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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我觉得哥哥在想坏主意。”

    陆夫人再也顾不得常年身子不好的做派, 走得飞快,头脑都比平时清醒得多。一边吩咐人赶紧先把来寻亲的拦下,另一边使人寻陆老爷。

    她才不管清晖院里到底做什么妖, 她绝不容许这个野丫头再留下来碍她闺女的眼,败坏陆家的钱财,在她这个当家夫人面前一次次作妖添堵!

    不管是接到吩咐要拦人的还是寻老爷的,都被柳眉倒竖的陆夫人吓到了, 那是一点不敢耽误,利索极了。来寻亲的还没拦住,但陆老爷被麻利地给寻到了。

    清晖院门前陆夫人正带着人焦急地张望,果然看到自家老爷面色十分不好地回来了。

    陆老爷冷声呵斥:“胡闹!”

    陆夫人忙迎上前,嘴里焦急道:“可不是胡闹嘛!论理不该是我这个当后娘的说这个话,可是咱们大少爷真的是一次比一次过分了, 如今人家都寻上门了, 大少爷居然还能强留,对方可是官家人!大公子这就是要作祸——”

    眼看要扶住陆老爷的手却被对方一把甩开,陆夫人后头滔滔的话被这莫名的一甩给噎住了, 她极美的眼睛瞪圆了。

    陆老爷看着她, 一字一顿道:“你, 胡闹!我是不是说过,不要再找清晖院的麻烦!”

    陆夫人怎么都没想到这么大的事儿, 陆老爷居然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这个, 她的眼睛霎时间蒙上了雾气,委屈地看着陆老爷。

    此时清晖院里陆子期领着谢念音出来了。

    音音一看陆夫人,赶紧让自己同样极美的大眼睛也同样蒙上了雾气, 速度快得陆子期一时间都说不出话了。

    小姑娘同样委委屈屈看着陆老爷, 女孩的声音都发颤了:“陆老爷, 陆夫人是不喜欢音音吗?陆夫人是要撵音音走吗?”

    可怜巴巴的小姑娘一下子让委屈巴巴的陆夫人的杀手锏,给男人造成的冲击力极大降低。

    陆老爷没好气地看了陆夫人一眼,对谢念音道:“谁说的,没有的事儿!”

    看到一旁儿子平静沉默地看着自己,陆老爷一顿,转身对陆家众人道:

    “音音就是咱们陆家的小姐,让我知道有任何人说话不尊重,一律打板子撵出去!”

    陆老爷偏头看了看大儿子,陆子期还是默默看着,不说话。

    陆老爷又一顿:还不行?

    他停了停,终于说了那句:“同珊珊是一样的,以后领一样的份例银子!”

    这句话落,陆夫人眼皮一翻,差点没厥过去,还好身后的婆子丫头赶紧扶住。

    其他人心中也都有了数,忍不住看向被他们大少爷领着的小姑娘,好多眼睛又悄悄看他们陆家的大少爷。谁不知道清晖院有钱,这说的是份例银子嘛,今儿的份例银子,就是明儿的嫁妆,这说的是地位!

    是音音小姐的地位,是大少爷的地位,是整个清晖院在陆家的地位。

    不少眼睛更是看向被好些人扶住的陆夫人,清晖院与陆夫人这边一年来的分庭抗礼,到今天就是再糊涂的人都看出门道来了,越发觉得他们大少爷不容小觑。

    如今陆夫人那边有个小少爷和小姐,清晖院这边有大少爷也有了小姐。就在一年前,好像陆家的家业将来都是陆老爷一双小儿女的,如今才不过一年,就已至少是两边平分了。

    陆老爷再是心疼亲生女儿,但今日这句“一样的”一出口,将来的嫁妆陆老爷至少在表面上都得给的一样才不打脸。

    更别说如今大少爷自己名下又是铺子又是资产,连商线都有了,假以时日,陆家是谁的,还用多说!

    众人都觉得,这清晖院的院墙看上去都比往日高了些,清晖院的大门都显得端重,更不要说他们清晖院的少爷和小姐了。

    陆老爷也不看陆夫人,看向了自己大儿子:“如此,你可放心了。”说着对谢念音笑道:“咱们音音以后就是陆家的大小姐,可要好好督促哥哥读书上进!”

    什么都是小事,读书上进才是陆家天大的事儿,谁都不能坏事。

    音音依然蒙泪的漂亮眼睛眨了眨:“陆老爷放心,哥哥读书这样厉害,以后是要做探花郎的!”

    一句话就戳到了陆老爷的心坎里,让陆老爷平日颇为端重的一个人,直接哈哈笑出了声。这孩子就是讨人喜欢,真是陆家的福星。

    至此,谢念音在陆家的名分终于定下来。

    陆老爷这才看向夫人:“还不走。”

    陆夫人被一连串事儿打击得话都说不顺溜了,怎么野丫头不仅没走,居然还跟她女儿待遇一样了?

    她真的怀疑,这小丫头莫不是给老爷下了蛊?老爷怎的糊涂成这样!此时陆夫人越看谢念音那张含泪带笑的小脸,越觉得惊心,临城里要说美人面她当第一,她女儿就是将来的第一。

    可如今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陆夫人一下子不确定了。比她生的女儿还要抢眼的,这还能是个人!

    得赶紧送走啊!想到送走,陆夫人才想起来自己是为何而来:“老爷,人家南边来的——”

    陆老爷面上不显,心里第一次摇了头,明明都知道了是官家人来头大,却不把孩子带走自然有不带走的原因,怎么会连这一点都想不到呢。难道人美到极致,真的就不长脑子了?

    他以前倒是喜欢她没脑子,该有的都有,脑子没有倒也省心,可如今看来人还是该有一点脑子的

    陆老爷看住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夫人,提高了声音:“我说,走。”不要再说出更多蠢话了,就是不出门,也丢人。

    陆老爷和陆夫人一行人离开了清晖院,清晖院门前的陆子期静静看着他们离去的情形,眼中暗了暗。

    想到刚才音音双眼噙泪的可怜巴巴样子,陆子期收敛了脑中计较,生怕蠢货的蠢话会触到孩子的不安,再次强调道:“音音别伤心,这里就是音音的家,这里的一切——”

    陆子期身旁的小姑娘抬头:“什么?”

    嘴边还带着点心渣,手里捏着一块从装小食的荷包里拿出来的酥饼,显然吃得很香甜。眼里哪还有半分委屈的样子,一双大眼睛不见半点泪意,澄澈干净,望着他。

    陆子期:

    小姑娘伸手:“哥哥要不要吃?可好吃了!再放放就不酥了。”是钟大娘专门为她做的点心,本来该练完字就吃的,放到现在了,再不赶紧吃了,就可惜了。

    陆子期顿了顿,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俯身先咬了一口酥饼,慢慢嚼着,确实香甜。又伸手抽出小姑娘鹅黄衣襟上别的软绸小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看着音音漂亮的大眼睛,陆子期笑了笑。

    他看出来了,外人的话从来伤不到他家音音的心。这很好。

    他伸手领着音音回到了清晖院,接过下面递来的温水漱了口,也看着音音吃完酥饼仔仔细细漱了口。

    院子里的桃树有些地方已经出了绿叶,风一过,绿叶轻轻摇动,看着就觉惬意。

    陆子期带着音音坐在廊下椅上,看着院中桃树,看着返绿的花草,虚惊一场,此时觉得一切都是好。

    他听到身边小姑娘突然问:“哥哥当时看着陆老爷他们,在想什么?”

    这次轮到陆子期:“什么?”

    音音小手顺着陆子期腰上玉佩垂下的穗子,“就是陆老爷他们走的时候,哥哥在想什么呀?”

    陆子期一顿,他看着团在自己身旁的妹妹,柔声问道:“音音为何这样问?”他的视线一瞬也没有离开小姑娘的脸。

    音音终于把穗子捋得顺顺的,这才放下玉佩,看着哥哥:“就是觉得哥哥当时在想什么又不知道才问的。”

    陆子期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善于隐藏情绪,却没想到连音音都能觉出不妥,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还是他情绪过于外露,还是音音——,“音音觉得哥哥在想什么?”

    音音撅了撅嘴巴,在椅子上跪起身,陆子期俯身把耳朵放到妹妹嘴边,就听她小小的声音:“我觉得哥哥在想坏主意。”

    陆子期:

    原来他的音音真的很擅长洞察别人情绪。

    音音歪头:“我说的对吗?”

    陆子期看着她,好一会儿,问:“音音怕吗?”当时他看到陆老爷名为呵斥,实是保护,他本以为这两人就是□□之欢,却原来欢着欢着这是生了情分。那一刻,黑暗翻腾,只想毁灭。

    少年人厌恶他的父亲,同时也深深厌恶身体里流着这样一个人一半血的自己。

    他瞧着音音,又问了一遍:“如果哥哥在想很坏很坏的主意,做很坏很坏的事情,音音怕吗?”

    小姑娘抱住了陆子期的手臂,往他身边一凑,小声道:“那哥哥可要小心点,不能给别人知道,天知地知哥哥知音音知,哥哥才安全,音音才放心。”

    陆子期觉得阴暗的心中好像有暖阳升起,可还不够,他还是问:“音音怕吗?”世人都厌恶阴暗之人,如果他是这样的,他的音音会怕他这个哥哥吗?

    音音再次凑到陆子期耳边更小小声了:“音音帮哥哥的忙呀,音音可能干了。”

    暖阳高升,阴冷被安抚,黑暗四散。

    陆子期没有再管钟大娘的话,一把抱住了他的音音,对小姑娘道:“首先,咱们先让那个刘氏一家卖一辈子豆腐,音音说好不好?”

    “极好。”小姑娘的声音又甜又软,让阴暗都干净。

    陆子期笑了。

    “然后呢?”音音问。

    “然后呀,”陆子期轻轻摸着音音柔软的发,“咱们得让前头院子里热闹起来。”陆子期看着抽叶的桃树,绿油油的可爱。

    情分这个东西,有了就有了,反正有了也会没嘛。

    第32章 漂亮姐姐

    平静了一阵子的陆家再次闹腾起来, 这次乱起陆家外,原来是为了陆夫人娘家那边。自从寻亲事件后,陆夫人的娘家很快发现处处被打压, 这才知道以前铺子之间的买卖竞争都不是事儿,那时候陆家大少爷根本没发力。

    直到最后,刘家人惊恐意识到,陆家大少爷就是逼他们只能重操旧业, 卖豆腐为生,甚至连豆腐坊的位置都不能换,还得是当年那个,否则他们家里家外乱子不断,简直无一日安生。

    陆夫人娘家人受用了这些年,享福惯了的, 自然不肯重新回到原来那个小破房子卖豆腐。他们索性不做买卖, 就躺在陆夫人给的银钱上好吃好喝过日子。

    谁知陆家大少爷却连躺平都不让他们躺平,官府差役三天两头上门,陆家告失盗, 从陆夫人娘家搜出来好些陆家贵重的绸缎古董银元宝。陆夫人一向宣称自己娘家人有骨气, 从不肯占她便宜, 新房子好日子都是娘家兄弟这些年能干自己做买卖挣的。

    如今这些东西摆在眼前,谁都知道怎么回事, 但差役都是打点过的, 最喜欢掺和的就是家财有关的事儿,陆家大少爷那边明着说了,起的赃一概不要, 都归官府用来修官房, 如此刘家直接对上的就是想要油水的官府差役。

    再加上谁不知豆腐西施当年气死原配上位的事儿, 只不过碍于陆家不敢吭声,如今邻里背地都拍着手看乐子,官府更是乐得把刘家从陆家得的银钱都勒掯干净。

    陆老爷也气儿子做的过分,可刘家也早该敲打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敲打了刘家,也能让儿子出口气,气顺了才能好好读书。

    要知道就为着大儿子,先生已经同意长期在陆家坐馆了,如今整个临城都知道这位心高气傲的先生留在了他们陆家,好些大户人家都开始往他这里凑,就想着把家里孩子送到陆家跟着这位先生念书。

    其中就有孙家,这次不是陆老爷老着脸上赶着,是人家主动提的!

    陆老爷把玩着孙家老爷赠的蜀墨,听到书房外动静,眉头微微一皱,看向了来人。

    陆夫人怎么都没想到陆老爷居然容一个小辈如此欺她,如此欺她娘家人,此时对陆老爷简直是字字泣血,末了道:“老爷怎能就这样看着我娘家人受辱?”

