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血宴
瘴毒于人未有大碍, 足量却能杀死妖。
上官清清看向倒在地上痛苦挣扎的猫妖母女二人,和因为恐惧想要逃离此处的上官靖,面色如常地坐在桌边,拿起还泛着热气儿的糕点边吃边道:“别跑了, 你逃不出去的, 我已命人将上官府封锁了。”
从银地跟她而来的几名林家护卫不止是护卫,也是林家养在府中的御师。
上官靖已经跑到了院子里, 再一回头, 饭厅中传来猫妖身上腥臊的妖气, 而上官府的上空却不见一丝风刮过。
他后知后觉, 此刻才明白过来今晚的宴席, 是上官清清对上官家、对他的报复。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上官靖朝上官清清冲了过去, 抓住她的衣襟想要扇她一耳光,却没想到上官清清拔出头上的银钗刺入了他的手掌。
鲜血涌出,上官靖吃痛地捂住了手, 那一耳光的力度, 足以让银钗刺穿他的手背。
钗上花朵染血, 上官靖不可置信地看向从来都不敢忤逆他的女儿。那个只要被提到他面前就只会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变成了他不认得的模样,脸上挂着无所畏惧的笑, 斯条慢理地擦去溅上的血滴。
上官清清道:“我想做什么你还不清楚吗?我只是想让她们也尝尝,我娘亲尝过的苦罢了。”
她起身, 朝猫妖母女走去, 在二人惊恐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烛火照亮她眼中的恨,也照亮猫妖母女二人心中的惧。
上官清清道:“我娘亲在世时, 父亲就不喜欢她,你娶她, 是想借她娘家书香门第之名来摆脱商贾的铜臭气。你心中喜欢的从不是规规矩矩的大家小姐,也不喜欢书香门第教出的迂腐女儿,你喜欢的从来都是这种……”
她指向苏氏,面露厌恶鄙夷:“这种恬不知耻能陪你彻夜戏耍,甚至与人供侍的货色。”
“你知苏氏善妒,你也知她恃宠而骄,在我母亲在世时不知给我们下了多少绊子。也知我们看她脸色,在府中过得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上官清清转而望向上官靖,一滴泪滑过脸颊,洗掉了她脸上上官靖留下的最后一点血污。
“你什么都知道,你只是什么也没做。”上官清清苦笑:“你知我娘亲家道中落对你已无利处,便不再把她当个人去对待,如同被你养在府里的阿猫阿狗,死活皆无所谓。包括我……也不过是你与魏家联姻的筹码,自私自利,薄情寡义便是你!”
“你混账!”上官靖还想再打上官清清,才要动手,便见一名大汉拦了过来,对方不过轻轻一推便将他推出老远,摔痛了尾骨。
上官清清握紧拳头,眼神逐渐变得冰冷:“我不会再畏惧你了,上官靖,我早已……看透了你。”
“至于这场宴席,也的确是我亲自下厨,送你们去黄泉路的最后一餐。”上官清清道:“瘴毒于人无害,你不会死于瘴毒,可你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整个上官府,是上官清清此生最厌恶的地方。上官家的仆人捧高踩低,阿谀奉承,曾也能为了讨上官茹欢心,在她的衣服里藏虫,往她鞋底里放针。就连她今日回门,上官家的人也从未奉上一盏茶,他们轻视她,怠慢她。
若非这群人当初追捧苏氏,巴结苏氏,怎会连大夫也不请,任由她母亲病情加重,最后两年缠绵病榻,枯瘦无助,才在隆京之祸中无法逃出,命丧火海。
苏氏是凶手,上官茹是帮凶,上官靖……则是祸根。
“夫人,该走了。”林家护卫上前看了一眼猫妖母女,提醒了上官清清一句。
上官清清却站定在此,动也不动:“你们走吧。”
“夫人?”护卫震惊又不解地看向她。
上官清清道:“我要看着他们死。”
“阵界已下,他们逃不走的,反倒是这猫妖即将异变,届时凶性暴露,夫人便危险了。”护卫对上官清清拱手:“属下等人奉命,势必要护夫人安全。”
上官清清猛地朝二人推去:“滚!我要留在这儿,我要看他们自相残杀,我要亲眼看着他们死!!!”
她的情绪,绷紧多日,终于在这一刻彻底释放了出来。
那日从隆京而来的银马到达银地洛州只要三日,信件送到上官清清手中时,她正在整理林家账簿。
她母亲是嫁到上官家才受了一辈子的苦,惨死于上官家,死后才有一处山明水秀的清净地埋身。可上官家做了什么呢?他们竟在隆京藏瘴毒,怕被青云寺调查出,将那么多瘴毒藏在了她母亲的坟冢之下!
是苏氏母女欺人太甚!
将她母亲活活气病,将她逼死,如今还要让瘴毒脏了她的坟地!
可恨的是上官清清多年前去烧香,只知温泉飘雾,却看不穿那雾气中掩埋了无数黑烟,恐怕早已腐蚀了母亲的身骨,让她死也不得安宁。
上官清清找了林阅,多番借调才弄来了一辆妖兽炼化的车,紧赶慢赶不足二十天便赶到了隆京。
她隐忍地调查了如今隆京的情形,知晓紫星阁中绝大部分的人都去了南溪坡,去挖她母亲的坟,这才敢让林家护卫于上官府外设阵,将上官家上下一百来号人悉数困在其中。
她要所有人死!
她要所有人都陪着她母亲的尸骨一起消亡!
“是你!是你把瘴毒藏在我娘亲的坟中,如今你也终于尝到了瘴毒的味道了,滋味如何?嗯?滋味如何?!”上官清清抓起苏氏的衣襟,随手拿起一盘带骨带刺的鱼便往苏氏的嘴里塞去。
她等着看苏氏化成原形,等着看苏氏失去理智,等着看上官靖自食恶果。
此刻上官茹率先抵抗不住瘴毒,口吐鲜血后化成了一只灰黄毛色的猫。那猫如半人大,尖利的爪子朝自己的腹部抓去,抓出一片血肉。
黑气从伤口喷薄而出,上官茹尖利地嚎叫了几声再朝上官清清扑了过去,却被上官清清提起板凳砸中了头,摔至一边。
“茹儿!”苏氏连忙朝上官茹扑了过去:“老爷,老爷快救救茹儿啊!”
无人应她。
苏氏朝上官靖瞧去,那摔断了尾骨的男人一瘸一拐地正要往外跑,惊恐地回头看来,却是怕她。
“老爷怕什么?”
苏氏抱紧怀中的上官茹,上官茹化为妖后妖力低微,情绪波动都藏不住妖形,何况如今被瘴毒缠身。她看着自己的女儿,瘴毒让她又异变出了半边脑袋,一张猫脸上三只眼睛两张嘴,不停地吐出血沫,已是将死之状。
“老爷,咱们的女儿快死了,你不来看看她吗?”苏氏擦掉上官茹脸上的血,此话问出,上官靖跑得更快。
他一边跑一边喊着救命,府上众人皆已赶来。
许多人不知发生何事,待看见上官靖时,苏氏的眼眶猩红,已然被瘴毒侵入了意识。
她只怪自己一生痴情错付,为了上官靖去斗宁氏,将宁氏斗死了,还以为自己真能永远得到上官靖的爱,以为自己能坐稳上官夫人的位置。
这些天她也看明白了,上官靖根本没有心。
他对宁氏无情,对她也无爱。
林家护卫拉着上官清清退出饭厅,与此同时苏氏化成了一条三尾的猫妖,四爪六乳,锋利的牙齿突出唇外,那双猩红的猫眼盯着上官府里一切活人,无差别地去撕碎对方。
啖血肉,食人骨,一个彻底失去理智的猫妖将上官府饭厅前的一条路化为了血色。
上官靖已逃无可逃。
他看向叼着人尸骨往下咽,还在不断异变的苏氏,想用浓情蜜意去感化她。
他颤抖地尿了一裤子骚,结结巴巴道:“夫人,夫人……我,我是爱你的啊,夫人,夫——”
上官靖的话并未说完,苏氏已然咬断了他的脖颈,将他的头颅叼在口中。
此处瘴毒蔓延,妖气扩散,血腥味漫天,加之上官府外的阵界,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引人注意。
上官清清还站在饭厅旁的一株槐树下,红着双眼看向在府中寻找活物的苏氏,此时的苏氏已经长出了六条腿,脊骨扭曲,如同驼峰般隆起。
“要不了多久,她就要爆体而亡了吧?”上官清清望着痛苦哀嚎的猫妖,心中有一丝畅快,也有一丝释然。
再看向那具无头的尸体,上官靖的右手掌中还插着她的银簪。
曾经她很惧怕上官靖,她觉得父亲像一座永远也无法撼动的高山,他是上官府中的至高权威,而她只是个脆弱的,又渺小不受关注和宠爱的可怜人。在这座府邸,她从无自尊和自由,她时常看着一层层高耸的围墙,幻想过有朝一日能越过上官府里的高山,能逃开令她窒息的掌控。
她终于离开了这里,也终于结束了自己过去的期待。
上官清清落下了两行泪。
她此刻才明白过来除夕夜林阅的感受。
那是压在她身上十多年的枷锁悉数拆解、落地,她甚至能听到哗啦啦的锁链声,那些永远也困不住她了。
上官清清擦去脸上的泪,抬眼望向天空,低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眼泪与笑声其出,惹得身旁林家护卫惊慌失措。
上官清清浑身的力气卸去,险些站不住,正要坐在地上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再扶住她的腰,让她站稳。
林家护卫不敢有此举动。
上官清清回眸,她看见了林阅。
愣了瞬,她问:“你不是在林家?怎么跑来隆京了?”
林阅看向她脸上的泪痕,拿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递给她,再看向满地凌乱的尸身,鲜血染红了上官府的青石路,从满府混乱的气息不难看出这里方才发生过什么。
他动了动嘴唇,道:“我不放心小姐,所以一直跟着你。”
即便上官清清才动身时林阅便已经跟上她了,可他的马始终慢上官清清的妖兽车一步,在她入隆京后的第三日才赶到,一切好像迟了些……但也不算太迟。
“来得正好。”上官清清竟然还在笑:“我前两日才突然想起来,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啊?林阅。”
林阅见她落泪,又见她的笑,听见她的询问,一时恍惚。
“你与我说,你十岁前都在一梦州,我小时候也去过一梦州的。”上官清清抓着他的手,无视满地尸身,一步步朝饭厅而去,看上去犹如清醒的疯子。
她拿起桌上的糕点道:“你看,你还记不记得?羽丰楼的巷子口,我的糕点就是你拿走的,对吧?”
上官清清捻起一块糕点道:“他们没有这个口福,你来尝尝,我做的糕点可好吃了。”
林阅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记起他了。
那时他只是个……人人都可践踏打骂的贱种,藏身于暗巷,独自舔伤。
彼时众人都看绚烂的烟花,只有他在嗅食物的味道。
烟花结束后,巷中的光也消失了,却有一个戴着璎珞的漂亮得不像真人的小姑娘,将昂贵的食盒放在了巷子口,里面飘着米糕的香。
她朝他看了一眼,又怯怯地后退。
那盒糕点是林阅十岁以前,吃过的最好吃、最好吃的东西。
后来听旁人说,那日来看烟火的小姑娘是上官家的小姐。
他想,原来是个小姐,难怪穿得那么富贵,长得那么好看。
林阅从未奢求过上官清清能记得他,他哪配得上小姐记住呢……可原来上官清清真能想起他来,她又一次将糕点递到了他的眼前。
林阅拿起糕点,正要吃。
上官清清问:“我在食物里下了瘴毒,你不怕糕点里也有吗?”
林阅摇头:“里面没有,我闻得出。”
上官清清笑了笑,是啊,那是她母亲教会她做的糕点,她又怎会在糕点里下毒。
随后又听见林阅道:“便是有毒,小姐让我吃,我也会吃。”
第102章 火宅
今夜无星也无月, 梵宫顶上刮过一阵阵大风,吹得周无凝瑟瑟发抖。
他裹着兔毛袄子看向认真设阵画阵引星入局的魏千屿,问:“你上回到底看见了什么?这么多天一直纠结着再看一遍。”
魏千屿蹲在地上,以手画符, 漫不经心地问:“你一个兔妖裹兔毛, 不觉得瘆人吗?”
周无凝呵笑了声:“我又不是兔子……不过你这小子老夫也看穿了,你的确是个观星推运的奇才, 短短几个月便能窥见未来, 想来要不了多久老夫也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魏千屿顿了顿, 正要再引一次星, 郎擎出声打断:“主子, 该吃饭了。”
魏千屿为了设阵今天一整天都没吃饭, 再晚又该忘了。
“哟,今个儿有兔肉。”周无凝感兴趣了,连忙凑过去道:“这烤兔有整只, 他吃不完, 匀给我一半吧。”
郎擎古怪地看向周无凝, 周无凝却是不请自来,率先动手撕下一条兔腿,一边吃一边道:“好香啊。”
“宫中御膳房所做, 当然香。”魏千屿走过来。
周无凝摇头,耸了耸兔鼻道:“不是烤兔的香味, 是花香, 朗御师身上染上了。”
郎擎闻言,有些惊讶:“兔妖前辈倒是好嗅觉, 先前长公主殿下生辰,苍珠海地赠梅花妖为贺礼, 还带了许多特别培育的碗莲种子,悉数被种在了宫巷的积水缸中。这才短短数日,碗莲盛放,才不过春始,便有盛夏的气味了。”
魏千屿端着汤盅的手松开,哐当一声,热汤溅了满地。
他声音低哑,不可置信地问:“你说……碗莲开了?”
