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辞别
上官清清闻言便要动手来抬林阅的尸体, 他那么人高马大的一个,上官清清本就娇小,如今更加瘦弱,甚至抬不起他一只胳膊。
沈鹮将药塞进了她的怀中, 撸起袖子打算自己把林阅扛进去。不过才抓着林阅的手腕, 霍引便突然现身,叫本就体弱的上官清清吓得几乎魂不附体, 扶着门框慢慢蹲了下去。
沈鹮力气大, 扛一个男人对她而言算不得多难的事, 只是霍引体贴夫人, 不让她亲自动手。
最重要的……林阅是个半妖, 他的身上也有妖气。
妖气这种东西, 对于妖而言尤为敏\感,霍引不喜欢沈鹮身上沾染了别的妖的气味,自然, 他现在也能嗅得出沈鹮身上有属于梅花妖的妖气。
林阅与霍引差不多高, 被他轻轻松松背起。
沈鹮乐得轻松, 拍了拍手对上官清清道:“走吧。”
上官清清之前在秘境见过霍引,她也见过沈鹮的记忆,知道他的身份, 故而沉默着跟在沈鹮身后。她将手中药包揉成一团,眼看着霍引把林阅放在了床上, 想了许久才对沈鹮道:“我想尽快离开隆京, 可我母亲那边我放不下,能不能拜托你帮我看着?”
上官清清朝林阅看去道:“他的身上都长斑了, 再不下葬我怕他会坏掉。我想他不喜欢隆京,可眼下情况, 他也等不到去银地,我想就在玉中天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把他埋了。”
沈鹮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水,霍引站在她身后伸手勾了一缕她的发丝,指尖牵扯出上头梅花妖的气息,再蹙眉,不满地用自己的妖气掩盖。
“我建议你先别急着把他埋了。”沈鹮喝了一口水才道:“否则那土若长实了,再想把他挖出来可够呛。”
“你在说什么啊?”
上官清清瞪大了双眼看向沈鹮,什么挖出来?为何要挖出来?
还有方才沈鹮去按压林阅身上的尸斑闻气息……虽说现在上官清清也闻不到林阅有腐臭味,可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口,烂起来肯定比寻常死人要快,表面看上去好好的,也许一按就要出腐水,沈鹮怎么敢的啊?
沈鹮竟还能笑:“你给他吃了我送你的毒药。”
上官清清点头:“你说过,那药会让人没有痛苦地死去。”
“的确,那药入口即化,吃了就死,快得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沈鹮又道:“但那药虽剧毒,却有时效,在人的身体里运转一周后便会从皮肤排出。”
上官清清愣住了。
沈鹮道:“灵谷有一种妖名为双彘,是水生妖,遇水则隐身,出水现形,长相奇丑无比如一滩烂泥,却是忍冬花香的妖气。此妖有一特点,若将它一分为二,它便会变成两个,分四则是四个,所以它总会在它将死之时在自己身上咬一小块肉下来扔在水里养着,待主体死了,咬下的那块肉也就长成了。”
上官清清不懂,也不明白沈鹮为何要提这种妖。
沈鹮解释:“这是双彘的特性,不分雌雄,它可以借此繁衍或永生。它的血液有剧毒,沾即会死,可它的血液与它有同样的特性,会被人体排出,重新组织后重生。”
“我给你的毒,是由双彘的血所炼,食血则死,血生则可活。”沈鹮道:“简而言之,这是假死药,以假乱真……他身上的尸斑有忍冬花的味道,所以我才会去查探。说是尸斑,实则是双彘的血即将从他的皮肤中溢出形成的色斑。”
“这么说……林阅还有救?”上官清清几乎喜极而泣,沈鹮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心脏狂跳。
沈鹮点头:“还有救,但还需药引将双彘吸引出他的体外,否则便会一直沉睡下去。”
沈鹮道:“我当初怕你想不开,便想把这药给你,让你先假死,待你的死讯传来,我便会找个机会去寻你,把你从坟里挖出来。”
她让上官清清若不是真心想死不要打开瓷瓶,是因为这药里的双彘血毕竟为活物,长时间见光恐会从药蜡中爬出,就怕届时失了药效。
谁知上官清清的确随身携带她送的毒药,却把这毒给了林阅。
不过倒是意外救了林阅一命。
沈鹮朝林阅瞥了一眼,再看上官清清喜极而泣的表情,心中的一丝疑惑还是压了下去。
真是意外?
林阅这种人,那样厉害的嗅觉,怕是早就嗅到了药中双彘的忍冬花香,说不定假死,也是他为上官清清和自己寻找活路的一线生机。
管他呢。
沈鹮让上官清清好生休息,待身体养好了准备离开玉中天了再来找她,届时她会给出药引,不然让东方银玥知道林阅是假死蒙混过去,怕是他们俩谁也别想落好。
上官清清连连点头,便能放心地着手准备带林阅离开的事宜。
见沈鹮要走,她又问:“那我母亲那边……”
沈鹮道:“瘴毒是在你母亲的坟冢中找到的,藏了十年,早已侵蚀了整个南溪坡,若能找到你母亲的尸骸,我自会为她换一个风水之地,但你要做好尸骨全无的准备。”
上官清清其实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愤然杀了上官家上下,势要让他们给自己的母亲陪葬。
而今经历了一回生死,仇报了,怨已了,到底是没有什么比自己在意的人还活着更重要的了。
若母亲的尸骨的确不在,她便重寻一处好地方,埋下母亲的衣冠,为她点灯上香,至少是要把上官靖和猫妖母女死状告知,让她在地下也能出一口恶气。
沈鹮本要离开,忽而想起了一样东西,她又折回,一边踏入屋子一边对上官清清道:“魏千屿让我将这个交给……”
锦盒中沉甸甸的鲛珠还握在沈鹮手里,屋内上官清清正拿着手帕,擦去林阅指尖的血污,她倒是难得认真,药包放在一旁,连自己也没顾。
沈鹮将锦盒放在桌上道:“你自己打开看吧。”
而今上官清清听到魏千屿已不再动容,嗯了一声甚至都没朝锦盒看一眼。如此硕大象征着情爱的鲛人泪怕是世间难寻,过去的上官清清珍而重之,如今却不会再为不切实际的浪漫故事和承诺轻易落泪了。
沈鹮还是离开了客栈,反正魏千屿给她的东西她带到了,眼下更重要的,倒是去东孚。
回到紫星阁没两日,上官清清便来向她辞别了。
她在客栈里待了两天,林阅身上的忍冬花香越来越重,没有哪一个死人不臭却香的,上官清清知道他们在隆京隐瞒不了太久,干脆还是买了一辆马车打算回去银地。
而今上官家被火烧尽,钱财田庄和铺子都送给了朝廷,就连上官清清母亲当初的嫁妆也被她为了要回林阅的尸身一并奉上,只留了一个旖屏楼。
旖屏楼易主,是她送给沈鹮的,自不好要回,也没从旖屏楼提钱来用。
沈鹮见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还是以往的粉色,不再是妇人打扮,春裙上绣着飘零的桃花瓣,宛若沈鹮回到隆京后初次见她时一样,是个娇柔的美人儿模样。
马车是好马车,马也是难得一见的银马,沈鹮没问她钱从何来,沉默着将药引递给了上官清清。
她道:“这瓶子里是一块双彘的肉,你只需将它倒入水杯,将杯子里装满水放在林阅的身边,待到他身上双彘妖的血都融入杯中,再将双彘的血与肉给他一并吃下,便可醒来了。”
上官清清微怔:“还要吃下?”
“自然,血与肉混为一体才有起死回生之效,他是半妖,不会耐不住妖性,至多难受一段时间,但好在保住了一条命不是?”沈鹮说完,上官清清便将瓷瓶拿了过去。
她握着瓶子许久未动,再抬眸朝沈鹮看去,抿嘴道:“你若去东孚,也不知何时归来,我此去银地亦是……”
话无需说完,沈鹮知道她的用意,便道:“人生不是只有离别,定然还有再见,待我平了一切,也可与霍引去银地找你玩儿呀。”
对于上官清清而言,隆京是个伤心地,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值得她留恋的了。
母亲没了,家没了,就连过去她存在于此的印记也在百姓的口中变成了磕死于宫门前被丢乱葬岗的结局。回不回来也不重要,她本就不喜欢这里。
“沈鹮,我挺喜欢你的。”上官清清忽而道:“日后你来银地找我,我必去边境相迎。”
沈鹮心中亦有感慨,再想起她与上官清清的重逢,小姑娘拿着刀要划破她的脸,狰狞着脸要她不许纠缠魏千屿,再到如今也不过才过去一年。
“保重啊。”
“你也保重。”
马车渐行渐远,越过了紫星阁前的大道,直到看不见马车的影子了,沈鹮才轻叹一声:“出来吧。”
紫星阁大门内缓慢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魏千屿负手而立,脑中还记着方才从门缝里看见上官清清的面容。她与过去似乎没什么不同,却又哪儿都变了,在他窥见的未来里上官清清的额上是没有疤的,想来她在银地一定会过得很好。
魏千屿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沈鹮道:“上一次你没送成她,必然不会错过这一次。”
她转身朝魏千屿看去,见他垂眸落魄的模样,咂嘴摇头道:“想知道瘴毒之人不止公主殿下一个,殿下要查,必然有人怕她去查。上官清清假死做得并不严谨,有心之人依旧会知道她还活着,她去银地这一路不会太平,想来魏公子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了?”
魏千屿抬头瞪了她一眼:“太聪明的人不招人喜欢的。”
“谁稀罕你的喜欢。”沈鹮朝他身后看去,没看到平日里的护卫,便问:“你把郎擎送给上官清清了?”
“只是护她这一路,待到银地,林家人会接她,也就不需要郎擎的看护了。”魏千屿说罢,挥了挥袖子,摆出一副轻松的模样:“我要回宫了,沈御师自便。”
沈鹮不用看也瞧见了他手中抓着的东西,挥袖时露出莹润的一角,正是那枚世间罕有的鲛珠。
上官清清的钱原来是从这儿来的。
魏千屿也必然是发现了她当掉鲛珠换钱,才确定了她要离开玉中天的消息,他安排得还算妥当,沈鹮颇为欣慰。
好似一夕间,这两个人都长大了。
但人的长大,似乎都是从失去开始的……
与魏千屿作别,沈鹮便回去了紫星阁。
长公主说会安排好她顺理成章去东孚的理由,沈鹮怎么也没想到,那机会来得这么快……
月初评定每月考核,沈鹮瞧见自己在蓬莱殿的排名中,刺眼赤字的倒数第一,她咬着牙根朝站在台上一脸冷漠的白容瞪去。
好好的龙不做,非要做狗是吧?!
按照紫星阁的规矩,月考核三次为赤字便要请退紫星阁,年考核两次为赤字也要请退紫星阁,沈鹮是一次年考未考,一次月考垫底,显然到了要被劝退的临界点。
可她记得自己这个月的阵业完成得很好,绝对能排到中上游的。
白容为人严厉,满紫星阁都知晓,像沈鹮这样的成绩在他眼里简直以不堪入目四个字来形容。于是月初的紫星阁四殿大会上,白容直接朝沈鹮看去,阴阳怪气道:“还愣着做什么?要我请你走吗?”
沈鹮:“……”
太丢人了啊!!!
古念毫不知情,还为她求情:“白大人,沈昭昭还有一次月考机会,您能不能收回成命,让她再留一个月?”
白容瞥了古念一眼,眯着双眸看见她身上蓬莱殿的御师袍,那表情显而易见地表示“你是谁?”
古念压低声音朝沈鹮道:“白大人果然一如既往地目中无人……昭昭,你别傻站着了,快求求他呀!”
沈鹮沉默了片刻,盯着白容看了许久才道:“走就走!”
像是一时赌气,又像是面子上抹不过去,就连卫矜都开口提醒白容,沈鹮的确还有一次考核的机会,白容却反问卫矜:“卫大人要来管蓬莱殿的事?”
卫矜沉默了下去,再看沈鹮气呼呼离开的背影,啧啧直叹,真是丢了个御师的好苗子。
就凭沈鹮驭妖的表现,放在其他三殿皆是佼佼者,偏去了蓬莱殿,可惜啊可惜……
沈鹮回到东二苑便开始收拾行李,她知道这是做戏,可她的确被紫星阁除名了啊!心里的气不是假的,也不是演的,凭着这口气,沈鹮提笔写了一句话,封成一封信画了符,直接送往东孚。
“音姐,姓白的不是人!如今我无容身之所,还请音姐收留我。”
信件飞出,直奔驿传。
第112章 龙王
从玉中天去东孚少说得半个月, 但兰屿在东孚的东侧,已是东孚的边境,直朝东海,便是入了东孚境内也得再走十日左右才能到兰屿。
沈鹮虽急着去兰屿, 却也不敢表现得太过, 她离开紫星阁后还接受了古家人的送别宴,席上有人问她是否要回风声境, 沈鹮只说她想四处转转再回去。
在隆京磨蹭了两日, 沈鹮才买了一匹寻常的马, 慢吞吞地朝东孚方向而去。
她的速度比驿传送信的要慢上三日, 不疾不徐地跟在驿传的后头, 倒是真难得的闲情逸致带着霍引四处乱转。凡是到一个地方便停留一两日, 先游玩附近的山水再说。
霍引在沈鹮于隆京磨蹭的那两日里,还表现出几分担忧,他以为沈鹮真叫白容赶出紫星阁, 自此在隆京待不下去, 甚至在夜里辗转反侧, 说道:“宝物怎么能这么坏?”
后来知晓这是沈鹮与白容的一计,为了事成之后换取他的心脏后,霍引的心态便放缓了许多。直至现在……沈鹮觉得他甚至有些乐不思蜀。
沈鹮与霍引共坐一骑, 踏着春末初夏的风往东孚而去,路过小镇就歇, 经过山水便停, 光是出玉中天就耗去了十三日,待入东孚境, 若不是沈鹮在信上画了符,他们怕是早就跟丢了驿传的信使了。
东孚临海, 入夏吹来的风都是干的。
沈鹮与霍引到了东孚境内时已是小满,正午的太阳晒在人身上能冒微汗。他们换下春服,穿着在东孚边境的小城中新买的衣裳,打扮得与东孚人相近,但明眼人一瞧便知晓他们不是本地的。
过两城再往东侧走,通关的条件便越发严苛,连守关的都非寻常侍卫,瞧着似乎皆有些驭妖的手段。
沈鹮站在百儒城下,手心里的符光可见信使已经将信件送到了兰屿外,至于何时能被兰屿的人带到洛音手里便不得而知了。
在见到洛音之前,沈鹮本还想打听一番东孚的近况,她临走前长公主什么也没说,东孚对外亦是神秘模样。前几座城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唯一知晓的便是近来入东孚的御师不少,至于来做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轮到沈鹮,她照旧与前头说的一样,只道自己是来访友的。
门前守卫登记了沈鹮的信息,又问她:“你的友人住何处,叫什么?”
沈鹮正要说洛音的名字,却见前头那一扇门,与她一样是外来的御师只是拿出自己的御师腰牌,守门的便什么也没问就放他进去了。
她灵机一动,道:“我是御师。”
女御师不常见,何况沈鹮穿着淡蓝的广袖裙,挽着一名容貌俊美男子的手臂,不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习武驭妖的御师模样。
守卫蹙眉,问她:“你说你是御师?那你是谁家的御师?着什么颜色的御师袍?”
