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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不过孩子间玩闹,就是陆家大少爷,又能怎么着!

    三只大猫虎视眈眈, 对着屋子一角的两个小姑娘。

    “橘橘墨,我们不动,它们是不是不过来”房间的阴冷加上极度的恐惧, 让音音话都说不成个,每个字都打着颤,好像舌头都不听自己的使唤了。

    她睁着眼睛看着前方,她想哭, 可她一动不动。她祈求自己变成黑暗,蒸发掉,可没有,她依然站在阴暗中,被猫盯着。

    好一会儿,两个女孩缩在一角没有动, 三只猫也蹲在各自的地方没有动。

    突然, 一只猫鼻子动了动,起了身,朝着两个小姑娘紧缩的角落走来。大猫走得不紧不慢, 鼻尖翕动, 明明无声, 却让音音的心跟着它的步子紧缩再紧缩,连同整个人都抖成一团。

    想到猫猫可能会碰到她, 想到猫猫身上的毛, 那柔软的带着热度的身体,恐惧好像藤蔓把音音整个缠绕住,让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灵魂却好似被吸走。

    这只大猫一动, 另外两只也跟着动了。也许猫猫只是想瞧一瞧闻一闻到底是什么香, 或者它们只是想凑过去挨着这香喷喷暖和和的小姑娘。

    可阴冷黑暗房间一角的两个小姑娘,已紧绷到极点。

    这几只猫都是有主的,孩子们喜欢的时候,都能让它们爬上床一起睡觉,不过是孩子们嬉闹的把戏,能有多大点事?陆家大小姐平白无故被个野丫头打了,不能还手,还不能放几只猫闹一闹了!孩子们后面当然有知情的大人,可知情的大人们无不是这么想。

    此时上房里坐着的陆夫人和刘氏,当然也是这么想。两人不时叽咕两句笑两声,暖融融的屋里烧着银丝炭,香炉冒着袅袅的清若不可闻的淡淡香气。

    远远看见那群孩子回来了,两人相视一眼,眼里都带着好笑。刘氏先站起来,招呼了自己这个金贵的侄女后,冲着后头自家几个孩子嗔道:“又去哪儿折腾了?给我知道你们敢调皮,可不饶你们!大年下的,可不兴捣乱的!”

    陆夫人已经摩挲着怀里的女儿,给她喂茶喂点心呢。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两人也该问出来这场孩子间的恶作剧了,陆夫人立即起身嗔道:“瞎胡闹!”再次跟刘氏相视一眼,就带着人往西北角废院子去了。一路上,好些忙着的下人都见着了面色焦急又步履匆匆的陆夫人。

    这是什么事儿,竟然劳动夫人亲自出面?

    陆夫人让所有人都看到,孩子之间的恶作剧,她这个当家夫人急到亲自去放人,后妈当到她这个份上真是天地良心了。对方要是再跟几个孩子不依不饶,那可真是不做人了。为了出来得急,她连手炉都没拿,没想到越往西北角越阴冷,陆夫人有点后悔了,该把披风手炉都带上,也不用逼真成这样,真冷着自己了

    陆夫人还兴致勃勃奔赴在戏中,可惜,有些把戏一旦开始,就已不是她能掌握的了。

    屋子里随着三只大猫迈着无声脚步逼近,已经紧绷至极的音音好像一触即发的箭,就在三只猫迈进她们角落的时候,音音一把将手中火炉砸了出去,火炉砸到了一只大猫的身子,大猫嗷呜一叫一跳就朝着这边扑过来。

    护主的橘墨捡起掉落的火炉就拔了添炭的安全销,再次朝着扑过来的大猫扔过去。

    扑过来的大猫碰到了火炭,烫得彻底发了狂。

    橘墨一边护住身后的音音,一边伸腿狂踢,一时间阴暗的室内想起了猫猫凄厉的叫声和孩子同样凄厉至极的喊声。

    外头的陆夫人还在大张旗鼓地赶来,却没想到,清晖院的人更快。

    串儿带着东西回来,看不到人当即就慌了。钟大娘当即让清晖院所有人都放下手中活儿,人分三路,一路顺着分开的地方找,一路立即去寻后街婆子的家,一路待命但凡不对马上出去寻大少爷。

    等到钟大娘跟人寻到这处僻静的院子时,还没进门就听到了内里撕心裂肺的喊声,钟大娘整张脸都白了,疾走入内,一边厉声吩咐:“还等什么,通知大少爷!”说着话就已来到了门边,嘴里直呼音音。

    内里的孩子已经听不见外头的喊声了,音音眼里耳边只有猫,猫来了!

    门一开,黑屋一亮,看到里面情形的钟大娘一颗心疼得一抽。跟着的人立即上前,一人抓住一只大猫,钟大娘俯身要抱孩子。

    她一伸手,音音就放声大叫:“别碰我!别碰我!”整个人又踢又打,显然根本没看清来人。

    钟大娘喊音音,在旁边人帮助下才按住了挣扎的孩子,把她抱进了怀里。一直到走出屋子,音音好似才明白自己到了外头。

    两个孩子身上棉袄好几处被抓破,白花花的棉花露出来,上头不知染着谁的血,格外刺眼,让来人都心慌了,忙对着两个孩子从上倒下检查。

    先看到橘墨被抓得血淋淋的手背,可音音的手却始终缩在棉袄里。

    钟大娘哄着:“音音,是大娘呀!给大娘看看,没事了!”

    音音眼睛慢慢聚了焦,动了动,她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就有眼泪啪嗒落了下来,而她的眼睛还是大大地睁着,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大猫,那里。”

    钟大娘心疼道:“音音不怕,抓走了,没有了。”

    音音的泪一下子更多了,却还是道:“大猫,那里。”

    钟大娘哄,她突然喊了一声:“橘墨!”串儿赶紧把头发都散了的橘墨往前一推,橘墨的手已给包了起来。

    她比音音抖得还厉害,生恐小姐出了问题,她就没地方去了。她不想再被卖了,她见过太多坏人,在外面,活下来很难的。为了让她好好活下来,她哥哥差点给人打死。她要丢了差使,连她哥哥都没法跟着大少爷了。她抖得如筛糠,哆嗦着喊小姐。

    音音看到橘墨,哇一声哭了:“大娘,我的橘墨被大猫咬了,它要吃掉橘墨!”

    听到这句“我的橘墨”,八岁的橘墨才一下子放了心,慢慢不抖了,这才觉出手背火辣辣地疼。

    钟大娘一边安慰孩子一边终于拉出了音音的手,果然见了血,好在只一道,不像橘墨手背那么吓人。

    清晖院人匆匆往回,半路遇到同样匆匆而来的陆夫人。陆夫人先是一惊,看了刘氏一眼,实在没想到清晖院这么快就找过来了,这场恶作剧该是她救出孩子才比较好。

    刘氏在底下悄悄摆了摆手,问题不大,不管怎么着,都不过是孩子间的闹剧。怎么,兴这个野丫头气性上来打了陆家大小姐,就不兴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心里咽不下这口气还回去!

    孩子咽不下气,关一关放两只猫,多大点事儿,清晖院的大少爷再狂,敢打下人,敢打孩子?跟孩子当真,他还能算是个人!别说陆家大小姐,就是他们几家的孩子,陆家大少爷敢碰一指头,他们两边的老人就能闹到临城人人知道,就是陆家也不好收场的,这个年谁也甭想过。

    这边陆夫人还有些发懵,刘氏已经揪着自家女儿的耳朵转给清晖院的人看了:“这帮泼皮孩子就知道瞎胡闹,看把咱们小音音吓坏了吧!回头看我不让他们的爹狠狠打!”

    大姐儿常挨娘亲两下子,早已有了经验,娘亲是真怒还是假怒她比谁都清楚。此时知道娘亲不过是拧给别人看的,她立即呜呜哭着又是讨饶,又是保证再也不敢了。

    钟大娘抱着孩子只是冷冷看着。

    刘氏的戏热闹,但也得有人跟上才能演下去呀,对面人一声不吭,她这耳朵都拧出了火气,这下子闺女是真疼了,呜呜哭变成了哭嚎。刘氏是真没想到清晖院的一个下人,都敢不给她台阶下。再体面的下人,那也是下人!

    陆夫人开了口:“好了,跟大姐儿什么想干,都是珊珊胡闹,回头让老爷好好教导。”天这么冷,陆珊珊此时正围着暖炉让丫头陪着玩游戏呢,点心吃多了些,怕不动给积了食。

    提到大小姐,钟大娘不能无动于衷,这才抱着孩子浅福了一礼,恭敬道:“不敢。奴婢先带小姐回了,一切自有老爷和少爷做主。”

    就是这样恭恭敬敬的钉子,让陆夫人不舒坦极了,可此时也不是给奴才下马威的时候,她只能让对方走。

    人走没了,越品这个熟悉的味儿越不是滋味的陆夫人,还在原地气得冷笑:“你们看看,这就是清晖院的下人,我好声好气你们看看他们这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陆家是他们的呢!我敬老,愈发敬出这些祖宗了!咱们倒看看,老爷怎么做这个主!”

    其他人俱都低头不敢搭腔,他们看见了,可他们也看到清晖院小姐的样子了,属实有些干冷冬日中,丫头婆子都意识到,这件事不会善了,只是不知这次到底怎么了。

    就连陆夫人回到院子坐了一会儿,都开始觉得不踏实了,毕竟见了血了,大年下,见血可晦气啊。她看向刘氏:“你说清晖院那边——能怎么着?”

    看到陆夫人这样子,刘氏再次觉得白瞎了这张脸,如果这张脸长在她身上,整个陆家都早拿下了芝麻大点事儿,一个当家主母先慌了,要是这么怕,早先还天天要给女儿出这口气又不撑事儿又容不了事儿,让她有时候忒看不上了。

    刘氏笑道:“能怎么着?最多把那几个婆子丫头都打一顿,他大少爷厉害他又不是没打过!就是让他打死,他敢真把人打死吗!”

    刘氏心道真要论罪魁祸首那就是陆珊珊,陆家大少爷能怎么着,有本事也把陆珊珊打一顿呀!只要不敢碰陆珊珊,他堂堂陆家大少爷就不能碰他们家的孩子,欺负人也不带欺负到小小孩子身上的。

    看到陆夫人那没出息的样子,刘氏轻言软语安抚:“姑奶奶担心什么,就是让姑奶奶自己想,他还能怎么着?”

    陆夫人突然道:“你说这次,那个死丫头会不会再要一间铺子?”还是最好地段的最贵的铺子。

    刘氏一噎,迟疑道:“不能吧?”小孩子之间闹一闹,也能要铺子?她仔细一想,“上次不就没要?”上次不就讨巧要读书。

    两人想到这里,倒还真有些担心了。陆夫人更是心里不踏实,别自己儿子还没成人呢,陆家值钱的好铺子都被清晖院给掏走了。

    看到上来轻手轻脚添香的丫头,陆夫人不耐烦道:“赶紧拿下去,换我往日用的。”什么好玩意,还说金陵城的贵人都用,一点香味都没有,比她的桂花香差远了。

    陆家茶楼里,刚刚送走一位南面回来的掌柜,陆子期才坐下端起茶盏,脸上淡笑已不见。老掌柜说了,想当一个好的生意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最好都是笑的。和气不一定能生财,但准确的判断加上表面的和气,很容易生财。

    所以,管对面是什么,含笑就是了。

    陆子期收了这几日练习的笑,端起茶盏,就见钱多匆匆进来。看到钱多神色,还没入口的茶,就被他放回了桌案,起身往外走,让钱多跟上边走边说。

    听到钱多第一句话,少年本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一下子更冷了。

    “那边院的几个孩子把咱们音音小姐给欺负了。”

    钱多能听到身边少爷加深的呼吸声,他赶忙几句话把整件事说了,这时已到了茶楼外,小厮已经把马牵了过来。陆子期接过缰绳,翻身上了马,回头看向匆匆跟上来的钟伯,他试着——含笑,阳光下,跨坐马上的挺拔少年,玉面红唇,端得好看。

    尤其是这微微一笑,不知情的人瞧着只觉得这公子又好看又温和,真真应了那句公子如玉。

    含笑的少年,说话的声音却是切齿的冷:

    “钟伯,你说他们是不是料定快过年了,我铁定拿几个孩子没辙?”说着他笑得冷了,“我倒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我还是个人,真有意思。”说完一扯缰绳,直奔陆家去了。

    到了清晖院,陆子期冷了一路的脸才松了松,一边换下外面大衣裳,在火盆旁伸手把周身寒气去了,一边问丫头音音怎样。

    迎上来的丫头小声说着,“请过大夫了,说是吓着了,药已经煎上了。”说着递上药方子,陆子期见上面有龙骨、柏子仁等安神药物,皱了皱眉,大夫给一个孩子下的药这样重,可见孩子吓狠了,可如此寒凉的药物,音音脾胃怎受得住。

    他吩咐钱多拿拜帖去赵家,请一请专为赵家小姐看诊的老大夫,这才到了正房这边,脚步放轻了些。

    迎出来的串儿红着眼圈,陆子期一入门帘,就听到东边碧纱橱里钟大娘轻哄的声音:“音音乖,咱们喝些温水,喝完哥哥就回来了。”钟大娘心焦,即使回到自己的小床上,孩子也始终绷着,好像生怕哪里突然会蹿出什么一样警惕着,两只小手攥着就没松开过。

    大约是听到喝温水哥哥会回来,女孩警惕得一绷,随后伸头就着茶碗咕咚咕咚就喝。转眼,大半碗温水就给孩子咕咚下去了。

    随后就听哇一声,陆子期立即进了碧纱橱,就见钟大娘拿着帕子替音音接着,后头小丫头忙捧着盆上前,音音强逼自己喝下的汤水,一下子都吐出来了。

    “这可怎么好”钟大娘拍着孩子后背喃道,这才见了自家公子,忙让开位置。陆子期一眼就见到了孩子雪白手背上的血痕,显然处理过,可依然触目惊心。

    他接过丫头递过来的新帕子,坐到了钟大娘让开的位置,一边轻轻拍着音音小小的背,一边轻给她擦着口鼻。

    音音抬头,看到了哥哥,女娃的嘴巴撇了撇,扑到哥哥怀里,搂紧了哥哥的脖子,这才又呜呜咽咽哭起来。

    钟大娘看到音音始终攥着的小拳头一下子松开了,才算放了心。

    陆子期能感觉到怀中的音音两只小胳膊紧紧搂着自己,哭得整个小身子都在颤,明明好好养了一年,这会儿陆子期还是觉得,自己的音音怎么还是这么小一团,像一只不敢放声呜咽的小兔子,哭得人心疼极了。