郎擎点头:“是。”
话音刚落,魏千屿便推开了他,设好的星阵也不管了,径自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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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清清将林阅按在了桌边,把糕点放在他的手心道:“糕点还有许多,你慢慢吃。”
林阅捏着手中糕点,这一次的糕点与记忆中的不同,握在手心是暖的,尝到嘴里也比之以往更甜。
他吃着糕点望向离开饭厅的上官清清,无需吩咐那两名林家的护卫便立刻跟了过去。不一会儿上官清清又回来了,她一只手提着灯油,另一只手握着火把,将灯油一把扔在了上官靖的身上,再用火把点燃。
大火顺着灯油烧干了上官靖的衣裳,火苗与尚且温热的皮肤相撞,焦糊的气味混合着满院子血腥,逐渐点亮了饭厅前的院落。火势慢慢顺着围墙上的花草,顺着上官府的亭台蔓延。
上官清清走到哪儿便点到了哪儿。
此刻她心如明镜,早已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她像是看到了自己在这个院子里的前半生,看到了母亲的悲哀,但那些过往都会随大火燃烧一并殆尽。
林阅依旧坐在原处,上官清清递给他的满满一屉糕点被他一口口吃完,一丝也没有浪费。
直到腹胀难忍,最后一块糕点下肚后,上官府已经彻底沦为火海,便是此刻天降大雨也无法浇灭火势,无法改变上官府终将成为废墟的事实。
上官清清看着熊熊烈火,心想这么大的火光,即便是深夜也一定惊醒了许多人,恐怕要不了多久大理寺的、青云寺的甚至紫星阁的人都会赶来。
她回头朝站在饭厅中的林阅看去,脸上扬着痛快的笑,眉目弯弯,灿若星河,又被火光填满。
“你怎么还没走?”上官清清问林阅。
林阅朝她走来,反问她:“小姐呢,为何不走?”
“如今我又能去哪儿?”上官清清顿了顿,再抬眸看向林阅道:“对不住啊,林阅,回来隆京前我告诉你我会很快处理好这边的事便回去,明明是我率先提出要和你做朋友,要与你为伴,却又是我先食言了。”
上官清清没享过几天福,林阅也好似一直在吃苦,她本想着他们也算有过同样的际遇,不幸的家庭关系,或许将来能彼此扶持,好过在这世上变成孤零零的一个。
可实际上上官清清此番回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她的目标就是要上官靖死,让苏氏和上官茹付出她们应得的代价,操纵瘴毒之人,最终被瘴毒而吞,多合理。
而今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上官清清必然逃不开律法。杀人者需偿命,她也不例外。
所以她没打算逃,她是奔着死回来的。
上官清清蹙眉道:“你回去银地吧,带着你的护卫一起,在别人赶来之前快点离开上官府。等回到了银地你便好好生活……如今你也无牵无挂了,偌大林家产业,高兴了便做大,不高兴便败光,没什么所谓的。”
林阅望着她的眼,突然笑了:“小姐记住今天的话。”
上官清清不解他的用意,还未问话,林阅便将手轻轻放在了她的头上,妖力散发出来时,上官清清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他也曾在上官府用同样的招式对付她,在去年冬至,他提起要她嫁去银地成为他继母的那一日,她发了疯地要杀了他,林阅便让她睡过去了。
林阅搂住倒在怀中的女子,看向她的脸,眉心微皱,最后还是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饭厅较为安全的一处,又将已经化作猫形异变了的上官茹尸体扔到了她的身旁。
“主人?”林家护卫心有疑虑。
林阅朝他们二人看去,用银地话交代了几句,那二人犹豫了会儿便转身走了。
糕点吃多了,肚子撑得厉害,林阅咂了一下嘴,还能尝到浅浅的豆香。他伸出手的同时,在林家外所设的阵界也被撤了,凌乱的脚步声从不远处逼近,而猫妖苏氏身体里最后一丝瘴毒也被他收入了手中。
“你是何人?!”
率先赶来的是大理寺的人,紧接着后面跟着青云寺,两寺寺丞并肩站立,惊恐地看向满地被烧毁的焦尸与站在火光中央的男人。
整个上官府只有饭厅这处还算安全,但杀戮也从饭厅而起。
林阅望向质问自己的人群,目光向远处探去,一眼便看见了姗姗来迟的紫星阁众人。那些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对上他目光的那一瞬立刻寻找起了另一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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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鹮赶来上官府时,上官家已经被大火烧去了一大半,离得老远都能闻到浓烈的血腥气与看见上官府上空飘过的瘴毒残留的黑烟。
她心中惶惶不安,跟在紫星阁众人身后一并到来,见到满地横尸,只有林阅一人握着瘴毒站定,沈鹮便觉得事态不对。
她连忙在倒地的人群中寻找上官清清的身影,好一会儿才在黑暗中看见上官茹的尸体与被上官茹压在身下的上官清清。
沈鹮与古念打了招呼,先绕开了青云寺和大理寺那边,顺着廊下绕到了饭厅的角落,掀开上官茹才见到被上官茹的血染了半身的上官清清。她连忙伸手去探上官清清的鼻息,还好,还上官清清还活着,只是她身上也染了些瘴毒,似乎吞入了不少。
瘴毒虽不会危及人的性命,食多却也伤身,沈鹮先在上官清清的手心里画了一道符,再朝林阅看去。
“大理寺办案,其余人等全都离开。”大理寺丞开口。
青云寺的人却道:“上官府的人都死绝了,李大人在说谁?就这一个还是半妖,得归我们青云寺的人管。”
上一次林阅来隆京,经东方银玥的手从青云寺里把上官靖一家三口捞了出去,可算是狠狠打了青云寺的脸,此番有机会捉拿对方,他们又怎会轻易放过?
“你也说了他是半妖,不完全是妖……况且上官府里一百七十多口人,难道这些人的命不是命?怎不归我大理寺管?”
双方争执不休,林阅却未发一言。
眼看上官府的大火越来越旺,这里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也不是争吵的时候。两寺不愿在紫星阁前丢了脸,便只能都退一步。
青云寺的牢笼更防妖,林阅便被青云寺的人带回去,而大理寺的人负责看守。此案上通朝廷,关乎上官府上下一百多条人命,谁来负责查案,就看上头的安排。
林阅被带走了,两寺派人收拾残局,而紫星阁的御师则负责画水符尽快灭火。
沈鹮看向林阅离开的背影与被他一直抓在手心里的瘴毒,回想起前两天见到上官清清时,上官清清对她说的那些话。
她说林阅是个疯子,可当一个疯子,却有疯子的好处。
究竟是怎样一个疯子,才会杀了上官府所有人,除却上官清清,竟没留下一个活口。
大火由紫星阁的御师合力灭了一整夜,第二次才冒着焦枯的黑烟,终于压制了下来,不再往外蔓延,也未祸及太多其他人。
上官清清本要被青云寺和大理寺的人带去问话,可她昏迷不醒,两寺大人便特意准许沈鹮将上官清清带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先清醒了再去寺中交代当日发生的事情原委。
上官府才经历这么大的事,一夕间死了一百多人,沈鹮怕上官清清得罪了林阅,便不敢将她带去别处,干脆带回了紫星阁蓬莱殿东二苑。
阁中有人说这不合规矩,白容却是无所谓的,他早不见踪影,倒是一改常态主动去了青云寺,似乎对林阅杀人灭门一事也很感兴趣。
上官清清昏睡了三天三夜,不论沈鹮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让她苏醒,只在她身上察觉到了一丝妖气,不属于上官府任何一个妖的妖气。
第四日,太阳初升时,上官清清睁眼说了口渴,沈鹮给她喂了些热水她就又睡过去了。
辰时刚过,古念来了。
她来第一时间没像以往一样先找一下霍引,看一眼俊男再与沈鹮说话,此回一开口就是重磅消息。
“你知道吗?那个林阅,就是银地而来的商人,他认罪了!上官家全府上下一百七十六口人,连带着两只妖,都是他杀的!”古念盘腿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不知从哪儿掏来了一把瓜子,边嗑边道:“还得是青云寺的人有办法,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我在风行殿的师兄昨日跟着卫大人去了一趟,那林阅的血都流了满池子了!师兄回来后吐了一回,今早都吃不下东西呢。”
沈鹮闻言微怔:“你说,他认罪了?”
古念点头:“是啊,这半妖前两天还闭口不出声,今早便认罪了。你可知他林家曾被妖邪诅咒生不出人族孩子来?林家家主林豪为了生子寻尽办法,林阅更是为了林家的子嗣来上官家,要替他父亲求娶上官清清。”
“谁知上官家主那时被抓,他为了自家子嗣,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得罪了青云寺,还真叫人给放出来了,后来娶了上官清清也算如愿。”古念撇嘴:“谁知上官清清去了林家率先克死了林豪,后又偷盗林家家产跑回上官家。林阅死了爹正痛苦着呢,便以为是上官家串通要谋得林家家产,一气之下走了偏路,用瘴毒使得上官靖夫妇自相残杀,才让上官府满门尽亡的。”
沈鹮眨了眨眼,乍一听,这故事没问题,可她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上官清清的声音突然从门内响起,吓了古念一跳。
“你醒了?”沈鹮走过去扶人:“你昏睡了很久。”
上官清清此刻已听不进沈鹮的声音,只看向古念,眼眶通红,遍布血丝:“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第103章 还恩
古念以为上官清清方苏醒, 得知自己满门被灭的消息伤心过度,生怕自己的话打击了对方,连忙紧张地朝沈鹮看去。
上官清清紧紧握着沈鹮的手,她不知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 急促的呼吸致使头晕目眩, 险些再度昏了过去。
沈鹮按住了她的手,探了她的脉搏道:“你先别激动, 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
上官清清的身体无碍, 只是情绪波动太大。
古念刚想偷摸着离开, 却又被上官清清抓住了袖子, 非要她将方才所说的事情经过再说一遍。古念无法, 只得坐下重复。
几日前的深夜古念与沈鹮跟随紫星阁众人赶到上官府时, 上官家已经陷入了大火中,除却上官清清无一人生还。而据青云寺和大理寺的调查来看,林阅是跟在上官清清之后才入的隆京, 身边没带一人。
林家的随从虽护着上官清清入京, 却在上官府出事后撤下阵界逃跑似的离开了隆京, 如今恐怕早已出了玉中天,想捉也不容易了。
本来尚且活着的上官清清是唯一的证人,只可惜她晕过去迟迟未醒, 而一直沉默着的林阅偏又像是算准了她何时会醒一样,在她苏醒之前认了罪行。
古念在说, 沈鹮一直看着上官清清, 见她摇头落泪便知实情并非林阅所说的那般。
林阅这人古怪,突然出现, 突然就要带走上官清清,让人琢磨不透, 可在上官清清从银地归来之后提起林阅并无恶感,沈鹮以为此人过于擅长伪装。而今看来,若他真将上官清清当成傀儡,那在他杀人之后必然也会嫁祸给上官清清,又怎会站在原地等人来捉?
从他认罪的故事中,他是憎恨克死父亲的上官清清的,偏偏整个上官家也只有上官清清一个人还活着了。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上官清清听完全部,知晓他今晨认罪,连忙要起身去青云寺:“人是我杀的,不是他……他为何要替我认罪?他为何要自寻死路?!”
上官清清突然想起她在上官家放火时,林阅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她会这么做。
他就坐在饭厅里安静地吃光了一屉几十块糕点,是不是他在吃糕点时就已经想好了怎么应对?是不是那时他就想好了要替她去死?
彼时上官清清对他道他还有林家,他可以回去好好生活,无父无母也了无牵挂,高兴了便将林家发扬光大,不高兴也可以挥霍一生,可他当时是怎么回的?
回想起林阅当时看她的眼神,他从没想过阻止她,他也知道她闯下这么大的祸根本逃不出玉中天,所以他早就计划好了替她顶罪。
他说,让她记得她当时说的话。
上官清清对林阅的话,同样适用于她自己。
如今林家被林阅交到了她的手中,她是林家的主母,那快速逃离隆京、玉中天的两名护卫恐怕到达银地之后,便会替她扫平一切障碍,让她得以安稳地度过一生。
上官清清跌跌撞撞地朝外走,还没走两步便腿软地将要摔下,沈鹮与古念同时将她扶住,听到她的话倍感震惊。
“是我杀了他们,沈昭昭,你给我的信其实我看见了。”上官清清泣不成声,她抓着沈鹮的手像是在深海中寻求浮木:“我本就是奔着要杀了他们才回来的,林阅对此毫不知情,他不该为我做的恶事付出代价。我们现在就去青云寺,我将一切都交代清楚,让他们放了他!”
沈鹮没想到上官清清真的看到了那封信,那她也必然知晓而今宁氏的坟地已经在朝廷的掌控当中,若她真将一切告知必然会被关入大牢,届时宁氏的坟冢被挖,连个接手的人都没有。
沈鹮心有不忍,却还是理智地告诉上官清清:“你现在不能去。”
古念虽震惊,却也连连点头:“他刚认罪,你再去认罪,不就摆明了说他欺瞒朝廷?”
“林阅当时在场,他伪造了你被他重伤的假象,若你和盘托出,他也是从犯,你救不了他还会把自己也搭进去。”沈鹮扶着上官清清坐回了院子里,对她道:“你杀上官满门一事不单只关乎你自己,还关乎长公主殿下筹谋多日的计划。她本有意借着你母亲坟冢中的瘴毒来找出上官府藏瘴毒的真正目的和他们背后的人,如今苏氏已死,线索断了,长公主定不会轻饶的。”
沈鹮说的上官清清都不明白,她只知道一点,杀人者偿命,若林阅被定了罪那他就必死无疑。
“你别急,上官小姐。”古念安慰道:“林阅是今早认罪的,在定他的罪之前,长公主一定会着人问话,在昭昭说的什么瘴毒背后的线索被调查出来之前,他或许不会死。”
上官清清愣愣地看向古念,情绪尚未平缓过来:“真的吗?”
沈鹮松了口气,古念总算说了句有用的话,她也点头道:“是,长公主一定不会这么草率地便要杀了林阅。”
上官清清不知想起了什么,连连点头道:“是,是,还有长公主,我一定有办法救出他,一定有办法的。”
沈鹮与古念陪着上官清清许久,总算将她安抚好。
沈鹮将古念送出东二苑时,古念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道:“我方才去打听消失时在蓬莱殿前见到魏公子了,他说他有事要找上官小姐,让我与你打个招呼。”
沈鹮闻言一愣,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魏千屿是否还在蓬莱殿外等着。
她走到杨树林前,果然看见魏千屿站在阵外。
他的脸色很难看,在见到沈鹮的同时迎了上来,急忙道:“清清醒了吗?”
