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面具
雨水寒凉, 沈鹮的右腿隐隐作痛,她也不知这突然出现的人是好是坏,但总归她与白容为同伙,只能上前先帮白容。
“小丫头, 你帮他?他可是杀人凶手。”面具男道。
一道寒刃飞过, 沈鹮惊了,停在原地骂白容:“你知不知好歹?我帮你, 你还打我?”
雨中少年与白发男人你追我赶。
白容却道:“若非你多事, 我已经杀了那只妖了!”
沈鹮闻言一怔, 追上前问:“他没死?他都被你折磨成那样了, 竟还没死?”
白发男人比了个结印, 趁着沈鹮与白容说话之际设下双星阵, 二人皆临时被困。他没杀人的意图,甚至没逃走,只是停在了一株樟树枝上看沈鹮与白容解阵。
如此关键时刻沈鹮直接将双星阵爆了一角, 白容解阵更快, 也不再追着白发男人, 却问沈鹮:“你为何跟过来?偏要碍事!”
“我不管你,任由你在隆京杀人吗?那妖做错了什么非得去死?况且你不知自己的身份特殊?”沈鹮就差骂对方蠢,生怕别人不知他是妖, 还是龙。
白容却道:“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事,但我相公要护着你!”沈鹮提起霍引, 心下便焦急。她哪儿想管白容呢, 只想赶紧找个安全之地,先将霍引放出来看看他到底出了何事。
“幼稚……”树上的面具男摇了摇头, 见不远处还在大雨中吵得仿佛决裂的情人般的一人一妖,挥了挥手道:“看在我的面子上, 暂且别吵了,和好吧。”
“什么和好?我与她又不熟。”白容嗤笑。
沈鹮呛声:“好好好,我们不熟,白大人,日后你若出事可千万别想起找我来帮忙!”
白容撇嘴:“滚吧。”
沈鹮呲牙:“混蛋,狗东西!我早就想骂……唉?!”
沈鹮的话还没说完,便见到一旁樟树上看戏的面具男被银光缠绕,身体束成了蚕茧,尚未挣扎就倒在了地上,只露了个头出来。
白容右手握拳,妖气牵引着千丝万缕的银光,银光之外再加阵结,这回算是将那个面具男人彻底困住了。
面具男长叹一声:“中计了……”
沈鹮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方才白容为何要与她争执了。在她冲破黄符之前白容便已经与那面具男人交手,他知晓对方的实力,恐怕算出了就算沈鹮一并加入战斗也未必能擒住对方,这才生了一计,故意与她漏出破绽,让对方放松警惕。
可她方才还骂白容……
沈鹮悄悄朝白容看去一眼,少年冷着脸,似乎并不在意沈鹮方才骂了他。
她抿嘴,低声道:“对不住啊,白大人。”
白容没看沈鹮,径自朝那面具男人走去,他俯身探手要去摘对方的面具。
沈鹮也走到白容的身边,要看这人的真面目。
“别动!你们若动我面具,那我就不告诉你那树妖该怎么救回来了。”男人蛄蛹着身体往后缩。
白容双眸微眯,并不在意,即将触碰到男人面具的手被沈鹮抓住,他回眸去看,沈鹮目光带着恳求望向他:“白大人……”
“不是狗东西了?”白容冷淡地问。
“是我的错。”沈鹮咬唇:“我不知你的计划,话赶话才口不择言,但霍引的身体的确很奇怪,若这人能救,我想试一试。”
白容沉默着,沈鹮又道:“看在霍引的血也曾帮过你的份上,看在我还是蓬莱殿人的份上……”
白容收回了手,背过身去:“你问。”
“多谢。”沈鹮拱手,心中感激。
如同蚕似扭曲地躺在地上的男人松了口气,于夜幕下遥看一眼隆京,他轻叹一声,似是惆怅不知从何说起,尚未开口,便被沈鹮掐着脖子:“快说!”
男人:“……”
“你们俩都这么粗鲁吗?”男人无奈:“我若是你们的敌人,还会将你们带离险境?”
男人面朝白容道:“你的确是设界的高手,不过几息间便将幻境化成,若躺在醉风楼中的真是一个普通的妖,你此刻怕是早已得手。只可惜他不是普通妖,方才你也发现了吧?那只桃花妖身体特殊,他没有内丹。”
若想杀了一只妖,不是摧毁对方的身体,而是捏碎对方的内丹。
所以方才白容的手在那梅花妖的身体里搅弄,实则是在找他的内丹?
“实力强劲的妖,才能将自己的内丹驱出体内,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以保全性命。”男人又看向沈鹮道:“但将内丹取出极耗元神,施法不当便会导致失忆,甚至意识混沌的情况。”
沈鹮心下微沉,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男人,似是要将对方看穿。
她太好奇眼前之人是谁了,竟能知晓霍引的症结所在。
这世间绝大部分的妖化作人形后与人的构造相同,人之命在心,而妖的妖丹也多藏于心脏处。沈鹮当年带走霍引时还小,不知他缺失了心脏,后来才渐渐明白他之所以长时间沉睡的原因。
霍引不仅没有心脏,他也没有内丹。
所以她猜测霍引的内丹极有可能藏在心脏之中。
这也是沈鹮在霍引不再需要沉睡来修复身体后,急着带他回来隆京的原因。若他的心脏被旁人先找到,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说,你知道他突然晕过去的原因。”沈鹮问:“那你可知道他是谁?”
男人反问:“我若真知道他是谁,你敢承认吗?”
沈鹮一惊,白容突然出手要去拿住对方,可终究差了一步,面具男破开了妖力化成的茧,连着往后退了数步,身形消失在雨幕中。
只留声音以符传来。
“不必担心,他很快便能醒来。”
沈鹮扶着头上的木簪,再转身去看白容,少年还想去追对方,但走了几步又颓丧地回来了。
“你不去追杀他了?”沈鹮问。
白容摇头:“过子时了。”
过了子时,便是过了一日,算起来今天就是东方银玥的生辰了。
沈鹮抿嘴,抽出一片叶画了符文,遮蔽大雨后才道:“我观察了你数日,还以为你一心求死,谁承想你半夜杀妖,可真是乱来。”
“若不杀他,明日他就该污了殿下的眼了。”白容也不在意是否被雨水淋着,他望向隆京,快步往城门方向而去:“我本想杀了他,再去找卞翊臣的。”
沈鹮:“……”
果然如此啊。
“杀了卞大人之后呢?长公主殿下就是你一个人的了?”沈鹮摇头道:“你这样做就不怕公主生气?”
“怕。”白容抿嘴,垂下眼眸。
虽怕,但还是要做的。
于白容而言,所有可能会出现在东方银玥身边的男人都是威胁,不论对方是妖或是人,在朝中何等地位,他只要确保自己是东方银玥身边的唯一就行。
偏执,霸道,阴狠。
这从来就是沈鹮眼中的白容,她一早便看穿了他的本性,妖性占人性的上风。
他不是没想过若杀了卞翊臣后,朝堂动乱,对于皇权的影响,毕竟卞翊臣是帝师。
可对于他眼中的长公主而言,那些动乱影响就显得不重要了。
沈鹮随白容一路回到了隆京城内,见对方径自走入紫星阁蓬莱殿的月华斋,没想真的去杀了卞翊臣后,她才松了口气。
她回去了一趟醉风楼,楼内结界逐一撤下,并未引起多大的风波。
齐家人甚至没发现梅花妖出事,在醉风楼四楼西角雅间内溅开的血迹也被清净诀清理干净。她走到了房门前悄悄朝里看了一眼,梅花妖还睡在地上。
她看见了对方的身体正在修复,破了一个血洞的胸膛内有淡绿色的妖气将他的皮肤编织在了一起,只要他还活着,那屋中破碎的桌椅板凳便不重要了。
沈鹮离开醉风楼,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哪一处,待回到紫星阁后才猛然想起。
她与白容被那面具男人提出醉风楼一路带去城外后,男人对他们设下过双星阵,此阵是紫星阁的阵法。
沈鹮曾在朝天会蓬莱殿比试上用过,那是因为她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了解,但方才那人为何会如此顺手?
莫非他也曾是紫星阁的人?
这一场春雨未停,只是到了白天便逐渐转小,因是长公主生辰,隆京来了许多为长公主贺生的贵人,酒楼客栈都已住满。
东方银玥的生辰宴在宫中牡丹园举行,主设晚宴。
直至傍晚也不见雨停,宫人才急忙招来了妖,拉开巨大遮雨幕布,树梢上挂满了彩灯,红绸铺地,白玉为席,夜明珠坠挂幕布之下宛若星河入海,处处璀璨。
宴席开始,歌舞笙箫。
东方银玥难得慵懒地斜倚着看群妖翩翩起舞,待几曲过后,逐云才走到她的身后道:“殿下,宫门那边说没见到白大人。”
东方银玥握盏的手微顿,拇指摩挲着青玉盏上的花纹,看向歌舞的目光收回,落在杯盏里倒映的夜明珠光辉中。
“不必管他了。”东方银玥说罢,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白容已经许久没有回过公主府了,细算下来,大约有两个月。
这两个月间他都在紫星阁,哪儿也没去,东方银玥了解他的动向,却难得地不知道此刻他心里在想什么。
往年每到生辰,少年都会提前来贺,知她生辰这日忙碌没空陪他,干脆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守着她。
今年特殊,若非她让逐云打听,怕是连他此刻在哪儿也不知道的。
难得一场盛会,东方银玥却完全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若非此宴席她是主角,怕早称身体不适,借机告辞。
一道道佳肴食毕撤下,再一件件贺礼献上。若去细听,还能在一声声恭贺中听见遮天幕布之外的雨声,噼里啪啦吵得人心烦意乱。
再多的奇珍异宝也不过如此。
一道浓香飘来,苍珠海地献礼,齐家人没卖关子,直接唤了梅花妖上前。
那是一名容貌惊人的男子,别说女子,便是男人也忍不住多看其两眼。他身着浅碧色衣衫,银梅刺绣,乌发及地,桃花眼顾盼生辉,若非身形在此,眉宇间隐约可见硬朗男姿,便有些美到雌雄莫辩的地步了。
齐家家主道:“此妖为雪梅而化,尚未有名,赠长公主殿下以作消遣,还请殿下赐名。”
赐了名字,便代表收下了梅花妖。
席上人人皆知公主府内已有男妖面首,公主殿下对其颇为宠爱,十年如一日从未再见其他男色。
过长的寂静让氛围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
齐家人也不急,只叫梅花妖献艺。
毕竟是精心训练过的妖,白纸铺上长案,他便提笔书画,短短半盏茶的功夫便将东方银玥的身形勾勒出栩栩轮廓。
东方银玥看着对方,那男妖不卑不吭,也不显紧张,为画卷上色后,齐家人将画卷展开。
她没看画,却是一直在看人。
“赐座。”东方银玥开口。
齐家人闻言,心中喜悦。
宫女搬上圆凳,梅花妖先是对东方银玥行礼致谢,而后再坐。
“碧衣如水也如雾,便叫雾卿好了。”
言罢,东方银玥还是称不胜酒力,有些头晕,竟提前离席。
长公主似是随口取名,却又结合那梅花妖的衣衫配饰,众人见之,皆心领神会。
这只梅花妖,公主殿下收下了。
第92章 红线
生辰宴散去, 卞翊臣跟随东方云瀚去了墨香斋。
小皇帝盘腿坐于榻上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东方银玥为何会真收下那只苍珠海地而来的妖。
“孤其实查到,那蛇妖两个月未回公主府了。”东方云瀚抿嘴:“所以孤才会让你抓住机会,切莫让自己后悔。”
可谁能想到一只蛇妖走了,又来了只梅花妖。
卞翊臣脸色不太好看, 却还是挂着微笑道:“臣不会后悔。”
东方云瀚有些同情地望向他:“老师……”
今年卞翊臣给东方银玥备的礼还是没来得及送出去, 东方银玥早退宴席,也没看后头的人究竟给她送了些什么, 她的心思不在生辰宴上。
卞翊臣倒是不觉得, 东方银玥的心思在那梅花妖上。其实开宴之前, 东方银玥让逐云去宫门等人, 再到逐云孤身一人归来时, 卞翊臣就发现东方银玥的酒盏未曾离手。
她为谁饮酒, 卞翊臣知晓的。
从东明宫出来,卞翊臣一路冒着薄雨往回走,来参加长公主生辰宴的绝大部分人都留下来了, 少之又少如他这般淋雨而归的。
说不伤心是假。
三年前李国公府的宴席上, 有人往东方银玥的酒里下药, 彼时所有人都在等看她的笑话,卞翊臣亦察觉到了她似乎神色不对,便在她走后让自家马车跟在后头护了一路。
后来逐云来回进出公主府, 卞翊臣亦猜到了情况,彼时逐云在公主府前见到了他, 李国公府宴席上的肮脏事便瞒不住了。
他虽没告诉逐云, 但想来逐云已然猜到了他的目的。
如若真需要那个人出现,他亦可成为东方银玥的棋子。
那夜在公主府等候的人不止逐云在御灵卫中找的亲信, 还有坐在马车内从未离去的卞翊臣。直至天明,他见到那名御灵卫从公主府侧门出来, 这才命府上人驶马车离开。
卞翊臣早就吃过迟一步的苦,可好似从那之后,每一次他都追赶不上了。
大抵就是有缘无分,他也不会过于失望。
卞翊臣走到宫门前时看见了东方银玥等了一晚上的人,他们二人都未撑伞,细雨淋湿衣衫,散了卞翊臣的酒气,未散白容满身朱色。
“白大人既梳妆打扮,怎不撑伞来?”大约是心里有口气,卞翊臣说话也不客气。
少年苍青色衣衫遇水几乎成了墨色,可上面斑斑驳驳的全是朱砂,连带他的手上与脸上都沾了不少。那朱砂也不知被他添加了什么药物进去,泛着淡淡苦涩的味道,却遇水不化。
白容此刻着实有些狼狈,发丝都乱了,在见到卞翊臣时也没有好脸色,只嫌他拦路,可他竟主动搭话,白容心思细腻,顿时联想到了另一个人。
卞翊臣在白容眼里,与那些对东方银玥图谋不轨的人并无区别,他们二人为敌对关系,能挫败卞翊臣的,大约只有东方银玥。
他愣怔了瞬,神色受伤,不可置信问道:“殿下收了他?”