    陆老爷慢慢放下了香墨,看向了自己如今的夫人,此时梨花带雨芙蓉面,确实是美,但再美看多了也就是那样。人,终归还是得掂量好自己的分量,得识趣。

    陆老爷曾经在自己祖父面前,在父亲面前,甚至在衙门一个小小官差面前,在孙家面前,在临城任何一个叫得出名号的士绅面前,都是识趣的。曾经,这位夫人在他面前,也是识趣的。

    怎么如今,反而不识了?

    他抬了抬眉,慢慢道:“娣娘这话错了,卖豆腐怎么是辱,这是刘家的根本,做人可不能忘本。”

    “娣娘”两个字一出,陆夫人就白了脸,忘了哭。她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经就叫招娣,这些年来她都叫清荷,还是陆老爷起的,说“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陆夫人更听不得“卖豆腐”三个字,一瞬间花容惨淡,怔怔看着陆老爷,嘴唇都是颤的。

    陆老爷话软了一些:“说过都是暂时的,等老大气消了,事情就过去了。”

    可现在外面人人都在笑话她娘家,笑话她,难道老爷不知道?陆夫人想说,却发现自己抖得说不出话来。

    陆老爷还是和颜悦色:“怪只怪你那个嫂子,明明知道老大疼音音疼得什么似的,偏偏要伸手摘他的心肝,就不能怪别人断她的富贵路了。”说到这里陆老爷笑了:“别人敢伸手,要么不动,要动就直接把对方手砍下来,让他一辈子都再不敢伸这个手。老大这孩子,倒真是个能成事儿的。”

    能成事儿才好,陆家才有望更上一层楼。

    到底身上流着韩家人的血,想到韩家人,陆老爷就想到了自己的发妻。深秋,掉入河中的小姐好几个,其他人要么老实嫁给救人的男子,要么直接青灯古佛,只有她是自己爬上来的:“我选你,陆仲。”

    “你允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就是救了我的人。”明明一身狼狈,性命关天,她反而笑了:“现在轮到你选了,伸手或者转身。”

    明明就有侯府公子,盼着借机跟她这个金陵有名的千金扯上关系,成就姻缘。可她偏偏就选了自己。

    他伸出了手,她冰冷的手落在了他的手中。

    此时已是暮春时节,夏天快要来了,可书房中的陆老爷却觉得一凉,他茫然抬头,不知是穿窗而过的凉风,还是她落入他手中冰冷的手,隔着二十年,原来他一点都不曾忘。

    陆老爷笑了,他是识好歹的,他只是无能又龌龊如世人。他缓缓抬头看眼前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夫人,正合配他,都脏,合该是一对璧人。

    一旁陆夫人见老爷用这样别有深意的目光看着自己,觉得娘家的事儿,也许还有转圜余地,寻了最好最对的角度,试探着还要再哭一哭委屈求一求,刚抬起握着帕子的手还没捂到脸上,就听到阔大书案后的人突然道:“我累了,你出去。”

    让陆夫人酝酿的泪意与娇柔的啜泣,一下子都给堵了回去。

    陆老爷抬头,陆夫人一颤。

    明明是多年枕边人,可这一刻的陆老爷让她不敢动,不敢不听话,陆夫人就这么转身走了出去,直到暖阳落在身上,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她才意识到那一刻的陆老爷陌生得好像她从未见过。

    书房中正是不惑之年的陆仲看着窗外春光,看着满架书册,突然觉得这场纵乐狂欢好像也乏味得很。可是,还能往哪里去呢,他淡淡笑了,低声道:“纯熙,你就不该选我。”

    大开的雕花窗,又有风过,好像暮春的叹息。

    他与世人都贪,都脏。

    陆家茶楼里,陆子期正从账本中抬眸,看向怯生生站在前面的女子。

    女孩衣衫洗得发白,头发微微凌乱,此时死死攥着衣角,站在这间富贵逼人的厢房中动都不敢动。

    年轻堪怜,还是读书人的女儿。她那个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上秀才的爹疯魔了,如今连女儿都不认了,居然往青楼里卖,只为了一次能多得十几两银子。穷途末路的漂亮女子,还识字,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多大了?”陆子期问。

    女孩这才慌乱抬头,撞上一张神仙一样少年清俊容颜,立即低头:“十七。”

    “十七好。”陆子期冷冷笑了,他爹不就喜欢十七的。当年他娘十七,后来连偷上的小寡妇都是十七。如今他四十岁的爹,喜欢的该还是十七岁的女子,人做不到忠贞,至少口味始终如一,很好。

    陆子期不再看眼前人,问钟伯:“愿意了?”钟伯点头。

    “让她再想想,但凡有丝毫不乐意,给她赎身,放她归家。”陆子期只用心甘情愿的人,不心甘,成不了事,还不如成人之美,给音音积福。这次寻亲事件,让陆子期后怕得很,近来倒是很信钟大娘说的积福之说。

    他不信这些,可到了音音,他就宁可信其有了。

    哪知女子直接跪地:“少爷,我愿意。”她无家,只有一个注定爬不出的黑洞,天下之大,哪里还有她方寸安全干净的容身地,不如去陆家博一场富贵,就是死呢,也是干干净净地死。陆家大富,也不会少她一副棺,比她爹和兄嫂强。

    陆子期闻言,连多余的一瞥都懒的,只对钟伯吩咐:“后头的好好安排。”说到这里陆子期又笑了笑:“英雄救美什么的,都给安排上,我爹好这一口。”

    “越是做不了英雄的人,越喜欢当英雄。”少年年轻的声音却幽幽,不似年轻人。

    钟伯神色复杂看了一眼自家少爷,点了点头。

    女子有眼色,已悄悄退到一旁。

    陆子期还要跟钟伯说什么,谁知厢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已退到角落的女子一瞥间只见桌旁少年视线一厉,不过一瞬,目光陡然柔了,像变了个人,让她看愣了,竟忘记不该直视贵人。

    这位富贵公子此时才真正像一个少年人,配上他那张比谁都好看的脸,让人觉得方才那些讥讽冷笑好像都是错觉。

    “音音,怎么来了?”陆子期一把接住推门跑过来的音音,后头跟着的钱多龇牙咧嘴看着公子:他拦不住呀,也不敢真拦。音音听说房内没外人,蹬蹬跑得可快,就进来了。

    “买完花了,给哥哥看。”音音说着歪头让哥哥能看到她发上那个红宝石做花心儿的小簪子。

    陆子期扶了扶她的小花簪,诚心赞:“好看。”

    “哥哥在做什么?”

    钟伯难得冒了冷汗,就听大少爷淡定道:“买东西。”

    那一瞬间,钟伯听说了同样的真诚,他惊觉少爷并不是说谎哄孩子,而是他就是这样看待今天的事儿。冷漠的,视他人为物件,如同韩家二公子一样一样的。这个认识让钟伯才落下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买什么,我能看吗?”音音问。

    “这次就不给音音看了。”陆子期笑。

    小姑娘听话,坐在那里吃花糕,这才看到了角落里战战兢兢的女子,她想问什么,却被哥哥再次递过来的一块花糕打断了,糕点精致,香气喷鼻。等音音再想起来的时候,那个姑娘已经不见了。

    “那个漂亮姐姐呢?”音音奇怪地问。

    “很快就不是姐姐了。”陆子期一边给她擦着嘴巴一边漫不经心答。

    音音没听懂,“我还没跟她打招呼呢。”那么好看的大姐姐,她还没跟她说上话怎么就走了。

    “以后有机会的。”

    时光如流水,春去夏来,转眼夏日也过去了,西风起,满园菊花开。在音音都已把那日惊鸿一瞥的漂亮大姐姐完全忘记的时候,她在陆家的花园里遇到了。

    这女子穿着素淡颜色的锦缎,头上戴着温润的白玉簪,正带着丫头在花园里看菊花。

    菊花好看,花前的女子也好看。音音瞧着,小小年纪都瞧出了美人与花两相衬,赏心悦目。哪知道一个不客气的婆子,直接破坏了这个画面。

    “夫人那边到处找,您倒是会躲清闲,可让人好找!”说着一伸手,把菊花前的美人扯得一个踉跄,碰得菊花瑟瑟而动。

    “仗着老爷喜欢,都敢在咱们夫人面前拿大了,今儿就敢劳动夫人的人到处找,是不是明儿都敢让咱们夫人出来亲自找了!也不找个地方,瞧瞧自己几斤几两。”

    听着婆子呵斥的话,音音皱了皱眉,心说瞧什么呢,好看的人怎么瞧不都是好看。

    女子福身行礼,怯怯道:“并不敢。”十七岁的女子,人比花娇,身世凋零,最是堪怜。

    看得婆子直接一口啐出:“老爷不在,别做出这副夭夭乔乔的样子,没得倒人胃口!不听话,别以为婆子我不敢打你!”她是陆夫人心腹婆子,早知道陆夫人看此女已是眼中钉肉中刺,老爷纵是护着,也绝不会为了一个还没名分的丫头,给夫人没脸。

    谁知她大巴掌刚伸出来就听到一声软软呵斥:“住手!”

    这声音——

    婆子一看,立即软了膝盖,这是清晖院的小姐呀,怎么偏偏撞上这个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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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封姨娘

    “住手!”

    说话间音音往前, 仗势欺负人的婆子她可见得太多了。身后橘墨串儿跟上,如今就是串儿胆子都大了一些,谁不知道他们小姐是陆老爷亲口认下的小姐, 他们少爷如今是陆家真正的大少爷,是陆家的指望。

    “你凭什么打人?”

    婆子脸上堆了笑,想着不过一个七岁大的孩子,哄两句还是容易的:“打她自然是因为她不好。小姐是不知道, 夫人要使唤她,她却又懒又馋,这不就跑这里躲懒了,前儿把上房小姐的枣泥馅儿点心都偷嘴吃了——”

    “我没有。”女子低声辩解。

    此时花园远远近近停了不少看热闹的下人。

    婆子当众被人驳了话,还是这么一个任由她揉圆搓扁的人,顿时怒了:“不是你是谁, 当时统共你我两人, 不是你还能是我不成!”面对素淡衣裳女子,婆子凶恶得好似要吃人。

    女子一缩,不敢则声, 芊芊十指扣紧了衣裙。

    却听到旁边漂亮得过分的女孩出了声:“怎么就不能是你呢?”音音大眼睛一转:“你说她不好就打她, 我还说你不好呢, 我能不能现在就打你?”

    两句话把婆子堵得脸又红又白,旁边好些人都正看着自己被抢白, 再是害怕得罪这位清晖院小姐, 婆子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撇嘴道:“我是代夫人教训她,小姐要是不服气找夫人去。”

    婆子到底是不敢多得罪这位,满心羞恼窝火, 总得有个去处, 这婆子登时看向垂着头站着的女子啐了一口:“不过是个玩意, 连个姨娘封号还没挣上,也敢跟我犟嘴。小姐可不要被这样装腔作势的给骗了。”

    音音看着这个见过的漂亮大姐姐,身上衣衫头上插戴显然都是好的,就是陆老爷欢喜她呗。她的大眼睛眨了眨,软声开了口:“既然这样,我封你做姨娘呗。”

    说完一歪头冲婆子道:“我封她做姨娘,她就能跟你犟嘴了。我喜欢她,不喜欢你,我就是要封她做姨娘。”

    一句话说完,旁边好些看热闹的下人都笑了,虽说也是七岁的孩子了,到底还是孩子,才会说出这样天真的话。为了跟一个婆子吵嘴,竟然说出要封姨娘的话。

    谁知看热闹的人笑声还没停,就见清晖院这位小姐拉着自己的小丫头就往陆老爷书房跑了:这是真要找陆老爷封这位得罪了夫人的姑娘当姨娘呀

    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事儿居然成了,这下子早先那些看热闹的人可一个个都晕了头了,清晖院已受重视到这等骇人的地步了?一个小姑娘赌气闹脾气,居然能说封谁姨娘,他们老爷就真的封了姨娘,还给拨了偏院住,丫头婆子也当即按姨娘的份例配上了。

    “就因为清晖院的小姐喜欢,老爷就顺着她了!”

    “可不是!这些日子,也没见老爷有一点想封姨娘的意思。前阵子上房小姐闹了一场,就把这丫头从老爷书房要到夫人院子里,可见老爷也没多喜欢呀”

    这丫头长得太好了,又是被老爷从外面救回来的,只这两点就足够让夫人厌极了她,这些日子可是受尽了磋磨,他们都觉得这丫头绝对出不了夫人的院子也翻不了身,谁知道清晖院小姐一场闹,硬是让这丫头翻身成了姨娘。

    “老爷这是也撑不住音音小姐闹脾气,听书房外的人说音音小姐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老爷没办法就顺着她了。”

    “什么话?”