沈鹮点头。
魏千屿开口:“沈御师,若清清醒了请你务必拦住她,不要让她去皇宫,更不要去让她去找姑姑。出了这么大的事,姑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若她牵扯其中必然招惹杀生之祸。”
沈鹮却是震惊了。
上官府发生的事虽过去了几日,可个中实情也只有她与古念方才从上官清清那里听来了,却没想到魏千屿竟这么快便知道了。
不过……她望着魏千屿的脸色,问:“你该不会是日夜设阵,真叫你看见了些什么吧?”
魏千屿环顾四周,见周围无人这才对沈鹮点头道:“我看见了,我看见皇宫内碗莲盛放,看见清清跪在宫门前磕破了头,只求见姑姑一面,我还看见……”
魏千屿回想起今晨才在观星推运中瞧见的一幕,心口闷得发疼,他道:“我看见清清跪在地牢里,浑身是血……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上官家一夕被灭,姑姑查找多日的线索断了,一定会迁怒于她的。”
上官府出事的那个晚上,郎擎带着烤兔来找他,对他说皇宫碗莲盛放时魏千屿就知道,他在星海中瞧见的并不是假象也不是幻境。原以为三月碗莲不会开,可碗莲就是开了!原以为上官清清远在银地不会回来,可她偏偏就是回来了,那她被关入大牢,生死未卜也终将会发生的。
魏千屿坚持了许久才回到了紫星阁,憋着这一口气才见到了沈鹮,他想只有沈鹮看住了上官清清,才不会让她落到那种境地。
待到东方银玥审问林阅一事平了,上官清清也就安全了。
魏千屿交代完这一切,眼前一黑,眼看着就要倒下去,沈鹮立刻伸手去扶,又被另一双手接住了他。
霍引及时出现,他扶住了魏千屿的同时朝沈鹮看去,沈鹮这才收回自己的手。
隆京正值多事之秋,短短几日出了这么多事,白容又总不在蓬莱殿,她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
沈鹮不能就这样将上官清清交出去,否则以她不清醒的状态也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把自己再搭进去了,可若林阅当真无辜,也不能平白丧命。
说到底,上官家的灾祸,也是上官靖一手造成。
“把他送回去吧。”沈鹮牵着霍引的手,打算先把魏千屿送回魏家。
若让魏家的人知晓这个时候魏千屿再与上官清清有牵扯,怕是要将魏千屿的身体再打脱一层皮。单沈鹮现在去看,魏千屿已经比她去年所见时要瘦了许多,两颊凹陷,也不知在坚持着什么。
将人送去了魏宅,沈鹮面对魏家人没说魏千屿跑去蓬莱殿,只说她是在紫星阁古书楼中见到了人,夸张地表示魏千屿当时晕在了书海里,她才想着把人送回来。
魏家人谢了沈鹮一番,沈鹮作别,这便准备往回走。
魏千屿对她说的话她她记下来,若观星推运不假,那便要看住上官清清。
沈鹮跨出魏家的那一瞬又猛然想起她出来见魏千屿时并未交代古念帮着看住上官清清了,到现在她已出来很长一段时间,也不知上官清清是否还安分地待在了东二苑中。
沈鹮连忙往回跑,霍引也紧忙跟上她。待二人回到东二苑时,那里果然已经没有上官清清的身影了,只有她留在桌案上的一封信。
信上寥寥几个字,让沈鹮明哲保身,莫问她的去处。
她甚至没动沈鹮的衣裳,换回了那件从银地穿来的旧衣离开。
上官清清知道自己不能去青云寺,此番过去便是自投罗网,但她也不会任由林阅顶替她的罪行,而后她清清白白地离开隆京,用林阅给她留下来的钱苟活一生。
她曾说好了要和林阅成为朋友的,即是朋友,哪有逃跑的道理。
沈鹮握紧手中信,焦急之际倒是霍引提醒了她,他拍着沈鹮的肩道:“夫人别急,皇宫。”
沈鹮一愣,想起来魏千屿不久前才说他在观星推运时看见了上官清清的将来,见过上官清清跪在皇宫门前请求见长公主一面。如若魏千屿所说不假,上官清清真要将林阅救出来,恐怕也只能去找东方银玥了。
沈鹮一刻也没停歇,从紫星阁去皇宫很近,越过通碑台朝东方一直走便能看见皇宫大门。
皇宫前两座城墙高的登闻鼓下,上官清清瘦弱的身影就跪在其间。她不敢为自己伸冤,没敢击响登闻鼓,却在皇宫前人来人往最多的地方,面朝皇宫磕头,声声恳切,请求能见长公主一面。
魏千屿曾在星海所见的画面,出现在了此时此刻。
她盘着妇人髻,声声称呼自己为“民妇”,便是要舍弃上官清清的身份,以林家主母之名为林阅求情。
上官清清高声喊道:“恳请长公主给民妇一个机会,见民妇一面,民妇知晓上官靖多年来的一切罪行,必能帮公主殿下找到瘴毒来源!”
第104章 异林
围在上官清清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沈鹮怕她这样下去出事,还是走上前想将她拉起。
她没拉动上官清清,再对上上官清清的眼神时,沈鹮松开了手。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上官清清的想法, 上官清清是个执拗的人, 她的性子让她做事偏激,曾经追逐魏千屿如此, 而今灭门亦是。
沈鹮没能改变她, 干脆蹲在一旁陪着她:“你打算这样跪到多久?”
上官清清道:“跪到长公主愿意见我为止。”
说完, 她又是重重磕头, 那声音沈鹮听了都不忍心, 只需她再跪上两个时辰, 必然磕得头破血流。
沈鹮看向人来人往的宫门前,面朝烈阳当空的正午天,陪着上官清清大约半个时辰, 对方没有一刻停下来。
“你没有其他打算吗?就这样一直磕下去?那与送死有何区别?”沈鹮道:“长公主未必在皇宫, 你跪在此处还不如去公主府求。”
“跪在公主府前, 便没有跪在宫门前有用了。”上官清清匍匐于地,脸埋在了伸直的双臂之间,声音闷闷地传来:“我也不是特地送死的, 沈昭昭。”
“公主府前有御灵卫把守,寻常人不敢靠近, 皇宫威严, 但此处直面隆京主路天华大道,每日来往人无数, 便是公主殿下不见我,也有旁人能见我。”上官清清所说的旁人, 正是住在皇宫里的小皇帝东方云瀚。
“便是见到了陛下,你当如何?”沈鹮问。
上官清清道:“只要能见到,我便能为林阅求得一线生机。早间你说我杀了上官靖和猫妖,断了长公主要寻瘴毒来源之路,其实不然,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我去林家也是为查瘴毒吗?我虽不知林家为何会与瘴毒牵扯,但林阅一定知晓!”
“或许……或许他能用此交换一条活路。”上官清清起身后朝沈鹮看去:“你别在这儿待着了,左右你帮不了我,千万别被我牵连了。”
沈鹮一时语塞,她原以为上官清清是冲动行事,原来她已想清楚了。反倒是她穿着御师袍留在此地,不利于上官清清。
沈鹮道:“既然是装模作样,那就别用力磕,否则待你被召进去,脑子晕了人也傻了,哪儿还有能力救林阅。”
上官清清苦笑了一下,沈鹮拍着她的肩,让她好自为之,便与霍引一并离开。
回到紫星阁前,她又有些恍惚,再回眸看一眼皇宫的方向,后知后觉上官清清方才那一番话不过是不想连累她劝她离开的借口罢了。宫门前人来人往,的确不会让她陷入被青云寺悄无声息带走的境地,可想见到当今天子谈何容易。
登闻鼓下击鼓鸣冤者不在少数,也有在宫门前磕死的。上官清清虽说不想让她牵扯其中,可她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她见不到长公主,总有人可以。
沈鹮抿嘴,看向霍引:“白容在哪儿?”
霍引愣了瞬,眨一眨眼指了个方向道:“城外。”
霍引手指的方向在中融山。
沈鹮没入紫星阁,直接往中融山而去,顺着霍引说的方位,一步步走入中融山深处。
中融山中地势复杂,只有外围几层山脉供御师历练,再往深处走有无数阵法结界,一不留神便会被困其中,恐怕一辈子都要耗在寻找出路上。
沈鹮看向天边,此时太阳已经有落山之势,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可以看见暗蓝色的天与西方紫红色的晚霞,再往前走,沈鹮就怕自己出不来了。
但霍引感知白容的方位不会出错,便说明白容的确深入中融山间了。
“还有多远?”沈鹮问。
霍引察觉出她的担忧,抓住她的手往前走:“他在动。”
沈鹮顿了顿,对霍引摇头道:“我们还是在外围等他吧,山间妖多,即将入夜,我怕进了里面不安全。”
沈鹮对阵界一类本就不擅长,即便在紫星阁里学习了这么长时间,阵界依旧是她的短板。若遇强劲的妖她或许还有办法,但陷入不知名的阵法与幻境,亦或是掉入了无人的秘境,那十天半个月也别想出来了。
霍引却笑:“不怕,有我在。”
沈鹮愣了愣,睁圆了眼看他:“你会破界?”
霍引摇头:“不太会。”
沈鹮:“……”
霍引又道:“但我能避开。”
沈鹮深深地朝霍引看去一眼,还是决定相信他的话,就把自己的手交给霍引。
这种感觉很微妙,沈鹮看向霍引的后背,心跳不自然地加快了许多。这是她第一次走在霍引的身后,记忆中一直都是她牵引着霍引,没想到大妖渐渐成为了她能倚靠的对象了。
“夫人闭上眼睛。”霍引道:“阵界会迷惑人的眼,而人走路靠的便是视觉所见。”
有眼睛的人,会依赖眼睛看见的,没有眼睛的人,也更相信耳朵所听见的,但是画面、声音,皆可作假。妖为动物或植物所化,他们在容易迷路的山林里,更相信自己的本能、直觉。
沈鹮从未入过中融山深处,也不知这条数千年前就已经沉睡化作山脉的巨龙脊背上到底有什么,让它的妖力化作层层叠叠的障碍,阻止人靠近。
她只曾在书中见到过,人们对中融山深处的记载,多是危险重重,进入者无人生还。
突然一阵风带着冰凉的气味吹上脸庞,沈鹮握紧霍引的手,紧张开口:“我嗅到白容的妖气了,我们找到他了?”
霍引嗯了声,沈鹮又问:“那我能睁开眼睛了吗?”
霍引顿了顿,道:“最好不要。”
沈鹮一怔,不明白这句声音古怪的建议的原因,她还是悄悄将一只眼睛睁开,眯成了缝越过霍引的肩膀,朝前看去。
中融山脉深处,是不曾被记载在书册上的迤逦,此刻沈鹮就像是完全进入了另一个空间,甚至可以算作另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
她曾在乾坤舟上远远看见过中融山的全貌,在高处眺望中融山,连绵的山脉化作了龙形,不论春夏秋冬,这座山从外看都是茂密的树林遮蔽了土壤,与其他树丛并无区别。
可真正深入了中融山,这里的花草树木却不是沈鹮印象中的那样了。
此处树干是蓝色的,树枝如同琉璃,树的经络在半透明的琉璃树干中衍生流转,像人的筋脉和血液,树上生长出来的树叶也是不同的颜色,七彩炫目,薄薄的,风一吹便能落下一大片。
这些树下有超乎寻常大小的花,异色的花藏在树林中,嫩草成水色,只有中间一条草线是绿的。
方才他们入山时天已经黑了,可这些树木却像是会发光一般,与纯黑的天际割裂开,沈鹮入目所见皆是明亮的,她甚至能听见花草树木叮叮咚咚呼吸的声音。
犹如水滴坠入深潭。
一道水花从视线中溅起,黑曜石般的鳞甲略过眼前,霍引的手掌立刻遮住沈鹮的双眼,他低声道:“不是让你别看。”
霍引的掌心下,沈鹮睁大双眼问:“那是什么?刚才一闪而过的……”
她顿了顿,又想起来此番入中融山是为了找白容,后面的话无需问出她也知道那玄黑的鳞甲是谁的身体了。
白容化为原形了?!
沈鹮激动无比,抓着霍引的手便要扯开道:“让我看让我看!”
她这辈子还没见过真龙呢!
即便白容化为原形,那也是赤身裸\体,霍引捂着沈鹮的手更紧了些,不满道:“不许看。”
待沈鹮将霍引的手拽下来时,面前的溪流中已经没有龙的身形,倒是溪流对岸站着发丝湿透,披着一身暗蓝长衫的白容。
少年脸色极差,冷冷地盯着沈鹮,问:“你怎么进来的?”
沈鹮微怔,指着霍引道:“我有相公啊。”
白容这才将目光落在霍引身上,他微微蹙眉,低声道:“今日所见,不得传出去。”
沈鹮当然不会将白容是龙的消息传出去,更何况她今天也没见到真龙的模样,只是有点好奇:“你的鳞片……怎么是黑色的?”
若说是黑也不准确,那玄黑之中仿若缀了无数多彩的繁星,真如天上的星河化作龙身,在夜色下闪耀。
沈鹮记得,白容明明是条银蛇,难道他变身回龙后,身体的颜色也会改变?
白容自然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沈鹮揉了揉眼,眯起双眸看向周围的林木,惊异道:“我真没想到中融山深处竟是这般奇幻异景,这些树、花、草、甚至是水都与我平日所见不同。”
她指着不远处好似极光般的屏障问:“那又是什么?闪闪烁烁的,真好看。”
白容闻言,诧异道:“你能看见?”
“看见什么?”沈鹮好奇:“那道光?还是这些发光的花草树木?”
白容愣怔了瞬,看向沈鹮的眼神变得更深,似有探究:“你看见这些树变成什么模样了?”