    一想到这么小的音音被关在那个屋子里,面对她最怕的猫,陆子期手上动作温柔,牙根却咬紧了。

    他抱着孩子一遍遍哄着,直到累极的音音趴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陆子期轻轻把音音放下,拉过被子盖上,这才接过旁边丫头用温水打湿的帕子,轻轻擦着音音泪湿的脸。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孩子睡着的小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此时一双小手还死死攥着他的衣角。

    碧纱橱内外都是一片安静,陆子期隔着锦被轻轻拍着音音后背,突然孩子一个激灵似乎要醒过来,他忙俯身按住孩子要乍起的小胳膊,整个人都笼着锦被中的女娃娃,孩子重新感觉到安稳,颤动的睫毛安静了,似乎要睁开的眼睛稳稳闭着,慢慢地,音音的呼吸重新平稳下来。

    陆子期一动,旁边的钟大娘赶紧递过来一个长条枕头,陆子期熟练地接过来抵住音音后背,同时松开了落在孩子后背上的手,让睡梦中的孩子觉得好像依然被人托着抱着,慢慢松开了攥着衣角的小手。

    陆子期忍不住拿手碰了碰音音睡得红扑扑的小脸,重新给她掖了掖被子,这才起身。

    一出碧纱橱,周围人就觉自家大少爷身上的气息一下子变了。碧纱橱内的大少爷还是一个温柔耐心的大哥哥,碧纱橱外的大少爷一言不发,浑身都透着冷。

    串儿捧着黄铜盆的手一下子握紧,本来安静的水面一荡。

    陆子期瞥了捧盆的串儿一眼。

    只一眼就让串儿觉得周身发寒,紧张得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好在大公子只看了她一眼,就提步出了堂厅,串儿觉得魂儿这才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回过神来的串儿身子还在轻轻颤着,铜盆里的水跟着轻轻晃荡。钟大娘好笑地看着这个吓傻了的丫头,一个铜盆端到这时候,里头的水都凉了,她都不知道放下来

    钟大娘伸手要接过来,串儿才恍然自己还一直端着盆水,赶紧放到了一旁的黄花梨木脸盆架子上,这才惶惶不安低声问钟大娘,自己是不是该出去跪着请罪。

    钟大娘看了看碧纱橱,里面依然是安稳的,孩子睡得正好,她这才转身看向串儿,“不用了。”

    “这过去了吗?”无论如何,音音小姐都是在她带着的时候出的事情。

    “过去?”钟大娘看着外面冷肃的冬天,“你算过去了,只是那些人,还没开始呢。”

    钟大娘的声音是一向的温柔,听得串儿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下子又想到了刚才大少爷瞥过来的那一眼,没有任何情绪,甚至眼波都未动,却让人觉得寒到骨子里。

    身旁钟大娘已来到了门口,吩咐丫头去找管花木的匠人,“今年才移过来的桃树,还是得把树衣裹厚一些,我瞧这个冬天是越来越冷了。”

    原来院中那株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桂花树早已被整个掘了根,变成炉膛里的柴火烧了。要种桃树是音音的主意,当时大少爷听了,就直接吩咐人从花园里挑最好的桃树移了过来,听说后来陆夫人赏花,看到那个留下的大坑气得两天没能好好吃饭。

    穿着青缎棉袄青色褙子的丫头听了吩咐,赶紧去找花匠了,清晖院里好像重新恢复了正常,院外角落里探头窥探的婆子跺了跺快冻麻的脚,觉得自己可以回去交差了。

    “找花匠?”陆夫人看着旁边正跟着奶娘玩花绳的女儿,重复了一遍婆子的回话。

    婆子点头,“老奴看着进进出出的,该是没什么事了。”

    陆夫人摸了摸自己精心养出来的长指甲,昨日才让丫头用暖房里熏出来的凤仙花染了,此时正是红得最好看的时候,整个人都放松地靠着铺着锦缎厚椅搭的圈椅,抬头看向旁边喝茶的嫂子:“都有心思伺候花草了,这就算过去了吧?”

    刘氏就没担心过,一笑道:“我的姑奶奶,那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回头咱们就使人带着礼上门替孩子赔不是,孩子之间玩玩闹闹,不过去还能怎么着!”

    陆夫人就是一直在想这个“还能怎么着”,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清晖院能怎么着,这要是陆家大少爷真把几个孩子怎么着了,那可真成了混账玩意了。这么一想,陆夫人看着自己染得红红的指甲觉得更好看了,这颜色正,年前再染一次,就能好好过年了。

    到时候好好拜拜神仙祖宗,把晦气除了,美美地过一个年,就等新的一年一切顺当起来。有了这次教训,那个小的总该老实一阵子了。想到这里,陆夫人又看了一眼自己嫂子,好歹嫂子倒是拿个主意,把清晖院那个小扫把星给送走了,她才能真正舒心。

    那就是个心眼跟藕眼一样多的野丫头,惯会讨好老爷,溜须拍马。没了这个晦气的,她就不信清晖院在老爷那里还能有好,还不是三天吵两天杠的。

    至于准备礼物致歉这些小事,就不用她一个陆家主母操心了,快过年了,她要操心的事儿多着呢。一场小孩子之间的玩闹,整个陆家都看见了,她这个给人当后娘的大冬天亲自去解劝,就差直接吃清晖院下人的排头了,让谁来说她都仁至义尽,她就不信谁还能说出她一个不是来。

    这边陆夫人刚吩咐把年夜饭的菜单子拿上来,她要好好看一看,就听外头有婆子还没进屋就扯着嗓子鬼叫:

    “不好啦!”

    “夫人,不好啦!”

    陆夫人太阳穴一跳,登时就要让人掌婆子的嘴,大过年的满嘴里什么“夫人不好啦”,这么不会说话的婆子要嘴干什么!

    谁知陆夫人还没发作,就听到婆子的破锣嗓子:

    “大少爷带人来啦!打上来了!”

    这次陆夫人的太阳穴直接不受控制地突突狂跳,刚刚放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打?打谁?

    她赶紧让人把女儿抱到自己身边,还是她嫂子在旁提点,陆夫人才回神:“快,快去请老爷!”

    就是精明如刘氏,看到陆子期带着人来了陆夫人院子,都想不明白这次这个陆家大少爷到底要干什么。

    一看到带人进来的陆子期,陆珊珊就吓得往奶娘身后躲,奶娘也吓得很,只是没地儿躲。陆夫人颤颤站起来,脑子里都是上次自己院中一溜噼里啪啦的打板子声,色厉内苒道:“你们要干什么!我看谁敢!”

    陆子期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一摆手,先是两个水灵灵的小丫头上来,轻声细语对陆夫人道:“夫人放心,咱们会好好看着小姐的,准保一点都不会碰到咱们大小姐。”

    陆夫人脑子还是蒙的,只见这两个丫头果然就恭恭敬敬站在带着陆珊珊的奶娘身侧,显然什么都不敢对她女儿做,陆夫人还没来得及放心弄清楚陆子期今天到底是要演哪一出,就见始终站在门口一侧连一步都没迈进来的陆子期又一抬手,陆夫人就觉脑子轰一声。

    后来陆夫人才意识到不是脑子轰一声,而是屋内轰的声音。

    跟着进来的粗壮婆子二话不说,抡起手中短棍就开始砸。

    一时间不光陆夫人,陆夫人院中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只能听见哗啦哐当的声音,清脆的是古董花瓶被击碎的声音,沉闷的是短棍落在上好木器上的声音。

    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人,立即开始喊叫乱跑,但大少爷显然是有备而来,院子里站着铁塔一样的随从把门一堵。有机灵些的想寻别路溜出去,却发现整个院子被大少爷的人守得铁桶一般,别说陆夫人的人就是只猫狗都出不去。

    正房里都是陆夫人的惊叫和陆珊珊惊恐地哭喊声。

    听到陆珊珊撕心裂肺的哭声,陆子期好像才满意了,他转了身,背对着乱糟糟的屋内。此时太阳西斜,冬日的太阳没有温度,挂在那里,洒下冷冷的光。

    身后的碎瓷声、击打声、哭喊声,这一切好像对陆子期都没有任何影响,他只是站在那里,瞧着远处的太阳。耳边响起的是音音的小奶声,她说冬天的太阳好像一个没热的饼子,挂在那里,看着就怪凉的,让人连咬一口的想法都没有。

    这么一想,陆子期分外仔细瞧了瞧太阳,就像一块没有热气的饼,冷淡地对着这个充满嬉笑怒骂荒诞无常的人间。

    慢慢的,身后的打砸声零星了,然后停了。

    跟着来的婆子收了木棍,立在两边。她们不是陆家人,都是跟着家里男人从西边过来的,是西边那条商线上的人,她们只听主子吩咐,哪管什么夫人小姐。

    陆子期这才转身,看了一眼里面,能砸的都砸得干干净净。为首的婆子从小主子眼里看到了赞许,这是认可了她们,觉得她们活儿干得不错。小主子觉得她们干得好就成了,她家男人第一次见到小主子,回去就抽了半宿的烟,撂下烟斗就说了一句话,“干,以后就跟着这位新主子干!”婆子当时就明白了,她家男人这是看准了人,做出了选择。

    冰冷的阳光落在陆子期身上,让少年过于好看的脸显得如这个冬日一样:没有温度的冷。此时刘氏紧紧贴在陆夫人圈椅后,这个圈椅是整个屋子里唯一完好无损的东西。陆夫人整个人都瘫在圈椅上,旁边是搂着陆珊珊的奶娘,已经面色煞白。

    一下子安静下来的院子里,只能听到陆珊珊好像怎么都停不下来的哭声,声嘶力竭的哭声快没了人样子,不知道为何,曾靠近过鬼屋的丫头,觉得大小姐哭到最后,声音就像那只发了狂的猫。青天白日,想明白的丫头一个哆嗦。

    陆子期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屋内,验收成果,连一眼都没有看屋内几个人,转身就带着人离开了。

    屋内两个丫头赶紧冲着一片狼藉中的陆夫人行了礼,还是轻声细语,无比恭敬:“夫人,我家少爷说,大过年的,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说着更恭敬道,“少爷还对大小姐说,要知错就改,别有下次了,这次连累了这满屋子的花瓶桌椅,下次东西可就不能替人顶罪了。”

    说话的丫头要多恭敬就多恭敬,声音要多轻软有多轻软,好像生恐吓着孩子。可陆夫人院子所有人,都只觉不寒而栗,陆珊珊已经快哭不出声了,睁着仇恨的眼睛,愈发像那只发狂的猫。

    话说到了的丫头又行了一礼,就转身快步跟上前面人群,离开了陆夫人的院子。

    陆夫人伸出来要怒斥的手抖得不像话,到底有没有人能说句话,这陆家大少爷还能是个人?这就是个没有人伦的鬼!

    是了,陆子期十岁那年看着她的眼睛,明明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长得还那么好,可偏偏就让当时的陆夫人心里发寒,觉得哪里不对劲。今日想起来,才认清,就是他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里面没有惧怕,没有情绪,没有人伦,好像俊秀的皮囊下住着——一只鬼!

    在那个阴暗的拔步床前,这个让陆老爷自豪的俊秀儿子,让当时野心勃勃的陆夫人看到了森森鬼气!

    清晖院的人眨眼间都离开了,清晖院的大少爷从来了一句话都没有说,只留下一片狼藉和一地惶恐惊惧的人。

    刘氏这才敢站直腰,第一眼先去看那个据说是前朝的花瓶,碎得拼都拼不起来,还有那个镶翡翠的香炉翻滚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那块翡翠石硬被人敲碎的。这活儿干得是真细致,真是连一点完整的东西都不留。

    如此,陆夫人坐着的这把圈椅,还有她们这几个人,成了这片废墟中唯一完整的东西,好像一个孤岛,意识到这一点的刘氏只觉得寒气从脚底蹿了上来。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这边陆夫人铁青着脸带人到旁边厢房等着,外边有人来,陆夫人一下子站了起来,“找到老爷了?”

    来人低头:“找到是找到了,少爷的人拦着说老爷会的是雅客,不让咱们通禀。”

    陆夫人气得倒仰,浑身乱颤:“给我打死这个没用的!不让你们就不去了?是不是清晖院的人是你们祖宗?陆家怎么养出你们这样没用的废物!一个个胆子是不是都喂了狗了?还是你娘生你的时候就没给你带呀!”

    气懵了的陆夫人一下子把这些年养出来的气质仪态都忘了,恨不得跳着脚骂死这些没用的,还是刘氏在旁边按着,陆夫人才想起来自己是陆家主母。

    她嫂子又是提点又是安抚,“姑奶奶不气,天大的事儿还有老爷呢,姑奶奶就安安生生坐下来喝茶,咱们不跟那些眼里没有规矩的一般见识”

    刘氏这边正解劝着,就听外头又来信:陆夫人娘家兄弟房中也是这样。

    刘氏一下子怔住了:谁家?哪哪儿样?

    反应过来就是自个儿的屋子,刘氏声音一下子没压住,尖得刺耳:“哪样?这——样?”后头两个字直接劈叉了。

    刘氏这下子终于知道胸闷的味道了,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厥过去,她觉得眼晕得狠!她想嚎啕,她想破口大骂。

    她那一屋子木器可都是咬着牙置办的,都是南边过来的贵货。她娘家弟媳几次想讨一个小摆件,她都愣是咬住没松话,那可是一套的!是顶贵的!

    她的钱!她的品味!她的身份!

    凭什么!凭什么带累她的一套好木头!她要传家的好木器!