    “就一句,‘我就要封她姨娘,我就要让她能跟婆子犟嘴,我就要她赢’!”

    “就封了?”

    “就封了!”

    “可还真是跟亲女儿一样惯了?”

    几个婆子对着咂舌,可不得了,这清晖院小姐在老爷面前,真是得宠呀。路过的跟着陆老爷办事的长随瞧了这几个婆子一眼,心道这些活老了的婆子有时候见事儿还不如一个小丫头,这是老爷顺着闹脾气的音音小姐?

    明明是音音小姐会闹脾气,闹到了老爷的心坎儿上。

    他当时在书房外听着都啧啧称奇,觉得这位外头来的小姐要不是小小年纪有一百个心眼子,就是福运当头,跟人使性子都能闹到人的痒处。

    为了这事,到处闲话不断。毕竟是个大事,老爷的后院第一次有了旁人。这件事儿,又是以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方式闹成的,怎么能让下人不窃窃私语,总要说上些日子。

    暮色降临,清晖院里点了灯。回府换了家常衣衫的陆子期,正带着音音在正厅里投壶,为了不挫伤孩子练习投壶的积极性,每隔几支陆子期就会失手一支,近来他掌握了各种花式投不中的方法,倒也重新发现了投壶的乐趣。

    尤其是看着马上要入壶偏偏在壶口打转,就差那么一点点然后掉出来,音音一张小脸从兴奋到紧张地睁大眼睛,最后看着掉出来的箭筹,小姑娘总是马上过来握着他的手安慰,“哥哥很厉害,连中七个才掉出来一个,就差那么一点点点。”

    小姑娘漂亮的眼睛惋惜地眯起来,用小手比着那么一点点。

    惋惜又可爱的模样真是让陆子期百看不厌,越发热衷于花式失手。

    “音音也很厉害,才练多少日子,就能投进不少了。”虽然用的是特制的小号箭筹,但陆子期这句夸赞却不虚,他发现了他家音音背书上确实比别的孩子慢了些,但不管是投壶还是甩鞭子,上手都快得很。

    “当然,我身上流着英雄的血。”灯光下,音音握着自己的小号箭筹,得意宣布:“英雄气出,谁与争锋!”

    这一听就不是音音自己的话,把手中箭筹一根根摆整齐,陆子期看似随口问道:“后头这话是谁说的?”

    “小舅舅呀。”

    陆子期眼皮一跳,果然。不是说小孩子忘事儿快,怎么养了一年多了,音音始终牢牢记得她的小舅舅,尤其是记着他说的每一句话。陆子期难得心里酸溜溜的,看了看周围这会儿没人,用更加随意的口气道:

    “原来是小舅舅音音觉得是小舅舅好还是哥哥好?”

    随意问出后,陆子期整理箭筹的动作都慢了。

    “这怎么能比呢?自然是都好了。”音音啪嗒又投入了一根小箭筹,同样随口道。

    做哥哥的把已经排列整齐的箭筹又一根根摆了起来,好像嫌弃它们还不够整齐一样,幽幽道:“一样好啊”

    “啪嗒”,又一支入了壶,音音兴奋转身,小脸都泛红了:“哥哥快看,连中了!我连中了!”

    陆子期也对她笑,家里孩子确实在这方面天赋惊人,英雄的血呀还是音音心中的大英雄

    “音音真厉害!”陆子期夸,等到孩子坐下来,他检查过孩子活动这一番没有出汗才放心给她倒了茶水,看着小姑娘慢腾腾喝茶,陆子期才又道:“在哥哥心中,音音是是最好的,在音音心中呢?”

    音音毫不犹豫:“哥哥当然也是最好的!”

    陆子期终于觉得舒畅了,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就听到音音道:“世上只有两个最好的,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小舅舅!”

    陆子期放下水杯,忍不住酸溜溜道:“两个呀”陆子期真的有些想看看这个小舅舅到底是何方神圣,就是不知是牺牲在战场,还是战败后流落异乡。

    三年前那场与匈奴的大战,大历朝殷家军吃了好大败仗,死伤无数。另外两路倒是活下来的不少,除了归朝的,也有不少溃散逃亡的。

    他慢慢折起帕子,看着灯下一无所知的孩子,心道如果她的小舅舅是在另外两路尚有活路,如果是殷家军的人,只怕此时已是关外白骨。

    一时间,陆子期没有再说话。思绪转到陆家,才想起问一问今日花园的事儿,待送热羊乳的丫头退下去,陆子期才慢慢问音音:“真就那么喜欢那个新姨娘?”

    音音拿汤匙搅了搅羊乳,随口道:“今儿才见第二次,也说不上多喜欢。”

    “音音是可怜她?”他家音音也并不是个心软的,大约这跟体内英雄的血也有关

    音音摇头:“小舅舅说,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儿就是好人了,犯不着今天可怜这个明天可怜那个。”

    小舅舅说那些把“同情”“可怜”挂在嘴上的,可能连自己该做的事儿都做不好,这样人的“可怜”屁用没有,不过是滴两滴不值钱的眼泪,快活了他自己。音音并没有完全听懂,但小舅舅说的肯定都对。她不做屁用没有的事儿,她不可怜人。

    “那音音为何封她姨娘?”

    音音呼了呼羊乳,趁着热喝了半碗才道:“我知道她是哥哥的人。”

    陆子期一怔,难得语气迟疑:“音音你,明白?”他给自己亲爹送小妾这事儿,连钟伯都觉不妥,无非是人伦规矩,可惜陆子期是一点不在乎。

    “明白什么?”嘴角挂着奶皮,音音问。

    “明白哥哥做了什么。”陆子期慢慢问道。

    “不明白,我只要知道她是哥哥放进来的人就成了。”

    陆子期又是一怔,然后低头笑了,还笑出了声。笑得音音从羊乳中抬起了头,对上了哥哥同样看过来的含着笑意的目光。

    音音点了点头,“哥哥就该这么笑,哥哥笑起来好看。”

    那句“比你小舅舅还好看”到底被陆子期咽了回去,即使没外人,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这样悄悄跟一个小孩子计较第一第二

    他笑道:“你这次怎么敢不乖了?”听人说在书房闹了好大脾气,他的音音会跟他爹闹脾气?陆子期当时听到心中就冷哼,他的音音只会跟他爹使心眼子。

    “陆老爷想让我闹,我就闹了呗。”先上来音音当然没闹脾气,就是好声好气提出她要封姨娘的要求。

    “你怎么知道他想让你闹?”

    “感觉到的。”音音说不清楚,但一个人想要什么,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大人在孩子面前,他们总以为孩子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藏都不肯好好藏。

    “音音真聪明!”陆子期忍不住轻轻刮了刮音音的小鼻子。

    音音心满意足接了哥哥的夸奖,喝下了最后那些羊乳,得意道:“英雄要想不死,就得有一百个心眼子!”

    正拎起茶壶给孩子兑水漱口的陆子期眼皮又是一跳,果然就听到后半句:

    “小舅舅说的。”

    第34章 时光如梭,下一章是十年后

    临城人都说陆老爷长情, 当年发妻多年无子,陆老爷一心只守着妻。后来虽出了美貌小寡妇那档子事儿,但临城人可不觉得陆老爷有什么不好, 明明子嗣艰难,却没及时安排妾室,这本就是原配正妻的不是。

    更别说生育坏了身子,身为正妻也不提给家里正当壮年的夫君纳妾置通房, 这更是错上加错。在那等长舌妇看来,陆老爷这样大富人家,又是这样品貌,不贪美酒妇人,那还能是个正常男人。要不是爱重夫人,陆老爷在后院多少人养不起, 还用养外室?

    后来对这个卖豆腐的继室, 也是多年不置通房妾室,放眼临城商贾大富人家,能做到陆老爷这样的有几个?

    负心人偏赞作长情人, 这世间的道理也不知到底是谁的道理。

    如今长情的陆老爷有了更娇嫩的美妾, 除了陆夫人, 再没人觉得有任何不对。外面人转头开始说,人家当年还是金陵高门贵女下嫁, 要求陆老爷忠贞虽不对但尚可理解, 一个卖豆腐的填房又凭什么要求人陆老爷只有你一个。

    别说外头的人,就是陆夫人的娘家人都觉得自家姑奶奶魔怔了,贩夫走卒存下三两五两银子还想着讨个小, 陆老爷怎么就不能讨小了?

    只剩下陆夫人一个在院子里打鸡骂狗哭哭啼啼, 逮着新抬上来的姨娘恨不得往死里磋磨, 终于一次磋磨狠了,直接把新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折腾掉了,这才让久已不入陆夫人房的陆老爷动了怒,从此把娇娇弱弱连句苦都不会诉的新姨娘护得滴水不漏。

    陆夫人更是发了狂,陆夫人院子里再无一日安生,从丫头到婆子个个都是提心吊胆当差,只怕一个不小心,让夫人不痛快,要么是迎头一个茶杯要么是兜脸一个巴掌。

    陆夫人院子阴云密布,清晖院照样欢声笑语,就这样走过金黄的秋天,再次来到年底。

    身披大氅的陆子期看着门外纷纷扬扬的雪,不知思量些什么。旁边丫头进进出出都是安静的,串儿轻手轻脚倒了香炉灰,重新点上了新的百合熏香,在淡淡百合香气中悄悄看向门外廊上站着的大少爷。

    明明大少爷看着比以前在庄子上和气多了,可不知为何,如今清晖院的丫头婆子都愈发畏惧大公子。平时清晖院里陪着小姐各种笑闹玩耍,一旦大少爷回来,全都是小心翼翼的。她琢磨着,这两年大少爷也没有当真罚过清晖院的下人,怎么就一个个都怕大少爷这样。

    不过,她也怕,说不清为何,就是怕。有时候她做错了小姐的事情,小姐往往是捂着嘴巴瞧着她笑,小姐的笑看得人心里敞亮,让她虽不好意思,也忍不住想跟着笑,可是大公子随意扫过来的一眼,明明也是含笑的,就是让她觉得后背一紧,好像头发丝都要立起来

    好在看小姐面上,大少爷倒是从不曾跟她计较过。

    串儿仔细盖上香炉盖子,又往旁边炭盆里加了些红螺炭,炭火融融,虽是隆冬,室内却养着花,熏染淡香,春意盎然。

    就听东边里间有了动静,串儿忙看过去,果然是换好衣服的音音小姐出来了。

    一身大红金线撒花绣的裙子,上面是同样花色的大红银鼠毛镶襟袄褂,雪白的银鼠毛在领上也围了一圈,拥着音音那张精致的小脸,用串儿常有的感叹,“小姐这眉眼怕不是观音菩萨拿笔细细画出来的,再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孩子”。

    钟大娘给音音梳的是双丫髻,上头绑着金线红绳缠出的丝带,额头正中点了一个小小红点,更是衬得小姑娘唇红齿白,仙童一般。

    串儿日常在心里为自家小姐拍掌,以前都说上房的小姐得了爹娘的好相貌,是一等一的好样子,自家小姐这才将将长开些,在串儿看来已经把那边的小姐压了下去,将来真正长开的时候,还不知怎样好看呢。也不知音音小姐的爹娘到底是怎样容貌,才能生出这样漂亮的孩子。

    听到动静,陆子期转身,朝着身后小姑娘看去。

    音音不顾钟大娘提醒,提裙就朝着哥哥跑过去。

    两年时间,催着曾经不过六岁的小姑娘长大,也让曾经阴郁的少年慢慢褪去身上阴郁气息,学会了温和从容的笑。

    陆子期把手中暖炉递了出去,伸出手接过旁边丫头手中的雪帽和斗篷,仔细给音音穿戴好,蹲身帮她把雪鞋套上,这才穿戴上自己的,伸出还有余温的手,牵住了小姑娘,走入了大雪中。

    早有人打着灯笼走在前面,照出了纷纷扬扬的雪粒子。

    后头跟着的钟大娘张嘴还想提醒一声,如今音音眼看也快八岁了,纵是兄妹也当有诸多避讳了。沉默走在旁边的钟伯摇了摇头,钟大娘也就把话咽了回去。

    一则想到今夜毕竟是除夕,又是这样大雪,大少爷多照应也是该的,二则更是想到这两个孩子毕竟不一样,虽是长在陆家这样大富人家,说一句相依为命也不为过。

    清晖院好些下人都打着灯笼跟着,在黑暗中蜿蜒出一片摇晃的光亮。

    到了陆家年夜饭的正厅,里面两排高灯,亮如白昼。陆子期给妹妹解下雪帽雪衣,又扶她脱去防雪的套鞋,看了看她的鹿皮小靴子,抬手轻轻拍了拍,抬头问:“脚凉不凉?”从清晖院到这边可是不近,这样的天,就是大人冷得都受不住,陆子期怕凉到音音。