“像是琉璃雕刻的精美艺术,但这世上应当没有这么多琉璃能雕刻出这么漂亮的树,还有那些小草,像水一样的身体里一根随风飘摇的绿线,好奇怪。”沈鹮顿了顿:“他们一直在动,就好似活的一样。”
是啊,这样奇幻的异彩,如同生命般拥有不同颜色的脉络,可不就是像个活物?
霍引亦朝沈鹮看去,他伸手捂着沈鹮的眼,微风拂过树梢,树叶的沙沙声传来,再将他的手揭开,沈鹮所见便与方才不同了。
仿佛那几眼是幻境,而眼前入夜漆黑,茂密的野林才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中融山。
“走吧。”白容古怪地朝霍引瞥去一眼,淌过浅溪里的水道:“你找我不是有事要谈?”
“的确!”沈鹮想起来要事,道:“事关上官家,也关乎瘴毒,所以我特来恳请白大人帮忙。”
出中融山这一路,沈鹮将上官清清跪在皇宫前的情况都与白容说了,又道:“若白大人能带她见到殿下,或许她真有办法能找到瘴毒来源,那白大人岂不是帮殿下分忧了?”
“我的好处呢?”白容负手前行。
“证明你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得力之人,比那雾卿公子强上百倍,难道不算好处?”沈鹮问。
白容却嗤笑:“那梅花妖有何用处?我又为何要与他比?”
沈鹮想了想,道:“白大人不在意雾卿公子了?”
白容顿了顿,眉心微蹙:“殿下留他有用。”
否则就凭这人是苍珠海地送来的生辰贺礼这一点,白容早让其尸骨无存了。
沈鹮想不出她能给白容什么好处,却是霍引开口:“你帮我夫人,我帮你藏鳞。”
白容脚步一滞,片刻后道:“好。”
沈鹮惊讶地睁大双眼,低声问霍引:“什么藏鳞?”
“你不是看见了?”霍引瞥她,不太高兴道:“还问我那是什么。”
沈鹮眨了眨眼,嗅了一下笑道:“怎么一股酸味儿?”
走在前头的白容恶劣道:“大约是山间有腐尸,尸臭吧。”
“呸呸呸!”沈鹮嘁了白容一声,再一脸好奇地对霍引挑眉:“藏什么鳞?”
霍引看一眼白容,再看沈鹮求知若渴的模样,道:“他在生长期,藏不住鳞,我教他。”
“生长期?!”沈鹮震惊地看向白容:“白大人,你的生长期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霍引压低声音道:“是他化为龙的生长期,生长过快,欲\望过剩,压抑不住便会显鳞。”
沈鹮哦了声,便是白容蛇妖期有生长期,化成龙后等于重来了一回,需要再一次度过生长期。
但此生长期更加难以自控且紊乱,他才会迟迟未回公主府,行踪不定,还会找到中融山深处化为原形来度过。
有点意思。
“生长过快可以理解,不过欲\望过剩……”沈鹮低声凑在霍引耳边,话还没说完,前头便传来一声怒呵。
“闭嘴!”
“好的,白大人。”
第105章 死牢
离开中融山, 白容便没等沈鹮。
他步伐快,沈鹮跟不上,不过想到对方是去替上官清清求情,便也不打算跟了。免得全程自己参与, 倒是显得与上官家灭门一案有所牵连, 反而被青云寺提去问话。
只是趁着白容走远,沈鹮悄悄问了霍引一句:“白容化成原形究竟是什么模样?”
霍引眨了眨眼, 说不上来, 于是微微皱眉伸出两根手指比在了额角上, 道:“这样。”
沈鹮:“……”
有些可爱。
她一手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 一手抓着霍引竖在额角上的手指, 将他的手指握在手中牵紧道:“我们……也回去吧。”
从中融山再回去紫星阁, 天都快亮了。
沈鹮接连多日为上官清清之事烦忧,刚躺下便困意袭来,正要睡去, 躺在身边的霍引却突然开口说话:“夫人, 你也想看我的原形吗?”
沈鹮本迷迷糊糊的, 闻言立刻清醒了些,她扭头朝霍引瞥去。
屋外晨光初升,屋内还有些昏暗, 霍引问这问题时望向她的眼亮晶晶的,似乎在期待。
沈鹮刚要说想, 又想起了她在中融山深处见过的奇幻异景, 犹豫了会儿问:“你的本体,也和中融山里的树一样吗?”
霍引有些为难道:“要比它们都大一些。”
“大多少?”沈鹮估摸了一下东二苑的大小, 藏一颗寻常大小的树能藏得住,但若比三层楼还高, 还是那种流光溢彩的模样,必然会引人围观。
霍引眨了眨眼:“比它们……都大。”
“我知道,我是问比它……们?!”沈鹮一激动,半边身子都压在了霍引的身上。
她想明白了霍引那句“比它们都大”的意思,不是比那些树木单个大,而是比中融山她所见的那些树加在一起都大。
沈鹮凑近去看霍引的眼,再捏了捏他的脸,震惊霍引这样一个斯斯文文俊秀高瘦的外观下,竟藏着那么庞然的本体,难怪当初会被称为“镇国大妖”。
“一栋楼?”沈鹮戳着霍引的脸,问他。
霍引摇了摇头。
沈鹮又问:“一座山?”
霍引想了想,抿嘴道:“那要看是多大的山了。”
“就以中融山来比。”沈鹮道:“从龙兽至龙尾,你的本体有多大?”
霍引似乎松了口气:“那还是没有那么大的。”
沈鹮:“……”
她有些惋惜地望向霍引,认真道:“我虽然很想看你的本体,可是相公,只要我在隆京……不,只要我在玉中天,咱们就把本体藏起来,千万别让人瞧见,好不好?”
霍引略有些失望,但他很听沈鹮的话,认真点头答应了沈鹮,便抱着她的腰道:“夫人困,你睡吧。”
沈鹮趴在霍引的胸膛上,问他:“你怎会突然想要我看你的本体?”
沈鹮曾好奇过,但她带着霍引去风声境灵谷,见到他在那里修养后,便知道他是树了。
霍引抿嘴,片刻后道:“你对宝物的本体很感兴趣。”
所以他其实是有些吃醋的,他不想沈鹮看见别的妖的本体,也不喜欢她对别的妖的本体感兴趣,于妖而言,其实本体才是他们最真实的模样。变成人族的模样,是在妖族受瘴毒影响,破开人、妖两界后来到云川,为了适应云川的生活和讨好人族,而顺着他们喜欢的模样变化而来的。
所以一般由妖幻化的人形,都长得很好看。
霍引想,沈鹮曾觉得洛音的雪毛狼可爱,可他的本体一点也不可爱,沈鹮也对白容的本体好奇,兴奋地直叫要看,可她却从未开口让他也化作原形让她仔细看一看。
霍引心里的酸直泛滥到了嘴里,说出的话也带着醋意:“我希望你对我也很感兴趣。”
沈鹮靠在霍引的胸膛上,霍引虽无心跳,可她却好似能听见他的心声。作为人,她对妖感到好奇在所难免,作为御师,她若能见到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龙的真身,那更是难得。
但作为沈鹮她自己,她最最喜欢最最感兴趣的,当然只有霍引一个。
“相公,等找到了你的心,诸事结束之后,我们就回去风声境灵谷吧。”沈鹮打了个哈欠道:“灵谷很大,应该能装下你的本体,到时候在你的本体上挂个吊床,我还像现在这样,睡在你的怀里可好?”
沈鹮的声音很轻,可她三言两语编织的画面很美好,是霍引喜欢的生活。
安静,宁和,周围都是与他为伴的妖,正如他们在离开灵谷之前的那些日子,没有烦忧,只有他们。
沈鹮在那种环境下也丝毫不违和,她喜欢与妖接触,她生来就是该待在妖群里的人。
霍引展眉一笑,道:“好。”
片刻后,他又想起什么,开口:“夫人能看见花草树木生命线的这件事,不可以告诉旁人听。”
沈鹮含糊地唔了一声,早入了梦境,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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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清清在宫门外跪了两天一夜,额头上的血迹混着泥土将一张脸与半边衣襟彻底染脏。
暮色将沉,上官清清的头脑已经有几分不清醒了。她喊得嗓子沙哑,一滴水也没喝,视线模糊,只本能地张嘴,却是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瘦弱娇小的身形终于还是倒在了登闻鼓下,路过的百姓发出一声惊呼,几人交头接耳,谈问那上官府里嫁出去的大小姐是不是死在宫门前了。
还不等有人去查探她的鼻息,便见宫门前的两名御灵卫走了过来,二人轻巧且随意地提起上官清清,路过百姓身边时嘀咕了一句:“可不能叫她死在这里。”
“那把她送去哪儿?”另一个御灵卫问完,又道:“还是丢去乱葬岗吧,宫门前人来人往,免得冲撞了贵人。”
话音落下,二人已经提着上官清清走远。
众人瞧见上官清清跪得几乎变形了的双腿在地上拖出一条暗淡的血迹,心有不忍,可也只是一声叹息。
其实隆京众人对上官家有怨,不论上官府为何遭此横祸,可说到底那场大火还是殃及了周边的屋舍,虽无其他人伤亡,可自此上官家成了凶宅,近来那一条街都无人敢走了。
曾经的六大氏族之一,到如今就剩下一个半死不活且嫁出去的小姐,不过才短短一年时间数百年基业一夕坍塌在众人前。
上官清清是被一泼水浇醒的,睁开眼周围昏暗,仅一丝月光顺着小窗照射进来,潮湿腐朽的味道钻入鼻息,紧接着又是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她环顾四周,勉强认出此地为牢房,而她正趴在凌乱的稻草上,稻草之下是黏腻的地面,上面也不知是何时留下来的泥泞腐水。
上官清清发丝凌乱,脸上的血污被冲去了小半,大部分的水连着血液沾湿衣衫,她抹了一把脸,借着一丝微光才勉强看清了黑暗中的人影。
那人端坐着,衣袂处金丝银线绣了花样,月色照在地上水迹反射的光,让那金丝银线微微闪烁。
茶盅落桌,步摇轻动,上官清清眯起双眼认出了对方,松了口气后跪拜道:“民妇上官清清,拜见长公主殿下。”
东方银玥并不待见她,上官清清往日在隆京的名声算不得多好,而今又因她之过断了东方银玥调查瘴毒来源的计划,东方银玥自不会给她好脸色。
她没真让人把上官清清提去乱葬岗,已算开恩了。
这些日因为上官家满门被灭,东方银玥甚至没合上眼,多日盘算一朝湮灭,她也不知要拿谁开刀。十个时辰前白容到星祈宫找到她时,说瘴毒之事或有转机,东方银玥这才愿意给上官清清一次会面的机会,否则对方便是磕死在宫门前,她也无动于衷。
上官清清匍地道:“请殿下给民妇一个赎罪的机会,只要殿下答应放林阅一条生路,民妇必然告知殿下上官府中瘴毒来源,甚至……甚至上官家的所有基业家产,民妇也愿意悉数上缴国库。”
她是慌不择路,才会选择这般极端的办法,也是想起上一次上官靖陷入了瘴毒风波,林阅也是用上官家的钱将上官靖买回来的,所以她想故技重施。
上一次买上官靖与猫妖母女三人,上官家去了家产的三分之一,还有一大笔可观的金银以供朝廷开支,东方银玥没有不收的道理。
可这一次,东方银玥却没那么好说话了:“若你死,上官府的钱财,依旧归于朝廷。”
上官清清抿嘴:“若我死,就再也无人能从林阅的口中,问出瘴毒来源的真相了。”
她深吸一口气,望向黑暗中那朵金丝银线勾勒的花,哑声道:“殿下难道就不想知道,十一年前隆京之祸的真相?万妖攻入皇城之前,我父亲似早有防备,若他不知情,必是猫妖告知,据我所知……林家与上官家生意往来也是从十数年前开始密切。”
东方银玥闻言,放在膝上的手轻轻敲了敲,道:“既是林阅知情,便无需留你了,本宫照样能从他的嘴里撬出答案来。”
“殿下真的能做到吗?”上官清清顺着那朵花,找到了东方银玥的眼,无惧生死与她对视:“殿下这几日必然没少来过青云寺的死牢吧?林阅除却认罪之外,可还往外多说过一个字?他的心性,远比常人坚定,若抱着必死之心将秘密带入黄土,便是凌迟也绝不会发出一声求饶。”
“殿下问不出的话,民妇可以问。”上官清清道:“只要殿下能让民妇看他一眼,只要能让民妇见到他,殿下想从上官家知道的事,民妇都可以问出。”
“可他杀了上官氏上下一百七十六口人,便是你问出了本宫想要的,本宫也不会饶了他。”东方银玥道:“林阅,非死不可。若人人的命都可被金钱买回,那民心何安?”
上官清清一怔,她早已渴得喉咙如同刀割,却还能在极度缺水之下流出大滴眼泪。
“上官家数百年基业得来的钱财,民妇一分不要,殿下从去年便追查的瘴毒来源,民妇也能为您寻来,难道凭这两点,还不能换回林阅的命吗?”上官清清动了动嘴唇,她险些就要说,其实上官家满门都是她杀的。
可若她认罪伏法,林阅恐怕更没救了。
她如今身份清白,东方银玥尚不会利用她,不过分为难她一介寻常百姓。可她若变成杀人凶手,死刑加身,那东方银玥便有无数个理由将她关押折磨,逼林阅开口,林阅知晓甚多,也不能活。
左右都是她害了他,是她害了他!
上官清清恍惚开口:“难道就不能找一个与他年龄相仿容貌相似的死囚,将他替换下来吗?”
东方银玥闻言,嗤笑出声:“你当天穹国的律法是摆设吗?若杀人者无需偿命,人人效仿,那世道得乱成什么模样?”
便是皇亲贵胄犯法,也当与庶民同论。上官靖那一次能被买回去,最多算看管府中契妖不当,牵扯瘴毒才罚得重了些,可这一次整个上官家都被大火烧尽,又怎能重拿轻放。
上官清清无力地倒在地上,喃喃道:“可人都是……那些人都是……”
都是她杀的啊,是她杀的,不是林阅!