    陆夫人没想到自己这边砸着的同时,自己娘家兄弟院子里也上演着同样的情景,她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欺人——太甚!

    就是拼着这个年不过了,她也决不能让这件事轻易揭过去!

    老爷这次必须给她一个交待!

    当陆老爷从孙家出来的时候,陆夫人派过去的人可算能到陆老爷面前了,这人一看陆老爷的脸色,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老爷这样子,是不痛快啊。

    陆老爷确实不痛快,脸上挂着的笑一出孙家大门就一下子抹去了。上马车前,他不觉回头又看了一眼孙府的大门,这才上了车,甚至没看到旁边急得捉耳挠腮的陆夫人的人。

    陆老爷沉着脸坐在车里,转着手上扳指,他们陆家到这一步,钱财算是走到了顶,可到了孙家门上,还是时时处处低人一等。

    孙家连个管事的,和气恭敬的笑容里都带着一种戳陆老爷心窝子的居高临下!更不要说那些更和气有礼的孙家人。

    他不过提出家里小儿子开蒙三年很会读书,正好能跟孙家下面的孩子多多交流。他想的是把这份用钱砸了好几年的关系延续到小辈,慢慢地成个通家之好,孙家穷他们陆家有的是银子,怎么看对方都不该拒绝。

    哪知对方根本不接这个茬儿,直接转开话题,等他厚着脸皮再提第二次的时候,对方居然笑都收了,只说了一句:“家里规矩大,只怕府上小少爷受不得这种拘束,倒怠慢了。”

    当时陆老爷的俊脸差点没绷住,这是能看上他家的银子看不上他儿子呀!这是赤裸裸地瞧不上他们陆家!

    陆夫人院中的小厮提心吊胆,听着没有一点动静的车厢,看着离陆家越来越近,这真不能再拖下去了,要是到了院子都没把事儿跟老爷说了,回头夫人还不知什么样呢,只怕自己好不了。

    眼看再拐个弯就上了陆府所在的大街了,小厮一咬牙,开口报有事。

    听到马车内陆老爷阴沉的声音,小厮差点直接打了退堂鼓,可想到陆夫人生起气来不管不顾的样子,小厮只得哆嗦着把事儿回了。

    就听车厢内直接摔了茶盏,一连三声咬牙切齿的好,然后是陆老爷怒极的声音:“人家才看不起我陆家的规矩,他就给我显摆没规矩打我的脸!好得很!”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陆府门前,管家早已在门口等着,迎上来的时候听到陆老爷的声音,陆家大管家直接一个冷战:老爷果然气狠了!

    这次大少爷确实做得太过了!老爷绝对饶不了大少爷,只是不知到底会如何收场。

    于是很快整个陆家都知道,陆老爷雷霆之怒,大少爷这次只怕要吃大亏了,甚至有人悄悄议论:清晖院这个年过不好了。

    “还过年?只怕这清晖院能不能住得稳都是两说。”

    上次陆老爷这么生气,还是大少爷烧书房的时候,结果怎么着,大少爷被发配到庄子上三年。

    这次等着瞧吧!

    这次再被赶出去三年,等回来恐怕什么都晚了。当年被赶出去,还有原配夫人的情分在,三年又三年,新夫人都不新了,早先原配夫人的情分还能有多少?没了情分,现夫人又美,一双儿女就在旁边,小少爷又是会读书的,到时候大少爷就是再想回来,还有立足之地?

    看看吧,大少爷再聪明能干,还是太年轻,他不明白,没娘的孩子就不能有脾气。

    陆老爷连正房都没回,直接让开了祠堂。

    陆家下人都看到,这次是陆老爷身边最能干的管事直接肃着脸去清晖院传人,整个陆家人心浮动,原本想要攀上大少爷这条船还没来来得及走动的,此时都满嘴念佛,幸灾乐祸看着那些投了大少爷的下人,这一年谁也没他们红火。

    结果,怎么着,到头了。

    第24章 “别担心,我知道自己的价儿,就是狂,也是可着自己的价狂。”

    陆家祠堂外, 陆老爷负手看着陆家祠堂匾额。

    旁边是哭得抽抽搭搭的陆夫人,还有奶娘怀里哭得眼睛都快睁不开的陆珊珊。

    此事甚大,陆夫人的娘家人也都在后头站着。刘氏倒是没哭, 只惨白着一张脸,恭敬里难得透出两分作为娘家人的傲气,话说得不卑不亢,甚有几分道理:

    “咱们贫家小户的, 大少爷看不上咱们,这么多年了,我们也不敢怨。可再看不上,也不该借着孩子闹剧,大过年把咱们家都砸了!”说到这里,刘氏略略提高了声音:

    “外头人笑我们娘家人不受待见、软弱无能, 我们认了。可外头人笑话陆家上下荒唐没规矩, 我们姑奶奶作为陆家夫人可是不能认的!娘家人的脸面,我们姑奶奶有时可能顾不上,这陆家大家的规矩脸面, 我们姑奶奶可生怕辱没了。”

    不知哪句话戳到了陆老爷, 旁边人肉眼可见陆老爷额际青筋跳动。

    陆夫人悲悲切切道:“后娘难做, 妾一直知道,可妾就是——”后面的话当着人就不好说了, 可这片心这些年来她不知跟老爷剖白过多少回, 她什么都不求,就图跟陆老爷好好过日子,再被人骂再难做人, 为了陆老爷这个人她都认了。

    “外人作践妾, 家里人也作践妾这些年为了这个家为了老爷能忍的都忍了。可今天, 他作践到妾的孩子头上,作践到妾的娘家头上,妾是再不肯忍的!”

    陆夫人说这话的时候,正好清晖院的人过来了。一时间其他人也说不好,这是该说大公子过来了,还是该说大公子被押过来了。

    毕竟,去清晖院传人的可是老爷最得力的长随,最明白老爷心思,此时长随一张脸一点表情都没有,完全是公事公办把人带了过来。

    始终看着祠堂牌匾的陆老爷转身回了头,目光冷得很,旁边无论是下人还是刘家人都不敢则声了。

    陆老爷就这么看着走过来的大儿子,然后拍了拍身边陆夫人的手,清楚说了三个字:

    “你放心。”

    不远处,看人老辣的钟伯心头一跳,一向镇定的老脸上皱纹一颤。来到陆家二十年,他总觉得没能真正看清陆老爷这个人。这一次,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陆老爷是一个商人,一个真正的商人。

    他纵容自家公子,固然有愧疚有感情在里面,也有一个商人最根本的考量:这个儿子值这个价。

    这一刻,钟伯读到的是一个商人冷酷的衡量:这个儿子是否还值得他下这些血本?

    他从陆老爷打量自家大公子的眼中,看到了一个商人的决定:及时止损。

    正是在供奉陆家祖宗的祠堂前,陆老爷剥去了所有血脉的考量,只剩下为陆家长远计较权衡。

    陆老爷的目光阴沉,没有温度,更遑论温情。

    陆子期同样没什么温度的视线,迎上了父亲的目光。没有一丝热气的太阳撒下冷冷的日光,忽然一道风来,带着北方朔风特有的凛冽,是侵骨刺肤的冷。

    冷得裹着狐狸毛斗篷的夫人小姐都缩紧了身子,满院的下人都缩了脖子,手不觉往棉袄袖子里藏。

    只有看过来的陆老爷和同样看过去的陆子期一动不动。

    站在少爷身侧的钟伯,一颗久经世事的心突突跳着,他意识到自己算错了:他以为少爷展露的商业天赋足以让少爷在陆家稳稳立足,可是陆老爷最需要的不是这个,甚至陆老爷似乎没有这么需要这个。

    钟伯看向自家大公子,可这个场合,众目睽睽,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陆老爷率先转身进了祠堂,陆子期抬步跟上。

    钟伯突然低声喊了一声“少爷”,陆子期回了头,钟伯有满腔的提点,可当着这些人却是一句都不好说。

    哪知道陆子期瞧着钟伯一脸严肃的样子,突然笑了。

    其他人见大公子感叹了一声:“钟伯啊。”然后靠近钟伯低声说了句什么,就见钟伯面上神情复杂至极,整个人好像愣在了冰冷的风中,苍老的脸上画出一个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

    这一刻,钟伯只觉得荒唐,他的小姐离开韩家,她说侯门权贵却一丝人味都没有,她要去过烟火人生。可是,市井出身的商贾人家,又有多少人味儿呢。钟伯看天,天蓝得很,连一丝云都没有,只有冷。

    这天下,哪里有他家小姐想过的——烟火人生。

    陆夫人和刘家人都死死盯着祠堂,只见陆家大少爷一入祠堂,两边人就把厚重的祠堂门一关,阻断了外面所有人的视线。

    陆夫人等人又把目光转到清晖院人尤其是钟伯身上,都纳闷死到临头,陆子期到底跟这个死老头子说了句什么,可任凭他们怎么打量,钟伯都依然是那张冷峻恭敬的脸,不再起一丝变化。

    陆夫人嘁了一声,什么豪门大族出来的,在她看来不就是会装模作样,说到底就是一个给人使唤的奴才。就碍着这一分没人能说清的背景,她这个当家主母还得捏着鼻子给这对老汉老婆娘脸。

    等着吧,弄下去里头那个小的,她早晚把这对老不死的一块收拾了。他们看她的每一眼都让陆夫人膈应,明明是平静恭敬的目光,可陆夫人就是从中读出他们的蔑视,那种高高在上的蔑视。

    陆夫人曾经从前一个陆夫人脸上看到过这种目光:平静得看起来不带一丝傲慢的傲慢。那时候,前头那个已经瘦得只剩下一身黄皮挂在骨头上,而她正是美艳逼人风华正茂。她本是带着一个胜利者的怜悯来的,甚至还专门穿了素淡的衣裳,只略略施了脂粉,都没很打扮。

    这是正当年的美人对一朵明日黄花的怜悯,是胜利者的心软和大度。去之前,她是很想叫一声姐姐的,很想对她好一些。

    可对方看过来的一眼,内中不见任何惊艳,没有任何她想象中的嫉恨,平静得让陆夫人只觉得自己衣裳也选错了,妆容也太清淡了,哪儿哪儿都不对,一下子在那个裹着素淡锦绣的骨头架子面前落了下风。

    当她想要说些什么找回场子的时候,那黄皮骨头架子挥了挥手就让她退下了,甚至一句话都没说,她就给那个绷着脸的钟嫂请到了门外。

    最初的气怒很快下去了,那时也是这样一个干冷的天,她看着自己抬起的丰腴完美的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笑了。出身高贵又怎样,镇定自若又怎样,还不是一个姿容不再的老女人。

    再是满腹诗书再是高门贵女,在这场局里,都再也翻不了盘。她看着陆家华美的亭台院落,名贵的花木,她年轻,她美艳,她就是做错了事儿都是迷人的,那个男人呀看到她,即使还生气,都无法忍住不碰她。

    陆夫人收回落在钟伯为代表的清晖院一干人身上的目光,笼了笼身上的大毛白斗篷。往日陆夫人喜欢或艳丽或娇嫩的颜色,她知道陆老爷也喜欢那样的她,只是今日陆夫人是堪怜的,就选了这件白色斗篷。美人嘛,什么颜色都是配得上的,人群中不到二十六岁的陆夫人鹤立鸡群,看着对面人的目光带着高高在上。

    这一次,她绝不相信老爷还会轻飘飘放过。

    院子里的下人也都悄悄打量清晖院的来人,可惜却从中看不出任何端倪,也不知钟伯钟大娘是怎么调教的,这下面的人一旦进了清晖院很快都变成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钟城不动声色瞧了钟伯好几次,他和钱多已经听到了下面好些风言风语,虽嗤之以鼻,但难免担心。他们始终都明白,他们少爷再是能干,都耐不住人家那边是陆老爷的枕边人,他们这边要不是有个嘴甜的小姐,可能老爷一年都不愿意见他们少爷一回。

    钟伯没有给自己孙子任何回应,他看着紧闭的祠堂门,耳边还是大公子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大公子说:

    “别担心,我知道自己的价儿,就是狂,也是可着自己的价狂。”

    祠堂里,陆老爷阴沉的目光看着这个大儿子,他太懂这个儿子了,一身反骨,最学不会的就是低头。也是,从小就没打过,没挨过打的孩子,骨头能不硬吗?

    陆老爷满脑子都是在孙家感受到的屈辱,这样的屈辱是他永远不能说出口的。他是临城巨富,在外人看来最该春风得意,过的都是一马平川的顺遂日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路走来,他受了多少挫折屈辱。

    他曾也想靠着自己改换门庭,但有时候,就是怎么努力都没有用,考不中就是考不中。他认命了。

    如今,他看着眼前这个直到此刻都没有低头认错意思的儿子,盘算着陆家的未来,他觉得也许他犯了错。这个指望不上了,他还有儿子,就是小儿子指望不上,他还可以有更多的儿子。

    陆老爷在品着他人生的屈辱与不甘,也在度量着眼前儿子的价值,在思索着陆家的未来该怎么走,这决定着他今天到底该怎么教导——这个儿子,也决定着走出这个祠堂门,他该往何处走。

    静默的祠堂里,陆子期在读着自己的父亲。

    祠堂上供奉着陆家祖宗的牌位,两边点的是粗大的白蜡,墙上投着父子两人的影子。

    在这间阴寒的祠堂里,陆子期把父亲最后一点也读明白了。

    他低了头,看着冷森森的青石地面,少年人轻轻笑了笑。

    他喊:“父亲。”

    目光阴沉的陆老爷抬了眼,很是诧异,这个儿子轻易不喊父亲,这一年来,即使不得不尊规矩上称呼,也根本不像喊父亲。有多久没听到大儿子这样叫他父亲了,是三年还是四年,他都记不清了,太久了。

    少年人抬起面容,烛光下,少年俊美的容颜是难得的平和,没有了往日的冷颜以对,陆子期又叫了一声父亲,然后道:

    “为我准备书房吧,我当读书,荣耀祖宗。”

    一语落,祠堂一片安静,能听到陆老爷起伏的呼吸声。

    第25章 终于,祠堂的门,开了。

    祠堂里, 陆老爷甚至怀疑自己没听清,他这个从来都学不会低头的大儿子说什么?

