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他确信他是爱的◎
高家的妾室死了。尽管这个消息被极力压制, 但是还是很快在京城不胫而走。
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是卢明镇。
虽然他心里清楚苏婵不会死,但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还是流下了眼泪,尤其后面得知苏婵真的只差一点点就死在那里的时候, 他简直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计划万无一失, 没料想中间中了纰漏, 还是在高府自己家出了岔子。
他心中恼恨, 更加庆幸苏婵早日脱离了苦海。那个深不见底的高府, 那个阴沉不定的男人……苏婵最好永远也不要与他再有瓜葛。
他心中苦笑,当年宛如这样完美地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如今她和他的女儿也如法炮制……这真是一段说不出来的孽缘。
他与宛如已经天人永隔, 如今只剩下了一个苏婵,高行修想要霸占他的苏婵,他说过早晚要跟他好好算这笔账, 如今他是再不能与他抢了……他那日的表现, 虽然出乎卢明镇的意料, 但是也仅仅只是一笑而过的涟漪拂过罢了。有些人就是失去之后才懂后悔,这个滋味他也该同他一起尝尝。
高行修确实不是好糊弄的,倾尽一切力量搜寻, 府内人马尽出,一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架势……他确实最后是搜到了,搜到了却是一幅女子被水泡的浮肿的尸体。那是卢明镇借陆琳琅之力,搜尽天牢大理寺找出来的与苏婵年纪体型相仿的女死囚,她穿着与苏婵一模一样的紫衣,身上戴着苏婵身上熟悉的配饰, 高行修将她找出来的时候, 她已经面目全非, 浑身都是被大石跌碰的伤,此时又是炎热的夏季,皮肤早已被激流泡的浮肿变形,浑身上下腥臭难闻,纵使高行修的身边尽是些久经沙场见惯了死人的士兵,见到此状也忍不住想要作呕,只高行修一人面不改色,跪在那名女尸身边,一个劲地在她的身上翻看,似乎是在搜寻着有什么相似之处,可是奈何实在是泡的太过严重,除了知道这是名女尸之外,所有的痕迹似乎都在水里被抹去了。
高行修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了仵作,他盯着女尸,声音嘶哑的吓人,“她肚子里有孕……能不能验出来……”
仵作心里咯噔一下,问道,“有孕多久了……”
“两个月……”几天的不眠不休已经让他的面色发青,他只是怔怔盯着那女尸,眼窝深陷,整个人看上去颓废又疲惫,“或者更短……”
“两个月的话,是很难验出来的。”仵作沉吟,“如果想要查证的话,就得剖尸。”
高行修沉默了。
时间过去了很久,就在仵作快要在这窒息又压抑的气氛里待不下去时,他听到男人轻轻的声音。
“剖吧。”
仵作心里又一沉,纵使经历无数这种场面,他还是觉得浑身一阵发寒……他对高行修点了点头,“将军,容小人下去准备。”
高行修两眼失神,怔怔看着仵作熟练地摊开一个白布包,将女尸平放在地上,又做了各种准备,冰冷的刀尖在火焰上反复炙烤着,他小心翼翼地掀开泡囊的一角衣裳,露出女尸白的过分的肚腹,他将刀尖抵在了上面。
这时他终于开了口。
“住手。”
几乎是立刻,仵作停了下来。他抬头看着高行修的脸。
他的脸比起女尸也好不了多少,相反比起她而言,他倒更像是一个鬼。
高行修没有看他。自始至终,他都在看着那个女尸,他的目光恍惚又诡异,仿佛是在看她,又仿佛是在透过这具骇人的女尸来看另一个人。
他轻轻道,“不用了。”
他声音淡淡,吩咐人将女尸带走,然后很快离开了这里。起身的时候,他的身形还有些摇晃,仵作看着他骑在马上的背影,他高大的背影似乎摇摇欲坠。
高行修回府之后便倒下了。
多日的茶饭不思已经让他疲惫至极,又加上急火攻心,回到高府之后,他像是抽掉了最后一丝精气神,杜齐看到他的背脊倾倒了一下,然后他就在他的惊叫之中缓缓从马上摔了下去。
那一夜高府彻夜灯明,侍卫仆从鱼贯而出,所有的人都在惴惴不安,高行修在浓重的药味里安静地闭着眼,他紧紧抿着唇,什么也没有说,他看起来安静如斯。
或许他只是太累了,他只是需要睡一个好觉。
第二天高行修就醒了。
他的恢复力简直惊人,他的精神看上去出乎意料的好,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昨夜的高烧不退只是一个错觉。他什么也没说,径自去了别院,他的脚步稳而快。
杜齐心里一提,想也没想就跟了过去。
争吵声、咒骂声、砸碎声像爆炸一样席卷而来,这巨大的声音似乎要将所有人都要震醒,等到杜齐赶到的时候,高行修已经和高显扬拔剑相向。
两人拔剑而立,寸步不让,眼中都有叱咤多年沙场积淀出来的令人胆寒的杀意。杜齐心中大骇,连忙跑到中间阻止两人,士兵们也齐刷刷出现,将两人艰难地分开。
比起高行修的愤懑激动,高显扬倒是显得镇定自若,或许他根本没把现在强撑精神的高行修放在眼里,“怎么,听说人找到了?”
高行修咬牙,死死盯着他,那摧城拔寨的目光恨不得立刻将高显扬砍成碎片。
“修儿,我只给你昨夜一夜恢复的时间……”高显扬看着他,缓缓道,“你是将军,还有很多事在等着你。从今以后你就忘了这个人,这件事就当从没有发生过。”
“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你想要的话,还会有的是。”他说的云淡风轻,那一尸两命在他眼里不过草芥,尽管她曾经也在高府里短暂的生活过。
“杀了你……”高行修死死盯着他,像是从牙缝里吐出这一个一个字,“……真想杀了你……”
“修儿。”高显扬微微一笑,那古板又严肃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你心里很清楚,杀死她的人到底是谁。”
高行修猛地僵住,像是凭空被人打了一个狠烈的耳光。他的脸色瞬间灰败了下去。
两方人马皆在虎视眈眈地对峙着,一个高府里如今存了两个泾渭分明的仇人。高行修转身离开,比起来时的掷地有声,他现在的脚步仓皇又虚浮,昭示着他此刻不过是强撑精神罢了。杜齐想要上去扶他,被他一把挥开。
他什么也没说,就这样离开了,仿佛像是要迫切离开这个地方,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急切与狼狈.
今日的商议还在继续,杜齐以为以高行修现在的状况,他不会再去兵部,然而他还是去了。他的日程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确实如高显扬所言,他在外人眼里一切如常,简直一点事情都没有,仿佛府中出了这样一件事情,不过是多了一件无关紧要的谈资罢了,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高行修将那具女尸火化安置,骨灰就放在苏婵曾经的小院,但他不再去那里半步。他将自己关在书房。每一天回到府后,他都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让任何人进来。
他仍派人去西里搜寻苏婵的消息,不放过任何一个寻找她的机会。
他还在满天下地搜寻她,尽管在旁人的眼里,苏婵确实是死透了无疑,但是杜齐知道,他仍是存了最后的希冀。他在某些方面总是执拗的可怕,尽管他的精神和脸色在一日日的消磨中更为寒冽和骇人。
书房成了禁地,没有人知道回府之后的高行修都在里面干什么。
三日之后,是高显扬率先推开了书房门,里面浓重的酒气立刻扑面而来,高行修瘫倒在地,旁边的酒坛倒了一个又一个。
高显扬气极,他将高行修拖了出来,吩咐下人拿来了马鞭,照着他毫不留情地抽了下去。
“没有骨气的东西——”高显扬下手极狠,怒声道,“不过是死了一个女人而已,值得你变成如此模样——”
高行修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一声不吭,躺在地上任他打。
“色令智昏,妇人之仁……”一鞭又一鞭抽在他的脊背,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痕迹,“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你如今全给忘了——”
高显扬从前管教起高行修来,那便是真的往死里弄。杜齐看的心惊肉跳,阻止道,“老将军……”
“滚开——我今天就要打死这个不知轻重的孽障——”
“老将军!”杜齐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护在了高行修的身前,大声道,“您以前差点杀了他一次不成,又要打死他第二次吗!”
高显扬顿住了。
“你给我滚开!”他抽动着下巴,厉声道,“你知道什么,我都是为了他好——”
“若不是我,他怎么能够褪去以前那层皮,怎么能够成为如今威名远扬的将军,成为北狄闻风丧胆的战屠……”高显扬冷笑,盯着高行修,“我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你终是成长了,可是现在一看,你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一样的废物,不堪大用……”
“是啊……”
所有人的声音都停止了,是高行修缓缓站了起来。
“让你失望了……”
他没有看高显扬,只是将目光落在虚空的一处,身上浓重的酒气和血腥气汇聚在一起,气息说不出的浓烈和嚣张,“我还是和从前一样,父亲你也是一点也没有变。”
“母亲死了,你无动于衷。她死在乱箭之下,还是你亲口下的命令。”他缓缓转头,将目光落向高显扬,他的目光淡淡,“这么多年,我还是很想问上一句,在那一刻,看着母亲死在我们面前,你心中可有半分痛心?”
高显扬抿唇不语,他的脸色难看起来。
“我说了,我和你永远不一样。”高行修缓缓道,“与其成为像你一样的怪物,懦夫也罢,废物也好,我倒是更喜欢以前一些。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
高显扬目光陡然变得凌冽。
他气息一沉,咬牙道,“你给我滚回北狄——”
“你放心,北狄我会去。”高行修盯着他,平声道,“但我去是为了平息战乱,是为了百姓,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你。”
他转身,再也没有看他一眼,“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受你指挥。高家的荣辱,我自己会看着办,与你再无半点关系。”.
北狄一事尘埃落定,速战派占了上风,皇帝最终做出了旨意,高行修不日便重回北狄。
将在外,重兵不在朝野,日子久了难免会震动朝纲。皇帝此刻需要高行修,但也需要有人桎梏高行修。
杨修文已死,朝廷现在需要一个新的人,来作为随军使上达天听。
王全喜递来一册册的官名册,皇帝悠悠地翻着。
这个人无需官位多高,必须得是个好拿捏的,最好还有一点聪明才干,不论是作为军队的参谋,还是皇帝的眼睛,他都可以做得很好。
片刻后,他的目光落在一个名字上,顿住。
他的朱笔落在李怀玉三个字上,慢慢打了一个圈.
高行修最终还是踏入了苏婵的房间。
他轻轻推开门,有灰烬在阳光下轻轻起舞,像是在无声地迎接他。
她曾在这里言笑晏晏,在这里望着日出日落,与他一起饮食起居,一起云朝雨露。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她的纤纤身影。
多日未来,一切还是保持着原样,那种淡淡的幽香还是充斥着他的鼻端,仿佛要一丝一丝渗入到他的毛孔里。
他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房间里。表情麻木又平静。
李怀玉说他不爱苏婵,卢明镇也说过,就连苏婵,她也是这么觉得的。
连他自己都怀疑过,他真的是不爱苏婵吗?
可是这个想法刚一在脑海里闪出,就被他很快打消了。
不。
他确信他是爱着苏婵的。
……可是为什么,会沦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高行修平静地环视着一切,突然间,他看到床头整齐叠放的一件东西。
他顿了顿,走了过去。
他将它展开,是一件新衣。
新衣针线细密,摸起来硬挺又细腻,透着一股新衣浆子的味道。
他将它仔细看了看,他确定这不是给苏大的衣裳。
这分明是照着他的尺寸做的。
他以为这段时间,她又是在为苏大绣衣裳,所以他从来都不曾在意过。却没想到,这件衣裳,她竟是做给他的。
高行修将怀中那块绣着梅花的手帕拿出来,放在新衣上,然后他起身,后退一步。
他静静地端详着床上的东西。
新衣和手帕,是她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而她则是带着她自己和未出世的孩子,永远地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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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 72 章
◎远在千里之外的江都◎
高行修的政敌杨修文死了, 他的位置空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今年平步青云的探花郎,李怀玉。
北狄换了新主,厉兵秣马, 开始对朝廷虎视眈眈, 曾经的不战契约马上就要成为一纸废纸。朝廷商议了数日, 终是有了结果, 皇帝命令高行修半月后启程边疆, 已抗北狄。
出征的那一日,皇帝亲自为他送行。
兵马林立,号角震天。皇帝站在高台之上, 俯瞰着他的万众子民,高行修身披明光铠护心甲,骑在高头战马上, 头顶的红缨猎猎飞扬。皇帝、太子、燕王亲手举杯, 纷纷对他遥遥一贺。
有击鼓声传来, 声音浑厚又震慑。陆琳琅身穿火红华服,亲自在战鼓前击鼓,鼓声阵阵, 作金石声,金戈铁马之声也随之传来,如同地动山响。
陆琳琅放下鼓槌,走下高台,走到高行修面前,“早日凯旋。保重自己。”
高行修点点头, “多谢殿下。”
两人点到为止, 但也并不疏离。
陆琳琅微笑, 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某种程度而言,她和高行修身上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虽然表面上都不说什么,但是想要的都会想尽办法得到手。这一阵子她目睹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倒是让她对他生了几分新奇的看待……她转开目光,落向不远处的李怀玉。
他站在一众铁甲将士之中,颀长的身姿显得更为单薄,面色灰败而沉静,眼中有着深深的寥落。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陆琳琅望着李怀玉,淡淡道,“保他平安。”
高行修没有随着她的视线一起看过去,也没有说话,片刻,他开口道,“于公,我当然会保他无虞。殿下放心。”
陆琳琅听着他这毫无波动的一句话,倒是默默松了一口气。
她目送高行修重新上了战马,在他转身之前又叫住他,“阿修。”
高行修勒住缰绳,淡淡看她。
陆琳琅似笑非笑看着他,道,“若你此次能平安回来,我有话对你说。”
他这黯淡消沉的样子,确实让她看着别扭的很,如果他真能活着回来的话。
高行修蹙了蹙眉,但也没有追问什么,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陆琳琅看着眼前逐渐离去的笙旗兵马,直到在视线中逐渐远去,她的视线久久放在李怀玉的背影上。身边的宫女看到,忍不住问,“公主既然放心不下,为何不亲自送别李大人?”