卞翊臣反问:“你何不回府瞧瞧?”
白容脚下一顿,正要转身,就连卞翊臣这般文人都能察觉到他勃发的杀意,可在下一瞬他又冷静了下来,转而朝宫里走。
杀人不急这一时,可东方银玥的生辰再有一个时辰,便是真的过去了。
见白容匆匆往宫里跑,卞翊臣愣在雨水中,宫门处有人特来送伞,他摆了摆手,只盯着白容离去的背影。
一场春夜雨,浇醒痴人梦。
但这世上,还有人沉于睡梦中。
东方银玥的确喝多了,她头脑昏沉,侧倚在星祈宫的寝殿榻上,闭目养神,并未睡着。
宫人们端来了醒酒汤,她不愿喝,只让他们再泡一壶雨山枫。
带着些微苦涩味道的雨山枫被人端了上来,加上潮气,湿漉漉的春寒靠近,东方银玥眉头微皱,缓慢睁开了眼。
见到少年的那一瞬她有些愣神,还以为自己出了幻觉,但又觉得可笑,东方银玥自认她对白容的感情还没到能思念出幻觉的地步。目光上下打量了白容几眼,她连姿势都没变,瞧着对方身上滴答的雨水和斑驳的朱砂,沉默以对,看他如何解释。
白容惯会装可怜,总会蹲在东方银玥的跟前抱着她的腰,枕着她的腿,这次却没有故技重施。
他见到东方银玥醒来,眸光亮了一瞬,抓住她的手腕道:“我带殿下去一个地方。”
东方银玥有些意外,他竟没问苍珠海地梅花妖之事。
她道:“我的头还很疼。”
白容端来了雨山枫递给她,意思明了,让她喝了茶再跟他走。他没松开东方银玥的手腕,摆明了非要带她离开,东方银玥倒是想看他卖什么关子,饮了一口热茶便随白容出门。
逐云守在星祈宫外见到二人有些愣神,春夜的雨虽薄却凉,从这里一路走出宫门不撑伞的话一定会淋得透湿,正如此刻白容一样。再者春寒未消,即便不淋雨,风吹久了也会风寒,她自不赞成东方银玥离开,何况她还喝多了酒。
白容从逐云手中夺过了伞,逐云拦他:“白大人要带殿下去哪儿?”
东方银玥闻言,挥袖道:“不必跟来!”
怎能不跟?
今晚发生了太多事,瞧着长公主也不似很清醒的样子,白容满身朱砂,若不是逐云没嗅到血腥气,差点儿以为他是提刀杀了人就走来了,放这二人出去本就是冒险。
逐云不敢违背东方银玥的命令,只是没明着跟上去罢了,她的动作白容都看在眼里,却也没阻止她。
黄色的油纸伞在雨夜中像一轮落地的明月,伞下挂着夜明珠照亮前路,雨水淋湿的玉阶旁开满了细小的春花。白容将伞撑在了东方银玥的头顶,抓着她的手腕小心翼翼,而自己淋在雨中,一路带着她走出星祈宫,往皇宫侧门而去。
东方银玥身上的酒味有些重,便是吹了许久的风也未散去。她脚下虚浮,甚至伸手去碰伞檐下的雨线,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你到底要带本宫去哪儿?”
“出宫。”白容道:“我给殿下准备了生辰礼。”
东方银玥攥着手里的雨,直至将那点冰凉焐热了才问:“为何迟了?”
“不迟,殿下的生辰还没过。”白容盯着她脚下的路道:“我记得殿下告诉我,你本就是接近子时才生的,所以距离你真正的生辰,应当还有半个时辰。”
东方银玥闻言,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笑容未及眼底,却是深深地朝白容看过去。
她难得借酒抒情,心中到底有几分不满的:“若是换做以前,你必然早就黏在我的身边了。”
“即便再过几十年,我也依旧想无时无刻黏在殿下身边的。”白容抿嘴,回想起这两个月发生的事,心下微沉,也觉得不开心。
他的身体每一日都在变化,血液回温,要不了多久就会从一个冷血的蛇彻底蜕变成热血的龙。有时他睁开眼,头顶的龙角便会戳穿皮肤,他不敢让自己这般模样出现在东方银玥的面前,只能避开她。
出宫门时,宫门守卫震惊地瞧向二人紧握在一起的手,一句话也没多说便将侧门打开,毕恭毕敬地垂下头,全当什么也没看见。
出了宫门,白容准备的马车一早便在那儿等着了。
东方银玥看见马车便知道他没回公主府,用的还是紫星阁的车与驰马,再回想起今日所见苍珠海地的妖,上马车前启唇:“你怎不问今日宴席上发生何事?”
“不想问。”白容垂下头。
他的发丝早就全湿了,一滴滴水珠如泪水似的顺着他的脸颊滑落,白容抬袖擦了一下脸,没擦掉他眼下的朱砂色。东方银玥见不得他这么可怜的模样,鬼使神差地伸出自己的手,温暖的指腹贴着少年的脸颊,一遍遍轻柔地抚过,抚去了朱砂印记,可白容的脸还是红的。
他望着东方银玥的眼,与她对视许久,忽而皱了一下眉,再伸手捞过她的后脑,将自己凑了过去。
东方银玥还坐在马车内,白容的大半身躯淋在雨中,唯有肩膀与脑袋钻入车厢。吹久风淋久雨的唇很凉,贴着东方银玥的嘴唇近乎贪婪地纠缠着气息,是雨山枫混着酒气,还有他铺满了马车内的芙蓉花香。
东方银玥的手紧紧地抓着白容湿透的衣襟,攥得满手臂冰凉的雨水。少年的鼻尖蹭着她的脸颊,熟悉的妖气裹挟着呼吸袭来,让她心跳加速,逐渐沉沦。
牙齿咬破了嘴唇,白容血液的味道在唇舌间勾缠,他有些意外地睁开双眼,松开东方银玥后舔了舔被咬破的嘴角,竟露出笑意。
东方银玥触到满手新鲜的芙蓉花,那些花瓣上还有些许朱砂印记。
“这个季节,你哪儿弄来的花?”东方银玥问。
白容笑说:“秘密。”
“那现在,你要带本宫去哪儿?”东方银玥又问。
他还是笑着,故弄玄虚:“等到了殿下就知道了。”
今日是东方银玥的生辰,白容不想提一切扫兴的话题,他只是想让自己精心准备的礼,能赶在东方银玥的生辰彻底过去之前,被她看见。
马车一路往城门疾驰,沿途还算顺畅,但出了城门再往外走便难免颠簸了。
东方银玥手里捧着一束芙蓉花,靠在马车的车窗旁,被风吹动的车帘偶尔掀开一角,可见浓墨般的夜,也有几滴如凉雾似的雨水吹在她的脸上,洗去酒意,渐渐清醒。
她很少离开隆京,却记得这条路的目的地往哪儿。
当年皇兄娶太子妃,便在红绶山司命宫中求了签,签文上说太子妃为吉,皇兄的命中有一凶煞,若他能与太子妃琴瑟和鸣,则可化险为夷。
可太子妃为多番考量的利益所选,皇兄并不爱她,只能做到相敬如宾。
后来苍珠海地进献美人,将羽族孔雀化身的绫妃送到皇兄身边,皇兄对绫妃一见钟情,他没避开他人生中的凶煞。
世人都说红绶山司命宫上通苍穹,可算人命,但因三百多年前周氏观星推运一说后,司命宫便不再算命,只算姻缘。
白容竟将她带来了这儿。
隔着夜幕,东方银玥隐约可见红绶山上的朱色。这才春始,红绶山上的植物刚刚抽芽,便是要化作红叶也得等秋末之后,可偏偏那些红色耀眼,想让人忽略都难。
马车近了,东方银玥也彻底清醒。
不是红叶催熟,却是红绳挂树,缠绕着树枝,从山顶司命宫前一路挂了下来。
大雨无法淋去树上的红,夜风也无法吹走缠绕的绳,飘摇的红绳如一缕缕绶带,惊入梦中。
东方银玥突然掀开车帘,看见白容的背。
他身上的朱砂色与那些红绳的颜色一样,就连鞋上都沾了几点。
要想将这些绳子拴满整片红绶山上的树得要多久?东方银玥算不出来,因为她根本不会去做这种无意义的事。
“司命宫不为妖算姻缘。”东方银玥道:“当年皇兄想为他与绫妃求一根红线绑在司命宫的姻缘树上也被拒了。”
司命宫的人说人命天定,妖命难测。
那时东方元璟已是帝王,可依旧无法坏了司命宫的规矩。
“是啊。”白容道:“我都把剑架在那老头的脖子上了,他也不肯给我一截红线。”
东方银玥一怔。
少年回头,眉目弯弯道:“所以我没要司命宫的红线。”
这世上的树,哪一棵都可为姻缘树,这世上的线,染了色便是红线。
他在司命宫里求不来的东西,自己动手,还是拴在了红绶山上,将司命宫团团围住,只求他与东方银玥的姻缘。
第93章 烟火
东方银玥突然想起来白容以前也给她送过生辰礼。
他送的礼总与旁人给的不同, 所以东方银玥记得很深。前几年他还小,在青云寺中吃多了苦头,能给东方银玥的东西不多,且不能总赶上她生辰的正期。
有时东方银玥会在临近惊蛰的某一日醒来时, 推开凝华殿的门瞧见檐下挂着的一束花, 或几只草编的蝴蝶,都是一些小孩子才会喜欢的玩意儿。
她那时宫里也养着许多小姑娘, 都是当年隆京之祸后御灵卫的遗孤, 如今也成了御灵卫中的一员。
她以为那些漂亮的小玩意儿是宫中御灵卫遗孤所为, 总之, 东方银玥并未将它们往白容身上去想。直到白容从青云寺离开, 去了蓬莱殿, 他给东方银玥送的生辰礼便多了些心思,可也不是花钱能买得到的。
从三年前,她误饮了酒, 与白容的关系彻底改变那一夜开始, 次年的生辰他便送了她一根梅花钗。那是梅枝打磨而成的钗子, 做工并不精细,花样与款式却极似东方银玥曾戴过的某一款,宝石换成了琉璃, 金花变成了银丝。
从在李国公府喝酒出事之后,东方银玥便没真的再饮过酒了, 所以那年生辰她假装喝醉, 其实回到凝华殿还很清醒。
少年爬上了她的床榻,小心翼翼地将那根梅花钗戴在了她的头上, 东方银玥将他抓了个现形,也瞧见了他手上细小的伤口。
钗子是谁动手做的显而易见, 她故作不知,问他哪儿来的廉价东西就往她头上戴。
彼时白容脸有些红,没好意思说那是他自己做的,只说日后他会给她更好的钗子,一定配得上她的身份。
来年他果然换了根钗给她,用料更好,款式更新,做工也变细致了许多,但还是能一眼看出来那并不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他会在他送给东方银玥的所有东西上都花些小心思,像是野兽占据领地般留下记号。不论是他当年送给东方银玥的花儿、草蝴蝶,还是后来送给她的木钗、金钗,白容都在上面刻下了他的名字。
仿佛只要东方银玥收下了,便等同于被他标记了一般。
今年的生辰礼比往年来得都迟,却要花去白容更多的时间,缠绕着满山树枝的红绳在风雨中飘摇,东方银玥突然有种预感,或许那些红绳上也都被白容做了印记。
马车停下后,她掀开车帘意图下车,白容见状拦住了她道:“外头有雨,殿下在车内就好。”
东方银玥的头发上已经有几滴水珠了,被白容伸手拂去。
“你带本宫来这儿,就是为了坐在车内看这些红绳?”东方银玥问他。
白容摇头,抿嘴一笑:“自然不止。”
“还有什么?拿出来瞧瞧。”东方银玥朝白容伸手,白容却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她的手心里,对她道:“殿下抬头。”
天上一片漆黑,借着夜明珠才可看见簌簌落下的雨滴,细雨如银针坠落,满山潮气。
忽而雨停云散,便见一轮弯月高挂于夜空中,月亮很亮,几乎照见了整座红绶山头,使得杉树上的红绳更加显眼了起来。
不知从而来的一声利响,簇地一声便冲上云霄,五彩斑斓的烟火绽开那一瞬,东方银玥的心脏险些停止跳动了。
她愣怔地望向天空绽放的烟火,璀璨的颜色如星河化成了琉璃碎,纷纷坠落。
东方银玥已经很久都没见过烟花了,隆京内至少有十一年不再有烟火,甚至连鞭炮声都很少传出。人人都畏惧火光,满街照明的灯笼内,大多也从火烛换成了夜明珠或灵石。
这一簇烟火绽放的瞬间,她除却惊艳,也有些隐隐担忧。
白容放在她掌心的手转而握住了她,像是安抚一般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少年的手以前都是冰凉的,今夜却难得的温暖。
他道:“殿下不用担心,我没真的放烟火。”
东方银玥眼睛几乎没眨地看向一簇簇往天空窜去的色彩,从她周围停了雨,从她看见了明月开始便已知晓,这不是真实,而是白容所设的幻境。
“你胆子真大。”她道。
司命宫为百姓信仰,便是皇室中人也要礼让三分,可白容不仅将红绳挂满了红绶山,甚至在司命宫外设阵,布下幻境,放一场十数年未见的烟花。
“谁让他们不给我与殿下牵红线的。”白容道:“我本就是个小心眼的人。”
绚烂很短暂,可这一瞬的温暖却被拉得极为漫长。
东方银玥笑道:“我很喜欢这次的生辰礼。”
“以前我送给殿下的,殿下都不喜欢吗?”白容朝她看去:“每次给殿下挑生辰礼,我都很用心。”
“芙蓉花?”东方银玥晃着手里的花枝:“七岁小孩儿能想到送花,的确难得了。”
“那是因为,殿下的身上有芙蓉花的味道。”白容道。
“草蝴蝶呢?”东方银玥又问:“八岁的白容觉得,我像蝴蝶吗?”
白容摇头:“它们是被殿下的香气吸引过去的。”
在尚且年幼的白容眼中,身着明丽衣着雍容华贵的东方银玥,就是一朵盛放的芙蓉花,花朵的身边怎么能没有蝴蝶呢?
“还有后来的纸鸢。”东方银玥顿了顿:“灯笼,面具……都是你亲手做的?”