    说,他要书房, 他要读书。

    很长一段时间,他这个大儿子甚至连“书房”两个字都听不得。

    陆老爷呼吸滞了滞,开口的声音都发紧:“此话——”

    “自然当真,话岂是能乱说的。”陆子期面容安静, 平淡却有条有理分析陆家当前局势,每一句都砸在了陆老爷的心坎上。

    “陆家再无人中举入仕,别的不说,就是临城上面那些当官的也快要把陆家当软柿子捏了。到时候,再多的钱财,也撑不过三年两载, 就——”陆子期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少年说话很是直接,淡淡吐出四个让陆老爷心头一紧的字:

    “瓦解冰消。”

    那时候陆家只能配合,随着生意越来越大, 一旦得罪人, 直接被寻个由头, 家破人亡也不是不可能的。

    要么做一头听话的驴,不听话就做一只被剖腹取卵的死鸡。

    陆子期的这个比喻听得陆老爷手都冒汗, 可他知道这个儿子看得准, 说得对。

    陆老爷再次仔细打量自己这个儿子,这次他目中阴沉一扫而光,眼睛发亮。他对儿子的认识还停留在四五年前, 他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多聪明的。当年初一开蒙, 临城最好的夫子就双目发光, 直说这就是读书的材料,将来中举都是可待的。

    陆老爷的手按住祠堂桌案,盯着儿子的眼睛,许了诺,也提了要求:“你想要什么,父亲都给你!列祖在上,父亲望你不要辜负!”

    陆子期看着上面几个牌位,对着陆家祖宗起誓:“定高中荣耀列祖,否孩儿纵死亦无葬身地。”

    “孩子,快不要这么说!只要你有心,祖宗是信的!”陆老爷待陆子期说毕,忙出言拦阻。

    少年恭敬叩拜行礼,额头触到冰凉青石地面的那一刻,隐在阴暗里的脸说不出的冷,再抬起时却是难得的平和从容。

    陆老爷没忍住,说了声:“好!”

    “你有此志,好!”

    隔着厚重的祠堂门,外面看似平静的众人都竖着耳朵听,好像听到了陆老爷陡然拔高的声音。刘氏的身子都忍不住朝向了祠堂方向,想要听得更仔细些,进去这么会儿,陆老爷终于发火了?

    可惜没听准,好像是一个字,那就该是“打”

    陆夫人敲了敲手中暖炉,撇了撇嘴,就该拉开祠堂门当着众人噼里啪啦地打,一次把他陆家大少爷的威风打掉个精光,看看以后他怎么还有脸使唤下面的人闯她的院子。

    她忍不住低声对嫂子道:“不会就是打几下手板子吧?”如果是这样,她可是要闹的。

    虽然依着这位大少爷的脾气,跟老爷闹崩是早晚的事儿,但她可是忍得够够的了!这次都惹到她闺女头上了,老爷再不拿出些态度,难道还得等到踩到她儿子头上?那可是万万不成的!就是这次了,她非得让清晖院看清:这陆家到底是谁做主!

    敢砸她的院子,看看,进祠堂了吧!这祠堂呀,难进,更难出。就不知这次陆家高高在上的大少爷,是瘸着走出来,还是被人抬出来喽。

    陆夫人纵然抱着手炉、披着厚斗篷,也忍不住原地动了动,北方的腊月实在是太冷了。论理说该让奶娘抱着女儿回去的,可陆夫人还是不放心,得确保老爷出来的时候还能看到女儿哭肿的眼。

    这会儿陆珊珊不仅让奶娘抱着暖着,脚底下还踩着一个小丫头弯腰托着的脚炉,倒是也冻不着。

    忽然祠堂前人听到另一边的动静,都借着转身看过去的档跺脚暖身子,始终没什么反应的清晖院下人一下子跟都活过来一样,全有了动静。

    就见一个穿着海棠红对襟袄带着毛茸茸围脖的小姑娘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丫头婆子。冬阳下,小姑娘一张露出来的小脸比最上等的白瓷还细,小小年纪就眉目如画,一出现就抓了人的眼。

    来人自然是清晖院那边的小姐。

    谢念音到了清晖院下人中才住了步子,后头跟着的八岁小丫头也赶紧停了,再后面跟着的串儿呼呼喘着气算是追上了。看到钟伯看过来的不认同的目光,串儿说不出话,她是该哄着小姐不让小姐知道,可小姐那么聪明,她哄不住啊

    反被小姐套了话

    小姐跑得又快,她,她也追不上啊

    钟伯不用听都知道就是这样,小姐一向乖巧,他倒不担心别的,只是今日实在是冷,只怕冻着自家小姐。

    好在不一会儿,钟大娘也带人过来了,还带着斗篷手炉,钟伯才略略放了心,只不知这一站要多久,小姐到底年幼,只怕冻坏了孩子。

    钟伯低声对音音道:“别担心。”

    音音冲钟伯笑了笑,又转头看向紧闭的祠堂门,软声到:“我不担心。”她哥哥最是聪明,没什么好担心的。这样说着,音音攥紧了斗篷。

    陆珊珊伏在奶娘怀中,这时候从厚毯中露出眼睛,瞧着音音的方向,挑衅地笑了一声。

    音音只看着祠堂门,根本不理她。气得陆珊珊使劲一蹬脚炉,弯腰的丫头本就站得辛苦,上头突然的一使力,一下子歪倒在地。

    陆夫人呵斥了一句:“哪里来的野丫头,也配进陆家的门!”说着瞪眼道:“赶紧哪来的给我扔哪儿去,我见不得这种腌臜玩意!”

    旁边两个粗壮婆子上来拖着那个已经冻麻了手脚的丫头出去了,丫头甚至连讨饶都不敢大声,这里是陆家祠堂。

    清晖院人听着这指桑骂槐的话,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起来,钟嫂上前低声安抚:“音音别听这些。”都是糊涂人的腌臜话。

    依然静静看着祠堂门的音音,这才抬头,漆黑漂亮的眼睛看向钟嫂,她疑惑:“有人说话吗?我没听见有人说话。”说完转头继续盯着祠堂门。

    一张小脸在白毛围脖衬托下干净漂亮得不像话。

    清晖院下人个个忍俊不禁,又不敢露出任何端倪,只能拼命低头咬唇。

    陆夫人先还没反应过来,只当这个野丫头是知道清晖院快失势了,这是不敢叭叭了。等她反应过来,一张芙蓉面一下子涨红,却又不能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跟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发作,气得她只能指着回来的婆子继续骂,寻茬儿发泄心中怒气。

    这次任凭陆夫人再怎么指桑骂槐,清晖院这边都是原先油盐不进的样子,一个个都跟真聋了一样,越发让陆夫人怒气收不住,还是旁边刘氏再看不下去,好歹拿话劝住了自家姑奶奶。

    其中那句“姑奶奶且息怒,等会好好瞧瞧那边哭丧的脸才是正经事”,可算提醒了陆夫人,她大冷天冒着寒风吹坏脸皮的风险,是为的看陆家大少爷的下场。

    她狠狠瞧了一眼谢念音,果然是小孩皮囊里住着一个妖精,一不小心就让人着了她的道儿。哪天还是要去庙里拜拜,说什么庄子上捡来的,那漫天大雪好人家的孩子能活着走到那个庄子,还不知是哪个山上下来的精怪化作小女孩来祸害——,这得是祸害她的吧?

    风紧了,日头早不知哪去了,本还蓝的天也暗沉了下来,越发冷了。

    终于,祠堂的门,开了。

    院子里快冻僵的人都朝着祠堂看过去,此时被串儿拿大少爷大斗篷捂起来的音音也立即把斗篷往下一扒,眼睛一下子就对上了哥哥看过来的视线。

    陆子期就知道串儿哄不住音音,此时瞧着音音果然跑来了,他那颗冰凉的心突然一热:看,有人担心他的。

    他有家人,他妹妹就担心他呢。

    站在陆老爷身后,他对着双眼发亮的音音轻轻一笑。

    见惯了陆家大少爷的人,此时都为少年人这突然的一笑惊艳:乖乖,怪不得都说大少爷长得好。

    陆夫人和刘氏可不管什么好不好,只知道随着这一笑,她们本来胜券在握的心都是一哆嗦,她们可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怎么回事?怎么看不出领了家法呢?陆家的家法,她们是没见过,可也不至于这么不痛不痒吧?!说好的家法呢!

    还没等她们琢磨清楚到底是挨了什么家法,就听先还铁青脸的老爷,竟然转身跟身后人说了话,语气竟很温和:“瞧瞧,音音都来接你了,就是为了音音,以后也得学着按捺脾气,别动不动就要打要砸的。”

    陆夫人的嘴巴都闭不上了,这话怎么听着怎么不对就是刘氏都听得一头雾水,彻底糊涂了。

    祠堂里难道都有脏东西:给陆老爷下了降头了?

    更令满院子人震惊的是,他们听到他们从来不给陆老爷好脸的大少爷,居然平心静气一揖,说了句,“父亲教训的是,儿子谨记在心。”

    一时间只有呼啸而过的北风,北风中是彻底愣住了的一干人等。

    父亲?儿子?

    陆夫人是又惊又悚:说好的骨气呢?他不是高门贵女养出的儿子,最是要脸面要骨气的!说好的为了他娘再也不认这个爹呢,怎么如今骨气都不要了!认爹了?!

    她一时间简直不知该如何反应,惊悚无措地看着刘氏。

    刘氏心中早已暗叫不好,这是陆家大少爷服了软,可怎么一服软,这么大过错就揭过去了?

    刘氏看陆夫人这个反应慢的样子,只能硬着头皮出了声,提醒陆老爷他们苦主还在这儿呢,尤其是提醒陆老爷他的宝贝闺女可是被吓坏了,哭得都没人样了陆老爷先不是还心疼至极,这是进了趟祠堂就忘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刘氏出了声:

    “瞧瞧咱们珊珊可怜样子,等爹爹等苦了吧。”

    陆老爷看向女儿,赶紧让人抱过来,亲自接在怀里安抚,同时对众人宣布:

    “这件事,两边都有错,老大确实做得也太过了,下次再这样必然要动家法的!”话说得严厉,可陆夫人张开的嘴就是闭不上,下次,还有下次?那这次呢,这次就不算了!

    陆夫人怎能服气,就想张嘴大闹,既然前头人的儿子能闹能不做人,她还顾什么脸面,索性大家都闹开谁也别想好过!

    她这嘴刚张开,就被抱着闺女的陆老爷看过来的一眼吓得一哆嗦,满嘴的话都咽了回去。

    陆老爷的目光是让她胆颤的冷厉,让她明明白白知道:到此为止。

    陆夫人此时只以为陆老爷是被服软的儿子哄住了,哪里知道,在陆家兴衰面前,别说砸了她和她娘家的院子,就是杀人放火烧干净,只要这个儿子能给他们陆家考个举人出来,他陆仲都会带着陆家保着供着。

    不过是砸了,他们陆家砸得起。

    陆夫人嘴唇哆嗦,身子发软,全靠丫头婆子扶着,也不敢看陆老爷,只求助地看着刘氏。刘氏再是精明,可在陆老爷的决心面前,就什么都不是了。

    陆夫人都是这样,更不要说陆家其他下人了。他们悄悄看向清晖院那边的目光,简直惶恐:如此,都毫发无损,甚至老爷话语间都是袒护看重。这陆家将来是谁的,还用再看嘛!

    下人们再看陆夫人多少就带上怜悯了,看看,填房和原配,没得比呀!

    恭恭敬敬的陆家下人,恭恭敬敬看着大少爷恭敬一礼,送走了陆老爷。

    冷风中,陆子期瞧着父亲的背影,然后转身,朝自己的音音走去,一把将扑上来的小姑娘抱在怀里,冰冷的脸蹭上怀中小姑娘暖呼呼的小肉脸,只觉得暖。

    “走吧。”

    “咱们回去吃锅子吧。”想到围着火炉吃锅子,音音觉得口水都要出来了。

    钱多也笑道:“正好庄子上送了好嫩的鸡,厨房里的高汤炖了一天一夜了,鸡骨头都炖化了,又有新鲜的羊肉、鹿肉,笋干菇子也有好些。”说得他都忍不住咽了口水。

    陆子期把音音小脸按在自己怀中,以免被风吹坏了,这时也轻轻笑道:“专程给你买的鸭肉馅包子是不是还没顾上吃?”

    就听怀中小姑娘道:“正好跟锅子一起吃啊。”

    天寒地冻中,他们走向属于他们的热腾腾的锅子和鸭肉包。

    第26章 “哥哥,你会是探花郎。”

    清晖院上房, 兄妹俩围着热腾腾的锅子。一个啃着热乎乎的鸭肉包,一个把锅子里的嫩鸡肉夹出来,趁着小姑娘吃包子的空档喂到她的嘴里。

    旁边炕桌上摆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菜叶, 厨房里的婆子小心地把帮子都去了,专留下嫩绿的叶子。

    陆子期不时烫两片叶菜给孩子吃,生怕腻着孩子,晚上睡不安稳。炕桌上的小炭炉烧着, 锅子里白生生的鸡汤咕嘟咕嘟滚着。

    不一会儿,音音就吃得鼻尖微微有了汗,陆子期伸出左手熟练地摸了摸孩子后脖颈,这才放下食箸,先拿帕子给孩子擦了擦脖颈鼻尖的微微潮意,再解开孩子海棠红小夹袄最上头的一颗扣子。

    一串动作熟练干净, 都没耽误小姑娘继续吃肉的, 还能接着为音音夹出锅子里滚沸了的嫩丸子。刚把嫩丸子夹成两半放在音音前面的白瓷小碟里,钟大娘就掀帘子进来了,一看音音样子就放心了。

    音音冲钟大娘笑, 彻底热乎过来的小姑娘愈发唇红齿白, 只看着就让人喜欢, 一开口更能甜到人心里:“大娘也来吃锅子呀。”

    “在吃了在吃了。”钟大娘笑着应道,给两人把茶水换了, 这才重新揭开帘子出去了。一出去就是能把人的皮都冻裂的冷, 几步到了后头厢房,就听到里面热热闹闹的声音,钟大娘一进去, 里面人赶紧把本就给大娘留着的位置让出更多。

    前头钟伯带着小厮们也开了两桌, 后边钟大娘带着婆子丫头也吃锅子。

    钟大娘一向和气, 丫头们很快又热火朝天说起话来。

    “听人说王婆子直接被撵出去了,这真是几辈子的老脸都没了。”

    “吃里扒外的,早被那边的赏银给拿下了,我就看不起这样的。”

    “那边夫人不保她?”