他颀长消瘦的背影掩映在层层的兵马之中,直至成为一个黑点,陆琳琅幽幽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过身,轻轻道,“……来日方长。”
等他平安归来,日后有的是机会。
高行修既然说了保他平安,他就一定能够平安回来,这点她不担心.
烟雨秀丽的江都。
花影深深,疏影横斜。
一间老旧的宅院里,住着一个年轻的孕妇人。
正是苏婵。
过了几月,她已经显怀。院子里除了她,还有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和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两人轮流照看着她。
老婆婆将水盆里的手巾拧干,一个一个晾在竹竿上。她是地道的本地人,某一天在河边洗衣,正巧遇到了浑身湿漉漉的苏婵,她吓了一跳,看到她乞求又无助的一双眼睛时,她心里一软,最终将她带回了家。
她记得苏婵刚进门,脱下那一身繁重的衣服时,浑身都是伤,可是把她给吓了一跳。她和孙女帮着郎中处理她身上的伤口,光水都打了足足五盆才清理干净。她以为这伤就已经够严重的了,没想到她一直在捂着自己的肚子,还在不断询问郎中她腹中有没有危险,得知了真相,更是把她吓了一跳。
怀着孕又带着一身伤,真不知道她是经历了什么。
她很安稳,省心的很,她看得出来她已十分辛苦,可是她仍是亲力亲为,坚决不让她们多操心。她于心不忍,好说歹说劝了好一阵子,她才终是妥协,由着她们去做,因为她此刻愈加显怀的身子确实是不好活动了。
她对发生了什么只字不提,她也不去问,只是在她忧郁的眼睛和安静的性子里,也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估计也是个苦命的女子。
她叹了一口气。
话说苏婵那一日顺利逃出了京城之后,便被卢明镇安排的人一路带着南下。
为了尽快远离京城,她几乎白天都在赶路,夜里也没有安稳地合过眼,一路上颠沛流离自是不必多说。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将有孕的事情告诉卢明镇,为了不引起注意,她坚持不叫郎中来给她看伤,只是随手买了些草药简单地敷了敷。
身上的箭伤经过潦草的处理之后好转的极慢,过了几天便开始发红发肿,她不敢声张,身体天天都在忍受着蚂蚁蚀骨的痛,而她在这期间察言观色,慢慢放松了他们的警惕,终是找了个机会在某一夜凫水逃掉了。
她心里清楚,卢明镇若是知道了她怀了高行修的孩子,是一定不会让她要的。而他大抵是先将她放在外面待一阵子,等风声小了再把她悄无声息地接回京城,接进卢府里去。而她既然做出了离开的决心,就不会再回去了。
一个孤身无依的孕妇在外逃命自是辛苦,她一路风尘仆仆,处处小心行事,不敢行差踏错半步,既要避开高行修的人马,又要躲避卢明镇的追捕。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拼命是为了什么,一路提心吊胆,险些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她只是感到自己习惯性地一直紧紧地护着肚腹,仿佛那里是她唯一的依托……她如今只剩下这个肚子里的孩子。
当初的娘亲千里迢迢从京城辗转到了西里,不就是为了保住肚子里的她吗。如今的自己,做了和娘亲当初同样的选择。
她在那一刻,突然就明白了阿娘当初的决心。
当她知道自己有孕之后,她心中不可谓不复杂,但是无论想到了什么,她从未有过不要这个孩子的念头。心里的那一个幽幽的火焰燃了起来,她知道她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个孩子平安地降生出来,但是绝不能是在高府。
在高府,她是绝无可能留下这个孩子的。
那个一尸两命的妾还历历在目在耳边,如果她稍微做错一步,或许下一个遭受这样的就是她……她绝不能再留在高府。她无论如何都要保这个孩子平安。
索性百转千回,她在最后还是遇到了一家善良的人家,上天终是待她不薄。她被安置了下来,悉心地照顾,获得了一方安心之地。或许是阿娘和阿爹的英灵在一路保佑着她,她的孩子平安无事。
她要好好地养着,等到孩子平安出世的那一天,她会成为母亲,像阿娘那样。
这个孩子跟高行修没有半点关系,这是她的孩子,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那一日他与她立在悬崖之上,他高亢的声音,激动的眉眼,眼中似乎还带着一丝祈求……她坠落水中之后,耳边随即也传来了水花拍打的声音,有人在一遍遍唤着她,声音是那么的凄厉……但是她没有回头,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她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既然高行修一心想要她死,她又何必在意他。或许他也根本没有将他曾经说过的话放在心上。
孩子,想来他是根本不需要的,或者他也需要,只不过需要的不是她的孩子罢了。
她离开京城,就是要和所有人告别的。
这一切,都已经与她没有关系了。他,也与她再无关系了……
秋意将至,赶着最后一丝夏意,高行修从京城班师,率大军亲至边疆,与北狄遥遥对峙。
在泱泱大军的铁蹄之下,城门大开,两侧百姓皆屏息垂首以待,恭迎着浩浩荡荡的兵马进了城,马蹄兵戈声处皆匍匐跪地,不敢直视。高行修骑在战马上,率领大军入了关外。
练兵、运筹、紧锣密鼓地布战……边塞之地尽是人心惶惶,开战的阴霾笼罩在每个百姓的头顶,日子过去的很快。
战争还是在某一天到来了,毫无预兆的,又皆在意料之中。
开始的时候无声无息,没有人知道战争究竟是怎么开始的,但过程却是怎么也无法忽视。笙旗倒地,横尸遍野,尸山血海…无数士兵和百姓的尸首堆积成了累累白骨,无论从哪个细节窥探一二,都可以想象战争的绝望与残酷。
为了朝廷,他们战死沙场、浴血奋战;对于敌人,他们杀人如麻、冷酷无情,杀戮的鲜血换来了和平,每一个阵营都有着自己的坚持,谁也没有办法改变彼此,只有拼个你死我活,那自诩的正义才能够得到正名。他们就是这样在一复一日反差又折磨的炼狱之中反复经历着。这是一场考验,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一颗风干的心只会变得愈加冷硬,或许终有一天,也会忘记挥剑的理由。
这场战争持续了三个月,终是以北狄寡不敌众结束,北狄败退边塞三十里,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但仍是对边塞虎视眈眈。
安静的账内与外面的喧哗形成鲜明的对比,高行修静坐在案前,他推掉了酒宴,与几位心腹在帐内整点兵马、部署战术。
殿外是将士们高声喧哗的喝酒声,这是打了第一场胜仗的庆功宴。
这仅仅只是开始,他不能放松警惕,但是他也知道士兵们需要休息,他们浴血奋战的疲惫身心需要一场新鲜的放松与鼓舞,过了今夜,仍有无穷无尽的杀戮在等着他们。
商议完毕,几位将领纷纷离去,高行修亲自送走他们,他立在帐外,没有立刻进帐。
点点冷辉洒下,他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圆。
不远处的喧哗声还在继续,年轻又粗狂的笑声此起彼伏……他从怀中掏出一方手绢。
一方再简单不过的手帕,上面绘了一只秀美的梅,仿佛还带着淡淡的香。
他久久地凝着,颀长的身影映在冰冷的月光下,在夜里冷而孤寂。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在这样紧锣密鼓的日程里,他强迫自己忘记,但还是会时不时感到一阵阵恍惚和不真实。这种感觉无孔不入,在不经意的缝隙便趁虚而入,像刀割一般搅乱着他的心。
出征半月之前,他曾披星戴月,纵马几天几夜来到了西里。
那里如所想一般空无一人,再无人造访的痕迹。那间破旧的小院因为久无人打理而更加破败,像是一间被人遗忘的角落。
他站在庭院,望着眼前灰暗的一切。
他知道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她已经死在他眼前,怎么可能还会回来,可是他还是久久站在那里没有走。
他渴望一个声音,能够打破眼前死一般的寂静。可是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他的眼前只有破败的小院和萧瑟的风。
他在那里整整待了一天一夜,然后他回来了,披着满身的霜华,投入到了更加冰寒彻骨的塞外中。
秋天已经彻底过去了,入冬了,一切都寒冷了下去,在这冰天雪地的边塞,更加令人透骨的冷,仿佛要将人的心也冻僵。
黑沉沉的夜,高行修望着高悬夜空中的月。
到了此刻,他仍觉得苏婵就在他的身边,一双美丽的黑眸温柔又沉静,就这么微笑看着他,里面全是他的倒影。
他轻轻扯动唇角,苦涩地笑了一下。缓缓攥紧了手帕。
如今不会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冬天在不知不觉中很快过去,万物苏复,迎来了新的一年。
这一年并无大事发生,高行修驻关边塞,依旧与北狄打的如火如荼。
春意开始渐渐蔓延,但还是令人感到鼻息间阵阵发寒。远在千里之外的江都,迎来了一声婴儿啼哭的声音。
风景秀丽的江南,一个新生命悄悄降临在了世间。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各位,最近事情很多,又连续参加了几场好友婚礼,有些忙不过来,现在逐渐恢复中,一有时间都会努力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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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 73 章
◎有些眼熟◎
浓烈的黑色硝烟还没有彻底散去。
又一场战役结束, 大营此刻在有条不紊地清点兵马,处理伤亡。
这场战役持续了三天三夜,北狄在镇水崖展开了一场奇袭,双方在崖间展开了激烈的对抗, 最终周奉年率领的小队获得了艰难的胜利, 不仅重创了北狄向南的攻势, 并且此役收获颇多, 还俘虏了数百名北狄战士。
杜齐和周奉年立在帐外, 两人目送士兵们托着疲惫的身躯一个个回了营,后面跟着的伤兵也不少,脸上都是清一色的痛楚和疲惫, 他们被妥善安置到了伤兵营。
杜齐略略扫过大片的伤兵,皱了皱眉,他拍了拍周奉年的肩头, “辛苦你。”
周奉年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 神色也难掩灰头土脸, “总算是完成了将军交代的任务,还算是有惊无险。”
杜齐点点头,凝重道, “此次北狄换的新主绝非庸主,看这一系列的交锋,北狄士兵作战英勇,武器精良,怕是厉兵秣马蛰伏了许久,此人的谋略野心不小。若是光我们带来的五万兵马, 远远不够。”
“你以为我不知?”周奉年道, “可是朝廷就给了我们这些兵马, 若是再想从京城调兵……呵。”他冷笑,“光这五万兵马,陛下都已经够疑心的了,还派个随军使放在这里,你敢轻举妄动?”
提起随军使,他冷哼一声,继续道,“死了个杨修文,他们倒是勤快,马上又给塞了一个。但愿这个不是个爱生事的,否则更是雪上加霜。”
“他与将军的恩怨,你不知?”杜齐道。
“得,又是个头疼的。”周奉年抚了抚额,“我看他这阵子像是个安分的,但愿以后不会……他人呢?”
李怀玉此时在伤兵营。
每一场战役结束之后,他都会待在伤兵营里料理伤兵。他在医术方面并不精通,只能跟在军医后面打打下手,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他不是武将,去不了战场,能做的只有这些。他虽然不能亲至战场,可是看到士兵身上受伤的躯体、那一道道惨烈的伤口,他不用想象,也能够知道战争的残酷。
自打来到这塞外之地,不久战争便开始了。从那天起,每一天都在死人,每一天只要他一睁开眼,都会有无数的将士死去的消息。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又切身地面对着战争。
这是他之前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又有一个人死去了。军医摸了摸那人已经冰冷的脉搏,摇了摇头,“抬出去吧。”
随即有士兵过来,熟练地掏着那人的衣襟,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布条,念了一遍他的编号和名姓,然后示意身后的士兵,将他抬了出去。
军医和士兵的声音都很冰冷,毫无感情,偌大的伤兵营,全程没有一个伤兵关注到他,那人很安静地被抬了出去。李怀玉目送着他们离开。
“他们会埋到哪里去?”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后,他问军医。
“埋?”军医道,似乎有些想笑,“为了防止疫病横行,尸体都会统一焚烧,没有那么多的功夫去埋他们。”
“那他们……”
“天高路远,尸体带不回去,只能带走他们随身的物件,回去的时候交给他们的家里人,也算是认祖归宗了。”
李怀玉不说话了。
“这种事情,见多了就好了。”军医抬头,看着他的脸色,道,“李大人,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累了的话,就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李怀玉怔怔走出了伤兵营。
那些苦痛的嘶喊都离他远去了,他却仿佛还是能够听得到,这些声音仿佛永远不会消逝似的,还在他的耳边嗡嗡作响……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全都习以为常,仿佛死亡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他一个人还在每天消化着惊心动魄的一幕幕,明明在这里已经待了这么久,他还是不能够习惯,那浑浑噩噩的眼睛,那麻木又面无表情的一张张脸,还是会时不时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停下脚步,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战争因何而起,又何时结束。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阻止这战争,阻止这伤亡。他只能尽所能地做好眼前的事,他别无选择.