“九岁那年,有人在公主府里放纸鸢,我见殿下盯着看了许久,以为你喜欢。”白容道:“十岁那年我听见卖花灯的老伯说,荷灯引姻缘,相思入水流,我想荷灯那么小,但灯笼很大……”
回想起过去,白容觉得自己做过的傻事有很多。
却桩桩件件,在此刻如火一般烧上了东方银玥的心头。
“为何送我梅花钗?”东方银玥问。
白容脸颊微红,他道:“因为我从殿下那里……拿走了一个。”
他从怀中取出了坏了一角的朱梅钗,东方银玥只需看一眼便认出了这钗子。正是李国公府饮错酒的那一夜,她将此钗抓在手中,任由上面梅花瓣的宝石割破掌心,凭着这一股疼意忍回了公主府。
而今她的掌心还隐约有朵梅花的旧疤,浅淡成粉色。
那夜白容被她牵引着上了床榻,一本合欢书放在床头,一根坏了的朱梅钗却藏在了白容的袖子中。
他一直带在身上。
东方银玥从没想过白容送她的生辰礼有什么含义。
“为何上面,刻了你的姓名?”她问。
白容却反问:“我的名字是殿下起的,我将此名刻在赠与殿下的物品上,是何用意殿下真的不知吗?”
东方银玥一直以为白容妖性难训,他虽学会了收敛妖气,行事却依旧乖张,所以她认为白容将送给她的礼物上都刻下他的名字,是妖的领地本能。却从未想过,他的名字是她给的,他想将自己化作一样物品,送到东方银玥的身边。
他可以是七岁那年送给东方银玥的芙蓉花。
可以是八岁那年被芙蓉花的香气吸引的草蝴蝶。
也可以是被她牵在手里的纸鸢,提在手中的灯笼……
他可以是她身边的一切。
幻境中的烟火还在绽放,东方银玥却早已没有去看它们了。她的目光不知何时落在了白容的身上,只此一眼就再也离不开了一样。
幻境是假的,烟火是假的,此刻的天没有月亮,深夜飘雨,也不会有烟花在隆京上空绽放。可握着东方银玥的手的温暖是真实的,少年的赤诚与爱是真实的,总还有其他什么也真实着……
东方银玥抓紧白容的手将他用力拉入了车厢。
白容带着满身潮气跌在了她的身上,愣神之际,车窗外的璀璨烟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黑暗与噼里啪啦落下的雨滴。
雨水打在马车顶上传来细小的声响,可远不及东方银玥的心跳。
“是不是所有妖,都如你这般会魅惑人心?”东方银玥抚摸着白容的脸,问出这话后转而一笑。
她轻轻摇了摇头:“这世上大抵是没有其他妖,能如你这般扰乱我的心绪了。”
说完这话,她双臂勾住了白容的脖子,主动献上了自己的吻。
白容呼吸急促地压在了东方银玥的身上,急不可耐地伸手去扯动她的衣衫与腰带。零零碎碎的配饰发出叮当声响,其中还有一条被他炼化了放在东方银玥跟前的狐尾。
白容发上的水带着寒气流淌至东方银玥锁骨,湿漉染上白皙的皮肤,冰凉使人颤栗,情\欲让人沉迷。
东方银玥勉强从炙热的吻中得以喘息,她抓着白容的手往自己发上而去。
那些繁复的发饰之中别着一根粗糙的梅花钗,她不明白白容为何数月未归,还想着他今日总会出现在生辰宴席上,便戴着这根钗哄一哄他。
结果他没出现在生辰宴上,倒也不算真的迟了。
白容摸到了他亲手做的发钗,更为激动,心跳声几乎掩盖了窗外的大雨,急不可耐地冲了进去。
少年潮湿的衣衫尚且完整地穿在身上,迷离的金色双眸映着东方银玥的身体。
她躺在芙蓉花丛中,鲜红或粉嫩的花朵衬着玉色肌肤几乎让人为之疯魔。
白容俯身吻她时,东方银玥的手指划过了他的耳后,细长的龙鳞与以往大不相同,不再是冰凉的触感,带着滚烫的温度灼上了她的指尖。
“烫。”东方银玥嘶了一声。
白容闻言,立刻伸手捂住了她的眼。
他的手背上龙鳞尽显,掌心却温柔地遮住了东方银玥的视线。
“哪里烫?”白容深知自己并未完全了解自己的身体,也怕伤了她。
东方银玥的身体很红,她曲起的腿贴着白容的腰蹭了蹭。
所烫之处,不言而喻。
“我……”
白容正要退出,又被她的腿勾住。
“怕什么?”
东方银玥抓住了他的手腕,无所顾忌般问:“还能弄死我不成?”
妖的理智因这句话就像干燥的柴堆里扔进一团火,除却拥抱她,白容什么也想不到了。
覆龙鳞的双手捧起了他心中的芙蓉花。
于是眼前所见,皆是心中欲求。
这场雨到子时转小,天将明时才停。
紫星阁蓬莱殿东二苑中,沈鹮守了霍引许久。
前两日白容要去杀梅花妖,他们遇见的那个神秘男人告诉沈鹮大妖无碍,很快便能醒来,他口中的快与沈鹮以为的快不同,沈鹮甚至以为他是骗她的。
可那人说出这话时已然脱离了白容的妖术,不该再留下一句谎言才是……
此时霍引躺在床上,如过去数年一样沉睡着,不论沈鹮怎么叫他也不醒。
她仔细回想了霍引晕倒前的画面,明明在醉风楼上破开白容阵法时他还好好的,自跨入那梅花妖的房中时便出了意外,难道是梅花妖的妖术所使?
可若真是梅花妖所为,为何白容无事?
又难道是因为白容为龙,而霍引与那梅花妖同为植物化妖?
沈鹮摸不透原因。
“相公,你快醒醒吧。”
她趴在霍引的身边,握着他的手,一觉睡醒时已经天明。
东方银玥的生辰过去了,而她给长公主选的礼还躺在屋中桌上。
第94章 木灵
沈鹮在霍引的床边守了一夜, 霍引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心中不安,起身去倒水时却发现桌面上立着一只纸鹤,曲了整夜的腿在这个时候软了瞬,沈鹮扶着桌面慢慢坐了下去。
纸鹤是符纸所叠的, 上面覆了些妖气, 照理来说还未进紫星阁门便该被察觉了才是。可这符纸上所绘内容竟让它安然地通过紫星阁大门和蓬莱殿内外层层叠叠的阵法结界,飞来了沈鹮的房间。
蓬莱殿的阵法与结界都是白容设的, 便是洛音也未必能放一只鸟进来, 更何况还是符纸叠的仙鹤。
但能飞到她的桌上, 必然是来找她的。
沈鹮心中猜测了几个会给她送纸鹤的人, 有这交情的能力不够, 有这能力的又无交情……
她犹豫了会儿, 还是将那符纸仙鹤打开,仙鹤展开的同时上面的符文一个个消失,不过她的记性好, 即便符文打乱消失她还是记住了大概, 这是风行殿里的内门法术。
画符之人叠这仙鹤, 再用妖气附着其上传入沈鹮的屋中,废了这么多功夫,只给她留了一句话:“酉时来找我。”
“我”是谁?
沈鹮握着符文殆尽的符纸, 抬眸看向躺在床上的霍引,思索了许久才将他化成了木簪戴在头上。
她大约知道自己要找的是谁了。
不过在找那个人之前, 她得先将礼物送给东方银玥。
沈鹮起得早, 步伐快,走到公主府前正好碰见了先前与她相熟的御灵卫孟晶, 她曾从孟晶那儿诓来了个话本解闷儿,至今未还。
看见孟晶, 沈鹮觉得分外亲切:“小孟!”
孟晶正在公主府侧门巡逻,听见声音便朝沈鹮看去,见到沈鹮毫无顾忌地朝她挥手,生怕旁人不知她们俩有私交似的,于是白了她一眼。
“你来做什么?还我话本?”孟晶朝她伸手。
沈鹮自然地从袖中掏出几个话本递给她道:“非但还你,我还多给你买了几本。”
孟晶与沈鹮同年而生,比她小两个月,除夕夜将东方银玥从宫里带来的饭菜送给沈鹮的也是她,在那些曾看守沈鹮的御灵卫中,她是最单纯的那个。
收了沈鹮的话本,她便将沈鹮当好朋友了,心情颇为不错地答应她一定将她送给长公主的礼带进去。
“不过我只能将你的礼物和其他人的礼物一起放在厅内,还得等逐云大人一一排查无碍后才能献到殿下跟前。”孟晶如此说道,沈鹮也能理解。
不过她颇为好奇:“长公主殿下今年到底收了多少份礼?”
孟晶耸肩:“我没细算,但瞧着满满几屋子里堆放的,两千样应是有的。”
沈鹮哗了声,她能给东方银玥的不多。送给魏家的东西可以用钱买,但送给东方银玥的东西不好庸俗,所以沈鹮是将自己特地从灵谷带来的多羽石交了出来。
多羽石佩戴在身像琉璃首饰,可那石头若遇危机可做护盾保命一次,不论多强悍的攻击与冲击,它都能抵挡下来,原是沈鹮自己用来防身的。
沈鹮想她认为的宝物恐怕送到公主府里,也不过平平无奇了。
孟晶却说:“若是所有人都送你这种东西来就好了。”
不等沈鹮问,孟晶便将长公主今年收的礼中最麻烦的那个吐露出来:“苍珠海地送了个梅花妖给殿下,荨儿姐她们眼都不敢眨,一直守着那妖呢。”
“他……很危险?”沈鹮微怔,提起那梅花妖,她又想起了霍引的麻烦。
孟晶道:“他不危险,不过他会遇见危险,荨儿姐她们之所以守着梅花妖,就是防白大人要他的命,真是头疼。”
沈鹮想,若是白容找到了能杀那梅花妖的机会,必然是会要对方命的。
她与孟晶又简单聊了两句,不敢耽搁太久,只是叮嘱孟晶如若逐云大人排查她的礼物没问题,千万要送到殿下的手上,那东西不带着就是快破石头,带上了才能有效。
孟晶随口答应,便将沈鹮带给她的话本放进了怀里。
从公主府离开,沈鹮便一路往城外走。
她还记得那张符纸叠成的仙鹤上留下的话,若想在酉时赶到地点找到对方便不能多耽搁了。
出了隆京城便可见辽阔的中融山,层层叠的山脉包笼了大半隆京城,不过龙头与龙尾并不相连,在这小半边没有被中融山包裹之处,尚有一片野林。
沿着中融山的龙尾溪水处一直往东走,溪水下游直通野林,林中有妖,传闻是十一年前隆京之祸后长公主带魏家御师镇压万妖,而它们不敌跑出来,便藏入了野林中。
隆京中人若有要去林子里采药、历练、寻宝一类,大多会去中融山。那里虽然也有妖,可有龙气浩然,妖邪不敢轻易作祟,中融山段也常年有御灵卫迅游,较为安全。
至于这片野林,少有人来。
沈鹮沿着溪水走入野林中段,瞧见了一片红枫林,便停在溪边没走了。
距离酉时还有一刻,林中偶尔传来呦呦鹿鸣,不一会儿便有一头鹿妖从林中窜了出来。那鹿妖极高,但这处的红枫长得更深,鹿妖达红枫一半,身体上的花纹也是枫叶的形状,头顶的鹿角弯了下来,踏过溪水身上还褪色,将那溪水瞬间染红,又被水流冲至清澈。
这是绒血鹿,性格温和,但记忆很短暂,终日只知找吃食,与其他妖比起来要笨得多。
曾因它的体型高大,毛皮遇水掉色一片猩红,经常被人误以为是凶兽,实际上却算灵兽。
它食草,妖气纯澈带着晚桂香。
“聪明啊,小丫头。”
熟悉的声音在小溪对面响起,沈鹮这才将目光从绒血鹿身上移开,落在对面的面具男身上。
他只留了一句话,让沈鹮酉时来找他,没有地点,没有身份,若非沈鹮对妖熟悉且对隆京地形熟悉,未必真能在酉时赶到此处。
她从怀中掏出符纸道:“纸上有妖气,是晚桂的味道,所以我猜你是从绒血鹿身上取来的。隆京有绒血鹿的地方不少,许多达官显赫家里就养了几只,但你又让我酉时到,便代表地点必在城外。”
“能让带着妖气的符纸穿过白容设下的阵界落在我房间的,定然见过了我与白容,且对我二人的能力有所了解,或道行在我与白容之上。”沈鹮对那面具男人拱手道:“敢问阁下是哪位紫星阁前辈?”
面具男盘腿坐在溪边,手上掐着一朵指甲大的小野花丢入水中,看花顺水流,百无聊赖般支着脑袋道:“你分析的都对,那你可知我为何叫你来找我?”
“霍引没醒过来。”沈鹮从头上拔出发簪握在手里:“你之前告诉我,他很快就会醒来的。”
“他的确很快就能醒来。”面具男点了点沈鹮的周围道:“你只要将他放在这里,他很快便可醒来,但如果你把他带去隆京,那他没有十天半个月也未必会醒。”
“什么意思?”沈鹮问。
男人笑了一声:“你不知他的本体为何?需要什么来补救?”
沈鹮顿了顿,立时明白过来了。
她当初带着霍引去风声境,便是因为那地方是妖之起源地,她想到灵谷去找霍引沉睡不醒的原因,可后来到了灵谷,霍引自发地便在那里修复自己,疗愈了几年后便好了。
灵谷的木之灵充足,满山飘着的都是幽绿色的灵光。
曾经霍引在浮光塔内,塔中的木之灵也很多。只是沈鹮上次去时那里的木之灵几乎消失,唯余与中融山脉相连的一脉中飘出几点,很微弱。
霍引的真身为树,是植物化妖,若想修复身体,最好找到大量的木之灵供他吸收。
妖族本就以一灵一精而生。
沈鹮立刻将霍引放了出来,待他躺在草坪上时,周围的木之灵便被他身上的妖气逐渐吸引而来。
见幽绿色的木之灵如一只只蝴蝶般轻点霍引的身体,沈鹮松了口气。再看向小溪对面的面具男,她问:“既然要寻木之灵多之处,为何你不选在中融山,反而带我来这地方?”
此处较于中融山而言更偏远,那人把她引到这儿必然还有其他原因。
男人只在霍引化成人形时朝他看了一眼,之后目光便一直落在沈鹮身上,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指向沈鹮道:“我对你很感兴趣。”
沈鹮:“……”
这算调戏、还是挑衅?