    “那怎么不保!就是为了面子也得保一保。”说话丫头眉毛一挑:“可这是那边想保就能保得住的!”这次王婆子算是顶风作案,为了巴结新主子豁出去了。王婆子当然是精明的,可她到底还是看错了他们大少爷。

    一个丫头哼了一声:“要我说就是保也是走过场,听人说就跟老爷提了一嘴,被老爷驳回就没再提她老人家这次真是走得难看得很。”

    一时间房里丫头婆子们都安静了下来,要知道王婆子可是陆家的老人,这次算是彻底凉了,有这背主的名声,出去以后也难再找新的主家。

    钟大娘这才开口:“在咱们清晖院,你们只要记得一个忠心,其他纵然有做的不好不到的地方,也都有机会。可一旦忘了这条——”热气中钟大娘的语气难得严厉,却把声音压低了:“咱们少爷绝不容这些背主的,王婆子的结果还算好的呢,到底看着她当年服侍过咱们夫人。”

    至于其他人,可要想一想背主的结果,受不受得住。

    几句话就让这群丫头婆子皮一紧。

    钟大娘一一看过她们,就是这样,上头主子施恩的时候,她就得给她们紧紧心里那根弦,丑话挂在前头,大家才能都有个好结局。

    安静中串儿夹出一筷子肉笑了一声:“我都能在清晖院安安稳稳待着,姐姐大娘们怕什么,只有更安稳的。”

    大家一听可不是这样,要说能干伶俐,串儿哪个也靠不上,可靠着忠心如今也是跟着小姐的丫头了呢。就是这次,小姐受了好大的委屈,可连小姐都说不是串儿的错,少爷也一点没罚。

    锅子喷香的热气中,众人心彻底定了,也更加谨记忠心两字,很快又热闹起来。钟大娘看着窗外完全暗下来的天空,能听到北风又起来了,刮得正紧,可屋里暖和,人心是热的。

    等到正房炕桌锅子都收了下去,陆子期也带着音音漱口洗过手脸,这才跟孩子两人在暖炕上,一个看账本,一个练大字。

    外面是呼呼的北风,不知吹掉了哪里的枯树枝,陆子期注意到身旁的小姑娘一哆嗦,正在写的大字洇了墨,小姑娘抬头还强笑:“我给写坏了。”没事人一样,换下了这张。

    陆子期推开账本,看着烛光下已经换上新纸,握着笔认认真真写字的小姑娘。这一路回来,吃饭她就欢欢喜喜吃饭,说话她就快快活活说话,可她心里,分明还是怕的。

    陆子期看着她写完,这才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发:“跟哥哥说,音音怕什么?”

    音音低头,过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哥哥:“外面有声音。”

    “是风声。”

    “还有啪嗒。”音音说的是刚才风中那一声突然的响。

    “那是风吹落树枝。”陆子期认真解释。

    音音眼睛睁大:“会不会是一只大猫跳下来?”音音说着看向了门口帘子,脸色更白了些,“它会不会从那里钻进来,然后爬上我的床,钻进我的被子?”想到大猫绵软温热的身体,音音又是一个哆嗦。

    陆子期赶紧抱紧音音,感觉到安全的孩子,这才继续说出心中的惊恐:“会不会是它一直蹲在树上看着我,等你们不注意的时候它就来找我会不会它被风吹掉了,摔疼了,它生气了,就要来咬我?”

    陆子期从音音睁大的眼睛中,看到她对猫的恐惧。

    他起身让人点了更多的灯,把整个房间照得犹如白昼,然后带着音音从外面的厅一点点检查,每个角落都带着她看过来,让她亲眼看到哪里都没有藏着大猫,然后让她看着每一处门窗都被仔细锁好。

    最后才带着音音回到她的碧纱橱,此时碧纱橱床前空地上已经放了一张榻。

    “哥哥给音音守门,音音什么都不用怕。”

    他能感觉到孩子一点点放松下来。

    外面的灯熄了,只留下最后两盏,罩着羊角灯罩,让碧纱橱陷在淡淡的光晕中。音音的床账只放下床脚的那一半,这样被子里的音音就能看到长榻上的哥哥,哥哥就在她身边,守着门。

    陆子期阖目枕手躺着,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床上有任何动静,他微微偏头,对上了昏沉光亮中小姑娘还睁着的眼睛,一被发现那双眼睛立即合上,还不忘此地无银来一句:“好困呀我都快睡着了”

    陆子期瞧着昏暗中的房梁,淡声道:“哥哥睡不着,音音陪哥哥说会话吧。”

    才说了好困呀的孩子立即高兴道:“好呀,我陪哥哥说话,我也睡不着呀”

    陆子期顿了顿,慢慢说起读书的事情。

    就听音音道:“我小舅舅是大将军,会打仗,也读书呢。”

    陆子期枕着手臂一怔,又是那个小舅舅,这个小舅舅简直是音音生命中的标杆,又是大英雄又会读书,还真是什么都会

    “哥哥这么厉害,又好看,以后一定是探花郎!”说着话,音音最后隐隐绷着的弦儿不觉松了,那只不知蹲在哪里的大猫被孩子忘记了,她想到了骑着高头大马的探花郎,她坐在小舅舅肩膀上看。

    “你还知道探花郎?”陆子期轻声问。

    “哥哥,你会是探花郎。”音音无比笃定,太子哥哥说了,探花郎好看,让她多瞧瞧探花郎。

    那一年大历朝的状元郎是个四十多的峻刻干瘦的中年人,廷见的时候小太子就瞧见了,他觉得这张脸一瞪眼会吓到音音表妹,故而嘱咐第二日要看进士游街的音音别看状元看探花。从此音音就记住了,状元郎不好看,探花郎好看。

    “音音见过探花郎吗?”陆子期问。

    “见过的。”

    陆子期轻轻翻身,看向音音方向,“在大宅子里见的还是在大街上?”

    “大街上,好多人啊。骑着大马,挂着大红花,嘚嘚嘚嘚过去了,还有打鼓声,音音坐在小舅舅的肩膀上,谁都不如音音高好多人”女孩说着说着,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含糊了,孩子睡着了。

    此时确实很晚很晚了,碧纱橱外的灯都暗了。

    是金陵啊。

    只有在大历皇都金陵,才能看到新科进士打马游街。他们猜测过音音出身仕宦,可怎么都没猜到她家住金陵,或者只是去金陵,跟他一样在金陵有亲

    少年的目光幽暗安静,他偏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姑娘。

    此时灯光已彻底暗下来,裹着棉被的音音,乖乖睡着。

    这是他的家人,他的妹妹。

    他会保护她,而她要陪着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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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先生兴奋地捻着胡子:“哪位先生给你开蒙的?”

    一夜过去, 钟大娘彻底放心了,到底是大少爷,干什么都比别人强, 就是带孩子,从最开始把孩子撑得躺在榻上不敢动,又有一次让孩子挂着汗吹了风着凉,这些错只一次, 就再没出过。

    如今,居然能哄得一个受了大惊怕的孩子一夜安稳好睡,钟大娘心道他们少爷就是不做少爷,做别的也必然了不得。

    清晖院这边才收拾好,陆老爷就派了管事的过来,要带陆子期去给先生送束脩, 行拜师礼。

    虽重金聘来了这个省城的先生, 但陆老爷能看出来先生的心不在这里,只他答应全力支持先生著书,将来的刻印都不用先生操心, 这位先生才同意留下来三年。

    眼看明年就是最后一年了, 陆老爷几次试探, 但书已著好,任凭陆家开出再高的条件, 先生都再无停留的意思。如今陆老爷的指望, 只在陆子期身上,只看这个儿子值不值得这位先生留下来。

    主院另一边,刘氏来到的时候, 陆夫人正歪在暖炕大迎枕上, 地上跪着不知做错了什么事的丫头, 旁边丫头正收拾翻倒在地上的茶盏果盘。

    一看到刘氏进来,陆夫人就哀叹:“我今年到底是犯了哪路的煞星,事事不顺,这身子也不好,一早起来就觉得胸闷头晕,偏偏家里还一摊子事,哪儿哪儿都离不开我,下头这些人又笨手笨脚,连个伶俐的都没有!”

    刘氏面上堆笑一口一个姑奶奶的叫着哄着,心里却道是没有伶俐的,那伶俐娇俏的都被你使着法子打发走了,专挑这些长得粗苯的使唤,这时候又嫌不好用了她心里还窝囊着,家里乱成一团,可陆夫人一句话,她就不能不立马进来。

    刘氏轻轻替小姑子抚着胸口,嘴上只说:“你也别心里只装着别人,还歹也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看看这才几年,就落下一身的病”心里却想能不头晕胸闷嘛,如今前头留下的儿子都开始读书了。

    “只有嫂子知道我这颗心呢也就只有嫂子知道我苦”说着陆夫人又掉了泪,她确实苦,昨儿难受了半宿,哪知道陆老爷根本不当回事,今儿一早提脚就走了。说是要带着他那个大儿子拜师,她这才知道陆家大少爷不光搂钱他还要重新读书了!

    陆夫人可太生气了,怎么能有这么没骨气的人!书房都烧了,狠话都放了,如今又开始花陆家的银子不说,还要再开始读书了呢!他难道就不膈应他爹了?!把陆夫人气得呀,这是脸都不要都要挡她儿子的道呀。

    这时好几个丫头婆子簇拥着一个华服男孩过来了,刘氏一见就笑道:“今日可算能见到咱们小少爷了,瞧瞧这模样这气派,一看就是会读书的小公子。”陆夫人有多娇惯女儿,就对小儿子读书这件事要求有多严格,不是大节日,不会轻易让陆文举出来见人的。别说娘家人,就是她自己,都不舍得多耽误小儿子读书的。

    今日一听陆子期要开始读书了,陆夫人慌了,这才让人把小儿子叫过来。再一听小儿子居然跟小厮在院子里抽陀螺,把陆夫人气得碰翻了茶盏打骂了丫头,直接歪倒在暖炕上,差点起不来。

    这时看到儿子来了,陆夫人手指都快戳到儿子额头上了:“火都烧着屁股了,你还有心思玩?夫子交待的功课都背下来了吗?”

    “都背完了。”陆文举两只脚并得紧紧的,也不敢躲开母亲戳过来的手指,只低头回话。

    “背完了就完了?天下的书你都背完了你就玩?我不盯着你,你恨不得写一篇字都能找机会磨叽半天,窗外飞过只鸟都想看一眼,怎么你书是给我读的?”越说陆夫人越生气,她一门心思都是为了儿子,儿子居然心里还惦记着玩。

    刘氏眼看陆夫人气得说话快不防头了,忙打发屋里丫头出去守着,果然就听陆夫人恨铁不成钢道:“你娘比他娘强,你可不能不如他!”

    陆夫人刚刚与陆老爷成事的时候,就曾躲在庙里见过前头那位,美貌自然也是美貌的,气质自然也是典雅的,可在当时才十七岁的小寡妇眼里,一个超过三十的女人再美貌也有限,尤其民间出身的豆腐西施,更是听多了市井荤话,深知女人三十豆腐渣都不如。

    她更是早就知道陆夫人身子不好,好大年纪才生了个儿子,从那以后身子更不好了。故而第一面,十七岁的豆腐西施不仅没被打消气焰,反而升起了勃勃野心,她的年轻美艳,她健康迷人的身体就是她的本钱。每一眼,她都确定对方是真正的高门贵女,是天上的云,可又怎样,她的男人在自己床上还不是连命都能不要。

    陆夫人打小就知道自己美,心气就高,如今果然也走到了配得上她美貌的位置,她更不能容许自己被人踩下去,看着还想着抽陀螺的儿子更是不能忍了,先数落再哭诉:“娘还不是为了你好咱们娘仨都指望着你有出息,这个家真落在那边手里,到时候还有咱娘仨的活路”

    刘氏看着陆文举的样子,小小年纪,眼下就隐隐发青,听奶娘说这孩子每晚读书写字都到很晚,功课实在是太重,奶娘的意思也是希望刘氏能劝劝夫人,大过年的给孩子减些课业。

    劝?刘氏可不敢劝,谁要是劝这孩子少读书,陆夫人听到耳朵里就是谋算她,她到底心疼孩子,提了嘴:“看文举样子,昨夜是又熬夜读书了吧?”

    孩子还没说话,陆夫人拿下擦泪的帕子就道:“我看人家但凡中状元的都是苦读的,还有那心狠的拿锥子扎着自己大腿读,不这样怎么中状元。”

    才要开口的陆文举闭了嘴,又低了头。

    陆夫人只听戏台子上状元的风光,哪里知道状元多难。她只想着自己儿子想要什么有什么,金山银山堆着供他读书,别人能中她儿子怎么可能中不了。将来只要她儿子中了状元,她就是状元的娘,那时候谁还敢提她出身不好,称赞的必然都是她如何持家如何教子。

    陆夫人只等着那一日,彻底打了那些说她只会狐媚男人的嘴,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们都看错了她。

    刘氏擦了擦嘴角,不再多说。

    陆夫人又把那刻苦读书将来中状元扬眉吐气的话颠来倒去说了一番,这才把小儿子搂在怀里,“娘的好孩子,娘也心疼你,可你哪里知道人心多坏!你只看着外面那些人逢迎咱们,哪里知道转身他们满嘴怎么编排咱们,这些娘都是见过的,只等着将来你有出息,咱们娘几个才算彻底站住了!”