该死的也是她,不是林阅。
“不过看在你上贡上官家全部家财为国分忧,也替本宫分忧的份上,本宫倒是可以网开一面。”东方银玥端起茶盏道:“留他全尸。”
第106章 秘辛
青云寺的死牢并不相通, 上官清清与东方银玥的对话出了这间牢房便无人知晓。
她跟在东方银玥的身后离开牢房,走入一条深长的黑巷,无光无火也无窗。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带着冬日里才有的寒凉, 将青云寺死牢中各种犯事之妖的气息带来, 混杂着血液的味道,直令上官清清作呕。
东方银玥与她离得不远, 过长的裙摆拖在泥泞的污水中, 明明金尊玉贵的长公主, 却在面对这些污秽时比上官清清要坦然得多。
不知名的妖传来嚎叫, 或痛苦或尖利的声音从此面八方逼来, 听人说青云寺折磨妖的手段不计其数……当上官清清终于站在关押林阅的死牢前, 竟有些不敢上前了。
她不知自己会看到怎样的林阅,也不知能否经受得住内心的愧疚与煎熬,这些苦痛原本都应该她来承受的……
东方银玥道:“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上官清清呼吸一窒, 缓步走到了石门前。
娇小的身影跨入封印再消失, 不过一个眨眼, 这条漆黑昏暗的死牢前的长巷,便只剩下东方银玥一个人了。
原本可以不必她亲自来送,但她还是想见见, 当年折磨过白容的地方。
白容不曾明说,但从去年他第一次在东方银玥的眼前承受着莫名病痛的痛苦时, 东方银玥便有意调查他的过去。当年她将白容送来青云寺, 的确是为了让青云寺磨一磨他的妖性,白容初次出现在她面前时, 就是个本性难改的蛇妖。
回忆起彼时还只有七岁的少年,吃了她满院子的名贵花草, 还将公主府后院养着的一条小狗吞了进去,血糊了满墙。
东方银玥那时很讨厌妖。
东方元璟因妖妃而死,东方即明因万妖攻入皇宫而下落不明,玉中天因为那些妖死伤无数,隆京更是花了好长的时间才逐渐恢复元气。
所以东方银玥厌恶妖。
她想将白容留下以控制隆京局面,又不想他是个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填饱肚子随时在她面前吞下活物的蛇,于是将她白容送来了青云寺,让青云寺的人教他如何收敛身上的妖气。
来青云寺的成效很快,不过短短两年白容便能出师。离开青云寺后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过问过青云寺的任何事,东方银玥以为蛇为冷血,他生性冷漠。
直到去年的一番调查……
这条潮湿黑暗的长巷,白容或许走过无数次,在那些青云寺的御师想要折磨他时,也会将年幼的他带来死牢恐吓。东方银玥知晓他曾在青云寺过去的一切,却从未开口问过白容疼不疼,因为那些疼痛跨越十年,早已过了追问的最佳时刻。
她伸手抚上黏腻冰冷的石壁,明明外界已是春暖花开,青云寺死牢内的冷却令人忍不住浑身颤抖。
东方银玥贪凉,可她的身体畏寒。
在触碰到冰冷的那一瞬,她的指尖便传来了些许疼痛,呼吸忽而一窒,东方银玥觉得头颅内似有万根针扎似的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她扶着墙壁的手用力撑住了身体,浑身的力气在这一瞬卸去,眼前的视线也模糊了起来,持续了三次呼吸间,东方银玥身形微晃,噗通一声跪地。
再想爬起已是万分困难,几次尝试无果,还是昏了过去-
上官清清跨入封印后,浓烈的血腥味便掩盖了先前嗅到过的所有气息,叫上官清清忍不住干呕了两声,再抬头,见到的便是被锁链悬挂的林阅。
他双手高高吊起,脊骨穿了贴满了符文的铜钩,双腿上布满伤痕,离地一寸。
凌乱的发丝如枯草般在他的肩上打结,男人垂丧着头,明明一副只剩下躯壳的濒死之状,却能在上官清清跨入结界的瞬间感知到她的到来,缓慢抬头,朝她看去。
上官清清对上了林阅的视线,刹那泪水夺眶而出,她有些不敢认眼前的人,也不敢轻易靠近。
她甚至怕自己的呼吸再重一些,都会吹起一阵微薄的风,让林阅的疼痛加剧。
青云寺折磨人的手段果然厉害,她甚至不知这些重刑加身多日,林阅是怎么活下来的。
林阅险些以为他出了幻觉,若不是他对自己的嗅觉还有些许把握,他便要以为自己真的被青云寺里的那些人折磨得发疯了。
“小姐。”
一声轻呼,击溃了上官清清的理智。
她朝林阅跑了过去,待到他跟前才敢抬头朝如同一块沾满了血的破布一样的男人看去。不过才短短几日,林阅已经瘦得脱相,他没了以往的运筹帷幄与淡然,从他打算替上官清清顶罪时,他的未来就已经脱离掌控了。
“林阅……你是不是很疼啊?”上官清清问了一句废话。
可林阅还是回答她:“不疼。”
他也承受过更大的痛苦,他本就是巷子里不见天日的野种、怪物,本就该在烂泥中挣扎着死去的,如今不过是一切回到了原位,也没什么好疼的。
林阅没有说谎,可还是将上官清清惹哭了。
她从不是个多坚强厉害的人物,她的性子与她母亲更加相似,骨子里的软弱让她曾经畏惧上官靖,畏惧看不见光明的未来。如今她终于摆脱了过去,却还是学不会冷血心狠。
“都怪我,如果我知道我会连累你,一定不会那么冲动……”上官清清想,她至少会听从林家侍卫的话,在苏氏吞下瘴毒异变后就立刻离开上官府。
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上官清清泣不成声,她几乎站不住,又不敢去触碰林阅。
“我尝试了,可我还是救不了你,怎么办啊林阅……”上官清清哭着道:“我想用上官家的钱换你一条命,可长公主不答应。你一直都很聪明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救你,我要怎么才能救你……”
上官清清一边哭,一边抹泪。
她忘了自己身上也有伤,没抬头,也没看见林阅盯着她额头的伤痕呆愣又心疼的眼神。
林阅没想过要上官清清救,他因身世自卑,本质里觉得他根本不配上官清清为他哭,又怎么能配得上小姐替他磕头求情。
“小姐别哭。”林阅想要替她擦去眼泪,右手才动,钻心的疼便传达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让他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地咽下一声痛呼。
“你别动了,林阅,你别再动了……”上官清清抹去泪水,颤抖地隔空安抚着林阅的身体。她甚至想,若林阅真的为了她而死,她大约也没有继续苟活下去的勇气。
她将一生都背负着内心的罪责与悔意。
“小姐能进来见我,一定答应了他们其他条件。”林阅善于洞察人心,他知道这是死牢,单凭上官家的家产,不足以说动心硬的东方银玥。
上官清清摇头:“不重要,不管他们!那是你的保命符,我只是骗他们,想找一个来见你的借口。”
上官清清知道,秘密在林阅的脑子里他就能活,一旦他说出来,那他对于东方银玥而言就毫无价值了。
林阅竟还能笑出来,他道:“小姐很聪明。”
上官清清却笑不出来,今日她见到了林阅若不给东方银玥带什么话,那她就再也没有来看林阅的机会了。
可她想不出其他救林阅的办法,她不想让林阅死。
林阅轻声道:“小姐不问,但小姐一定很好奇林家与上官家究竟有什么秘密往来,你不是曾看见过苏氏给我写了信?”
上官清清没想到连这林阅都知道。
林阅解释道:“那信上除了苏氏的气味,还有上官府里的月桂花香,和小姐的气味,说明小姐离得并不远……我的嗅觉,让我知道这天下绝大部分的秘密,便是一个人数月前路过某一处,残留的气息也足以让我分辨他去那处做了什么。”
他也曾凭着这一项天赋,知晓白容去过上官府,给上官府的契妖下过瘴毒,才致使上官靖与猫妖母女被关青云寺。
也知道白容在中融山使妖法设阵,杀人之事。
他连未曾亲眼瞧见,甚至过去多日的事都能知情,更何况林家与上官家的关系。
“今日,我将秘密告诉小姐,只想请小姐答应我一件事。”林阅道。
上官清清捂着耳朵摇头:“我不听,我不要听!”
她大约猜到了林阅的意图。
林阅一旦死了,上官家的案子了结,可关于上官家藏瘴毒一事依旧没有头绪。上官清清若知实情,那林阅的保命符等同落在了她的头上,她可以凭着这个秘密,隔三差五透露出一丝讯息,来让自己安稳地活着。
林阅却道:“小姐该不是想让我现在挣脱锁链,再逼你一回吧?”
他想起了除夕那夜,他逼着上官清清听他身世的那一回,那可真是……林阅记忆中难得温馨,又满足的画面。
上官清清不想让他动弹,她怕林阅若真的再动一次,就会痛死在这些锁链之上。
她流着泪,被迫听了林阅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从他到林家开始,林家的生意他都有所了解,从他第一次跟着商队将与上官家所需的绸缎从银地送到隆京时,他就知道上官家藏有瘴毒之事。
他的商队一定会经过南溪坡,彼时他已经知道,那里是上官清清母亲的埋身之所,可他也只是个小少年,即便有一定的能力,也帮不了上官清清。
他以为的金雕玉琢的小姐,其实在上官家过得并不好。
猫妖苏氏在最开始接近上官靖时就带有目的,她一介猫妖能魅惑住上官靖的眼睛,也有林家在后推波助澜。
林家帮助苏氏修炼魅惑之术,代价是她必须得在隆京藏瘴毒。
猫妖是妖,她的本性里没有规矩,也没有对朝廷和皇室、或人命的敬畏,只要能让她心爱的男人也爱她,她甘愿当林家的一把刀。
她不知林家为何在隆京□□,但她知道她替林家藏瘴毒不久后,隆京便频频发生有妖异变的情况。十一年前隆京之祸到来前夕,猫妖所藏瘴毒悉数被取,她便知道有大祸将临,便与上官靖提起,这是她妖的感知,带着上官靖躲过了一劫。
见识过了隆京之祸,猫妖也不敢再替林家办事。可那时宁氏已死,她即将成为上官靖的正室夫人,连带着她的女儿也会从庶女变成嫡女……林家人却说,若她不继续为林家效力,那她蓄意接近上官靖,包括先前藏瘴毒一事都会被揭露出来。
猫妖无法,她不敢再将瘴毒藏在隆京,便只能借着宁氏的坟冢□□。
林阅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林家的瘴毒来源,谁也想不到一个银地的商人,竟会千里迢迢,从东孚取瘴毒,再兜兜转转,借由经商的渠道,运入玉中天。
“林豪还没告诉我全部,便察觉到我想杀他的心,他将最关键的一步隐瞒了过去。”林阅道:“但我猜到了,他与某些贵人达成协议,若能帮助对方得胜,这世间或会还人族一个安宁。”
“协议?”上官清清不可置信:“人族的安宁不就是……”
“无妖,便是安宁。”林阅道:“那人是谁我尚且没找到,林豪在察觉我对他有不敬之心后,便想断了我在林家的手脚。可我与他的博弈中,是我胜了。”
所以林阅成了林家真正的掌权人,林豪双腿残废被困深宅。
第107章 毒药
林阅有了权势后, 听说魏千屿回到了隆京.