沈鹮本想说是风声境的御师,可她又记起了一样有用的东西,于是从袖子里掏了掏,半天摸出了早些时候魏千屿给她的郎擎的腰牌。
郎擎的腰牌上没有他的名字,却有专属于他的印刻,不过对于百儒城的守卫来说他碰不到郎擎那种地位的紫袍御师,只能分辨出此为蕴水魏家的紫袍御师腰牌。
见腰牌,守卫立刻对沈鹮肃然起敬,不过他也不敢完全确信,又去找了卫队的前辈去看。不一会儿,六七个人围着沈鹮,仔细打量了她,又朝她身边的霍引看去,而后好言将他们请入城门下打通的一间石屋。
古怪。
沈鹮抿嘴,坐在方桌旁,年长的守卫头目走进来,上下扫了她两眼,笑问:“可是蕴水魏家的御师大人?”
“大人不敢当,腰牌已叫你们拿去看了,难道我的身份还能有假不成?”沈鹮说着,观察那头目的神情。
年近五十的男人道:“不是我不信,只是东孚一向入关严格,还请御师大人配合,叫我们相信你才好。”
沈鹮挑眉,便是要露一手了?
她拍着霍引的肩,霍引立刻歪头看向她,眨巴眨巴眼询问。
沈鹮一看他那眼神便知道他误会了,连忙道:“面具,小花儿在你那儿呢。”
眼前这守卫头目瞧着似乎是个蓝袍御师,她哪敢让霍引出手,震慑一番只需放出狮虎鹰便是了。
霍引哦了声,将挂在腰上的面具往门外一丢,火云腾起,白烟散尽,只听见城门前传来一阵尖叫,庞然的狮虎鹰几乎撑破了百姓入城的小城门。虎尾扫过重门,打断了一扇,小花嗅着沈鹮的气味,如一只猫钻纸洞般试图将脑袋钻入石屋大门。
可惜石屋门小,小花的胡须探不进来,于是便是她歪着脑袋收着双翼,高高地撅起臀部,把那石屋当个球来玩儿,用爪子轻轻拍。
守卫头目见到狮虎鹰的那刹眼便亮了,他连忙道:“这、这般妖我等不敢靠近,恐伤百姓,还请御师大人收了神通。”
沈鹮颇为满意对方的反应,她走到门前,伸手摸了摸小花的胡须,不过转瞬狮虎鹰便化成了她手中的乌隼面具,重新被她丢给了霍引。
之后那守卫头目便显得殷勤多了,对沈鹮堪称点头哈腰地对待,甚至帮她安排了住处。
入住守卫头目安排的客栈,沈鹮才知道百儒城的客栈内绝大部分住的都是云川各地的御师。野路子的有,世家出来的也有,蕴水魏家的倒是不多,却也有个朱袍带着几个黄袍的来了。
她不明白这么多御师来东孚做什么,甚至在她出发前,东方银玥还说过东孚神秘难入,如若是个御师都能被他们放进来,长公主就不用费那么多心思了。
到了晚间,客栈大堂内坐满了御师,几个为一帮,几个为一伙,只有她是一个人。
沈鹮点了一碗鱼片汤面便坐在客栈角落里听那些人说话。
有些人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东孚了,至少魏家的那个朱袍御师不是首次过来。他就坐在沈鹮前头那张方桌旁,教导着身边的几个黄袍御师若靠近兰屿后,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不能做。
“你们带来的妖,确保了不会惹上麻烦吧?”
那朱袍御师问完,几个黄袍御师连忙点头道:“都是一些无主的妖,或是主家出事发卖出来的。”
其中一个倒是沉默了一会儿,被那朱袍御师看出端倪,便问他:“你带来的妖不妥?”
“不,他是没主的妖,且有几分厉害,只是……只是他曾在紫星阁处短暂地待过。”黄袍御师说着,又急忙解释:“每年紫星阁青苍殿、明云殿都会买入妖以供修习驭妖之术,那些妖计数不记名,也有病死或自相残杀而死的。我、我有亲戚在紫星阁中管采买妖或负责妖的后事,听说东孚这边花大价买妖,我就让他帮我运了几只出来。”
朱袍御师怒骂道:“紫星阁的妖你也敢运出来?!”
那黄袍御师道:“年哥,你知道我,就是戒不掉好赌,我年前一昏头将祖传的东珠押出去了,赌坊说可以帮我保半年,我这才想办法要赎回来,否则被我爹知道,肯定要打断我的腿。”
能进蕴水魏家的御师,若非有过人的本事,便是家境不俗。
那哭丧着脸说从紫星阁偷妖出来的御师年过二十五,身上的小饰品都是值钱玩意儿,恐怕那朱袍御师也是看在他本家地位的份上才会带他来东孚。对方都坦白了,而今他们也走入了东孚境,便只能硬着头皮将那些偷出来的妖卖了。
沈鹮本还奇怪什么卖妖之说,不过很快她便知道答案了。
鱼片汤面端上来后,沈鹮才吃了一半,早间在城门前碰见的守卫头目便在客栈现身。
客栈内烛火微动,几个男人坐在正前方,带来的随从路过御师身边时一一记名,再记妖数,到了沈鹮前头那一桌,蕴水魏家的一个朱袍四个黄袍御师共带来了二十七只妖。
到了沈鹮这儿,那人似乎对她很有印象,颔首笑着有些恭维地问:“除了狮虎鹰,您还带了几只妖?”
沈鹮眨了眨眼,道:“加上狮虎鹰,共计三妖。”
“才三只?”有人嗤笑。
“三只妖,也能与我等住一家客栈?”又有人开口。
片刻喧闹,叫那守卫头目看过来。男人对上沈鹮的视线,连忙起身道:“诸位肃静,我等购妖虽多,却也看妖之大小,这位御师带来了狮虎鹰,怕是寻常妖百倍难敌。”
一听狮虎鹰,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早间在城门前出过一回热闹的人了,看沈鹮的眼神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待问话的随从走了,前头蕴水魏家的人便贴了过来,震惊地问:“小姑娘,你若有狮虎鹰,何故来此卖了?这般缺钱吗?”
沈鹮根本不缺钱!她甚至不知道这如坐大会一样的围聚一团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过她还是装模作样地点头道:“家中有些困难,不得不来卖妖。”
“可惜,曾只在古籍所见的瑞妖狮虎鹰,竟要送来东孚献祭。”男人叹了口气。
“献祭?”沈鹮一怔。
男人愣了愣:“你不知道?你是第一次来吗?”
沈鹮点头:“是,我只听说这里卖妖能得钱便来了,不知献祭一说,献什么祭?”
男人闻言,动了些心思。他想沈鹮能卖狮虎鹰,必然家境不俗或地位斐然,若与她搭上关系,日后只好不坏,御师便主动凑过来解释。
“你难道不知道东孚的海里有海龙王?”男人道:“数千年钱妖界湮灭,群妖来到云川,为求生存,妖便只能与人签订和平共处的条约。妖有龙凤二主,凤主为撕开两界通道而牺牲,龙主也为了妖的安宁而永远沉睡于隆京城外,化作中融山。但传闻,龙主孕有一子,本在妖界降临,后被妖族藏了起来,有人说便是藏于深海。”
沈鹮惊叹,这人说的大约真是当年实情,只是关于龙子之说就未必是真了。
那龙子在隆京,曾藏于浮光塔内,如今化为人形,分明是那狗脾气的白容。
“数十年前,东海频生海啸,海难致使东孚的百姓民不聊生。要知道东孚临海,本就靠海而生,这几十年间不知多少渔民出海身死,连尸体都捞不到。”男人道:“听人说,是因为那龙子苏醒,致使海啸频频,它如今就像那闹哭闹吃的孩童,要有足够的祭品投入才能让它片刻安宁,不再祸害百姓。”
沈鹮闻言,瞪大了双眼。
那边还在问带来的妖数,这头男人已经将故事完全说给沈鹮听。
有人曾在海上见到过真龙现身,碧蓝的海水因玄甲龙出现后彻底染黑,彼时那真龙食饱,才留那人一命归来。听那人说,海龙王盘起来如一座山,叱咤东海,已经将东海中的海生妖悉数收入麾下。
为了安宁,众人想过活人献祭,只是食人无效,那海龙王偏喜欢食妖,妖力越强大的妖献祭入海被他吞噬,他便能安静好一段时间,甚至还能送上鱼虾至海岸侧供渔民生活。
百儒城是入东孚的一道关卡,若是寻常人想进来尤为困难,但若是御师便可另一路通行。
来此的御师都是卖妖为祭品,献祭入东海安抚海龙王,换足够的银钱救急的。自然也有人为了银钱枉顾妖的性命,捉妖特来买卖。
沈鹮想起早间她与守卫头目的对话,想必那头目让她证明自己,不是证明御师身份,而是证明她是来卖妖的。
沈鹮也误会了他的意思,直接放出狮虎鹰,却让那头目以为她要将狮虎鹰卖入东海献祭。
这回她总算知道计妖数的目的,待他们到了东海,便要按数量往海中投入祭品。
可这世上哪儿有吃妖来保百姓平安的海龙王?
莫非洛音说家中有要事,也与此事有关?
百儒城外,东孚的妖与人和平相处,安居乐业,百儒城内,安王府却要私下购买群妖作为祭品安抚海龙王,分外割裂扭曲。
守卫头目在清点了这个客栈里共有三百余妖后,便说明日一早会有人带他们启程,一并前往东海。此路会路过兰屿附近,他们或许会遇见兰屿上的人,但切不可与兰屿中人说任何话。
沈鹮问魏家的朱袍御师:“这是为何?”
朱袍御师道:“还不是这些位高权重之人耍的手段,对外只说安王治理有方,无数妖感念他的恩德,主动跳海献祭,实则献祭的妖都是外头买来的。你若与兰屿中人有接触,便会损害兰屿的名声,同样是损害安王的名声。”
沈鹮了然。
待众人散去,她才牵着霍引的手往回走。
她随身只有三只妖,一是契妖,也是相公,剩下的两只妖都是宠物,全都报上去了。待入东海海域,若没有三只妖投海,也不知他们是否会将她推入海中算一条命。
但不论如何,沈鹮都不会让自己的妖去送死。
这些被买来的妖又何其无辜?其中不乏那魏家黄袍御师等货色,特骗来、偷来、拐来无辜的妖牺牲换钱的。
且这海龙王之说未免太过玄乎。
“相公。”沈鹮洗漱好了坐在床上,盘腿与霍引面对面,认真地看着他的眼道:“你老实告诉我,你有几个宝物?”
霍引唔了声,神色凝重道:“两个。”
沈鹮震惊:“还真有海龙王?!”
霍引摇头:“龙主之子只有一个,是白容,另一个宝物,是夫人。”
沈鹮:“……”
霍引新奇地凑近她:“夫人的脸好红。”
第113章 兰屿
眼见着霍引越靠越近, 沈鹮脸上伸手捂住了他的脸。
温热的掌心贴着滚烫的呼吸,霍引只露出一双眉眼在烛光下看向沈鹮,清澈的眼中倒映着她的模样,仿佛方才调侃人的情话不是他说出来的一般。
空出的那只手揉了揉发烫的脸, 沈鹮撇开霍引说她也是宝物这件事带来的羞赧, 先往正事上去引话。
“你说白容才是龙之子,那东海里所谓的海龙王一定是假的咯?”沈鹮问完, 霍引抬了抬下巴, 示意自己的嘴还被她捂着。
沈鹮抿嘴, 她又没用力, 只要霍引往后退便能避开, 偏偏他就是要往前凑过来, 近到沈鹮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带着体温的气息。
收回了手,沈鹮又一根手指戳着他的心口,道:“就这样说。”
霍引唔了声, 抓着沈鹮的手握在掌心, 一边捏着她的手指一边道:“我没听过海龙王, 记忆里没有。”
沈鹮问他:“你近来恢复了多少记忆?”
“零零碎碎,有许多。”霍引道:“我年纪好像很大了,好些琐事都记得, 重要的反而想不起来。”
沈鹮:“……”
霍引见她沉默了下去,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顿时开口:“我不老的, 夫人。”
沈鹮一时无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捏着霍引的脸, 指腹触及的皮肤细皮嫩肉的,说出去二十岁也有人信, 怎么可能会显老?
况且霍引是镇国大妖,浮光塔在时他就在,少说也有几千年了,沈鹮又非今日才知道。
她一碰霍引的脸,霍引便忍不住想要抱她,索性入夜了天也不算太热,沈鹮便偎在霍引的怀中,二人半靠床头闲谈他的想起的过去。
沈鹮问他:“你每天都会想起些许过去吗?”
霍引摇头:“不是想起,更多是梦到的。”
他晚间睡梦中会梦到过去的画面,一些潜藏于记忆中的片段好似在上一次昏厥后便如蒙尘的纸张被火烧破了一个洞,纸下藏匿的文字也随着火光越来越亮而越来越清晰。
烧完了,字没了,梦醒了,可内容他全都记得。
“那除却白容是曾经那个被你护着的龙蛋之外,你还记得其他事吗?”沈鹮想问他是否记得他的心是如何丢失的,因为回到隆京后她去过一次浮光塔,霍引的心不在其中。
“我记得山水有声,花草有息,黛山紫海,广阔的天地……”霍引又朝沈鹮看去:“还记得你。”
沈鹮问他:“你所说之中除却我,是不是以前你在妖界的生活?”
因为从那些野史记录中,浮光塔成型后霍引便一直待在里面,他没见过广阔的天地,山水之声,花草之息,黛山可有,紫海却不在云川。
霍引道:“我的本体是一棵很大、很大的树,我长于妖界最美的山峦间,因为很高,所以可以看得很远。妖界的海中有许多生灵,白日所见是蓝天的颜色,可到了夜里,那些水中妖族便会使用妖力,照亮深海,妖气生光,将整片海洋化作紫色,粼粼波光间映照圆月,是最美的画面。”
这幅画面,曾在他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
他能感受到有风冲破了广海之拦,越过黛山,带来了木之灵与水之精的气息,迎面拂过他的每一寸树梢,每一片叶,穿枝而过。
霍引记得,他所见的树木花草皆是有生命的,不论它们多渺小,生命线都在夜里发着光,它们汲取木之灵与水之精带来的养分长大。
他也是如此长大的,从一颗小小的种子,变成一株小小的枝丫,再长成参天大树,直到他高过了山,几乎触手可及星辰。
也有个人喜欢圆月,带着炙热的气息朝他奔来,拂过他的枝叶,停靠在他的怀间。
霍引垂眸朝怀中的沈鹮看去,她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胸膛,于是他将怀抱收紧,对沈鹮道:“我记起的,绝大部分有关妖界,但也有在浮光塔内苏醒后的画面。”
“从再一次见到夫人开始。”霍引抿嘴,抚摸着沈鹮的发丝。
她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她对他说了同样的话。
“你记得我爹爹吗?”沈鹮突然抬头问霍引:“之前你好似有过短暂地记起他,你记得他当时在做什么吗?”