    “那陀螺是什么好东西?都是外头穷家破院的孩子才抽的,你要什么没有?等将来,你要玩什么,要怎么玩都由你!如今呢,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好好读书,听娘的话,娘为你操碎了心,可别再让娘伤了心。”

    说完又叫进奶娘,仔细问了儿子餐点,捡着最好最贵的东西往自己儿子房里拨,还跟刘氏道:“我听别的夫人说这白燕窝不如金丝燕窝,管家已寻来半斤,都给文举小厨房送去了,我是一两都没留。”

    “都是你当娘的心呀。”嘴里这样说,刘氏心里却酸得很,她儿子也要读书的,却连白燕窝都吃不上,这个做姑姑的嘴上老说着疼侄子,也没见给她儿子准备燕窝补补。

    这头,陆老爷正坐在厅上喝着上好的茶,先生已带着儿子进了书房。虽知道儿子聪明,但毕竟三年多没有读书了,如今年纪可不小了,也不知道晚了没有,能走到哪一步,能不能让陆家出个举人老爷。

    陆老爷看似悠闲品茶,实则心如火烧,但随着时间过去,始终不见先生和儿子出来,陆老爷悬着的心,慢慢稳了。

    书房里,先生确实是脸色难看进去的,他已一再说过,教过明年,满了三年之期他就要离开的,到了最后一年了,陆老爷又把另一个儿子给他领来了可到底受了陆家帮助,就是在陆家教一天,不管送来多少学生,他也得把学生认真带好。

    谁知不过问了几句话,先生的脸色就缓和起来,越问越惊喜。他可真没指望在陆家遇到这样的惊喜,陆老爷不能说不聪明,但在读书上也只能说就是这样了,考个秀才就到顶了。这甚至不是努力不努力的事儿,哪个想考举人进士的不十年寒窗的努力,也多得是考到胡子白了都中不了的。

    陆老爷的小儿子呢,也还算可以了,不笨也听话努力,但要是让先生说实话,这资质——比陆老爷是又差了一些

    就这样,都能被众人捧上了天乍一见到这个陆老爷保证说聪明的大少爷,先生也只胡子动了动,他是看明白了,富人家的孩子只要不真是傻子全叫聪明

    却没想到这个大少爷是真——,先生甚至有些激动了,居然真给他在这北方地界遇到一个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少年,早些年读书的基础打得也是相当扎实了得。先生兴奋地捻着胡子:“哪位先生给你开蒙的?”

    “王师父。”陆子期说了当年的蒙师,他三岁的时候,父亲就给了他书房,郑重挑了师傅给他开蒙读书。

    先生摇头,“他不行,还得有旁人?”

    陆子期默了默,才道:“我娘。”

    先生捻胡子的手一顿,陆家这些他也是听过的,毕竟烧了书房这样的事儿,临城人人都能说上一大篇。

    等到先生带陆子期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了,外头等着的陆老爷不仅没有一点不耐烦,反而越等越发红光满面。

    先生直接道:“三日后行拜师礼吧。”

    这下子,陆老爷是真的大喜过望。要知道他想方设法想让小儿子给先生行拜师礼,可别的还好说,只要说到这个,他送去的东西先生是一律退还,直到他再也不提了,先生才重新收了他送上的茶叶

    想到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察觉到的戾气,再一想陆家这些糟心事,一向不爱多管闲事的先生还是强调了句:“此子来日可期。”

    听到这话,陆老爷当即保证,必然全力支持孩子往上走。

    于是这边大少爷还没回到清晖院,那边陆家各处就得了信,大少爷被先生收了徒,就连当初只定下三年之期的先生也同意继续留下来。

    紧接着老爷的吩咐就传遍陆家各处,举业乃陆家大事,以后清晖院的事儿各处都当留心,处处给与方便,但有耽误大公子读书举业的,决不轻饶。

    回到清晖院的陆子期一把抱起跑过来的音音,对她道:“以后在陆家,你想打谁,就打谁。”

    音音点头,软声道:“哥哥要当探花郎的。”

    陆子期笑而不语。

    清晖院的人都欢喜极了。

    这信当然也立刻到了陆夫人院子中,正由大嫂陪着哄着吃饭的陆夫人登时掉了筷子,本就胸闷有些吃不下,这下子直接眩晕,不仅吃不下,她还想吐。

    “书还没开始读呢,就怕我们耽误他?真开始读还了得,咱们是不是都不能吱声了,可别耽误了他中举做大官!”

    “不行,我得好好嘱咐嘱咐我的文举,如今连他爹都不重视,只有我这个做娘的——”

    说到这里,陆夫人强撑着娇弱的身子往儿子住处去了,一看到都这时候了儿子还有心情吃饭,把陆夫人气坏了,“天都快塌了,你还吃得下?书到底读好了没有那先生也不是不收弟子呀,你是不是在先生课堂不用心?还是先生喜欢伶俐的,你动不动就不吭声?文举我的儿呀,你可得上心了”

    看着儿子翻开了书,陆夫人才觉得心里略微踏实了一些,一出来,陆夫人就一把抓着刘氏道:“不能再等了,咱们得把清晖院压下去!”这么下去,陆家快要没有她儿子立足的地了。

    刘氏一愣,“哈”了一声,怎么压。她家刚被砸空的房子还没修呢,她还敢怎么压?她这个小姑子难道还没看出来,陆家这个大少爷看着长得山清水秀的就他娘的不是个善茬!只要有人伸手,他话都不出,直接给人把手骨敲断!他们一家子就是个卖豆腐起来的,有几只手敢伸啊!

    该努力的是小姑子自己呀,枕头风缓缓吹起来,一年不管用,还有十年,长年累月地吹,就是石头心肠也给陆老爷吹歪了!指望她一个大嫂,有什么用啊!

    陆夫人只知道嫂子心眼多有智谋,有麻烦找嫂子就对了,盯着嫂子缓缓说:“大的不好弄,至少你把小的先给我弄走。”

    “哈?”

    刘氏又愣了一声,弄走,怎么弄走!想弄那个小的,不是被打就是被卖,就是小孩子玩笑着惹一惹家都被砸了!清晖院那个小的没事,她家几个孩子吓得高热不去呢,她这是扔下孩子被传进来的

    试探着碰一碰都不行,还让她弄走?小姑子也不看看,如今她自己院子里的下人,看到那小姑娘都是绕着走,生怕碰到人家一片衣角。那么凶悍的夏婆子,在花园里为了躲着一个小姑娘走,踩着冰面崴了脚,都成笑话了还说让她弄走?如今,她得敢呀!

    她还敢伸手吗?她不敢!

    就在刘氏被陆夫人逼得扯头发发愁的时候,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更新要推迟到晚上十一点,以后没有提前说明,都是当天上午六点钟更新。

    第28章 学屋

    北方的冬天漫长, 也有过完的时候,北方的寒气还没完全下去,清晖院移栽的桃树就悄悄抽出了嫩芽。

    冬去春来。

    围着桃树转悠的音音停了步子, 悄悄朝着东厢看去,每天晨起,哥哥都会在那里读书,给她挣前程;黄昏时候, 哥哥会在那里见人理事,给她挣钱。

    音音看过去时,陆子期正好放下书,透过敞开的窗看过来。音音立即扯开嗓子叫哥哥,“发芽了,春天来了!”

    陆子期对着妹妹笑了笑, 春天年年来, 音音却还是这样高兴。

    “春天来了,树会长高,我也会长高。”音音喜滋滋道, 春天是大家伙一起长高的日子。

    旁边正帮着音音理书袋的串儿随口接道:“小姐, 好些树都不会再长了, 就是树会长高,小姐可能——”跟去年一样

    粗枝大条的串儿终于反应过来, 后面的话变成结结巴巴的:“看看, 书袋上给小姐绣了蝴蝶,两只,好不好看?”

    音音却不是串儿能轻易转移注意力的孩子, 她早就注意到跟她差不多大的赵红英和陆珊珊好像都比她高一些, 难道真的不是哥哥说的“看错了”, “别人看你也高”“眼睛有时候不准的”

    音音瞅着串儿,认真问:“串儿姐姐,你是什么意思呀?”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不会是她早先跟菩萨许的愿望成真了吧,可她是想要个缩小器,不是让自己再也长不高呀而且,她后来也把愿望撤回了,哥哥都说了,喜欢音音好好吃饭快点长高的难道菩萨没听到她的撤回,可她撤回了好多遍呀

    串儿被音音委屈的大眼睛一盯,本就不机灵的脑子更迟钝了,嘴上结巴的更厉害,橘墨赶忙道:“小姐,我听人说有的人先长,有的人后长——”

    这话一出,音音小手捂着胸口:“我去年果然没长高吗?尺尺子是坏了吗?”明明尺子说她长高了呀,还是哥哥亲眼看的呢。

    看着一脸大受打击的音音,橘墨挠着头加入了串儿的慌乱,还是放下书本的陆子期出来,一把将桃树下一脸怀疑的小姑娘给举了起来,突然升高的视野让音音小小呼了一声。

    陆子期立即把她放下了,还朝后面看了一眼,给钟大娘看到会说的。音音七岁了,就是哥哥也不能随便说抱就抱了。

    音音拍了拍手,噗噗跳的小心脏让她欢喜道:“哥哥,再来一下!”她喜欢比所有人都高的感觉,看到的院子跟平时都不一样了。

    陆子期是当哥哥的,论理该跟音音讲讲这不能随便抱的问题,他看着音音兴奋得红扑扑的小脸、亮晶晶的眼睛,开口道:“你瞧瞧哥哥身后有人来吗?”主要是钟大娘。

    音音脆声:“没有没有,大娘在——”

    一听没有,陆子期再次把音音举高,早春的风吹在音音的脸上,让她笑出了声。

    重新放下小姑娘,陆子期这才蹲身看着音音的眼睛:“有哥哥背着,托着,举着,音音做什么着急长高?”

    音音迟疑了一下,说出心里话:“别人都比音音高了,音音没做好。”没做好就会不招人喜欢,不招人喜欢了,哥哥会不会就喜欢别人了

    陆子期抬手扶住音音的小肩膀,无比认真地告诉她:

    “哥哥只有你一个妹妹,哥哥会永远喜欢你,永远托着你。”

    音音咧嘴笑了:“你是音音自己的哥哥呀。”

    陆子期肯定:“对,我是音音的哥哥,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再次放下心来的谢念音肚子咕一叫,她捂着肚子自己先笑了,陆子期瞧着她不好意思的小模样也忍不住笑了。

    后头小厨房的饭早备好了,正在蒸笼里盖着,只等前头主子传呢。橘墨一溜烟朝着小厨房去了,心道串儿姐姐不中用,她要跟大少爷好好学着,以后她要做那个能把音音小姐哄笑的人。

    两人吃过早饭漱口洗手后,音音斜背着她绣了两只蝴蝶的书包,橘墨拎着她书屋里要用的笔墨,跟着陆子期就朝陆家书屋去了。

    陆子期先把音音送到旁边的书屋,这里本只有陆珊珊带着刘氏三个女儿读书,年后又多了临城富商赵老爷的女儿赵红英,这会儿赵红英已经在了,一看到音音,自己东西还没摆出来就先喊她。

    陆子期隔窗瞧了一会儿,才带着钱多往旁边小楼陆家子读书的地方去了。

    旁边书屋里,陆文举已带着青眼圈,坐在了他的位置上,看到大哥进来站了起来,等陆子期坐下他才沉默着坐下。

    陆文举也是个九岁的少年了,如今愈发沉默,座位前的书册早已翻开,也不知坐了多久却一页都没有翻过去。旁边跟着的书童都有些着急了,少爷要不努力,夫人不舍得打少爷,打起他这个书童里可不会客气,大不了打坏了再换一个就是了,他是顶了人家的缺来的,可不想当那个打坏了被顶下去的。

    他压低声音提醒,陆文举听到,伸手翻了一页。

    至于陆子期,面对这个他从不认的弟弟,视若无此人,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一个屋里两个人,坐成了对角线,陆子期基本不朝对角线那边看,多看一眼,他的胃都控制不住抽搐。

    会想到那年晌午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书房,想到那个阴暗的带着浓烈香气的拔步床,哪一种都是控制不住地反胃,是要趟过去的污秽感。

    要等到下学,看到他的音音,看到她干净的笑,才能彻底摆脱那种让人不适的污秽感。

    而被他视作空气的陆文举,总忍不住注意到这个大哥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听着陆子期的翻书声,怎么都看不进心里的陆文举着急得手脚发软:总是这样,他一页才开始看的时候,这个人就开始翻书了。

    最可怕的是,每次先生检查的时候,这个人都记住了。

    一次不错。

    原本陆文举一个人跟着先生读书的时候,他是习惯吟诵出声的,可是陆子期来了,陆子期从来都是目视无声,陆文举也就不读出声了。可不读出声他越发容易走神,已经不知多少次告诫自己,可就是眼睛不去看,耳朵也会听到陆子期翻书的声音,心里知道他又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陆文举再次回神,这才发现自己也在跟着那个翻页声翻动书本,可是他什么都没看清,更别说记住,这让陆文举面色都有些苍白,眼前甚至隐隐发晕,只盼着快点下学呀,快点下学

    可先生甚至还没来。

    另一头姗姗来迟的陆珊珊,小小年纪昂着头,身后除了丫头婆子还跟着三个小跟班,好像一只被簇拥的小天鹅,小天鹅来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婆子丫头等在外面了,她的三个表姐妹仍然围着她叽叽咕咕跟她说话。

    用大红头绳扎着两个揪揪的赵红英嘁了一声,撇了撇嘴把头偏到一边,羡慕地看着音音写的大字:“我要是写成你这样,我爹不知多高兴呢。”

    音音凑到赵红英耳边,悄悄道:“我每天都练二十篇大字,过年那天都好晚了,我好渴睡的,还是练完了二十篇,都用小棍棍戳自己了”

    “啊你锤刺股了!”赵红英低呼了一声。她爹没读过多少书,但是“头悬梁锤刺股半夜不睡就读书”是挂在嘴边的话,用来教育她家里最有读书天赋的三哥的。

    音音愣了愣,“算算是吧”她说了是小棍棍呀,轻轻戳了一下,就被哥哥看到了,哥哥带着她放了一个满天星,她就清醒了,就不用戳了

    “音音,你好厉害啊!”赵红英的眼睛好像那夜的满天星,瞧得音音怪不好意思的,又羞涩又得意,心道她说我好厉害,她果然是有眼光的女侠耶。

    于是音音奉承回去:“你也厉害。”本来就是什么都不怕的女侠,还能看出她厉害

    她对小女侠道:“咱们一块儿练呀,等你把字写好看,再跟你爹爹要小马,他可能就愿意了。”音音知道赵红英正眼馋她的枣红小马,上次趴在书案上睡着了,流着口水说的都是“驾”“嘚”

    赵红英仰着小脸思量:小马和二十篇字小马和每天二十篇子二十篇

    思量得她眉头都皱起来了,“音音,你这个主意是好主意,就是我找谁给我写这每天二十篇字呢”

    音音觉得哪里不太对,可看赵红英皱着眉头苦恼的样子,她又觉得该先为朋友解困,这可是她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要不,我帮你写一点”

    赵红英立即不苦恼了:“音音,你真好!等我有了小马,也让你骑上去!”说着保证道:“只让你坐!”

