。
“这位是?”其中一名御灵卫指着沈鹮问白容。
白容嫌麻烦地蹙了一下眉,瞥沈鹮一眼道:“魏家的人。”
沈鹮心领神会地掏出郎擎的御师腰牌晃了晃。
魏千屿近些时候一直在皇宫里,魏家也偶尔会派人入宫给他送些东西,尤其是过年间,魏夫人最宠儿子,隔一日便要人带些吃食入宫。
因沈鹮跟着白容,御灵卫也没多盘问,只是要她将身上的武器卸下。
沈鹮也不怕别人抢了她的重刀,将那把表面上看过去平平无奇的小木剑放在了御灵卫哪儿,便从容地跟着白容跨入皇宫。
沿着这道宫门往里走,需要越过三层长长的宫巷才算是真的到了皇宫内部。
沈鹮昂着头看向宫墙的上空,走在这高墙之中除却蓝天白云,什么也看不到。这里一如她记忆里的模样,沉重,庄严。
白容走在前头,突然开口:“入宫了,你可想到了些什么?”
沈鹮回神,知晓白容说的是他病症的问题。
提及此,沈鹮开口:“白大人能否再让我碰一下你的伤口?”
白容脚步一顿,目光冷冷地盯着沈鹮。
沈鹮也严肃道:“我需要再确认一下。”
白容沉默了会儿,这才弯腰朝沈鹮凑近了些。他垂下眼眸,双手背在身后,待到沈鹮的手指按在了他头顶生出的两个窟窿处,他的手才不自觉地收紧。
那缺了一块的头骨里,略坚硬的骨头相较于三个月前长得更长了些,恐怕再要两个月便能顶出伤口,将他额角上方的头皮顶成一块圆鼓鼓的凸起,不要半年便能破皮而出。
沈鹮收回了手,一时不知要如何与白容解释,再看向不远处路过带着古怪眼神朝他们二人瞥来的宫人……况且此地也不是合适的地点。
她从袖子里掏出了药递给白容道:“我相公的一滴血只能分出三粒药,但这不是长久之计,白大人还需好好适应生长痛,在生长痛的那段时间里,最好找个无人的地方慢慢熬过去。”
白容蹙眉,收了药问她:“真是生长痛?”
沈鹮点头:“是。”
“为何?”他明明已经过了那段时间,总不能说他如今还是未长成的孩童?
“有极少一部分的妖会经历二次生长,因案例屈指可数,所以我一开始也没往那方面去想过。”沈鹮抿嘴,委婉解释道:“白大人并非生病,而是进化。”
“进化……”白容握着药瓶的手紧了紧,不明白妖身能如何进化。
沈鹮道:“正如人的生长期如果过快,骨头成长时皮肤跟不上便会被撑破出生长纹,白大人的二次生长迅猛,如今的身体扛不住那种疼痛才会本能地蜕化成原形以完全的妖身去适应。大妖的血有疗愈的功效,其实变相地压制了白大人的部分生长,如若白大人想快速度过这段时期,还是应从本能为好。”
意思便是,以霍引之血制成的药,能不吃便不吃吧。
“度过二次生长期,日后我便不会再犯病了?”白容依旧将这当成病症。
沈鹮挑眉,目光不自在地朝他的额头瞥了一眼道:“待你度过二次生长期,再生什么病或许就不在我的认知范围内了……”
“此话怎讲?”白容还想再问,却被人打断了。
“白大人。”一名宫人迎面而来,对白容行礼,再看向沈鹮,眼神打量。
宫人是东明宫的,小皇帝身边的太监。
白容冷着脸看向他,等他开口,宫人道:“长公主殿下正在东明宫,陛下叫奴才带白大人过去。”
白容眉头微微蹙起,再瞥沈鹮一眼,问她:“你是要去见殿下,还是要去见魏千屿?”
沈鹮一怔:“你怎知道?”
白容嗤了声:“我劝你现在折回,谁也不见。”
沈鹮闻言,不自在地朝那宫人瞥了一眼,再往白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是来找人救命的,怎能不见?”
“记得殿下对你说的话吗?”白容问。
“什么话?”沈鹮一脸不解。
白容道:“她让你戴好面具,认准身份,其余的,一概不必关心。”
沈鹮开口:“可风声境……”
“青云寺调查沈鹮,与你沈昭昭无关。”白容说罢便要走。
沈鹮正要跟上去,那东明宫的太监却将她拦住,脸上挂着不算友善的笑询问道:“你是紫星阁的御师?”
沈鹮点头,见白容已然走远,此处还未到皇宫内部,想来白容也未真打算带她入宫,她又被白容诓了一次!
东明宫的太监道:“那御师可知白大人是什么人?”
“蓬莱殿的……殿主?”沈鹮不明所以。
太监却说:“他是长公主的人。”
沈鹮嗯了两声,点头,一脸茫然。
所以呢?
太监啧了声:“皇宫重地,哪儿由你对白大人拉拉扯扯?闲话竟传至下人们那儿,若非咱家动计拦下,此等流言再入殿下或陛下的耳里,只怕你在紫星阁也待不下去了。”
沈鹮:“……”
天大的误会啊!
她内心震撼,表面还得拱手道谢:“多谢公公提醒。”
“还不快快离去?”太监说完,一挥浮尘。
沈鹮哦了声,抬眸时已不见白容身影,只得原路返回。但此一行也不算一无所获,依白容方才的话来看,便是她不必担心风声境灵谷村落里的旧事,只要她咬死了而今的身份,其他皆可摆平。
那就暂且……将心放宽些。
再从宫门离去,沈鹮取回了重刀,一路走出皇宫范围,直至回到紫星阁,突见一道暗红色的光闪过天际,如树纹裂开,刹那消失不见。
沈鹮一怔,连忙回头去追寻那道光影,目光呆愣地盯上了皇宫处的梵宫一角。
方才的异动仿佛是幻象,若非天上的云层中裂开一道明显的气痕,沈鹮便要以为自己看错了。
梵宫之上,竟缓慢飘出几缕黑烟,仿佛着了火。
沈鹮略惊。
那是什么?
而此刻的梵宫顶上,烟尘四起,摔倒在雪堆里的兔妖探出自己的头,被方才那一瞬闪出的红光惊出一对兔耳,又被这一股浓烈的黑烟呛出了三瓣嘴唇。
“人才,你可真是个人才。”周无凝没顾身上的雪渣,对着魏千屿直鼓掌。
魏千屿被这烟尘熏黑了一张脸,睁圆了眼颇为无辜地望向比自己矮一截的兔妖。
在他的正前方,一个星图矩阵尚在燃烧,融化的雪顺着观星台上深刻的符文脉络流淌。
“你方才做了什么?”周无凝伸手去拽魏千屿的衣襟,发现自己的力气无法将他拽下来,于是踢了一下他的小腿,魏千屿哎哟一声总算弯腰。
魏千屿道:“我听你的,设阵、画符、对应星辰啊。”
“现在是白天,你对个什么星?”周无凝瞪他。
魏千屿道:“白天星辰只是隐匿,又非不在,我就顺着步骤……”
尚未说罢,周无凝却是一怔,热气渐升。
二人震惊地朝方才星图矩阵处看去,只见不知何时周围的雪悉数融化,冰凉的水填入符文凹槽,观星台轻微震动,竟荡起几圈涟漪。
忽而一束白光破云而出,从空中坠下,如雷电霹至跟前,将观星台上的烟尘吹散。
那束光在周无凝与魏千屿眼前分裂,噼里啪啦绽开,环绕二人身侧,形成暗淡的星图光点。
周无凝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环顾四周,喃喃自语:“莫非你还真是个……人才。”
第84章 星海
梵宫处的动静引得皇宫守卫纷纷赶往, 便是尚在东明宫的东方银玥也作别了小皇帝,随宫人前去。
走至观星台下,皇宫守卫拦住了东方银玥的去路,提醒道:“殿下, 当心危险。”
东方银玥抬眸看了一眼艳阳之下的梵宫, 被劈开的云层已经渐渐在风涌间合上,魏千屿与周无凝都没离开观星台, 可见上面并没有预料中的危险。
“你们也不必上去了。”东方银玥道:“便就在此地守着, 若再有异动即刻上去查探, 务必将人护住了。”
“是。”
除却宫门守卫, 皇城内的御灵卫也在观星台下围了两层。
白日观星并不准确, 可周无凝教魏千屿的启阵之术本就是将漫天星河拉下, 凑近去窥看那浮动的星辰中时空裂变缝隙里的一角。
微弱的星辰光芒闪闪烁烁,还不等他们去触碰,便被一阵风吹散了。
魏千屿尚未从震惊中回神, 周无凝却是一跺脚, 朝魏千屿瞪去:“你这小子, 怎法术这般微弱?连个星阵都支撑不住!”
魏千屿这些天被周无凝阴阳怪气地骂了无数遍,他并不知道周无凝的真实身份,只晓得对方是他在中融山秘境中见过的兔妖。而今兔妖被东方银玥请来当他的师父, 魏千屿哪儿能那般顺从?
他也学着兔妖跺脚,自嘲:“我是满天穹国都知晓的纨绔, 勉勉强强才能够上一级的蓝袍御师, 怎么你在秘境里待久了,出来一点儿消息也不打听吗?”
“你……”周无凝竟被他的不要脸堵得哑口无言。
地上的星图矩阵已然被风吹散, 只得再重新画一副出来。
周无凝活着时也教过许多弟子,彼时蓬莱殿中上千人, 哪儿个法术不都比魏千屿要强得多?可说实在的,在观星这方面,那些弟子还真未必有魏千屿占天赋。
若想在星海中窥见未来,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
周无凝忍下这一口气,掐着纤细的腰肢默默白了魏千屿一眼,道:“你还是好好再练习画阵吧。”
魏千屿见他妥协,顺势道:“这才对嘛,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脾气那般火爆?”
周无凝:“……”
他好似记得小殿下曾说过,若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
“滚去设阵!老子的脾气不需要你管,若是矩阵错了一处,老子就跳起来把你打得满头包!”周无凝说完,一脚踹上了魏千屿的小腿。
魏千屿两条腿都被周无凝踹了,他一瘸一拐地朝观星台边扑了过去,那架势周无凝还以为他要跳台自尽。谁知道魏千屿往观星台边一趴,眯起双眸看向高台之下的皇宫守卫与御灵卫,双手比了个扩音的结印,扬声便喊。
“让郎擎给我带些吃的来,我想吃鹤望楼的醉鹅!”