霍引闻言仔细想了想,又眉头微蹙道:“不记得。”
沈鹮叹息:“好吧……”
沈鹮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霍引的心丢失在何时何地,爹爹让她带走镇国大妖必是知道什么内情,或许这一切都要等东孚中瘴毒之事结束,东方银玥将霍引的心还给他后,才能得到答案。
这一觉沈鹮睡得不算安稳,到了陌生的地界,她总会有些警觉。
天未完全亮,客栈的房门便被人敲响,才有点儿动静她便立刻睁开眼,待到敲到她房门前时,沈鹮已经穿戴好了。
这一回知道自己是要去做什么的,沈鹮也不敢太明目张胆,还是换了件青灰色的束袖衣衫,戴上乌隼面具,让霍引化作木簪,尽量做到泯然众人,不显眼才好。
出了客栈,除却前后脚步声,昨晚在堂内还能闲聊的众人竟都沉默了下来。
趁着天未亮,一群人跟随着百儒城的守卫头目往城东方而去,出了城许多客栈的御师都聚集了起来。沈鹮扫了一圈,御师大约有七、八十人,带来妖的多则十数个,少也有一两个,这么多人所带来的的妖若聚在一起,至少上千只。
一次吞噬上千只妖,可见那海龙王的胃口不小。
百儒城提供入东孚的路是特定的,由原商路改过,避开人烟,从山林中穿梭。
每个御师的手中都捏了符,若途中遇见危险或被人察觉,便可撕符传信,若无意外,他们踏上见风舟,至多三五日便能抵达东海边缘。
东海中有兰屿,靠近东海海岸,远看像立在海中央的一座巨大的山被无数小山环绕,近看,那些小山连接着兰屿主岛,悬桥高架,如同东海的心脏。
沈鹮默不作声地跟着众人上了见风舟,顺风而去,速度奇快,待到了东海岸才只过去三天。守卫头目掐准了时间,天未亮出发,待至海岸已经天黑,见风舟可直接入海,飘至投祭品处,恐怕才过子夜。
沈鹮所站见风舟上便是与她同客栈的人,有些人也是第一次来,见到兰屿上微蓝闪烁的结界便腿肚子发软。
“听人说,兰屿的人都很凶恶,眼下他们将东海看得很紧,日夜皆有巡逻,遇到行迹鬼祟者直接杀无赦。”
又有人道:“都说安王如今年迈,安王世子统管了兰屿,世子为人温润和善,是最好相处的了。若你真被兰屿的守卫发现,只需跪下求饶,说不定能保住一命。”
“和善?”另一人发出夸张的嘘声:“我可是见过安王世子本人,三年前我头回跟着父亲去安王府求入安王麾下,在兰屿织岛的巷子前见过他一回。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是只随时会被他捏死的蚂蚁,我父亲当时跪在他面前,他眼也不眨地坐着轮椅从我父亲手指头上碾过去。”
“轮椅?”
“你们该不会不知道吧?安王世子是个残废,他生来体弱多病,治疗多年也不见好,几年前更是身体衰弱不能直立行走,去哪儿都坐着轮椅。”那人嗤道:“也是他活该,就凭他碾我父亲手指那件事,我这辈子都对兰屿的人瞧不上眼。”
“那你还来卖妖?”有人问出这句,那御师便顿住,自觉说多便背过身去,闭口不谈了。
沈鹮朝他身上多瞥了两眼,这人与她不是一个客栈的,方才才到,若不是有人提起兰屿安王府的人,恐怕他还不会开口。
叫沈鹮好奇的是,此人也是乔装过的,瞧着他的举止不像野路子出身的御师,可偏穿着打扮一点儿地方信息也未透露出来。沈鹮看见了他手中捏着的符,上头只记了一只妖,此人明显来兰屿不为卖妖,而是另有目的。
百儒城牵引着他们的守卫头目只将他们带到此处,另外再找了当地的船夫引他们入深海,眼看见风舟就要下海,一旦真深入海洋这数千只妖便没救了,沈鹮还得另想办法阻拦这一次献祭。
见风舟下了海,沈鹮走到了舟前甲板上,今夜无月却漫天繁星,璀璨的星辰化作星河在夜色中流淌。远处的兰屿外有一层排外的结界,只有周围的群岛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与波光粼粼的海面几乎融为一体。
那些星火是巡逻守卫的引路灯。
这几日她都跟着这些卖妖的人一起,也不知洛音是否收到了她的信。
眼看着前方巡逻队在海上飘过,这边风行舟外的障眼法起阵,满船都是御师,谁也不敢轻易乱动,就怕被人发现。
待到那一批巡逻队过去了之后,沈鹮才坐在甲板上顺手舀了一把冰冷的海水。
“你在做什么?”魏家的朱袍御师盯着沈鹮许久,见她舀海水,蹙眉问了一句。
沈鹮道:“我还从未见过海,只觉得有些新奇,所以想闻一闻海水的味道。”
朱袍御师道:“不可离开见风舟,也不要随意乱动,若招来了兰屿的巡逻,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知道了。”沈鹮收回了手,甩去手上的水渍,老老实实地坐在船头。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她摊开自己的掌心眯起双眼仔细看了看,也不知是这夜色太黑,她看错了,还是事情果真如她所想的那样糟糕。
见风舟继续往前行了半个时辰,眼看即将远离兰屿,前方却突然出现了一支巡逻队。
引路的船夫吓了一跳,嘴里念叨着:“平日他们不会走得这么深,这回完了!”
意外突如其来,那支巡逻队中似乎有能人破了见风舟上的障眼法,打破见风舟的阵迫使十数艘船只在海面上停了下来。
船身晃动,周围的光突然亮了起来。
无数明珠在黑夜中点亮了深海,一艘艘巨型的船只四面八方包裹住了十数艘见风舟,那些船只上符帜翻飞,幡旗上四鱼环绕,偌大的凌字提醒众人,他们被兰屿发现了。
“怎么回事?”有一人发出疑问,其他人顿时交头接耳。
引路的船夫不敢落在安王府手中,竟就这样跳海而去,船夫有的是海生妖,或可活着游去水面,可有的是寻常人,一旦入海便是死路一条。
沈鹮眼明手快,率先捞了两个人上来,将人丢上了甲板后设阵困住,避免他们再投海自尽。
“你做什么?!”那二人非但没感激沈鹮,反而哭喊道:“我等做出背叛安王府之事,已无颜面,眼下事情败露唯有一死了之!”
沈鹮蹙眉道:“安王府未必会处死你们。”
“安王宅心仁厚,世子心地善良,自不会杀了我们,是我们……是我们无颜苟活!”
说完这话,那二人还想咬舌自尽,沈鹮又比他们快了一步,两张黄符贴上了二人的嘴,直接定了他们的身,免得吵嚷着寻死觅活。
魏家的朱袍御师见状,神色有异地打量沈鹮,道:“还真是小瞧你了。”
他突然想起来沈鹮舀的那一手心的水,意外沈鹮竟然会水符,且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骗过了所有人的眼。
朱袍御师道:“想来是你通风报信的?我就说,你若有狮虎鹰,又怎舍得扔去当祭品,只是你为何要引安王府的人来?”
沈鹮道:“我也奇怪,这世上什么样的妖要靠吃妖才能护一方安宁的,御师之本是为护人、妖二族的和平安宁,助纣为虐可不该是御师所为。”
眼看船只压近,他们是跑不掉了,且安王府的御师更多,最擅长的便是设阵布界,如今到了对方的地盘,前后皆是深海,若想活命,只能束手就擒。
他们还以为会有人下船谈判,谁知二十艘巨大船只靠拢,形成了坚不可摧的海上牢笼,只听见静谧中一声轻飘飘地“全部杀了”,数百道箭矢便破风而来。
沈鹮一惊,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吗?!
诸位御师连忙摆出护身的阵法,沈鹮也设了一阵,她目光扫过明晃晃的引路灯,单手比结印在嘴前扩大声音,喊道:“是我传信的!”
她道:“我是兰屿安王府未来世子妃洛音的同窗,还请手下留情,让我见洛音一面!”
第114章 世子
几十个御师堆里出了个叛徒, 沈鹮这一声喊出去,兰屿巨船上的人尚未有什么反应,见风舟上的同行倒是率先沉不住气与她对打起来了。
沈鹮一边喊话,还要一边应付见风舟上对她出招的御师, 她眉心一蹙, 右手画圈设阵,左手拔下头上的发簪道:“相公, 护我登船。”
此话一出, 众人只见一道暗绿的光在夜色中凝成了一团雾, 紧接着霍引现身, 十数艘见风舟上矩阵灵光骤灭, 飞舞在空中的黄符悉数落水, 或化作齑粉散去。
一阵气劲荡开,谁也没见到他如何出手,安王府的船只便如山裂缝, 纷纷被海水巨浪荡开。坚不可摧的牢笼被破, 强大的威压从上空坠下, 如钟般罩住了这一片海面,使得众人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沈鹮方才听到了下令声从那艘船上传来,飞身而去, 抓住了船只上的绳索蹬了几下便立在了巨船的甲板前方。见风舟上护体的法阵随风散去,几十名御师就像是双手被人束缚住一般使不出力, 再抬头看向飞上巨船的少女, 青灰色的衣衫在月色下翻飞,不过眨眼就消失在众人面前。
巨船的甲板上有许多身着蓝衣的巡逻守卫, 十名守卫的身后便是一名御师,若非方才霍引的妖气冲破了这些御师所设阵法, 恐怕沈鹮也不能上船。
她早就知晓洛音在设阵方面很厉害,如今看来他们兰屿的御师就是擅长阵界,随便一个单拎出来都是沈鹮需费尽心思应对的存在。
不过一旦破了阵,沈鹮还没怕过谁。
船上有一栋小楼,楼宇二层灯火通明,周围的御师与守卫都围着小楼而立,可见发号施令者就在楼内。
那些御师见拦不住她便纷纷提防她,若沈鹮轻举妄动,他们恐怕会与她拼个鱼死网破。
沈鹮没有闹事的想法,她连忙高举双手远离腰间的剑,甲板上除却风声,一切都很安静,倒是省得她再设法扬声。
她开口道:“诸位误会了,我不是来破坏兰屿与东海的,我是无意间闯入了这些人群里,我对兰屿并无恶意。”
说完,她翻出先前洛音给她写信时寄来的兰屿上才有的贝壳。这些小玩意儿本是饰品,但因是洛音所赠,上头有她画的平安符,说不定还有兰屿的某些印记,故而沈鹮才拿出来作为信物。
沈鹮道:“我是紫星阁蓬莱殿的御师,与洛音交好,只是出了点事儿从紫星阁离开了,原先收过洛音的信提起让我来兰屿找她,故而我才想在归乡前,来兰屿玩一玩。”
此话说完,她将贝壳放在了一名守卫跟前,再往后退几步。
守卫狐疑地拿起贝壳,又层层往小楼中传去,过了好一会儿楼中才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果真是阿音的东西。”
话音才落,提防沈鹮的长剑纷纷收入剑鞘,沈鹮这才松了口气。
“你说方才的消息是你传来的?”楼中人又问。
沈鹮道:“是,我离开隆京前给音姐写过信,说了要来拜访的,恐怕她也已经收到了。只是我入东孚时阴差阳错与百儒城的守卫头目搭上了线,莫名卷入了卖妖的风波中,我听闻东孚一直善待妖族,对待妖与对待人无异,自不会做出让妖献祭海龙王此举,这才想着通风报信的。”
她这话说得巧妙。
一声音姐拉近了与洛音的关系,再表示自己无辜被牵连,提出百儒城点名了她知晓些许内情,再恭维兰屿对妖友善,不会残害妖灵。
即便这些妖的确是兰屿买来的,她也站定了兰屿为善的立场,撇开兰屿与百儒城的关系。
如若这些妖不是兰屿买来的,她亦正中下怀,通风报信反而立了一功。
许久静默后,小楼中的人问:“海上的妖,是你的?”
“对。”沈鹮点头,又转身走到甲板边,对着还站在见风舟上左右环顾的霍引招手:“相公。”
霍引见沈鹮招手,便也飞身而上。
沈鹮与霍引在甲板上吹了会儿风,随即有一名紫袍御师前来传话,说他们世子有请。
沈鹮朝小楼看去,大约猜到了楼中主人便是安王世子,凭他敢喊洛音为阿音,也只能是他。
跟着安王府的御师进了小楼,木楼中夜明珠照明,楼外御师多,楼中御师竟更多,光是紫袍御师便有好些个。沈鹮被人围观着上了二楼,这里摆设倒是朴素,只有淡淡的檀香味儿传来,袅袅几缕薄烟飘过眼前,沈鹮看见了传闻中的安王府世子。
男子约二十五左右,身着青蓝锦缎,微卷的发丝披下,紫玉簪子固定两鬓发于后脑。他右手间绕着一串淡紫色的东珠正在把玩,在沈鹮踏入视线范围内便一直盯着她看。
安王世子比沈鹮想象中的要更俊俏些,属于她所见貌美人中排得上号的。
自然,若白容在场,安王世子还不够看,但毕竟一个是妖,一个是人,这世间妖的容貌大多比人要好看数倍,安王世子的相貌已算人中绝色了。
他盯着沈鹮,沈鹮也盯着他。
却是安王世子笑出了声,先打破静谧,那双打量沈鹮的眼逐渐落在她身侧的霍引身上,开口道:“若你再看着我,你的契妖怕是该吃醋了。”
沈鹮微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礼,先是拱手赔不是,再朝霍引瞥了一眼。
霍引与她对上视线,眨一眨眼又笑了一下。
这就算是被哄好了。
安王世子姓凌,名镜轩,沈鹮曾在洛音口中听过他的名字。
“让我猜猜,你叫沈昭昭?”凌镜轩说着,所坐轮椅滚动,他绕至茶桌旁为沈鹮倒了杯茶后摆出请的手势。
沈鹮坐在茶桌对面,倒是有些意外这人竟很好说话,在知道她是洛音的朋友后便以礼相待,却是一点架子也没有。
她端起茶杯点头道:“是。”
“这便是了。”凌镜轩道:“年前海妖赠来云贝,浮上沙滩,阿音冒着风雪前去拾贝,亲自在上头写了平安符,我还以为是送我的,眼巴巴地等了好些日子。”
说着,他将那云贝挂饰重新还给了沈鹮道:“后来知道她送给旁人了,我可狂饮一大口醋,再知晓云贝所赠之人是个姓沈的姑娘,这口醋我也只能咽下了。”
沈鹮接过后仔细看了一眼,新奇道:“这贝壳这般珍贵吗?”
她还觉得没衣裳好搭配,故而总收着,来了东孚买了几身衣裳才偶尔佩戴。
凌镜轩解释:“云贝寓意安康,数百年前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但近些年东海中海生妖所剩无几,云贝也即将灭绝,稀少则贵重。”
沈鹮了然。
提起东海她又想起正事,便问:“船下见风舟上的御师,世子打算如何处置?”
方还温柔与她说笑的男人这回突然变了脸,虽嘴角还浅浅上扬,可眼神却冷漠了起来,他问:“见风舟上可有沈御师相熟或交好之人?”
沈鹮摇头。
凌镜轩道:“那便都杀了。”
“杀了?!”沈鹮震惊:“不收押问话吗?”