    音音舔了舔缺牙的空,才想起来不能乱舔的,会变丑,赶紧收住,总觉得不太对。

    赵红英旁若无人地兴高采烈,旁边陆珊珊哼了一声。

    赵红英瞪眼:“你哼什么哼?”

    陆珊珊八岁了,也正在掉牙,她也爱美,这些日子都不肯多说话,此时是实在见不得敢背叛她的赵红英高兴,才哼了一声,被问到脸上,陆珊珊不得不说话了:“在我们家,我想哼就哼。”

    这话说的没错,这是陆家。

    可作为赵老爷掌上明珠的赵红英,可不是好对付的,她也皱着肉包子小脸更使劲地哼了回去,回:“在你们家,我想大声就大声,想哼谁就哼谁。”说完又大力冲着陆珊珊再哼一声,吓得音音担心赵红英把她嘴里那颗活动的门牙哼掉。

    从未被人这样当众哼过的陆珊珊怒:“你!”

    赵红英学她的样子昂着小下巴,怎样,有本事去告状啊,看看陆老爷会不让她来!她爹跟她说了,陆家跟赵家合伙做粮食生意呢,只要她想来,就是给陆珊珊换地方也得让她来!

    摆了架子气了陆珊珊,赵红英心满意足转身不理那边人了,凑到音音耳边谆谆教导:“下次她再动不动哼来哼去,你骂她,我爹给你撑腰!”

    赵红英知道音音是陆家捡来的,可担心她的音音小可爱受委屈了,她的小兔子音音又乖又好看,陆珊珊都哼到她脸上了,都不知道哼回去,她的小兔子怎么这么可怜呀小女侠赵红英恨不得使劲揉音音软嘟嘟的小脸。

    音音软糯糯答了一句:“我才不跟她一样呢。”

    赵红英着急:“我爹说了,别人惹你你要怂,下次别人就敢——。”她一下子想不起她爹用的“变本加厉”,“折本也要惹你!”

    音音还是那句:“我不跟她一样。”心里却道我不跟她啰嗦,真折本也惹我折本我也得打她!

    赵红英愈发心疼自己的音音小可爱了。

    一旁气呼呼的陆珊珊动作越发大,不管放书本还是放茶杯都跟恨不得拍桌子一样,把她身边三个表姐妹吓得不敢说话,但赵红英和谢念音却好像一点都没注意一样,两个小脸同样胖嘟嘟的小姑娘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笑闹着。

    让陆珊珊更生气了。

    这天下学气得要死的陆珊珊回到陆夫人那里,又开始嚷嚷着要撵走。只是以前她说的是撵走谢念音一个,如今谢念音没被撵走,她又多了一个要撵走的人。

    陆夫人赶紧把气呼呼的女儿搂进怀里,笑眯眯道:“快了快了。”

    陆珊珊惊喜:“真的?”

    旁边刘氏伸头笑道:“没有十分,也有八分了。”又问她:“你是不是也看见这野孩子脖颈上有一颗痣?”

    陆珊珊啊了一声,撵走谢念音,跟脖子上有没有痣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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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寻亲

    陆夫人和刘氏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呢?

    自从陆夫人下了硬性要求, 非要刘氏把清晖院那个小的弄走,可把刘氏愁死了。过年时候,她就把这事来龙去脉跟她娘说了, 抱怨小姑子就知道难为她,谁知道她娘听了,一拍大腿:“那就是了!”

    刘氏的娘家离临城坐牛车是一天的路程,当年卖豆腐的时候, 刘氏几年都不能回去一次,如今富裕了,逢年过节能回娘家了。这一年对刘氏来说也是多事之冬,一直到过年,才打点东西回了趟娘家。

    这一说才知道娘家这边村里,早有富贵人家挨家挨户找被拐子拐走的小女儿:七岁, 长得可俊, 大户人家出身,正是去年年底丢的。一条条都对上了,听得刘氏心扑通扑通跳。

    剩下的就是找到那个大户人家, 一打听哎呦呦真是不得了, 还是金陵那边做官告老回乡的人家。

    村里庄户人家哪里能记得那些地名, 只知道来找孩子的人家多富贵,刘氏发动十里八乡的亲戚打听,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这个春天愣是让她联络上了,又对上了脖子上的一颗小痣,这还能有跑!

    眼下, 那大户人家的家丁和管事的婆子到了临城, 在临城最好的客栈落了脚, 只等着刘氏带他们上门认人,刘氏可谨慎着呢,又生生拿话按着,等了两天,等到陆家大少爷出了门,她才带着人要上陆家的门。

    刘氏带人一出客栈,就被街头刚切了半斤肉回家的钱媳妇看到了。她赶紧拿装肉的菜篮子一挡,转了身,她儿子如今跟着陆家的大少爷是越来越出息,她们底下人可都知道清晖院跟那边院的人那是水火不容。

    这会儿看到那边夫人那个心眼最多的嫂子鬼鬼祟祟带着人,钱媳妇怎么可能不留心,尤其是这些人眼生得很,一看就不是小门小户的。

    惯来最会打探消息的钱媳妇,不远不近跟着听了几句,就知道不好了,是清晖院小姐的家里人找来了。她别的不知道,她可是知道小姐可是清晖院的小福星,要她说那小姑娘远远瞧着就不简单,她琢磨着就是天上的小财神转世。

    钱媳妇首先想到的就是:那边院子这是要把小财神从清晖院弄走啊!钱媳妇把肉和菜篮子托熟人捎回家,撒腿就去寻儿子。

    钱多先还没当一回事,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从敌我斗争思路中冷静下来的钱媳妇说完忍不住道,“要真是人家家里找来了,我瞧着都绫罗绸缎的,那婆子丫头耳朵上都带着金坠子,让小姐回去也是好事,咱们大少爷也算行善积福了。你这样劝着些!”

    钱多呲牙,跺脚道:“娘知道什么?那家里后娘好吓人的,不然为啥好好的大小姐都能给丢了,指不定回去又不知给那后娘倒腾到哪里去呢!”说完也顾不上别的,提脚就往茶楼二层跑,把木板楼梯踩得咚咚的。

    一见到大公子,钱多急忙把事情说了,开始陆子期还面无表情听着,等听到都是南边口音,一下子捏紧了茶杯,起身就朝陆家去。

    来的时候本是坐的车,这下子连车都不坐了,直接牵了铺子里备的马骑上就走。攥着缰绳,陆子期脑子有片刻的混乱,他想的第一件事是他还没教会音音骑马呢,他答应过她,等她再大一些,就教她骑马的。

    她要是回去了,谁教她骑马呢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陆子期攥着缰绳的手就猛得一用力,眸光带出了些许阴鸷,隐在他那张近来愈发平和带笑的如玉面容下。

    后头怎么都跟不上的钱多恨得咬牙,这段时间少爷又要读书,还费心筹谋往北边边关运粮跟朝廷换盐引的事儿,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几乎把他们所有的精力都牵了进去,把人都快熬干了,才说要有一阵子顾不上那边院和后头跟着的夫人那一串娘家人了,且放他们过一阵舒坦日子,结果他们偏偏自己跳出来作死。

    不管来寻的是不是小姐的家里人,这刘家人的好日子算是过到头了。

    陆家大门首,刘氏前脚带着人进了陆家,陆子期后脚就在陆家大门口住了马,他跳下来连后头的钱多都没等,直接把手中马鞭往迎上来的小厮身前一扔,提袍就往里去。

    紧追慢赶,陆子期在花园旁截住了这一行人,刘氏算好的时机,怎么都没料到陆家大少爷会突然出现,顿时脸一白,勉强笑道:“大公子,贵人家丢了孩子属实着急,找到门上了,我这”

    陆子期看了她一眼,转头对头里的婆子施了一礼,含笑道:“不知贵家家居何处,是何人家。大娘修怪在下冒昧,孩子走丢已是大为受惊,实不能再有旁的闪失,故而要仔细询问。”

    这话说得从容和气,少年人面色有礼带笑,但心却已揪紧了,从家丁婆子丫头身上,他就已经看出来人不是因富而贵,而是因贵而富。

    音音正是出身书香仕宦人家。

    婆子显然跟走失的孩子感情很深,本看到是个大富人家就已略略把心定了些,此时见到这样一个俊朗少年,一看就是读书知礼的公子,心更安了一安。心中对刘氏这几日藏藏躱躱的行迹的不满压了下去,诚恳异常地说了自家来历。

    陆子期面上还是笑的,但听到这家老太爷是才从金陵告老还乡的,他的面色已隐隐发白。

    对方身上带着初见时,音音身上的气息。音音嘴馋,可即使再馋吃起东西都始终带着规矩,面对再喜欢的好东西,欢喜里都有一种本能的克制。

    他在这个婆子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即使心急不可按捺,可这管事婆子还是稳稳当当站在这里,跟他叙寒温说情形。

    陆子期只觉越听越凉,明明站在明媚的春光里,却觉得自己指尖冷到微微发颤,好似指尖的血液在突突跳动。

    婆子说完话,见对面少年人好一会儿没出声,她静静等了会,这才清了清嗓子。

    陆子期意识到自己表现不妥当,先含笑,才清嗓开口道:“知道大娘心急,但也请大娘先喝杯茶稍待片刻,晚辈要先告知孩子,免得——”陆子期又轻轻清了清嗓子,“乍见突然,即使大喜——,孩子也是受不住的。”

    管事婆子虽心焦,但对方确是一心为孩子着想,虑得是这个道理,她家小小姐也体弱,该当心的。婆子瞧着前面不远处的院墙,到底再按捺,终归听了陆子期的话。

    妥善安排了来人,陆子期又瞧了刘氏一眼,目光是毫不掩饰的冰冷,居高临下的傲慢。

    刘氏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这一刻却被这个高高在上的陆家大少爷看得手脚冰凉,等她能动弹的时候,陆子期早已转身进了院子,只余她和陆夫人院子里派来的小丫头愣在原地。

    刘氏拍抚心口暗道:他不敢做什么的他还能做什么人家贵人要找孩子,干她什么事儿呢再说,等孩子带走,这家许了好多谢礼大姑姐那边出手也必然大方想着白花花的银子,刘氏好歹重新找回了劲儿。

    怕死不得将军座,银子到手,才是真的!

    陆子期进到清晖院内,一抬眼就看到支起的窗内,小小的孩子正踩着脚凳,站在他每天上午读书的书案旁练字。

    音音爱吃贪玩好漂亮的首饰衣裳,这些在陆子期看来都是妹妹身上的闪光点音音还有一样,一旦做事甚是专注,就好像她每日坚持练字,从来不会像旁的孩子一样,边写边停下来看看这个摸摸那个。

    字确实写得好,虽手上力道还不够,但已可以看出筋骨。显然,以前也是得高人指点过,一直练下来的。

    日光下,陆子期就那么站在院中,看着音音小脸,婴儿肥的小脸蛋,那么认真。他不觉轻轻笑了笑,就是笨了点,同样一篇课文,就是赵红英那样的读上两天能背下来,他家音音呀得花四五天这么笨又这么认真的孩子,真的回到大宅里,没了亲娘,得受多少委屈呢。

    陆子期攥紧了手,三月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冰凉的。

    窗内音音放了笔,一抬头就惊喜喊道:“哥哥!”恨不得直接从窗子里爬出来。

    又甜又脆的哥哥,喊得陆子期面部颤了颤。

    一转眼,音音就从书房跑了出来,直接扑到陆子期怀里。陆子期看着妹妹,说不清此时心中滋味,木木道:“钟大娘说了,七岁了,不能再赖在哥哥身上了。”

    音音笑:“大娘出门了,橘墨是我的橘墨,不会告状!”后头的橘墨也跟着笑,她是小姐的人,少爷说了她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只用听小姐的话。

    “喜欢橘墨?”给她把橘墨带走,会不会好一些。

    音音点头。

    “音音。”陆子期脑子还是乱的,只瞧着谢念音问:“要是你家里人找来,你想回去吗?”

    家里人?她家里会有人找她吗?

    音音不知道。

    她不想回去的,娘亲不在了,小舅舅也不在了,可是她外祖母还在呢,孙嬷嬷还在。找不到她,外祖母一定很难过,孙嬷嬷也会很难过。可是回去——,音音打了个颤儿。

    混乱中她又想到,是不是小舅舅回来了,看到她不在了,来寻她。小舅舅最厉害了,小舅舅回来,她就不用怕了。

    想到小舅舅回来,音音眼中一亮,可看着眼前望着自己的哥哥,音音还是迟疑了,她的脑子乱乱的,她说:“可我这里好些东西呢”

    陆子期瞧着小姑娘,“都给你带上。”

    “马车里也放不下呀”她在这里真的有好多东西呢。

    “有大船,什么都放得下”

    陆子期看到音音大眼睛里起了雾气,她说:“还有橘墨呢”橘墨又不是东西,总不能说装走就装走了。而且,而且橘墨也有哥哥呢。

    “橘墨也给你带上。”陆子期瞧着妹妹,轻声道。

    音音的泪一下子滚下来了:“还有哥哥呢!”她也有哥哥呢。

    哇一声,音音终于再也憋不住哭了,哥哥怎么办呢。她虽然小,也知道哥哥是陆家的,是不能带走的。

    就是橘墨能把她哥哥带走,可她怎么办,她的哥哥是怎么都带不走的。

    小舅舅,小舅舅会有法子吗?