周无凝:“……”
他是做了什么孽,被迫收了这个徒。
魏千屿那声音,便是已经离开梵宫范围内的东方银玥也听见了。她回眸朝观星台的方向望去一眼,从这个角度并不能看见人影,但台上方散不久的黑烟还剩薄薄一层,从天而降的光柱也残余星辉。
终有一日她能看穿当年真相,也会知晓三百多年前周氏遇见的未来,究竟该怎么破。
魏千屿被困在梵宫已经许久了,皇宫里的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可这处毕竟不得自由。他与周无凝每日拌拌嘴,日子倒也凑合着过下去了,只是心中可惜紫星阁难得休沐那么久,所有人都能轻松惬意地度过冬末再入初春,唯有他还在勤勤恳恳地画阵。
入夜的隆京风景最美,林立的高楼间五彩灯笼照明,一梦州中的道路上有妖化做原形或匍地赛跑,又或飞空逗趣。笙箫声不断,彩绸翻飞,寻常百姓的住所与商户还有富贾人家的宅院由主道分开,于星辰之下,灯火璀璨。
今日立春,明日便到元宵节了。
不知不觉间隆京的雪也停了有半个月,屋舍墙垣瓦片上的雪早已融化,皇宫中的树枝也有些冒出嫩嫩的尖芽。
东方银玥说明日可以放他归家与父亲母亲团圆,吃一顿好的,后日再把他接来皇宫,继续跟着周无凝学习观星推运。
过去魏千屿喜欢星辰,而今被迫学了近一个月,他都快在阵法上学吐了,不过却实打实地会了不少东西。明日若得父亲问话,他也能将蓬莱殿会的那一套搬出来打马虎眼。
魏嵊对此并无过多要求,不论他是学设阵,设结界,还是捏造幻象,只要他会驭妖之术那就行,总比他过去好了太多。
胡思乱想之际,周无凝晃晃悠悠地从梵宫内走出,笑呵呵地贴着魏千屿的胳膊,勾着他的肩道:“好酒,好酒!”
魏千屿被他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蹦得老远,对头脑有些混沌的周无凝道:“你好歹也是个女妖,与我这般勾肩搭背的不好。”
“这又没别人,谁看见你我勾肩搭背了。”周无凝已经不追究魏千屿总说他是女子了。
小殿下能将他的身份隐瞒,也算给他留了个面子。否则若叫天下人皆知当年紫星阁蓬莱殿的殿主周无凝如今变成了一个内丹破裂的女妖,说出去也是被人耻笑的。
周无凝晃着手里的佳酿道:“皇宫里的东西就是好,你要不要也尝尝?”
魏千屿烦闷地瞥他,问:“今夜不画阵了?”
周无凝却了声:“日日画阵,你不嫌烦老夫都嫌烦,明日元宵节,就给老夫放个假吧……你舒坦,回家了还有亲人作伴,老夫倒是有亲人在世,只是不能相认,苦矣,悲兮。”
言罢,又是咕噜噜几口酒下肚。
提起元宵节,魏千屿的心情又落了下去。他盘腿坐在深刻符文的观星台边缘,慢慢从怀中掏出一样光滑的物件,指尖摆弄了会儿又攥在手心,心跳不自觉加快。
那东西遇星辰生辉,叫周无凝眼前一亮。
“好大的鲛珠!”
“这你都认得?”魏千屿惊讶。
周无凝伸手:“拿来我瞧瞧。”
魏千屿连忙将鲛珠收起来,嗤了声:“这东西怎能给你?”
“怕什么?我又不要。”周无凝道:“传闻鲛人泪要赠与心爱之人,多为男子求婚聘礼中的一样压箱宝。魏家小子,你手里这颗鲛珠非凡,如此之大,当初找来花了不少功夫吧?”
魏千屿沉默着抿嘴,鲛珠当初如何找来的他已经记不太清了,曾经他亦不觉得这是多重要的东西,被周无凝称为非凡的鲛珠,曾在乾坤舟里吃了许多年的灰。
也是前段时间才被他找出来的。
周无凝见他将鲛珠宝贝地护着,顿时来了兴趣,与魏千屿一般盘腿坐下,笑眯眯地问:“怎么?你有心上人?”
被如此一问,魏千屿出乎意料地红起了脸,他朝周无凝瞪了一眼:“干你什么事?”
“说说嘛,反正此处只有我们俩,不聊天,多无趣啊。”周无凝突然想到了什么,哦了声:“我倒是记起了个挺爱吃醋的姑娘,就上回险些撕烂老夫嘴的那个,那可是你的心上人?”
他说的,是在秘境中遇见的上官清清。
魏千屿回想起当时上官清清冲动的行径,眉心微皱,又慢慢松开。
不想还好,一想便好似停不下来。
当初这鲛珠便是为上官清清寻来的,当初的诺言也是为上官清清而立的,可他在成长的过程中将许多东西都抛却了,连同上官清清一起。
这枚鲛珠,魏千屿一直没敢再去碰,却在那日见到上官清清摘下了他儿时送她的璎珞,提着不属于他的糕点站在紫星阁前时,回家后,莫名其妙地翻了出来,从此带在身上。
他想找个机会把鲛珠给上官清清,毕竟这是他当初答应了要帮她去找的东西。
只是从那之后他再没见过她了,细算下来,已有两个月了。
那头周无凝见魏千屿沉默,又摇头:“不会,肯定不是她。”
“为何下此定论?”魏千屿抬眸。
“你不喜欢她啊。”周无凝喝多了,往地上一躺道:“我记得她吃醋,冲过来要打我,可你当时看她的眼神充满厌烦。便是离开秘境时,你第一个想的也不是她,这世上没人会这样去喜欢一个人。”
魏千屿闻言,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用力捏了一下,疼痛过后是密密麻麻的酸楚。
“我当时,这么过分吗?”魏千屿喃喃:“我好像一直都挺过分的,难怪她会生我的气。”
“不过也无所谓了。”周无凝挥了挥手,饮下最后一口酒,放出了满身兔毛,彻底化作半人半兔的怪物,就打算这样睡在星空之下。
魏千屿抿嘴:“有所谓的。”
他过去待上官清清不好,总有机会去弥补。他也不是刻意要伤害她,只是他前路迷茫,为人迟钝,大多时候并不能在当下便知晓自己想要什么,兜兜转转,却是错过了许多。
“无所谓,都无所谓……”周无凝像是喝多了胡言乱语。
魏千屿起身不再去看他顶着个兔脑袋说人话的可怕模样,而是慢慢走向白日绘好的阵前,再按照周无凝教的那样重来一遍。
他得有所成长,有所作为,才有可能掌控自己的未来。
况且明日便是元宵节,他能有一天离开皇宫,上官家与魏宅离得并不算很远,他回去之前可以去一趟上官家,就把鲛珠当成元宵节的礼送给上官清清,再回去与父母团圆。
天光微明,星河闪烁,魏千屿站在隆京最高的高台上,寒风吹起他的衣袂,扫过地上古老的刻纹。
他将星辰从高空拉下,于周身环绕,经过这些天的练习,他的法术已经可以支撑矩阵好一会儿了。
他近距离地去窥星,让那些微弱的星光从自己的掌心与指缝擦过。一切都像周无凝所说的那样,星河流动的脉络连同未来与过去。
挂在天上的星流得很快,但它离人很远,传到人的眼前时对于星河上某些已经逝去的星辰而言,或许已经过去了几千上万年。人若抬头去看,只能看见当下。
若他将星河拉到身边,他便可纵观星海,可以看见那些因当下而演变的无数个未来。
风中传来了酒香,一梦州处也发起一声惊呼,微风伴着星光拂过魏千屿的耳畔。
周无凝一直在道:“无所谓,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魏千屿被他闹得烦,顺口问了句。
周无凝揉了揉鼻尖道:“因为上官家的丫头,已经嫁人了。”
魏千屿浑身一怔,像是出现了幻听,他猛然回身问:“你说什么?!”
周无凝翻了个身,如同梦呓:“她早嫁人了,都嫁了几个月,早就不在隆京了。”
这话,当真像是醉话、胡话、梦话。
魏千屿只觉得头脑昏了一瞬,眨眼后再清醒,呼吸却变得不太顺畅。
上官清清怎么会嫁人呢?
上官家才被魏家退婚,上官靖才从大牢里放出来……
他一点消息都没听说过,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上官清清了。
无力垂下的手撞上了星光一角,忽而一道白光闪过他的眼前,他看见了盛放的碗莲,看见了飞过天际的燕雀,看见宫门前跪下的人。
她盘着妇人髻,身着玉兰裙,对着皇宫磕得头破血流。
魏千屿看见了她的脸,哪怕她穿得再成熟,却依旧是一张稚嫩的面容。
“民妇上官清清有要事相告,还请长公主殿下通融,见民妇一面!”
魏千屿窒息的那一瞬,画面消失,而他直直地倒在地上,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围绕在梵宫顶上的星辰迅速散开,如碎裂的金,被风吹了满地。
第85章 春始
隆京的元宵节过得也很热闹。
沈鹮已经习惯这里的年间不放烟火, 却也不妨碍百姓用别的方式寻求乐趣。
他们用灵石磨成粉末涂在彩条上,便是晚间也能闪闪发光,璀璨的彩条随风翻飞,比起烟花也不逊色。
五彩的灯笼挂在街道上空编制的网绳上, 又或是挂在悬桥之下。
今日有灯会、诗会、猜花灯、放天灯, 路上的行人戴着各色的面具。
春来冬去,寓意着新一年的开始。
天气渐暖, 紫星阁中无人, 沈鹮便带着霍引随大流一并在隆京城最热闹的主干街道上转了一圈。她晚上没正经吃饭, 倒是被零嘴填饱了肚子。
近来霍引看向沈鹮的眼神也变了许多。
他的目光仿佛带着火焰, 多了些人性, 意味明了, 还会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想法与要求。
就好比此刻,沈鹮正品着桂花糖的香气与甜味,霍引便突然道:“夫人, 我想看书。”
沈鹮:“……”
她扭头瞪了霍引一眼。
这是他们近来的暗号。
自从沈鹮陪着霍引看过一次书后, 他便对那书中后面的内容分外感兴趣。不过那本书如今在沈鹮这儿, 他们究竟能看到哪一页还是沈鹮说了算的。
行动起来觉得羞耻之事,渐渐的也变成了二人入睡前增加亲密的互动。
只是再亲密的,也就止步于彼此用手互帮互助的地步了, 那书后面的内容,沈鹮自己也没好意思继续看下去。
可这种事, 哪能放在明面上说?
况且霍引近来的需求是不是太大了点儿?昨天沈鹮弄得满身是汗, 后半夜才歇下,今早又磨磨蹭蹭, 一个多时辰才下床,他都不会累的吗?
沈鹮用手敲了一下霍引的额头, 咽下桂花糖后慎重道:“这种事我们得商量一下,太过频繁伤身……”
霍引似是不明白,歪着头眨了眨眼,他伸手指向一个书摊,却在听见沈鹮的话后慢慢收回了手指,抿嘴笑了一下,眉目弯弯。
气氛突然变得暧昧。
沈鹮回头看了一眼霍引指着的书摊,那书摊上还有字画,都是一些华丽的妖的原形绘图。摆摊的老者吆喝着这是从紫星阁青苍殿里流出的百妖图绘,里面记录了各类妖的相貌、习性与喜好等。
“你说的看书是……”沈鹮也指了指那个书摊。
霍引依旧抿着嘴,在沈鹮的脸上浮起红云的时候,轻轻摇头:“我也想回家看书。”
“不回去!”沈鹮懊恼自己误会,这可丢人丢大了!