他知晓魏千屿,在他的心里,也只有魏家的公子能配得上小姐。他永远都会记得十数年前一梦州中的烟火结束后,赠他一盒糕点的小姑娘, 满心满眼都是一个叫“屿哥哥”的男孩儿。
他让钱御师帮忙, 揭露上官家藏有瘴毒一事,彼时事情并未闹大, 只要魏千屿坚持婚约, 上官清清便能脱离苦海, 也与上官家和瘴毒彻底分开。林阅以为他能听到魏千屿与上官清清好事将近的好消息, 却没想到最先打听到的却是魏嵊急速入玉中天, 要和上官家解除婚约之事。
于是林阅另生一计, 他请了个所谓的大师,借着林家无人族子嗣的软肋,诓骗林家宗族长辈同意, 亲自去隆京把上官清清接入银地。
他想这是他能给上官清清未来最好的生活了。
林家是当地豪绅, 官府也要礼让三分, 林豪是一家之主,命都掌握在他的手中,只要上官清清想, 她可以借由林家的一切,过上她想过的任意生活。
林阅道:“小姐是, 自由的……”
“为何?”上官清清不明白他为何要这般为她着想:“我只是、只是曾经在你面前, 丢过一盒糕点罢了。”
一盒已经冷了,被魏千屿咬了一口就不愿再吃的糕点。
却能让林阅将林家拱手相送, 甚至愿意为她去死。
上官清清不知道那盒糕点对于林阅的意义,她也不懂, 一个半妖,既有人的情,也有犬的忠。她不知年少的她为林阅带来的不仅是人生首次品尝的美味,还有他对美好事物的一切向往。
他开始对黑巷之外的世界有了憧憬,他也想有朝一日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仰望烟火,那是他走出黑巷的第一步。
他从一条任人践踏的狗,变成人的第一步。
“林阅,你是不是喜欢……喜欢……”上官清清的我字并未出口。
林阅却道:“我配不上的。”
即便他终于穿上了绫罗绸缎,他终于走上了高位,他也还是一个恶心的商人,与可怜的母犬所生的孩子,他又怎能配得上去喜欢上官清清呢。
即使喜欢,也不能说。
林阅在设计让上官清清嫁去银地时,林豪已经被他掌控多日,苏氏见长时间无瘴毒送入隆京,还以为生了什么变故,又小心,又胆怯。
她给林阅写信,问林阅为何要上官清清去林家。
也问了林阅,瘴毒如何安排。
林阅没给她回信,他的人生很简单,十岁前求活,十岁后求富,而今所求不过是将上官清清带离玉中天,助她脱离苦海,今后得过且过。
至于瘴毒?与他无关。
不过林阅知道,上官清清在意瘴毒之事,上官清清似乎与沈鹮有过什么交易,所以林阅很乐意为上官清清分忧。
他重新组织起了林家前往东孚的那一支商队,一切按照他们的老计划行事,就看他们到底是将瘴毒带入东孚,还是从东孚带出瘴毒。
“林家瘴毒,出自于东孚。”林阅的声音很微弱,他很想在这个时候碰一碰上官清清,哪怕只能碰一碰她的衣角,可他连这点力气也难办到了。
“东孚的东海上,有兰屿,住着天穹国唯一的异姓王,安王凌天栩。”林阅道:“若入兰屿,便可见瘴毒……林豪已死,其他族老知道的恐怕还没我多,林家的瘴毒都是从凌天栩那儿得来的。”
林阅说完,便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大量鲜血顺着他的唇角流下,上官清清连忙回神,她双手抬起去拖林阅的下巴,可她接不住林阅呕出来的血。
他今天说了太多太多话,上官清清甚至有一种错觉,他会在今日吐血而亡。
林阅却道:“弄脏小姐了。”
上官清清摇头,她问林阅:“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林阅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每个人或妖都会死,无非寿命长短……但若要我选的话,我希望能让小姐来送我一程。”
上官清清又哭了出来,她此刻才后知后觉,林阅今日对她说的所有话,都像是遗言。
“小姐的身上,有一枚毒药。”林阅道:“沈御师曾说,那会让人没有痛苦地离开……我现在真的有些疼了,小姐。”
若她希望他不再痛苦,便赐予她那一粒毒药,让他脱离而今的境况。
“不不,不会的,一定还没到那种境地。”上官清清道:“我去向长公主求情,我去向她求情!一定会有办法救你的,林阅,林阅……”
濒死之人没有遗憾,只会死得更快。
可青云寺的死牢实在太冷了,林阅并非钢筋铁骨的身躯,他忍着那一口气,便是想或许还能在死前再见上官清清一面。如今见到了,该说的也都说完了。
林阅真的很痛苦,他疼得五官扭曲,撇开头不敢让上官清清多看一眼。
上官清清感受到了他的痛苦,她觉得自己很不值得别人为她做这些。她原以为她永远是被抛弃被嫌弃的那个,可原来这样的她,也有一个人将她视若珍宝,以死来换她的终身。
上官清清不想让林阅痛苦地死去,她根本就不想让林阅死。
可他的身上实在太多伤口,深可见骨。他的血流尽了,他的呼吸也变得越发微弱,或许她今日从这里转身离开,明日青云寺就会将他的尸体丢出来。
东方银玥只给了她一炷香的时间,时间将至,甚至不够她思考,不能犹豫。
这一刻,上官清清觉得自己比林阅还痛,还要挣扎。
她在听到林阅忍耐多时终于忍不住的一声压抑痛呼时,崩溃妥协了。
“林阅,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上官清清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药,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林阅少一些痛。
沈鹮当初告诉她,若不是抱着一颗必死的心,连药瓶也不要打开。
而今这颗药,被上官清清胡乱地塞入了林阅的口中。
她是想来救他的,最后却要亲手杀了他……
上官清清喂完便后悔了,她想再抠林阅的嘴巴将药取出来,可当她的手指探入林阅的口中时却发现挂在锁链上的人已经没了动静。
他没有抗拒、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了呼吸。
“林阅?”上官清清的手指在他齿尖去探,他的嘴唇微张,在她抽出手指后,耷拉的脑袋双眼已经闭上了。
上官清清的身体在这一瞬彻底凉了下来,她心跳停止,不知是沈鹮的药效快,还是即便没有那粒药,林阅也会在这个时候断气……她只是觉得浑身发冷,她觉得自己杀了或许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杀了林阅。
“不!不,不要——”
上官清清终于站不住,连跪数日的双膝一软,她倒在了林阅的面前。
直至这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该憎恨谁。害了林阅的人是她,可害了她的人已经死了,到头来,却还是只有她孤独地活着。
上官清清托着林阅的双脚,她想将他从锁链上取下来,可她没有那个力气,她不能接受自己多日的坚持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泪水糊了满脸,心跳也急速颤动,呼吸变得愈发困难,上官清清的身体撑到了极限,最后倒在了满地鲜血中。
她没察觉到一炷香的时间早已过去,而原先守在林阅死牢封印前的东方银玥,并未出现-
卞翊臣找到东方银玥时,她已经在冰冷的死牢中躺了许久,躺到身体几乎没了温度,呼吸也变得十分微弱。
封印之前,长公主倒在潮湿的地面上,封印之后,一具半妖的尸体悬挂,尸体之下则是伤心过度昏迷过去的上官清清。
卞翊臣带来了几个人,由那些人在青云寺的安排下,将尸体埋葬,再将上官清清带去安全的地方,等她苏醒后问话。
至于东方银玥,卞翊臣没让任何人动她。
他在看见长公主时心脏瞬停,甚至有些眩晕,手足无措地将人抱起后,卞翊臣连忙带着东方银玥往皇宫而去。今日之事需封锁,卞翊臣为顾大局并未从青云寺的正门离开,而是一辆马车带着东方银玥从青云寺的小门驶离,一路护送到皇宫。
隆京的春天很暖,星祈宫前有一排风铃木,金凤玲应春风而盛放,大片嫩黄的花朵挂满了枝丫,连一片绿叶也看不到。
东方云瀚赶来星祈宫时,玄衣扫起满地黄花,急匆匆地踏入星祈宫东方银玥的寝殿。殿中太医正在写药方,隔着两扇屏风之外,卞翊臣还在愣神,忘了行礼。
“姑姑怎么样了?”直到东方云瀚开口,卞翊臣才觉恍如隔世,清醒过来。
起初卞翊臣去会动身去找东方银玥,是因为天色将黑她从皇宫离开后,东方云瀚想起了风声境进贡了今年清明前采摘的雨山枫新茶。近来东方银玥因为上官家灭门一案都未曾合眼,东方云瀚想让人将茶叶给东方银玥送去。
而彼时卞翊臣正要回府,东方云瀚本就有意撮合,便让他顺道带去公主府。
去了公主府一问,卞翊臣才知道东方银玥并未归府,从逐云那处打听,说是长公主有意问话上官清清,不可让旁人知晓,故将上官清清带去了青云寺。
卞翊臣没离开,他在公主府前等着,但已过归时东方银玥也没回来,卞翊臣便有些不安了。
而后便是他带着御灵卫去青云寺寻人,层层死牢一个个排查,才在林阅的死牢前看见倒地的东方银玥。
那罐被他带去公主府的雨山枫,又被他揣在怀里,带回了皇宫。
而今初春,他大汗淋漓,甚至有些回忆不起方才太医说了什么。
见卞翊臣久久没回,东方云瀚便朝太医看去,太医朝隔着两层屏风后,躺在榻上的东方银玥看了一眼,忍了忍,最终叹气。
“回陛下的话,长公主殿下的身体受了寒,需得好好静养才行。”太医说着,东方云瀚问:“若只是受寒,你又为何叹气?”
太医犹豫着停下写药方的笔,眉头微锁,片刻后才道:“殿下的身体的确不太好,若再不好好调理,必有损寿命。”
“此话怎说?”东方云瀚只觉得脑子晕了一瞬,他扶着桌边坐下,太医连忙给他把脉道:“陛下保重龙体。”
“公主殿下的身体不是一两日促成,殿下少时极慧,思虑甚多,后又遭逢十一年前隆京的变故,操劳朝政之事,兼顾稳定国势,本就伤身。”太医道:“三年前殿下遭遇暗算,食错了药物,后大病一场也不知休息,那时就未调理好。近来紫星阁重开,隆京频生事端,因上官家一事殿下几日不曾合眼休息,终是伤及了根本。”
太医道:“陛下不如劝劝殿下少思忧,如今她如根腐之木,若再不及时修养回来,只怕寿不过四十。”
第108章 风铃
夜已深了, 卞翊臣不便留在宫中,他是与太医一并离开星祈宫的,出宫后太医院正犹豫了片刻,还是叫住了他。
“卞大人。”太医院正道:“借一步说话。”
贵人的寿命长短不可他们信口而说, 方才长公主昏迷着, 便是那样的回答也是太医院正斟酌再斟酌的结果,他唯恐自己说出实情会伤了小皇帝, 但事实情况不得不报。
夜色下风吹提灯忽明忽暗, 隔着层层围墙还能看见星祈宫风铃木上的大片黄花, 太医院正抱臂而站, 贴着卞翊臣小声道:“长公主殿下的身体, 是大不好了。”
卞翊臣是东方云瀚的老师, 若有太医院正难以启齿之实情,由他出面去说最为合适。
可卞翊臣不觉得自己在面对东方银玥之事上有多坚强,方才在星祈宫里他已经有些浑噩了, 他知道太医院里的太医都不会将最坏的情况说出, 但凡遇到棘手的病情, 酌情告知,尽力而为。
可年不过四十,便是短寿之说, 而今又在星祈宫外拉住他……卞翊臣只觉得自己头脑昏沉,恐怕要比东方云瀚还要最先昏过去。
他回想起在青云寺地牢中看见东方银玥倒地时的画面, 只觉得呼吸也变得困难了许多, 而院正低声说的话,亦有如尖刀戳入肺腑, 疼得人四肢发麻。
“这些年我给殿下看过许多回病,她总讳疾忌医, 不愿在公主府或宫中支起药炉,让人以为她身骨差,从而趁虚而入,祸乱朝政。”院正一把年纪,是宫里几十年的老人,也是看着东方银玥长大的。
这些年东方银玥为了维护东方姓氏下的皇权,为了能让东方云瀚无后顾之忧,成长成一个知礼,擅断,识人的明君,她很少将真正棘手的问题送到东方云瀚的眼前,只想让小皇帝跟着卞翊臣学成君子。
但操劳过度伤身,优思过度伤根,而今她是身根皆伤,便是药石弥补也未必能填上她这十一年耗去的精血。
“方才我在陛下面前说殿下恐不过四十寿,实则殿下而今肺腑皆伤,四十是祈望,三十五是奇迹,便是三十岁……亦是强求。”院正说罢,轻叹一声:“陛下劝殿下多休息,若殿下不听,还请卞大人也一并劝说。人之生死有命定之数,将来的天穹国,靠得还是陛下。”
此话甚重,卞翊臣甚至都不敢听。
“可、可她才……”卞翊臣动了动嘴唇,终究没说出后半句话。
太医院正垂手离开时,他还站在星祈宫前,本该早早离宫回府,可他忘了一贯的礼仪规矩,也无视了宫门落锁的时间,忘了卞府的马车还在宫外等他。
他望着风中飘零的金凤玲,摇摇欲坠的花朵明明正值盛放之期,却如一场大雪,悉数落地。
东方银玥才二十六岁……她才过了她二十六岁的生辰,她还那样年轻,生命便已经计数倒数了?