“有何好问的?”凌镜轩将旺火的茶炉封了盖,整理衣袖道:“兰屿下令,天黑一律不许入海,不论是渔民还是商船,凡登船下海者皆杀无赦。此令数年前颁发,就是东孚的小孩儿也知道,他们明知故犯,便要受此代价。”
“世子知道百儒城的事吗?”沈鹮问。
凌镜轩顿了顿,抬眸看她片刻,摇了摇头。
沈鹮又问:“那为何世子不去查?百儒城中有人组织买卖妖祭祀海龙王,世子不想想是为什么吗?”
凌镜轩侧过身摆弄案籍,忽而笑道:“沈御师不了解东孚,也不了解兰屿,兰屿的决定无需外人干涉,以身试法者必须付出性命,唯有如此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沈鹮不止一次觉得东孚古怪,她还想说些什么,凌镜轩显然已经不想与她深谈了。
温润的世子依旧带着浅笑,却不再像方才那般调侃她与洛音的亲密情谊,只问:“沈御师要去兰屿吗?登岛需搜身,这也是兰屿的规矩……不过阿音若知晓你来了,一定会很高兴。”
沈鹮抿嘴,拱手行礼道:“那就麻烦世子了。”
跟着安王府的船只登上兰屿能省去了她许多麻烦,至于海龙王的传说,待见到了洛音,她照样能问得出。
兰屿的船因被霍引的妖气冲破了阵法,即将重新聚在一起,沈鹮出了小楼站在甲板上朝下看,那些御师还在奋力顽抗。无数箭矢射入大海,黄符漫天,她本意是想救妖,可并未打算害人,只是凌镜轩那边说不通,她又不能真动手放了这些人,那与向兰屿宣战有什么区别?
“只可惜我学艺不精,设幻象阵大约也来不及了。”沈鹮说着又朝霍引看去:“相公,你可有办法?”
霍引并未听得仔细,他越过数十艘兰屿的巨船紧紧地盯着看似平静的深海,喃喃回答沈鹮一句:“我不会幻象阵。”
沈鹮自然知晓,眼看那些御师就要扛不住,她打算再去找凌镜轩谈一谈,若安王府的确如百姓口中那样和善,亦不该草菅人命。
她正要走,霍引忽而抓住了她的手腕。
甲板上的风呼呼拂面,带来了一股浓烈的腥气,像是从海洋深处翻涌出腐烂的鱼虾,腥臭味夹杂着干涩的海风,叫人几欲呕吐。
“有东西过来了。”霍引道:“很大。”
沈鹮忽而想起她在海中舀水时所见的些许异样,心下剧震,设下扩音的结印立刻开口喊道:“大家先回船,速速驶离此处,海中有危险,快退啊!”
此话一出,船上射箭的巡逻守卫与船下飘在海面见风舟上的御师纷纷停手。
沈鹮再度朝小楼跑去,还不等她到小楼前,二楼的门便被人从里打开。凌镜轩推着轮椅出了房间,也顺着海面看去,眉心紧蹙,抬手示意众人后退。
沈鹮道:“深海中似乎有巨怪靠近,很危险!”
否则霍引不会盯着那处看了许久,还将她的手腕抓得这么紧,那东西必然超出了他以往的认知。
凌镜轩本想绞杀见风舟上的御师,眼下麻烦来临,为了保住兰屿上的人,他只能后退。
放过御师,也许这些人会命丧深海,也有可能从虎口脱险,离开兰屿后再想杀了他们就难了。
“把他们一并带走。”凌镜轩很快便做出决定。
沈鹮倒是松了口气,至少这些人还有活路。
安王府的人速度很快,见风舟上的御师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能让他们上船已是万幸,此刻也不管到了兰屿是否能活,先躲过眼前一劫再说。
十数艘巨船迎风画符,凌镜轩的船只垫后,沈鹮从前方甲板跑到了小楼后侧,越过围栏看向他们方才待过的地方。
海浪波涛,一层层顺风荡来,浮在水面上的见风舟不过刹那便被一道浪花吞噬。她瞧见圆月银光之下,粼粼水面中游过一道漆黑的身影,鳞片与水光几乎融为一体,却接近水面,显出几分原形。
沈鹮心口狂跳,那一闪而过的身躯仅是一角,却能轻易卷起他们的船只,正如传言所说,一旦周身盘起,必如山川庞然。
霍引也看着那处,在见到水面下的巨物时瞳孔收缩,竟就呆愣着似化成了一桩木头。
“相公,相公!”沈鹮察觉出他不对劲,他连呼吸都停了。
那黑影转瞬消失,霍引身子前倾,就像要随之而去,又被沈鹮拉住,这才回神。
沈鹮只听见他喃喃疑惑,轻声自语。
“龙……主?”
第115章 王府
霍引的声音很低, 含糊的几个字,沈鹮并未完全听清,只听见了一个“龙”。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
“那是海龙王。”小楼二层的凌镜轩开口。
他说这话时海中已不见方才的巨妖,可那随着海风而来的浓烈腥气久久挥之不散, 似乎就是巨妖本身的妖气。
霍引的眼神从深海上波澜的月光间收回, 转眸看向二楼轮椅上的男人,复问:“海龙王?”
凌镜轩默然地收回目光:“说是海龙王, 不如说它是海中饕餮, 无人见过它的全貌, 只凭它的身形判断, 它或许是远古妖族的龙之后裔, 谁知道呢……”
沈鹮顿了顿, 一瞬朝凌镜轩看去,竟意外地从这个男人身上看穿了些许他本质的端倪来。
“世子想要杀了那些御师,便是为了避免碰上海龙王吧?”沈鹮醍醐灌顶, 又后知后觉:“你知道我们是来给海龙王送妖的, 每个御师的身上都携带着契妖, 一旦发生斗争,契妖飞出,混杂的妖气便会引来海龙王。它寻着妖气而来, 为了能饱餐一顿,必会掀起惊涛骇浪, 覆灭兰屿的船只。”
所以凌镜轩才会在抓住他们的第一时间, 便要杀了他们。
只是因为沈鹮的出现打断了他的狠绝,让那些御师与安王府的船只有了顽抗的机会, 打斗间依然引起海中巨妖的注意,它随妖气而来, 吞没了停在海上的见风舟。
安王府的御师虽多,可没有任何一个人带着妖入海,船上的御师擅长阵界,困住了那几十名外来的御师后便急速返航,不与海龙王纠缠,避免产生更大的伤亡。
他的决定虽不近人情,却是最奏效的办法。
凌镜轩手肘撑在轮椅扶手上,掌心托着下巴,眯起双眸定定地看向沈鹮,片刻后又问:“沈御师来兰屿,真的只是为了游玩?”
“游玩为次,看望音姐为主。”沈鹮道。
她若说是来游玩,凌镜轩或许以兰屿事多不宜玩耍为由,送她上岸,但若是说来找洛音,不论如何,他都得让她见到洛音一面。
海上危机暂且解除,凌镜轩回去小楼中避免吹风,沈鹮坐在船只后方,面朝海洋,压低声音问霍引:“你方才看见那妖了,可瞧出什么端倪?”
“它的身上,有龙主的气息。”霍引老实交代,说出这话后,又握紧沈鹮的手道:“夫人,我的头有些疼。”
沈鹮担忧地看向他:“可是回想起什么了?若想起难受,你便别想了,闭上眼好好休息一下,或是变回木簪?”
霍引摇头:“与记忆无关,是海风有异。”
沈鹮一顿,回眸朝小楼看去一眼,见二楼灯还亮着,这才止了声音,摊开霍引的手掌在他手心里写下两个字——瘴毒。
霍引点头:“很多,很杂,乱糟糟的。”
今日沈鹮倒是险些犯了个错,十数艘船只上数不清的御师,只有她今日放出了自己的契妖,且霍引为了震慑众人释放妖力,许是那些妖气引来了海龙王。
但在此之前,沈鹮一直觉得这海水有异样,而今经霍引证实,倒是可以断定海中有瘴毒,其量极重,远是隆京城外南溪坡上所不能匹及的多。
所以这咸湿的海风带着浓烈的腥臭气阵阵传来,连着瘴毒也混杂其中,海龙王的妖气完美地遮蔽了瘴毒的气味与形态。若非霍引吹了太久的风察觉到不适,沈鹮也不敢完全断定自己在海水中所见是不是她一时看错了。
她的眼,从来与众不同。
可见妖气,也可见瘴毒。
东海之上的瘴毒与海水混杂在一起,海中妖灵或许早已被瘴毒侵染,失去理智,亦或爆体而亡,所以凌镜轩才会说海生妖越来越少,就连云贝也成了稀缺之物。
寻常御师所见瘴毒,或是水的形态,如万两金楼水牢中与水相染的黑墨,又或是雾气的形态,好比南溪坡被温泉蒸腾出的黑气。
一旦瘴毒化作了风,他们便不能看出了。
妖倒是能看见,只是而今兰屿不敢让妖进入海域,那些船上的御师也就不知道,他们在海上吹久了风,其实衣袂与发丝上,多少都沾了些瘴毒之气。
不过这些人中,倒是有一个例外……
沈鹮再度朝小楼看去,收回目光,沉思片刻。
眼下不是和霍引谈话的时机,她抚上霍引的眼道:“相公闭上眼休息一下,待我们到了兰屿,关于东孚海龙王的故事,或许就能了解透彻了。”
霍引乖顺地闭上了眼,他轻轻将额头磕在沈鹮的肩头,鼻梁抵着她的锁骨,声音闷闷地传来:“我缓缓就好了。”
她知道的,霍引的血液与众不同,他不会轻易受瘴毒影响,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拿霍引冒险。
她抚着霍引的发丝,又听见他问:“我对夫人有用吗?”
沈鹮微怔,回答道:“相公自然是最有用的,不过……你为何会这么问?”
霍引轻声道:“白容说,我不能永远仰赖着夫人,也需得做对夫人有用的人,需得要夫人仰赖才可。”
“白容是狗,狗只会犬吠,说不出人话的。”沈鹮蹙眉骂了白容一句,回想他何时能与霍引交谈这些了?仔细想来,大约是惊蛰时分,霍引在中融山中教他如何度过二次生长痛,如何隐藏龙鳞的时候。
但他好端端的,教霍引这些做什么?
“我觉得,他说得有几分对。”霍引搂着沈鹮的腰,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间与胸前,于微凉的夜风下温染着衣襟:“我也想成为夫人的依靠。”
沈鹮轻轻替他揉着额头,舒缓风中瘴毒带来的难受,轻声道:“白容与长公主殿下有情,他们的关系促成了他要成为对公主殿下有用的人,高堂明镜下暗流涌动,尔虞我诈,他不敢让自己无用,不敢成为公主殿下的累赘。”
“相公与白容不一样。”
沈鹮道:“我与长公主殿下也不同。”
“我没有那么多压力,也没有远大的报复和理想,更没有一个国家的重担扛在肩上。我孑然一身,又天生不爱上进,只想着将相公的心找回来,日后与你游山玩水逍遥仙野,你负责貌美,我负责聪慧,岂不乐哉?”
沈鹮说完,还有些得意地笑起来。
她当真是这样想的,日后与大妖快活着过一世,不要琐事缠身,只要自由自在。
磕在沈鹮肩头的霍引缓慢睁开了眼,清澈的瞳孔中偶尔闪过几点海面上折射而来的光,他沉默许久,轻叹道:“夫人说得真好。”
巨船小楼之上,薄薄一扇木门后,端着书籍正在看的凌镜轩灵敏地将楼下一人一妖所说的话悉数听了进去。
他手中的书翻开时是这一页,许久过去后,还是这一页。
游山玩水,逍遥仙野,一个负责貌美,一个负责聪慧,无需成为他人的仰仗或依赖……
沈昭昭说得,当真很好。
巨船靠岸时,天还未彻底亮起,东方未白,天空由漆黑变成了深蓝。
船只并未直接靠在兰屿岛上,而是停泊于围绕着兰屿的群岛旁,一艘船一座岛,沈鹮因算得上是洛音的客人,故而与凌镜轩一同下了船。
至于那些被关押起来的御师与他们不在一条船上,也不于同一个小岛上岸。
到了岛上,咸湿的海风闻起来便清爽许多。巨大的岛屿零散几处村落,山上层层庄家,竟还有半边山茶花,红彤彤的一片,煞是好看。
沈鹮下了船便觉得新奇,拉着霍引四处去看。
从码头下来要穿过一条街市,街市上两排房子门对着门,两边还有摊贩,卖些新奇的贝类摆件或饰品,又或是鱼虾干之类的。
清晨出来摆摊的不多,不过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了烟,可见此地百姓勤劳,天不亮都起来了。
凌镜轩在百姓面前没有架子,旁人唤一声世子,他也能点头微笑应对过去。直到路过一个粥铺前停下,沈鹮就跟在他身后,听他温声细语地与年迈的老婆婆买了一碗粥,用自己带来的盅装好了,这才继续往前走。
兰屿周围的小岛与兰屿主岛间有悬桥相连,巨大的锁链比人还粗,经历风霜留下斑驳的锈痕。他们人少,从这儿过甚至听不到锁链晃动的声音,悬桥稳当,如履平地。
下了桥再往岛上走,半天沈鹮才看见了安王府的模样。
这里犹如世外桃源,主岛本就是一座山,山间有许多庄子,越过山头的另外半山腰,仿若宫殿一般的庄园便是安王府。白墙黑瓦,朴素的颜色,奢华的建造,瞧着有很强烈的割裂感,仿佛闯入了异域,甚至不像是云川的建造。
到了此处,原先跟着他们的御师都陆续行礼,沉默着离开。
凌镜轩见沈鹮频频朝安王府探去疑惑的眼神,主动解释:“沈御师来前有无做足功课?可知而今的安王妃是妖啊?”
沈鹮一怔,抿了抿嘴:“安王妃不就是世子的……母亲?”
“是啊。”凌镜轩回眸朝她瞥了一眼,三人恰好到了安王府前的大路,他稳当地捧着粥道:“我就是妖生子。”
他毫不避讳,又似乎是想从沈鹮的眼神中看出点儿什么来。
如若沈鹮同情,或怜悯,亦或是排斥,凌镜轩都能以笑脸相对,偏偏她很平静。
凌镜轩的笑容消失了片刻,又重新回到了脸上:“你早知道了?”
沈鹮点了点头,她道:“世子的身上,有妖气。”
这回凌镜轩的笑容却扬不起来了,他甚至失手打翻了手上的粥,愣怔地望着沈鹮眼也忘了眨。
“你说什么?”
凌镜轩的声音有些哑。
沈鹮不明所以,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紧张地抓着霍引的手道:“世子不是……妖吗?”
“我怎么会是妖?”凌镜轩扶正粥盅,避开眼神,盯着膝盖上染了一片粥的泥泞痕迹,轻声道:“整个东孚的人都知道,我是人,沈御师看错了。”
“唔。”沈鹮点头:“人与妖,也是会生出人的,这很正常。”
她顺着凌镜轩的话说,算作恭维,至于他是人是妖……管他呢,反正又与她无关,只要别惹得这位世子不高兴就好。
空旷的安王府前,只有两个站着的身影与坐在轮椅上的人相对,片刻静谧被开门声打破。
“镜轩,你怎么在门外没进来?”
久违熟悉的声音响起,沈鹮连忙朝出声的人看去。
白衣袅袅,仙子绰约,洛音在安王府自在许多,换上了东孚的装扮,头上佩戴珍珠首饰,依旧是沈鹮记忆中的美好模样。
“音姐!”