的确霍引近来也很爱学习,因紫星阁御师休沐,她平日无事便带着霍引去古书楼里转,他不知何时认得了字,一些越古老的书籍反而越能看得明白。
而今看来,不是霍引食髓知味,而是她近来纵欲过度,脑子不清醒了。
“都可以。”霍引依旧笑着:“我陪夫人。”
沈鹮:“……”
她顺手在旁边的面具摊位上买了个仙鹤面具往霍引脸上一戴,再摸了一下自己脸上的乌隼面具……行吧,他们俩暂且还是不要看彼此为好。
二人走近人多热闹处,见到还有御师在此摆摊卖艺,烧符施展障眼法使周围看客皆能瞧见烟花的。那里人围得多,闲谈声也传入了沈鹮的耳里,二人聊的便是许久未见的魏千屿。
“听说魏家公子生病了,病得还不轻呢。”
“不是说他被请去皇宫里与陛下一并在国学院卞大人跟前学习吗?”
“说是这么说,可昨夜他被人从皇宫里送出来时吐了好多血,现在还昏迷不醒,太医院的太医如今都围在了魏宅中轮番抢救呢。”
沈鹮闻言,回眸朝那二人看去一眼,两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儿便隐没于人群。
魏千屿重伤之事没能瞒住,元宵节一过,隆京内就传开了。
正如沈鹮先前遇见的路人所说那般,太医院的人都快住在魏家了。
魏千屿毕竟是紫星阁的御师,李璞风又是明云殿的殿主,自然要多关心他的伤势。
沈鹮见李璞风隔一日便往魏宅跑,有些放心不下,便还是亲自去了一趟魏宅。
她与魏千屿毕竟相识一场,来隆京前后也多受对方照顾,若魏千屿真病得很重,沈鹮也该去看望他的。
不过到了魏宅沈鹮没能见到魏千屿,甚至没能见到魏嵊。
大约是因为魏千屿重病,魏家主与魏夫人担忧过度多日操劳,已然不再见客,特地来见沈鹮的是郎擎,也是熟人。
郎擎与沈鹮没在魏宅待着,那里打着看望魏千屿实则攀关系的人太多,他们从魏千屿平日里偷跑出来的侧门窄巷中出来,一路上谈起了魏千屿之事。
沈鹮一问才知道魏千屿还当真是在宫里出了事,他吐血昏迷了许久,幸而被喝多了酒短暂清醒的兔妖发现,这才差人送回了魏宅。
郎擎道:“主子从宫里出来后,醒过一回。”
沈鹮直觉他有话要说,便沉默着。
果然郎擎道:“主子醒来便问了上官小姐的去向,府里无人能回答上来,魏家与上官家已然分道扬镳,我也不好去上官家打听。”
“你便是去了上官家,也打听不出什么来。”沈鹮道:“你不是不知上官清清在上官家过的什么日子,她不是嫁出去的,她是被上官家卖去了银地。”
郎擎叹了口气:“太医说,主子重伤是被阵法反噬,那兔妖似乎也不简单,亦说主子是法术自伤,得修养很长一段时间。可主子吐血……却是因为心结。”
“你是想说,他的心结是上官清清?”沈鹮嗤笑:“开什么玩笑,上官清清也被他害得不轻。”
郎擎不与沈鹮争辩:“我知沈御师心善,上官小姐将沈御师当成朋友,必不会与你断了联系……主子虽纨绔,在外名声不好,却不是个坏人,或许还是个迟钝的蠢人。待沈御师消了气,还请沈御师看在主子也曾帮过你的份上,帮他一回。”
说完这话,郎擎正好将沈鹮送出了巷子。
“你能与我说这些,便代表魏千屿性命无碍吧?”沈鹮抓住了重点。
郎擎道:“多谢沈御师关心,主子会好起来的。”
沈鹮见他从巷子折回,此刻才明白郎擎的用意。
魏嵊在意的是魏家,在意的是他的儿子,却未必真是在意魏千屿。但郎擎在意的是魏千屿,只关于他,不关于魏家。
这明摆着想让沈鹮替魏千屿给上官清清带话,又或是将上官清清的消息告知魏千屿的举动是不能让魏嵊知晓的,可郎擎还是冒着风险,从侧门小路与沈鹮说清楚了。
知晓魏千屿死不了就行了。
沈鹮没打算卖了上官清清,毕竟上官清清在离京前都没想起过魏千屿,便代表她不愿再与魏千屿牵扯,想彻底与过去作别。
再者……就凭上官清清送她旖屏楼,她也不能卖了自己的财主。
接连化雪多日,隆京的街道上已经看不见雪迹,唯有深巷中或许还有太阳晒不到的角落里堆着结成冰块的雪。
再有几日便到雨水,紫星阁的休沐也已过半,陆续有人赶上归途。
期间沈鹮还收到过洛音的信。
洛音的信里寥寥几句,提起兰屿事多,她或许不能及时赶回,让沈鹮帮忙给白容提一句,顺便将她在兰屿岸上捡来的几粒漂亮贝壳一并送来,给她把玩。
沈鹮这辈子还没见过海,只在书上的描述知晓海是无边无际的蓝。她给洛音回信,说若有机会,她一定会去东孚亲自见一见海,届时洛音要做东道主,请她吃海鱼。
她将斑斓的贝壳收入袖子里,一路往月华斋而去,打算帮洛音向白容告个假。
才走到月华斋附近,沈鹮便遇上了许久不见的蛙妖小童。
他靠在特制的藤编靠椅上,衣衫掀起一角,露出白乎乎的肚皮,双眼昏沉地眯起,半睡半醒。
“小蛙!”沈鹮笑着蹲下与对方打招呼:“晒太阳呢?”
蛙妖小童见到她,连忙将肚皮收起来,坐起身问:“你要去找殿主?”
沈鹮点头,蛙妖小童道:“殿主不在。”
沈鹮算了算日子,心想白容若服了霍引血做的丹药,这时应当已经过了生长痛阶段才是。不过他有假便一直待在公主府也很常见,反正洛音之事也不急,待白容何时回来蓬莱殿再提也不迟。
沈鹮与蛙妖小童挥了挥手,笑着道:“那你继续晒太阳,我就不打扰你啦。”
蛙妖小童唔了声,没躺下,非得看着沈鹮离开才可。
沈鹮转身往回东二苑的路上走,过了月华斋附近,踏上九曲桥,霍引突然献身。
“他骗你。”霍引道。
沈鹮一怔,朝霍引看去:“小蛙骗我?骗我什么?”
“白容。”霍引伸手指向月华斋的方向:“他在。”
此地离月华斋有些距离,大树遮蔽,已经看不见那两层小楼的轮廓。
霍引为了证明白容在,他手指的方向凝聚了些许妖气,被风带到了沈鹮的面前。
沈鹮能察觉到,那是白容妖气中的冷意。
平日里白容将自己的妖气收敛得足够好,绝不会被人发现,若非紫星阁蓬莱殿这处无人,而蓬莱殿外杨树林内设满了结界与阵法,恐怕白容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妖气泄露出来。
不,此刻他妖气泄露,或许也不是有意的。
沈鹮想起了什么,从地上捡起一片枯叶,在上写下符文后任由枯叶脱手而去,乘着微风飘飘摇摇地往月华斋的方向飞。
枯叶未到月华斋,就在方才沈鹮见到蛙妖小童处没多远,枯叶犹如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烈火灼烧般化作灰烬。符文消失的刹那,沈鹮看见了空中的波纹,那是结界的光。
“他在做什么?”沈鹮奇怪。
白容恐怕还不止设了这一个结界,在这结界之中必有其他阵法,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自己包裹于月华斋中。
是他听了沈鹮的建议,未服霍引的血,想要自己硬生生扛过进化带来的疼痛?
若真是如此,他又为何不在公主府待着?
那里没有御师随时发现他身为妖的可能,可比而今的紫星阁安全得多。
风中忽而荡来一股气,似是从那结界中冲出的,连带着九曲桥下的水面都起了几圈涟漪。
这股风中的妖气很薄,显然是白容刻意压制的后果。
沈鹮想他既不想让人知晓,她还是不作打扰好。
月华斋外有白容自己设的阵法结界,白容的妖气不会扩散至外。更何况蓬莱殿外也有阵法结界,而殿内只有沈鹮一人在,依白容的谨慎程度,也不会让他自己陷入危险。
“走吧,相公。”沈鹮牵着霍引的手,拉着他打算回东二苑。
一拽,霍引未动。
“相公?”沈鹮抬眸朝霍引看去。
霍引的四肢如同僵化了般立在原地,那双看向月华斋的双眸却渐渐染成了墨绿,就连妖气也从他的脚下逐渐向周围扩散。
不过几个眨眼间,桥前地面生出草坪,尚未从冬季里彻底苏醒的树枝生出柔嫩的叶芽,池岸垂柳在风中摇摆成绿烟,一切生机勃勃,沿月华斋蔓延。
“相公?”沈鹮晃着霍引的手,可他似是听不见。
她心下一慌,拍了几下他的脸:“霍引!”
沈鹮急得都快要用符了,霍引才像是豁然惊醒般剧烈地呼吸。
扩散的妖气并未收敛,他用力地抓住了沈鹮的手。
霍引声音颤抖:“夫人,糟了。”
“什么糟了?”