“你是沈清芜的女儿吧。”男人晃着树枝打水玩儿,风轻云淡便扔出了一句重磅。
沈鹮放在膝上的手不禁收紧,如今她的身份还真是人尽皆知了。
不过她还是牢记了东方银玥的交代,开口道:“我不是,我是从灵谷而来的沈昭昭。”
“不必诓我。”男人道:“我知道你的身份,也知晓你的身世,就连你不知道的事我也统统都知道。”
他说完这话,沈鹮忽而听见林间窸窣声,她警惕地看去,男人却无所谓地朝她摆了摆手。只见一只小猫从林子里钻了出来,粘人地贴着男人的手臂转圈,喵呜地叫了几声。
男人附耳过去,震惊地问:“真的吗?那你可真是了不起啊,小梨花。”
沈鹮见那猫又喵呜了几声,男人伸手抚摸着它的脑袋,也不知怎就听懂了猫的话,连连点头:“嗯嗯,坏人会有报应的,你别生气,近来要藏好,可不要被坏人捉到咯?”
“是是是,我就知道小梨花最厉害了。”
待那小猫走了,沈鹮的眼珠子也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你……”她指了指面具男,再指向那已经翘着尾巴钻进林子里的猫。
男人耸了耸肩,对沈鹮道:“让你来这儿,是因为此处人少,我不喜欢与人接触……况且此处的木之灵也很多,比起中融山,此地也更为安全。”
“如今的隆京看上去宁和,实际上却很乱,潜藏在平静之下尚有危机,据我所知……你好似就在调查瘴毒一事吧?”男人说着,对沈鹮一笑:“我给你卖个消息吧,方才小梨花告诉我,它看见有人取瘴毒入城了。”
沈鹮本有许多疑惑要问,可面具男人提到瘴毒,她又立刻机警起来:“你如何知晓我在调查瘴毒?”
“我初入隆京的夜里,见过你在醉风楼前用纸人符将上官家的人撒在齐家人鞋面上的瘴毒收了起来,你若不是在调查瘴毒,便是想要使用瘴毒。”男人语调轻快道:“后来又见你在上官府附近转了许多日,只是你若盯着上官府怕是永远也找不到他们将瘴毒藏在何处的,因为瘴毒所藏之地并不在城中。”
沈鹮震惊地问:“你查到了?”
面具男点头:“对啊,方才小梨花告诉我了。”
“你到底是谁?”沈鹮动了动嘴唇,立刻就要问出心中所想:“你是不是……”
“嘘。”男人的食指竖起,做了个手捂面具的姿势道:“你的大妖快醒了哦。”
沈鹮闻言转身去看,果然围绕在霍引身边的木之灵被他尽数吸收,沈鹮连忙去抓他的手,探他的脉搏。
原先在霍引身体里乱窜的妖力平息了不少,大妖的眼皮微动,缓慢睁开眼,深绿的瞳仁尚未恢复成黑色。他看向沈鹮时似还有些痛苦,刚睁开的眼睛再度闭上,皱眉晃了晃脑袋后道:“夫人,我头疼。”
沈鹮安抚他道:“没事,等会儿再睁眼,你先休息,我们不急着走的。”
说完这话,她再看向溪边:“前辈,你刚才说瘴毒……”
话音未落,小溪对面的男人早就不在了。
第95章 记忆
霍引又躺了一会儿才觉得身体没那么难受, 起身时还是有一阵眩晕,他将头靠在沈鹮的肩膀上,闭着眼睛缓神。
又一只绒血鹿从不远处的小溪淌过,流下一段猩红的水迹, 沈鹮盯着逐渐被冲淡的溪水, 心中的震撼尚未平息。
男人虽一头白发,戴着面具, 可他声音并不老态, 他不想让人认出他是谁, 也定然是与沈鹮一样, 在隆京有许多旧识在。
其实答案并不难猜……
沈鹮抚摸着霍引的脑袋, 帮他缓解痛苦, 霍引突然开口,轻声说了句:“不能动、宝物……”
“你说什么?”沈鹮扭头去看霍引,却见他的眼睛依旧闭着, 像是还沉浸在梦中。
“不能动宝物, 不能伤害……宝物。”霍引眉心紧蹙, 他突然睁开眼,抓着沈鹮的手腕喊了一句:“沈清芜!”
沈鹮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望向霍引。
附着于霍引身上的木之灵一瞬散去, 他忽而捂着心口的位置大口大口地喘息,胸腔里空荡荡的, 没有跳动却依旧有炙热的疼。
“相公, 你想起什么了?”沈鹮方才听到了爹爹的名字。
霍引呆滞地望着溪水,过了会儿却轻轻摇头, 道:“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东西没了?龙蛋?还是其他什么?”沈鹮问他:“你方才叫了爹爹的名字, 他是遇见危险了,还是你看见他做了什么?相公?”
霍引皱着眉头痛苦地将脸埋在沈鹮的肩膀上,他轻轻磕着脑袋,数十下后才道:“想不起来了,夫人……头好疼。”
沈鹮见他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擦去了他额上的汗水道:“没关系的,想不起来便不想了,身体要紧,咱们不想了。”
霍引唔了声,他紧紧地抱着沈鹮的腰,只有贴近她才能感受到那股搅乱思绪与记忆的疼逐渐被安抚。
沈鹮抚摸着霍引的发丝,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心中五味杂陈。
在霍引喊出沈清芜三个字之前,他说不能动宝物。他口中的宝物从来只有一个,便是彼时还是龙蛋的白容。
没有人动白容,白容活得好好的,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霍引的记忆一定是关键所在。
沈鹮满心疑惑,可是无人回答。
比起已经去世十一年的父亲,她现在更在意霍引的安危。
正如方才的面具男所言,隆京只是表面上看过去平和宁静,实际危险处处都在,霍引的记忆终有一日能找回来,当初的谜团也终有一日能揭开。
待到霍引身体好些了,沈鹮才带他离开了野林。
回到紫星阁已过深夜,许是霍引的记忆袭来导致他身体不适,这一路他都没有开口说话。
万籁俱寂,沈鹮与霍引躺在床上后,霍引突然开口了。
他道:“我记得、沈清芜的脸。”
这已经好了太多,过去他甚至不知沈清芜是谁。
沈鹮问他:“在你的记忆里,父亲的身边还有别人吗?”
霍引摇了摇头:“记不清,他的脸一晃而过,所以我喊住了他……可我不记得为何要叫住他了。”
“你提过……宝物。”沈鹮提醒他:“会不会是有人要伤害白容?”
霍引又摇头:“不对,宝物在封印里,没人能动他。”
“没人能动他是什么意思?或许有更厉害的人能解开他的封印呢?”沈鹮犹豫着开口:“我父亲的紫星阁阁主令就能解开浮光塔的封印,他能……解开白容的封印吗?”
霍引抿嘴,仔细回想:“不能的,所有凡人的法术,都不可解开宝物的封印。”
“你也不行?”沈鹮问。
霍引道:“我也不行,谁也不行。”
那便表示白容是自己离开封印的?既然如此,沈鹮脑海中的猜想便不对了。她只觉得自己糊涂,竟从霍引的三言两语中以为是她父亲当初要伤害白容,被大妖发现进而阻止。
可既然紫星阁阁主令都不能破开白容的封印,甚至连霍引都不行,那这世上怕是没有人能从外解开彼时白容的封印。
霍引的记忆混乱,且不完整,现在让他想他也想不出所以然来,零星几个画面拼凑不成,与其在这上面耗神,倒不如好好休息。
“睡吧,相公,别想了。”沈鹮揉着他的头道。
霍引望向她:“可是,有沈清芜……夫人不是一直希望我能想起来吗?”
“我更希望你能好受些。”沈鹮安慰他道:“父亲已经死了十一年了,即便他当初真遇上什么危险,或发生过什么事也早已过去。该你回忆起来时,你自然会想起,不要在这上面劳心劳神,你的脸色很难看。”
霍引抿了抿嘴,沉默了会儿,突然抱住沈鹮,下巴蹭着她的头顶道:“好,我听夫人的。”
霍引很疲惫,他花了太多精力在回忆无法想起的记忆上,所以很快便在沈鹮的安抚下睡着,可这一夜沈鹮却无心睡眠。
诸事袭来,她觉得不安。
直至天明,沈鹮才小憩了会儿,再睁眼时,桌面上又立着一只符纸叠成的仙鹤。
这次的纸鹤上什么字也没写,只是打开时里面落了几片嫩色的花瓣,鹅黄色的蕊,浓郁的香味袭来,是丁香水仙。
出了东二苑,沈鹮直接去了蓬莱殿中家住隆京的弟子处,问他们隆京可有何处这个时节已经开水仙了。
几个隆京弟子见沈鹮打听水仙,其中一人道:“玉中天的冬季很长,隆京现下虽已入春,可水仙畏寒,除非养在暖阁内,否则怕是不好开花的。”
另一人道:“你不如去城外一百里的南溪坡看看,那里有从中融山脉中流出的天然温泉池,大大小小数十个。那里的温度要比玉中天其他地方都暖些,若那处种了水仙花,现在怕是已经开了。”
沈鹮闻言,愣了瞬:“那里不是……”
“唔,当初是宁家的产业,后为上官宁氏的嫁妆,如今,是上官宁氏的埋骨之处。”一人从沈鹮身后晃过,轻飘飘地说出这话。
其实这不是什么秘密,便是沈鹮多年离开隆京,也知道原先的上官夫人宁氏虽牌位入了上官家的宗祠,可尸骨却埋在了南溪坡的小庙里。
宁家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宁氏也依仗着上官家能帮衬宁家几分,只可惜上官靖为猫妖所诱,薄情寡义。
如今宁家人难出头,一日不如一日,读书人变成耕地农夫,在宁氏去世后也早不与上官家来往,只偶尔有几个厚着脸皮的还能攀一声亲。
沈鹮不知南溪坡上有没有水仙花,但既然只有这地方的气候与隆京别处不同,而那位面具前辈意有所指,沈鹮还是要去看一下。
南溪坡较远,沈鹮本想向白容告假,谁知蛙妖小童说白大人并未回来,沈鹮也就大咧咧地旷了这一日学习了。
离开隆京一路往南溪坡而去,沿途不见几个人。
她没听上官清清提起过上官宁氏之事,但关于上官家的传言旧事早就在上官靖携猫妖母女二人一并被青云寺关押时便又再度被挖了出来。
当初上官靖能让宁氏的牌位入宗祠,也是因为上官清清与魏家的婚约还在,上官清清尚有利用价值,宁氏便能保死后体面。
至于宁氏的尸骨埋入她嫁妆之一的温泉山,也是她自己的诉求。
宁氏死前那两年与上官靖早已情谊尽消,若非逢年过节便不会刻意会面,她带着上官清清靠着娘家的嫁妆日子过得也不算太难。府中小人刁难陷害让她心力交瘁,便主动与上官靖坦白她的意图,将那位置让给猫妖苏氏。
说起来,也是猫妖母女作孽甚多。
远看能见南溪坡的山形,自宁氏去世后已有十一载,除却上官清清会来扫墓,也不会再有人来南溪坡了。没想到一条上山的小路周边杂草竟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踩踏出一条可供人上山的山道。
小路走至一半,沈鹮便闻到了水仙花香。
此处因温泉蒸腾着热气,丛生的野草中间有白茫茫的雾气往上升,遮蔽了部分视线。在那年前枯萎的野草中生出了许多碧绿新叶,也有临着温泉边绽放的丁香水仙。
这里的花与面具前辈给她送来的花一样。
忽而听见一声窸窣,沈鹮警觉地蹲下,此处杂草较深,热气化雾,很好地隐蔽了她的身形。前方小路走下来的两人恐怕已经来此地多次,也不知收敛,谈话声悉数被沈鹮听了进去,也未发现此地除了他们尚有旁人也在。
“你说夫人让我们取这些瘴毒做什么?”
“还能为什么?自从家主从青云寺出来后便对夫人不太上心了。加之苍珠海地今年除夕供了一梦州一批妖,极会魅惑人,家主常往那儿去,夫人怕是担心自己地位不保吧。”
“这些瘴毒,是给苍珠海地那些妖用的?”一人蹙眉:“你说我们入了上官家,怎尽帮他们干这些偷鸡摸狗上不得台面之事?”
“你还有抱怨?离了上官家,咱们什么都不是。”另一人举起手中的琉璃瓶道:“就这么点儿瘴毒便够我俩掉十次脑袋了,既然都已经做了,便千万别漏出马脚,主人家的事咱们还是别管了。”
二人从沈鹮跟前路过,沈鹮正犹豫要不要对他们动手,省得那些瘴毒流入一梦州害人。但转而一想这二人是从山上下来的,说的是来取瘴毒,莫非山上的瘴毒更多?
待二人下了山,沈鹮才将发簪拔下。
霍引现身,沈鹮道:“相公,你上山去看看山上可有瘴毒,有多少,藏在何处,记下了便还在此地等我,我一会儿来找你。”
想了想,她又不太放心,便掏了几张黄符,又将面具摘下来递给他道:“若有其他情况,便使符唤我,若头晕头疼,就让小花护着你。”
霍引微怔,沈鹮过去还从未让他单独做过什么事。以前霍引的头脑不算清醒,不能独自完成任务,现在沈鹮指派给他重要事情,俨然将他当成可靠的正常人对待,反倒叫霍引有些临危受命的紧张感。
他捏紧了黄符与面具,慎重点头:“好。”
沈鹮摸着霍引的脸踮起脚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道:“相公最厉害了。”
夸完了,沈鹮便连忙跟上了那两名上官家的御师。
霍引定在原处看向她,见她跑远了这才转身往山上走。
南溪山上除却温泉与花便只有一处庄子和一间小庙,庙是后来宁氏死后埋身于此才盖的,庄子便是以前宁家将此地外租给旁人泡温泉而用。
不论是庄子还是小庙,都已有许多年岁,尤其是庄子那处无人打理,杂草长出半墙高,牌匾脱漆,木门生缝,灯笼歪歪扭扭地嵌入泥土地里,一片萧条破败。
霍引看了看庄子,再看一眼庄子旁的小庙,最后将视线落在坐在庄子正门屋顶上的面具男人身上。
男人看向他手里的面具和黄符,笑出了声:“那小丫头还挺会照顾你。”
霍引望着男人眨了眨眼,忽而歪着脑袋道:“我见过你。”
“是啊,昨日在龙尾溪下游的野林里,我教沈鹮救的你。”男人单手托腮。
霍引却摇头,伸手指着自己的脑袋道:“我的记忆很乱,但我记得你,那时你还小,七岁、八岁?”