苏婵在江都的日子过得很是清净。
也许是自己的死讯真的让高行修信了,她之后没有再受到高家的追捕,而等卢明镇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怀孕八个月,已是到了不得不生的时候,如果强行打胎,结果只会是九死一生。
卢明镇无所奈何,为了苏婵的安危,他只得同意让苏婵生下孩子。
“阿婵,我明白你想要留下这个孩子的心情。”卢明镇道,“可是这个孩子……你想没想过这孩子的以后?你现在跟我回府,我会好好照顾你们娘俩。”
可是苏婵的心志已定,她是不会再回去的了。她只说这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这怎么会是你一个人的孩子,这里面流着的可不止你一个人的血!”卢明镇痛心疾首,劝道,“你想没想过以后,你一人孤身在外,如何养活得了你和孩子?跟我回府去,卢家的种我不会不要,我定会好好对待。”
最终他还是没能劝服得了苏婵。临盆在即,苏婵的身子不好挪动,卢明镇不可能让她现在回去,只得暂时先将她放在江都。
卢明镇只在江都留了几天便返回到了京城,他如今还不能随意离开太久,苏婵被他妥善安置到了一个新的宅院。
应苏婵的请求,老妇人和孙女阿翠都一并接了过来和她住在一起。二人与苏婵相处几月,关系本就亲密无间,之前就得了卢明镇的重谢,如今更是喜不自胜。
江都与当初的高府不可同日而语。苏婵的行动如今变得自由了许多。
提起高府,卢明镇倒是跟她提了一嘴高行修去远征打仗了的事。
听到这三个字,她当时怔了怔,但也似乎只是一阵涟漪划过水面,很快便消弥无声了。
事到如今她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尤其是对他,她更是不想说什么了。
她沉默着,没有接话,卢明镇于是也没有再提。临走之前只是一味地嘱咐她要好好养身子,他有时间再来看她。
苏婵于是在这里顺利生下了孩子。
生下孩子之后,她慢慢养着身子。
孩子很好,很乖,不哭也不闹,她爱如珍宝。刚生下来的小孩皱皱的,还没有长开,不知道会像谁,但是她觉得大抵是像自己的。
她精心照顾,尽心哺乳……那段时间实在难熬,比起逃亡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还好都熬过去了。
只是她偶尔看着孩子,会想起另一个人。那一双黑沉沉的眼,真是像极了他。
他打仗去了,怪不得……怪不得没有人再抓她。那她是不是可以放心了。他安心打他的仗,她好好过她的日子。他们从此相安无事。
她不再多想,将这个人强迫忽视。从今往后,这孩子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只是免不了要跟着她吃苦受罪,她目前还给不了富足安逸的生活,但她愿意倾尽所有。
闲来无事,她又开始绣起了东西。
只是她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
阿翠有一次无意间看到她绣的东西,惊叹道,“姐姐,你绣的真好!比我绣的好多了!”
苏婵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她总是从她的身上看到曾经露珠的影子。
阿翠的性子比露珠更为活泼,也更为敢想敢做,总是在看她沉默忧郁的时候,跟她说些很多风趣的事。有她和奶奶在,她日子过的很快乐。
阿翠知道苏婵会时不时将绣的东西放去绣坊里卖,她以为苏婵有了大人物做靠山,不该做这些的,但她心思单纯,还是忍不住提议道,“姐姐,你自己绣的这么好,干嘛老是卖给别人啊,为何不自己做点买卖呢?”
听到这个想法的苏婵一愣。
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就算是曾经的千金坊提议过要与她合作分成,她也给婉拒了。
阿娘以前虽然老是告诫她要学一门手艺安身立命,但是她也是时时提醒她士农工商的差距,从小被灌输的理念,让她从没有往做生意这方面想过。
“为什么不可以呢?你既然将绣品卖给别人,那也是生意啊,只不过你觉得那样不抛头露面,体面一些罢了。”阿翠是吃过苦的孩子,从来都没有商人低贱这一套的想法,“姐姐你想想看,有了自己的钱,多好啊,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管她是什么身份呢。”
“实不相瞒,奶奶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姐姐要是想的跟我一样,不如我们一起合伙,就做个刺绣铺子,不拘什么规格,先慢慢从头一步一步做。不试一下,怎么知道?”
苏婵没有立刻回答她。
仔细一想,她好像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还可以这样。
但在这一刻,她是心动的了。
她不想一直活在卢明镇的庇佑之下,不想活在任何人的庇佑之下,这些身外之物都不是她的,她也没有道理去享受。她也想给自己的孩子更好的生活。
她其实一直都在用自己的刺绣偷偷攒钱,准备以后还给阿翠家,还给卢明镇,可是如今这一点微薄收入,谁又能看得上?
还不如就像阿翠所说。至少,她能够多挣一点。
休养了一段时日,阿翠看她恢复差不多了,带她正式出了门。
小姑娘很有主意,说是要带她去外面考察一番,先琢磨个大概。苏婵莞尔一笑,跟着她一道走了。
江都的繁华比起京城又是另一番景象,但也丝毫不弱在哪里。一路上阿翠都在新奇地跟她介绍这介绍那,路过一家绣坊时,她非要拉着她带她进去看看,结果被一辆突然而来的马车差点撞上。
苏婵眼疾手快,连忙拉住了阿翠。
她连忙查看了一下阿翠身上有没有伤,忍不住抬头看向马车。
没想到那车夫下了马,竟还不依不饶地训斥她们,苏婵听得直皱眉,刚想开口便被阿翠拦住。
阿翠将苏婵护在身后,对车夫不住地道歉,那马夫看她这么嘴甜会说话,脸色也和缓了一些,这时马车里适时响起一道清越的男音,马夫便什么也不说了,驾马离开了。
苏婵拉着阿翠,皱眉望着马车离去。
“算了,这是我们江都首富林家的车,以后看见林家的马车,绕道走就好了。”阿翠说的很自然,拍了拍身上的灰,拉着她就要往一边走。
苏婵怔了怔。她想起她第一次去京城,那一日也是遇到了陆琳琅的马车,她随着众人一道在地上跪拜,马车上是陆琳琅冷眼雍容的一张脸。但是就算是公主也没有这样横行霸道。
“听说话的声音,可能是林家的那个少东家。听说最近他从京城回来了,说是之前为了逃婚跑了呢。”
逃婚?苏婵蹙了蹙眉。
听上去倒是有些耳熟,好像她之前也接触过这样一个逃婚的人,不过给她忘记了。
林丛自打逃婚之后,被他的爹从京城又抓回来了江都。
不过索性婚事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但是从此他也失去了自由,他被老爹强制着开始学习经商之道,每天不仅早晚要看账本、对账簿,还要巡逻周围十几个店铺,几乎是忙的脚不沾地。
刚从铺子里出来,他心里正烦着呢,没想到哪个不长眼的又来给他惹是生非。
他掀起帘子,冷冷地看着前面的那个小姑娘点头哈腰地在跟自己的马夫道歉,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那女子戴着帷帽,安静地立在那姑娘身后,他看不清她的脸。
林丛眯了眯眼,总觉得这女子有些眼熟,不过戴着帷帽也没看出个什么来。
他哼了哼,没放在心上。
那小姑娘还在一箩筐的说着好听话,聒噪的很,他听得烦了,索性摆了摆手。
“算了。快些走吧。”。
入夜。
寒风猎猎,十里大营。
彻底清点完了伤亡之后,杜齐将北狄的数百名俘虏拉了出来,示意高行修示下。
高行修一身铁甲,立在一群士兵最前面,篝火映着他颀长如箭的笔挺身形,他的面色沉凝如水。
他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放箭。
这时一道焦急清越的声音响起。
“等一下——”
是李怀玉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第74章 第 74 章
◎你到底有没有心◎
李怀玉偶尔从伤兵营里出来, 总会不经意地看到远远一边的俘虏营。
那里关押着北狄战败的俘虏,有战士,也有百姓。他们全都被豢养在最阴暗的角落里,一层又一层厚厚的铁链困着他们, 他们用最卑贱的姿势跪在囚牢里, 隔着很远, 仍能看到他们剑刃一样冰冷又穿透的目光, 使得他们更像是被囚住的困兽。
北狄民风彪悍, 四五岁的孩童便开始搭弓射箭。李怀玉不知不觉就走了过去,他发现里面不仅有孩子,竟然还有女人。
他们狼一样锋利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来人, 似乎丝毫不在乎自己身处何地,身上又脏又烂,更显得一双双眼睛雪亮无比, 他们嘴里吐露着李怀玉听不懂的话语, 或许是在咒骂他, 因为他能听出那语气并不善。
“汉人……”
李怀玉停住脚步,他看向俘虏中的一个女子。
“汉人……”那年轻女子肤色黑亮,深邃的五官, 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她盯着李怀玉,“……是来杀我们的吗?”
“你会汉语。”李怀玉道。
周围几名彪悍青年咒骂的声音大了些,他们挡在那女子身前,虎视眈眈地盯着李怀玉。
“这里,一百年前, 本就是我们的土地……你们抢走……卑鄙……”那女子汉语并不流利, 断断续续地讲着, 李怀玉默默听着。
“你不该参与这场战争,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看着她。
“汉人……都该死……我们的王……会杀……”
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围拢在女子怀里,女子将他们抱住,温柔地抚摸他们的头,看向李怀玉的眼睛却是凶狠无比,俨然像是护着狼崽子的母狼。
那几个孩子也纷纷看他,他们灰扑扑的脸上皆是年轻的畏惧和脆弱,他们冲他不住地摇头,对他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但是李怀玉能够读的懂。
他们在向他乞求。
女子冲他们怒喝,像是对他们这样的行为很不满,她大力地呵斥他们,俘虏营中随即爆发一阵混乱,青壮男人纷纷窜起头,对着他怒喝咒骂,像是被铁链施展不开的恶犬,吵嚷声此起彼伏,士兵们前来压制,毫不留情地用手里的武器戳着俘虏的头,将他们一个个猪狗似的再次赶回原地,锋利的刀剑划开他们的皮肉,流下阵阵的艳红……李怀玉在这样的混乱中退去。
他回到帐中,心神久久无法平静。
入夜,他久久睡不着。一闭上眼,全是伤兵营里伤病交加的伤兵,那一个被抬出去的尸体,这些天所有的经历全部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
外面隐约有了动静,他掀帘,询问士兵,“发生了何事?”
“将军今夜要处置那些俘虏。”
李怀玉顿住了。
“全部吗?”
“全部。”士兵回答的斩钉截铁。
李怀玉久久没说话。
他又想起今夜看到的那一道道狼一样的眼神,还有那孩子乞求又恐惧的目光……他捏紧了帐子。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
“将军此刻在哪里,带我前去。”
他紧赶慢赶,还是在最后一刻赶上了高行修的下令。
身后的士兵齐刷刷收回了箭,高行修放下手势,看了一眼来人,他眯了眯眼。
他显然来的很急切,此刻还在气喘吁吁。
“李大人今夜前来,有何事?”
李怀玉走到高行修面前,他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在一群跪着的俘虏里艰难地寻找着什么,不久后,他看到了那个女子,以及她身边的孩子们。
他们在胆战心惊地望着他。
李怀玉看着那孩子,平静道,“高将军,告诉我,你要把他们全部杀了的理由。”
高行修神色沉沉,没有回答。倒是他身边的杜齐道,“李大人切莫妄言。将军这么做,自有将军的理由。”
“你非要赶尽杀绝?”李怀玉终于转身,他指着那群孩子,盯着高行修,“你看看他们!他们都是无辜的百姓!”
来到边塞之后,高行修和李怀玉基本上便是不怎么碰面的状态,就算是碰面也是寥寥几句收场,苏婵离开之后,他们似乎便再也没有交集的必要,此刻却又是难得的一次剑拔弩张。
“他们也是人,也有家人!你要杀掉那些士兵我理解,可为什么连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高行修!”李怀玉死死盯着他,似乎非要听到他的解释才肯罢手。
“无辜?”
高行修冷冷看着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慢慢走进李怀玉,看着他气的发抖,平声道,“你可曾想过,他们攻打我们的城池,屠戮我们的百姓时,可曾想过我们无辜……李大人,你说他们无辜,就是无辜的吗?”
李怀玉冷笑一声,寸步不让,“兵过如梳……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怪不得北狄称你为战屠,你就是这么对待他们的……你不要忘了,我们的战争是为了胜利,是为了朝廷,而不是成为你杀戮的借口!”
“那你也该知道,发生的是战争,受难的永远是人。”高行修冷冷道,“只要战争不停止,就永远会有人死,我会死,你也会死!他们……也一样!”
“高行修!”李怀玉脸色铁青。
两人剑拔弩张,周奉年看不过去,插嘴道,“李大人,我们的人收到他们之中有敌国细作,且不止一个,事急从权,只能全部射杀。”
李怀玉脸色丝毫没有缓和,他又指了指那群孩子,质问道,“难道他们中出了叛徒,和这些孩子有关系吗?”
“他们还只是孩子!”
杜齐冷静道,“北狄情况特殊,男女皆可上战场,孩童满十岁便可参军,他们不是孩子,他们是士兵。”
李怀玉面色不变,始终盯着高行修,“高行修,你放了他们……”
高行修轻轻哼了一声。所有人的声音都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竟不知道,李大人真是胸怀苍生,这般菩萨心肠……”
他又走近他几步,俯身看他,缓缓道,“李怀玉,这里不是官场,这里是战场,还轮不到你教我怎么打仗。”
李怀玉死死咬牙,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
高行修盯着他咬牙切齿的一张脸,脸色逐渐发沉,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暴躁。
曾经也有人这样瞪着他,仿佛也是这样的场景,那愤恨又畏惧的眼神与此刻的李怀玉重合在了一起。
“你这屠夫……无情无义的……”
一句话让高行修彻底暴怒,他一把揪起了李怀玉的衣襟。
“以杀止杀!”他一字一句,怒道,“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我们!若是出了什么变数,你承担得起后果吗!”
“这是打仗,每天就会有人死!李怀玉!若是你想跟我讲仁义礼仪那一套,就滚回你的京城去!这里是边塞!”
“高行修!”李怀玉也高声道,“我是随军使,我有权利阻止你的行为!”
“你不过一个随军使,在这里难道真的以为能够管束住我?”