“宝物……坏了。”
第86章 惊鸿
白容已经在月华斋里待了好些天了。
具体是五天, 还是七天,他记不太清。早几日他的意识还算清醒,即便身体很痛,可他还能透过窗外的光来判断日夜更迭, 但最近这两天他有些分不清日夜, 也算不准时间了。
他的头太疼了,疼得他甚至睁不开眼, 只能蜷缩在凌乱的书海中尽力掩藏自己的妖性去撑过这段难捱的生长痛。
说是生长痛, 实际上这种痛苦比白容早几年经受过的要疼得多。
彼时他刚从青云寺离开, 入住到蓬莱殿, 东方银玥每个月只见他两面, 初一、十五, 是他每月去交课业的时候。那时东方银玥会考他法术与学问,那也是他每个月难得轻松又无比紧张的时刻。
那时的生长痛也让他浑身如骨裂,如同眼下这般在几乎只能容纳下一个人的小床上翻来覆去, 挨过了生长痛, 他便可长大成人了。
生长痛每个月一次, 一次三天,持续了整整两年。
可这次的生长痛显然与他记忆里的不同,否则当初在风声境他便不会觉得自己大约是病入膏肓有性命之忧, 从而将沈鹮当成能救他的大夫、将霍引的血当成他续命的良药。
沈鹮说,他是在生长痛。
有的妖的确如此, 若在第一次成长的过程中遇到些许挫折变故, 身体没长好的,也会迎来第二次生长。
这少之又少, 却也不是没有。
这么长时间白容也在翻看药书医典,紫星阁风行殿里的书他几乎看了个遍, 便是过去不感兴趣的类目他也熟读完了,却找不到与自己相关的病症。沈鹮常年待在风声境灵谷,灵谷中的妖相较在外漂泊或生存的妖来说要珍稀得多,她连那些妖的病都能看出来,必不会不懂装懂。
就当这些痛苦是生长痛带来的,白容如此告诫自己。
他甚至记着沈鹮说的话,若他想好得快一些,便不要服用霍引的血,由身体化作妖身去适应这次成长与改变,待到生长结束,他也就不必再承受痛苦。
所以白容根本就没将由霍引的血制造的丹药带来蓬莱殿,他将那瓶药丢在了公主府内,又特地赶在元宵前将月华斋外设立了阵法与结界,这次不论多痛,不论要痛多久,他都要咬牙坚持。
可事实上,痛苦远比他想的要持久、更难忍受。
早几日身体疼痛时,他只觉得冷,正如他之前数次经历生长痛一样,头痛欲裂,身体逐渐显现出蛇形,皮肤越发地白,发丝也蜕成了银色,四肢生出了斑驳的蛇鳞。只要这个时候吃下霍引的血,他便可以渐渐好转,这些妖形收敛后,不要三日便能恢复如常。
白容的意志力一直不错,冷到极致时他连哈出的气都化作了一团白雾,可他凭着那股韧劲儿扛过了最初的痛苦,身体终于不再感受到寒冷。
寒意褪去,他还能勉强保持人形,他就躺在月华斋二楼悬空的小木屋内,躺在那张小床中,白容睡了这些天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好觉,而后渐渐被热醒。
血液从寒转温,热得他头脑昏沉。
他从未体会过身体里有如此炙热的温度,便是他最兴奋,好似能感觉到血液沸腾的时候,其实他的血也依旧是冷的,那是心理上的快感与错觉。可如今他要体会的,却是实打实的生理上的矛盾与异变。
白容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化作了火焰,顺着他的经络燃烧。
银发铺了满床,少年的身体翻来覆去地发抖,蜷缩的双腿纠缠并拢,最后蜕变成了彻底的蛇形。
于腰肢往上蔓延的鳞甲逐渐覆盖了他的胸膛。白容看向自己化作利爪的双手,心中惊恐万分。缠绕在手臂上的发丝纠结成一团,浅茶色的瞳孔渡上了一层金色,却不知何时有滚烫的血液顺着眼角滑落,染红了他的视线。
原来不是他的幻觉,这一刻白容才清醒地认知到,他的血真的是热的。
一条蛇妖的血……燃烧起来了。
小床上的被褥已经汗湿透了,白容却依旧未从那种灼烧的痛苦中缓过来。他掌心捂着头顶最痛的地方,感受到泥泞的血液中被顶破戳烂的脆弱皮肤内,一截柔软的骨头。
只要触碰到头骨,疼痛便会成百倍地侵袭他的身体。
他双眸空洞地望向前方,粗重的喘息声与痛苦的哀嚎声压抑着从喉间挤出,白容分不清昼夜,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忍受了多久。
他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忍过这一回,便再也不必受制于人,不必再承受一月数日的痛苦。
白容嗅到了自己血液的味道,也嗅到了满月华斋中的妖气,他得想一些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缓解痛苦。
从回忆中去搜寻印象最深,反复回味的片段,无非是与东方银玥的云雨纠缠。
初次生涩的欣喜与激动。
梵宫中肆无忌惮的放纵。
只要是与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对于白容而言,都是无可替代的止痛良药。
白容开始回忆触碰东方银玥的感受,她的眼神、她的声音,他最喜欢她睥睨旁人时的漫不经心,那样显得他尤为特殊。他回想起东方银玥身上的香味,如今她为了掩藏她身上有他的气息,将凝华殿中的熏香都调制成了冷香,与他的妖气极其相似。
但在此之前,东方银玥身上的香是暖的,是芙蓉花的味道。
那是很久之前的记忆了,是东方银玥如今回想不起的过去。
她说她知道他是浮光塔里的妖,之所以将他留在公主府,是因为霍引离开了隆京,甚至远离了玉中天,而她以为能与霍引一样挣脱浮光塔的封印逃出塔外的妖,血脉极有可能能压制住隆京的其他妖。
她带目的将白容留在了身边,可白容接近她,却也不算毫无目的。
是东方银玥唤醒了他。
在那无边无际沉睡的黑暗里,白容听不见一切声音。他的意识、妖力皆被封锁,唯有时间流逝,漫漫长河中的孤寂一直笼罩着他。
而他在那无尽的黑暗中,第一个感知便是嗅觉。
他嗅到的第一缕气息是温暖的芙蓉花味,带着一丝血液的腥甜,直朝他的面门而来。
那是白容首次有了其他感知,他像是终于从沉睡的封印中被唤醒,从而挣扎着想要彻底苏醒,想要除却嗅觉,还能有视觉、听觉、触觉,一切活着拥有的感受。
紧接着他便听到了声音。
清脆的女童声好似离他很远,隔着一层朦胧隐约传来。
他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和谁交谈,只知道那声音与芙蓉花的味道带给他的感受一样。
于是他睁开了眼,他看见了一只柔嫩的手掌轻轻贴在了他眼前的封印上,像是隔着一块厚厚的冰,却将她的体温,她的气息,悉数传达至封印内。
“玥儿,过来。”
一名男子道:“皇室的血虽可解开浮光塔外的封印,却不能解开浮光塔内诸妖的封印。”
白容看见那破了一个小伤口的手远离了封印,可他还想再多感受一些人的体温,想见到更多,于是白容追随那只手而去,追随那道声音而去。
自然,他没能冲破封印,他甚至没能冲破将他困住的冰。
“父皇,这枚蛋好像在动。”
女童重新扑了过来。
这回不是她的手,却是她的脸。
精致的女童如同瓷娃娃般的脸庞贴在了封印之上,那双漂亮的凤眸微眯,像是想用力看穿封印内那冰球般的蛋壳里到底藏着怎样的妖。
那双眼与她探究的神情印在了白容的眼里、心里。
而她的气味、声音、容貌,皆是他苏醒后对这个世界的第一认知,从此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血液中。
那是幼年时的东方银玥,是她第一次进入浮光塔,是所有东方姓氏的皇室族人都要知晓浮光塔的存在对隆京的意义。她要认得镇国大妖,她要知道这座塔代表了人与妖做出的交易。
那天她离开后,白容又一次沉睡,再度苏醒便是浮光塔异变,加印在他身上的束缚随着霍引的离开而减弱,而他随着本能离开封印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饥饿,饥不择食地在宫巷中吃起了尸体。
起初他没认出东方银玥。
她的相貌变了些。
人与妖不同,不能长久地维持一个形态。
可她的凤眼未变,还有她身上芙蓉花的馨香与血液的味道,也依旧是白容记忆里的模样。
白容凭借着那些回忆撑着这段生长痛带来的痛苦,反复于心中闪过的画面,细致到他连彼时风吹起东方银玥的发丝,哪边头发先飘起他都记得分毫不差。
白容仿佛由这些回忆产生了些许幻觉,脑海中各种神态的东方银玥一并出现眼前,他抓紧身下的被褥。
“殿下……”
鲜血的气味掩盖妖气,沸腾的血液燃烧四肢,白容惊恐地看向覆盖于身上的鳞甲经由血液的流转而逐渐蜕变了颜色。
从银白,变成了玄黑。
痛苦过了最高峰,五脏六腑灼烧的痛感也从滚烫变成了温热,而他几乎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了下去,撞倒了无数书架,摔在了书海中,颤抖地冲向被撞远摔裂的琉璃镜。
白容想起了沈鹮曾对他说过的……所谓进化。
进化,不是成长。
他在生长期没有任何异样,他不残缺,所以这一次的生长痛也不是他未完全长大,而是因为……他在异变。
白容终于捡起琉璃镜。
镜面对准了他的脸,碎裂的琉璃镜上堪称妖异苍白的脸庞被裂痕分成了数面,却在每一面上都映出了他额角流下的两道猩红血痕,与血痕之上如冰凌倒竖一般的犄角。
琉璃镜落地,彻底摔碎,白容看向地面上无数碎片中的无数个自己,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直接昏了过去。
这一觉过去,又不知是多少日。
白容在书海中昏厥,又在书海中苏醒。
屋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入房内,透过薄薄的窗纸,将窗棂上的喜鹊雕花都印在了单薄凌乱的被褥上。
满地琉璃镜碎片中,他还是过去的他那般模样。
额头的伤口神奇地愈合,只是两道干涸到发黑的血液提醒他,他曾看见过长在他头顶的东西,那东西因他忍过了这一次异变带来的痛苦,随妖身变化破骨而出。
白容抬手轻轻碰了一下凌乱的发丝,银发间头皮完整,就连他痛了大半年的缺失的头骨也意外地愈合了。
他到底……是什么?
白容慢慢抬起自己的手。
化作人的外形,披上人的皮肉,他的手臂白到可见青筋,迎光望去,妖气释放的同时一层鳞甲从肘弯处朝手背蔓延。
不再是他熟悉的银色蛇鳞,却成了如竹叶状,纤细尖尾的玄色鳞片。
鳞甲深处是红肉,鳞甲覆盖之下就连血液也是烫的。
白容惊恐地收了手,用长袖遮蔽,再用被褥笼住了自己。
满头银丝因生长痛过去,又因他能控制妖性而逐渐蜕成了黑色,白容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通人,然而他却深刻地知道,他的确改变了。
他不是蛇。
却更像那种先前只在书上描述所见过的……最后一只已经沉睡在隆京之外化作连绵千里之山脉的——龙。
第87章 自残
沈鹮近来很不安。
雨水过后便有不少离隆京远的御师往回赶, 生怕错过了新一年紫星阁大会便提前归来。
她偶尔出蓬莱殿能看见其他三殿的御师越来越多,蓬莱殿中人少,暂且没人回来。但距离惊蛰越来越近,已不足半个月, 整个蓬莱殿中每逢深夜便会飘过白容的妖气, 他若再不好,恐怕藏不住身份的。
霍引说, 宝物坏掉了。
沈鹮不知如今白容是什么情况, 她去过月华斋外几回, 每次都被蛙妖小童拦住, 后来她从另一面想要偷偷潜入, 又被白容设下的阵法困了大半日。
沈鹮有些焦躁, 她既不能用符炸了白容的阵法与结界,以免引来他人注意,又不能放任白容如此下去。他独身一人在月华斋中若真出了问题, 也没人能帮得了他。
有时在白容的妖气飘到东二苑范围时, 霍引便会豁然起身走到院中, 愣愣地盯着月华斋的方向,形同木头桩子似的,也不知受到了怎样的感应或羁绊。
沈鹮问他, 霍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重复着:“宝物坏掉了, 要修好他。”
沈鹮担心霍引, 也担心白容。
她没告诉白容他或许是龙的原因,是彼时身处宫巷, 耳目众多,不是说这话的最佳时机, 且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白容一定是龙,或许是拥有龙血的蛟?