“昭昭!你果真来了!”洛音见到沈鹮也很高兴。
两人彼此相奔,到了跟前抓着手臂牵着手,笑着打量对方近来过得可好。
“我早几日收到了你的信,还以为你要耽搁一段时间,却没想到你竟就到了。”洛音道:“既来了兰屿便先住下。”
沈鹮连连点头。
洛音再朝凌镜轩看去,问道:“怎么你自己回来了?”
她担心地看向凌镜轩的腿,凌镜轩却朝沈鹮瞥了一眼,依旧温笑道:“也不是我一个人回来,恰好遇上了你的同窗。”
他将粥递给洛音道:“阿音,怪我手笨,粥洒了些。”
“没烫伤吧?”洛音没管粥,先看了凌镜轩的手,确定他没受伤时才道:“王妃念叨你,说昨夜海中有异象,我一早便想去迎你,谁知你回来得更早,我们先回府。”
她推着凌镜轩往安王府走,经过沈鹮不忘喊她:“昭昭,来呀。”
“好。”沈鹮牵着霍引跟上。
第116章 鲛人
入了安王府, 沈鹮与霍引一直在会客厅内等待,期间几个下人送了些茶水瓜果过来。
他二人略显拘束,甚至没坐,只安静站着。
沈鹮走到会客厅门边, 双臂环抱略靠着梁柱抬头看向这房屋的构造, 可见此处装饰用的绘文都与云川其他地方不一样。鳞纹,珊瑚纹, 还有一些水与云的图绘, 都是与海有关。
凌镜轩弄脏了衣裳要去更衣, 洛音推着他回去, 但她还记挂着沈鹮, 大约两刻钟左右便回来了。步入会客厅的范围, 洛音见沈鹮正弯腰抚摸着桌椅板凳上的刻纹,边走边道:“那是黄叶珊瑚,珊瑚的枝叶像银杏。”
沈鹮没抬头, 指腹摩挲着像银杏的珊瑚, 点头道:“的确, 很像银杏叶。”
洛音道:“我收到你的信还觉突然,白大人虽严厉,却不会因两次考核便将你赶出紫星阁, 你怎就一时意气真走了?”
“其实的确不是因为考核……”沈鹮抬眸朝洛音看去一眼,见她清澈的眼神, 本不欲说谎, 又想起东海之上的异状,还是道:“是我帮了上官清清, 给长公主殿下添了麻烦,这才被白大人记恨上了。”
东方银玥在东孚有眼线, 难保安王府在隆京没留下一只眼或一只耳朵。
果然洛音听说过上官府的事:“上官家突遭横祸的确令人震惊,你曾与上官清清交好,还愿为她的生死奔波,这是你为人重情重义。昭昭,离了紫星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紫星阁也大不如前了。”
沈鹮:“……”
“怎么了?”见她沉默,洛音不解。
沈鹮突然笑了出来:“音姐还是一如既往地直言不讳。”
紫星阁大不如前这种话,旁人都是在心里偷偷想,也只有洛音这种直性子的人才会当着她的面说出来。
“你来了兰屿便安心住下,若不急着回风声境,住上几年也是可以的。”洛音很欢迎沈鹮,且又一次耿直:“其实近来兰屿遇上许多麻烦,所以我不能赶回隆京,但你来了也好,你的驭妖之术向来不错,想来还帮得上我。”
“不知世子殿下可说过我与他是如何碰面的?”沈鹮问。
洛音点头:“提了,说你是跟了百儒城的御师队而来……瞧我,怎就让你站着,我叫人收拾了你的住处,咱们边走边说。”
沈鹮答应,二人便走在了前头,留着霍引跟在身后。
洛音将沈鹮当成自己人,知己好友之间说话便不会刻意隐瞒,她比旁人少几分心眼,有些事甚至不用沈鹮去问便在去住处这一路上告知了。
洛音道:“海龙王之说其实也是几十年前才起的,那时海中遇难的船只并不算太多,老王爷未曾重视,待海龙王之说泛滥,再想阻止已是来不及了。早些年有妖主动献祭,即便安王府极力阻止也拦不住他们,那些主动献祭的妖,有的是为了百姓安宁,更有的是为了海龙王的威名。”
“妖有慕强性,如凡人信奉神仙佛祖,只要能叫他们看一眼传闻中的龙,亦可赴死。”洛音叹了口气:“老王爷得知因自己的疏忽使得海龙王的力量愈发壮大,忧思成疾,很快便去了。王爷那时年轻,手段颇为雷厉风行,海上异化的妖被安王府的巡逻卫镇压后的确安生了一段时间,但那个时段的海生妖很难生存,便有受伤的偷偷化作人形,藏在兰屿群岛中。”
如话本里才子佳女的浪漫故事,安王凌天栩便是在回兰屿的途中遇见了如今的安王妃。彼时他正年轻,被貌美的女妖吸引,强大的男人以为柔弱的妖是为了寻求他的保护,轻易便与她坠入了爱河,却没想过她是来杀他的。
凌天栩曾被安王妃刺中胸膛,险些丧命。因他为驱逐海龙王,以阵化结界,阻拦了海龙王靠近海岸,却也困住了海生妖,让他们不得逃亡,只能成为海龙王口中的食物。
凌天栩是人,他站在人的角度与安危去思考,可安王妃是妖,她只知道保护自己的族群,她想或许凌天栩一死,海上的阵界便会撤下。
看似宿仇敌对的关系,轻易破冰。
“王爷是真心待王妃的,自愿意倾尽一切保护王妃,达成王妃的心愿。”洛音道:“王妃是鲛人,王爷将她的族人当成自己的子民保护,特在兰屿群岛之下设界,海面之上,兰屿为安王府人的住所,海面之下,便是鲛人的领地。”
因二十多年前这一段佳话,凌天栩将他能保护的海生妖都领上了东孚。
他因爱妖而对妖一视同仁,连带着东孚里的百姓也与妖和平共生,那便是如今沈鹮在东孚除却百儒城外其他城中所见景象。相对玉中天那些达官贵胄将妖当牲口饲养,东孚更像是妖族的向往,也更像数千年前龙主中融沉睡前期望看到的云川。
绝大部分的妖得到了保障,王妃知晓安王并非海生妖口中所说的那般不近人情,挡在他们之间的除却人与妖的差别,便再也没有任何隔阂,偏偏凌天栩并不看重种族差异。
他娶了他心爱的女子,此生只她一个王妃。
东孚中的百姓纷纷效仿,平等地看待人与妖,也平等地接受与妖结为夫妻。
这也是为何洛音在知道沈鹮与霍引是夫妻时虽震惊,却也没有太诧异的原因。在她眼里,人与妖并无不同,可她也深知那是东孚的特例,离了东孚,云川其他地方依旧是人高高在上,妖卑微地被他们操纵着……
了解了安王与安王妃的故事,其实关于那海龙王便不难猜了。
洛音不会对她撒谎,除非她也受人蒙蔽,否则事实便是海龙王是几十年前出现在海间肆虐的妖兽,经长时间血肉喂养成暴虐的性子。而今安王府阻止妖或人前去献祭,便是怕它被喂养得更加壮大,他们在兰屿之外设了阵界,只要寻常人不越过那条界限,海龙王也伤不到他们。
经兰屿观测,海龙王夜间出没,故而渔船白日可授令出海,一旦天黑,任何人或妖都不可以下海,否则格杀勿论。
从安王府与百姓的角度来看,这的确是很好地规避了危险,可若真是如此,又为何会传出安王府私下买妖献祭海龙王的说法?
百儒城的守卫又算怎么回事儿?
到了住处,这是一所颇为别致的院子。安王府虽在山上,却不见什么树木,倒是一些矮小的花丛更多,随便一抬头便能看见碧空如洗的天,站得高点儿,也能看见广阔无垠的海。
“音姐可想过去调查百儒城?”沈鹮问。
洛音摇头。
沈鹮略惊,洛音的态度竟与凌镜轩一样。
紧接着洛音便道:“查不到了,这已经不是东孚发生的第一起了。”
“早在王爷病重后至今十年,东孚境内的城池陆续出现过类似的事件,明明有过明令不许夜间入海,偏就有御师携带妖去海中祭祀,我们抓到过不止一次。”洛音蹙眉道:“我洛家祖祖辈辈都是守海巡逻的,师父更是海中阵界的维护者,我比任何人都想要找到他们如此枉顾律法投妖入海的原因,可找不到。”
洛音的眼神有些惋惜,又有痛恨痛苦:“光是我便遇见过两回,领路的是当地渔民,有人有妖,一旦被我们发现便投海自尽,妖往海深处游,人便在海浪中淹死。”
他们知道自己做出了背叛东孚背叛兰屿的事,可他们就是一个字也不肯透露,因为他们的家人性命,还拿捏在另一个人的手中。
“至于你说的百儒城,我想待兰屿的人到时,那里的守卫家中必被血洗一空,尸体都没有了。”洛音抿嘴:“我们查过许多回,每一回都是这样的结果,所以不必去查。”
沈鹮闻言,竟一时无话可说。
难怪东孚一致排外,且入东孚境越往东查得越严谨,原来是安王府早知东孚内另有奸细歹人,妄图操纵着什么。
只是东孚如今已入漩涡,自救都难,又如何有心思去找漩涡是如何造成的?
眼下,外来者他们一概不信,包括玉中天,包括隆京东方皇室。
“你说……王爷重病了?”沈鹮问。
洛音点头:“是,王爷病了十年,安王府大小事宜都是王妃与镜轩把持着的。镜轩虽行动不便,但威严与名声皆在,东孚倒是暂且出不了什么大篓子。”
沈鹮犹豫了会儿,还是抓住了洛音的手,压低声音道:“音姐,我信你,才会将这话告知于你……东海之上,有瘴毒。”
洛音闻言一怔,脸色一瞬白了下去,却问沈鹮:“你怎么知道的?”
沈鹮更惊讶了:“你也知道?”
“这……”洛音犹豫了会儿才道:“早些年王妃便发现瘴毒了,这些年海中鲛人族专门负责收集清理海中飘来的瘴毒,想办法运出东孚处理。东孚妖多,若由瘴毒扩散,只怕会掀起祸乱,故而此事一直是秘密进行,我也是年前回到兰屿才知道了,你……”
洛音的话未说完,便被下人打断。
说是前厅饭菜备好,只等洛音与沈鹮前去。
待那下人走了,沈鹮才道:“看来我们之间有得聊,晚间来我屋里?”
一旁听了半天话的霍引闻言,歪着脑袋朝沈鹮看去,那眼神似乎在问,若洛音来了,他去哪儿。
洛音脸颊微红,摇了摇头道:“不,我……我晚间要回去住。”
“回哪儿?”沈鹮不明所以。
洛音放在膝上的手紧了紧,小声道:“东孚事多,我被绊住了才没能去紫星阁,实际上年间我与镜轩已经成亲了,我如今是、是……”
沈鹮睁大双眼:“难怪方才她们喊你世子妃,我还以为是她们尊敬你,提前这样喊你……你成亲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告诉我?!”
“长辈遗愿,办得仓促,说来话长……”洛音道:“我们先去用饭,待明日我来找你,我们再寻个僻静的地方慢慢说。你说你知道的,我说我知道的,但在此之前,你我所知,谁也不能告诉。”
沈鹮心间略暖了些,又有些愧疚泛滥上来,她带着目的前来,可洛音却是以诚相待的。
有些话就卡在她的喉咙间,沈鹮不吐不快,但理智终究压制了冲动,她还是沉默着跟在了洛音身后,一路去到了饭厅。
安王病重正在修养,王妃一旁照看,今晚一餐饭只有凌镜轩、洛音宴请沈鹮与霍引这对客人。
圆桌上的菜精致丰盛,沈鹮与洛音落了座,洛音还在向她介绍这些菜色都是东孚特产,包括安王府的建设,也是安王妃的意思。
待将大多饭菜介绍了一遍,凌镜轩才姗姗来迟。
“镜轩。”洛音率先看见了对方,起身要去推他的轮椅。
凌镜轩的轮椅上画了符,不用人推也能走,但洛音来了,他便沉默的顺从了。
半日功夫,他换了身居家的衣裳,微卷的长发由发带绑在脑后,原先缠绕在手腕上的紫色珠串挂在了颈上。在洛音扶着他的轮椅背时,凌镜轩也自然抬手轻轻盖在了她的手上,在外人面前,点到为止的亲密。
沈鹮的眼又没忍住盯上了对方,从头到脚,直至凌镜轩坐在了桌旁,与她相当近。
“沈御师?”凌镜轩有些疑惑,为何沈鹮会用这种眼神看他。
沈鹮笑道:“世子的东珠太好看了,我从没见过,竟是浅紫色的。”
凌镜轩似被取悦,洛音也红着脸,他有些炫耀道:“阿音送的。”
沈鹮笑了笑,一回头看见霍引,她朝霍引抬了抬眉,霍引也朝她眨了眨眼。
无声的对视,二人却轻易明白彼此眼神中的意思。
——这个安王世子怎么变成人了?他妖气呢?
——不知道,没看见妖气。
第117章 山动
一餐饭吃得安静。
结束后, 沈鹮客套地道谢,洛音要与凌镜轩一起去看望王爷与王妃,不能与她一路,便吩咐安王府的下人领沈鹮回去。
沈鹮道:“不必麻烦, 来时我记得路, 回去也不远。我见安王府建造奇特,还想饭后消消食, 多走几步路, 多长长见识。”
洛音见她坚持, 也就打发了下人, 没让人跟在沈鹮身后打扰她与霍引, 只临走前与沈鹮说, 她明日会来找她。
与凌镜轩和洛音作别,沈鹮离了饭厅一段距离,确定前后无人了才对霍引道:“你可瞧出那安王世子的门道来?”
霍引摇头, 却又笃定:“他是人。”
沈鹮自然地挽着他的胳膊:“我也觉得他是人, 可与我们一并在深海中回来兰屿的时候, 他绝对不是人。凌镜轩很会隐藏自己的妖气,他很懂克制,与白容一般无二, 若不仔细看,的确难以看穿他本身为妖, 也难怪他能瞒得过那么多人的眼睛。”
可沈鹮又觉得奇怪:“若他真是妖, 又怎么敢大半夜随船入海?他不怕他的妖气引来海龙王?”
霍引听着沈鹮嘀咕与分析,双眼顺着长廊上的雕花一路看去, 待过了这条长廊前头没有路灯了,他才开口:“是九色花。”
“什么?”沈鹮疑惑。
霍引指着身后越过一截的长廊, 对沈鹮道:“我方才数了,琉璃片为九色,曲藤宽叶,是妖界临海而生的九色花的样式。九色花与珊瑚相近,似花非花,似鱼非鱼,攀在海岸岩石上迎风生长,到了夜里,九色花瓣皆如彩灯明亮。”
沈鹮没听过九色花,记忆中关于妖族种类的记载,也没有这一种。
她问霍引:“九色花有何说法吗?”