面具男人突然坐直了身体,只留下一句:“你认错人了。”
转身便跑了。
霍引没追面具男人,他只是认真记下周围所见的一切,夫人交代给他的事,他可不能出错。
第96章 寄信
沈鹮跟着那二人下了山便没再隐藏自己的身形, 见他们果然是往隆京城走的,直接开口道:“二位,手上的东西留下来吧。”
她将面具给了霍引,脸上蒙着一块帕子, 虽遮住了脸, 却被人一眼就认了出来。
“沈昭昭?”其中一人看过来。
沈鹮摸了一把脸,还以为帕子掉了, 结果帕子好好地挂在了脸上, 她再朝那名认出她的御师看去, 也眼熟了对方。
此人正是去年跟在上官茹身后在中融山竹林深处用契妖杀人的御师之一, 彼时他们所杀之人正是上官清清的贴身护卫。眼前二人都是蓝袍御师, 不足为惧。
沈鹮见身份败露, 干脆扯下帕子,指着二人道:“瘴毒留下,隆京也别再回去了, 若听我的, 我或可饶你们一命。”
有一人不认得沈鹮, 却也听过她的名号。
毕竟万两金楼一事后,由青云寺为首处处都在传沈昭昭就是当年叛逃隆京带走镇国大妖的沈鹮,虽说此事后来不了了之, 但沈昭昭的名讳早已在御师中传遍了。
二人合计一番,他们也打不过沈鹮, 只是瘴毒却是不能交出去的。
若将瘴毒给了沈鹮, 便与卖主无异,如此行径别说隆京, 就是整个玉中天也无他们的容身之所了。
沈鹮见他们犹豫也猜到了他们心中所想,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设阵拦了二人的路, 飞身一跃略过他们的上空站在南溪坡下,结印划成后,阵法生效。
两名御师彼此看了一眼,心领神会地唤出自己的契妖,一个是虎,一个是象,两只契妖吞了瘴毒,当着沈鹮的面于她所设阵法中异变。
沈鹮见状,立刻写下一串符朝那两只妖飞了过去,这两个御师是想销毁瘴毒。
瘴毒一旦侵入妖的身体,若不及时排出便会被妖吸噬,使得妖异变再爆体而亡,那瘴毒也就随之消失。
只要沈鹮拿不到上官家的御师手握瘴毒的证据,也就没理由再拦着他们,更不能做出对上官家不利之事。
黄符困住了两只异变的妖,两名御师还在想方设法破沈鹮的阵,沈鹮于阵前设下星芒矩阵推入异变之妖的身体里。她本想用符咒锁住那两个御师,可一见他们太弱,也不会破阵,干脆暂且没管他们,全心全意面对两只妖。
瘴毒还未侵入这两只妖的五脏六腑,现在还有机会将瘴毒逼出它们体外。
这二人所取瘴毒虽说不多,却足够妖力低微的妖陷入疯魔进而伤人,小小瓷瓶如尾指大,装满瓷瓶,那瘴毒便被悉数逼出。
沈鹮将二人的妖炼化,一回头,那二人竟还在那儿破阵。
她收了瘴毒与妖,问:“你们这样的,上官家也放心让你们出来办事?”
二人一怔,见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道:“我们不是上官家的御师!”
沈鹮无语地指着他们衣摆绣着的玄武驼金样式。
二人一咬牙便要开始脱衣服,沈鹮气笑了:“便是你们光溜溜地走回隆京城,也必然有人知晓你们是上官府的人,若你们现在将上官家与瘴毒之事老实交代出来,我还能放你们一条生路,让你们离开隆京,自找出路去。”
“否则……”沈鹮挑眉:“你们也知道我与公主府的关系,若是长公主殿下捉住了你们,你猜她会怎么问话?”
那两人面面相觑,衣裳脱了一半也不动了,过了许久才叹口气。苟活总比死了强,待日后离开隆京,离开玉中天,选个偏远之地还能以御师身份讨些便宜。
沈鹮说话算话,缴了他二人的契妖,又假模假样地在他们身上施了个咒术,扬言若他们二人回到隆京城她便能立刻知晓。
也亏得他们是蓝袍御师,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见识,还真当这世上有如此法术,便是有……沈鹮也不会啊。
见两人垂头丧气离开后,沈鹮才往南溪坡上走,去找霍引。
待她回到了方才与霍引分开之地,远远便能瞧见大妖站得笔挺,手上还握着她给的黄符和面具。
霍引见到沈鹮,眸光一亮,开口道:“夫人,我找到瘴毒了。”
沈鹮晃了晃手中的瓷瓶,也道:“瘴毒我拦下来了,我们要快些回紫星阁,我得给上官清清去信。”
她临走前在南溪坡下设了个阵,这回阵法是真的,若有人入南溪坡,她能有所感知。
回到紫星阁后,沈鹮取出纸笔给上官清清写信,另一边霍引也拿起纸笔写写画画。
之前在南溪坡上官家的两名御师告诉沈鹮,他们入上官府虽久,可对上官府与瘴毒的了解不多。也只是这几个月上官家频繁出事,那些能穿上朱袍的御师大多离开,他们这些穿蓝袍的才被重用。
上官府里分工明确,上官靖管生意,猫妖苏氏是妖,便替上官靖管着御师与契妖。他们这些御师甚少与上官靖碰面,都是与苏氏接触得多,一些苏氏下达的命令,他们也很少问是不是上官家主的意思,毕竟上官靖对苏氏宠爱有加,凡是与妖有关的,都让她放手去做。
蓝袍御师道,关于上官家藏有瘴毒之事,上官靖未必知晓。
他入上官府六年,彼时便知晓上官家有瘴毒了,那些瘴毒都是早年用来驯化契妖所为,稍微施加点儿瘴毒,妖也不会死,反而能提升自身妖力。
红袍御师离开上官家后,蓝袍御师擢升上来,如此他们才知晓瘴毒所在。
青云寺搜查上官府多日未见瘴毒,连带着上官家旗下的产业也被挖了个底朝天,可他们拿不到实质的证据,正是因为瘴毒从未藏在上官家之下,却是藏在了先上官夫人宁氏的坟冢里的。
宁家萧条,过去也算名门,如今无人问津。
上官宁氏死于隆京之祸,埋身自己的嫁妆处,除却上官清清,恐怕这世上上也无人在意她死后有谁为她点灯,有谁给她上贡。
上官清清是普通人,连黄袍都够不上,她未必能看出亡母的坟冢下已被瘴毒吞没。青云寺也不会调查到一个已经死了十一年之人的坟头上去,挖坟开棺验证……那里便是瘴毒最好的庇护所。
将实情写上信纸,沈鹮有些酸涩,也为上官清清难过。
她将信封好,那边霍引还在写写画画,沈鹮凑过脑袋去看,立时瞪大了双眼看他在纸上画的内容。
细数下来,十几个黑团。
“相公,你这画的是什么?”沈鹮问。
霍引认真道:“我在南溪坡上所见,都画在这儿了。”
沈鹮指着那些黑团问:“这……都是什么?”
“亭子,庙,牌楼,山丘,庄园。”霍引一一指出。
沈鹮扯着嘴角努力保持微笑,在她眼里那些黑团除了大小不一样,其他并无差别。
最后霍引伸手指着一个大黑团上的一小点墨迹道:“这是戴面具的男人。”
沈鹮一愣:“你见到他了?”
霍引点头。
沈鹮抿嘴一想,也是,那两个上官家的蓝袍御师去南溪坡取了瘴毒,若她未及时赶到,那人怕就要立刻出手了,总不能真让瘴毒再流入隆京。
沈鹮问:“相公在南溪坡上看见了多少瘴毒?”
霍引想了想,指着画纸上的黑团道:“瘴毒分了三处,地下设了阵,瘴毒不能从地下流出,但附近温泉水已经不干净了。”
“庄子里一处,牌楼下一处,最多的在庙里。”霍引所说的庙,其实就是供奉宁氏的地方,庙中有坟冢,与蓝袍御师所说对应。
“三处瘴毒加在一起,大约……”霍引歪着脑袋,指着桌案上的水壶道:“一千六百个满水壶那么多。”
沈鹮手中的信险些落地,她深吸一口气,头皮都开始发麻了。
要彻底毁了一个普通的妖,只需手指大的一小瓷瓶即可,得要二十瓷瓶,才能装满她桌上的水壶,若有一千六百多个水壶那么多瘴毒……若打通南溪坡下的阵,任由瘴毒顺地水融入隆京,起码有数万只妖将受其害。
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得告诉东方银玥,需得朝廷出面才行!
可……若东方银玥出面,必要挖出上官宁氏的坟冢,那是上官清清母亲的葬身之所,如今上官清清不在隆京,至少得让她及时知情才行!
沈鹮甚至觉得她在南溪坡外所设阵法太弱,总得有什么将整个南溪坡彻底包裹住才可放心!
面具前辈?
以那人的身份,引她前去恐怕就是为了让她将消息带给东方银玥,而他不好出面。沈鹮若求他帮忙看住南溪坡,只怕他会另找办法引朝廷的人来。
那……白容呢?
她与白容,好歹还有几分交情在,说不定可以说动对方。
沈鹮在紫星阁里找了半天都没见到白容,她再跑去公主府,一问才知道大约是因为公主府如今有了旁的男妖,白容也没回来。她以为白容跟着长公主一起入宫了,可公主府的人告诉沈鹮,公主殿下是一个人入宫的。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霍引道:“中融眼。”
沈鹮一怔,万没想到白容会去那儿。
入夜,万籁俱寂。
中融山脉中偶尔有妖兽之鸣,中融眼处常年有御灵卫看守,但因之前传承被魏千屿所取,看守中融眼处的御灵卫也撤了一大半,可见一条上山路,零星几人巡逻。
沈鹮设了个障眼法,抓准了他们巡逻交替的时间步入中融眼范围,一路往龙头处去。
沉睡的中融龙头一半嵌入了大地中,竖立朝天的龙角闪烁着琉璃般斑斓的异彩,一只露出的眼彻底暗淡,入春而开的花草散发着馥郁的香气,风吹草叶,木之灵似萤火虫般飞舞。
沈鹮到达此处时,便见到一席月青色长衫的少年站立在龙角边,琉璃异彩照在他的身上,而他迎风窥星,龙头周围的星图矩阵闪烁着银色的光。
沈鹮早在月华斋中见过观星推运的书籍,白容会此术不足为奇。
她心中焦急,却也没敢打扰,只等银光褪去,才迫不及待道:“白大人,我有要事相求。”
白容回头看向沈鹮,居高临下,脸色冷淡。
他一眼看出了沈鹮身上的瘴毒,在沈鹮开口之前问:“瘴毒从哪儿来的?”
“我要说的,便是与瘴毒有关。”沈鹮离白容太远,她怕这样说话声音太大引来御灵卫,便只能走到龙头前,昂着头道:“我在隆京城外找到大量瘴毒,足以摧毁半边隆京,此事事关重大,我不敢贸然行动,只能来找白大人商量。”
白容轻巧地从龙头跳下,瞥一眼沈鹮攥在手里的信件,问:“与上官家有关?”
“是。”沈鹮递出信道:“还请白大人能寻个门路,让我手中的信尽快送到银地洛州林家上官清清手上,也请白大人通融,在上官清清回信之前,不要轻易动她母亲的坟地。”
白容没接信,问:“我为何要帮你?”
“那么多瘴毒,光凭如今的紫星阁与青云寺怕是不好及时清理干净的,届时若有需要,我相公可以相助。”沈鹮为难道:“我实在找不到旁人,况且我与白大人……也是朋友。”
白容嗤地笑出声。
沈鹮也知道对着白容说出朋友二字实在太蠢。
她懊恼地垂下脑袋,正要说不然就不求白容能帮她暂且护住上官清清母亲的坟冢,至少帮她把这封信及时送出……若走寻常驿馆,只怕没有几个月也到不了上官清清的手里。
谁知她话还没说出口,白容便抽出了她手中的信道:“先带我去瘴毒处查探。”
沈鹮一喜,心中激动。
这狗东西难得做了回人了!
第97章 清明
沈鹮连夜带着白容去了南溪坡。
白容见她在南溪坡外设的阵, 竟还有心情批评了一句:“出去后别说自己是蓬莱殿的。”
沈鹮:“……”
她今日设的阵法,两个蓝袍御师大半天也没解开呢!怎么说……多少也有些进步了吧?
待入温泉范围,白容的脚步便不自觉地加快了。沈鹮也未彻底上山看清山上形式,她跟在白容身后, 一路走到了南溪坡的庄子前, 才知晓此处瘴毒有多深。
霍引算得很准确,沈鹮也半点没夸张, 此地的瘴毒的确能毁了半边隆京城, 若流出去, 青云寺与紫星阁的御师同时出手也未必能震慑得住。
白容指尖的妖气如丝探出, 小心翼翼地钻入了地底, 沿着那一缕缕掩藏在蒸腾热气中的黑烟往地面深处探去。
沈鹮走到了供着宁氏的庙前, 小庙屋檐遮蔽了宁氏的坟冢,她无法看穿坟冢之下宁氏的尸骨如何,可光是那附着于坟冢之上的瘴毒便可判定, 此地藏瘴毒已久。
待月下沉, 天将明, 白容才收回了自己探地的妖气,慢慢攥紧手心,对沈鹮道:“我只能给你一个月的时限。”
一个月……信件差不多能送到上官清清的手中了。
“但我不能帮你隐瞒此地消息。”白容转身看向沈鹮, 神色慎重道:“你应当知晓这些瘴毒流入隆京的后果,一个死去之人的坟冢与隆京千千万万条性命相比, 孰轻孰重无需我提醒你。”
沈鹮心下一沉, 她点头道:“我自然知晓,所以才会请你帮忙, 不敢瞒下。”
“我会将详情禀告给殿下,但在此之前, 我需得将南溪坡全面封锁,在此处设界,以防瘴毒泄露。”白容难得神情严肃:“设结界时日,与朝廷一层层排清瘴毒,待到庙前,差不多就是一个月左右。”
但在此之前还不能打草惊蛇,以免消息走漏放走了上官家的人,更不能让官兵围住上官家,否则就难引出上官家后头的势力了。
“此地瘴毒埋藏已久,至少有十年,瘴毒从何而来,由何而养,养来何用,青云寺都不曾从上官靖口中撬出来。”
沈鹮轻声道:“或许上官靖对此并不知情。”
“那就看那猫妖由谁操纵了。”白容说罢,回头朝沈鹮瞥了一眼:“你从何得知此地的?”