    音音跺了跺小靴子,“里面都是毛毛,暖和着呢。”

    陆子期这才起身让旁边小厮帮自己卸下衣帽,带音音进了正厅。陆老爷和陆夫人此时都还未到,没了陆夫人娘家里里外外那一大堆人,今年的年夜饭想必能清净不少。

    已经到的人泾渭分明,一边是挨着坐的陆文举和陆珊珊,旁边围着一堆婆子丫头。略后一点是小桌旁坐着的姨娘,肚子已经不小了,只带着一个丫头婆子,格外安静拘谨地坐着。

    本来陆文举和陆珊珊那边正热闹着,丫头婆子既要哄着两个小祖宗安坐,不能让陆珊珊真拉着陆文举出去看雪,又不能硬拦,真是百般解数都使出来了,逗得陆珊珊合不拢嘴才算忘了出去看雪这茬儿。

    随着陆子期和谢念音进来,闹哄哄的一边就是一静,看到自己这边人突然连话都不敢说了,陆珊珊当即脸色就不好看了,待看到进来的谢念音穿戴,偏偏是和自己一样的大红,一样的金线绣花,可又偏偏不知是什么料子,在灯下好似隐有流光,把自己这身衣服都比下去了。

    陆珊珊这脸色就更不好看了,碍于这个仇人一样的大哥在场,平时说发作就发作的大小姐,这会儿偏偏不能发作,气得她一把推倒了面前暖饮杯,大呼小叫非说是丫头故意的,被奶嬷嬷带下去重新换衣裳,她这一走,正厅里才算真正安静下来。

    只有对面高台上戏班子的笙箫声,隔着大雪传来,吹得是喜气洋洋的曲子,只是拿笙箫吹出来总不像那么回事。但听说金陵好些贵人家里都是这么听的,如今临城上等富贵人家也都这样,陆家自然也跟上,要是还锣鼓喧天的闹腾,倒显得有些不入流了。

    后边年轻的姨娘起身朝着进来的大少爷小姐微微福了福身,被丫头扶着坐下,到这时才略略舒展了些,就是她身边的丫头此时也觉得松快了些。

    陆文举脸色不好看,大约是念书熬的,都知道小少爷念书最是用功,就是不知怎的,这两年脾气越发古怪。连他用功这件事下人都不敢多提,有时候小少爷听了喜欢,有时候一听就会立即暴怒发脾气。

    陆子期眼睛里根本就像没有这些人,直接带着音音坐下。音音也根本不看陆珊珊和陆文举那边,别说陆家下人,就是临城人,都知道两边人是结了仇的,还做什么样子呢,怪恶心人的。

    她只笑嘻嘻朝姨娘那边点了点头,算是跟厅里先来的人打过招呼了。

    坐下来后,就挨着哥哥小声讨论今年的年夜饭,哪一道一定要趁热吃才好。结果说着说着,把自己口水说出来了,她赶紧不动声色咽了咽。

    这突然的小动作,让每次一来到这等场合面色就忍不住沉下来的陆子期,都缓和了脸色,有些想笑,也就一心一意跟音音说起点心菜肴。

    很快,陆老爷和陆夫人到。两人明面上看起来倒还是旧日模样,只是谁都知道这一年陆夫人可是不好过。为了后头那个老实的姨娘,不知跟陆老爷闹了多少回。

    陆老爷一进来,旁边的姨娘扶着丫头颤颤站起来,低眉顺眼行礼,趁着夫人转身,悄悄抬眼望了陆老爷一眼,陆老爷也同样看了姨娘和她挺着的肚子。

    只这一眼到底被旁边始终注意着夫君的陆夫人捕捉到,美艳的脸控制不住一抽,可想着娘和嫂子的话,也终于明白对待这个男人,闹,没有用。她硬生生按下了脾气,吃下了这口气。

    高傲地觑了一眼旁边小家气的姨娘,可十七岁的女孩子,就是小家子气都是堪怜的,娇嫩的如同枝头才抽芽的嫩柳。

    只一眼陆夫人就抿紧了唇,她才二十七,论理也不老。可二十七离着十七岁已经十年了,离着曾经被她狠狠嘲讽过的三十却没有几年了。缓缓坐下来的陆夫人,固然忍着,但控制不住恨得掐紧了掌心。

    一直到这时,陆子期才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平静无波的眼中涌起淡淡的嘲讽,这才到哪儿。这位凭着美艳敢上他娘面前来的外室,以后只会一年比一年老,可外头十七岁的漂亮姑娘,年年有。

    他想起了娘亲在见过他爹这位心头好后,揭开了许久不曾取下来的镜套,看着镜中病到枯干的自己,好一会儿才慢慢把镜套重新套上。整个过程一句话都没有说,也并没有露出任何哀色。

    但当时无意间看到这一幕的陆子期,却总也忘不掉娘亲的眼神,那样平静,平静到让他觉得悲凉。

    音音的小手握住了陆子期的手,软乎乎的小手握着他的拇指,陆子期才发现自己垂在膝头的手微微的颤。

    “哥哥冷吗?”

    “现在不冷了。”

    晚宴在不咸不淡中结束了,陆老爷最挂心的还是陆子期的学业,把大儿子叫入书房。陆夫人看到只叫了陆子期一个,再次恨得咬住了牙,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儿子一眼:她这么不容易,处处给他争,这个儿子怎么就是不知道为她争气!

    又看到旁边姨娘挺着的大肚子,陆夫人更是恨。

    大雪无声,才不管人间这些是非纠葛,它只是兀自纷纷扬扬。

    每次进陆老爷的书房,陆子期都是按着心里翻涌的恶心,可如今他已经能面色温和地进去,听教,然后点头称是。

    陆老爷显然酒多了,给烧得暖融融的热气一熏,更是酒意上头,居然在书房里提起了陆子期的娘。

    陆子期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点头,表示必然功名有成,不负爹娘所期。

    迈出书房门口的那一步,陆子期捏着大氅的手好像能把狐狸毛的大氅捏烂。这时他抬头隔着大雪,看到了对面廊下提着小灯笼等自己的小姑娘。

    音音一看到门开,就提高了灯笼,照亮了她白莹莹带笑的小脸。

    陆子期死死攥着大氅内侧的手慢慢松开了,冷冽的空气扑入他的五脏肺腑,那些腌臜肮脏的记忆在这一刻好像都远了。

    他快步离开了这个书房,走入漫天大雪中,向着音音走过去。

    他不是一个人。在这个肮脏的世间,他都再不是一个人。从两年前砸门声响起的那一刻,就注定他此生都不再孤单。

    时光弹指,两年已经过去了。

    然后又是一个转眼,在日复一日的忙碌和盘算中,桃花开了又谢,雪落了又化,距离那声声砸门声,十年过去了。

    第35章 杏园诗会

    岁月如梭, 时光荏苒。

    昌德三十二年,赵家杏园内,河流两岸杏花树木掩映之间, 年轻男女分别散落两边,这日正值春日诗会,临城有名的才子佳人都聚集在富商赵家这处园内。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当真应景!”一个爽朗的女孩声吟出, 念出口后连她自己都扑哧笑了,大概真的是春光太好,满园杏花飘,让赵红英这个最不爱读书写字的都吟了诗。

    旁边着豆绿色衣衫的少女把手中杏花枝一晃,整个人都凑到赵红英面前:“继续呀,怎么不继续念下去, 下面的才更应景呢!”说完就一晃, 嬉笑着挨到了旁边玉色衣衫少女身旁。

    玉色衣衫的女子是书香大族孙家的女儿,纵然是此刻满园嘻闹,她也总是最安静端庄的那一个, 此刻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垂头抿唇笑。

    赵红英把手中杏花枝往豆绿少女面前一扔, 后者非常灵巧地闪开,拿手中花枝一挡, 让赵红英这一扔落了空。

    赵红英哪里能放过她, 追上来就要捏她的脸,豆绿衣衫少女喊着“孙姐姐救我”就往孙家女孩身后藏,环佩叮当, 是她腕上翠玉镯子相碰的清脆声音, 和着少女软软糯糯的嗓音:“是你说应景的。”

    孙菲尔一边抿唇笑一边拦, “好了,你就放过她这次,她原说的——也没错。”

    赵红英跺脚道:“孙姐姐你就偏心她吧,每次都护着她!”

    豆绿少女一听话音,就知道赵红英放过自己了,立即笑嘻嘻从孙菲尔身后探出脸,芙蓉如面,眉目如画,让这满园春色都成了她的陪衬。

    正是谢念音。

    弹指间,曾经的小姑娘已是十六岁的少女了。去年那场及笄礼,至今还让临城人印象深刻,他们临城就没见过排场这么大的及笄礼,过去没见过,只怕以后也不会有了。

    只那一根玉簪,就价值千金。临城多富商,可再是豪富,恐怕也没有往女孩身上这样砸钱的,只为办一场及笄礼。

    不过这场及笄礼是陆家大公子办的,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场小小的笑闹,让谢念音微微乱了发钗,孙菲尔转身仔细帮她扶正,最后轻轻捏了捏谢念音的脸蛋,赵红英拍手道:“孙姐姐使劲儿,捏狠些,让她以后再胡说。”

    谢念音当然不是胡说,赵红英已同知州家的三公子订了亲,来年金榜题名,就是两家结亲的时候。赵家有钱,知州家六个儿子,知州老爷也正需要大笔钱财上下打点。三公子虽是庶出,但到底是知州家的公子,又会读书,赵老爷也是一掷千金万金,才攀上了这门亲。

    虽说知州家图财,但这门亲真能结,可不全靠赵老爷的财,难得是知州家三公子愿意。知州三公子从小拜入陆家请来的先生门下,跟着一起读书,与赵红英也算是青梅竹马。

    大约也是想到了自己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一向跳脱的赵红英难得面色微红,满园飘逸春衫的少女,只有赵红英穿的是利落的窄袖,透着旁人没有的英气。此时英气勃发的少女,站在随风微动的杏花下,面色绯红。

    谢念音过来拿花枝在她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声音小了些:“就停在‘妾拟将身嫁与’罢了,可别往下想了。”

    赵红英艳艳红唇一开,骄傲道:“就是弃,也是我弃他,轮不到他弃我!”一张明艳的脸,比春光还灿烂。

    谢念音点头就要附和自己的小伙伴说得好说得对,旁边孙菲尔过来了,“要死了,两个没出阁的丫头说什么弃,道什么他,给人听见了,这名声脸面还要不要了。”

    两人一笑,端的是人比花娇,弄得孙菲尔也只能瞅着这两个笑了。

    水榭那边铃声响起,这是告诉杏林中各位该回去作诗了。

    一想到不仅要作诗,还要评出个一二三来,赵红英就忍不住抱怨谢念音:“我说不来你非要来,你作诗那么烂我还得年年陪你来!”

    “我这是知耻而后勇,体会体会差距,回去才更会好好用功嘛。”

    赵红英没忍住:“那你的问题是不知耻吗?那也不是你不勇啊,你就是笨呀。”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认呀。都是读书,孙姐姐读三五遍能记住的,谢念音得读一天。也不知道就这么着,谢念音到底是怎么保持住求学上进的热情从来不消退的。

    “我笨?”音音一指自己,“我不是笨,我是还没到那个点呢,到了那个点我就顿悟了!顿悟,懂不懂呀你。”谢念音解释得很认真。

    赵红英翻白眼:“你哥哥说的吧?他就哄你吧!”