卞翊臣不知要如何告诉东方云瀚这个消息,因为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无法承受。
春夜的风冻得人手脚僵硬,动也不能动。
卞翊臣在星祈宫前站了许久,直到天色将明,守了东方银玥一整夜的东方云瀚还记着早朝,提灯离开星祈宫时卞翊臣才骤然回神,拖着麻木的双腿,一步步朝宫门走去。
为了上官家藏有瘴毒一事,东方银玥的确连续多日不曾休息,这一睡便睡了足足三日,东方云瀚每日都来,每夜都守,见她并无苏醒的迹象便垂头丧气地赶在早朝前离开。
叫东方云瀚意外的是那夜东方银玥昏迷后卞翊臣回府竟也生了一场病,告假三日,再归来时于朝堂见上,短短几日的功夫正值壮年的男人竟瘦了一圈,瞧着病恹恹的,似是还没好全。
这几日因东方银玥未醒,东方云瀚的心情也不好,加之人是在青云寺出了事,而青云寺未及时发现,借着这个理由,东方云瀚贬了青云寺卿。其下属皆连降三级,原青云寺卿更是被东方云瀚贬出了玉中天,送去银地受苦。
即便如此也难消他心头恨意、烦闷。
又过一日,东方云瀚下朝后处理完公务便去了星祈宫,风铃木落得更狠了,明明这几夜没什么风,此花却像是有什么不详之召般落个不停,宫人们扫都来不及。
东方云瀚是一个人过来的,身后没跟宫人,他自己提着灯站在风铃木下望了很久,而后拿起扫帚,将那些碍眼的落花扫去一旁。
于亲人之情,东方云瀚的记忆很淡薄,他三岁便丧父丧母,唯有姑姑从蕴水赶回,救了他一条命。三岁的孩童不敢自己睡,每夜都会缠着东方银玥陪着他直到他睡熟,而东方银玥为了更好地照顾他,也搬入了离他住处最近的星祈宫。
风铃木是他稍懂事后命人种植的,春日里能开出大片金灿灿花朵的植物不多,悉数被他种在了星祈宫里,他觉得金黄色看上去很温暖,他希望他和东方银玥都能在温暖中长大。
而今黄花瞧着萧索,再不是过去给他的感觉了。
东方云瀚没进去打扰东方银玥,他只是将院子里的花扫干净了,又提着那盏快灭了的灯回去自己的寝宫。
东方云瀚走后没多久,一道身影疾步而来,他的速度很快,飞奔时衣袂带起的风吹起满地落花,扬扬洒洒。
白容冲入星祈宫寝殿时,屋中还有浓浓的药味未散,他微蹙眉,再朝屏风之后躺在床上的人看去。
这几日白容并不在隆京,从他见过了东方银玥,让东方银玥给上官清清一个辩驳的机会后,便迫不及待地找霍引要可以隐藏龙鳞的办法了。而后他便一直在中融山中学习控制多出的犄角与生长时发疼的龙鳞。
其实并无什么特别的修炼方式,无非是他过去收敛妖气的方法更适合蛇妖,而正处于生长期的龙妖力更盛,难以自控……霍引似乎对此有些记忆,知晓如何帮助他调节不同的吐纳方式。
白容确定自己不会因情绪而暴露身体的不同,这才急匆匆地回到隆京。
他并不知东方银玥病了,他只是很想念她,因为这具逐渐蜕化成龙的身体让他近来备受煎熬,他已经离开公主府很长时间,也有意无意地避开殿下很长时间了。
白容怕自己在东方银玥的面前表现出任何一点不同,都会让她察觉出他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蛇妖。他怕东方银玥看见曾经他身上的银色蛇鳞变成了玄色的龙鳞,他怕他会勾起东方银玥对三百多年前那场预言的回想,怕她厌恶他,甚至憎恨他。
眼下倒好,他虽必不可免还是会有一段时间要躲避东方银玥,可至少他可以随意地出现在她面前,可以多看她几眼。
也是到了星祈宫,白容嗅到了药味才知道东方银玥病了,而她何时病的,因何而病,他一概不知。
越过屏风走向床榻,一层薄薄的床幔挂下。隔着床幔瞧去,东方银玥的脸色的确很差,她瘦了许多,也显苍白憔悴了不少,发丝垂在肩头,睡得不算安稳。
白容兴冲冲地过来找她,还以为她会因为上官家的事彻夜点灯。现下知晓她病了又心疼,也舍了要将人闹醒的心思,只轻轻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一只手穿过床幔探入被褥,精准地抓住了东方银玥的手掌握住她。
白容靠在床边借着屋中最后一丝烛火微光,望向东方银玥的眉眼,几息之后竟对上了她的目光,隔着珠光闪烁的床幔,四目相望。
“殿下醒了?”白容的下巴磕在床侧雕花的实木上,呼吸喷洒床幔,在知道东方银玥病后,就连说话的声音也轻了不少。
东方银玥哑声道:“你的手很热。”
白容微怔,他这才发现东方银玥的手掌是微凉的,倒不算很冰,却也没有很暖和,相比之下,白容的掌心便尤为滚烫。
他如今身体里流着的不再是冰冷的蛇血,龙血发烫,连带着他的体温也在升高。白容还以为自己能控制龙鳞不现便能回到东方银玥的身边,却没想过她比他所想的还要细心。
“我、我一路跑来的……”白容抿嘴。
他不擅于在东方银玥跟前说谎,他不喜欢对她说谎。
东方银玥并不在意这些小事,反倒轻声笑了起来:“你倒是难得安静,这段时间也没来闹我,如今更学会坐在床外等人了。”
要知道过去的白容并不会这样小心谨慎,即便在面对她时心思很多,可对于爬床这件事却胆大放浪,即便不做些什么,也能摆着一张欲求的脸非要抱着她才行。
“白容,本宫有些冷。”东方银玥说罢,被他握在手心里的手稍稍动了一下。
白容立刻心领神会,褪去外衣便往床榻上爬,不过一会儿冷风钻入被窝,紧接着滚烫的身体熨帖过来,将东方银玥搂入怀中。
她难得脆弱。
白容心里有些不安,可又欣喜东方银玥的主动亲近,他感受到长公主搂着他腰的手在用力,她呼出的气息收入他的怀抱中,柔软的发丝蹭过他的鼻尖与下巴,竟就这样轻巧地被他全都抱住了。
白容有些心猿意马,他勾着东方银玥的腿,闻见她身上浓烈的药味,那药的味道险些就要盖过他留在她身上的气息。
“殿下生了什么病?”白容问。
东方银玥睫毛轻颤,回想起数日前东方云瀚与太医院正的对话。
其实那时她已经醒了……
东方银玥不习惯被人触碰,长这么大真将她抱住的男人只有白容一个,卞翊臣身上有书墨香,东方银玥在被对方抱入怀中带往皇宫时便已有些清醒过来,只是意识回归,身体依旧无力动弹。
太医院正回东方云瀚话时声音虽轻,可她都听见了。
她自己的身体,只有自己最清楚,什么不过四十寿,那些都是太医院正哄孩子才说的,她若能活到三十岁,也算有些造化在身了。
不过眼下还有个小孩儿是要哄的,白容闹起来,比东方云瀚闹起来更难应付。
东方银玥道:“不过是彻夜未眠,疲劳过度,吃些养身的药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我会替殿下寻找瘴毒来源,殿下不要太操劳了。”白容将东方银玥抱紧了些。
东方银玥只要醒了一刻也不能闲着,便问:“上官清清如何了?”
白容语塞,他不知上官清清如何了。
东方银玥道:“她答应了本宫一些条件,不论林阅是死是活,必不能轻易放走上官清清,除非她将上官府里瘴毒之事说清,否则……咳咳……”
东方银玥还想说些什么,白容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顺着东方银玥的脊背,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东方银玥瘦得叫白容有些心惊。
上一次他如此贴近地触碰她,还是在惊蛰时分,她过生辰的那一夜,那时她还没有这样消瘦。
“殿下要好好吃饭。”白容低头吻了一下东方银玥的发丝:“不能再劳累了。”
他说的话也不知东方银玥有无听见,待白容低头去看时她又睡下了,似睡又似昏,白容心里很不踏实。
第109章 错过
宣璃长公主病了好几日, 这在隆京已经传遍,毕竟小皇帝大动肝火将青云寺上下不论大小官员全都贬职便可看出,这次长公主恐怕是在青云寺里吓得不轻。
不过也有人说其实长公主并未病重,只是借此机会想要铲除异己。毕竟青云寺卿是容太尉的女婿, 而容太尉在朝中一直与长公主不对付, 眼看长公主将要还政于帝,总要利用最后两年拔掉容太尉的羽翼, 好为自己与小皇帝的将来铺路。
自然, 这些话也都是坊间传闻, 紫星阁里也有些谣言, 但都没闹出多大的风浪来。
沈鹮心里担忧着东方银玥的病情, 可毕竟她是公主殿下, 有太医院的人看着应当不会出多大问题,相比之下她更担心的却是上官清清。
距离上官清清在宫门前消失已经过去七日了。
这七天沈鹮也去过宫门前打听上官清清的消息,只有路过的百姓说起她去找白容的那一日, 上官清清在宫门前磕得头破血流, 好似是断了气, 被两名御灵卫扔到乱葬岗去了。
沈鹮去城外乱葬岗找过上官清清,阴寒的小山坳里她走了好几日,并未看见上官清清的尸体。后来她又让古念帮忙打听, 才知道上官清清似乎是被关在了青云寺。
古念是古家后人,六大氏族之一, 门路比沈鹮多, 可即便如此,古念也不能确定上官清清的生死。
再有上官清清的消息, 却是从魏家传来的。
急上官清清生死的不光只有沈鹮,还有魏千屿。
那日魏千屿过来给沈鹮交代让她务必看好上官清清, 不要叫上官清清去宫门前求情后,他便昏过去了,这一病便是好几日梦魇,睡梦中还说了许多胡话。
魏千屿本不知观星推运的真假,他只觉得那每日在观星台上教他设阵的兔妖很玄乎。可当他先前看见的画面果然成真后,魏千屿便不得不信,或许这世间真的有一种法术,可以窥见过去,预知未来。
他第一次借由星象排布看见关于上官清清的画面,便是她在碗莲盛放之期跪在宫门前向东方银玥求情,碗莲原应是夏季里才开花,偏偏皇宫里的碗莲就是在春日盛放了。
那宫巷积水缸中的碗莲与他在预见中所见一模一样,每一口缸中都是一篮一白两朵绽放,可那时他并不知道上官清清回到隆京了,他甚至让魏家人去上官府打听了一番,也没听上官府的人说他们家嫁出去的小姐回来了。
彼时上官清清还在小客栈里观望,并未透露自己归来的消息。
魏千屿迫不及待想要看见她为何会跪在宫门前求饶,想知道她求饶后是否会发生其他意外,他花了好几日不眠不休,才终于看见了零星片段。
魏千屿瞧见上官清清浑身是血地躺在地牢里,仅一个画面便让他血液倒流。他不知上官清清到底见到东方银玥了没有,他只知道他要阻止上官清清去宫门前求情。
魏千屿不懂,明明他都已经告诉沈鹮,让她阻止,可所见未来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如果上官清清果真去了宫门前磕头,果真求见东方银玥,那必然也会受重伤在地牢中奄奄一息。隆京能关人的地牢,除却大理寺,便只有青云寺。
上官一家为瘴毒所害,分归于青云寺主管,大理寺协理。眼下青云寺的寺卿被贬去银地,案件的主审暂且空置,上官清清作为上官家唯一幸存者,自然被朝廷保护了起来。
明为保护,实为禁锢。
魏千屿已经错过一次了,那一次错害得上官清清被上官靖嫁去银地,成为一个年过半百商人的妻子,已然毁了她的一生。
可她还有漫长的未来……那些看上去很美好的未来。
魏千屿想弥补些什么。
沈鹮被魏千屿找上时,正在青云寺前闲逛,说是闲逛,也是为了打听消息。为了能听到有用的消息,她甚至换下了御师袍,一副闲散人的打扮。
再见魏千屿,沈鹮瞧他眼下发青,似是许久不曾休息,看上去不太好,又意外地有种说不出的稳重感。
经过一年时间,魏千屿也变得成熟多了,至少在隆京的这一年里他并未与旁的女子传出什么定情传闻,过去纨绔浪子的形象也得到了好转。魏嵊对此分外高兴,觉得一个男人弱冠之后便是真正长大,准备开始为魏千屿张罗其他世家千金。
明明已经要开启新的人生,可魏千屿却陷在了过去。
“上官清清之事,你就别掺和了。”沈鹮对魏千屿道:“她应当不想见你。”
魏千屿愣怔了瞬,脸色白了些,又蹙眉道:“我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不在青云寺?”沈鹮问。
魏千屿摇头:“她在公主府。”
沈鹮了然,难怪这些天她在青云寺打听不出什么结果,就连古念那边的消息也不灵通了。相比早已离开玉中天数百年的古家,魏千屿的门路自然多了许多。
“沈御师,你若见了清清,能不能替我带个东西给她?”魏千屿苦涩一笑道:“正如你所说,她或许并不愿意看见我。”
“我看见了她的未来,很奇怪……我学习观星推运这么久,只窥见过三次未来的画面,却每一次都与清清有关。”提起这话,魏千屿又觉得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泛起了几丝酸涩的疼意。
其实不奇怪的,他心里知道,只是他感受得晚。他过去为了挣脱家里的束缚,也曾想过离经叛道,最终没有那个能力与勇气,便只能在自己能够到的范围内去反抗,上官清清便是他自顾自反抗下无意识造成的伤害。
魏千屿知晓自己过去幼稚,郎擎也说过失去后的后悔多半无法挽回,魏千屿想过要挽回,甚至在他第三次看见上官清清的未来前,他都想过挽回。
他想他可以不成亲,当他能够左右自己的人生时,他还能回头去找上官清清。
彼时他会告诉上官清清,其实他也记起了许多幼时的记忆,记得他们曾在何处定情,那些话也不全是孩童间的玩笑,他也曾用过真心。
魏千屿道:“我最先看到清清跪在宫门前求情,后又看见她在地牢里浑身是血,但我也看见过较为美好的画面,我看见……”
他看见夕阳落山时,戴着虎头帽的小男孩儿趴上了上官清清的背,为正在看晚霞的她戴上了一小束紫藤花。
那地方不像隆京,也不像蕴水。
或许彼时陪在她身边的人,亦不是他。
魏千屿终究没将所见说出,他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将其交给沈鹮道:“这个请你带给她。”
沈鹮接过锦盒,她没有打开,不过掂着分量,应当就是她曾见过的又大又圆的鲛珠,那枚曾在上官清清童年时的记忆里,象征着爱意的承诺。
她道:“既然她在公主府,我也未必能见到她。”
“你很快便会见到她的。”魏千屿说完这话便与她擦肩。
他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而今的他也不再是过去恣意自在的少年。姑姑让他学会观星推运,必是与国运有关,魏千屿想只有他做出实绩,才有能力去掌握自己的未来。
沈鹮看着魏千屿渐行渐远的身形,终究也从青云寺前离开了。
尚未走出这条街,便有御灵卫找来,拦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公主府的守卫——孟晶。
魏千屿还真是料事如神,沈鹮甚至怀疑魏千屿知晓她会被请入公主府,见到上官清清,也知道她在青云寺,这才特地带着鲛珠来找她的。
沈鹮跟在孟晶身后一路走到了公主府,穿过层层院落与围墙,终于被人领到了东方银玥的凝华殿前。
谷雨里的牡丹花含苞待放,恐怕全玉中天最好的牡丹花种都在凝华殿前的院落里了。那些都是各处进贡而来让东方银玥赏玩的,被种在了一个个花样不一的瓷盆中,往年都由白容照料,今年他倒是没怎么回来看过花了。
沈鹮到时,东方银玥坐在垫着兽皮的摇椅上,膝盖上盖了薄毯,捧着手炉,就在一株蓝花楹树下,侧眸带着浅笑看向正蹲在花丛中松土的白容。
少年暗蓝长衫,衫角绣了孔雀翎,墨玉的发冠,马尾高束,比起前两个月的阴沉,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沈鹮来时白容也没回头,只是对东方银玥嘀咕:“她们不会照顾花草。”
把他精心呵护的牡丹花都种毁了,若是换做他来照看,眼下必然开了好几朵,至少能让东方银玥嗅到花香了。
白容不在乎衣袂染脏,也不在乎双手上全是泥灰,他在茂密的叶丛中看见了一朵完全盛放的牡丹。小归小,却难得长得端正,便干脆一剪刀剪下来,拿去给东方银玥把玩。
直到沈鹮近了,这一人一妖间温馨的画面才被打破,东方银玥微抬头看向她,捏着手中牡丹花的花瓣,吩咐道:“将上官清清带来。”
“是。”
孟晶退下。
沈鹮给东方银玥行礼,跪下后再起身,已有宫人端了糕点与茶水过来。
东方银玥的下巴朝一旁的桌子点了点,示意沈鹮坐下,她瞧见沈鹮手中的锦盒,笑问:“什么东西?”
