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凌飞穿回了那身白色的披风,立在月光下的他面如冠玉,若不是嘴唇上带着点血色,整个人仿佛玉雕似得。
“你准备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
冷漠到近乎无机质的眼珠把视线落在田立文的后背上,“这里是我父母大人的卧室。你难道准备在这里过夜么?”
“大人这是预备放我走了么?”
田立文一手撑在地上,缓缓地起身。
他跪得时间着实长了些,不自觉地脚下一个趔趄。刚想把住一旁的桌子,没想到田凌飞上前一步直接扶住他的胳膊肘。
田凌飞的下巴正巧触碰到了田立文的鼻尖,他先是一愣,一朵红晕飘上玉做的脸颊,接着用力一推。可怜的田立文,直接摔得四脚朝天。要不是他反射性地双手抱住脑袋,额头差点磕到桌角。
“大人,您就算看不惯我,也不用摔死我。”
他躺在地上,哭笑不得。
他本以为死病鬼会立即反唇相讥,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一声不吭。
田凌飞长得那么大,头一回和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他袖子里的双手紧握,心脏莫名其妙地一阵狂跳,他心想自己难道是走火入魔了,但是又没有真气四溢,血液倒流。
“你还说你没有练那个《葵花宝典》?”
田凌飞窜到田立文身边,拎起他的衣领把他一把提溜起来,愤怒地低吼。
他想来想去,一定是这小子练了那本邪门的武功,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中招。
“什么?”
田立文根不上他的脑回路,一脸懵逼。
田凌飞以为他故意装傻,直接伸手去抓他的手腕。但凡他有一点内力,被人搭住脉搏就会自行运气护体。然而田凌飞一抓之下,却只感到对方体内空空,当真是半点真气也无。也就是因为常年打猎劳作,胳膊腕子比寻常人稍微粗壮一点,竟然真的没有摸到深奥武学的门道。
田立文好歹也是从小看各种修仙武侠小说长大的,脑子稍微一转马上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
“你在刺探我的武功?”
他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揶揄。
“大人,你不会也想学《葵花宝典》上的武功吧?”
说着,他的眼神一路向下。
“我看你是真的迫不及待想死,完全不想见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
田凌飞危险地眯起眼睛,田立文非常识趣地闭上嘴巴。
“跟我来。”
田凌飞转身跨出房门,被外头的冷风一吹,他这才感受到自己的全身热得离谱。
又不是走火入魔,也不像是中毒的样子,这种前所未有的特殊体验让田凌飞莫名其妙,胆战心惊,却有一丝甜蜜的悸动。他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只晓得自己之前从来都好好的,自打遇上了这孙子才有了这些变化。
在他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这小子必须呆在自己身边。不然要是被别人知道了这点,用他来拿捏自己。他田凌飞一世英名,岂不是就要扫地了?
想到这里,田凌飞突然心中大恨。按理说有这么一个弱点,他应该除之而后快的。偏偏这家伙是自己名义上的孙子,不能轻易动手。
因为父亲是读书人的关系,他从小性格就比常人来得孤高。遭逢大变进宫之后,更是越来越偏激。在宫里一路拼杀,倒如今成为了皇帝身边最宠幸的宦官,田凌飞的内心只能用阴暗狠毒来形容,旁人根本琢磨不通。
眼前的这个青年居然成为他这么多年来遇到的最为棘手的问题,叫这狐狸高傲的自尊心如何忍受的了。
想到这里,他一个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才刚站稳的田立文膝盖上重重踹了一脚。见他“噗通”一下再度趴回地上,他心中的那口恶气这才得到疏解,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可怜的田立文,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得罪了这个祖宗,他也不敢问。只好呲牙咧嘴挨着痛,一步拖一步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从后门出去往西走,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停歇。月亮高挂在铺满了银雪的树枝上,无人踩过的地上一片洁白,让人不忍心踏足,唯恐亵渎。不过田凌飞可没有这种心境,他领着田立文七转八转,两人来到一条结了冰的小河边。
“你还记得这条河么?”
田凌飞用下巴指了指。
“我还带牛来洗过澡呢。”
田立文记得他说过,他送给自己的“财产”里就包括一条牛。
他今天吹过的牛已经很多了,不在乎再吹一个有关于牛的牛。
田凌飞蹲下,捡起一块圆形的石头在手里,上下抛掷了一会儿。
“可惜河水结冰了,不然可以打水漂。”
“这可是我的绝招,等有机会我打给你看。”
这回不是吹牛,田立文老家门口有一条河。他放了学就喜欢在河边玩耍,挖螃蟹,打水漂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田凌飞斜睨了他一眼没再说话,扔掉石头继续往前走。
两人沿着小径,眼看路越走越偏,耳边传来不知道是山魈还是猫头鹰的叫声,冬夜里听起来格外渗人。
就在田立文脑子里开始脑补《聊斋》剧情的时候,田凌飞终于停下脚步。
“到了。”
田立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座孤零零的坟头突兀地出现在一片荒地中。坟头的土已经被风吹雨淋的几乎倒塌,要不是前头竖着一块石碑,稍微粗心点还真把这简陋的坟茔当做一块寻常的小土包。
月光照在长满了青苔的石碑上,田立文隐隐约约看到上面写着“先考先妣”的字样,猜想应该是田凌飞父母的坟墓。
多年没人祭祀打扫,这坟头早就荒芜了。幸亏他们是冬天来的,如果是春天来这里,荒地上长满野草,要花好大的功夫才能摸到坟头。
“这几年难道你都不曾来祭扫过么?”