    “哄?”这可是谢念音一直苦读的信念,就等着一通百通呢,她苦读十年,你跟她说她就是个永远开不了窍的顽石,谢念音可接受不了,她给与了她最强烈的不认可:“我不跟你玩了!”说着提裙朝水榭去了。

    别说赵红英,就是孙菲尔听到这句“我不跟你玩了”都没啥反应了。三人前后到了水榭,每人面前都有一个小小桌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

    如今不是小时候,及笄的少女如果能有个好的文名,对以后说亲是很有好处的,大历朝还是推崇才女的。孙菲尔就是临城有名的才女,看到旁边那对难姐难妹,她提笔先替两人分别作了一首,要不要的就随她们自己了。

    来赴诗会的贵女,不少都是找人代笔的,彼此心照不宣。哪有那么多才女呢,彼此都图个面上好看,挣个好听的名声,这也是诗会能够越办人越多的原因。

    孙菲尔坐在孙家几个姊妹那边,赵红英和谢念音书案挨着,这些小动作根本没人看到,就是看到了也没人说什么,毕竟这时候不少人都忙着搞小动作呢。

    这园子是赵家的,赵红英最不缺小抄了,此时一看孙姐姐给的这个,直接弃了原来的,还是孙姐姐这首写得好。

    她都抄完了,哪知道旁边谢念音还对着小抄发愣,赵红英忍不住又翻白眼了,有的抄就赶紧抄呀,不会这时候还想靠自己吧,到时候评出来倒数,那个陆珊珊肯定会带着人笑话,抓着不放的。

    音音一抬头就看到赵红英的大白眼,她善意提醒道:“你小心点,书上说,这白眼翻得太狠,小心再也翻不过来。”

    赵红英一堵,眼睛恢复了正常,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谢念音:“这时候了清高什么,赶紧抄呀!”

    音音红了脸,低声糯糯说了实话:“不是我不肯抄,是孙姐姐写得也太好了些”有两处她都想不起这到底用的什么典故,到时候评出来,她名次太好,陆珊珊那伙人肯定要找她茬问到她脸上的

    赵红英:孙姐姐肯定是依照她对两人程度的了解给的小抄,她拿到的诗就是又好听又通俗易懂,正合适她日日不好好读书的程度,至于谢念音

    赵红英忍不住低声问:“你平时到底是多用功呀?”让孙姐姐如此高估你!

    音音又瞧了眼小抄,咧了咧红艳艳的小嘴,这个典好像就是昨日她跟孙姐姐一同读书读到的可她读到不代表她能记住呀,到底出处在哪里来着

    这一琢磨,脑子里都是各种典故,她连自己平平无奇的诗都凑不出几句好的了。

    河这边,努力了一年,本来还想着借此诗会一雪前耻的谢念音,发现自己再次高估了自己,就这次诗会给出的限韵,光用上这几个韵,就够她呛了。

    河那边,也是一片杏花林,聚集的是临城年轻俊才。

    诸多青年中要说最惹眼的,无疑是陆子期和徐云淳。对面水岸边,每当有少女出来拿着杏花枝掠水,瞟过来的眼神往往寻的就是这两位,尤其是陆子期。

    陆家大公子,没人能说清陆家的生意这些年在他手里翻成了什么样,就是临城其他大商贾私下里也只能咬着后槽牙感叹后生可畏,说一句,“陆家后生,又准又狠,胆子不是一般的大,他不成谁成。”

    其他人光看到陆家大公子在妹妹身上豪奢的大手笔,从来不吝钱财,就已暗暗咂舌了。

    这些年来,大历朝也有过年景不好的时候,或旱或涝,但如今临城四边有陆家专门设的施粥厂,最长的一次陆家四个大粥厂连着施粥五个月。

    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当时才十七岁的陆家大公子愣是眼皮都不眨一下,只说了一句:“灾不止,粥不停。”

    水涝饥荒,这是天灾,总是难免。但自打陆家大公子起来,就是在最不好的那个年头,他们临城也无一人死于饥荒,这在大历朝各地都是罕见的,为此陆家还得了朝廷赐的匾额,虽说为了救灾朝廷动员商人,赐下来不知多少块,但撒到整个国土上,他们整个临城也就只有陆家得了一块。

    就这两件,就让陆家迅速扩张的财富成了谜。更不要说,这谜般巨大财富的主导者,是一个正当年的俊美公子,温润和气,怎能不正当年的少女瞩目。

    要说陆家大公子是巨富子弟,那徐云淳就是穷,是真正的寒门子弟,那是寒到从小连父母都无,跟着叔婶过活,全靠蹲在私塾窗下偷学。机缘巧合遇到陆家那位先生,这才得入临城书院。

    但他会读书呀,都知徐公子将来必然能够高中的,未来可期。

    整个临城都等着,今年秋闱这两人是必然中举的,听书院先生口气,就是明年远在南边金陵的春闱,这两人也是能中的。那可意味着能参加殿试,能见到金銮殿上的皇帝呀!

    有丫头捧着红漆销金盘,给各位公子送上此次诗会的选题和限韵。不同于女子那边玩闹一样,男子这边诗会规矩可就严格多了,选题一定,上首就点了线香,以一根香的时间为限。

    这边青年学子都开始绞尽脑汁,想做出惊艳众人的好诗,有用扇子轻轻击打着掌心沉思的,也有起来围着自己的书案徘徊的,有锁着眉头望着流水的,有看着杏花想得出神的。

    赵宏成就见对面徐云淳还是往日旧衣,此时撩起袖子,拿起了墨条,赵宏成心一跳赶紧看自己旁边的陆子期,都知道徐云淳不管是做诗还是做文从来都是亲自研墨,一旦墨成,他的诗文也就在胸中了。

    “磨墨了磨墨了,哥你这边有头绪了吗?”赵宏成低声问,就见陆子期轻轻展开了宣纸,赵宏成一喜:“这么快就有了!”不愧是他陆哥,说什么卧龙雏凤,他赵宏成第一个不服,他陆哥要是像徐云淳一样一门心思读书,还有别人什么事儿。

    却见旁边钱多过来,给陆子期添水的空荡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在旁边等着,陆子期提笔成书交给了钱多。

    旁边学子只当陆子期家中有事,临时修书,只有赵宏成看得清清楚楚,他朝孙家少爷方向努了努嘴:“他妹妹在,我妹妹也在那儿,你还担心这个!”现在第一要紧的该是跟徐云淳争个高下,年年都让那不爱理人的家伙居首,弄得他们多没面子。

    陆子期这才展开了这次诗会的选题,笑了笑,只淡声说了一句:“她面皮薄。”说完就垂眸看手中此次诗会要求。

    陆子期这一笑,连旁边的侍女都忍不住悄悄看了过来:这就是他们临城最俊的公子,也不知哪家小姐有福,能得他们临城陆郎。

    临城人早已忘记陆子期少年时的阴郁,看到的都是俊美公子,温雅从容,有为能干。如今弱冠两年有余,也没听说陆家瞧上了谁家小姐,只怕这是要去金陵配高门贵女了。在临城人看来,他们的陆公子自然谁都配得上的。

    一场春日诗会在融融春光中结束。

    音音来到自己马车前,挥手作别了孙菲尔,看也不看一眼赵红英。橘墨忍不住低头笑,明明小姐一坐下就忘了不跟赵家小姐玩的傻话,偏偏后来赵家小姐又拿这话笑话他们小姐,小姐这次可是咬牙要记住。

    赵红英伸手攀住自家马车,纵身一跳上了车,瞧着同样登车的谢念音吐了吐舌,心道小样,我看你这次能憋几天不跟我说话。

    这边谢念音正下狠心,最少三天,三天内她要是再跟赵红英说话她就是狗。

    橘墨轻掀车帘,内中正翻看书册的陆子期当即顿住手,抬眸看来。

    就见娇艳少女隔着半开车帘冲他一笑,好像一阵轻盈的风,转眼间就落在自己身边,一坐下就要水净手。

    待音音洗净手后,陆子期已经打开了食盒,果然就见少女眼睛一亮,“哥哥最知道我!”

    精致食盒内点心种类并不多,却色色都是音音的最爱。

    陆子期见她吃完一块小小的点心才问:“刚刚在想什么。”同时自然地抽出自己袖中帕子,要给女孩擦擦嘴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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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两次提到徐元淳

    “刚刚在想什么。”

    陆子期一边问, 一边拿起帕子自然地给音音轻拭嘴角,好像她还是个小姑娘。

    马车角落的串儿嫁给了陆家一个得力的年轻掌柜,孩子都两个了, 如今白天在小姐这边当差,晚上家去。此时她张了张嘴想稍稍提醒一下,再是亲近,毕竟如今年纪都大了。

    陆子期抬眸看过来, 轻飘飘的一眼扫过,串儿还没张开的嘴一下子闭得更紧了,讪讪垂了头,看着旁边没心没肺的橘墨,真是羡慕这孩子心大呀。

    音音听哥哥问,把跟姐妹的小别扭说了, 放话自己三天之内绝不会理会赵红英, 想到不管孙姐姐还是赵红英都不以为然的样子,音音咬牙:“这次绝不!”

    陆子期随口嗯了一声。

    音音不依,眨着漂亮的眼睛, 眼尾微微上挑:“哥哥也不信我说到做到?”说不理她就不理她。

    陆子期还真不信, 他答:“信。”

    谢念音心满意足拿起另一块点心, 轻轻一咬,内里是浓浓奶香外皮酥得掉渣, 她忙伸手抓帕子要接住, 旁边陆子期已抬手帮她接住掉的点心渣子了。

    吃了两块点心漱过口后,音音就把诗会好些事告诉哥哥,陆子期一边听着妹妹的闲话, 一边思量生意上的事儿。通过往边关送粮, 这些年他们能拿到的盐引越来越多, 生意越做越大,纵然有得力的人,也耗费了陆子期不少心力。

    突然,听到身边人软软的声音提到了一个名字。

    脑海中种种盘算一顿,陆子期不动声色看向了谢念音,就听音音继续道:

    “以前只听人说,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见到这人呢。”

    这么近?多近

    如今妹妹大了,陆子期要操心的事儿难免多了,此时听到妹妹提到一个外男名字,心绪很是复杂。

    “哥哥,我发现了他读书的秘密之地,你想不想知道?”临城都知道,读书事上,能压哥哥一头的就是徐元淳。偏偏就这么巧,她偷偷溜出去爬树的林子就是徐云淳读书的地方。

    “不想。那里人少,你也不能再去了。”几乎想都不用想,陆子期立即回道。

    “哥哥说了,只要带着橘墨,不跑远都不要紧的。”不说橘墨的功夫,就是她的鞭子如今使得也很是顺手,别说遇不见恶人,就是遇见,送他一顿鞭子保管让他再不敢作恶。

    陆子期瞧着妹妹一时无语,他是这么说过没错,暗中也有人不远不近跟着。妹妹爱玩,他并不想拿那些愚弄蠢人的规矩拘着她。可,怎么就碰到那个徐云淳了?

    旁人总是提到徐云淳,言语间都道两人可以算得上对手。只陆子期自己知道,他们不在一条赛道上,所求不同。故而两人虽都在同一个书院读书,陆子期其实还真不曾注意过这个人。

    他不动声色询问了几句,就弄明白了,原来音音说的“近”,是树上树下的关系。

    音音笑道:“他真的是一心只读圣贤书,我就在树上藏着,有次还在上面吃点心呢,他都一点不知道上面有个大活人。”

    听到这个“有次”,陆子期眼皮又是一跳,这还不止一次

    “怪不得他能跟哥哥并称临城双美,确实长得俊,就是呆了些”

    尽管陆子期还是含笑的,音音已敏感意识到哥哥好像不是那么高兴,她小心翼翼道:“我一句话都不曾跟他说过,不算私会外男吧?”

    听到“私会”两个字,陆子期额角控制不住一跳,立即道:“胡说什么!”