沈鹮一怔,回想起面具前辈的身份,对方也算帮了她几回她总不能出卖别人,便只能眨一眨眼道:“上官清清与我是朋友,我见开春化雪,便想着替她母亲除草,谁知上山便见到这些了。”
白容拿出沈鹮写给上官清清的信晃了晃,沈鹮想起她在信中提起的蓝袍御师,连忙道:“你不能看我的信,你,你若看便是没素质修养!”
说完,沈鹮咬了一下舌尖,素质修养什么的,白容从来也没有啊。
她只能再透露道:“好吧,是上官清清发现上官府的不对劲,让我多帮她留意几分……你生长痛那几日,我在醉风楼见到上官茹用瘴毒对付苍珠海地的人,便猜到上官府果有瘴毒,一直私下盯着他们的举动,而后找来了这处。”
沈鹮眼珠子一转,想到什么转移白容的注意,便问:“那苍珠海地的梅花妖,据说被长公主殿下赐名了啊?”
白容:“……”
“白大人日后打算住哪儿?”沈鹮眨巴眨巴眼,想趁其不备拿回信件:“住月华斋?还是回公主府?”
见少年脸色越发地难看,沈鹮出其不意地伸手,结果被白容一手指弹上了额头,啪地一声,直接在她脑袋上落了个红印。
“哎哟!”沈鹮捂头。
白容无所谓地白了她一眼:“让你口不择言。”
沈鹮:“……”
他将信收了回去:“你有驰马可用?”
沈鹮老实摇头:“没有。”
但她可以悄悄借紫星阁中的驰马一用。
白容却道:“我有玄马。”
沈鹮连忙双手合十:“白大人英明神武,就把我当个傻子,别与我计较了吧。”
玄马专供皇室,满云川也找不到几十匹,东方银玥先前赠了魏千屿一匹,皇室中自然还有其他。若有玄马,三日便可到银地,沈鹮的顾虑也都可消了。
沈鹮想了想,又笑道:“殿下看来还是对白大人最好了,连玄马都可让白大人自行取用,想来那公主府里的梅花妖也不算什么,自是不能与白大人……”
眼看着白容脸色再度变差,沈鹮老实闭嘴。
白容没离开南溪坡,他要在此先设阵,沈鹮在南溪坡下设的阵法太脆弱,总得再加固一番,才好暂且放心去做旁的事。
沈鹮一直在南溪坡陪着他,见少年忙碌,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只能站在角落里搓手胡思乱想。
她在白容身上,看到了典型的妖性,在白容的世界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没有生死性命之重,只有你我的区别。
被他划分为“我”的,摔跤破皮都算大事,被他划分为“你”的,杀人放火皆无所谓。
沈鹮想,她大约也被白容划分入“我”的阵营之中了,否则又怎会能调动少年用玄马送信,还愿意给她通融。
他虽嘴上不饶人,看上去冷漠,却也的确在沈鹮遇见困难之时出手相助,且不止一次。
她先前在中融眼,对白容说出他们是朋友这种话时心里很没有底气,现在倒是感受到了,白容其实是将她当成朋友对待的。
从南溪坡离开后,白容便入宫调用玄马。沈鹮则在紫星阁里照常学习设阵,毕竟惊蛰大会后白容还布置了阵业,她尚未完成。
她没再去南溪坡,既然要将那处交给白容,必然要给对方十分的信任。
这几日,沈鹮继续盯着上官府,毕竟她赶走了两名蓝袍御师,恐怕已然打草惊蛇。不过上官家好似没时间管这些的,苏氏甚至没想到这一层上去。
近来上官家不告而别的御师不少,而今还能留在上官府的紫袍御师一个也无,朱袍御师也只剩下两名,蓝袍御师还是先前在紫星阁中招揽了大半,亦走光了。
见上官家乱成一团,沈鹮稍加打听也听出个所以然了。
苏氏失宠了。
要说她完全失宠也不对,因为上官靖对她还算尊重,府里原先放给她的权利亦未收回。苏氏很会做小伏低,在上官靖跟前还是柔柔弱弱招人喜欢的,但上官茹却令上官靖分外不喜,连带着对苏氏也多了几分意见。
许是青云寺里走一趟,上官靖死里逃生所思所想皆有所转变,加上林家家主非要生一个人族儿子甚至要娶上官清清刺激了他,上官靖也想后继有人了。
他给了苏氏颜面,没有将人要到家里来,却已经在一梦州中找了几个看上去年轻好生养的女子。不论妖或人,上官靖都尽力播种,只看将来能生出多少子嗣来。
这些氏族中人,认为妖卑贱,定继承人多少还是讲究颜面的。上官靖已算开明,所生是男是女皆无所谓,若是女子也可收男子入赘,可必须得是人族才行。
先前上官茹再刁蛮任性甚至狠毒,上官靖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她异变成妖,上官靖也得给自己考虑后路了。
他一旦考虑另一条路,便是要将猫妖母女将来的路给断了,曾许给猫妖母女的承诺皆无法兑现,即便现在日子体面,将来也总有一日会被扫地出门。
苏氏亲眼看着宁氏是如何郁郁寡欢,最后几年缠绵病榻的惨状,她不会让自己落到那种地步,既无法阻止上官靖出去找人,便对上官靖所找之人下手。
上官府里的一团乱戏,除却沈鹮,还有许多人都看在眼里,尤其是公主府。
东方银玥倒是希望苏氏能将上官府里的水搅得更浑浊些。妖性难除,苏氏的柔弱皆是伪装,待她忍无可忍撕下这层皮,露出来的除了血淋淋的本性,必然还有操纵在她身上的偶线。
哪怕抓住一丝机会,也能顺藤摸瓜,找到幕后线索。
一连七日,沈鹮都没见到白容,也没收到上官清清的回信。
春分已过,东方银玥在皇宫住了数日,终究还是回去公主府了。
公主府里的第二个男妖面首名为雾卿的消息已然传遍,那些桃色传闻也都编册成书,更有甚者以那桃花妖与白容为原型,写了一出三人合欢的大戏,画本子都卖入了旖屏楼了。
沈鹮生怕白容看见了发疯,便让旖屏楼的掌柜将那些画本全都购入再销毁,且找了门路,见到了写画本后的几个流氓,威逼利诱,总算暂且平了风波。
再见到白容时,已是二月中旬,将至清明。
白容的脸色不太好,好似很疲惫,沈鹮见他一路往月华斋走也不敢上前打扰,她猜测白容应当是为情所困,便只能从孟晶那处旁敲侧击。
孟晶收了沈鹮的话本,与她蹲在公主府侧门旁的榕树下吹着春风,长叹一声:“雾卿公子的警戒解除,白大人不肯回来,你说怪不怪?”
沈鹮瞪圆眼睛,不可置信:“他就这样任由另一个妖,占据他在公主府的位置?!”
孟晶深有同感道:“你也觉得不对劲是不是?白大人以往对咱们殿下,那是我多看一眼都不行的。而今雾卿公子都住进宁轩堂了,他却不急,也不吃醋,你说他……该不会是对殿下无意了吧?”
“不能吧……”沈鹮问孟晶:“殿下对那雾卿公子如何?”
“挺好的吧,隔几日便去看他一眼,说说话。”孟晶道:“反正也没冷待他,还让我们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应当是挺喜欢他的。”
毕竟雾卿那相貌,世间罕有。
若论当初白容是隆京貌美第一人,而今便是雾卿站上了他的位置了。
“难道是殿下对白大人无意了?”沈鹮喃喃了一句,又开始同情白容了。
孟晶不能与她说太长时间的话,闲聊得差不多就回去站岗了。沈鹮还蹲在榕树下揪野草,心里纠结着要不要撮合白容与长公主,毕竟白容和长公主对她都挺好的。
该不会白容还一心想着寻死,所以无所谓长公主身边有谁陪伴了?若真如此,他又何必在公主生辰前一日冒险杀人呢?
想不明白。
沈鹮啧了声,再抬头,却见对街巷子里出现了个面熟的人。
青衣布鞋,戴着全脸的面具,在沈鹮发现他的同时便转身走了,待沈鹮再追上去,又不见踪影。
沿着巷子出了街,沈鹮买了几样糕点往回走,刚到紫星阁前便见到了个高大威猛的男人。男人一身银地装扮,魁梧的身躯往那儿一站如同门神,使得周围人不敢靠近。
沈鹮立刻上前,心中欣喜:“可是上官清清让你送信给我了?”
男人瞥了一眼沈鹮,再展开手中的画纸,细细对比之后才用不太流利的隆京话问:“可是沈御师?”
“正是!”沈鹮点头道。
男人开口:“我家夫人有请。”
“你家……夫人?”沈鹮挑眉。
而后豁然,上官清清回隆京了?!
第98章 林阅
从沈鹮给上官清清的信送出到不过才半个多月, 上官清清便立刻赶回了隆京。
照玉中天与银地之间的距离,就是驰马快马加鞭也至少得要个把月才行。
沈鹮跟着林家的银地侍卫一路走到了鹤望楼后的客栈,才看见了与他同样打扮的林家人。这家客栈不大,里外两通院子, 也不在上官家的产业中, 若非银地人的打扮太过招眼,恐怕都无人知晓此客栈被人包下了。
入了小客栈, 再往里院走。
此时桃花开得正好, 院子里的桃花瓣被风吹落了一地, 树枝上也还是一片粉色。
沈鹮看见桃花, 想起上官清清以前便很爱穿这种粉调衣衫, 如同桃花成精, 娇娇俏俏的模样。再见到上官清清,她与沈鹮记忆中的大不相同了,不过才短短几个月未见, 她早已换下了红粉衣衫, 挽了妇人髻, 浅紫襦裙裹身,端庄地坐在方亭内摆弄花枝。
沈鹮站在亭外,一时不敢与她相认。
上官清清见到沈鹮, 回眸朝她笑了一瞬,招了招手:“你来啦?快来坐。”
沈鹮走到了上官清清对面坐下, 再看原先守在院子外的侍卫都无声离开, 这才仔细打量着上官清清的装扮,问:“你这段时间还好吧?”
她也不过才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却已成人妇,披上成熟的颜色, 戴着与她面容不符的首饰。
上官清清眉目弯弯,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长剪剪花枝道:“挺好的,好吃好喝好睡。”
说完,她又对沈鹮笑道:“你可知如今林家多半在我的掌控之中了?算起来,我如今应当比上官家还要有钱有势了。”
沈鹮见她看上去心情好似还不错,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是何时回来的?怎么来得这么快?”
上官清清撇嘴:“快吗?我出发都一个月有余了,路上停停走走,我还嫌慢了呢。”
沈鹮闻言便知道她的信与上官清清错过了,若她提前从银地离开,能这个时候赶往隆京也是正常。只是那封信的内容上官清清未瞧见,必然也不知道如今南溪坡的情况。
沈鹮犹豫着要如何开口,如今南溪坡已然被朝廷的人全面封锁,山下还有白容设的阵界。风行殿的御师每日都借着去中融山采风的借口在南溪坡清理瘴毒,如若上官清清没做好准备,沈鹮便不能将实情告诉她,以免坏了朝廷的计划。
“你怎么见到我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上官清清挑眉:“是嫌旖屏楼挣的钱太少?”