田凌飞转过头,眼里都是责备。
“我和父母搬到山上之前,年年来此祭扫,只是后来……”
“不说了。”
田凌飞一挥手,打断了他的瞎话。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方锦帕,准备用来擦拭墓碑。
“你这要擦到什么时候去,看我的。”
田立文从小就是拜山的一等好手,麻利地解下腰上的汗巾,三两下就把墓碑上的草屑青苔全部扫除干净。
“有水么?”
他头也不回,只把手往后一伸。
田凌飞默默地把一个水囊交到他手里,看着他把墓碑打湿,又用汗巾擦了一遍。
“你怎么想着晚上来扫墓呢。我跟你说,明天我们再出来一次,带上墨水,把墓碑上面这些刻的字再描一遍,保证跟新的一样。还有,你既然想着要扫墓,就应该预备好一些金银纸钱,三牲果品……哎,算了,明天我来吧。”
田立文洗刷完墓碑,对着这秃了一块似得坟头实在看不下去。又开始培土,因为雪水渗透的缘故,地上都是烂泥,抓起来也容易。
田凌飞看着他忙忙碌碌为自己父母坟头添土,心痛猛地一动,刚才那走火入魔似得感觉又出现了。
把小坟包整理的有模有样,田立文拍了拍手起身,“连香也没带么?”
他干得起劲,袖子上,下摆上乃至脸上都沾满了泥土。若放在平时,田凌飞难免要大肆嘲笑一番,说他果然是土里畚食的乡巴佬。可他现在这副傻样子落在田凌飞眼里,居然无比顺眼。
冷风吹过,田凌飞突然打了一个激灵。
“你干嘛?”
田立文被他盯得浑身汗毛倒竖,要不是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撞上什么脏东西了。
田凌飞一言不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寸长的红色纸条,又掏出一个火折子,将之点燃。
“这是什么?”
田立文好奇。
“你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什么?”
田立文大惊失色。
“你既然做了我的孙子,我的父母就是你的曾祖父母。他们在天有灵,我当然要把你的八字烧过去,好让他们知道我田家后继有人。”
田立文听到这里,终于确认自己真的通过层层考验,彻底瞒过了这位聪慧狡诈的“九千岁”。
“这里,等事情办完了,杂家派人把你父母的坟茔移下来,就葬在我爹娘身侧。”
田凌飞指了指一旁的空地。
“也好,他们四个人正好可以作伴。闲时还能打打马吊,摸摸牌九,博博饼。”
田立文点头。
“我父亲最讨厌赌博,可不会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田凌飞斜眼看他。
“那可糟了,我爹妈都只会种地,恐怕和大人的父母说不到一起去。”
“倒也不是,我母亲温柔和善,没有门户之见,最喜欢和人拉家常。”
谈起母亲,田凌飞整个人都难得地柔和起来。
“有一回我在房里念书,我娘唤我和她一起去镇上赶集。我说等我把书看完再走,我娘等不及就自己去了。结果你猜怎么样?”
田立文摇摇头。
“等我把那本书看完,去门口透气。发现我娘挎着个篮子正在和人说话。”
“你娘赶集回来了?”
“是她刚走到大门口,就遇到了你娘赶集回来。她俩就开始聊天,足足聊了半个时辰都没有挪一步,集都没赶上。你说可笑不可笑?”
说着,田凌飞自己也笑了起来,“我娘最喜欢和人讲话。偏我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听你说要把你父母的坟迁下来。我想这很好,母亲大人以后可以时时找人说话了。”
田立文看着他的笑颜,不绝有些愣住。
不是阴阳怪气的笑,也没有随时预备着捅人的笑里藏刀,此刻的田凌飞眉目舒展,嘴角微翘,眼睛里好似含了两只水银丸子,难得地带着几分人气。
“你怎么不说话?”
田凌飞见他傻不愣登的模样,瞪了瞪眼睛,“难道你不喜欢这个主意?怎么,我爹妈还配不上和你父母做邻居了?”
“不不不,求之不得,荣幸之至。”
田立文连忙否认。
他心想这才对么,横眉冷目的模样才适合田凌飞。谁能想象一个温柔活泼的九千岁是什么模样。
“等迁好坟,我就叫族长开祠堂,把你父母的牌位放到我家这支下头。”
“那,那大人您的长生牌位呢?”
田立文最紧张的就是这个。
“等我的生祠建好之后,再把牌位放进去供奉。在此之前……就暂时先配享在我父母的牌位边吧。”
田凌飞状似漫不经心地说。
生祠?这不是魏忠贤那家伙最喜欢的玩意儿么?
田立文心想他们这些做九千岁的品味怎么都惊人的相似。
他正想着,突然一个白色的影子冲着面门而来。田立文急忙伸手抓住,没想到入手的触感却是滑溜溜,凉冰冰的。放到眼前细瞧,竟是田凌飞用惯的锦帕。
“擦脸。”
田凌飞见他又露出一脸傻样,不由得又鄙夷地翻了个白眼,“脏死了,别跟我太近。”
说着,抬脚就走。
田立文看着手里绣着一朵红色海棠花的帕子,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噫~~居然熏过香,死太监果然好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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