    小舅舅会有法子的吧

    第30章 凭什么不走

    “还有哥哥呢!”

    “哥哥怎么带走呢?”

    谢念音哇一声哭了出来, 陆子期把妹妹揽入怀中,终于又觉这日光并没有那么冷。

    春阳下,陆子期抽出小姑娘衣袋里的帕子, 轻轻给她擦着泪,慢慢道:“音音不哭,先去看看是不是你的家里人。”

    然后,总有法子。陆子期的目光黑而深, 垂下的一只手攥得很紧,总有法子。

    橘墨已经用茶壶里的热水把另一张帕子打湿,递了上来,陆子期又给音音擦了一遍小脸,旁边橘墨赶紧拿来一个精致镂花小方盒递过去,是给音音擦脸的油油, 带着淡淡的花香。每次擦完, 音音都会凑到哥哥那里,让哥哥闻一闻她香不香,是不是像天上的小仙女一样香。

    今天她却像个小木偶一样, 任凭橘墨给她抹脸。旁边哥哥说一句, 她就点点头。哥哥要给擦脸, 她就乖乖把脸伸过去。

    她胡乱的脑子,一个可怕的念头蹿了出来:如果小舅舅没来呢, 如果是珍珍娘亲寻到她了呢

    谢念音手脚发凉。

    陆子期把她两只小手笼在自己的大手里, 春天的阳光笼着音音白生生的小脸,陆子期能清清楚楚看到妹妹每一点情绪变化。

    “音音。”

    小姑娘抬头,哥哥不让哭她就不哭, 但是大眼睛里却始终蓄着泪, 好像不清楚前方等待她的到底是什么, 含泪的眼睛茫然看过来。

    陆子期稍稍用力捏了捏音音慢慢回温的小肉手,音音好像才找回魂,瞧着哥哥,眼里的泪好似花上的露珠颤了颤,让人生怕它一不小心就会滚落下来,跌碎了。

    陆子期蹲身看着身前孩子,握着她的小手,一字一句道:“音音放心,哥哥总有法子陪着音音的。”

    “真的吗?”音音的声音都好似带了泪。

    陆子期笑了下:“你还不知道哥哥有多厉害?”陆子期一边伸手帮音音理理衣服,一边仔细盘算着各种可能,盘算着每一种可能的应对。

    这次音音真的破涕为笑了:“哥哥最厉害了,都快赶上小舅舅了!”

    陆子期正轻轻理衣的手一顿,最后一扯音音的穿花彩蝶小夹袄,瞧着她:“挺好的,让钟大娘给你加件外衣,就可以直接见客了。”

    说着陆子期要起身,旁边的串儿赶忙去喊人,音音却没有松开哥哥的手。

    陆子期垂眸对上小姑娘水汪汪黑溜溜的眼睛。

    音音用力攥着哥哥的手指:“哥哥保证?”

    陆子期笑了:“哥哥保证。”

    音音也跟着一笑,松开了手,跟着钟大娘往房里去换衣了。陆子期看着妹妹乖巧听话的背影,那么小小一个人。日光下,他低了低头,总有法子的。

    这才吩咐清晖院的人备茶点待贵客,钱多一接到少爷吩咐就朝花园旁的待客厅去了。

    此时陆夫人那边,紧张程度比清晖院这边也不差什么。陆珊珊坐在母亲身边,想到很快这个给他们全家添堵的谢念音就要滚回自己家了,小姑娘一双随了母亲的漂亮眼睛兴奋得发光,她已经想到下一次学屋里再遇到赵红英,只剩下对方一个人可怜兮兮坐在那里,这次就是赵红英求她,她也绝不会再带赵红英玩!

    到时候谁也不跟赵红英玩,她倒要看看赵红英还敢跟她哼。

    旁边奶娘不知是自己心里真这么想,还是只为了讨好陆夫人,低声念佛:“天神菩萨保佑,把这外来之人带走吧,搅得家宅不宁啊!”

    陆家好些人都见到了来寻人的管家婆子一行人,花木旁廊檐下当时不少人都抄着手看,看得好些媳妇婆子撇嘴咂舌,这体面!

    为首的婆子微微昂着下巴,努力压着步子,才能压住迫切的心,不至于在外人面前丢了主家的体面。自打小小姐走丢了,她家夫人哭得眼睛都扣喽了,想到小小姐不知流落到哪里,那样一个水晶一样的小人不知落在什么人手上,别说当娘的,就是她都觉得好像被人摘了心肝一样。

    整整找了一年,也有好些地方都说见到这么一个孩子,可哪次都是无功而返。这次,再不是的话也许她真要劝着夫人,这就是命,夫人也该打点起精神,再要一个才是正经。

    刘氏本想缩回陆夫人院子不出来的,但想着丰厚的赏,她还是跟着来寻人的管家嬷嬷过来了,在清晖院外停了,干笑道:“我就在院门口守着,您请进去”。

    清晖院,她是不敢进的。瞧着寻人的都进去了,刘氏往前想听一听动静,看门的小子突然呸了一口,跟旁边人道:“吃咸了,今儿这嗓子怎么都不自在!”

    刘氏穿得可是好衣裳,忙闪开,口里骂了两声,可那看门小子鬼精灵一样满嘴好话直说自己该打没长眼,末了问:“我们少爷就在厅上呢,小子给您通报一声?”

    本来还要再骂这个不长眼的,一听这话,刘氏当即歇了声,不敢停在这了。

    看门小厮转身冲着另一个看门的伙伴挤了挤眼睛,得意地笑了。

    婆子进了清晖院,清晖院所有人都无声立在一旁,看着这个婆子,看着她被引入正厅。

    正厅里,串儿觉得自己简直快喘不上来气了,橘墨更是紧张得脸色都白了,两只手攥得跟小石头一样。就连钟大娘,刚刚给音音换衣服的时候都差点扣不上最上头那颗扣子。

    好像只有他们的大少爷还能稳稳当当地坐着,摩挲着茶杯,面色始终淡淡的,让人看不出什么。

    婆子一迈入正厅,坐在陆子期旁边的谢念音转头看过去。

    不知多少目光交错。

    陆子期同样转头看过去,平静的视线却好像要看入人的骨头,紧紧盯着婆子的反应。然后,不动声色地,陆子期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口渴得很,手边的茶原来已经凉了。

    门口,始终一身骄傲的婆子,看清谢念音的脸后,只觉得自己膝盖都要软了,站不住,全靠旁边小丫头一扶,她才能体面地站着,可泪已经不受控制掉了下来。

    又不是啊!

    这次那颗小小的点在颈侧的痣是真的,位置也是对的,可——不是他们小小姐啊!

    婆子觉得心肝肺腑都疼,面上无泪,只是人都站不住了,眼却还直愣愣瞅着谢念音,心里千般情绪后只余下一个:也不知她家丢的小小姐能不能有这样好命,遇到一个善心人家,也能在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穿暖吃饱。

    明明婆子被扶住还好好站着,可音音却觉得对方好像抖得快散架了。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孙嬷嬷,好多时候,孙嬷嬷就是这样笔直地站着,用力得音音总担心孙嬷嬷会突然散架。

    她偷偷问嬷嬷是不是难受极了,嬷嬷抱着她,跟她说:“我的小小姐呀,再难过,在外人面前都得撑住了。”“尤其是在在那些想看你笑话的人面前,决不能软了。”

    如果说那个一重一重的大院子里还有谁是音音舍不得的,就是孙嬷嬷了。

    音音起身,被丫头扶着从阔椅上下来。

    努力撑着体面的婆子就觉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攥住了她干瘦的老手,她有些模糊的视线看着这个小姑娘,身子轻轻抖着。

    小姑娘说:“嬷嬷,你难过就哭出来吧,我们院子里没有坏人,没有想看嬷嬷笑话的人。”

    想着始终微微颤着站直的孙嬷嬷,音音声音里有了哭腔,她拉着这个嬷嬷的手说:“在这里不怕的,不怕的,嬷嬷。”

    婆子再也控不住,泪水都下来了,顺着脸上的皱纹横流。

    音音忍不住也跟着哭,原来孙嬷嬷要是能哭出来是这样的呀,她们脸上都愁得皱皱了,那眼泪就沿着皱皱走。

    婆子握着帕子捂着脸,终于哭出了那句:“我的小小姐呀,你到底在哪里呀,你可疼死我们了!”

    陆子期抬了抬手,旁边俱都悲凄跟着掉泪的丫头才醒悟,赶忙端过来一把圈椅放在这个上了年纪的婆子身后,看着婆子哭软在圈椅里。

    清晖院的人本来为着小姐能够留下来高兴,但此时看着寻人的婆子,一个个都跟着难受得不行。就是钱多,虽不像丫头子跟着掉泪,也狠狠跺了跺脚,咒骂道:“那些狗娘养的就该被砍脑壳的拐子!”

    此时清晖院外,一处被花木掩映的不起眼墙边,等得腿都麻了的刘氏终于听到清晖院里有了动静,提着上好绸缎提花裙角,贴到了清晖院院墙上,仔细听,只听里面呜呜咽咽哭声一片,这是成了!再错不了!

    刘氏满脸放光,一拍巴掌,这就成了!都顾不上心疼自己上好布料的裙子,恨不得直接转个圈,这件事成了,她还在乎这一件两件裙子,做裙子打头面,要多少没有!

    顾不得地上草木刮着裙子,也顾不上清晖院门口那个不长眼的猴崽子,刘氏匆匆往清晖院门里望了一眼:一眼就看到出来端茶的那个眼熟大丫头,眼圈红的呦!

    刘氏转身就噔噔噔往陆夫人院子里去呀,脚上跟安了弹簧一样,那个轻快。

    陆夫人院子里正等着信呢,他们派出去打听的人还没传来信,先看到跟着办事的刘氏回来了,一看刘氏这脸,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一时间清晖院里又是换茶又是上点心,明明年都过去两个月了,这里热闹得还跟过年一样。

    “嫂子确定了?”陆夫人欢喜得看着刘氏。

    “那还能不确定!姑奶奶这会儿让人去看看,清晖院里的人一个个都跟没了娘一样,那眼睛红得!有那不顶事的小丫头子,蹲在墙根捂着帕子哇哇哭!”刘氏说着就笑了,就不说小姑子这边了,就是这寻人的一家,那可是五百两银子呀!

    五百两,想当年那个豆腐坊一个月忙活下来能存下五两银子都是生意顶顶好的时候。市井一般人家,五百两够他们过上——,刘氏早跟丈夫算过不知多少回了,够一般人家过上至少二十年的!

    二十年,她就这么跑了跑,就到手了!人呐,还得靠心眼,死卖力气的都是穷鬼,这些年她可算是活明白了。

    陆夫人可放心了,这才想到来寻亲的人家:“就是真没想到,这野丫头还挺有来头。”只听下面的人说,看样子还真是个大小姐,恐怕将来排场比她女儿还大,想到这里陆夫人难免不舒服。

    “嗐!以后天南海北的,咱们管她呢!说句不好听的,大小姐都能丢,谁知道家里什么个情形,谁知道以后怎么着呢!”刘氏两句话就让陆夫人更畅快了,很是大度道:“只盼着她家里能对这孩子上心些吧。”

    姑嫂两人相视一笑,都是说不出的痛快。

    一个心里眼里都是五百两,再看看眼前小姑子,这一趟小姑子这里还不知拿出多少呢!一个已经开始盘算小的弄出去了,这个大的该怎么弄了。无论如何,开年就顺当,还怕以后不顺嘛!

    哪知道,等陆夫人派出去盯梢的人回来,回说寻人的已经坐上马车走了,说是直接就坐马车再转船回南边了,一天也不留。

    陆夫人端着茶杯的手一顿:“这么急?”她还以为凭着清晖院那边稀罕的劲儿,怎么都得拖上十天半个月呢,想到这里陆夫人放下了茶杯,眼睛微微发亮:“那丫头那些东西这是都不带走?”

    清晖院那头可给那丫头置办了不少东西,这是看着捡来的妹妹不牢靠,连东西都不给带着了?想到这里陆夫人忍不住笑了,能理解,那东西可都是好东西,毕竟妹妹是假的,东西可都是真的——,陆夫人抚了抚胸口,舒坦,哪儿哪儿都舒坦。可见前几天请的大夫开的方子才对,她是胸也不闷了,头也不晕了。

    来人犹豫了一下,不确定道:“好像,那边那位小的没跟着走。”自打上次有人称呼错了挨了打,陆夫人这边的下人再也不敢称小姐了。

    才觉得胸不闷了的陆夫人就觉得胸口一闷,“噗”一口茶喷出来,陆夫人不可思议:“家里人都雇车上路了,她还不跟着走?那她什么时候走!”

    怎么,来寻人,寻到了自己转头走了,还有这样的?

    “莫不是那边强留下来?”刘氏小心道,这个大少爷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呀。

    “他敢!”陆夫人觉得胸口堵得很,好不容易能送走那个小的,要是这样都能被清晖院的留下来,那真是——还有没有王法了!

    她一时间弄不过前头死的留下的儿子,那大富大贵人家也弄不过?还说派头多大,这么不顶事,连他们陆家都不如,她就说那个野丫头怎么可能是多大户人家出来的!

    陆夫人把杯子往案上一摔,起身就往外走。

    “我倒要看看人家都寻来了,凭什么还不走!”那小的霍霍的东西可都是她女儿的嫁妆、儿子的钱财,就是再没处使,给她娘家人不好嘛,全给一个野丫头了,但凡是个人能忍!更别说还是个扫把星进了门,除了添堵就是给人添堵!

    旁边的陆珊珊听明白谢念音居然没走,点心也不吃了,气得张开嘴就哭,跟着娘亲也要去,凭什么不走,凭什么还赖在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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