沈鹮回神,摇头:“怎么会,我只是有些惊讶,原先你走时我还以为恐怕永远也无法和你再见,谁知这么快你就又回来了。”
“我也只是回来看看,不能久留。”上官清清说着,又一副兴趣盎然的表情对沈鹮道:“你可知我去了林家后发生了好多事,这要与你细细说来才有意思。”
沈鹮见她倾诉欲强,便没打断上官清清的兴致。
先前她收到上官清清的信件时就知道林家关系复杂,虽是银地当地的豪绅,却也险些家道中落。有了分合再经商起势,可始终逃不掉类似妖女的诅咒,让他们林家世世代代子嗣凋零,更是到了林阅父亲这一代,主家一个人族男丁也没有。
林阅的出生,也是因为林家家主四处留情所致,他是半妖,早些年在外漂泊流浪,吃过不少苦才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跟着去了银地学经商。
林阅的妖力很弱,除却嗅觉异常灵敏之外,其实与普通人并无太多不同,至多便是身体素质要强上那么一点儿。可他的头脑很聪明,善于计算,又有城府,这才用一个半妖的身份爬到了林家主家的至高之位上,如今便是缠绵病榻的家主也要事事听他安排。
他在外表现得很孝顺,为了父亲可做一切。
先前有大师去林家府上算过星象,说主林家的星宿在隆京,只要取了隆京生辰八字符合他所写下的贵女,便能更改林家未来,给林家留有人族子嗣。
于是林阅千里迢迢从银地来了玉中天,找到了与八字相符的贵女上官清清,再经过一系列的事迹后,林阅不辱所托将上官清清带回了银地。
可他没立刻把上官清清送去林家,而是暂且将她安置在外头的庄子里。
上官清清在外住得很不安心,林阅反而安慰她,说她既然是来当林家的女主人的,自然要等他将林家打理干净了才好入住。
上官清清原以为他说的是打扫住处,可这一打扫便是数十日,上官清清进林家大门时也没穿喜服,没有拜堂,更没见到自己名义上的相公。
林家上下处处透露着诡异,不论是五服内的亲戚还是旁支的子弟似乎都对林阅很惧怕,只要他一记眼神,这些人都噤声不敢动。
上官清清入了林家后,林家的账本便被送到了她手里,林阅甚至还请了师父教她如何管账,面对上官清清很和蔼的师父,在面对林阅时连头也不敢抬。下人们害怕林阅,可能是因为他是主人家,可那些叔伯姑嫂们也害怕他,难免让上官清清觉得不寒而栗。
后来与她相熟的一个侍女告诉她,那是因为整个林家的人在林阅跟前,都没有秘密可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秘,可谁也不想秘密曝露人前,林阅掌握了他们全部的秘密。有人说他会摄人心魂,只要与他对上眼睛,他便能看穿骨肉。
当初林家主生病,林阅刚接管家主的职权时,那些叔伯们也都不服他,有事没事便来找他的麻烦。
三叔公闹得最凶,说他是林家主与妖在外生下的不详子,十岁才回了洛州,还不知是不是林家主的种。
此话甚重,林阅也不气,反而气定神闲地说:“我是父亲的孩子,父亲知道,可六伯不是三叔公的孩子,三叔公却不知晓。”
所有人都当他说的是胡话气话,偏偏林阅拿出了证据。
原来林阅的六伯是三叔公年轻时跟着商队外出,家中夫人与人苟且而怀。夫人吃得少,孩子胎体小,后来为了将足月装成早产,三叔公的夫人还特地摔了一跤。
三叔公夫人身边的老人帮着隐瞒,重要的是六伯的亲生父亲是与三叔公不对付的二舅爷,家里的一场闹剧险些气死了几位老人。
林阅六伯年近五十了才知道自己的身世,气得问林阅要将家里闹成什么样才肯罢休。
林阅也不知用何办法得到了家主的应许,此事全权由他做主、善后。三叔公气病卧床,二舅爷被家里人唾骂,三叔公的夫人因一把年纪让家族蒙羞被关禁闭,连带着身边一干知情的下人们被悉数打死。
当时林阅是让人拖着那些下人去三叔公家门前把人打死的,说那是三叔公宅子里的人,不要脏了旁人家里的地。
鲜血在三叔公家宅子里嵌入了石缝,三叔公的夫人噩梦数日后悬梁而去。
林阅的一句话将三叔公、六伯和二舅爷一家彻底掀得翻天覆地,便是后来有人再找他麻烦,他也能挖出那些陈年秘辛。
九叔好赌,偷卖林家在外庄地。
四堂兄好色,曾为一风尘女子闹出过人命。
就连与林家交好多年的州府知州前来宽慰长辈,数落他的不是,也被他一语道破其买官错判的秘密。
他掌握了所有人内心的隐秘,便拿捏了所有人的死穴。
那样一个看上去甚至不像银地人般魁梧的男人,将一干银地壮汉治得服服帖帖。也难怪林家居然没有一个人敢忤逆他,好似只要他们一生中行过一次亏心事,便逃不过林阅的法眼,而他们的差错,就是他们的死期。
自然,他们也想过要杀了林阅,只是待他们反应过来这一点时,早已错过杀死林阅的机会。
林家全然落在林阅手中,成了他的一言堂。
酒囊饭袋之人没那个本事杀他,也怕他死了之后林家一蹶不振,从此生意萧条,而他们没了挥霍的资本。自作聪明者认为自己可以顶替林阅在林家的身份地位和能力,也曾□□,只是他们才有此心思,便被林阅看穿,再落得自食恶果的下场。
上官清清知道林阅的事迹后,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侍女说,在她来前,林阅已经将府上打理干净,保证不会有一个人在背后议论上官清清的身世与身份,更不会说些腌臜话惹她不高兴。
他所说的打理,是杀鸡儆猴。
那些被他训得服服帖帖的叔伯亲人们,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些人见到上官清清,会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夫人,只在她跟前夸过她漂亮,聪明,却不会夸她有福气……便是这种模棱两可或带讽刺意味的话,他们也不敢说。
除夕那日,林家亲朋聚在一起,足足坐了十数张大桌,那些人一个个恭维上官清清,都谨慎小心。
她好似还真从不受待见的上官家大小姐,变成了林家说一不二的女主人。
席上林阅坐在晚辈席,将主位落空,可上官清清知道,林家众人的地位绝不是席上座位安排的这样。
上官清清着靛蓝长袍,裹着狐裘,用林阅提前给她准备好的金花生打发了一群无知的族中孩童,望着那些脸上妖形还未褪去的孩子抓着金花生与掌中烟花跑远。
彼时林阅依旧坐在晚辈席上,那一桌只有他一人,他端着一杯茶,迎着极寒的风雪细细品味,对上上官清清的眼神时似乎带着些许微笑,让人琢磨不透。
席散后,上官清清问他:“你爹呢?”
林阅微微蹙眉:“我以为你不喜欢他,便没让他来了。”
好歹是林家的一家之主,却被亲儿子操纵着人生,就连除夕这样的日子也不能出面。
上官清清问了才知道,林家主一直被林阅用调养的理由关在了深宅后院里,靠近林氏宗祠附近,他说那里有祖宗香火,能镇邪祟。
上官清清闻言,只觉得毛骨悚然。她心想若将她一个人关在宗祠附近,闻着宗祠里的香,恐怕不出几日便要幻象自己随时会被祖宗带走,是已经死了,才会熏得满身拈香。
短短的几番交谈,上官清清却摸懂了林阅的心思。
她问林阅:“你是不是很讨厌你爹?”
林阅望向她,沉默许久后才道:“是。”
上官清清又问:“那你是不是也很讨厌我?所以才想让我嫁给你爹?”
不怪她这样想,从那些姑嫂的口中,上官清清听说了林阅在十岁以前跟着她母亲四处游走寻找父亲时,也在隆京待过一段时间。
而上官清清嚣张跋扈过,她曾为给自己寻一个庇护和出路,不择手段地伤过许多人,说不定无意间害过林阅,所以才招来了对方的报复。
“我是为小姐好,才让你来林家的。”
林阅放下茶盏,恰一束烟火冲上苍穹,点亮星空,也照亮了上官清清紧张的神情与林阅看向她的眼眸。
她想起府上人说,他能窥探人心,知人秘密。
于是上官清清避开他的目光,同时听见他问:“小姐不敢看我?是怕我知道你的秘密?”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听见林阅说:“那我告诉小姐一个关于我的秘密吧。”
上官清清正要捂住耳朵说她不听,话本里听了秘密的人,多半便活不成了。
可林阅抓住了她的手腕,强硬地告诉了她。
“我的身体有一半,属于狗。”
第99章 秘密
林阅说他厌恶自己的父亲, 同样也厌恶这具身体拥有他父亲的一半血液。
除夕那夜,宴席散去众人回家,空荡的院子里就只有他和上官清清两个人,满桌酒席除却小孩竟无一人敢动。他们都怕饭菜里有毒, 怕死在林阅的手中。
府上关于林阅的传闻, 大多说他掌权后的狠厉与毒辣,那张看上去和善的脸, 背地里却藏着一张恶鬼的骨与肉。
林阅却笑说:“这么形容, 倒也没错。”
被人畏惧, 总比被人侮辱践踏得好。
“他们说我当年跟随母亲寻找多地才找到了林豪, 其实这不是真相。”林阅一直抓着上官清清的手腕, 不准她捂住耳朵, 也不准她跑。
秘密一旦开闸便如泄洪,似乎每个人的人生里都有些腐烂的创口,未愈合的, 成了阴影、执念, 愈合了的也会留疤。
林阅告诉上官清清, 他的母亲不是人,甚至也算不得是妖,他是这世间难得的异类, 因为他的母亲,只是个开了灵智的狗。
二十多年前, 林豪去玉中天做生意, 那时的隆京还很乱,妖兽遍地, 如羊如猪,就在一梦州的醉花坛上, 还有公然贩卖妖兽肉的。
一个漂亮的才能勉强化成人形的猪妖,赤身站在醉花坛上,身体的每一块肉与骨头都明码标价。他们灵智才开,如同鸡鸭鱼肉一般,只知道疼,只知道怕,连人话都说不出口。
那时的隆京人也的确会吃妖,皇亲贵胄未必会食血腥,但彼时的商贾与豪绅买妖食妖的不在少数。
林豪与隆京生意场上的旧友酒过三巡,也买了只绒血鹿来吃。
彼时的一梦州为酒池肉林,绒血鹿的肉本就有壮体补气之效,林豪与几个友人喝了鹿鞭熬制的汤,三名男子点了数十个男妖女妖一起厮混,神志不清地抓住什么便要往身下套。
林阅的母亲,是一条将要被拖上醉花坛的母犬,因毛色鲜亮成纯金色而被林豪抓住。
他听不到犬吠声,感受不到挣扎,他一遍遍抚摸着那条金色毛犬的脊背,说它的头发真漂亮,甚至在醉酒的过程中向一梦州买了这条无法完全化作人形的犬,来彰显他的豪气。
一觉醒后,睡在林豪身边的四仰八叉好些人,还有不远处后腿布满血迹的金色毛犬。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行径,大咧咧离开了一梦州,却不知他的一夜荒唐奠定了他将来的半生痛苦。
母犬被买,暂且获得自由,她虽不能化形成人,却也有思想,有灵识,知道腹中有子,便护着肚子在街角吃旁人丢下的食物,勉强撑到了林阅出生。
照理来说,母犬应生幼犬,可林阅生下来便是人的手足与身体。
母犬生他付出了生命,而他出生便是异类,能活着全凭运气。
他在隆京一梦州前的街道上当了十年的乞丐。
银地而来的林豪与一条狗夜行荒唐,也成了林阅在一梦州那些妖或小厮口中经常能听到的笑谈。他们知道林阅从何而来,打趣着林阅的身世,欺辱他,践踏他,他虽然拥有人的模样,却依旧被那些人当成狗一样对待。
直到林豪再度来隆京,林阅主动找上了对方。
他第一次杀人,不是自己动的手。
他用计拆穿了平日里欺负自己最狠的那个人的谎言,惹怒对方后,再挑拨离间,致使那人错杀了另一个人。
趁着混乱,林阅逃出了一梦州。
他在一梦州长大,见识过太多掩藏秘密的人的心虚、眼神、小动作,一个人有无说谎,只要他看一眼便能看穿。更何况他的嗅觉极其灵敏,甚至能闻到每个人身体里的血液都是不同的气息,而这世间的秘密,都有气味,以此为辅,便是利器。
他找到了林豪,并未先认父,而是利用嗅觉上的优势帮林豪避开了几个生意上的骗局,林豪觉得他有用,便将他带在身边。
世家出来的人都有心眼,林豪私下去调查了林阅的身世,他知道林阅吃了许多年的苦,可他并不同情林阅,更将那段过往当做自己的耻辱。
他对林阅不好,却依赖林阅的能力区分香料、药材……林阅甚至能嗅出矿石的气味,两块从表面看上去一模一样的石头,只要他看一眼,便能知道哪个更值钱。
年轻的林阅被林豪带在身边好几年才被认可,以外来子的身份回到了林家认祖归宗。
至于他的母亲,那条早已死去甚至无人掩埋的狗自然无法当林豪儿子的母亲,所以他的母亲,成了一梦州中某一届的花魁。
林豪将他的身世瞒得很紧,林家上下无人知晓其真实身份。
一直到现在,林阅成了林家真正的主人,而曾经以为自己能拿捏林阅一生的林豪,早已为自己犯下的荒唐错误,以林阅满意的方式,在林家宗祠旁的院子里赎罪。
上官清清得知他的身世,震惊得也不记得要捂住耳朵了,她盯着林阅的脸仔细去看,实在分辨不出他到底是人是犬还是妖。
能从一梦州中人人都可欺负的身份卑贱的妖,蛰伏十多年的时间坐上如今的位置,他的心机与城府绝不是上官清清能斗得过的。
上官清清深知这一点,更知道林阅这样的人,不需要人同情。
可她还是没忍住,对林阅露出了些许怜悯的眼神。
林阅松开了上官清清的手,温热带着些许茶香的手掌捂住了她的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姐不必可怜我。”
比起妖,或半妖,其实林阅更希望自己是个人,所以他很少用妖的方式行事。
那些家族中流传的他的特殊能力,实际他们自己兜不住主动暴露的也大有人在,威信这种东西,畏惧他的人一旦多了起来,便自然而然地建立了。
上官清清由人度己,想到了上官靖。
她问林阅:“你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杀了他吗?”
林阅答:“想过。”
上官清清又问他:“为何不杀呢?”
林阅道:“小的时候想借他的势先站稳脚跟,再杀他;后来想夺走他的一切让他悔不当初,再杀他;而今……其实他死不死,于我并不重要。”
当林阅能决定林豪的生死,便不在意他的生死了。他如今看待林豪,或许就相当于当初林豪看待他。
一个能随手碾死的蚂蚁,已经被他断了腿爬不动了,变成断他的粮食就能随时死去的废物,那他的命便无足轻重,甚至廉价。
上官清清却不认为如此,她始终认为林阅不杀林豪,是因为他的心里有心结。
“你是不是担心自己从今以后变成没爹没娘的孩子了?”上官清清扯开他捂着自己眼睛的手,认真地看向对方:“没爹没娘,没什么不好,有的爹不如没有。”
她说的是上官靖,本意是想安慰林阅。
林阅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道:“小姐的话,我明白了。”
男人忽而笑了起来,抓着上官清清的手腕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他手上提着一盏灯,带着上官清清在林府走了许多弯弯绕绕的路,终于到了一所门前花草都枯萎了的旧院子前。
那院子里传来些许酸臭味,林阅自然地给上官清清递上手绢让她捂住口鼻,非要拉着她往野草过膝的院子里去。穿过院子,走到一盏昏黄灯光的房门前,上官清清听到了低声哀嚎。
酸臭从里头传来,除此之外,还有院外不远处飘来的拈香味。
她一瞬就猜到了房子里关着的是林豪,曾经掌管林家生死的男人,如今躺在这样一间房里,腐烂的双腿生疮流浓,虫蚁啃噬。
他早被林阅折磨得过了咒骂的时段,甚至不会哀求,只有身体上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出声,一双眼了无生机地盯着床顶,手上还抓着半个馒头。
上官清清觉得恶心,没有靠近。
林阅走上前,身体遮住了林豪的脸庞,他神色轻松道:“我来送你一程。”
话音刚落,林豪便断气了。
上官清清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她本想跑,可又不敢一个人乱跑,只能浑身哆嗦地站在门前等林阅。
林阅的心里的确有个结。
他在找上林豪时,也曾期望能得到父亲的重视与关爱,他十岁以前过的日子让他觉得……只要有一个人哪怕给他一丝甜头,他都会让身体里属于狗的忠贞血液沸腾,全心全意只为那一人燃烧。
可林豪并未爱他。
直到如今他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骨子里属于狗的那一股执拗还是期望林豪看他的眼神,能多一丝温暖。而不是从一开始的嫌弃厌恶,变成忌惮,再到后来的恐惧。
从林豪的房间里出来后,林阅换了一只手牵着上官清清。
他说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好似了结了过去曾期待过未来的自己。但这种感觉并不坏,生了疮的烂肉,就是要挖掉才行。
“小姐说得对,有没有父母不重要。”
他道:“我还有小姐。”
曾有人说过上官清清是疯子。
而今上官清清看向月色下的林阅,心想当初认为她疯的人怕是没见过真正的疯子长什么模样。
那夜之后,上官清清时常会想自己这些年是怎样做的呢?