“我知道在这里我管不了你,但等回去之后,自有朝廷的弹劾等着你。”
“弹劾?倒是不怕。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高行修不屑道,“你们这些只会动动嘴皮子的文官,说这说那的,仗最后还是我来打,你想弹劾随你,我等着。”
他松开李怀玉,转过身去,不再看他,“来人。送李大人回去。”
李怀玉一把挥开来人,力道看起来很是愤怒。
他站在原地没有走,死死盯着高行修的背影,幽幽道,“果然……人命在你高将军的眼里什么也不是。就像是苏婵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在你的心里也根本算不的什么。”
他仿佛看到高大的背影一滞。
“李大人!”周奉年喝道,“这里是军营,不是你谈私事的地方!”
“让他说。”
高行修挥下放箭的动作,重新转身,看他,“你想说什么?继续。”
“苏婵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生生死在了你眼前,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感受……”李怀玉盯着他,缓缓道,“她死了,你可曾为她流过半滴眼泪?她以前是如何待你的,你又是如何对她的,她到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你仍是无动于衷。高行修,你到底有没有心……”
杜齐面色也不好看了,“来人,送李大人回去。”
李怀玉再次挥开来人,冷冷道,“不用麻烦,我自己走。”
他锲而不舍,坚持地看着高行修,“你今日放了他们。高行修,我只再说最后一遍。”
高行修默不作声。
空气凝滞了许久。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许久后,他摆了摆手。
周奉年立刻叫道,“将军!”
“男人杀了,其他的关回去。”
高行修声音沉缓,说完之后,他盯着李怀玉,平静道,“李大人,现在,你可以走了吧。”
李怀玉没有回应。
他不再去看那孩子,也不去看高行修,没有说一句话,咬着牙转身,片刻后离开了这里。
杜齐盯着他离去的背影,不安地蹙起眉。耳边也传来了脚步声,是高行修离开了。
“加强戒备,看紧了这些人。”他留下这一句话便走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冷漠如冰……
杜齐候在帐内,默默看着高行修面沉如水的脸。
已是深夜,高行修还在翻看着布防图,桌上的茶水已经失了热气,他一口没动。空气里隐约传来一声轻轻的咳。
“将军。该换药了。”他忍不住开口提醒。
高行修一动没动,仿佛全然没有听见。
这一阵子,他能感觉到高行修更加沉默少语,周身气场更加诡谲深沉起来。他看着高行修这个样子,暂时也不敢开口说第二遍。
三日之前,周奉年率兵前往镇水崖,而高行修则是亲率一队人马去往仙水坡围截,那一场打的激烈,虽然全歼了敌人,但是我方也损兵折将,连高行修也受了重伤。
回来之后他只草草处理了一次伤口便再也没有管,马上投入到了接下来紧锣密鼓的布署之中,每一天都紧张又疲惫地过着,伤口被他抛之脑后,仿佛对这幅身体全然不在意。
将军与李怀玉的对峙还历历在目。李怀玉说的每一句话,杜齐都没有忘记。
杜齐知道李怀玉说的不对。
每一次作战,高行修都不要命地冲在最前面,俨然一幅坦然赴死的样子。虽然之前的高行修也是这样,可是从没有哪次,给杜齐带来如此不安的感觉。
他隐约知道,将军是为了什么。
他记得很清楚,那日回来之后,高行修浑身鲜血,回到帐内便倒了下去,他被军医治疗之后,便昏沉地躺在床上睡着,他安静地立在外面候着他。
可是到了半夜,高行修突然就下了床。
他的神色可怖又急切,仿佛是在找着什么。
杜齐一路紧张地跟着他,便看到他拿着一件衣裳冲出了帐子。
那衣裳他认了出来,是他随身所穿的那一件,上面尽是污泥与血,已经被利器割的破了一角。
他跪在地上,拼命地拿水一遍遍去洗。
可是那浓重的鲜血,又怎么能够洗得掉。
第75章 第 75 章
◎我留在这里◎
“姐姐, 我的提议,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这阵子阿翠带苏婵去附近看了大大小小的铺子,两个人也对目前的市场有了些了解。她心灵嘴巧,日夜不休地劝服苏婵和她一起做, 口口声声称只要有了她的手艺, 再加上她的组织, 她们一定能够成功。
苏婵很是心动, 也有些犹豫。一方面是她抛头露面总归不太好, 二来就是光她们两个人,人力方面实在是很紧俏。阿翠一一打消了她的顾虑,称她们如今先从小摊开始做起, 一步一步慢慢来,等到积累了一些本钱和客户以后再做以后的决定。至于抛头露面,她只专心负责刺绣就好了, 余下抛头露面的活就都包在她身上。
“怎么样怎么样?姐姐, 只要咱们一起齐心协力, 一定能够赚大钱的!”阿翠满脸期待地看着她,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仿佛现在她们就能够赚到金山银山似的。
这时屋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啼哭, 奶奶抱着孩子,推开了门,“阿婵,孩子饿了。”
这一声啼哭打断了两人的交谈,苏婵无奈对阿翠笑了笑,起身忙走了进去。
阿翠和奶奶坐在庭院里, 她听着屋里逐渐静下来的啼哭声, 以及能够隐约听到的几声轻言细语的呢喃, 轻轻道,“唉,过了这么久了,也不敢问问苏姐姐,她到底以前经历了什么,才会到我们这里来。”
“不该问的不要多问。”奶奶呵斥她,“苏姑娘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不要再平白无故让她伤心。”
阿翠吐了吐舌头,点了点头。
苏婵温柔又善良,这些她当然知道。她只是好奇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浑身是血的出现在她们家门口,又一声不响地带着个孩子。她虽然从来不说,但她也能够猜出个大概。
因为家境贫寒,阿翠从小便很自立要强,和三教九流也打过不少的交道,她听人说过很多高门大户的腌臜事,对他们那些森严的规矩和压迫也略知一二。苏婵第一次到她家时,虽灰扑扑的衣衫破烂,但仍看得出是绫罗绸缎,想来肯定也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她忍不住心疼。
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竟然连这样的女子都能够下得去手,更何况还有孕在身,心未免也太狠了些……
塞外的寒意终于被迟来的春意所席卷,北狄的荒漠中开始泛起了点点翠绿的生机之色。
李怀玉放下手中书卷,熄灭了帐内的烛火。准备回床休息。
这个新年他第一次没有回去和她们一起过,不知道母亲和妹妹是否安好,母亲的身体是不是好一些了。他还说要给妹妹操办婚事,却被皇命调到了这里,不知道母亲会不会这期间给妹妹相看好了,等他回去,说不定就有了家里的好消息。
待在这里,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
这期间他几乎不寄家书,就算寄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军营的生活和他以前的日子截然不同,说是惊心动魄也不假,但抛去那偶尔的时刻,每一天算是过的都一复一日。狭小的账内布置的极为简单,这里环境恶劣,条件有限,没有充足的水,每天的饭食几乎一模一样,这些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他知道比起那些一个帐子里同吃同睡的士兵,自己的条件已是不错,他没有什么资格挑剔。他越来越适应。
在这偏远酷寒的边塞,只有无边无尽的操练声与风声伴着他,在这里就爱见识过了战争的惨烈,人命的收割,也让他的一颗心变得更为波澜不惊。
……也许时间会让他释怀掉一切。
十里大营也在一片夜里陷入了沉睡。然而到了半夜,李怀玉突然被帐外震天的动静吵醒。
外面传来一片兵戈厮杀的声音,他猛地起身,慌乱间穿好衣裳,一把掀开了帐子,入目便看到了不远处的一片火海。
他心中一滞,他认出那里是粮草营的方向。
守在他帐外的守卫急急忙忙跑来,看到李怀玉已经出了帐子,正在大惊失色地观望,忙道,“李大人,粮草营今夜起火,北狄的兵马星夜趁乱来袭,将军已经带兵前去交战,大人还是躲在帐子里,莫要轻举妄动!属下保护您的安全!”
李怀玉看着不远处盛大的一片火海,他一动不动,似乎被钉在了原地,那炽烈的颜色仿佛也将他的眼瞳染上漫天的红光。
“……粮草营,好端端的,怎么会着火?”他轻轻问道。
“是那群北狄的俘虏!”那人急急道,“里面出了细作,是几个孩子,他们与外面的北狄士兵里应外合,纵火烧了粮草营,现在北狄的兵马已经杀过来了!”
李怀玉仿佛听见了,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听清。他直愣愣看着那窜天大火,彻底傻了眼。
“幸亏将军早有远见,一开始便将大粮草营放在了大后方,他们如今烧的只是军营里的粮草辎重,但是一旦被毁,我们现在只能断粮断水……大人今夜还请快快收拾好,可能过不了多久将军就会命令我们撤兵,离开这里撤到后方去……大人,大人!”侍卫还没有说完便脸色一变,他急忙追逐着突然跑开的李怀玉,他的身影冲向了火场。
火势不小,在干燥的边塞更是一点就着。士兵们手忙脚乱,但是还是能够看出有条不紊的影子来,有的在追杀着细作,有的在整装迎战,有的在聚在一起匆忙灭火。
火势渐渐遏制住,人群中窜出一道清秀的身影,和他们一起抬着水灭火,是气喘吁吁赶来的李怀玉。
嘈杂的四周传出一声巨响,“快——捉住她——”
李怀玉似是也同时感应到了什么,他连忙放下水桶,所有人也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追拿着来人。有什么人敏捷地窜在四周,掀起一阵剧烈的躁动,那人躲避着乱箭,敏捷地游走在周围,冲着呆怔的李怀玉,身影似乎顿了一顿,然后下一刻朝他直直而来。
李怀玉在混乱中看到来人的脸。
他脸色一变,一时间楞在了原地。
在俘虏营见到的那个黑脸女人很快接近了他,她的眼睛冷酷的惊人,还是如同风雪中屹立的野狼,她一把冲到他面前,手臂伸了过来作势就要抓住他,似乎想要将他当做一个人形肉盾。
就在她的手刚要触碰到他的时候,她蓦地顿住。
女人暴睁着双眼,她的胸膛被射了一道箭,正在破胸而出。
鲜血从她的嘴角很快溢了出来,她仍在惊心动魄地盯着他,嘴里喃喃自语说着什么。
“汉人……杀……”
她张阖着嘴角,死死瞪着他,就这样缓缓倒在了他的眼前。在她的身后,在一片火光之中,现出了一道骑在战马上的精悍身形。
高行修放下手里的弓,远远地看着他。
他的眼中没有情绪。
一片火光之中,他无波无澜地盯着他,缓缓道,“传令。立刻撤兵。”.
李怀玉随着一众兵马连夜撤出了军营。
混乱的地面上纵横着鲜血和尸体,还在昭示着刚刚是经历了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空气中隐约带着一股烧焦的味道,似乎还混着其他的味道,说不出的诡异与难闻。
李怀玉骑在马上,仓皇的目光略过地上一道道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交错散落的兵器。
看到还有一部分士兵没有走,他问身边的侍卫,“我们不是一起走吗?”
“为了防止北狄再一次夜袭,将军会把一部人士兵留在这里。大人,我们先撤。大后方离这里很远,但是也绝对安全。大人不必惊慌,属下来保护您的安全。”
李怀玉抿了抿唇,炽烈的火光灼烧的整个人仿佛都呼吸不畅起来,他面色怔怔,不再言语.
粮草营被烧,后方的粮草一时半会也运不到这里来,十里大营如今只能被迫撤退。北狄绝对不会放过这样好的一个机会,他们早就在高行修撤退的路上埋伏好了人马。
又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战斗在等着他们,他们此刻很被动,没有再火拼一战的精力,高行修选择绕远改道。
但是这样做就会无可避免地经过附近的边陲小镇。北狄兵马此刻紧咬不放,如今只能和他们分秒必争。所有人都准备好了经过小镇改道到达后方时,高行修却突然下令原地待命。
此刻简易的账内传来几位将士急促的商议声。
高行修缓缓地踱步,越来越快的脚步显示出他此刻的暴怒。他周围的几位将士皆垂头不出声。
“怎么回事!不是早就通知了让人撤干净了吗!”
周奉年思忖了片刻,开口道,“这里本就偏远,地方官也难以管束,都是些有条件的人家才能撤走,还剩下一大批无人问津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都被遗留在了这里……”
众人默契地沉默了片刻。
“将军……过吧。”
高行修紧紧蹙眉,他的脸色像寒铁一样冷。
见他不吭声,又有几位将军附和道,“将军,再不过的话,北狄就追来了,到时候又是一场血战,事不宜迟,还是过吧。”
高行修闭了闭眼,又很快睁开。
一瞬间,他脸上的思忖和犹豫都没有了,他面无表情,快速又斩钉截铁道,“你们先走。杜齐带一队留下。”
杜齐很快遵命。周奉年又问道,“将军,那你呢?”
高行修默了片刻,道,“我留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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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 76 章
◎就这样看她一眼,就好◎
高行修和几位将军在帐内议事, 李怀玉也参与其中,这种场合他一般都是发言寥寥,只不过今天格外的沉默。他的脸色始终恍惚着。
直到高行修的那句,“我留在这里。”
“将军, 不可!”周奉年立即道, “北狄此番来者不善, 我们兵马本就稀缺, 怎能把你留在这里!”
“将军切不可孤军奋战!属下愿意替将军驻守!”
高行修不为所动, “我和杜齐留在这里,你们先走。”
“将军!”