霍引摇头:“没有说法,它们很脆弱,瘴毒在妖界扩散时,它们是第一批灭绝的妖。”
“灭绝了?”沈鹮心道,难怪她没有印象。
霍引道:“在离开妖界之前,它们就消失了。”
因为他曾面朝大海,他看见过夜色下紫色的海洋,那片记忆自从霍引回忆起来后便越发深刻,所以他清楚地记得海岸礁石上的九色花,如苔藓般密密麻麻地爬了一片。在他的印象中,他也已经许久不见九色花了,那时瘴毒扩散却未蔓延,九色花与其他脆弱的妖族一起灭绝,瘴毒侵染,受害最深的,其实也是海生妖。
凤管天与木,龙管陆与水。
沈鹮突然明白霍引提起九色花的原因,她想起而今的安王妃是鲛人。鲛人族可以说是海生妖的领袖,曾隶属于龙主,当年妖界的海生妖,必然也跟着龙主一并来到了云川。
数千年过去,妖之寿命极长,九色花在妖界覆灭前便已消失,安王府却能在长廊上用九色琉璃片贴出九色花的图案,可见府中的妖必然是从妖界出来的,而非是妖在云川的后代。
甚至,那只妖或许比霍引的年龄也小不了多少。
洛音又说,如今的安王府建造都是王妃设计的,除却九色花,再看这如海底宫殿般的安王府……这位安王妃,至少有几千年的寿命了。
距离住处没有多远,沈鹮这一路闲逛过来,除却最后面那一排如今安王妃与凌天栩的住所之外,其他地方几乎被她认了个遍。
她正准备往回走,脚下忽而传来一道震颤,犹如巨浪拍岸,沈鹮连忙扶住了霍引,紧接着一道如鹤鸣般的声音从后方山间传来。
兰屿是岛也是山,山间林木众多,随着这一声鹤鸣飞出几点木之灵的光。沈鹮回眸朝山间看去,夜色下漆黑的山脉中荡出薄薄一层妖气,带着海风的腥味,唤醒了兰屿周围海底的妖。
朝群岛望去,兰屿的岛屿上灯光早就灭了,可在海中闪烁的星星点点,除却天空倒映下来的粼粼波光之外,还有属于海生妖的淡紫色光芒的妖气。
像是某种召唤。
又是一道震颤,这一次比上一次更严重了些,沈鹮险些没站稳,好在霍引搂住了她的腰。
“你看见了什么?”沈鹮揉了揉眼睛,透过这层从山川深处传来的妖气朝山间望去,她什么也看不见,霍引却道:“有瘴毒。”
沈鹮来此本就为调查瘴毒,一听霍引确定了瘴毒的方位,连忙带着他一并往山间跑。
她身形灵活,几下便越过了安王府的屋檐,安王府前后皆有御师,诸多御师也正在往山间赶。有人看见了她,知道她是世子妃的客人,不敢多拦,只能劝阻,有人不认得她,设了阵法要拦沈鹮的路。
沈鹮随手摘叶画符,一声声爆破声从安王府上空传来。
待她越过安王府前段,行至后段安王妃与凌天栩的住处时,才发现与她一并过来的御师竟被她甩出了一大截远。
沈鹮心中震惊,还有些自豪,这些日子跟在白容身后也没白练,至少她破阵的速度快了许多。
“就在这儿。”霍引出声,沈鹮便找了个院子跳下围墙。
她的脚才落地,院中的星芒阵便亮了起来,从她脚下如蛛网般延伸,攀上围墙束于上空,形成了四方牢笼,将她困在其中。
沈鹮握着霍引的手一紧,瞧见小院月洞门前缓慢出来了一个人。
对方坐在轮椅上,俊俏的脸上双眼冷淡地望向被困阵中的沈鹮,轻声询问:“沈御师夜里不休息,擅闯王府禁地,是为何事?”
沈鹮睁圆了眼睛看向凌镜轩,再疑惑地朝霍引瞥了一眼,霍引的目光也落在凌镜轩的身上,唔了一声:“妖气出来了。”
沈鹮点头:“是,又变成妖了。”
凌镜轩眉心微蹙,垂在轮椅扶手旁的手从袖中伸出,指尖一撮,五张黄符散开,顺风飞上阵法上空分裂,如矩阵般盘旋。
金光压下,沈鹮顿时觉得呼吸困难了些。她望向这从没见过的阵,还有那似齿轮般转动的符,连忙开口:“我见山上有瘴毒,特来查探情况。”
“沈御师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安王府的情况,何须客人查探?”凌镜轩道:“还是说你此番过来另有目的?”
沈鹮道:“此地为王爷王妃的住所,世子亲口告诉过我,安王妃为鲛人,亦是妖,瘴毒出现在此,难道你就不担心王妃的安危吗?我是御师,且不论我来安王府究竟有无另外的目的,单从一个御师的身份考虑,我也不会随意让瘴毒侵害生灵。”
“巧舌如簧。”凌镜轩垂眸,不再去看沈鹮:“近来安王府的确事多,不便留客,沈御师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话音刚落,山体又是一道剧颤,这一回连凌镜轩的轮椅都晃歪了几分,好在他连忙扶住一旁的月洞门才勉强支撑住身形没倒。
霍引一直握着沈鹮的手,却在短短的几息间手上力道加重了好几分,在兰屿这一次震颤之后,霍引突然低声开口:“夫人,要快。”
沈鹮心下一紧,若不是她见霍引状态不对,也不会非要与凌镜轩对峙。
“龙主的气息,越发近了……”霍引在说出这话之后,山间再度传来一声鹤鸣。
离得近沈鹮才听出,这不是鹤鸣,更像是一个声音婉转动听的女子发出的凄厉尖叫。
“世子还要拦我吗?”沈鹮道:“你应该也看见瘴毒了吧?”
凌镜轩手中结印未散,听见沈鹮这话脸色沉了下去,紧接着又听见她道:“不单是眼下兰屿上的瘴毒,就连海上吹过的风里飘出的瘴毒,世子也一定看得分明。”
沈鹮这话,就差直接点破他身为妖的身份。
凌镜轩震惊地看向沈鹮,他在犹豫,眼神中闪过的片刻杀意在朝沈鹮投去的那一瞬间,便被一抹绿色的妖气冲破阵法。紧接着强大的威压袭来,直接叫他胸口憋闷得险些从轮椅上滑下去。
那困人的阵法是霍引破的。
倒没用什么破阵的技巧,他完全是走了沈鹮破阵的一贯套路,唯强而已。
足够强大的妖气冲破阵法与拦在沈鹮面前的障碍,霍引将沈鹮搂在怀中,周身妖气使得兰屿上的妖或御师的契妖纷纷发出尖锐妖鸣,吓得缩了回去,一个也不敢出来。
“不许,伤害夫人。”霍引难得强势。
若非他看穿了在前一刻,凌镜轩的确想过要杀了沈鹮,此刻沈鹮恐怕还困在阵中与凌镜轩费尽口舌。
沈鹮扶下霍引的手臂,看向瘫在轮椅上的凌镜轩,再抬眸看上山间不断扩散的瘴毒,沉默着拉住霍引的手臂往后山方向走。
路过凌镜轩身边时,他竟还在抵抗,伸手抓住沈鹮的袖摆,手心攥紧:“不可过去!”
沈鹮回身问他:“世子拦我,是怕我看穿兰屿的什么秘密?莫非在云川各处传播的瘴毒的确由安王府而出?”
凌镜轩的脸再难维持冷静,他嘴唇颤抖地瞪向沈鹮:“你不要信口雌黄。”
“既没有害人之举,又为何怕现于人前?”沈鹮说完这话,甩开袖子便走。
凌镜轩扶着轮椅的扶手似乎要追上沈鹮,又在下一瞬想起了什么,只能驱动轮椅上的符咒跟在沈鹮身后,这一次没有阻拦,因他知道自己拦不住。
他一路沉默,目光一直在霍引与沈鹮的身上来回流转,最后落在他们一直紧握的双手上。
霍引为沈鹮指路,却一直在安王府的后段庭院里打转,几个院子穿来走去几回,连安王府的御师也不再往这边靠近,而是往兰屿群岛上飞奔去安抚那些被霍引震慑的海生妖。
“就在这处。”霍引跺了跺脚:“一直在这里。”
沈鹮看向周围灯都熄了的楼宇,偏偏风中的瘴毒还未散尽,持续传来,妖气也顺着山间的土壤飘出,可就是找不到那只妖的所在。
甚至连凌镜轩都没打算继续跟着他们了。
海浪中传来的声音告诉她,危机并未度过。
眼看着凌镜轩要从前头岔路走开,沈鹮蹙眉一把抓住了他的轮椅的椅背,凌镜轩在轮椅上一踉跄,险些摔下去。
他面色不虞,甚至有些怒意:“你做什么?!”
沈鹮道:“带路。”
“沈御师能耐了得,怎不自己找去?”凌镜轩嗤了声,催符正要离开,他轮椅上的符被沈鹮一巴掌拍了下来,落地燃火。
“你!”凌镜轩回眸瞪她。
沈鹮依旧摆着那张没有商量的冷脸,道:“我相公从未出错,那条海龙王就在兰屿,就在你这安王府的某处,凌镜轩……带路!”
吞噬了无数只妖,在海中肆虐掀起惊涛骇浪,也不知害了多少条人命的海龙王,带着它腥臭的妖气,藏在兰屿某处。
沈鹮不得不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所谓海龙王的传说,未必不是安王府自己弄出来的,那些死去的百姓与妖,皆是安王府一手促成。他们明面上提防海龙王,私底下却将其豢养,致使东海处处都是瘴毒,到底意欲何为?
反正她都已经与凌镜轩撕破脸了,今日不查个究竟,明日也会被赶出兰屿。
凌镜轩靠在轮椅上,动也不动,甚至不与沈鹮说话,他料准了沈鹮拿他没办法一般。
下一瞬,冒着蓝火妖气的重刀便落在了他的肩头,甚至比他人还要重上许多,沉甸甸地逼近他的脸。
第118章 双子
“我想世子也不希望, 此刻我引来旁人吧?”
沈鹮说出这话时,重刀在凌镜轩的肩上又压了几分。她话语笃定,叫凌镜轩险些以为她看穿了什么,直到对上沈鹮的眼, 他才心下一惊。
她果然看穿了。
凌镜轩沉默着推动轮椅, 速度缓慢,沈鹮见状不耐, 抬腿踢了一下他轮椅的轮子, 道:“既然双腿能走, 何必再装?”
此话一出, 凌镜轩脸色又沉了几分, 干脆从轮椅上站起来。
他竟然挺高, 与霍引相差无多,饶是沈鹮站在他面前也得昂着头去看他。一时威压靠近,沈鹮抬了抬下巴挑眉上下去扫对方, 这回凌镜轩才真正在她面前显露出自己所有妖性, 毫无掩藏了。
沈鹮跟在凌镜轩身后, 随他走入安王府的一间废旧的小阁楼。
阁楼内成书阁摆设,沈鹮方才也从阁前路过,推开门只朝里面看了一眼, 没瞧出什么才继续找别的可能。没想到她在阁楼前转了好几圈,就是没想过这里会有其他入口。
阁楼建造的方式与旖屏楼的银库相似, 层层书柜之后别有洞天, 需得钥匙才能打开阵法,连通另一番天地。
那条通道一路向下, 深不见底,漆黑一片。
沈鹮的重刀一直压在凌镜轩的肩上, 不轻不重,不叫他轻松躲开,也不会让他寸步难行。就这么僵持着随对方走了半天,这条通道像是没有底般一直走不到头,前路难觅,后路漆黑,沈鹮低声问他:“你该不会是带我瞎走吧?”
“现在问这种问题,不觉得太晚了些吗?”凌镜轩说完,前头终于闪烁了些许微光,泛着淡淡的紫色,有海腥味传来。
“倒也无所谓。”沈鹮道:“我今夜不算一无所获,至少我知道安王府有两个世子,一个是人,身体不好还断了腿,只能靠轮椅行走,另一个嘛……瞧着样样都挺好的,还是只鲛。”
凌镜轩被沈鹮说得哑口无言,沉默了会儿,待前方的紫光更加明亮了,这才道:“我没带你瞎走,我是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洛音与沈鹮说过,安王凌天栩为了表示对安王妃的真心,将兰屿划分为了两个世界,水面之上是人居住的地方,水面之下便是鲛人的领地。
现在沈鹮总算知道,为何凌镜轩要带她走过那一条长长的通道。那条看似没有底的通道,实则是从安王府的阁楼下一路穿过了整座兰屿的山心,直达兰屿之下的海洋。
越往下走,沈鹮便觉得越发憋闷,直到双腿打湿,她才确定自己应当是要到地方了。
此处海洋下生长了许多闪烁光芒的礁石与海生妖,非草非鱼也非晶,透着紫色的亮,倒是有些霍引曾提过的紫海模样。
前方已无路,水也漫到了沈鹮的胸前,凌镜轩回头瞥了她一眼,道:“你若想知道,便随我来。”
说完这话,他纵身往水中一跃,水面上荡起一层波纹,沈鹮只来得及瞧见一条暗紫色的鱼尾扫起一片水花,紧接着凌镜轩就消失在眼前了。
她让霍引化作簪子回到头上,又连忙画出避水符,一张含在口中,一张封住了自己的呼吸,凭着避水符她尚能在水中待上一段时间。
彻底沉入水中时,沈鹮眼前所见便像是她曾看过的一处景象。
当初在中融山,她所见的树木也与寻常花草树木不同。那些树都像是活过来一般,拥有呼吸与生命,茎叶脉络皆亮着光,五颜六色的如绮丽幻象。
眼前的海底亦是如此,所有海生妖都在夜里发着光,将海水的颜色也一并改变。
深水中巨大的珊瑚与游动的小鱼,还有那咕噜噜往上冒的水泡中,点点幽绿色的光,似木之灵,又不是。
凌镜轩入水后速度便很快,沈鹮几次险些没赶上对方。
从后头看,他好似成了一尾鱼,只偶尔露出游水时划过的臂膀。卷曲的黑发在水中荡漾,暗紫色的鱼尾在那些荧光之下闪烁着,如阳光下璀璨的琉璃片,巨大的鱼尾似花瓣绽放,温柔地拂过海水。
这条水路并不长,但这一路上沈鹮见到的海生妖足够超出她在书本上所见的数量,新奇又震惊。
水上有山压制着,但总有出头的地方,直到一缕月光透过水面照射下来,而凌镜轩哗地一下冲出了水面,沈鹮才确定她到了地方了。
洛音没骗她,兰屿的海面之下,的确是鲛人的领地,只是而今的鲛人越发地少了。
兰屿从外看是一座山,沈鹮却没想过这座山竟是中空的,难怪山上没有年岁很长的树木,因为扎根不深,只能种一些花草和庄家。
此处像一个巨大的天井,四面石壁环绕,往上看的尽头是明月,而沈鹮浮在水面上,看向月光下倚靠在礁石岸边休息的鲛人族们。
细数下来,只有三十多个,年龄不等,最小的看上去大约八、九岁,最大的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就连半身之下的鱼尾也成了暗淡的灰色。
他们同样拥有卷曲的头发,震惊凌镜轩,更震惊沈鹮的出现。
沈鹮看向这漆黑的石壁上几乎浸入石缝里每一寸的瘴毒,它们正在往外扩散,又被鲛人小心收入瓶瓶罐罐中。难怪她在外感受到了瘴毒与妖气,却始终无法找到,原来这座兰屿处处都沁满了瘴毒,连带着这里的花草都有,她又何须找源头?随便挖一块石头底下,或许都能挤出两滴来。
凌镜轩游到水的尽头上了岸,他的裤子在双腿化为鱼尾时便褪去了,上衣长挂,遮住了膝盖之下,一双小腿露出,踏上石头,踩上了几点黑墨般的瘴毒也毫不在意。
他就站在岸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还浮在水中的沈鹮,不必开口,眼神便似挑衅她,看她有无胆量继续跟上前。
沈鹮必然要跟!