但不论白容是什么,他如今身体如生长痛一般的异变一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得多,否则他不会将自己关在月华斋二十多日也不见消息与动静。
距离惊蛰只有七日时,已经有古家的弟子入京了,只是他们此番入京分成了两队,古念与古春舍等人还要再两日才能赶上。
只要一想到蓬莱殿的弟子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陆续归阁,白容若在此时化作原身撑破了月华斋的小楼,那一切就为时晚矣。
沈鹮还是打算再去碰一下运气,哪怕炸了白容的结界,她也得见到他人才行。
若要做大事,自要趁夜黑风高好行事。
今晚的月照理来说应当很圆,可风多云厚,将星月的光芒悉数遮蔽。
沈鹮朝月华斋走去的途中一直在想霍引与白容的关系,她并不很了解妖族过去的故事,知晓龙凤二主还是因为她在灵谷待过,那里年迈的老妖尚且认得些妖族的古文,拼拼凑凑说给她听的。
那些已经过去数千年的往事,恐怕只有真正活过了数千年的妖才知道。
霍引便是那只妖。
镇国大妖这个称呼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浮光塔在时他便在,彼时龙主中融还未沉睡,霍引那时拥有意识与记忆,必然会记得白容的由来。只是从十年前他离开浮光塔后,那些记忆随着他跨出浮光塔一并消失,若想再追寻到过去,追寻白容的身世身份,还得找回承载着霍引记忆的,属于大妖的心脏。
“你还记得宝物,是不是也能记得其他?”沈鹮走到月华斋附近,抓着霍引的手忍不住收紧:“相公,你为何能知晓白容是好是坏?”
即便白容受伤,霍引又怎知道?
他过去的存在究竟是为了镇压隆京数百万只妖,还是为了守护彼时还只是颗蛋的白容?
霍引显然没有回忆起,他在沈鹮问出这个问题后露出疑惑的眼神。
既然问不出,也不必纠结这一时。
沈鹮将自己带上的符悉数贴在了月华斋后方的结界上,这可是白容设下的结界,就连洛音那种设阵高手在白容眼里也只是平平无奇,对沈鹮这种阵法废物而言,要破结界不亚于登天。
数十张符全都点燃的瞬间,沈鹮双手比了结印,符文贴着结界燃烧出一丝缝隙,可很快缝隙就自然填补。她试了几回,提前画好的纸符已经用完,她用符纸燃烧结界的速度,远不如白容所设结界自行修复的速度快。
霍引看不下去,在沈鹮的符燃烧殆尽之前,伸手刺入了那条结界裂缝中。
他的五指化做原型,如枝叶藤蔓般迅速伸展,柔嫩的绿叶和藤蔓交织着结界裂缝的边缘,将那缝隙蚕食得越来越大,终于露出了一个可供一人钻过的小洞。
沈鹮瞪大了眼睛看向霍引的手,在霍引示意的眼神下,毫不犹豫从他的手指缝里钻了过去。
沈鹮:“……”
便当做那是霍引的手指缝吧。
待她好不容易爬进了月华斋的院子里,一回头便瞧见霍引已经跟上来了,他的右手恢复成正常的模样,沈鹮还是将手捧起仔细翻看了一遍,就怕有什么伤口。
“痛吗?”她问。
霍引摇了摇头:“还好,我愈合得比结界快。”
沈鹮抿嘴,她自然知晓霍引的身体有疗愈的功效,在沈鹮面前他几乎没受过伤。除却没有心脏的最初几年霍引总昏过去,其实后来也不见他的身体破过一道口子的。
即便如此,她还是有些心疼。
月华斋很安静,一丝光都没有。
白容入夜了也未点灯,偌大的二层小楼周围因有结界,连风都吹不进来。这里布满了妖气与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叫人莫名感受到了阴森,不寒而栗。
月华斋并未上锁,沈鹮推门而入。
她从袖中掏出小小的夜明珠,只能照亮眼前两步路。凌乱的书籍满地都是,沈鹮举起夜明珠念了段咒,珠光更亮了些,朝二楼悬空的小木屋照去。
“白大人?”沈鹮刚出声,便被眼前一幕惊吓到了。
白容很爱读书,整个月华斋被他改成了书屋,唯有二楼悬空的小屋是他唯一休息的地方。即便她没去过,也知道里面怕是只能容纳下一张单人的小床,再配几个衣箱便没了。
可此刻那小屋下半截被染得通红,整个月华斋的血腥味都由那里传来,木屋的地板缝隙里偶尔还会滴下几滴血液,拉着粘稠的丝,染红了三、四张书架。
“白容!”
沈鹮握紧夜明珠从一旁贴墙而建的梯子跑了上去,她心跳很快,若是常人流这么多血,此刻怕已成干尸了!
木屋的门裂成了两半,沈鹮透过裂开的缝隙可见屋中的凌乱,她的掌心贴着木门想要推开的刹那便有一股强劲的力量将她从二楼推了下来。
霍引牢牢地接住了沈鹮,把人抱在怀中再去看木屋,心中担忧沈鹮,又因白容的现状而焦躁不安。
沈鹮站稳后对木屋道:“你醒着?那你在发什么疯?都流这么多血了,不知撤下结界向我求助吗?!”
沈鹮气得直跺脚,她再度从楼梯上去,这回拽上了霍引,咬牙切齿道:“相公,让他别动!”
霍引闻言眨了眨眼,这要求像是违背了他的某些意愿,可只要是沈鹮发话他必然顺从照做。于是霍引释放妖气,木香笼罩着整个月华斋,他用自身妖气与白容对抗,比起在一梦州中释放妖气时不同,这一次霍引觉得分外困难。
白容在抵抗,奈何他伤得太重,木门还是被沈鹮一脚踹开了。
木屋里的画面不比沈鹮预料的好多少,整个屋子早就被血水浸泡了,除却满眼的黑红再没有其他颜色,就连那些被白容珍藏放在床头睡前都要看的书籍也早已被他自己的血染得不成模样。
少年裹着潮湿厚重的被褥,背对着门的方向,满头银发也被染了大半猩红,被褥挂下床侧一角还在滴答滴答往下滴血。
沈鹮没看见他的模样,却也知道他怕是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她无从下脚,渐渐涌上了些不忍心。
跨步走向白容,沈鹮还没开口问他现在算什么情况,便听见他道:“你早知道了,对吗?”
“知道什么?”沈鹮脚步停顿,鞋底踩着黏腻的血肉,恐怕那些东西都是从白容身上而来的。
即便生长痛或异变再痛,也不至于将他折磨成这个样子啊!
白容却苦涩地笑道:“知道我是什么。”
“你是……白容?”沈鹮说完,又一顿,反问:“那你是龙?”
“我不会是龙的。”白容的声音沙哑,像是被什么利刃割破了喉咙般。
待他慢慢回头朝沈鹮看去时,沈鹮才觉得心脏骤停,忘了呼吸。
他的脖子真的被割破了,一块由水符化作的冰刃戳穿了他的喉咙,致使他回头的动作都变得僵硬。堪称妖艳的少年脸庞上遍布血污,唯有那双金色的眼眸于夜里发光。
水符借水生利刃,屋中能被白容所用的水,只有他自己的血液。
“你为何要这样做?”沈鹮只觉得恐惧。
眼前所见这一切不是因为生长痛,也不是因为异变,将自己摧残得不成人形是白容自己的选择,他一直在自伤。
白容道:“我只有化作了人形,才能弄伤自己,很奇怪是不是?”
“不奇怪的。”沈鹮以为他不懂,以为他怕哪里出了错,特地解释道:“我听灵谷的老人们说,龙甲坚硬无比,龙爪无坚不摧,若你真是龙,只要你化作原形,哪怕只露出妖形,这世上便没人能伤得了你。”
魏家那把令人闻风丧胆的从龙剑,也是由一片龙鳞而来。
白容尚未完全蜕变成龙,此刻他的血液还是冷的,但只要他展露妖形,他的血液就会从蛇血化作龙血,从冰冷变为滚烫。
可白容听了并未觉得安慰,他像是接受不了现实,被褥之下的少年抓着脖子上的血刃用力往下拉扯,像是要将自己开膛破肚。
即便木屋黑暗,可沈鹮依旧能看得清楚,在他自残的同时那条棉被下方滚出不知多少血液。
“住手!”沈鹮顾不了那么多,也不管她会看见被褥下少年的身体,几步跨上了小床便抓住了白容的手。
被褥滑至少年的腰间,沈鹮面露惊异,不可置信地看向白容的身躯。
他破开喉咙的血刃割到心口位置便停了,在白容的胸膛直至腰腹上覆满了纤细如柳叶的玄黑鳞甲,而他双臂上露出的皮肤早已被他的利爪抓得几乎溃烂。
他一面想要自杀,一面被身体治愈,妖的求生本能让他死不成,可却不知什么原因让他一遍遍地想要破开龙甲。
“你究竟想做什么?”沈鹮道:“你可知你是龙?或许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龙了。”
“那就更糟糕了啊。”白容慢慢松开手,他已经尝试了无数遍,连他自己都无法劈开的龙甲,旁人也别想成功。
他顺势倒在血淋淋的床上,任由龙鳞覆盖全身,在那龙鳞之下的皮肤正迅速生长,再致命的伤口也不过顷刻间便能愈合。
沈鹮看着这堪称神奇的景象,所以他甚至不用霍引的血便能自行恢复,可他偏偏在这么多天里,将自己弄成了这幅鬼样子。
“沈鹮。”白容低声问道:“你可知晓三百多年前,周氏因何而灭?观星推运之术因何而毁?”
沈鹮知道,她读过古书楼里的书,也听过老一辈说的故事。
“因周氏预测到未来的天穹国有灭国之祸。”沈鹮说出这话后,想到什么,浑身一震。
“臣反君,子弑父。”白容翻身,双臂将脸遮挡:“玄龙闹城,冰封隆京。”
这是当初的预言,被打成妖言惑众。周氏因此惹来灭门之祸,观星推运也从此被革除紫星阁,成为人人不可说的禁术。
曾经没有龙的。
传闻中融山是真龙所化,但那也只是传闻。而今活下来的人,从未见过活着的龙身,他们甚至没见过蛟。
所以周氏的预言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
可一旦白容真的是龙,那周氏的预言便必然是真,不会有假了。
沈鹮安慰:“那种所谓预言不会有人信的。”
白容却脆弱地蜷缩起来,周身龙鳞褪去,他下半身裹在潮湿的被褥里,露出苍白消瘦的脊背,仿若病入膏肓。
他带着些许哭腔道:“殿下会信的。”
第88章 醉风
东方银玥信预言, 她甚至让一个周氏后人在梵宫上日夜教魏千屿观星推运之法。
终有一日会有人再看见那段预言里的画面,而若这世上真的只有白容这一条龙,那他……便是东方银玥最惧怕也最痛恨的存在。
“我尝试过许多回,或许我只是蛟……”白容的手攥紧成拳:“可蛟的鳞不会那么坚固, 总能拔下来, 所以我想要拔鳞。”
沈鹮越听越心惊。
看着月华斋中流着的血便知道,白容已经做过不下百种尝试, 只要有一种可以证明他不是龙, 那即便预言为真, 他也不会如此无措慌乱。
他将东方银玥视为一切, 可若他注定与人族为敌, 祸乱隆京, 注定如预言所说推翻东方皇权,白容不知自己如今该怎样面对东方银玥了。
他不敢离开月华斋,他甚至不敢活着。
白容初化龙形, 他的身上或许有许多地方尚未彻底改变, 所以只要他恢复成人的模样便还与过去一样, 血液是冷的,身体也是脆弱的。
他无法掌控逐渐沸腾的龙血,也无法操控妖形后的身躯, 或许他的骨头、他的犄角、他的爪都未完全长全,所以他尚未在自己的身上探索出龙的弱点。
他只能自残, 不能自杀。
“你别想那么多, 事情还没坏到那种程度。”沈鹮抿嘴,她本就不擅长安慰人, 更何况是那平日里冰冷的好像坚不可摧的白容。
白容如今理智坍塌,情绪崩溃, 任何正常的安抚都起不到实质的作用。
沈鹮无措地朝霍引看去,她见霍引竟还在用妖力去压制白容,便挥了挥手,让他撤去妖力。
反正白容也弄不死他自己。
多日尝试,白容也暂且放弃了抵抗,他如一具尸体般躺在血泊中,对沈鹮道:“你们走吧。”
“那你呢?打算再继续残害自己?”沈鹮蹙眉:“你这样下去,血腥味迟早会引来麻烦,到时候人人都知道你是妖,你蓬莱殿主的身份便坐不住了。”
白容不为所动。
沈鹮又道:“那推举你坐上这个位置的长公主殿下,又该受到怎样的非议?”