她比起林阅,有更好的家世和地位,虽说在府上过得憋屈,可至少吃穿不愁,她还自幼有母亲在身边疼爱。她在那样的环境下,亲眼目睹了父亲的薄情和母亲的死,到头来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找一个避风港,及时将她拉出痛苦的深渊。
她将所有靠近魏千屿的女人视为仇敌,也曾伤害过那些人,包括沈鹮。
那是她目光狭隘,见多了猫妖的做低伏小,以为只有这样才能笼络男人的心,她纠缠着魏千屿,将他当成自己脱离苦海的唯一出路。
也许因为她是女子,是在上官府被打压欺凌的女子,所以才会觉得找一个权势地位高的可靠的男人去爱,让那个男人爱她,才是最好的结局。
也许就是她被过去对魏千屿的喜欢,和儿时魏千屿给她带来的温暖与希望一叶障目,认为魏千屿是她仅剩的选择。
其实不是。
她不聪明,也不善良,却很天真愚蠢。
除夕之后,上官清清主动向林阅伸出橄榄枝,她想和林阅做朋友,也想试试去当一个无所顾忌的疯子,是不是也能与过去的悲惨阴影彻底了断。
“所以我,回来隆京了。”上官清清将她在银地几个月的故事说完。
“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上官家?”沈鹮问。
上官清清抿嘴一笑:“我总要让他们知道,当初将我卖给林家是个错误的决定,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如今林家的家主已死,发丧后上官清清变成了林家新入门却说一不二的夫人。
林家无人敢质问上官清清嫁入林家的目的,他们本以为上官清清可以为林家带来人族后嗣。即便有疑虑他们也不敢当着林阅的面提出,只能委婉地问了林家日后该怎么办。
林豪也有其他儿子女儿,无一是人,无一有林阅有能耐,自然这个家主自然落在林阅头上。
可林阅却说家中长辈还在,他还年轻,需要历练历练,林家的主,还是由长辈来当。
他说的长辈,当然不是那些叔伯叔公,却是一个比他年纪还小的新夫人。
沈鹮知晓上官清清如今算是林家的一家之主,心中纳罕林阅的目的,可也为她松了口气,便是被人当成傀儡也有其用处,上官清清暂且没有危险。
她以为,上官清清说的让上官家付出将她嫁出去的代价,是回来耀武扬威。
若她知晓她让白容送去银地的那封信其实早已到了上官清清的手中,不论如何,她也不会让上官清清回去。
第100章 回门
沈鹮与上官清清闲聊一通后回了紫星阁。
路过紫星阁前, 沈鹮瞧见皇宫中的最高处,梵宫顶上闪过的些许微光。
星芒入局,是魏千屿又在设阵了。
沈鹮原先以为魏千屿会多番纠缠她,问她关于上官清清的事, 可自从魏千屿那次在皇宫呕血大病一场休养过后, 便再未来烦扰过沈鹮。沈鹮偶尔能见到郎擎,青年人的头上已经有了几丝白发, 想来是为了他的主子所愁。
愁什么?
沈鹮想, 这世上的人都逃不开因果, 舍了上官清清是因, 魏千屿就要承担与上官清清永无可能的果。
索性, 如今的上官清清过得还算不错。
有人求夫妻恩爱, 子孙满堂,上官清清不求这个,那没了丈夫也没有孩子, 于她而言反而是好事。
梵宫上的星又聚在一起了, 观星台上闪烁的微光就像众星中最亮的那一颗。隆京许久不见烟花, 寻常百姓早见过此异象,还以为皇宫中差御师研究什么特别的庆贺方法,无火可明, 也似星河坠落。
上官清清双手环抱于胸前,盯着犹如烟花绽放的梵宫看了许久, 她记得她也很多年没见过烟花了。
除夕年间在林家的那场不算, 因为林家那场烟花无人欣赏,上官清清听着林阅说的故事, 浑身发寒,一眼也没朝烟花看过, 甚至不记得烟花何时响,何时停的。
距离上一次上官清清长时间盯着烟花看,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隆京中最漂亮的烟花除却皇宫,都在一梦州或万两金楼内,那处达官显赫多,有人特制了漂亮的烟花,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娘亲曾说,那里是污糜之所,可上官清清也曾去过那里两次。
第一次是和魏千屿一起去的。
魏千屿从那些大人的口中得知一梦州是整个儿隆京最好玩儿的地方,那夜恰好有一场烟火表演,所以非要带上官清清去长见识。
彼时跟在魏千屿身后的人无一个敢忤逆他,只能一半前头开路,扫清障碍,一半后头跟着,就怕不长眼的凑到他与上官清清跟前。
两个年纪不大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并肩而行,昂着头在一梦州看了一场绚烂的烟花。
上官清清手上提着糕点盒,望着绽放的烟火惊愣地糕点都不记得吃了。她只记得自己站在羽丰楼前吹了好久的夜风,也看了好久的烟火,因为只有羽丰楼观烟火的位置极佳,好似伸手便能将那宛若繁星的烟火接入掌中。
后来她的糕点也凉了,魏千屿尝了一口说不好吃了,要带她去鹤望楼吃乳鸽,上官清清也就乐颠颠地跟过去了。
那盒已经冷了的糕点,被她随意丢在了羽丰楼的巷子口。
她记忆很深的,是那一场烟花,与并肩看烟花的人。
此刻回想,倒是想起了一些掩藏在记忆中的细枝末节。她丢糕点时,巷子里有一个人,弓着背掩藏在漆黑中,吓了上官清清一跳。
她被吓愣住了,喊了一声“屿哥哥”,魏千屿便连忙过来拉着她。
从羽丰楼离开,两个小孩儿的心思就被乳鸽占满。
如今不是幼时,可上官清清却好似通过童年的回忆慢慢记清了巷子里的黑影,慢慢记清了有一支细瘦的手,抓住了她丢下的糕点盒。
后来再一次去一梦州,是十年前隆京之祸后又几个月。
娘亲死了,上官清清不得不面对现实,去清点娘亲留下来的嫁妆,再去一梦州认了旖屏楼。从那天起,她的花销都是从娘亲的嫁妆中所出的。
梵宫顶上的“烟火”还在继续,上官清清却没有再看下去的兴致。
又过了两日她便穿戴好,带着两个人回去了上官家。
数月未归,上官家比她走之前还要乱。上官清清回来时只有一人在门前喊一声“大小姐回来了”便匆匆往里跑,拦门引路的无,禀告的人也无。
上官清清径自朝里走。
不过是才离开了几个月,再回到上官家来,上官清清只觉得好像许多地方都与记忆中的大不相同了。
许是心境变了,所见也不一样。
更有可能是她从未属于过这里,这里从不是她的家,所以也没有留下她一丁半点的痕迹。
既然不是属于她的地方,那么不论她如何做都不可惜。
最先来见上官清清的反而是刘副总管。
上官清清坐在待客厅的主座上,手上把玩着一串玉珠,见到刘副总管时还一愣,笑问一句:“他们人呢?怎叫你来见我了。”
照理来说她回家,总有家人要见的吧。
刘副总管干笑了两声,不好说上官靖此时还在一梦州中,夫人苏氏得知上官清清回来了也不想见她,让她自己坐一坐,若不想坐了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刘副总管只能道:“夫人身体不适,小人来为大小姐安置。”
上官清清垂眸想了想,便道:“我来隆京不是才一天,听过我父亲近来的事迹了,他也是有心为上官家留后,这不怪他,却是夫人小题大做了。”
刘副总管叹气:“谁说不是,还是大小姐体恤主子。”
上官清清笑了笑:“我嫁得远,夫婿又是那样……回门一趟不容易。劳烦刘副总管去一梦州跑一趟,将我父亲请回来,就说长女归家,亲自在府上备了一餐宴席,只盼他到。”
刘副总管这些日子也被折腾得不轻,难得见个通情达理的人,省了不少事,也就笑着离开了。
“他们就如此怠慢夫人?”跟着上官清清来的一名林家护卫不满道。
上官清清却笑了起来,她从来都是被怠慢的,不过如今也都无所谓了。
上官清清说要备宴席,倒是真去了厨房亲自动起手来了。厨房里的人都认得她,还以为此生不能再见的大小姐嫁出去后就像变了个人,对谁都是温和有礼,说话带笑。
上官茹得知上官清清回来又去了厨房,怒气冲冲地便要去找她的麻烦。
她刚入厨房门便骂:“上官清清!你一个嫁出去的女儿了还回来做什么?!是不是知道这些日子我不好过,故意来看我笑话的?!”
上官清清正蒸着糕点,拂开腾腾热气,她看向上官茹,瞧着眼前因异变成妖后逐渐收敛不住妖性而变了面相的妹妹,上官清清竟还能温声说话:“这么大的火气?看来你的确过得不好。”
“那也比你嫁给一个糟老头子强!”上官茹见她一副妇人装扮,心里的那点儿不平立刻得到了抚慰:“那老头子半夜爬上你的身体时一定很恶心吧?让我想想,他那把年纪了还要得起女人吗?”
“你若好奇,何不自己去试一试?”上官清清问。
上官茹拿起一把菜便朝上官清清扔去,菜叶被锅盖挡住,护着上官清清的两名林家护卫拦在上官茹的跟前,用蹩脚的隆京话道:“家主吩咐,凡是对夫人动手者,杀无赦。”
“你们敢动我?!”上官茹被人架住了胳膊,气得脸上的猫须都冒了出来,挣扎尖叫道:“你们可知道我是谁?!我是上官家的小姐,你们是不是不要命了?!”
上官清清却道:“他们还真敢杀你。”
掀开锅盖,上官清清净手后将一条鱼下锅,似漫不经心道:“上官家今时不比往日,生意流失大半,还需林家支持。你如今是妖,还看不清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便是杀了你,父亲也不会轻易与林家为敌,至多借由你死向林家多要些好处……钱嘛,我多得是。”
上官茹闻言,又骂道:“不可能!爹爹不会放过你们!你、你不敢!你们不敢在隆京杀人!”
上官清清瞥她:“你曾杀我护卫时,不也是肆无忌惮?”
“我、我……我错了,姐姐,我错了!”上官茹见林家护卫已经拔出长刀,吓得浑身发抖,猫耳也冒了出来:“我那是年龄小不懂事,你别与我一般见识……我、我嘴贱,姐姐,你别生气,放过我,放过我吧!”
林家护卫一个能抵两个上官茹大,二人如一堵高山一样将厨房门前遮蔽得严严实实。
上官清清的声音从里传出:“我只是与你开个玩笑,如今我嫁出去了,哪儿还能真对娘家人动手,那日后岂不是无人可依?你回去吧,晚上我设宴,届时再絮家常。”
上官茹愣神,没想到自己竟然真被放过了,可转念一想上官清清说得也对。
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总要靠娘家支持的,只是如今她嫁入林家,虽远却高,怕是不能轻易得罪了。
上官茹不敢得罪林家,上官靖也指望着与林家做生意,故而天未全黑便被人从一梦州中请回,到了家中见上官清清正布饭菜,心间难得得开阔了不少。
“你回来啦?”上官靖坐主座,见上官清清恭敬,道:“成亲了就是不一样了,知道孝顺懂事了。”
上官清清端着碗筷的手一顿,而后面色如常道:“成亲了之后,女儿才知道家的好。”
上官靖见她如此低眉顺眼,近来的郁气更是一扫而空,高高兴兴地让人去叫苏氏和上官茹来,一家人好好地坐在一起吃一顿饭。
苏氏不疾不徐地过来,敏锐地嗅到上官靖身上的香气,脸色难看,却还要摆着微笑对上官清清道:“出嫁的女儿回门是客,怎好让你亲自动手?府里有下人,让他们做就是了。”
“清清一番孝心,你懒惰却有理了?”上官靖瞪了苏氏一眼。
苏氏扯了扯嘴角,瞥了女儿一眼,心想往日吃了炮仗一样的女儿怎突然偃旗息鼓了,却不知上官茹已在上官清清那里吃了亏。
在上官家,谁受宠,谁说话。
上官清清在饭桌上为所有人斟酒,又与上官靖谈起林家在银地的生意,地位显然在猫妖母女之上。
上官靖率先动筷,猫妖母女却双手垂着不动,一直说话的上官清清发现了这一点,笑问:“夫人和妹妹怎不吃?是怕我在饭菜里下毒?”
她们往日待上官清清恶劣,自然是怕她动手脚的。
上官清清才说出下毒二字,上官靖便也停筷,额头竟冒了几丝汗水。
上官清清拿起筷子,每一道菜都先尝一口道:“夫人和妹妹大可放心,我不会为了你们搭上我自己的命,这回,大家可以一起好好吃顿饭了吗?”
上官靖见状,心下大定,再吃几口道:“就你们疑神疑鬼,自家女儿,弄得如仇敌一般。”
苏氏向上官靖服软,又对上官清清说了几句好话后,动筷夹起面前的菜。
席间上官清清一直与上官靖说话,她吃什么,猫妖母女就吃什么,生怕漏了一样。
最后端上来以往上官清清经常做的糕点,那是她与母亲学的手艺,想让父亲和夫人妹妹一起品尝。
提起宁氏,苏氏与上官靖都心有不爽,那道糕点却是一口没动了。
“可惜啊。”上官清清见状,捧着一盒还冒着热气的糕点叹息:“母亲的手艺父亲忘了,夫人与妹妹怕是也再尝不到了。”
“此话何意?”苏氏觉得不对。
上官茹却率先捂着腹部吃痛地哀嚎几声,惊恐地望向上官清清道:“你、你在饭菜里下了毒?”
苏氏亦觉得腹中燥热,似有中毒之症,慌张道:“不可能,不可能的!我吃的都是你碰过的,若有毒,你也必死无疑!”
上官清清忽而笑了起来:“是毒非毒吧……我用糯米制纸,画了符,包了瘴毒,搓进了丸子里,裹了酱油调制的酱汁,小小一粒,一口一个。”
她望向苏氏和上官茹:“你们二人跟着我吃,吞了不少进去呢。”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