她跳出水面,清净诀洗去身上的水渍,满袖蒸腾着水汽衣裳还未全干,便急忙地跟上凌镜轩。
四面光滑的石壁也有入口,一条同样漆黑的通道再从天井直往山巅而去,若说是山巅也不准确,那应当算作天井靠近山顶的地方。
从山顶往下看,看不见那处,若从那处往上看,便能看见洞口边缘的植物,还有天空,能听见层层叠叠的风卷海浪的声音。
沈鹮的目光一直落在凌镜轩湿淋淋的衣服上,还有从这石壁上偶尔滴下来的瘴毒上。
瘴毒碰上了他的皮肤,很快便被吸入了他的体内,可他恍若未觉,依旧沉默着领路。
直到有月光照入,沈鹮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指尖都成了淡淡的黑,这才没忍住开口:“你染上瘴毒了。”
“我知道。”凌镜轩满不在乎地抬起手,握紧道:“等会儿放血就是了。”
传闻海生妖的筋脉构造与陆地上的妖不同,瘴毒会率先融入他们的血液,但海生妖可以控制自己血液的流淌,将身体里的所有瘴毒逼至某一处,放血时把瘴毒排出,可救自己一命,却也极为伤身。
沈鹮顿了顿,问:“你与凌镜轩是亲兄弟吧?”
前者没出声。
沈鹮又说:“我在书上看过,双生子中一人一妖的可能性极小,但也不是没有先例。《异妖通闻》中便有记载植物化妖后出现并蒂花的情况,你与真正的凌镜轩是双生兄弟,他是人,你是妖,但因某种原因,你必须得扮成他,对吗?”
埋头朝前走的人继续沉默着。
沈鹮不满他不回答,上前几步抓住了对方的手臂,蹙眉问道:“洛音显然对此毫不知情,你们为何要诓骗她?”
沈鹮能看见妖气,她自然知道眼前之人与晚间和她一并落座吃饭的并不是同一个,即便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头发丝的走向都一样,挑不出半点不同来,可到底是两个人。
洛音从小在兰屿长大,她都未曾察觉安王府有两个世子,甚至还与凌镜轩成了婚,难道还要她被蒙在鼓里,一女侍二夫吗?
鲛人看出沈鹮气愤的原因,突然笑了一下:“她喜欢的是凌镜轩,不是我,我与她并不时常相见。”
言下之意,便是他不曾与洛音同床共枕过。
沈鹮蹙眉,继续盯着对方,鲛人再一次陷入沉默,沈鹮道:“你该不会又要我用刀逼着你,你才肯说话吧?”
鲛人双眸微眯,瞪她一眼道:“我与凌镜轩是双生子,如你说言,一个是人,一个是妖。凌镜轩的身体的确不好,腿也是真的废了,他不能出海,但安王府的世子可以是个残废,却不能是个废人,所以他不能做的事,我来替他做。”
双生,在皇室是不详的象征,安王府于东孚早已与皇室一般的存在,自然也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所以除却安王府的旧人,没人知道安王府其实曾有过两个孩子。
一个叫凌镜轩,是长子,自幼聪慧,品行端正,为人谦和温柔,是人。
一个叫凌星河,是沉默寡言,性格孤僻阴沉,从不哭也不爱笑的鲛人。
对外,凌星河在他十四岁彻底化为妖的那一年就已经死了。无人知道他是鲛人,所有人都说他是溺海而亡,可惜了这个靠海而生的孩子,竟一点儿也没学会浮水。
从那之后,他便成了凌镜轩的另一面,了解凌镜轩的喜恶与习惯,连带着凌镜轩喜欢之人的喜恶,他也一并记得清楚。
甚至能蒙骗住所有人的眼,做到这十年来,不曾被任何人发现。
“你不是想知道兰屿为何会有这么多瘴毒吗?你是不是还想知道海龙王到底是什么?那便跟我走,别再问些没有用的废话了。”凌星河说罢,也使了句清净诀使得自己看上去干净整洁许多,再从袖袋中取出鞋袜套上,规规矩矩地带着沈鹮面见重要的人。
越往上走就越冷,直到寒气从洞口飘来,月色照见洞口四周的冰霜,沈鹮听到了叮咚叮咚的水滴声,与轻柔的哼唱。
水滴成了伴乐,哼唱声婉转动听,仿佛天籁。
银月照见冰霜处,洞口前方延伸了一个巨大的平台,从下往上看,像凸出的一块巨石,从洞口往下看,这里又永远藏在阴影角落处。
平台上有个冰屋,冰亭,冰霜结成的树与花圃。
随着凌星河的步伐,沈鹮看见了两道身影。
男子面色青白,浑身僵硬地靠在冰雕而成的太师椅上,头脑歪过半耷拉着,双眸紧闭,瞧着已经死了许久。
女子穿着繁复正红的大裙,上绣牡丹,朱钗步摇挂了满头,像是新娘的装扮。她坐在地面,趴在男子的膝前,像是沉睡,却又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满头银发铺开也不显半分老态。
凌星河离她有些远便停下,开口:“父亲,母亲。”
沈鹮心下骇然,原来安王凌天栩早就死了吗?洛音竟也不知道?
“镜轩来了。”貌美的妇人缓慢睁开眼,看向凌星河的眼中透出几分慈爱,再落在沈鹮的身上,迷蒙的双眼有那么一刹清醒,再定定地望着沈鹮。
安王妃问:“这位是?”
凌星河道:“阿音的客人,隆京来的御师,若我没猜错的话,她应当是奉旨调查东孚瘴毒一事的。”
沈鹮:“……”
你可猜得太准了。
安王妃有些意外,却又没有动怒,只是眉宇间有些不安。
她起身慢慢朝沈鹮走来,越过凌星河身边也未发现林星河身上有瘴毒。或许她根本不在意,就好似凌星河站在她面前,她喊的是镜轩一样。
直到对方走近了,沈鹮才发现安王妃并不是在看她。
那双漂亮的鲛人眼透着薄薄的水光,竟直勾勾地盯着沈鹮戴在头上的木簪。
沈鹮能嗅到她身上的妖气、香气,甚至能看见她皮肤的纹路,这般距离,她本能地要往后退一步。
可沈鹮还没动,安王妃倒是先退了。
“……我主丹阕。”
第119章 王妃
丹阕?
沈鹮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还不等她细想,安王妃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眼波流转间,已有人影挡在了沈鹮的身前。
霍引突然出现了, 高大的身形彻底将沈鹮护在身后。他沉着脸与安王妃对视, 沈鹮歪着头探出他的胳膊去看,安王妃已然恭敬跪地, 诚惶诚恐道:“竟真是岚梧大人。”
“岚梧?”沈鹮看了看安王妃, 再看了看霍引。
回想起方才安王妃看向她头上木簪时的表情, 再见她而今跪地叩拜的虔诚敬重, 沈鹮突然明白过来, 岚梧应当是霍引的本名。
霍引原也不叫霍引, 这是沈鹮将他带去风声境灵谷后才给他顺势起的名。
回想当时,霍引在到达灵谷便将身体半蜕化成了原形,手脚化作粗壮的树根深扎于地, 倒是没完全化作一株巨大的树, 却靠着他四肢百骸的根须吸食残留在灵谷中妖界的养分, 渐渐好转。
彼时他沉睡着,沈鹮陪在他身边很久,久到她与灵谷的妖都熟识了, 才从霍引的口中听到一句话。
沙哑的声音于睡梦中喃喃:“霍引向西。”
沈鹮听不懂,她以为这是妖族的语言, 但她在这四个字中取其二作为霍引的名字。彼时他们正处于云川的正西方, 倒是也有些符合。
从那之后,自霍引醒来沈鹮便告诉他, 这是他的新名字。反正他也忘记了过去,不记得自己是谁, 他的眼中只有沈鹮,只记得曾在昏睡前被沈鹮慎重地告知,他是她的童养夫。
所以霍引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名字,接受了沈鹮童养夫的身份。
沈鹮知道,能成为镇国大妖,他既不是龙凤二主,必也曾在妖界担任过重要的角色。
她甚至从安王府的建设猜出安王妃也是曾经从妖界跟随着第一批闯入云川的妖,她记得九色花,也记得霍引的身份与真名。
岚梧……沈鹮伸手戳了戳霍引的胳膊,在这僵持着诡异的静谧中,轻声问他:“相公,你是梧桐啊?”
像山一样的梧桐,名字还真是好记又好懂。
霍引顿了顿,他知道自己的本体是什么树,在沈鹮问出后也自然地点头算是回应,甚至还有空闲问一句:“夫人要看吗?”
“在这儿?”沈鹮抬头看了一眼并不算宽阔的洞口,这座山中天井之下的海水中,还有几十个鲛人。
她摇头:“还是算了吧。”
回到正事,沈鹮指着依旧跪地的安王妃道:“她认得你。”
霍引唔了声,老实道:“我不认得她。”
二人交谈声虽不大,但因周围太安静,清晰地传入了一跪一站的两个鲛人耳里。
凌星河从安王妃跪下之后便一直看着沈鹮,他的眼底有震惊,有探究,还藏着些许琢磨不透的期许,却不是安王妃那般诚惶诚恐的恭敬。
凌星河以为沈鹮是从隆京而来调查瘴毒的御师,实则沈鹮的确是这个身份,只是她拥有了一个了不得的契妖。
“安王妃请起吧。”沈鹮见对方跪了许久也不敢动,率先开口替霍引做了决定。
安王妃犹豫着抬起头,望向霍引再看向站在霍引身侧的沈鹮,眼神中明晃晃的疑惑,像是不明白这么厉害的大妖,为何要成为一个凡人的契妖。
疑惑自有,却不敢轻易问出。
安王妃起身后再去看自己站在一旁的儿子,与这兰屿主山中空的石壁上一滴滴往下滑落的瘴毒,心中怅然若失,突然明白了自己或许命数将至。
妖族为何会离开妖界,陨丧了凤主的性命换来在云川生存的机会,全都拜于瘴毒,而今,她却身处于瘴毒之中,为瘴毒所累、所控。
“世子带我来找你,想必安王妃能告诉我,为何兰屿会变成这般模样,瘴毒从何而来,水中鲛人收集瘴毒,又要将它们送往何处?”
沈鹮问话,安王妃看在霍引的面子上也不得不答。
安王妃本名叫玉灵,在妖界的海底时她还年幼,最喜欢在夜里上岸趴在礁石上吃几朵清甜的九色花,看紫海波涛,红月入水。
后来妖界出现了瘴毒,首先侵染的便是海洋,他们这些海生妖无可避免地躲避瘴毒,四处奔逃。
可瘴毒之势不可控,最后变成了妖族的祸患,凤主破开两界之门后,龙主首先要安置的便是他们这群无法长时间离开水源生活的海生妖。
以鲛人族为首,他们奔向了东海。
她活得太久了,从妖界来到云川已有数千年,这么多年她都是生活在深海之中的。所有的海生妖在东海中寻一隅安置,海底也渐渐变成了他们曾在妖界熟悉的模样,虽无木之灵,水之精,无法助长他们修炼,至少海水干净纯澈,能让他们繁衍后代。
玉灵经历过瘴毒,东海出现瘴毒的第一时间她便察觉到了,彼时她只想着带领族人逃离,但这一次瘴毒蔓延的速度比以往在妖界时要更加迅速,她避无可避,又遇兰屿设阵将海水分界。
安王府为了保护东孚的人,将绝大部分的海生妖都阻隔在深海之中,与海龙王生存在一起。
玉灵已是如今海生妖中最年长的那一只,她为了自己的族人也要做出决定,于是她化作貌美年轻的女子,与彼时才坐上安王之位的凌天栩陷入爱河。
“兰屿中空,是他为我而办的。”安王妃道:“他一直都知道瘴毒的存在,也痛恨瘴毒,为了我的族人,为了那些无辜的海生妖灵,我只能将兰屿化阵,成为吸噬海中瘴毒的口,再想办法将那些瘴毒运出东孚。”
“你找了银地林家?”沈鹮记得东方银玥说过,银地的商人比普通人更容易进入东孚,甚至可以登上兰屿。
“是。”安王妃道:“林家经商,需海中珠贝珊瑚,但因海龙王肆虐,海中所生的宝物越来越少。我与林家定下协议,他们帮我将瘴毒运出东孚,运入银地沙漠掩埋,我便赠与他们珠宝。”
沈鹮闻言微微一怔:“将瘴毒送入银地沙漠掩埋?”
安王妃点头:“万物生长皆离不开水,水是万灵之根,妖族生存也赖以木之灵,水之精,木之灵类云川的气,水之精便是云川的水,你们人离开了气与水,也不可活命。”
一阵夜风将天井洞口处的山茶花吹落几片,绯红的花瓣与霜花一并飞舞。
安王妃倚靠在冰树之下,告知沈鹮:“瘴毒的本体也是水,它曾在妖界最先污染的便是妖界的水源,水之精可保妖族康健,为了避免水之精也被瘴毒侵染,我们才会离开妖界另寻他处生存。而今云川的瘴毒也生于海,所以我劝动了族人,于兰屿底下设阵,其他族人负责引海龙王前来,兰屿的大阵会将它身上的瘴毒吸走一部分通过土壤浸入山体,再顺着石壁缝隙流出,汇聚于兰屿中心。”
沈鹮看向布满瘴毒的天井石壁,的确如安王妃所说,这里被瘴毒侵染,而那些仅剩的鲛人族正在收集瘴毒。
安王妃道:“只有将这些瘴毒送入银地沙漠,那里没有人烟,也没有妖族,烈阳暴晒之下,一滴瘴毒十年可消,瘴毒虽多,却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行。”
“若一切如你所说,却也是稳住局面最好的办法。”沈鹮沉下脸:“可你运出东孚的瘴毒,从银地绕了个圈,去了玉中天隆京。”
安王妃闻言一震,慌乱道:“这我并不知情!”
“你真不知?”沈鹮盯着她的脸。
有那么一瞬,安王妃无法维持容貌,耳后显鳃有被她控制了回去。她摇头惊恐道:“我本就深受瘴毒所害,又怎会用它去害人?”
她踉跄地走至巨石平台的边缘,只差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入海中。她指着那些如行尸走肉般取瘴毒的鲛人道:“我的族人只剩下这些了,这几十年来,每天都有鲛人被瘴毒害死,我又怎会用我族人的命去冒险?瘴毒一旦祸乱云川,我们又该去哪儿?”
沈鹮蹙眉,心里乱成了一团:“我暂且信了你的话。”
也许安王妃所说是真,她是鲛人,不能离开水源,更何况瘴毒出现后安王府还需她来把持着,她更不能轻易离开兰屿,即便外界有她的眼线,却也不会事事皆知。
林阅曾告诉上官清清,林家与某个神秘人做出协议,他们的协议目标并不是将瘴毒埋入沙漠,而是借由瘴毒还人族清净,将云川彻底重新掌控在人的手中。
沈鹮又想起一事:“你难道没发现,林家已经许久没来东孚取瘴毒了吗?”