白容的身体显然僵硬了一瞬。
沈鹮松了口气,还能思考,便说明他还不是真的疯了。
“况且你可想过,以你对长公主的感情,你真的会做伤害她的事吗?”沈鹮道:“预言中的玄龙若真是你,你可想过你为何会冰封隆京?或是因为殿下有危险呢?在这预言到来之前,你不妨找找办法,若不能阻止预言的到来,但至少可以提前防患。”
“往好的方面多想想,别钻牛角尖了。”沈鹮像是个知心姐姐似的坐在白容身边,她道:“惊蛰之后便是殿下生辰了,你还打算一直待在月华斋?”
沈鹮见他头发乱得碍眼,想安抚性地帮他理顺,还未碰到白容便被他一巴掌打开了手。
沈鹮抿嘴啧了声,这狗东西怕是已经好多了,还知道不识好歹了。
“今夕何日?”白容问。
沈鹮道:“再有七日,便是惊蛰。”
她看了一眼夜色,眯着眼纠正:“子时已过,再有六日,便是惊蛰。”
白容沉默着坐起身,那身体白得几乎发光,搞得沈鹮不好意思看,直避开了眼。
“你们可以走了。”白容道。
“我们走了之后,你还会自残吗?”沈鹮问。
白容双手捂着脸,慢慢弓下腰背:“你说得对,我该提前防患,只有走出这里,才能找到杀死龙的办法。”
沈鹮:“……”
好吧,还没好彻底。
他又道:“若能避免最好,若无可避免……只需在我化作龙形前杀了我就成。”
沈鹮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劝说,便只能点了点头:“你坚强些。”
反正暂且不想寻死便可以了。
从月华斋中离开,沈鹮回想起方才见到白容的情形与她对白容说的一番话。那些话都是为了安慰白容,可实际上她心中也有担忧。
她没告诉白容如若预言为真,他的确是那唯一一条龙,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冰封隆京,或还有一个可能。
“瘴毒……”霍引突然开口。
沈鹮叹了口气,心中万分纠结:“是啊,我想的就是瘴毒。”
此时白容处于崩溃边缘,未必会想到这么多,可沈鹮才从隆京万两金楼中的瘴毒带来的祸乱中缓过来。悄无声息被带入隆京的瘴毒足以疯魔隆京一角,但若将来藏入隆京的瘴毒与十年前一样呢?
十年前致使整个隆京的妖都攻入皇城的瘴毒,若悉数渡入一条龙的身体里,白容若失去理智不可自控,在那种情况下,他或许真能做出冰封隆京这种事。
“夫人。”霍引拍了拍沈鹮的肩膀。
沈鹮还沉浸在思绪中没回神,待抬眸看向霍引时才一怔,眨了眨眼清醒了些:“你说什么?”
“有瘴毒。”霍引伸手指去一个方向。
那是醉风楼,是隆京与鹤望楼有双冠楼之称的另一个酒家,也是上官家的产业。
隆京尚未从除夕与元宵的热闹中缓过来,不夜欢歌中,就怕有人趁乱闹事。
索性见过了白容那处血腥的画面,沈鹮也睡不着了。
“我们去看看。”她牵着霍引的手朝紫星阁外跑,意图去醉风楼。
她问霍引:“所见瘴毒可多?”
连她都没有感受到瘴毒的气息,那这次的瘴毒应当不多才是。
霍引摇了摇头,回答道:“很弱。”
沈鹮边跑便朝霍引看去,眸中有些惊喜,她不禁笑道:“没想到相公如今越来越厉害了。”
霍引闻言,也很高兴:“夫人更厉害。”
“怎么说?”沈鹮挑眉。
霍引道:“夫人修好了宝物。”
沈鹮:“……”
若可以,她才不想再见到白容那种浑身上下都烂透了的模样。
越过黑暗的深巷,二人转而来到了醉风楼前的街道,沈鹮还抓着霍引的手,心里犹豫许久终是问了出来:“你为何会认为,白容是宝物?”
霍引眨了眨眼,不解道:“宝物便是宝物。”
“你一早便知晓他是龙?”沈鹮抿嘴纠结。
霍引摇头:“最先不知道,他与宝物一点儿也不像,但那一天夫人去找他,我嗅到了宝物的气息,这才断定他是宝物的。”
“宝物是龙蛋?”沈鹮挑眉:“之前在浮光塔见到他的封印就藏在你之后,与其他的妖都不同,你是为了保护他?”
霍引轻轻眨了一下眼,他努力去理解沈鹮话中的意思,也努力去回想白容还是龙蛋时藏在了他身后的封印之下是什么景象。但是对于浮光塔里的画面,除却沈鹮来找他把他叫醒与他说话之外,其余的一概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宝物为何为宝物?
霍引不记得了,他只知道一定要把宝物收好了,不能让别的人伤害他。自然,他自己伤害自己已经超出如今霍引的认知与理解范围内,所以他不知要怎么办。
还好夫人厉害,三言两语就让他收手了。
沈鹮见她问不出什么,也不去为难霍引,关于过去或未来的事都不如眼下的重要。
过去不可更改,预言何时到来沈鹮也不知,妖的寿命要比人长得多,或许白容真有祸患隆京那一日,但彼时她早已老死也说不定呢。
到了醉风楼前,沈鹮还没进去,便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上官茹的身后跟着上官家的御师,不知她方才经历了何事,人中两侧竟生出了几缕胡须,看上去险些就要化作妖形。骄纵又狠辣的上官小姐在外名声并不比当初的上官清清好多少,她从青云寺放出来后便异变成了妖这满京皆知,如今有人让她当众难堪,上官茹自也不会让对方好过。
“杀了他们!”上官茹愤恨地指向醉风楼里的身影。
沈鹮顺着她指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醉风楼里坐着几个异族人。那些异族人围绕着一只男妖,不见其容貌,但他身上的妖气很香,单一个背影也知他容貌非同一般。
上官茹身后的御师立刻与那些异族人对峙起来,虽未真的动手,却剑拔弩张。客栈的掌柜从中调和,两边都不敢得罪,但上官茹什么性子众人皆知,她绝不肯善罢甘休。
沈鹮瞥了一眼那几个异族人的打扮,瞧见对方袖口上的九头兽绣纹,猜出了他们是苍珠海地的齐家人。
云川分七地,共六大氏族。
玉中天卞家与上官家。
蕴水魏家。
风声境古家。
银地孟家。
再有便是苍珠海地的齐家。
苍珠海地占地极小,位于云川西南,夹在了蕴水与风声境之间,只有一个州地大小,却如世外桃源。
苍珠海地里几乎没有人,一万个住民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个是妖,那里可以说是专门的养妖之所。传闻是当初妖族从风声境灵谷跑出后,曾带着木之灵与水之精在那处避世过一段时间,所以变得尤为适合妖生存。
但因苍珠海地的资源有限,那里被早已被御灵卫包围,为皇室直统,外头的妖不是谁都可以进出那处,里头养出的妖也时常作为贡品被送入隆京。
好比当初能掌上起舞绝色容颜的扶璇。
好比先帝最爱的羽族的绫妃。
还有被东方银玥赠给魏千屿的玄马……这世间的玄马除却皇室的牧场里有几匹,剩下的就都在苍珠海地了。
齐家,是留在苍珠海地的唯一人族,他们不擅驭妖之术,大多是大夫。
而今醉风楼中六个齐家人护着一只男妖,可见那男妖大约是要送入皇室的。
怪了,送男妖入皇室?
如今小皇帝十四了,合该定下未来皇后人选。在此之前,各氏族想方设法往皇宫里安排自己的人也无可厚非,苍珠海地要送容貌绝色的妖来,怎么也得是个女妖。
莫非……
沈鹮瞪大了双眼,突然发现了不得了的猜测。
“莫非咱们小陛下是断袖?”沈鹮讶异地低呼出声,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轻笑。
她猛然回头,在暗巷中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身量颇高却很消瘦,戴着全脸的面具,一头枯槁的白发随意地束在身后,青衫布鞋,瞧着像个苦行的老头儿。
霍引竟也看着那人没动。
若霍引发现了他却没吱声,便代表那人没有危险。
隆京何时有这种怪人了?
沈鹮疑惑了瞬,再看向醉风楼里的齐家人,猜到这人大约也是从苍珠海地而来,只是没出现,必不是与齐家人一边的。
醉风楼内,上官茹即便知晓对方是齐家人也不为所动。
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她不过是多看了那男妖几眼齐家人便拦了过来,口角之争后对方又对她下药害得她险些露出了猫脸,她怎能咽下这口气?
“我才不管这人是要送到哪儿去的,今日我非杀了他,再杀了你们!”
上官茹吼完这句,便见那男妖起身准备离开。
沈鹮离醉风楼还有些距离,不过她眼神好,一眼就瞥到了那男妖的相貌。对方不过短暂转身往醉风楼上走,避开纷扰,那一瞥却叫她停住呼吸,瞪大了眼。
“乖乖。”沈鹮咽了口水。
霍引的脸凑到她跟前,拦住了她的视线,眉头微皱,不满道:“夫人看谁?”
沈鹮眨了眨眼:“我原以为白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妖,真不知这山外有山,妖外还有妖啊!”
“夫人夸他?”霍引更加不满了。
沈鹮连忙摇头:“自然,我眼里心里都只有相公一个,我只是……替白容担忧。”
她方才没想通,还以为这男妖是送给当今圣上的,闹了个笑话。而今见这男妖相貌,加上不久后长公主的生辰,她突然就想到这男妖的最终去处了。
白容若是知晓苍珠海地给东方银玥送了个此等容貌身段的男妖……
会不会冰封隆京虽未可知,但大约是会连夜跑去云川西南,冰封苍珠海地吧。
第89章 惊蛰
男妖上了楼, 楼下便只有上官茹与齐家的人纠缠。
沈鹮会来醉风楼本就为了瘴毒一事,方才见了上官茹在才没有贸然上前,便是离得这么近她也没察觉到瘴毒藏在何处,却在下一瞬亲眼看见了瘴毒。
上官家的御师为了保护上官茹, 将那瘴毒洒在了齐家人的身上。
很淡, 微微一丝瘴毒在夜色中根本不起眼,犹如两点墨迹般落在了齐家人的鞋面上。齐家人不会受瘴毒影响, 但若他们等会儿上楼去找男妖, 只怕那男妖会出事。
沈鹮只是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上官家竟然还有瘴毒。
青云寺搜了上官府许久没查到上官家的瘴毒所在, 正因为没有切实的证据所以林阅才能将他们救出来, 此刻看来, 上官清清的说法竟是对的。
她临行前与沈鹮深交了一番,说上官家在十一年前隆京之祸上似有先知,提前便做好了躲避的准备。如若当时数百万只妖一同反抗疯魔当真是瘴毒所为, 那上官家就必然与瘴毒有所关联, 那林家在其中又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十一年前便撇不开瘴毒的上官家, 又怎会轻易便让人查出他们藏匿瘴毒之所?