“这是命令。”
周奉年脸色发白,但是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会议很快结束, 几位将士纷纷离去,只剩下李怀玉还没有走。
李怀玉安静地立在原地,静静看着高行修, 开口道, “我也留在这里。”
高行修正在低头看地图, 闻言仿佛意识到帐内原来还有人没有走,他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
“你跟周奉年一起走, 他会保障你的安全。”他声音平静,又再次低头看地图。
李怀玉上前一步,“不,我要留在这里。”
这几日,他一直活在自责与羞愧的巨浪中,一闭上眼, 脑海中全是各种混乱不堪的场景, 那些横七杂八死去的士兵、还有那北狄女人临死时看着他的眼一夜夜入他梦, 让他彻夜难眠。
他以为高行修会对他大发雷霆,狠狠地斥责他,可是他没有,他甚至对他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态度平静的令他不安,这种被忽略的感受更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想到这里,李怀玉缓缓低下头,艰涩道,“是我将战事想的太简单了……此事说到底都是因我而起,我不能……”
高行修放下手中的地图。
他蹙了蹙眉,语气变沉,“此事全在我,跟你没有关系。你马上跟周奉年离开。”
“怎么跟我没有关系!”李怀玉有些急,“若不是我,如今也不会……”
“如今再争这些对错有何意义。”高行修打断他,“北狄的铁蹄,你能阻拦的了吗?那些死去的将士,你能将他们救回来吗?”
李怀玉脸色一变,语塞。
“你觉得一场战争的成败,真的会系于一人身上吗?你想将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高行修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冷冷道,“因你而起?你以为你是谁?”
李怀玉被他一连串的质问弄的脸色发白。
“就算这样,可我也不能……”他艰难道,“让别人在我前面拼死血战,而我则只能躲在后面心安理得的享受安逸……我做不到。”
“你要清楚,你在不在这里,都改变不了什么。”
李怀玉脸色难看,他觉得整个人都呼吸困难了,像是被人凭空打了个耳光。他沉默了半刻,咬牙艰难道,“我知道你觉得我无用……”
“我并没有这样觉得。”高行修淡淡道,“你想以死谢罪,可以。但你的生死和愧疚都不会影响到这个战局半分,而你也选错了地方。”
李怀玉一怔。
“武将死战,文臣死谏,本就是各自职责所在。这里不是你该死的地方。你是随军使,代表的是陛下的旨意,还是最好不要这么轻易送死,这样我也不好交代。”
李怀玉彻底失声。
高行修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突然间他蹙了蹙眉,猛地咳了一声。
嘴角感到了湿润,他掏出手帕,轻描淡写地擦掉了上面的血。
倒是站在一边的李怀玉吓了一跳。
他怔了怔,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他知道这几天,他始终星夜兼程指挥着众人前进,统筹调兵,几乎没有合过眼。
作为随军使,与他在边塞相处了这么久,虽然不怎么有交集,但还是令他产生了很深的触动,尤其是这几天。
这里的高行修给他的感觉很陌生,与他之前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他好像又在这里重新认识了他一遍。
他心里默默想着,突然眼瞳一顿。
他看到了高行修手里的手帕,他的目光定住。
他的手帕上绣着一朵梅花。
梅花傲立枝头,针线细密,仿佛栩栩如生。
他认出了那绣工。
不会错的,那绝对是苏婵的手艺。因为在他的身上,也有着这样的一方手帕。
手帕看上去有些陈旧,边缘有些开线,似乎是被主人经常摩挲所致。
他没想到他会将苏婵的手帕随身带在了身上。
李怀玉看了一眼高行修,心情突然有些更为复杂。
他嗫嚅了一下嘴角,张了张嘴,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
但是良久后,他闭上嘴,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默默走出了帐子.
杜齐率兵有条不紊地疏散着城中的百姓。
神色仓皇的老少妇孺们举家逃离这个生活了无数世代的土地,踏上了未知的路程。
高行修打开城门,骑在高头战马上,率兵缓缓向前方行去,他高大的身影与逃难的百姓背道而驰。城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远远的天际线,开始有尘烟升腾起来,然后越来越多,天际线逐渐形成了一片长长的黄沙屏障。他知道那是北狄的兵马。
过了三日,他们最终还是追来了。
“如果我死了,你暂领虎符。”临行之前,他对杜齐留下了这句话。
城墙之上放好了满满的火油礌石,每一块垛口都安置了数不清的弓箭手,他们在整齐划一地等着来自高行修的一声令下。城门前的士兵列成一道长阵,蜿蜒地守住整片城墙。笙旗猎猎飞扬,铿锵的风声是此刻唯一的声音。
高行修骑在高头战马上,站在所有兵马的最前面,目视前方。
为了这场胜利,他做足了一切准备,所有的人力物力都用上了,破釜沉舟,倾尽了所有,他知道再没有抵挡第二次的能力了,他们只能去赢。
“将军,我不明白……”脑海中又浮现出杜齐的质问,压抑了几日的怒意与不解,似乎终是忍不可忍,“……是您一直在告诫我,作为统筹千军的将领,切莫因小失大,感情用事,这是为将的大忌。将军以前训诫我的话,我一刻也不曾忘记。”
“……城中的百姓固然重要,但是后方的成败得失将军不会不比我更清楚。一旦北狄过了这道关卡,粮草堪忧,后面更是数不清的腥风血雨在等着我们。”
“……我是您的兵,从小便跟在您身边,您的一言一行,我自认再没人比我更了解。是将军给了我第二条命,您是将,亦是我兄,您的命令,我没有不去遵守的道理。但是这一次……我实在是无法认可,更无法接受,您将您自己的性命轻易放在这里!”
“……当断则断,才是大将之风,您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告诫我的!可为何将军如今却换了态度!我不明白!”
不明白吗?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若是照他以往的做法,他的确是不会去管这些的。如今已经陷入被动,他不会再因为一个小小的边陲之地而失了战机。
以前的他,在乎的是“降服”,是“胜利”。为了这两点,他可以不择手段。无论是敌方还是我方,只要是有利于胜利的东西,在他眼里皆可利用抛弃,不会有半点心慈手软。
那场会议开始之前,他曾举目远眺,沉默地目睹着逃难的无数人群。他们举家迁徙,狼狈不堪而面黄肌瘦,脸上尽是战乱带来的狼狈与恐惧。
人群里他还看到了一些搀扶着的女人,她们抱着怀里的孩子,不断地安抚着,巨大的人潮之中如同一株纤细的蒲苇,随风一吹便轻飘飘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她们紧紧抱着孩子,混乱的车马也没有让她们撒下手。
他立在城墙之上,久久地看着,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他可以放着一座城池不去管,为了日后的胜利,他会果断选择抛弃掉它,连同城中残余的百姓。
他不会有丝毫的愧疚,这就是他们的命,而他也选择了让更多的人去活。在会议之前,他是这样信誓旦旦想的。
可是在会议中,在众人争论的当口,有那么一瞬,他仿佛听到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啼哭声……
那是远去的难民中,那远去了的婴孩。
他离开了家园,惶然无助,只有母亲陪着他,和他一起面对今后未知的陌生和危险。
他在那一刻,心渐渐沉默了下来。
他突然想到了阿婵和她的孩子。
那个他和她的,未出世的孩子。
烟尘四起,铺天盖地的马蹄声越来越大,是北狄的兵马越来越靠近。高行修岿然不动,缓缓拔出了背后的长剑。
这些天他也不断地想过,若是他以前不认识苏婵,若是她并不住在西里,而是土生土长在这边塞之地,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她或许身怀六甲,或许怀里也抱着婴孩,和这些饥寒交迫的难民一样,在这城池之中寸步难行,惶恐等待着箭矢和死亡.
北狄将领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看到不远处的长龙,远远勒住了马。
他与高行修遥遥相望。
他认出来了,他绝不会看错,此刻隔着几百米与他对视的男人,正是那个收割了无数北狄英魂的大齐战屠,那个令北狄的士兵们闻风丧胆的高行修。
他身边的副将看着高行修身后比起他们连一半兵马都没有的列陈,大笑着说了句什么,随即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放荡笑声。
他却没有笑。
他犹记得三日之前,年轻的王亲自为他送行,为他行祈福礼,他尊贵的手拂上他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庆祝他胜利归来。
他便知道,这一仗,不能输,只能赢。
年轻的王用他的手段和谋略征服了所有北狄人,从他厉兵秣马说要讨回故土的时候,所有的将士们便惟他马首是瞻。
他没有笑,热血在胸中冉冉沸腾,紧紧盯着对面的将领,露出狼一样的凶光。
北狄称他天生骁勇,神兵在世,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会将高行修的人头带回去,他会向年轻有为的王证明,他是北狄当之无愧的第一勇士.
“记住!修儿,你是我高显扬的儿子,是以后的大将军,你以后的归宿就是战死沙场。将士马革裹尸,血战沙场,本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是儿时一遍遍听到的,来自于高显扬的声音。
笙旗飘荡,焦躁的战马按捺不住地刨着脚下的土地,传来阵阵压抑的嘶鸣。
“……你要做将军,做陛下赏识的好将军!”
“……你一定要比我更为出色!为了高家!为了你死去的娘!”
他从来都不怕死,他知道,每一次的战斗,都会有死亡的危险。从踏上这条路起,他早就从容地做好了准备。
高行修拔出长剑,目光淡淡,望着对面。
“记住!齐国将士,从不做无名之鬼。”他高声开口,所有的士兵都听见了。
“……任何情况下,只有你的命才最重要。你死了,他们全都得死,你活着,他们才能活。永远不要把你自己放在危险的位置……修儿,永远记住我的话!”
他当然知道这道理,但是他现在突然不想这么做了。
高行修伸开长剑,犹如划开了一道长空,他的目光炯炯如电。
“我乃大齐上国左将军、左军都督签事、麟州刺史,高行修!”
他陡然拔高了声音,“来——”
说完之后,他挥了一下手,漫天的箭矢射向对面,如同荒漠中开出一场绚烂的密雨。
“……混账!你以后是要做将军的人!这些都是什么?都给我扔了!”
“……你是将军,是以后要主宰千军万马的人,你现在首先要学会的,就是杀人!毫不犹豫地杀人!”
血溅在了地上,然后越来越多,溪流似的鲜血湿润了干燥的土地,成为一片斑驳的泥淖。这里干旱无雨,但此刻终是现出了一道红色的溪。苍穹掩盖了厮杀和硝烟的一切,经过日积月累的风吹日晒,这里终将会成为一片新的世界。
“……从现在起,你要抛弃情感,你要习惯杀人,习惯决断,不被摇摆,不会愧疚,并且要习惯死亡。”
“……杀了他们……修儿,不要犹豫,杀了他们……”
第一次杀人的感觉,他已经忘记了。
疲惫的身体绷到了极点,似乎下一刻沸腾的鲜血就要在肌肤里喷涌而出,他不断挥剑,心里是一片平静的麻木。
对了……他好像始终忘了一件事。
他还一直没有告诉过高显扬,这种感觉,他其实根本就不喜欢。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会拼命,面对刀光箭雨的危险,身体还是会殊死的负隅抵抗。也许那是来自于求生的本能。
如今了无牵挂,再无夙愿,他终于可以平静地走向死亡。
想必对于皇帝,对于高显扬,对于死去的苏婵……这都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脸上的血糊了一道又一道,已经快要看不清,恍惚中浮现出一道温柔的眼睛,似乎在含笑望着他。
她还是在恨着他吧,她曾经那么想离开他,不惜以生命为代价。
到了一个地方,她是不是还会远远地躲开他,不让他找到她。
时间和声音在此刻都失去了意义,突然间城门大开,周奉年策马冲了出来,他的身后带着无数兵马,如同狂风席卷。
他筋疲力竭,看到周奉年之后,终于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这时他的胸膛也被背后的长|枪无情贯穿。
他听到了不知哪里的尖叫声,他却似乎是感受不到痛了。他看到周奉年策马向他奔来,他的脸色简直雪一样白。
周奉年还很年轻,他一直觉得他不如杜齐心思缜密,但是他知道他关键时刻最为可靠,带兵打仗也最为出色。他需要鞭策,再好好成长几年,他会成为独当一方的将帅。
他已经安排好了以后的部署,有周奉年和杜齐在,他很放心。
他没有遗憾了。他只是太累了,累的很想大睡一觉。
鲜血从他的嘴角汩汩流淌,眼皮变得像千斤重,他的四肢百骸一片麻木。
也许……还是有遗憾的。
在最后的时刻他想。
如果他以前肯好好对她,好好和她讲话,会不会也不会换来这样的结果。
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他甚至都没有睁开眼看一眼这个世界,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一直都没有承认,他其实还是很想看她一眼,如果苏婵还能够活着的话。
他不想她死,他更想她活着。
如果她真的能够……他可以什么也不再去做。
什么……他也不做了。
只是远远的……就这样看她一眼,就好.
苏婵从噩梦中惊醒。
阿翠忙上前去,“姐姐,怎么了?
她担忧地看着她,“……姐姐,你哭了。”
苏婵怔了怔,连忙以手拭脸。
她摸到了一手的湿凉。
“是不是做噩梦了?姐姐你梦到了什么?”
苏婵脸色恍惚,怔怔地沉默着。
她梦到了什么……
她梦到了一片血色,粘稠的红是梦魇中唯一的颜色,高大的男人跪在尸山血海之上,身上插着无数的箭矢,安然地闭着眼。他的身影苍凉又孤寂。
她梦到高行修战死了。
苏婵面色雪白,心像是被人狠狠撕扯着,说不出的不安和难受。
她本来是和阿翠一起算账数钱的,结果她抵不住困意,莫名其妙睡了过去。
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见苏婵不说什么,阿翠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她还在继续数着桌上的钱,兴奋道,“姐姐,你看,我们已经挣了这么些钱了。”
她将数了一晚上的铜板和银子从掌心中全部落下,恶作剧一般将其哗啦啦砸到了桌上,她们一起倾听着钱的声音。
“姐姐,看!”阿翠笑道,“开心一点,我们有钱了!从今以后,我们会越来越有钱的!”
苏婵看着她,雪白的脸色还是一片恍惚。
她无法解释这个莫名其妙却又令人不安的梦,她很想找一个人倾诉她此刻的心情,但是她不能够这样做。
她看着阿翠脸上由衷开心的笑容,她想,她此刻应该是快乐的。
她点了点头,想要勉强笑一笑,嘴唇扬了半天,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抿住唇,眸光逐渐黯淡.