沈鹮尚不明所以,捏住锦盒道:“只是小饰品。”
东方银玥见她有隐瞒之意,也不追问,只是端起雨山枫喝了一口,淡淡的花香与茶叶香气飘在院落中,偶尔传来白容在一旁挖土或剪枝叶的声音。
不一会儿逐云带着上官清清过来,沈鹮见到来人时才算定下心。
上官清清看上去脸色不好,但好在身体无碍,她额头的伤痕已经结痂,双腿还有些发软,见到东方银玥的刹那立刻跪下,沈鹮瞬间局促了起来。
她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坐着了。
更不知此番将她叫来公主府是为何,上官家一事她并未掺和,怎么想也落不到她的头上来。
东方银玥道:“将你与本宫说的话,再说一遍。”
上官清清朝沈鹮看去一眼,她也意外竟会在此见到沈鹮,可眼下顾不了太多……如今天气渐暖,她急着要回林阅的尸体,便只能按照东方银玥所说的来。
“民妇……知晓上官府瘴毒来源。”上官清清声音颤抖道:“上官府的猫妖苏氏,曾是林豪安排入上官府的,为的便是借由上官家的身份在隆京藏下瘴毒。苏氏入上官家近二十年,十一年前隆京之祸,亦有她藏瘴毒推波助澜。”
“林豪的背后另有其人,具体在隆京藏瘴毒缘由民妇不知,只知道林家的瘴毒是从东孚千里迢迢取出,跟随商货越过大半天穹国的国土,再从银地送入玉中天,送到隆京上官家。”上官清清擦去眼角的泪:“殿下若要寻瘴毒来源,必要深入东孚,去兰屿安王府。”
说到这儿,上官清清立刻哭了出来:“我已经将我所知一切实情都告诉殿下了,还请殿下将林阅还给我,再迟下葬,他、他怕是要……”
怕是要烂在青云寺,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上官清清护不住母亲的坟冢,护不住林阅的性命,她不想最后连林阅的尸身也护不住。
沈鹮听到这儿,若再不明白就太愚蠢了。
兰屿,安王府。
若要有人去调查,这个人怕只能是她。
果然,东方银玥似是漫不经心道:“我记得你与安王府的洛音相熟,沈昭昭,你可愿替本宫分忧啊?”
第110章 交换
上官清清交代完她能说的, 便被逐云带了下去。
离开前她朝沈鹮看去一眼,眼神中带着些许恳求。上官清清跪在宫门前所求是林阅的命,而今林阅已死,她想求的便是林阅死后能有一个安身之所。
待院子里重新就剩下沈鹮、东方银玥与白容三人后, 沈鹮才起身离开石凳, 跪在了东方银玥面前。
东方银玥道:“前些日上官清清跪在宫门前请求能见得本宫一面,本宫本不欲理会, 不过白容来游说, 想来也是你在他面前求情的。”
沈鹮一怔:“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殿下的眼睛。”
东方银玥垂眸朝她看一眼, 过去记忆中爱吃甜食的小姑娘早已超出她的认知, 东方银玥原想着拿捏住沈鹮的真实身份, 便能拿捏住她这个人。可如今她已经没几年了, 人之性命都不由自己掌握,更何况是他人的人生。
既无法掌握住沈鹮,那便用对沈鹮有利的消息, 来换取她需要的答案, 结果是一样的便可。
东方银玥道:“沈鹮, 你在调查瘴毒,是否是想查出当年沈清芜的死因?”
沈鹮抬眸朝东方银玥看去,心下微颤, 她的确是想弄明白当年爹爹死去的真相。
沈清芜使用的杀血之术,是御师中的禁术, 唯有修为达到一定地位了才可习得。他身体里流出的每一滴血都会化作能焚烧妖邪的火焰, 沈清芜烧干了自己的血,杀了自己, 也杀了当时祸乱隆京的绝大部分的妖,正因如此, 他才为自己挣得身后名。
可若隆京群妖祸乱是人为,那沈清芜的死便是受他人所累。
瘴毒原来自于妖界,妖族为了躲避瘴毒吞噬妖的本性而破开了通向云川的界,从风声境的灵谷步入人族的领地。如今妖界早已消失,人与妖不得不在云川共处,但瘴毒依旧存在,只要让瘴毒四溢,人和妖势必会有一场生死之战。
三百多年前周氏的预言未必是假,十一年前的隆京祸乱,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东方银玥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她不欲与容太尉争斗,她想要的,一直都是查明观星推运所见的真相,她想规避,而不是任由那一天到来,云川生灵涂炭。
若瘴毒是祸害妖与人的关键,那东方银玥而今最迫切的,便是找到瘴毒的源头,消灭瘴毒。
在这一点上,她与沈鹮的立场相同。
“在你的眼里,妖与人是平等的,在本宫的眼里亦是。”东方银玥道:“十一年前的灾祸便是警钟,而今既然知晓瘴毒源自东孚兰屿,本宫派你前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一来,你有镇国大妖傍身,不必畏惧妖邪,倒是有能力自保,不会死在那儿。”东方银玥道:“二来,你与洛音关系亲厚,有这层关系,安王府不会过多防备你,更方便你调查瘴毒。三来,本宫相信你与本宫一样憎恶瘴毒,若遇瘴毒,你不会因情谊相瞒,必会将那些不定的危机扼杀摇篮。”
东方银玥将一切都算准了。
东孚如今在安王的掌控中,便是御灵卫也别想从中打听出什么消息,她想安插人进入东孚不难,但想进入兰屿却尤为困难。
自去年白容查出来隆京参加朝天会的弟子身怀瘴毒之人多半来自东孚后,东方银玥每日都差人进入东孚,以各种身份打探消息,所得消息少且重复。安王府的私兵,凌天栩的为人,东方银玥知之甚少,更别说想要调查瘴毒的来去。
既要沈鹮为自己办事,总要许她一些好处。
东方银玥知晓即便她不给沈鹮承诺,为了瘴毒沈鹮也会愿意去一趟东孚,可人心不可测,总要有一二利益诱之,才能抓得住自己想要的。
东方银玥道:“你回来隆京,为的是镇国大妖吧?”
沈鹮没想到东方银玥连这个也知道,她震惊地看向白容,猜测是白容告诉她的。那边少年低头挖土,连个眼神也没给沈鹮,东方银玥却看穿了她的惊讶,笑说:“白容不爱管此类闲事,不是他告诉本宫的。”
沈鹮沉默。
东方银玥又道:“镇国大妖而今名为霍引,化作你头上的木簪与你相伴,若本宫收到的消息无误,你是为霍引寻心。”
眼下沈鹮在东方银玥的面前,是彻底没有秘密可言了。
她点头道:“是,大妖无心便无智,我是来为他寻心的。”
“你要知道,妖的内丹多藏于心或丹田,镇国大妖的心若丢了可不是一件小事。”东方银玥道:“不过本宫可以答应你,若你找到云川瘴毒来源,本宫便可将镇国大妖的心交给你。”
“殿下知晓他的心在何处?!”沈鹮不可置信地抬头,她有些兴奋期待,可心中又生了几丝警惕。
“本宫知道,就看你能否拿瘴毒源头与本宫交换了。”东方银玥说罢,端着茶盏笑盈盈地望着她道:“不必跪着,何必拘谨,你过去不是还叫本宫姐姐?”
沈鹮张了张嘴,而今却是叫不出姐姐二字了。
她本就要找瘴毒的,她本就不希望瘴毒祸害到妖或其他生灵。的确,东方银玥若不告知她霍引的心在何处,她也会全心为东方银玥办事,可如今东方银玥加码,沈鹮只恨不得自己长出一双翅膀赶紧飞去东孚找洛音。
霍引的心落在任何人的手上,沈鹮都会担忧,但若是在东方银玥的手中,她至少能松一口气了。
“我愿替公主殿下分忧,即刻动身前往东孚兰屿。”沈鹮抿嘴:“但此番行动不宜声张,可我在紫星阁挂了名,若突然离开音姐不会怀疑,但安王府未必能接纳我。”
“本宫会给你一个合适的理由。”
东方银玥说罢,沈鹮便冲她笑了起来。
她是真的高兴,高兴霍引的心有了着落,高兴她或许能解决人与妖之间的麻烦,高兴也许不久的将来她就能达成原先与霍引所说的目标,带着大妖离开隆京,离开玉中天,回去风声境的灵谷里度过一生。
东方银玥也很高兴,只要扫平这世间的瘴毒,便是解决了她的心头大患。
沈鹮真要走,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身又道:“还有一事,请公主……”
“林阅已死,本宫留着也无用,只是将其最后利用,否则上官清清未必会与本宫说真话。”东方银玥道。
沈鹮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
上官清清原本为了林阅的尸体,已经将她所知道的告诉东方银玥了,但东方银玥不放心,怕她话中有假,便特地叫沈鹮过来,再让她当着沈鹮的面说一遍。
如若瘴毒源头不在东孚兰屿,而东方银玥让沈鹮只身前去,沈鹮必会有生命危险。上官清清视沈鹮为知己好友,她不会为了一个已死的林阅,用假消息祸害自己的朋友。
话敢再说一遍,便说明她没有撒谎。
还真是……什么都被长公主算得明白。
沈鹮知道如今上官清清对东方银玥没有利用的价值,那林阅的尸体也会还给上官清清,让上官清清带林阅回去下葬,至于上官清清的生母宁氏的坟冢……
人哪有事事如意。
从凝华殿离开后,沈鹮见到了逐云,一问之下才知道上官清清如今被东方银玥关在了公主府的何处。
逐云将腰牌递给沈鹮道:“沈御师可以带走上官清清,至于林阅的尸身不在公主府,待你们安置好,御灵卫会将林阅的尸体送还。”
而今上官府已成一片废墟,自然住不了人,沈鹮也不会再将上官清清带回紫星阁,如今便只能先找个客栈住下了。
前往上官清清住所的这条路有些弯弯绕绕的,逐云怕她走丢,便让孟晶带路。离开了逐云的视线,孟晶才敢与沈鹮说话,一路上闲聊到白容跟着长公主一起回府,在听到下人们聊起雾卿公子时那眼神几乎能杀人。
“殿下与雾卿公子……还好吗?”沈鹮问。
孟晶撇嘴:“我觉得挺好的,殿下前几日在宫中养病,昨儿个一回来还特地去看了雾卿公子呢。”
沈鹮:“……”
难怪白容想杀人了,他现在还能在凝华殿里摆弄花草,沈鹮已然觉得白容成长了不少。
但她还是怀疑那小子半夜会杀入雾卿公子的住处,把那梅花妖漂亮的皮囊扒下来。
闲聊的话止了,忽而一道琴声传来,沈鹮微怔,嗅到了风中浓香,有些熟悉,细想之下才回忆起这是那名叫雾卿的梅花妖的妖气。
长廊穿过宁轩堂的院落外,镂空的窗棂可看见院中摆设,青竹成簇,玉兰穿插,就在一株玉兰花树下身着紫衣面容绝艳的男人正抚琴拨弦。他的身旁放着一张小圆桌,圆桌上摆着琴谱与茶盏,脚侧莲花香炉点燃一支香,白烟袅袅,从花窗看过去,犹如一副画卷。
琴声停了,男人左手端起茶盏,拇指擦过杯盖展开一条缝,饮了口茶后继续抚琴。
沈鹮微怔,眨了眨眼。
孟晶已经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隔着半边长廊眯着双眼看向沈鹮,而后道:“便是再好看,你也不用如此痴迷吧?这妖毕竟是公主府的面首,你好歹收敛些。”
沈鹮闻言回神,这才察觉自己失态。
正是孟晶出声,院中的雾卿抬眸朝沈鹮这边看来,琉璃般的眼睛落在沈鹮的身上,竟随着她离开的步伐,一路看过了五面花窗。
直至青竹遮住视线,沈鹮已经走远了。
孟晶嘀咕:“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吧?放心,我不会告诉公主殿下的。”
沈鹮:“……”
到了上官清清的住处,沈鹮看见坐在院子里的人,孟晶抱臂站在月洞门前,只等上官清清动身。
离开时走的还是来时的那条路,这次沈鹮特地再朝宁轩堂内再看一眼。雾卿已经回屋了,圆桌尚留在原位,莲花香插中的香被人折断了一截,插进了香灰中。
出了公主府,沈鹮还在想雾卿,以至于孟晶已经回去,上官清清向她道歉时,她才略回神。
不过短短数日,上官清清瘦得弱不禁风,沈鹮怕她再站一会儿就要晕过去,连忙扶住了她。
“我听到殿下说要你去东孚,那里若真是瘴毒源头,必是危险重重,是我害了你。”上官清清颔首:“对不起,沈鹮。”
“不要紧,我乐意去的。”沈鹮抓着她的手道:“先给你找个住处,殿下答应了会将林阅送来。”
提起林阅,上官清清便沉默了起来。她抿嘴不再言语,只是这些日子被噩梦摧残,只要闭上眼睛她想的都是自己最后喂林阅服毒那一幕。
沈鹮没敢带她走太远,上官清清现下太疲惫脆弱了,沈鹮就近找了间客栈,又叫了大夫来。
大夫开完药方,她去抓药,药抓回来后,林阅的尸体也被御灵卫送到了客栈后门。
原本应当在房中休息的上官清清得到消息走了出来,她没敢离林阅太近,白布盖着青年的脸,竟意外得到了保护,这个天里也没有散发腐臭的气味。
御灵卫将尸体送到便走了,沈鹮抓着药包站在柴房边上眨了眨眼,待确定人走远了才掀开白布,瞧见了林阅的面容。
他就像是睡着了一般,脸色青白,耳后皮下生了蓝灰色的尸斑。
沈鹮伸手朝那尸斑上按压了一下,又凑到鼻尖来闻。
上官清清见状,错愕地问:“你干什么?!”
沈鹮被她吓了一跳,回想自己的行为,的确有点儿变\态……
她问:“你……你给他吃了我送你的毒药?”
上官清清点头,一边抹泪一边道:“他当时太痛了,一直在流血……”
沈鹮哦了声:“先把人抬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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