    看到音音微微一缩的样子,才意识到自己语气严厉了。陆子期微觉棘手,从小他就不曾教过音音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是不是纵得她太过了一些可此时音音只是这么一缩,他就舍不得把那些规矩套在她身上。

    陆子期轻轻揉了揉额角,温声道:“这什么都不是,就是你躲起来玩,下面有个人,刚好是——徐云淳。”

    第一次,陆子期觉得“徐云淳”这三个字说出来都觉刺耳。

    “也可能是走街串巷的小贩在那里歇脚,也可能是杀猪宰鱼的屠夫经过那棵树下。”

    总之,就是平常得很。陆子期可不想让音音往什么男女缘分上联想,想都不要想。音音私底下读过的那些话本子,全都是才从一个巧遇开始,于是不管怎样的佳人都开始春心萌动了。

    他的音音不可以。话本子上的佳人一个比一个蠢,他的音音可不能犯了傻。

    音音这边,一听到平常得很,她就放心了。她也觉得平常得很,还怪有意思的,毕竟那可是能跟自家哥哥齐名的徐云淳啊。之所以后来她还偷偷去,就是想为哥哥打探敌情的,知己知彼她哥才能百战不殆。

    陆子期看音音并未多想,这才缓缓吐出一口闷气,轻捻着腰间玉佩。

    两人回到了清晖院,先是钟城把外面的消息一一给大公子汇报,再是钱多也把汇总的陆家大大小小的事情报到公子这边。

    如今陆老爷的后院已经有三位姨娘,那是一个比一个美,孩子却只添了一个。

    陆家的大少爷还是大少爷,陆家原来的小少爷已不是小少爷了,如今要称二少爷。陆家如今的小少爷是周姨娘,也就是当年那个疯魔秀才的女儿生的,如今也快八岁了,伶俐乖巧,很是得陆老爷欢心。至于二少爷陆文举,自打开蒙读书至今也有十几年了,前两年也考中了秀才。

    商贾人家子弟,这样轻的年纪能中秀才,论理也很是了不得了,只可惜他前面有个光彩夺目的大哥。要不是先生始终坚持压一压稳一稳,三年前陆子期就该参加秋闱的。人人都说陆家大公子是必中的,在必中举人的大哥面前,一个秀才就实在显不出来了。

    “这两年看着,那边夫人——。”接下来的话,钱多一个下人不好说。

    “学乖了。”陆子期看着院中盛放的桃花,漫不经心地接上。比他想的慢一些,但到底是学乖了,知道不能闹,要顺着。可惜呀,晚了,他就等着这一年呢。

    这一年,如今的陆夫人,正是当年遇到陆老爷时,他娘亲的年纪。陆老爷呀,也该在陆夫人这个年纪,再遇一个正值十七岁的倾城佳人了。

    陆子期转头,“人怎么样?”

    “公子放心。”钱多一笑,“从她爹娘到这位姑娘,就没有不同意的。要不然,这人都到了咱们临城了,那边院子也不可能被瞒得滴水不漏。”

    “愿意就行。”心甘情愿的人才能用,陆子期修长白皙的手挑了一枝桃花,很快旁边丫头就递上来剪刀,他剪了吩咐:“给小姐送过去。”

    音音喜欢这样明媚热闹的花枝。

    擦了擦手,陆子期对钱多道:“准备着吧,就是今年了。”说着带了笑,“到时候这老爷佳人该怎么遇见,知道吧?”

    钱多低头,回复:“公子放心。”

    —— ——

    此时□□房里,孙夫人也在筹谋,按理说送出去一个庶女能笼络守备家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老爷说的也在理,孙家女儿不做妾这个规矩不能破,一旦破了,孙家嫡女婚嫁都会受影响。

    她叹了口气,头疼得很。孙家早就穷得只剩下规矩了,这些年都是靠着她苦心打理,才能勉强维持住体面。说得好听,夫君的兄弟在金陵做官,可堂兄弟再是一家人那也不是亲兄弟,人家有银子怎么都给不到他们房头来。如今应酬来往,哪里不要银子呢。

    眼前就等秋闱了,她就盼着自己儿子能考出来,这才算真正起来了。至于孙菲尔这个庶女,确实出色,把她两个女儿都比下去了。孙夫人也不是那等心黑的主母,这样出色的庶女如果能嫁个好人家,也是孙家的体面。

    只是怎么就惹了守备家公子的眼了,要知道那位可是临城有名的霸王。实在扛不住,再是有“孙家女不能做妾”的规矩,只怕也得把这个庶女送去做妾了,这规矩变成“孙家嫡女不能做妾”也不是不行没有办法的办法,守备公子是得罪不起的,总不能真的牵连到她的女儿呀!

    孙菲尔房中,她正攥着绣花绷子出神,面色微微泛白。今日诗会散了,门房又收到了来自守备公子的礼。

    旁边丫头急得什么似的,却见小姐从回来始终一言不发,她忍不住道:“小姐倒是快想想法子,要不再去跟姨娘说一说,让姨娘去夫人那里探探口风?”

    孙菲尔惨淡一笑,她娘要不是有孙家女儿不做妾的规矩压着,只怕巴不得把她送入守备家,搭上了这条线,她亲弟弟也算有人撑腰了至于母亲,更不用说了,她留着有用就会被留下,要是留她的麻烦超过她对孙家的用处,母亲也不会强保她。

    “或者跟陆家小姐说一说,都知道陆家大公子好本事?”丫头是真为自家小姐着急,想了半天除了家里人,真正能指望的好像也就是陆家小姐那里了,毕竟听说就连知州大人都对陆家大公子高看一眼。守备家公子再厉害,总不能大过知州大人吧。

    孙菲尔攥着绣绷,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她的丫头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自古民不与官争,陆家在临城再是风光也还是民,而守备公子可不是愿意跟人好好说话的人。要是为了音音,陆家大公子也许愿意对上守备家,为了旁人

    菲尔的手攥得都有些疼了,这才松了松,黯淡道:“总会有法子的总会有法子的。”

    —— ——

    清晖院书房中,音音正检查书童收拾出的书箱,明日哥哥该去书院读书了。他们两人没有女性长辈操心这些琐碎事情,音音早早就把这些事情管了起来,尤其是哥哥读书和外出,她更是每次都带着橘墨仔细准备。

    书案后陆子期温习着早就熟背的经义,从书册中抬头,瞧着音音一件件检查过来,就连他用的砚台也要仔细看过,就听音音突然道:“哥哥,徐云淳怎么连一块像样的砚台都没有?”

    音音问得随意,也是看到哥哥正用的砚才想起徐云淳那个破了角的砚台,就她从高处肉眼可见,不光是缺角的问题,那种砚台只怕研墨都费力,出墨还差得很。

    再次从妹妹口中听到徐云淳这个名字,陆子期又是眼皮一跳,不觉微微皱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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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绝不会让音音低嫁

    再次从音音口中听到徐元淳的名字, 陆子期只觉刺耳得紧。

    他起身拎了拎音音封好的书箱,随口提到诗会的点心不错,果然音音立即就把什么徐什么砚抛诸脑后, 兴致勃勃跟哥哥说起诗会上的茶点还是她的主意呢。

    细察音音并无其他任何异常反应,陆子期才微微舒了口气,顺势坐回窗边长榻,与谢念音隔着榻上的雕花梨木小桌相对。

    斜阳笼罩半个院落, 早先移栽过来的桃树早已在这个院落中扎根,满树桃花怒放。一阵风落,桃花缤纷,有花瓣被春风卷入窗,落在黄花梨小案上,落在临窗托腮的少女乌鸦鸦的发上。

    即使看熟了自家公子和小姐这样临窗闲话的画面, 院中提水的粗使丫头, 还是忍不住停了步子,愣愣看着。身后过来的大丫头笑嘻嘻拍了她一下,“你也来了不少日子了, 怎么还这么呆!”

    大丫头话是这么说, 也忍不住隔窗多看了自家少爷小姐两眼, 要她说,别说临城, 就是皇都金陵, 她都不信还能找出比他们家少爷小姐更好看的人。

    呆呆的粗使丫头看着窗内公子如玉一样的手正自然地越过小案为小姐拈起乌发上桃花瓣,喃喃道:“戏台上唱的璧人一对怕不就是这个样子”

    大丫头拿帕子捂着嘴巴笑得直不起腰:“旁人都说你是个傻的,我还不信, 今儿可算信了!听到个好词儿就敢乱用, 一对璧人可不是这样用的哎呦真是”哪有人把这样词儿用在兄妹身上的, 这可真是,只有呆子才能说出来的傻话。

    —— ——

    清晖院里好像过去这小十年一样,处处都是安宁笑语,一夜过去,第二日书院,赵宏成跟知州家三公子蒋宇成诧异地对视了一眼,后者一努嘴,赵宏成贼兮兮凑到陆子期身旁,小声道:“哥,你老看徐元淳干嘛?”

    每次他辛辛苦苦把搜集到的徐元淳相关情报送上,他陆哥都是兴致缺缺的样子,有时候还直接拿书拍他一下,让他只专注自身就是了今儿这是?他陆哥终于意识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了?

    这次他陆哥果然没推开他,好像还真的有话要问他,赵宏成赶紧凑得更近,让陆哥随便问。

    搞学业他不可能拿头名了,但搞情报,他自认临城无人能出他右。他早把徐元淳查了个底掉,只怕徐元淳自己不知道的,他赵宏成都知道,例如徐元淳那个婶子正千方百计想把自己娘家外甥女牵给徐元淳做媳妇

    摩拳擦掌认为自己做好了应对一切问题准备的赵宏成,就听陆子期淡定问了一个他怎么都没想到的问题:

    “他与吾,孰美?”

    赵宏成半开着嘴巴,呆呆看着陆子期,后者却好像浑然不觉自己问了多么奇怪的问题,只淡淡瞧了他一眼,就跟往常一样翻起了手中书册。

    闹哄哄的书院里,赵宏成怀疑自己听错了,要么就是他没领会他陆哥的深意,肯定是他没领会这个问题的精髓!就好像陆哥带他做的那几桩大生意,他陆哥的话当时他听不懂,事后结果出来他才悟的。

    他陆哥的话能直接听吗?不能,得掰开揉碎了分析。有时候他以为他在第三层理解了他陆哥的用意,事后再一琢磨,当时他陆哥分明已经站在了第五层。

    对对对就是这样,所以这五个字,他得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去揣摩他陆哥的用意:必然不是浅薄地问谁好看,可能是

    赵宏成又瞧了陆子期一眼,显然他陆哥并不指望他的答案了,他陆哥已经开始温书了。赵宏成为自己没能揣摩到陆子期深邃意图默默红了红脸,回身凝眉思索。

    直到前头的蒋宇成回身嘘了他一声,百思不得其解的赵宏成指了指徐元淳方向,神色郑重探头问:“他与吾,孰美?”

    蒋宇成:

    赵宏成还着急了。

    蒋宇成:“你想得美。”跟徐元淳比美,怎么想的人徐元淳可是能跟临城公子陆子期齐名的临城双美,到底是谁给了赵宏成信心让他居然妄想跟徐元淳比姿容。但怎么说这也是红英的哥哥,蒋宇成还是补了一句:“你衣服,比他的美。”准确点说,是贵。

    赵宏成:

    这日散学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他们书院最受关注的两位学子狭路相逢,一边是笑得温和的临城公子陆子期,一边是面色清冷的冷面书生徐元淳。

    同窗几年,从未有过交集的两个人,居然不知怎的碰在了一起,又不知怎的,陆子期的书本还被碰落在地。

    徐元淳看了面前陆子期一眼,抿唇没有说话。

    陆子期致歉,说是自己莽撞了,俯身把书册收到手里,吹了吹封面灰尘,这才含笑道:“同窗这些年,虽久仰却一直不敢贸然攀谈,今日正有小聚,徐公子不妨同来?”

    徐元淳漆黑的眼睛看着眼前人一张笑面,后者含笑,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脸上。徐元淳默了默,才拱手道:“改日吧。”说着施礼转身离开,却不觉攥紧了自己洗得发白的书袋,里面有块质地极好的砚。

    “哥,你还看他做什么?”徐元淳不识抬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人都走了,为啥他陆哥还看。

    陆子期这才把手中书册交给身后的书童,笑了一声:“徐元淳确实美姿容。”

    赵宏成:美?美姿容他觉得他越来越跟不上他陆哥的心思了

    直到这日晚间,几人在酒楼小聚,在席的几位都是同窗好友,几杯薄酒后,难免说话就没那么讲究了,席间孙家公子孙同勋调侃蒋宇成,起了人生两大喜事: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

    赵宏成一听,终于悟了。整整一日他想不明白的事儿他终于明白了,他两眼发光看向旁边的陆子期。

    陆子期始终带着温和笑容,听得多开口少,不知在听席间几人闲谈,还是在听隔着屏风的乐人的琴声。

    赵宏成信心满满凑了过去,在缓缓琴声中,附耳道:

    “哥,我知道你为何关注徐元淳那厮了!”再不会错,必然是这个原因。

    陆子期瞧了他一眼:“不过多看两眼。”

    赵宏成嘿嘿一笑:“论理说人才品貌,这个徐元淳,除了人轴了些,也算上佳,只是——哥,不是我酸,我觉得他那家境,实在太差了一些,虽说英雄不问出处,可到底——”

    赵宏成忍不住劝:“真选了他,他那个脾气,别跟梁鸿一样非让人家富贵小姐跟着吃苦显自己高义,音音哪里吃得了那些苦——”想到音音被逼着不能穿华丽衣衫,赵宏成直接皱了粗眉。

    他们几人都是一起长大的,他妹子是他爹的掌上明珠,很是娇惯,音音虽无父母,却被陆哥娇养只有更过的。

    当时陆府请了女先生,专门教导女四书、贤媛传,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音音的女四书抄写功课都是陆子期帮着做的,就娇生惯养到这个地步。当时他陆哥就说了,这些东西约束别人可以,约束他家妹子不行。他陆哥也说了,他陆哥努力都是为了让音音妹妹能随心活着。

    “真嫁给徐元淳,就怕不能随心所欲了!不说别的,就说徐元淳那装模作样的硬脾气”那个徐元淳一看就是个刻板的,还不知要把音音管束成什么样子呢,滔滔说着各种不妥之处的赵宏成,突然意识到,他陆哥始终没搭腔,他激灵一清醒。

    就听陆子期冷声问:“你哪个耳朵听到——”

    酒意多少有些上头的赵宏成木呆呆回:“我看哥的意思——”

    “我多看两眼,跟我妹妹有什么关系!”