安王妃点头:“是,他们好些年没来过了,正因如此兰屿才会陷入眼下焦灼状况,那些不知情的人与妖纷纷投海献祭,却不知自己的血肉养出怎样可怕的妖……海龙王早已吞噬了无数海生妖,异变成了可怕模样,辨不出原形,是他们,他们无知献祭,害了龙主之子!”
“龙主之子?”沈鹮问:“你知道海龙王的身份?”
“龙主离开妖界时已有身孕,入云川不适,诞下一子,可彼时妖族并未安定,为了不被人族发现,龙主在其子身上设下封印,由岚梧大人守护,藏于云川一角。”说到这儿,安王妃朝霍引看去:“岚梧大人既在此,必是为了龙主之子而来。”
霍引略歪着头,眉头微蹙表示不认同,他刚要说什么,沈鹮却抓住了他的尾指扯了扯,又问安王妃:“你为何会以为,海龙王是龙主之子?”
“因为它的身上有龙主的气息。”安王妃道:“我见过的,我主中融的气息,我绝不会认错!”
这倒是与霍引所说一样,在他们刚入东海见到那怪异的海龙王时,霍引也喊过一句“龙主”。
白容才是真龙之子的事,沈鹮没必要告诉安王妃。
且这安王妃有些神叨叨的,竟还将凌天栩的尸体养在了冰天雪地之中,如今东孚早不是外界所传势力不可小觑,正如中空的兰屿主岛一般,只是外强中干。
“东孚的御灵卫是你换的?”沈鹮问。
安王妃道:“天栩换过,可自他重病,我便不能掌控了。”
“你们明知有人控制了兰屿的城池守卫,带着御师与妖偷入东海献祭,不去调查,除却调查不出,是否也是因为即便调查出,你们也控制不住?”沈鹮问完,见安王妃沉默便知这才是东方银玥无法将人安排入东孚或兰屿的原因。
兰屿尚在安王府的掌控之内,可兰屿之外的东孚,却未必是凌家的天下了。
瘴毒数十年前便已扩散,他们不是不想拦,而是拦不住。
那些献祭的人或妖亦不是安王府买来的,另有人从背后操纵,他们借着东海养妖,借着东孚造势,让东方银玥视安王府为敌,忌惮安王府。
可如今的安王府又有何好忌惮的?
为了稳住安王府的局面,他们甚至不敢让人知道凌天栩早已死去,不敢让人看穿凌镜轩身体不适根本无法离开兰屿,而让凌星河成为凌镜轩的影子。
“都怪林家,是林家不讲信用!我以为他们将瘴毒带入沙漠,谁知竟送入了隆京……我甚至还,还赠他们鲛珠以作感谢,是我太蠢了,是我太蠢了!”安王妃说完,紧绷着的那一根弦似乎也断了。
她转身扑到了凌天栩的怀中,埋在对方的身上呜咽哭泣,鲛珠顺着凌天栩丝绸衣衫滚落,一粒粒滚入冰霜,带着寒气沿着巨石平台的边缘坠入海水。
“走吧。”凌星河突然开口。
沈鹮道:“我还没问完呢。”
凌星河却说:“即便有话要问,也要过几日再来。母亲只要一哭,三日内都不会开口说话了。”
她总这样伤心,从凌天栩死后,她便将自己困死了。
沈鹮见安王妃那模样,恐怕她问再多对方也听不进去,她再看向凌星河:“你知道的一定不少,问你也一样。”
凌星河瞥她:“你要问什么?”
沈鹮想起安王妃见到她时说的第一句话,便问:“丹阕是谁?”
凌星河摇头,表示不知。
却是走在沈鹮身侧的霍引脚步一顿。
第120章 星河
从凌星河这边问不出丹阕, 可关于兰屿的事还是能问出不少的。
兰屿人的寿命普遍短了一些,尤其是近几十年便能看出。孩童年幼时容易生病,年长的老人的身体衰弱得也越发迅速,这都因为从海中飘向兰屿的风里, 有瘴毒。
瘴毒虽不会对人造成致命的威胁, 可长时间浸在瘴毒中也一定会损伤身体,安王府深知这一点, 海上巡逻的队伍才会日渐变多。
按照寻常情况而言, 入夜凌星河会带队在海上巡逻, 阻止海龙王靠近, 白天便是他躲起来休息的时间。
白日凌镜轩出现在安王府主理兰屿或东孚的琐事, 他们不会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偏偏沈鹮在同一天内, 见到了凌星河与凌镜轩。她的眼睛特殊,能看见妖气,知道凌星河与凌镜轩不是同一个人, 这才破开兰屿的表面。
凌星河道:“母亲让洛音离开兰屿去紫星阁学习的根本原因, 也是想从紫星阁书楼中找到海龙王的秘密。曾传闻妖族龙主中融沉睡于隆京城外, 化作中融山,如若隆京之外的山为真龙所化,那东海里的海龙王便必然不是中融。”
沈鹮点头:“这是自然。”
沿着黑洞洞的小路一直往山中天井之下而去, 凌星河继续道:“但兰屿给不了洛音那么长时间了,所以洛音回来之后, 母亲便让她与凌镜轩成婚。她知道自己命数不长, 兰屿需得有主人坐镇,这段时间里, 她慢慢将兰屿的秘密一点一滴地透露给洛音,让她有准备地接受。”
兰屿上御师的阵界本领之所以强大, 也是因为有安王妃的教习,所谓驭妖之术本就出自于妖。洛音是年轻一辈中阵界上的佼佼者,她也说过洛家世代守卫东海,在很早的时候便与凌镜轩定情,与凌镜轩成亲,守护兰屿,也不算委屈了她。
无非是眼下兰屿局势难破,即便强守也坚持不了太久。
安王妃怀疑东孚之外的所有人,包括世家与皇室,她认为能控制东孚之人背后一定有强硬的背景。早有传闻东方皇室残忍弑血,对待妖如猪如狗,从林家那边传来的消息得知,隆京更有人造了一梦州与万两金楼,将妖作为食物、玩物,随意打杀。
安王妃信不过东方,也信不过其他任何人。这才让东孚闭塞,反而作茧自缚。
游过深水,再回到那所旧书阁,沈鹮问凌星河:“那你为何要带我去见她?”
如果兰屿当真如此排外,那凌星河就不该带她去见安王妃,更不该将兰屿剖开让她看到了全部真相。若沈鹮真是敌人派来摧毁兰屿的,恐怕要不了多久这座屹立于深海无数岁月的岛屿,终将沉没。
凌星河沉默了会儿,道:“总要有人打破局面,不是吗?”
他走出书阁,站在银色的月光之下,若恢复他自己本来的声音,其实与凌镜轩带着些微笑意的温柔并不相同,要更加冷漠。
凌星河低声道:“是死是活,该有个了结了。”
他不喜欢如今的兰屿,也不喜欢半死不活地吊着,他不喜欢人,亦不喜欢妖。
明明是鲛人,可凌星河不爱待在水中,他在被传溺死之后的每一年都在想自己为何要作为凌镜轩的影子而活,为何要摒弃所有的习惯与爱好,不能拥有任何一样只属于自己的东西,所有都要照着凌镜轩而来。
他觉得他就像如今的兰屿主岛,从外看与过往无异,内里早已坏死、腐朽、满目疮痍。
夜风吹过湿漉的衣衫,吹动凌星河的衣袂一角,露出他光滑洁白的小腿,沈鹮见状突然想起了他在带她去找安王妃时,安王妃喊的一声“镜轩”。
其实凌星河当时衣衫不算繁缛整洁,只要安王妃愿意多看他一眼,也能认出他不是凌镜轩,却偏连他的亲生母亲也抹杀了真正的凌星河的存在了。
此刻沈鹮也有些明白过来凌星河的选择。
他将沈鹮的到来,当成一场赌局,若沈鹮带来的结果是坏,他便以死承受,可若沈鹮带来的结果是好呢?
若有那一点希望,能让瘴毒从东海消失,能让他重新站在阳光下生活,让他摆脱枷锁,也去看一眼她口中所说的山河美景……无需沉重的、带有目的与责任地活着。
凌星河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他想去看真正的银杏叶,不是那种长得像银杏叶的珊瑚。
不过从安王妃的反应看来,他的决定暂且无错,能轻易破开他设下的阵法的妖,或许真能与海龙王一敌。
沈鹮与霍引回去了安王府安排的住处,才到院门口他们便看见了守在那里的洛音。
沈鹮微怔,问:“音姐,你怎么来了?”
洛音道:“山中有异,我担心你有危险,所以来看你。”
沈鹮想起方才有许多御师已经见过她往后山跑,甚至还与她动过手,便道:“我听到了山里有怪叫声,所以和霍引去后山转了一圈,不过那边什么也没有,后来声音停了,妖气也散了,我这才回来了。”
洛音是个直肠子,说是来关心沈鹮,便不会假借关心的名头委婉地打探她。
果然沈鹮解释了之后她没多问其他,只让她好好休息,临走前又道:“方才那叫声与妖气应当都是王妃的,海中有瘴毒,她每每将瘴毒引入兰屿都要耗费许多精力,难耐之下便会泄散妖气。恐怕你在兰屿待着时间长了,还会再碰上几回,下次若听见便无需去管,兰屿中的御师足够多,不会让那些瘴毒害了海生妖灵。”
沈鹮唔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与洛音作别,便和霍引一起回到屋子。
洗漱之后,沈鹮还在想安王妃与凌星河对她说的话,也在打算如何将兰屿的真实不动声色地告诉给东方银玥。
眼下东孚早已不在安王府的掌控之中,看似井然有序,实际背后另有操纵者把持着一切。
东方银玥的势力若要切入进来,必会动荡,可若皇室不出手,兰屿在几年内就会消亡。安王妃一旦死去,洛音便坐上了她如今的位置,从此凌星河不必再扮演另一个凌镜轩,可他也将永远留在那座中空的天井里带领着仅剩的鲛人族收集取之不尽的瘴毒,不见天日。
从林阅接管林家之后,兰屿的瘴毒便被取出,封入瓶罐之中,再无好的去处了。
海龙王吞噬无数只妖,早已异变成巨大又可怕的模样,他只要还活着,瘴毒便会源源不断地滋生,只有杀了海龙王,才能彻底掐灭瘴毒的源头。
“饲养海龙王的人,与十一年前险些毁了隆京的人,是同一个。”沈鹮靠在床头,手中拿着纸与炭笔写写画画。
她将云川的地界画了下来。
东孚在云川以东,银地在云川以北,风声境为西,蕴水为南,玉中天在中,还有个介于蕴水与风声境之间的苍珠海地。
风声境与苍珠海地妖都很多,一个是曾经的妖之起源地,有灵谷,一个是如今的妖向往生存的地方,供那些濒临灭绝的妖一个得意庇护的场所,在那边,有古家与齐家守着,从未有瘴毒传闻。
瘴毒沿着云川的东、中、北三地皆有扩散,从东海出发,运去银地沙漠。沙漠在西北处,最快的方法便是途径玉中天,可林家却绕过了玉中天,将瘴毒带入银地,再从银地送入隆京。
“瘴毒由北往南灌入,为何不直接从东孚运入玉中天?”沈鹮抿嘴,从地势上暂且分析不出问题所在:“现在看来,只有风声境、苍珠海地与蕴水还算安全,并未被瘴毒破坏。”
霍引的下巴支在沈鹮的肩膀上,盯着那张地势图看了半天,听着沈鹮嘀咕的声音,眼皮耷拉着,像是随时都要陷入睡眠。
“不许睡。”沈鹮一把捏住了他的鼻子,叫他不能呼吸。
霍引努力睁大眼睛,表示自己还清醒着。
沈鹮问:“岚梧?”
霍引眨了眨眼,点头:“嗯。”
“你记得你曾经叫过这个名字吗?”沈鹮又问。
霍引继续点头:“记得。”
“为何你从来没告诉我?”沈鹮心中有些别扭:“你何时记起的?你有自己的名字,怎还不提醒我?”
霍引一时没明白她怎么会从云川的地图上将话绕到他的名字上来的,他道:“名字是夫人起的,夫人叫我什么,我就叫什么。”
沈鹮竟语塞了,她还没继续问,霍引便主动开口:“夫人是沈鹮,我从此就是霍引,夫人若不想当沈鹮了,我也可以不是霍引,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此举符合沈鹮教霍引如何成为一个好相公的准则,但那个准则,是在霍引头脑不清醒的情况下定的。她怕他乱跑,怕他受伤,怕他被骗,所以将他束缚在所谓好相公的条条框框内,那种规矩,束缚不住一个有自我意识与思想的人。
霍引的记忆在恢复了,他回想起更多以前的事,从妖界到云川,他比沈鹮多出那么多年的经历与认知,自不该再被她幼稚的“听话、乖顺”给绑住。
可他还是这样说了。
“好吧,即便这些话是你哄我开心的说辞,那你的目的也达到了。”沈鹮翘起嘴角,收了画纸与炭笔。
躺下后,她轻声嘀咕:“不过丹阕是谁?这个名字我总觉得好似在哪儿听过,却不记得了。”
霍引一并躺下,听到沈鹮的话后,困倦的眼睁开盯着她看了片刻。他以为沈鹮要问他,可沈鹮只是稍微疑惑了一番便缩进了他的怀里睡过去了。
先把凌乱的事放在一边,兰屿如今便是这般状况,朝廷要怎么做,是他们的决定。
若需要她帮忙的地方,她自会出手,可若朝廷另有安排,无需她再管瘴毒之事,那她便早日回隆京,拿回霍引的心后,离开这些是非。
要传信出去也不是没有机会,沈鹮想起与她一起从百儒城过来的御师,那日凌星河没能及时处决了他们,现在便是用到他们的时候了。
自入东孚后他们便没放松过警惕,的确很疲惫了。
霍引轻轻抚摸着沈鹮的发丝,明明也很困顿,却在此时尤为清醒。
岚梧是个久违的名字,丹阕也是。
可若沈鹮再细想一下安王妃在见到她,看见化身成木簪藏在她头上的霍引时,说的那句话,便能轻易猜出丹阕是谁。
丹阕是不曾出现在云川史书记载的名字,因为在妖族破界躲避瘴毒冲入云川后,丹阕便化作风声境灵谷刻载着妖族文史的满地古迹旧址了-
沈鹮与凌星河已经见过安王妃的事,凌镜轩与洛音暂且不知情。
次日洛音来找她聊起海中瘴毒之事,沈鹮并未深谈,直至晚间,她又一次去后山找凌星河。
后山的茶花成堆生长,红花之下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子怀中放着一枚夜明珠,正捧书阅读。
沈鹮见到他立刻道:“凌星河,那日你在海上捉到与我一并入海的御师,都还活着吧?”
看书之人微微一怔,略惊疑问:“沈御师?你在说什么?又为何会知道我已故弟弟的名字?”
沈鹮也一怔,只眨了一下眼她便冲过去抓起对方的胳膊迫使他站起来跟上自己,边走边道:“别装了,我有正事。”
凌星河踉跄两步,莫名地盯着沈鹮的后脑勺看了许久,才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毕竟从这儿路过的安王府御师,都喊他世子。
“看一眼就认出了。”沈鹮随口回应,也没必要告诉对方她能看见妖气。
凌星河微微挑眉,抿嘴于心中又过了一遍这句话。
看一眼就认出了?
洛音都看过他好多眼了,也没认出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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