李怀玉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他决定与这座城池的百姓共进退。
城外是令人牙酸的杀伐声,而他留在城内,和杜齐一道还在不断疏散着最后的难民。
他一刻也不敢停,也不能停,他知道是城外的将士们在为他们争取着时间,他们用死亡换来了这座城池的安宁。
他滴水未进,筋疲力尽,时间在这里没有了意义,他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只是不断提醒自己绝不能在这里倒下。最后的难民被他们安置好,周奉年神兵天降的也终于带着援兵赶来了。
北狄被打退,城门再次开启,士兵们纷纷回城,周奉年快马将高行修第一时间带了回来。他在高声喊着军医。
几位将军紧张地候在帐外,李怀玉脸色发白站在一边,他回忆着高行修抬进帐子时那浑身的血。
他不敢相信高行修能够受这么重的伤,他也清楚高行修若是倒下了意味着什么。
周围的人似乎跟他是一样的想法,于是这几天气氛变得沉默不安,令人压抑到发疯。
他们候在帐外,三天三夜后,高行修终于醒了。
他的身上尽是伤口,有一道箭矢堪堪射进胸膛,再挪一寸便是必死无疑。此次实在是九死一生。
李怀玉偶尔会来探望他,一般都静默无言,他们也根本说不了几句话。
李怀玉最终向高行修请求继续留在这里的想法,“我既然来到这里,便是这里的一份子。我想与这里的百姓共进退,于公于私,我不想再临阵逃脱。”
高行修淡淡瞥了他一眼,只抛下了两个字,“随你。”
“我知道你需要粮,需要兵。我已经向陛下请奏。”李怀玉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借来的。”
高行修坐在床上,终于好好看了他一眼。
李怀玉看着他,“我会尽我所能。”
高行修还是没有说话,但他知道这不是沉默的意思。
空气又安静下来。
李怀玉神色踌躇,犹豫了一下,缓缓道,“对不起。”
“那一日,我不该拿苏婵来刺激你。”
他记得很清楚,昨日他昏迷的时候,嘴里在喃喃喊着什么名字。
他站在一旁,听见的很清晰。
他在喊“阿婵”。
那两个字久久回荡在他耳边,他看着眼前的高行修,心中一时间有些复杂难言。想说些什么,终究是没有。而此刻的高行修依旧一幅面无表情的样子,不发一言。
“请将军好好休息。”李怀玉无言片刻,终是选择起身离开。
走到帐门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高行修。
他对他点了点头,像是一种无声又坚定的暗示。
“我们会胜利的。”。
时间过去的很快。
转眼间,三年又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差不多可以了,该安排见面了。
感谢在2023-06-23 00:29:25~2023-06-24 23:5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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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 77 章
◎我们合伙◎
最近乐安街上新开的一家刺绣铺子引起了林丛的注意。
若不是下人们提了一嘴, 他根本就不曾注意到这间平平无奇的小铺子。林家产业林立,赌坊铺子数不胜数,他根本就不会将这样一间平平无奇的店铺放在眼里,只是听到身边的下人总是在口耳相传, 听得久了, 他也难免多上了一点心。
他今日照例巡完了几间铺子, 打马游街, 正好路过了那家成衣铺子。他想了想, 吩咐车夫停下。
他掀开帘子,看到店里有很多的人。他想起了下人们平时的耳语。
他决定进去瞧一瞧。
阿翠正在招呼着客人,打眼一瞧进来了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 她认出外面是林家的马车,再看看这位公子通体不俗的打扮,她马上笑脸相迎, “这位公子, 可是来做衣服的?”
林丛没有应她, 抬头随意地打量了一下店里。店铺很小,但是看得出来干净又整齐,布料一丝不苟地在架子上摆放好, 各色的和不同材质的布料都分门别类,摆放的整整齐齐,有一种精致的温馨感,看得出来老板对于这个小店精巧的用心。
阿翠见来者没有理会她,倒也没说些什么,笑着继续问, “这位公子?若是要做衣服的话, 不妨先过来看看料子吧。”
林丛只略略往架子上看了一眼, 立刻皱了皱眉,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自小锦衣玉食过惯了,这些料子看上去实在是寒酸,他是不可能选这样的料子做衣服的。
光顾这家铺子的都是些身上没有什么钱的平民百姓,他看的出来。料子倒不是最主要的,只是听下人们说这间铺子价格低廉,服务周到,关键这里有一个特别出色的绣娘,做的衣服舒服又合身,很得顾客的满意。
想到此,林丛问道,“你们这里的掌柜呢?我要见一见。”
话语根本就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势在必得,还带了些冷淡的不耐烦。阿翠怔了怔,听出此人来者不善,忙又笑道,“我就是!”
林丛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显然是不信,他也没什么耐心跟这个黄毛丫头继续兜圈子了,径直去了后面。
“喂——这位公子——喂——”
阿翠在后面追着他,但已经来不及了,林丛步子极快,已经掀开了后门的帘子,正好与坐着的苏婵四目相对。
苏婵放下手里的剪刀,怔怔望着来人。
林丛皱眉打量着她。
眼前的女子戴着帷帽,看不清楚脸,这感觉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他看到她站了起来,有些局促地望着他。
“你是这里的绣娘吗?”
苏婵点了点头。
林丛直接开门见山,“你的绣工很好,待在这里实在有些屈才,不如去我那边,我按这里的价格给你双倍。”
苏婵摇了摇头,她没有说话,但是态度很是果决。
“三倍。”
苏婵抿了抿唇,还是没有说话。
林丛蹙眉,有些冷声道,“我是林家的少东家,你该知道我们林氏在江都的产业有多广,我这个人还是很惜才的,你实在不应该被困在这样的一个地方。”
“公子!”阿翠已经追了过来,“她不会跟你去的!”
林丛打量了一下周围,再也没有看见第二个人,“你们掌柜的呢?让他出来见我,我当面跟他谈。”
“我说了,我是这里的掌柜,她也是!我们是一起合伙做生意的!”阿翠急忙在旁边解释。
林丛愣了一下,显然还是不信,无论如何他都不相信两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年轻女子能成掌柜。
“恕公子抬爱,我并不想去。”苏婵隔着帷布,对他柔柔开口。
林丛听着这温柔又和缓的声音,忽然间觉得心间一荡,他抬头看了一眼她帷帽下的脸,可惜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不急。我有的是时间,我还会再来的,你好好考虑一下。”
还没等苏婵再说些拒绝的话,他便转身准备离开。苏婵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走过来准备送他一送。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再遇到这个人,一时心情有些复杂。幸好她此刻戴着帷帽,他应该没有认出她来吧。
“大白天戴什么帽子?”
她有些紧张,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他,眼前却突然白光一现,她本能地闭了闭眼,又很快睁开,发现戴着的帷帽已经被人摘了下来。
林丛灼灼盯着她,他的手里捏着她的帷帽。
“真的是你!”
苏婵脸色一白,有些无措,伸手便要夺他手里的帷帽,林丛却故意抬高不给她,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兴奋。
“我说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眼熟,原来真的是你。怎么?想装作不认识我?”
苏婵咬了咬唇,“公子,请把它还给我。”
“我叫林丛。”林丛盯着她有些气急败坏的一张脸,刚刚还一脸不耐烦的男人此刻一脸的春风拂面,真可谓是变脸极快,“事发突然,还一直没有感谢上次的救命之恩。话说你不是在京城,怎么如今来到了这里?”
苏婵当然不会回答他,她选择沉默。一旁的阿翠倒是又震惊又迷惘,她没想到这个年轻的男人竟然就是林家的少主,而苏婵竟然还与他还有一些莫名的渊源。
“你不是那个男人的妾?上次为什么抓你来着……哦,对,你是逃出去的,如今怎么又来了江都,哦……看来你这次是成功了。”林丛若有所思,分析了一大通,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林丛想起了那个一脸阴沉的男人。上次他可是不分青红皂白差点就想要了他的命,要不是李叔来的及时,他差点要交代在那里了。
他突然觉得一阵畅快,幸灾乐祸地大笑道,“逃的好!好极了!”
“我说你就该跑,跑的远远的!那男人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苏婵无言以对。
她又想起那天做的那个不吉利的梦,她竟然梦见高行修死了,心脏又传来一阵揪心的痛。
林丛看她神色恍惚,心想她肯定又想起了以前不好的回忆,忙安慰道,“好了。不说那些了。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吗?”
苏婵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她弯了弯唇,勉强对他笑了笑。
林丛看着那笑容,只觉得心里也在慢慢流畅着什么,他也不由自主笑了笑,“好了,该谈谈现在了。你如今真的愿意待在这个小地方,每天赚这么一点点微薄的钱两吗?”
“这样的日子挺踏实的,我觉得已经很好。”苏婵诚实道。
“倘若你真的是这里的掌柜……既然做起了生意,那就得放开手脚好好做大了,你说是不是?”林丛看着她,道,“不如跟着我干。”
林丛拍了拍胸膛,一脸骄傲道,“我可是林家少东家,我们林家在江都可是首富,跟着我,我保你这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千金坊听说过没有?”林丛循循善诱,继续道,“还有妙音坊,长乐阁,这些京城数一数二的铺子,那可都是我们林家的产业。”
“我知道千金坊,我认识那里的掌柜。”苏婵回忆起了曾经在千金坊的一幕幕。
离开了高府,她总是刻意地不去回忆京城的一切,但是仔细想想,她在那里也有过快乐的时光,她曾经也有过成就感和满足感。
林丛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之前李叔跟他说过的一些话,“等等,那个会千丝绣的江南女子,不会就是你吧?”
“我的确会千丝绣。”苏婵如实道,“但我并不知道掌柜说的此人是不是我。”
“那就是你无疑了。”林丛兴奋道,“千丝绣,可没有几人会。原来你就是和李叔合伙的那个女子……这样吧,我盘下你的店铺,重新开张,助你一臂之力怎么样?也算是报答你对我的救命之恩了。”
“我并不图什么回报,以前的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苏婵忙道。
“我叫林丛。”林丛似乎有些不满她的疏离,“就这么定了。我们合伙,就像在千金坊时那样,我做你的东家,钱和客户这一方面,你完全不用担心。有林家给你保驾护航,你可随意为之。”
“不要忙着拒绝,你们两个不妨先好好想想。”林丛看了一下两人各异的神色,好笑道,“别怕,我们是合作关系,大头还是在你们这边,再说我可不是白做好事,我是要分钱的,你可要多赚一点,可不能让我亏本。”
他说完以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离去,“好好想想吧。我还会再来的。”.
与北狄打了整整五年的时间,北狄终于偃旗息鼓,败退至极北之地。
带着最后的一点秋意,高行修率兵班师回朝。
皇帝为他们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宴会上歌舞升平,处处透着氤氲的暖香和酒气。
李怀玉看着眼前纸醉金迷的一切,想起五年来待在边塞的苦寒与艰难,心里一时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忍不住望向一旁的高行修。
高行修安静地坐在位上,淡淡的饮酒,一语不发的沉郁与这繁华的一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五年的时间,作为随军使,李怀玉与将士们一直待在一起。他曾经星夜兼程,刀光炮火中生存,也和高行修一起出谋划策,统筹部署。
这种并肩作战的感觉到底是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五年里他对他也有了新的认知。
他在想,如果不是中间隔着一个苏婵的死,他们或许还会成为不错的朋友。
这个想法在以前想来简直是荒谬,可是时间却渐渐改变了什么。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
陆琳琅缓缓走了过来,深深地看着他。
她还是和以前一般美貌又华丽,带着不知忧愁的尊贵。
“你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我很高兴。”她对他笑。
李怀玉也看着她,对她深深一俯,“托公主洪福。”
陆琳琅深深看着李怀玉。
五年的时光,他变了很多,黑了,壮了,看上去像是成为了一个坚毅又沉稳的男人,她情不自禁地看他,目光不离开他,又缓缓转过眼去,看向坐在一旁的另一个男人。
他倒是阴郁了很多,也沧桑了很多。变得不像他了。
但是这样的他,总归没有之前看上去那么讨厌了……
李怀玉站在殿外,有些不安地远远看着廊下的两人。
他在殿外等了很久,他不知道高行修和陆琳琅两人在交谈着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什么等在这里,又为什么这么好奇,只是心里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在告诉他,他们此刻肯定是在谈论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食言了,今天没写到,明天见面。
第78章 第 78 章
◎昨日见到的那个叔叔◎
“辰儿, 让阿翠姐姐看看你今天又长高了没有?”
灯光下粉雕玉琢的小童,穿着柔软熨帖的衣裳,精致的像个瓷雕娃娃。阿翠搂着抱着,简直是爱不释手。
也许是苏婵身孕的时候受了很多惊吓, 又吃不好睡不好的缘故, 她记得很清楚, 刚出生的时候孩子还只是皱巴巴的一团, 又瘦又丑, 她还担心以后孩子会长不好看,如今四年过去了,总算是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小童, 也算让她放心了下来。
“真可惜。”阿翠左捏捏右捏捏他漂亮的小脸蛋,惆怅道,“辰儿怎么不是个女娃呢?女娃多好多可爱啊。”
“阿翠姐姐不喜欢我了吗?”苏落辰有些忧愁地问道。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独有的又奶又脆的声音, 听着就让人觉得舒心。阿翠看着他若有所思的伤心脸蛋, 一颗心都要化了, 忍不住又捏了捏他的脸,“傻!翠儿姐姐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你!”