    “音音也及笄了,我妹妹都订亲了,我想着咱们临城真要说谁还能勉勉强强配得上——”

    赵宏成说着说着声就更弱了,少有情绪的陆子期近乎切齿,问:“你觉得那个徐元淳配得上我陆子期的妹妹?”

    赵宏成马上摇头。

    陆子期起身道扰,说自己要透透气,先出了厢房。赵宏成忙也道扰,不敢说别的,也说自己想透透气,跟了出去。

    到了外边,才看到安静的三楼栏杆处,陆子期正凭栏向外看去。从这个酒楼看过去,能看到他们赵家的杏园:远远的,一片浓浓淡淡的红和弯弯绕绕的河道。

    陆子期没回头,只淡声道:“我绝不会让音音低嫁。”

    赵宏成还余下的三分酒意一下子彻底醒了,他太知道这句话的含义,陆子期的母亲——陆夫人就是低嫁。

    “是我糊涂了。”赵宏成道:“这样看的话,只怕就要拖一拖了,待他日哥金榜题名,咱们去金陵给音音妹子挑更好的。”

    听到“金陵”两个字,陆子期睫毛一颤,他远望的目光顿了顿,才慢慢道:“不着急,慢慢挑,总能挑到好的。”

    嘴上这样说着,带着往日云淡风轻的笃定,他的手却不觉握紧了冰凉的栏杆,又慢慢松开。

    身边的赵宏成还在絮絮叨叨念叨:“临城家世背景好的那些,不都一个个被哥否了,就是我未来的妹夫,当时都给你一句话否了,哪里还能再找好的去金陵,不知金陵皇都,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都说那里贵人遍地,也不知那些贵人到底怎么个贵法还别说,就咱们音音,要我说王妃都做的——哥,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赵宏成不觉摸了摸自己的脸。

    陆子期缓缓呼出一口气,这才慢声道:“我觉得你话多,改改。”

    赵宏成闭了闭嘴,结果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我也是为了音音好,她这个年纪——”

    这次陆子期直接打断:“她还小,不急。”

    赵宏成撅了噘嘴,不再说了,心里委屈,他说的也没错呀,音音十六岁,也不能说小了,他妹妹都定下了,他爹都说了定下还得放个两年,尤其是高嫁的女儿更得多放两年准备嫁妆,才显得娘家人看重,不然给婆家看轻。

    陆子期没再理会赵宏成,他只是曲指轻敲栏杆,望着远方,面色淡淡,难辨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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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再次提到徐元淳的名字

    陆子期与赵宏成两人在外不过一时, 厢房内同窗好友就已有人来唤。

    酒楼席散,钱多带人接上了公子,靠近时闻到淡淡酒香。钱多微诧, 看公子样子,面色愈白愈显冷静清明,果然是多喝了几杯。

    钱多不禁再次打量出来的几人,确都是公子几位同窗好友, 并无生意场中人,往日同他们小聚,公子最多不过象征性两三杯,连酒气都不会染上身。

    钱多见状,就做主吩咐把马牵回去,坐马车回去。陆子期看到马车也没说什么, 告别了几位同窗, 上了车。

    坐在前行的马车上,听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声,陆子期愈发安静。

    陆府大门两边的灯笼早已点亮, 此时已是暮色沉沉。

    陆子期带人到了清晖院, 此时清晖院里也都上灯, 远远看着清晖院的灯光都透着不同的暖。

    清晖院这几年重修过一次,多出了一个跨院, 给音音住, 中间以一花嶂月洞门相连。跨院出入就走这月洞门,出了月洞门就是清晖院主院,依然是从清晖院院门出入。

    陆子期沐浴更衣后, 天已彻底黑了, 看时辰也并不早了。陆子期照常在书房把书看了, 又把外头信件回复,再起身不觉来到月洞门前,此时天已晚了。

    往日这个时辰,陆子期很少会去月洞门那边跨院,都是音音过来,不管是看书还是练字,总要待到不得不睡的时候才带着丫头回去。

    今日,却没来。

    此时长身玉立的青年静静看着月洞门,两旁挑着灯笼的丫头都安静侍立,一阵风过,吹动了烛火,也吹动了月洞门上垂下的紫藤,轻轻摇晃,春夜中花气袭人。

    陆子期终于开了口:“去问问,小姐睡下了吗。”

    同预料的一样,本来安静的小院很快有了光亮,显然是下人点起了一盏盏灯,很快里头出来了挑灯来迎的丫头。

    进入跨院,陆子期看到小院墙角的芭蕉都敛了大片叶子,他问橘墨:“小姐这时候还没歇下?”

    “刚刚要歇的。”

    “今天跟赵家小姐打马球了?”青年的声音在初夏的晚上如水凉。

    橘墨应是。

    一行人已到了小院花厅,陆子期一抬头就顿了步子:音音显然早已换了寝衣,这时候不过在外面罩了件家常穿的软绸褪红色长衫,散下来的发也懒得再挽,乌鸦鸦披在身后。烛光下,她正拿起圆桌上茶壶亲自倒水,不大的小脸上透着懒洋洋的困倦。

    也许是从妹妹及笄后,陆子期鲜少再见到音音这样随意散发的样子,此时一见只觉得好像回到了旧日时光,哪里有这么些规矩,她总是像小尾巴一样腻在自己身边。

    只一晃,小姑娘就长大了,及笄了想到白日赵宏成无心的话,陆子期负在身后的手不觉握紧了。如果有那一日,两人真的就像这天下兄妹一样,只有逢年过节见上一面,道一声平安,然后等下一个年节?

    陆子期停在那里,目光还是看向花厅,眼眸却更显黑沉。

    还是音音一抬头,欢欢喜喜喊了哥哥,陆子期握起的手快速松开,笑着应声上前。

    音音推过手边新茶,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懒意,劝道:“哥哥先润润喉。”

    “怎么今日没过去?”陆子期端起茶盏。

    “哥哥不是喝了好些酒,想着哥哥今日大约想早些歇息就没过去。”

    这时候外头的丫头把醒酒汤也送了进来,显见是一听见人来就去拿的。音音懒懒托腮,抱怨了两句:“早就吩咐厨房煮好了,才知道哥哥根本没喝呢。”

    音音把醒酒汤往前推了推:“好不好喝的,哥哥多少喝上些吧,免得明日头疼。”

    陆子期接过,慢慢啜着,好像喝得不是酸溜溜总有怪味的醒酒汤。音音眨了眨眼,哥哥总是这样,不管是怪味醒酒汤还是要人命的苦药,总是慢腾腾喝着,好像碗里不过是普通白水一样。

    不像她,再是难受,吃药也得人哄,非要挨到最后一刻,才跟喝毒药一样一口闷了。

    见陆子期放下醒酒汤,音音到底没忍住凑近闻了闻,难道是钟大娘真的改出了好方子,煮出了管用又好喝的醒酒汤?结果一靠近,音音直接皱了鼻子,果然这方子不管怎么改都有那股酸溜溜的怪味。

    陆子期笑,漱了口,又拿起旁边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慢慢放下,理了理自己腰间音音给打的系玉佩的红绳结扣,思量着接下来要说的话。

    音音抬起手背遮住口小小打了一个呵欠,问道:“哥哥这样晚过来到底为着什么事儿,就说呗。”

    陆子期抬手顺了顺音音的长发,看她显然是马球踢累了,一个呵欠好似带出了泪,眼里蒙了一层湿润润的水汽,黑亮又朦胧,乖乖巧巧望着自己。

    陆子期端起茶盏又喝了半口,这才试探道:“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孩子总是要出嫁的。”顿了顿,他说:“音音,你大了。”

    说完,陆子期的手依然轻轻握着茶盏,眼睛却看音音反应,毕竟这是他作为一个兄长第一次跟妹妹提起婚嫁这样大事。

    谢念音微微一愣,又打了个呵欠,哦了一声。

    哦?

    陆子期轻轻摩挲着杯子,视线依然盯着她:“你心中可有什么想法?”

    音音拿帕子揉了揉眼睛,下午那场马球累得她整个人都快散架了,回到家还是写完了今天要练的十篇字,写到最后差点直接睡过去,当时就眼一花,那一篇蝇头小楷都变成了一个个小点点,又是清凉油抹两额,又是重新洗脸,就这样还写坏了一篇,好容易才把自己当天的功课做完。

    这会儿音音整个人都是强弩之末,末得不能再末,听到哥哥问她心中可有什么想法,她觉得自己脑子都转不动了,狐疑地看了哥哥一眼:

    “这样的事儿,我该有什么想法吗?哥哥瞧着谁好就是谁呗。”

    陆子期目光一顿,摩挲着茶盏的手一滞,才觉得如水舒适的夜一下子让人觉得有些憋闷,他顿了顿,抬手弹了一下音音手背:“你倒是听清哥哥的话了吗?”

    音音揉了揉手背:“听清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孩子总是要出嫁的。”

    陆子期含笑看着妹妹,微微咬了咬牙:“我问你的想法。”

    “我没有想法。”说着音音讨好一笑:“哥哥看上的人还能有错。”等有错的时候再说呗。

    往日陆子期最爱妹妹这乖巧软糯的笑容,此时却觉得微微心塞,他半开玩笑道:“别的姑娘提到这些,都是舍不得离开家,你倒好——”

    “我也舍不得呀。可是哥哥都说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人不都是这样的。”说着谢念音托腮道:“那些说舍不得的,一个个不都出嫁了。”舍不得有什么用,最后不也都舍得了。

    陆子期瞥了妹妹一眼,微微咬牙笑:“音音倒是通透。”

    音音同样看了哥哥一眼:“我通透哥哥还不高兴?”

    陆子期拿起茶盏喝了两口,才慢慢道:“高兴,当然高兴。”

    他放下茶杯,大约是此时整个院子分外安静,瓷器撞击梨花木桌面的“啪”一声,显得格外清晰。

    谢念音瞧了一眼那个静静落在梨花木桌上的甜白釉薄瓷茶盏,又瞧向哥哥,木木脑子清醒了一些。

    只见陆子期脸上的笑容大了一些,他似乎兴致很好,对上谢念音的目光,声音都更轻柔了:“来,音音既然这么通透明白,跟哥哥说一说,想过没有,想找什么样的?”

    这个,谢念音倒还是真想过,她果断道:“没有,没想过。”

    陆子期笑了,愈发看定她,笃定道:“你想过。”说着更放缓了声音,诱哄一样:“跟哥哥说一说,哥哥也好知道怎么帮你拿主意。”

    在陆子期眼里,谢念音就好像眼前这个甜白釉白瓷小茶盏,温润乖巧,没有一丝杂质,一眼就能看到她的心里去。

    音音又望了望哥哥,迟疑了下:“哥哥觉得——”

    陆子期咬牙,笑得更宽容了:“觉得什么,音音跟哥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徐元淳还不错吧?”音音试探着问道,话一出口就觉手腕一紧。

    陆子期隔袖捏住了谢念殷纤细的手腕,目光一下子冷厉了:“你们说过话?”

    同时陆子期迅速在脑海中掠过谢念音这段时间的种种反应以及她身边人的动静还有身边那些小物,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没没没!哥哥快松手!一句话都没说过,见都不算见过!”