上官茹在自家酒楼大闹之事很快就传到了上官靖的耳里。
沈鹮亲眼看见上官靖大步走来,也不顾上官茹的颜面,当着众人的面挥了她一记耳光, 犹如当初在旖屏楼挥上官清清一样。
上官茹不可置信地看向上官靖,眼泪夺眶而出:“爹!你打我?!”
“打你还算轻的, 你可知齐家此番来京是为什么?马上便是公主殿下的生辰, 你我如今能在家中安生度日也有殿下从中调节之功,你居然调戏齐家带来的贵人, 还要打打杀杀的,成何体统?!”
上官靖这段时间老了不止十岁, 两鬓斑白,想来生意也不好做,衣裳穿得都没以往华丽了。
上官茹气得冲过去朝上官靖的心口捶了好几拳:“你欺负我,我要告诉娘你欺负我!”
以往上官茹被上官靖宠上了天,上官府内还有上官清清给她们猫妖娘俩撒气,而今上官靖度过了一个人生大坎,心爱的女儿又异变成妖却还不知收敛,四处招惹是非,怎能叫他不头疼?
她们还当如今的上官家,依旧是过去的上官家吗?
便是他们被关青云寺的那段时间,不知多少同行落井下石。对于上官家在玉中天闹的丑闻是人尽皆知,也只有这些外来的人尚肯给上官家几分薄面,要是换成了隆京本地其他商贾,怕是早与上官茹撕扯了。
上官靖唉声叹气送走了女儿,还得去给齐家人赔不是。
不过从他方才那一席话中可以听出,沈鹮的猜测没错,那相貌惊为天人的男妖果真是苍珠海地要送给东方银玥的生辰礼。
就在他们方才那一场父女反目的闹剧开始时,沈鹮便已经画了纸人符从齐家人的脚下跑过,擦掉了他们鞋面上的瘴毒,又纷纷收回了袖中。
瘴毒不多,但足以给上官家定罪,只是未找到上官家瘴毒的来源不好贸然动手。
沈鹮正欲回去,转身却见方才站在巷子里高瘦的男人居然还在。那张纯白的面具上两个黑漆漆的洞孔内,耐人寻味的目光正落在沈鹮的身上来回打量。
“紫星阁的御师?”对方问。
沈鹮一怔,讷讷点头,被对方无声的打量,她不自觉地握紧霍引的手。
那男人的目光又从她身上转到了霍引的身上,有些惊讶:“方才没细看,小姑娘你的契妖竟是棵树,要知植物化妖极难,你的契妖从何而来?”
“与你何干?”沈鹮又问:“你鬼鬼祟祟的来隆京做什么?可有通关文牒?该不会是偷入玉中天的吧?”
这一问倒是叫男人哑口无言。
他还真不是从正经官道走入玉中天的。
只是他没回答沈鹮的话,还不等沈鹮反应那人转身就隐入了巷子里,沈鹮立刻去追已不见对方踪影。
“他身上可有瘴毒?”沈鹮转身去问霍引。
一见霍引的脸,沈鹮顿时噤声,颇为尴尬地眨巴眨巴眼,伸手戳了戳他微皱的眉心问:“怎么一脸不高兴?”
霍引抿嘴,犹犹豫豫开口:“你夸别人好看。”
沈鹮:“……”
她觉得有些无辜,便道:“我夸了吗?”
“夸了。”霍引认真道:“你说白容比我好看,还说他比白容好看。”
沈鹮咬了咬舌尖:“可我也说……我的眼里和心里都只有相公一个呀。”
不行,霍引的眉头还是皱着的,根本没被这句话安抚。
沈鹮捧起他的脸,盯着他的眼道:“这世间的美丑如何定义?在我眼里,相公必数第一。况且白容再好看,他那狗脾气也不会有人喜欢他的,至于方才那男妖……妖妖娆娆,哪儿有相公男子气概。”
很好,霍引稍微被哄好了一点儿。
沈鹮再接再厉,踮起脚尖亲了一下霍引的唇,搂着他的腰贴着他的身体道:“何况我相公有一点绝无仅有的好,便是永远最体贴我,最喜欢我,最听我的话,从不与我生气了,换做旁的什么人,谁能做得到?”
霍引闻言,点头道:“我自然对夫人好,绝不生夫人的气。”
“那我们回家吧?”沈鹮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好困,不想走,相公抱我?”
霍引将对夫人好贯彻到底,沈鹮才伸手他便将人拦腰抱起,轻轻松松搂入怀中,温温柔柔地看向她:“夫人睡。”
沈鹮将脸埋入霍引的胸膛,心中赞叹。
真好哄。
果然大妖最好了。
经醉风楼一事,沈鹮接连几日离开了紫星阁,没事儿便往上官府周围转,或盯着上官家的御师,想看他们平日都是到哪儿练法术的。
跟了几日没跟出个所以然来,却逢一场春雨,彻底洗去了冬日最后一丝雪迹。
那日从月华斋里出来后,沈鹮便没去打扰过白容,但她也没再于夜里闻到白容的妖气或血腥味,至少表明他好了许多。
陆续有御师从外归来,古念念着她与沈鹮都是风声境的人,竟还带了风声境的特产榕花糕,一咬开香得掉牙。
小姑娘坐在东二苑的院子里,眼神时不时往修剪花枝的霍引身上看去,再暧昧地瞥了沈鹮一眼,压低声音道:“还是姐姐好福气。”
沈鹮:“……”
心里多谢,但不好言明。
古念道:“我也想养个好看的契妖,不过师兄不让。”
沈鹮还能怎么说?古春舍也是为她好。
“我想起来一事。”古念道:“来隆京的路上,我碰见了青云寺的人了。”
沈鹮微怔,见古念轻松的神情便知晓青云寺大约没查出什么来。
果然她道:“师兄前去套话才知道他们去了灵谷调查你的身份,青云寺的人真过分,长公主都还你清白了,他们还非要揪着你不放。师兄说,这是容太尉与公主府在斗我们看不见的法,青云寺的人蠢笨,却不知其实我们古家早就查过你的身世……”
说到这儿,古念停下了话语。
沈鹮眯起双眼盯着她:“何时查的?”
“沈姐姐别生气。”古念还小,什么话都往外说:“其实都是我的错,当时朝天会我见你用偏门赢了师兄心里气不过。经过你打败钱御师,我知晓你原是风声境人,可风声境的御师有你这般能耐的我们古家必然听过,我便想着调查你的底细,给师兄出气来着……”
古春舍怎么也算古家年轻一辈的翘楚,总不能输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后来便查到你是灵谷一个古老村落里出来的,那地方珍稀妖兽很多,你会这些驭妖之术也不足为奇。”古念抓了抓脸,笑着道:“你不会怪我多事吧?”
“不会。”沈鹮心下纳罕,自己的身世何时真就被改了?
能有此本事的,只有东方银玥一人。
可在她参加朝天会时古念便盯上了她,便说明东方银玥认出她的时间更早。
莫非就是朝天会初开,她去公主府给白容看病的那一日?那一日东方银玥说,希望她能留在隆京,原来彼时她戴着面具,就已经被长公主认出来了。
而长公主……也早就为她铺好了留在隆京的路与身份。
薄雨未消,紫星阁的大会照例举行。
时隔几日,沈鹮终于看见了白容。他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太好看,但他从来都板着一张脸,若非仔细看也瞧不出与过去有多大的改变。
大会期间白容没说话,或许这几日他也没回公主府。
总得将身体彻底养好了,他才好去见东方银玥。
大会后期各殿将年前考核的结果放出,因沈鹮彼时躺在公主府里养伤,并未参加考核,没有成绩,便成了实打实的蓬莱殿垫底,名字成明晃晃的赤字。
若她来年再是赤字,便不能留在紫星阁了。
与她同样是赤字的人中,还有一个人的名字眼熟。
沈鹮在明云殿的人群中搜寻魏千屿的身影,魏千屿不在,不过从各方消息听来他的身体已经好了,又回了皇宫去。
这一次不是被迫回去,却是他主动提出要回的。
大会散了,古念与古春舍都来安慰沈鹮,让她放宽心。
古春舍甚至道:“实在不行,我便向李大人提让你来明云殿吧,你的驭妖之术在万两金楼处大家有目共睹,李大人很欣赏你。”
沈鹮摆了摆手,谢绝后又被古家人宴请一起去鹤望楼吃饭,同行蹭饭的还有蓬莱殿的另外两名女御师,风声境的周思芸与银地的朱妙。
至于魏家的两人自然去找魏家的御师亲近。
一场春雨唤醒了隆京里的花草树木,新长出的枝丫上在风中颤着几片嫩绿或嫩黄的新芽。鹤望楼中的仙鹤也愿意从暖笼中飞出,偌大的高楼中空部分四、五只鹤旋飞,叼走了客人手中的果子。
沈鹮难得与人共饮,古家人看上去冷清,熟识后还挺热情的。
周思芸家离柏州不远,家中还有人在御灵卫里,喝多了之后便告诉沈鹮一个也算大快人心的消息。
先前污蔑沈鹮杀人的柏州州府孙大人被革职下台,其子孙长吾从隆京回去后不知因何与一只妖牵扯了关系,后又为妖杀人,被押入死牢了。
那些零碎之事不算荒唐,每日都在发生。
从鹤望楼里出来后沈鹮身上暖呼呼的,她不胜酒力,只喝了两口已然有些晕了。
鹤望楼给来往贵客买了伞,一把把颜色各异花绘不同的油纸伞撑开,遮雨而去。
沈鹮独来独往惯了,难得与她撑一把伞的不是霍引,而是旁人。
春雨多寒,她的右腿又在隐隐作痛,但相较前些年而言已经好了许多。
古念话多,提起了宣璃长公主的生辰,就连古家家主也亲来隆京献礼,想必分外隆重。
沈鹮想起她的腿之所以好多了,也是因为太医院正所配的药她还在吃,而能得此好处,便是东方银玥示下的。
以前她叫过东方银玥姐姐。
虽因这十年生疏,可除夕夜她也吃过东方银玥特地从宫里带来的热饭热菜。
长公主的生辰……她合该送一份礼去的。
第90章 夜袭
一场春雨后, 皇宫里的桃花开了。
细雨洗净了墨香斋前的翠竹,清幽的雨淋竹香伴随着桃花的甜香味儿飘至东明宫各处。
东方云瀚撑着脑袋与卞翊臣下棋,已经几次抬眸朝对方看去。
“陛下有话直说。”卞翊臣被他盯得浑身难受,下棋也不怎用心了。
东方云瀚撇嘴道:“老师打算等到何时与姑姑坦白?”