自从和林氏合伙之后,成衣铺子扩张了好几倍, 招纳了不少人,生意很红火,她和苏婵每天忙的都脚不沾地,有的时候一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也没有时间好好照顾他,只能交给奶奶看管。男孩子也好, 多吃点苦嘛。
苏落辰默契地成为了她和苏婵之间共同的慰藉, 一看到他脸上甜甜的笑, 一天的疲惫仿佛都一扫而空了,苦点累点也值了。
“我只是觉得你要是女孩子,长大了一定是一个像你娘一样的美人!”
话虽然这么说,阿翠说完之后,默不作声地多看了苏落辰几眼。
以前孩子小,倒是没看出什么来,如今再仔细这么一看,除了浑身淡淡的娇弱气质随了苏婵之外,他和苏婵的长相已经越来越不像。
阿翠又想起林丛说过的话。
他说苏婵是妾,是从京城里逃出来的。
再看看眼前的孩子,五官精致,日益长开的眉目愈加英气,那双黑魆魆的眼睛沉默盯着人的时候有些若有若无的深沉,明明他还是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
……他这是像了谁呢?
……是像了素未谋面的那个男人吧?
“姐姐,为什么我只有阿娘,没有阿爹呢?我的爹在哪里?”苏落辰语气低落,轻轻道,“他们说我没有爹爹,说我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孩子,都不愿意和我玩。”
阿翠大惊,怒道,“这都是谁说的,明天我就去揍他!”
她看着苏落辰,一时心绪有些复杂,对他笑道,“辰儿乖,别胡思乱想,他们都是骗人的,你才不是什么野孩子。”
“那我的阿爹去哪了?”他认真盯着阿翠,问,“阿娘不告诉我,那姐姐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阿翠语塞,她当然也不知道他的阿爹是谁,又在哪里了,只能强撑道,“你当然是有阿爹的,他可能一时半会还见不到你吧。”
“那他是死了吗?”苏落辰认真问道。
阿翠长长拖了一声腔调,她没意识到自己此刻该如何回答,只是轻不可闻地喃喃了一声,“或许吧……”.
每年总有两三次,卢明镇会过来看苏婵。
很多时候,他会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苏落辰,目光里既有慈爱,又带着审视的严厉,仿佛是在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
苏落辰有些怕外祖父,他总是很严格地考他课文诗词,有的时候对他疼爱有加,有的时候又翻脸无情。
“你不应该生下他的。”看着远处玩耍的苏落辰,卢明镇摇了摇头,“他终会越长越大,如果有一天,高家发现了他,要他认祖归宗……”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苏婵道,“他是我的孩子。”
卢明镇无奈地叹了口气,良久,“你简直和你的娘一样。”
“你如今生意兴隆,也算在这里站稳了脚跟,我很放心。”卢明镇缓缓道,“说起来,以前你娘就说过,若是她可以的话,一定会在某个地方开一家绣坊,教习绣娘,独当一面……”
提到阿娘的时候,两个人都变得安静下来。午后的暖阳静静地撒在庭院,将周围的一切都渲染上了一片金黄。
苏婵看着不远处蹦蹦跳跳的小小身影,眸光中泛起温情。
他还只是一个不知愁滋味的孩童,他此刻是快乐的,她就这样看着,仿佛也跟着轻快了起来。
她记得生他的那一日,她筋疲力尽,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一刻,但凭着最后的一丝意识,终是有惊无险的母子平安。
他是她的孩子,只是她的孩子。
“多谢您将阿爹的骨灰带回来。”苏婵看着苏落辰,轻轻道,“有时间,我想带辰儿回西里看看。”
卢明镇怔了怔,默默点了点头。
一时间两人又沉默。
苏婵愿意和他这样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不能操之过急,要徐徐图之,嘘寒问暖,支持她的一切,他相信早晚有一日她会接受他这个父亲。
苏婵送走了卢明镇,回来后却发现庭院里已经没有了苏落辰玩耍的身影。
她心间猛地一跳,连忙出去寻,跑遍了周围,却仍是没有发现他的半分身影。
她不断叫着他的名字,小脸煞白,跑的额头都出了汗,茫然地环视着一切,嘴唇都在不自觉地发起了抖。
她心急如焚地又跑回去,准备去找阿翠,回来便看见苏落辰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正在晃荡着小脚发呆,他的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
看到站在门口傻愣愣的苏婵,他回头,朝她粲然一笑,露出小小的虎牙,“娘!”
苏婵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听到了这一声叫喊,她脸色变了变,才像是重新恢复了神气。她急急跑到他身边,简直像是飞一样,飞快又仔细地检查了他身上一圈,才蹲在他身前,对上他的眼,严肃又认真地问道,“告诉阿娘,你刚才去了哪里?”
苏落辰皱了皱眉,似乎不明白阿娘为什么脸色看上去这么难看,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啊。但是他不想让阿娘伤心,便如实道,“我刚才出去走了走,很快便回来了。”
苏婵注意到他手里的糖葫芦,“哪里来的?”
苏落辰捏紧了糖葫芦,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我刚刚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叔叔,是他给我买的!”
苏婵蹙了蹙眉,脸色严肃,对他颇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娘不是告诉过你吗?外面人多眼杂,不许乱跑,还有,不许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这样是不对的。”
苏落辰低下头,有些失落地看着手里的糖葫芦,“可是那个叔叔对我很好,一直在跟我说话,他愿意跟我玩,他还对我笑呢!”
苏婵听得莫名心酸。
她揉了揉他的头,决定不再追究这件事,“乖辰儿,娘亲在呀,娘陪你玩好不好。”
“想不想吃栗子酥,娘现在给你做好不好?”
到底还是个孩子,转眼间不开心便烟消云散了,苏落辰抬头,使劲点了点头,“要吃!”
“我要吃五个!我去告诉奶奶和阿翠姐姐,让她们也来吃!”
苏婵眉眼弯弯,笑着点了点头,“去吧。”
如今铺子生意红火,阿翠雇了很多人丁,也找了一批好的绣娘,从今往后她不必再事事操心,只需每日去那里待几个时辰便可。阿翠调侃她如今倒是真的有了老板娘的架势。
她笑而不语,辰儿越来越大,也快到了开蒙的年纪,她想把更多的时间用来陪陪他。
以前阿爹阿娘死了,就觉得天好像要塌下来了一样,也许是年纪太小经历太少,为了男人,她曾经也郁郁不振了一段时间,但是自打有了苏落辰之后,这些似乎都可以释怀,变得不再那么难以承受了。
他是她温柔的寄托。她给他取名为辰,就是希望他以后能像光一样,温暖她,也温暖别人。他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一直是这么想的。
她将苏落辰洗漱好,将他放在床上,给他掖好了被子,她俯身,摸了摸他的小脸,温柔道,“以后你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不可以让娘找不到你。”
脑海中又响起卢明镇临走时若有所思的话,“阿婵,你想过回京城吗?”
“他……已经从北狄回来了。”
他没有说名字,但她知道,他说的人是谁。
他回来了……
高行修回来了……
苏婵心间一阵乱麻,一丝丝钝痛拂上心口。
卢明镇没有细说他的事情,但是她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个他战死的梦,如今听到他回京的消息,一颗悬着的心也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他活着,这样就好。她其实从来没想过他死。他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彼此互不打扰地过日子就好。他不会知道她的行踪,不可能跟她抢辰儿。她也不会把辰儿给他。
苏婵这样想着,默默看着辰儿的睡颜良久,起身回到自己的榻上,躺下,盖上被子,渐渐闭上了眼。
高行修,他会娶到新的妻子,逐渐忘了她,他们从今往后都会过上新的生活。
这样,就很好。
这一觉睡得很沉,她做了很多斑驳离奇的梦。
在沉沉的梦里,她梦到了一片宁静的海,她陷入一片冰冷的水里,似乎又到了那个逃离的夜……但这一次有一双温暖的手托住了她,将她从漩涡中拉了出来。脸颊一片厚实的温暖,她喟叹一声,忍不住靠近那热源。
似乎有什么人俯身在她耳边,在她的耳边低低呢喃。
“阿婵……”
这一觉睡得沉,第二天起来之后,苏婵摸了摸有些昏沉的头,窗外的光线已经大亮。
苏落辰托着腮,趴在她的床头,笑盈盈的,“阿娘,该起床了!再不起太阳要晒屁股了!”
苏婵抱歉地对他笑了笑,捏了捏他的脸。
起身之际,她突然顿了一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
脑海中一些片段浮光掠影地闪现了出来。
“辰儿,你昨日见到的那个叔叔,还记得长什么样子吗?”她轻轻问道。
“当然记得!”苏落辰使劲点了点头,“他长得很好看,有些黑黑的,散着头发!”
“对了,他的个子高高的……”他小手比划着,嘟囔道,“比辰儿见过的所有人,都高一截呢。”
作者有话说:
单方面见面也是见!
第79章 第 79 章
◎不敢去面对她◎
苏婵明显愣了一下。
她脸色微变, 默默紧了紧手心。
“……辰儿?”她又试探问道,“那么,那个叔叔……还有其他的什么特征?”
她直直盯着他,目光一瞬不瞬, “……嗯?”
“其他的……没有了吧。”苏落辰晃着头, 认真地想了想。
他只记得那个年轻的叔叔长得很好看很好看, 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好看, 其他的, 没有什么了……他有些心虚地抿了抿唇。
苏婵皱着眉头,盯着他乖巧的小脸蛋,一颗心慢慢软了下来。
“好。”她摸了摸他软乎乎的头发, 温和道,“辰儿想吃什么?娘去给你做。”
“我想吃面,我今天要吃两个荷包蛋!”
“好。”她笑眯眯, “就吃两个荷包蛋。”
看到辰儿软乎乎的一张小脸, 她决定忽略这件事, 没有什么是比他此刻的笑颜更重要的事。
吃过了早饭,苏婵要去铺子一趟。临走之前,她蹲下身子, 温声细语地叮嘱苏落辰,让他不要乱跑,要听奶奶的话。
苏落辰笑眯眯地答应了。
马车缓缓驶在道路上,苏婵坐在马车里,帷帽下的一张脸平静的有些冷酷。
也许是高行修给她带来的阴影太大了,遇到个与他差不多的描述, 她都能第一时间想到他。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被她打消。高行修刚回京城, 怎么可能找得到这里来。
或许是她太草木皆兵了。
阿翠今天一大早就来了铺子, 正在指手画脚地招呼着小工将东西归置整齐,铺子里被她娇俏的高亢声音显得一片热闹。
阿翠生的好,做事又麻利,一双小嘴能说会道,这个铺子能够成长至如此,她在其中出了很大的力。
阿翠见苏婵来了,准备给她说一下自己最近的想法。她准备在城南再开一家铺子。
这家铺子虽然生意红火,但是大部分都是为平头百姓服务的,所以一直以来价格低廉,盈利并没有很多。阿翠不愿意砸坏现在的口碑,不好特意提价,所以决定再在城南重新开一家新的铺子,专门挣有钱人家的钱。
“慈不掌兵,义不经商。”阿翠跟着林丛身边学习生意经久了,看上去也多少沾了些商人的气度,见苏婵思忖不语,她笑道,“姐姐,这句话你没有听说过吗?我们既然做了这一行,肯定是多赚一点就赚一点咯,你说是不是?”
听到这八个字,苏婵微微一怔,随即她又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边有一个浅浅的梨涡,还有一颗小小的虎牙,显得娴静庄重中多了几分俏皮。阿翠看着苏婵脸上浅浅的笑,有些失神。
她又想起了辰儿,小小的孩童生的那般好看,却长得并不像苏婵,多半是随了他的那个爹吧。
只是可惜……
“姐姐,你这么漂亮,怎么不再找一个夫君啊。”阿翠试探问道。
苏婵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阿翠脸上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难道你真的要一个人养辰儿一辈子吗?这样也太辛苦了些。我是心疼你,姐姐。”
辰儿大了,有的时候阿翠也会心疼他,若是苏婵和别人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爹,他可能就不会再不合群再难过了。
如今苏婵要钱有钱,要美貌有美貌,找个好男人还是没有问题的,她也有绝对的把握让苏婵嫁过去不会受委屈。
阿翠妙由心起,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道,“我看林公子有事没事就来看你,对你很上心的样子,或许你们两个……”
“不要胡言。”苏婵脸色一变,连忙打断她的话,“我与林公子之间什么也没有,我们只是合伙关系。”
“可我看他对你,可不是简单的合伙关系。”阿翠不怀好意地笑,“昨日他还过来给你送点心,见你没来,还巴巴地坐着等了好久呢。姐姐不要哄我,林公子年轻有为,他要是对你没意思,那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了都没娶妻?”
苏婵张了张嘴唇,终是没说出什么话来,她的脸因为阿翠的调侃而有些微微的红,她沉默了好一会,才慢慢道,“男人都是不可信的,有钱、活的潇洒就好了,这不是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我那是……”阿翠倒是一愣,连忙辩解道,“我那是胡说的!”
“好了。”苏婵温柔对她笑了笑,好像并不在意她们之间的这段交谈,“我们如今这样就很好。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
所以不需要其他的人来破坏掉现在的美好。
“话是这么讲也没错……”阿翠嘟囔道,“可是……”
“好了。没有可是。”苏婵拉着她走近后屋,柔声道,“昨日我又新绣了一个花样,你来看看好不好。”这个谈话就这样不了了之.
苏落辰看到倚在墙边的黑色人影,心中欢喜,忙小跑着过去。
他在他身边站定,有些腼腆地笑了笑,黑黝黝的眼睛亮晶晶仰头看着高行修,“你没有骗我。你今日果然又来了。”
高行修看着他因为跑动而变得红扑扑的一张小脸,他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当然。我不会骗你的。”
他藏在背后的手伸了出来,将一包糖炒栗子放在苏落辰的眼前。
一股香喷喷的焦香味诱人地飘在鼻端,苏落辰盯着糖炒栗子,舔了舔嘴唇。
高行修笑了笑,将它放在了他的小手里,苏落辰接了过来,刚想拿出一个来吃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皱了皱鼻子,又将栗子退回到了他的手里。
高行修挑了挑眉,只静静看着他。
“我不能吃。阿娘说了,不让我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他语气有些不甘心的失落。
高行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阿娘是这么跟你说的?”