卞翊臣手中一子落入棋盘, 竟错得离谱, 使东方云瀚杀了小半面棋子。
“孤看得出来老师心仪姑姑已久。”东方云瀚边收棋子边道:“再有两日便是姑姑的生辰,老师今年备的礼可能送出了?”
“再等等吧。”卞翊臣着实没想到自己的心思竟这般好猜, 藏了多年的情谊, 其实早就被小皇帝看在了眼里。
“等到殿下有了选择的权利, 臣会有所行动的。”
再有两年, 东方银玥便要还政于帝。时间过得很快, 东方云瀚竟也慢慢长大, 从以前只知道在姑姑怀里哭泣的小孩儿变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帝王。
他知容太尉频繁给东方银玥施压,暗地里培养的亲信也终于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东方云瀚控制着人族的权利, 才能让东方银玥放手去与妖族博弈。
东方云瀚赢下一局, 笑道:“孤听说苍珠海地要给姑姑送一个男妖。”
卞翊臣闻言, 收拾棋盘道:“是。”
殿下身边本就有男妖,旁人投其所好不足为奇。
东方云瀚抬眸看向他,又道:“不论是白容还是那个苍珠海地来的贡品, 孤都是站在老师这边的。”
“陛下慎言。”卞翊臣微微蹙眉,没再开下一局, 只是对东方云瀚行礼:“臣不是陛下的对手。”
前一句慎言, 摆出老师的架子,下一步认输, 便是臣对君的态度。
东方云瀚撑着额头看着卞翊臣,微微眯眼, 心中叹息。他的老师如此规矩木讷,怕是永远也无法讨姑姑欢心,今年姑姑的生辰若再不出手,或许等到姑姑自由了,她便不会再从利益考虑未来,卞翊臣就更没机会了。
惊蛰之后桃花盛放的日子,便是东方银玥的生辰。
每年东方银玥的生辰东方云瀚都要大操大办,许是这两年特殊些,东方银玥还政之期将至,再过两年便是东方云瀚的十六岁生辰,以至于送礼之人颇多,都是为了未定的驸马之位。
隆京来了个倾城绝色的男妖,那是苍珠海地送给宣璃长公主的面首,这消息早已传遍,白容自然也听到了。
他有好些天没回公主府了,但东方银玥却没派人来找过他。
年后诸事繁忙,容太尉家中又办了场喜事,与兵部联姻,在朝中的权势地位再度水涨船高。武将抱团,文臣却没有首脑,原先极得人心的魏太师自从远离隆京回去蕴水之后,渐渐也就没了消息,不再出山。
而今隆京文臣主心骨,反而是年不及而立的卞翊臣。
有人说,他是驸马之首选。
不时有人瞧见东方银玥与卞翊臣一同出入宫门,还有人传他们好事将近,是那苍珠海地的男妖来了使得帝师有了危机感,这才急于宣誓主权。
那些话都是从一梦州处传出来的,一梦州里的文人极追捧卞翊臣,写起话本也有一套。
故事都传到了沈鹮耳里了,也不见白容有什么动静。
她甚至偶尔还能在蓬莱殿看见白容坐在榕树下捧着书看得入迷,似乎外界纷纷扰扰与公主生辰皆不被他放在心上,就好像……他放弃了东方银玥似的。
洛音未归,沈鹮也不孤单,古念经常往她这跑,时不时带几样好吃的东西来。
与古念接触久了沈鹮也发现小姑娘有些花痴,只要是好看的男子她都喜欢多看几眼,评论几句。
没见到霍引时,古念就与沈鹮提古春舍,见到霍引时,古念便总打听沈鹮与霍引相处的细节,而今时常能在蓬莱殿瞧见白容,她竟敢调侃白容。
“沈姐姐也在看白大人呢?”古念笑盈盈地凑到沈鹮跟前。
沈鹮在此久时了,她一直盯着白容,古怪的感觉窜满全身,总觉得下一瞬白容就会拔剑而起,先杀苍珠海地的男妖,再杀卞翊臣。
但他太安静了,安静地出奇,甚至姿势未变地看完了三本书。
沈鹮啧了声:“你不觉得白大人变了吗?”
“是变了,他竟不穿玄衣了,今天穿的这件苍色也很好看,比以前显嫩多了。”古念双手捂住通红的脸。
沈鹮大为震惊,古念又道:“我觉得白大人若穿红衣必定更好看,再佩戴墨玉,简直就是话本里走出来的武林少侠!”
沈鹮:“……”
经古念这么一提她倒是想起来了,好似白容自从确定他的本体为龙之后,便再没如以往一样穿过黑衣了。在他心里,还是抵触玄龙的。
古念只敢嘴上说说,真让她凑近去与白容说话,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
沈鹮盯了白容两日,明日便是公主生辰,白容竟还不回公主府去。沈鹮觉得他大约是被打击得太深,该不会就此一蹶不振,只想找到自杀的办法吧?
纠结半日,天黑之际沈鹮还是打算去找白容好好谈谈。
如此消沉不是好事,哪儿有人是为死而活?
她才刚走到月华斋前,便瞧见一道身影窜了出去。少年避开了玄色,就连夜行衣也是接近玄黑的黛蓝,反倒是在月色下显眼了许多。
沈鹮沉默了会儿跟了上去。
沿途之路熟悉,正是醉风楼,白容的动作很快,便是沈鹮专心盯着他还是在到达醉风楼的这条街上把他跟丢了。
不过他的目标显而易见,她就说白容哪会那么平静,外头关于长公主的暧昧传闻沸沸扬扬,十本里几乎找不出一本与他有关了,他怎能坐得住?
果然,来杀人……不,来杀妖了吧!
少年人,就是冲动!
沈鹮啧了声,跳上醉风楼的屋顶后便察觉到了白容的妖气,她愣了一瞬,立时被阵法锁住双足。再看醉风楼内,层层叠叠的结界生成,直将醉风楼中的人分成了十数层。
这技法她有些熟悉,不就是最初白容决定在光明城明珠楼内要杀魏千屿而设的幻境?
幻境中,每个人所见皆不同。
苍珠海地而来的男妖身份非同一般,想要悄无声息杀了对方便只能营造合理的假象,十数层结界幻境让每一个来往醉风楼的人都有同样的记忆,又不会注意到男妖之死。
白容不是冲动,他是精心设计过的。
沈鹮破不开他的阵法,就怕来迟了还真叫他得手,便只能唤出霍引。
“相公,你能不能找到他?”她此刻被困醉风楼顶的屋檐上,根本看不清里头的场面。
霍引点头:“我找宝物,很快。”
“那就快带我找到他,我被他阵法锁住,若不阻止,这家伙杀了人便麻烦了!”沈鹮双脚还被困住,阵法犹如两道坚固的锁链,根本无法挣脱。
霍引抓住沈鹮脚踝上的阵法,妖力一摧便折断了,两股完全不同的妖气在空中相撞,若非这层层叠叠的结界封住了醉风楼,恐怕他与白容都得曝露。
沈鹮为保安全起见,还是在这条街外设了个简易的结界,只要有人经过这条街道她便能感知到,若真遇上白容发疯,她也好控制局面。
结界设完,霍引便带着沈鹮从醉风楼顶楼的窗户上进入楼内。
若非她眼睛特殊可见妖气,这楼中景象险些就要将她也给迷惑了过去。醉风楼内一切都显得再正常不过,饮酒作乐的围一桌,亲朋聚餐的坐一室,还有吵嚷声与嬉笑声,诸多结界配着幻境,让这些人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假象之中。
在宁和的假象之外,真实的醉风楼四楼西角,已经展开了搏斗。
一阵飞花冲破了木门,淡粉色的妖气迸发,撞入了幻境里便化作四溢的酒香,飞散的木门碎屑成了醉酒之人无意间撞倒的屏风,还有人去扶他起身。
沈鹮连忙朝四楼西角冲了过去,从幻境踏入真实,险些被迎面而来的冰刃割断了发丝。
她侧身避开,瞧见白容已占上风,利爪穿过男妖的胸膛,鲜血染红了对方的衣衫,满地花瓣暴露了男妖的本体。
难怪他生得那么好看,竟是梅花化身。
植物化妖极难,修炼数千年才能成精,可眼前的已然成妖,大约对方擅长的领域不在战斗,故而不敌白容。
白容没戴面具,他似乎料定了这苍珠海地的梅花妖不是他的对手,必会死在他的手中,所以也不在意被人看见了容貌。
他的手已经穿过了对方的妖身,直往心脏的位置探去,利爪越陷越深,男妖又呕了一口血出来。
沈鹮几步上前拦住了他,抓着白容的手便往外拔。
“你还真要杀了他不成?”沈鹮震惊,只见白容手臂微顿,她连忙给霍引使了个眼神,却见霍引不知为何愣愣地站在门外,动也没动。
“相公?”沈鹮拽着白容的手,见那男妖已然昏了过去,便喊:“霍引,你愣着做什么啊?”
霍引似是被这一声唤回了神,他踏入木门朝沈鹮而去,还未走三步便浑身一颤,声音也变得虚弱了起来:“夫人……我不舒服。”
“怎么了?”沈鹮一时不知要顾着哪边,却见下一瞬霍引直直地倒在了地面。
她立刻松开了白容的手,转而朝霍引跑去:“相公!”
手指颤抖地探向霍引的鼻息,还好他还有呼吸,沈鹮又为他把脉,只见他脉象紊乱,妖气在体内乱窜,像是解开了某种禁锢的封印般横冲直撞的。
“白容,别顾着杀人了!”沈鹮转身瞪向少年:“快过来帮我!”
那边白容的手已经彻底探入了梅花妖的身体内,他倒是没急着杀人,只是微微皱眉将手越陷越深,竟半截小臂都刺了进去,像是在搅弄对方的五脏六腑。
沈鹮都快看吐了,她觉得白容大约真的疯了,也不知那梅花妖还能不能活下去。
她握着霍引的手在他手心画了定魂的符,再想去管白容时一道身影从天而降,青衣布鞋有些邋遢,竟瞬间扣住了白容的脉门。
“别动。”男人出声。
沈鹮震惊:“是你?!”
那个跟着齐家人从苍珠海地一路偷入玉中天的面具男。
白容没再动了,他缓慢回头,只见到纯色面具前飘过几缕白发,紧接着周围幻象扭曲,有人打破了他的幻境。
“隆京真是人才辈出,先是有你,再有个他。”面具男看了一眼沈鹮,再看白容,一怔后又盯着沈鹮护着的霍引。
他麻烦地啧了一声,一手拽一个,念了一道口诀便带着他们从幻境结界中抽离。
沈鹮瞧见飞舞在眼前的符卷着风,身体忽而腾空,她赶忙抱紧了霍引,比着爆破的符文想要从这黄符中冲出去。
黄符彻底遮蔽了视线,她竟被困住了手脚,待她从符中冲出时,人已到了隆京城外。
春夜雨多,潇潇而下。
沈鹮将霍引暂且化作木簪戴在头上,再去看雨中打在一起的二人,心中震撼这世上居然有人能与白容这个杀手不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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