苏落辰点了点头。
高行修不语,看着眼前一脸认真的小孩。
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就认定了这是他的儿子。那五官简直就像跟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只不过眼前的孩子更为乖巧,也更为文弱。他该是这样一直无忧无虑下去的,他想。
“阿娘说的不错。你该听她的话。”他缓缓道,“但是你都出来见我了,也无需再担心吃我的东西了,不是吗?”
苏落辰抿了抿小嘴,怯怯看着他,“那你是坏人吗?”
高行修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他。
“我不会害你。但是除了我之外,其他的陌生人,你都不要随意接近,知道了吗?”
苏落辰颇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他又偷偷看了高行修一眼,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悄悄道,“我也觉得你是一个好人,你长得……不像坏人。”
“你认识我的娘亲吗?”他天真无邪地看着他,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我的爹在哪里?娘亲不告诉我,阿翠姐姐说我的爹死了,他真的不在了吗?”
高行修没有说话。
“合适的时候,他会来见你的。”良久后,他慢慢道。
他摸了摸他的头,将栗子塞到他的怀里,拍了拍他的小肩膀,“好了,你该回去了。找不到你,她们该担心了。”
苏落辰抱着栗子,回头看高行修。男人已经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贴在墙上,一直在注视着他,看到他回头,他弯了弯薄唇,对他微微笑了笑。
“我明天还会见到你吗?”苏落辰忍不住问。
高行修点点头,“会的。”
这个年轻俊美的叔叔身上仿佛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他说了会,他就一定相信他会再来。苏落辰也对他笑了笑,吐了吐小舌头,抱着香喷喷的栗子,欢天喜地的跑回家了.
今天铺子稍微有些忙,等到苏婵和阿翠两人回家时,已经月上枝头。
奶奶早早做好了晚饭,几人坐在一起吃完晚饭,苏婵收拾好了桌子,又给苏落辰洗好了澡,哄着他睡着后,自己也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往自己的榻上走去。她坐在床头,就着烛光看了一会账簿,眼皮一直打架一样抬不起来,索性将灯熄了,躺下很快入睡。
清凉的月色透着窗柩缓慢地渗了进来,有风微微吹过,给屋里带来了一丝凉爽。等到高行修悄无声息地进来之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屋中被月色映的一片白亮,他的阿婵和他的孩子,正各自躺在相隔不远的榻上,恬静又安然地睡着了。
高行修脚步轻缓,慢慢来到苏婵的床前。
他坐了下来,静静看着她。
他坐在床头,一动未动,目光深沉又凝滞,一瞬不瞬地久久凝着她,肩上披满了银霜,在月色下像是一尊沉寂的雕像。
苏婵安静地闭着眼,月色打在她皎洁的面容上,长长的眼睫落下一道修长的阴影,呼吸细细,周围萦绕着淡淡的香气,是她身上的暖香。
五年过去了,她依旧美的令他心动。他闭上眼,静静感受着她的呼吸。
当他从陆琳琅口中知道她还活着时,他无疑是震撼且惊喜的,他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星夜兼程,不知疲倦,当触到她真实的体温,感受她依旧跳动的心跳后,所有的忐忑不安都成为了虚无,他才终于确定这一切都不是梦。
她活着。
她的阿婵,还活着。
这五年里,高行修不敢想象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如今过得很好,有了自己的生意,变得不再柔弱,甚至她还生下了与他的孩子。她把他照顾的很好,他从来没有觉得孩子会这么令人怜爱。可是那些曾经困扰她的,不好的那一面,他没办法去体会,只要想想便觉得锥心刺骨。
他也不敢去面对她,如今自己该与什么样子与她重逢。
她一定不想见到他吧,他想。
可是他却再也无法忍受,一想到她还和他在一个人世间,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一颗想要靠近她的心便再也按捺不住,但是他不能出现在她面前,他明白,所以只能用这种见不得光的、卑劣的方式,来获取她的一点点温暖。
阿婵。
阿婵。
高行修垂着头,深深看着她,心里不断地一遍遍地呢喃着她的名字,轻轻拂着她的脸,流连在她的眉眼之间。
他感受到手掌下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他呼吸一紧,缓缓松开手。
下一刻,苏婵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现实中别这么办,绝对恐怖事件
第80章 第 80 章
◎你……不要怕◎
苏婵又做了那一天夜里的梦。
还是那片深不见底的海底, 她坠落其中,大脑一片眩晕,渐渐地失落在无尽的深海里,她闭着眼, 不断地吐出一串串泡泡, 有一个声音始终在她耳边响起。
他在叫她, “阿婵……阿婵……”
是谁在叫她呢?她听不真切。
有潮汐褪去, 眼前浮现出一片明媚的天光, 她在光晕中缓缓睁开了眼,便看到有人正坐在她的床头。一个高大的男人。
苏婵看着眼前的人,眼底一时间还有些尚未散去的恍惚和模糊。她怔怔盯着他。
腮边的温热消失了, 是高行修收回了手。
他看到她醒来,第一时间下意识便要躲闪,不过他还是很好地忍住了。他坐在床头不动, 与她对视着。静静看着她眼底的恍惚逐渐散去, 然后染上愈来愈明亮的惊惶。
下一刻床头晃动了一下, 是苏婵坐了起来。
她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没有躲闪,也没有迎合, 坐在原地,静静接受着她的目光。时间过去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维持着一个动作。
屋内稀薄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愈加寂静。
也许是刚刚醒来的缘故,她的脸色看上去很苍白,柔软又修长的发丝凌乱在腮边, 延伸到了雪白的脖颈里。他目光微微落下, 默默看着那股秀发, 手指已经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想要替她挽去。
她却已经后退,拒绝了他的触碰。
手指停在半空中,凝在了那里,高行修平静地注视着她,他没有放下手。
苏婵双眼失神。
她已经确定了此刻不是梦境,而是现实,此刻坐在她眼前活生生的人,就是高行修。
她感到难以置信,心绪恍惚激荡。他的脸在她的眼中于是变得越来越模糊,成为她梦境中的那一片深海。
高行修凝着她眼底涌上来的湿热,先开了口,他低低叫了她的名字。
“阿婵。”
苏婵的眼波微微颤了颤,波澜打过水面一般,似是被这两个字所惊醒。
“你怎么进来的?”苏婵盯着他,她的声音微微暗哑,“……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高行修没有说话。
他始终在看着她,高挺的身影镶了一层银边,他的眸光在月色下呈现一片沉静的墨。
他这样的沉默更加令人不安,他的沉默总是能够令人感到压抑。苏婵紧张地盯着他,目光又不自觉地移开,望向另一张床上沉睡的苏落辰。
她看了片刻,缓缓收回目光,又落向他。
她的目光再次变得不安。
“你把他养的很好。”高行修缓缓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一直没有问他。”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静与沉,“因为,我想让你亲口告诉我。”
“……你见了他?”苏婵瞳孔一缩,她忽然想起了辰儿嘴里的那个叔叔。
“这是我的孩子!跟你没有关系!”她脸色一变,厉色道,“你休想夺走他!”
说罢,她立刻准备下床,想要将苏落辰保护起来。
高行修大手箍住她的胳膊,很轻易就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垂身看她,又轻轻唤道,“阿婵。”
苏婵被他这捉摸不定的态度弄得快要发疯,浑身一阵冷一阵热,感受到胳膊上铁一般的桎梏,她几乎立刻便打起了一层哆嗦。
她双唇都发起了颤,“高行修……你放手……”
他的手下一刻果然松开了,但也没有让她下床,一只长臂撑在床头,轻轻道,“他还在睡觉,不要吵醒他。”
苏婵怔怔抬眼看他,眼中的泪终于夺眶而出。
“你怎么……你怎么……”她有些说不出口,咬了咬牙,低低的声音似痛苦,又似不甘,“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高行修……”
她将他的三个字用力咬了咬。
“你不是想杀了我吗?你就当我死了好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么阴魂不散……”
高行修默默看着她泪流满面。
他心中钝痛,拼命忍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想要伸过去帮她拭泪的手在半空中停了良久,良久后,终是无声地垂了下来。
“对不起。”
他垂下眼,涩声道。
轻缓的三个字让苏婵顿了顿。
“你心里恨我,我明白。”
“你临走那日的埋伏,并不是我。”他缓缓道,“我很抱歉。”
若不是认识了他,她不会次次身陷险境,他当然明白。他强硬地想要留她在身边,却最终还是没有保护好她。
她敌视和冷漠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刺着他的心,他选择不再看她的眼睛,他垂下眼,神色淹没在一片阴霾之中,声音低而缓,道,“以后,我不会再逼你了。我来,不是要带走他的,你……不要怕。”
苏婵疑惑地盯着他。
一瞬间她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她从来不敢相信这些话能从高行修的嘴里说出来,有那么片刻,她的心软了几分,但仅仅是片刻……那些已经成为了很遥远的记忆,跟她没有什么关系了,她现在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你走……”她咬牙切齿,“给我走……”
无论是他强硬,或是柔和,她都不会再心软了。
夜色皎洁,将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银霜,苏婵挣扎着下床,跌跌撞撞跑到苏落辰的床头,她低下身子,紧紧地抱着他。
高行修已经离开了很久,但她还是觉得浑身发冷,此刻只有辰儿才能带给她唯一的温暖。
“不要离开娘,辰儿……”她压抑着哭声,一遍遍在黑夜里呢喃着,“没有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辰儿知道吗?你阿娘在努力给你挣老婆本呢,以后我们的辰儿不愁找不到漂亮媳妇咯!”
今天苏婵把苏落辰带到了铺子里,她不能再容许他和高行修见面。阿翠闲来无事就来逗一逗他。
苏落辰坐在小桌上,踢蹬着小短腿,慢慢地吃着阿翠给他买的红糖糍粑。他正为今日见不到高行修而失望,幸好这红糖糍粑缓解了他心里的一丢丢失落。
他托着腮,有些惆怅的想,不知道那个叔叔今日见不到他,以后还会不会在那里等他。
苏婵则是一边在绣房里忙着,一边时不时关注着苏落辰的动静。
昨夜的高行修像个鬼魅一般从天而降,实在带给了她不小的冲击,她如今已经知道了他在这里,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还会出现,这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行踪更是令人心神不宁。
他好像哪里变了,她说不出来。五年过去了,男人好似比以前更加沉默了,更加让人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终究是完好无损地活着的,苏婵想起他昨夜月光下的那一张脸,眸光微微失神。
她猛地一激灵,绣花针已经扎到了她的手指。
她微微蹙眉,心中莫名烦躁,怔怔盯着指尖的鲜血,没有动。这时出现了一块绢帕,包裹住了她的手指,将上面的鲜血吸走,动作温柔。
她心中猛地一紧,缓慢地抬起头,看向来人。
林丛蹙眉,脸色有些不悦,埋怨道,“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小心?”
苏婵怔怔看着他,忘记了说话。
林丛盯着她有些恍惚的脸,夸张地嘶了一声,“怎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怎么了?是不是几日未见,本公子在你眼里又好看了那么一点。”
他看到苏婵一刹那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眼中的恍惚慢慢褪去了,她起身,朝他礼貌地行了一礼,“见过林公子。”
林丛嘶了一声,又莫名不爽起来,“不是说了吗,以后不必这么客气,少跟我来这套。”
苏婵早已经习惯了他的说话风格,面色丝毫不见恼,只是轻轻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林丛看着她脸上温柔的笑容,感觉脸有些发热,他咳了咳,掩饰掉此刻的失态,“怎么了?怎么感觉你心神不宁的?你今日怎么还把辰儿带过来了?”
“并没有什么事。多谢林公子忧心了。”苏婵淡淡道,“今日林公子怎么来了,是要来看账簿吗?我去拿。”
“不用不用。你先忙你的吧。”林丛见她对自己又恢复了一幅淡然如水的模样,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对她挥了挥手,柔和道,“你饿了吗?我带着辰儿出去转转,顺便给你买点心好不好?你不是喜欢吃顺天楼的梅花酥吗?我去给你买。”
苏婵听到他要带辰儿出门,脸色不由得一变,立刻便要出言拒绝。
“放心,就在附近转转,不会走远的。知道你担心辰儿。”林丛满不在乎,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早说了,你既然这么放心不下,不如早日来我林家,我说了,我不介意当辰儿的爹。”
苏婵面色立刻红烫起来,“公子莫要再胡说!妾身……”
林丛笑了笑,也没有再听她说什么,带着苏落辰便走了。
“辰儿,辰儿,你不是一直问你的爹在哪吗?”顺天楼门外,林丛抱着苏落辰玩耍,一边逗得他咯咯笑,一边引诱他,“我给你当爹好不好啊?”
“以后我娶了你娘,你就是我亲儿子。”
苏落辰皱了皱小鼻子,“林叔叔又在胡说了……”
“都说了不要叫我叔叔,要叫哥哥。”林丛啧了一声,不满道,“怎么连你也觉得我是在闹着玩,我明明是认真的啊……”
“来,叫一声爹听听。”林丛抱着他,将他高高地举过头顶,“叫一声爹,哥哥就去给你买好吃的。”
苏落辰为难地皱着小眉毛,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突然间,他看到人群中走过来一个逆光而来的高挺身影,不由自主伸出小手,手指一指,兴奋道,“爹!”
“哎——”林丛喜上眉梢,将高高举着的小孩子抱下来,赞不绝口道,“这才对!走!爹带你买好吃的!”
然后他停下,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一转头,顺着苏落辰的目光看过去,下一刻便对上了面色不善的高行修。
作者有话说:
收尾阶段,一周五更,其余时间修文,不更的时候晚上我会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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