    陆子期早松了手,谢念音抽出手腕,放在口边呼着。

    陆子期看妹妹怕疼的样子目光闪了闪,还是道:“坐正了,别以为这样就能混过去。”他连两分力道都没敢用

    “说清楚,话都没说过,你倒是怎么觉得他-不-错了。”

    音音心道,这还不明显?临城里那些公子哥,但凡长得有两分姿色都摇着扇子,觉得自己跟天上下来的一样,生怕人家看不清他们油得发腻的脸。小姐们不过看过去一眼,人家说不定是看他们身后的狗,他们就觉得对方看上自己了。这样的能嫁?看来看去,也就徐元淳还凑合吧。反正她也不是多好的人,但她的嫁妆该很能弥补她的不足,配徐元淳勉勉强强也能配吧。

    音音拎着袖子瞅着手腕嘟囔道:“我就是看他长得不错。”

    陆子期冷哼了一声:“你倒是看得仔细。”

    这是再次从音音口中听到徐元淳这个名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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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哥哥,这样的人好找吗?”

    “你倒是看得仔细。”

    陆子期冷哼了一声, 看了看音音的手腕,又看她垂着头的样子,陆子期扯了扯领口, 站了起来,负手走了两步,回身站住:“你一个女孩子,也该学些规矩了。”

    正垂头摆弄袖子的音音猛一抬头, 瞪圆眼睛看向陆子期:“哥哥莫不是也要让我抄女四书贤媛传不成!”

    就因为她实话实说?她肯定是因为跟哥哥才敢说,在外面她能装得比谁都羞涩贤淑在外头,她擅长羞涩,擅长乖巧,哥哥见过这么多回还不放心吗?

    音音望过来的眼睛乌溜溜水汪汪的黑,透着说不出的委屈, 陆子期才一心软, 立即就想到徐元淳,心塞得厉害。他缓缓呼出口气,却怎么都呼不出那种心塞的感觉, 陆子期不再看音音委屈的眼睛, 他看向门外夜空, 慢慢道:

    “明天陈娘子的课,你再去听听吧。”

    陈娘子是陆家请的专教女德女工的娘子, 除了陆珊珊, 陆夫人娘家的女孩也都跟着学。最开始,谢念音也跟着上了半年,可只上了半年, 女四书女论语就抄了好几回。每次谢念音都是寒着一张小脸抄, 边抄边恶狠狠道:“我说不出哪里不对, 我就觉得这是不对的,通通不对!”

    听得一旁的串儿白了脸,提心吊胆,生怕小姐的抱怨给别人听到。这可是圣人对女子的教诲,怎么可以说圣人说的不对呢!这上面写着的可都是最贤德最了不起的女子典范,小姐就是跟陆珊珊置气,也不能这么说呀!

    给人知道这还了得!等到后来谢念音不用再去上课,钟大娘虽然不认同公子如此娇惯小姐,说不去就不去了,另一方面也悄悄松了口气,再也不用怕小姐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给人听到了。

    此时音音听到哥哥居然还让自己去陈娘子那里上课,极漂亮的眼睛一下子含了泪:“我不去!哥哥明明知道她们都欺负我,还非让我去!我就不去!”

    陆子期一听音音声音都带了哭腔,再是心塞也回了头,软了声气:“你放心,哥哥提前打点了人,多送进去一些女孩陪着你。”

    “我不放心!我不会绣花,根本拿不好针线,老扎手。”

    “你就比划比划就是了,做不好就让旁人帮你做,哥哥会提前都跟人说好,绝不会再让女师傅找你麻烦。”

    眼看着所有困难都被排除,音音望着哥哥直接说了实话:“我不喜欢那些规矩,那都是坏规矩!我也不喜欢陈娘子推崇的那些书,那都是坏书!看她们读得高兴,讨论得热烈,我就心里泛恶心!”

    这些话她从未直接这样说出口过,即使跟哥哥,她也只是抱怨不喜欢去上课,抱怨手疼,抱怨那些一起上课的人烦人。

    即使是还小的时候,谢念音就已从旁人脸色中知道,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只那一次她恶狠狠说出口,看到钟大娘和串儿一下子白了的脸,她就什么都知道了,再不乱说。

    只有她觉得这是不对的,是不正常的,就很有可能,她才是人群中不正常的那个。

    此时被逼到份上,她索性说了出来,她又不是什么高门贵女,她又没有家族荣光等着她抗起来,既没有人等着她荣耀,也不会有人被她带累,更没有那一院子的牵三联四的眼睛盯着她。

    她就是一个商贾人家捡到的孤女,哥哥又这样疼着她,她还不能不正常了!她尽可以做一个不那么正常的人,谁让她运气好呢,谁让她是无牵无挂的孤女呢,谁让她有一个这么疼她的哥哥呢。

    一口气直接说出来,谢念音觉得从未有过的痛快,她起身来到陆子期面前,仰头望着哥哥:“别送我去陈娘子那里,她说的那些我不喜欢,她说的好女子要过的日子我听着就害怕,我不想要那些。”

    女孩的话好似一声脆响,让他听着只觉如雷贯耳,却神清气爽。就是这样!什么狗屁父父子子,人伦规矩,都是糊弄人的玩意!明明男子同女子一样浑浊,父同子一样为欲望驱使短视自私,可这世道偏偏捧一方踩一方,偏偏让一方服膺另一方。

    好似男子一读书就干净了,好似男人一为父就高尚了。

    他既看到读了书的男子也可以是个畜生,也见过父子之间也可全无恩义。孝之一道,却偏偏告诉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还不是睁眼说瞎话,他曾困惑这都有人信?

    陆子期看着眼前少女,看,他的音音就不信。

    女孩子仰起的面容,好像一块没有任何瑕疵的玉,极美的眼睛里含着泪,那泪似珍珠,比他见过的最好的珠子都干净珍贵,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滑落下来。

    让人别说勉强她,只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捧给她。

    陆子期微微别开了视线,柔声问道:“音音,你想要什么。”

    谢念音想要什么?谢念音就想要永远这样过下去,想到这里音音轻轻笑了。她想这样永远过下去,谁不想呢?她就不信这世上有人不想过她现在这样好吃懒做、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没有人能永远这样过下去。她可以稍微不正常那么一点,但她也不能太不正常,她还有哥哥呐。

    她的哥哥,她的哥哥是临城最俊美的公子,是最有前途的读书人,是注定的人中龙凤。她不能给他添光彩,至少不要太拖他后腿吧。

    “哥哥是问我想嫁什么样的人吗?”音音轻声问。

    夜渐深,雕花廊檐下有凉凉的露水滴下。

    陆子期听到谢念音的反问,一时间竟觉得说不出话,他问的是这个?他问的该是这个吧。

    橘墨早已把其他丫头都打发下去了,这会儿她看着夜深天凉,悄悄拿来了小姐的软绸披风,陆子期接过抖开,帮音音披上,为她系上披风带子。

    冰凉的绸缎带子划过他的掌心,让陆子期觉得心里都是凉凉的。

    他静静听着耳边女孩轻声道:“哥哥帮我找一个人品好的公子,要人品好,要长得好,不求他富贵,只求他是个好人。”一个好人总是有底线的,总不会对她一个正妻太差吧。

    “哥哥肯定会给我很多很多嫁妆,我肯定会有很多很多银钱。”一个好人总不会贪图她的嫁妆,不会算计她。只要不暗中算计,什么都好说,就是对方有心悦的人,一个好人的心悦是不会伤害旁人的。她大可以抱着软枕,盘算如何使自己的钱过好自己的日子。

    “我继续过我高床软枕华服美食的日子。”有银子她就享用,没有了,就没有了,就穷着呗,也不是不能活。

    “哥哥,这样的人好找吗?”音音轻声问。

    陆子期非常专注地给她打着披风的结,也许是怕碰到她精致小巧的下巴,陆子期的手微微发颤,很细微,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终于打出一个漂亮的结,他的嗓音微微喑哑:“好找,哥哥慢慢给你找。”说着他轻轻抚了抚她浓密柔软的发,淡淡笑了笑:“哥哥回去了,音音睡吧。”

    说完陆子期率先转身,出了屋子,穿过小院,月洞门边等候的几人刚亮起的灯笼一下子又灭了,是陆子期发话:“月光很好,不要灯了。”

    钱多灭了灯,看着天上被云半遮的月,低头跟上。

    回到清晖院主院,把人都打发下去,陆子期没有歇息,而是进了书房,借着入窗的月光,他轻轻拈起书案旁一角整整齐齐叠放的字纸:是谢念音今日写的小楷。

    蝇头小楷,该是掌灯才能看得清楚,毕竟今夜月光并不好。可陆子期偏偏就这样在半明半暗的书房中对着小楷看了许久,也不知他到底在看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随后他把音音的字重新放了回去,用青玉镇纸轻轻压好,这才在书案旁坐下,微微凝眉好一会儿,才发现根本不知自己在不痛快什么。

    明明妹妹很是懂事,她想过的日子,他可以帮她过上,这是好事啊。

    陆子期起身来到窗边,看着窗外半月:有能力让自己唯一关心的人过上她想要的日子,这该是好事。

    他该觉得快活。

    风过,月下树影婆娑,婆娑的树影在陆子期那张俊美如玉的脸上投下了阴影。

    第40章 三姐妹开夜宴

    次日, 朝霞满天,红日出头,是个好天。

    这日是赵红英的生辰, 音音备下的寿礼一早就已让橘墨带着婆子小厮送去赵府了。今年估摸是赵红英出嫁前最后一个能清清静静过的生日了,来年这时候还不知赵府得忙乱成什么样子。

    谢念音三人早就说好了,今日晚上三人要痛痛快快来一场夜宴,给赵红英贺寿。

    对于孙家这样人家来说, 让女儿为了给一个商贾之女贺寿晚归,放在以前是万万不可能的。可随着陆家公子和赵家公子都中了秀才,孙家也就默许孙菲尔与谢念音和赵红英之间的亲密友谊了。

    这几年随着陆家公子声名鹊起,孙家更是大大变了态度。

    三个同龄女孩到了这一天都格外兴奋,就是最稳重的孙菲尔,明明心头还压着大石头, 也在这一天感觉到松弛快活一些。

    一早, 清晖院里钱多正低声吩咐书童,听到正房动静,忙几句交待完上前。见自家大公子已从内室出来, 他一边迎上前, 指挥下人送上洗漱物品, 一边悄悄打量,看到公子面上无任何异常, 看不出一点四更才睡下的样子。

    这边刚伺候大公子更衣洗漱毕, 就听旁边小院里有了动静。

    钱多忙笑道:“小姐早盼着这一日呢。”

    陆子期慢慢擦了手,扔下巾帕,应了一声:“是贪玩。”

    陆子期已在书房里坐定, 如常翻书, 钱多在外头守着, 就听旁边院子动静愈发大了起来。不多一会儿,就见月洞门处有了人影,正是谢念音带着丫头过来。

    陆子期抬头,隔着洞开的窗看过去,天光现处,朝霞之中,走在最前头的谢念音一看到他就灿然一笑,朝他招手,当即提裙,加快了步伐。轻盈快活,如同穿梭在春天里的一只黄莺,或者天地间第一只蝶,第一缕风。

    始终弥漫心头的阴霾顿时散了,陆子期不觉一笑,明明就是一切正好,也不知昨日他在书房枯坐半夜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同春风入门,还没见人,先听到她又软又糯的声音:

    “哥哥,我今儿回来肯定写不了字了!我就先不读书了,先把今日练字功课做了!”话音还没落,音音已经到了案前,伸手拿了用惯了的那只小羊毫笔,旁边橘墨已经帮她展开了宣纸开始研磨了。

    陆子期一听就知道她跟朋友今晚必然是一通好闹,提醒道:“玩归玩,也不能太过。”

    “不过不过!哥哥放心吧。”说着谢念殷皱了皱鼻:“哥哥都让钟大娘跟着,还怕我能翻了天?再说有孙姐姐在,比钟大娘管得还多呢。”

    陆子期不过嗯了一声,并不信她的保证,但色色安排妥帖,也不担心闹出什么乱子,就由她开心就是了。

    就见她显然是满心里兴奋,可见这会儿脑子里盘旋得都是今儿的宴,可当她拿笔蘸墨的时候,那些咕咕嘟嘟的兴奋好像就慢慢停了。

    吸满墨汁的笔尖落在雪白宣纸上的一刻,音音整个人就已完全安静下来,整个人一下子由活色生香的春天变成了黑白分明的画,专注得犹如黑的笔白的纸,再无一丝旁色杂音。

    陆子期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后才低头看书。

    就这样,像过往的每一个早上,两人一个专注看书,一个专注练字。

    外头丫头婆子也都如常忙碌,日头悄悄升起,拉开了清晖院又一天的序幕。

    整个清晖院看起来好像安静的溪流,日复一日在林中静静蜿蜒流淌,安静祥和。但越是这样的安静,越是让人看得惊心,总觉得在下一个瞬间,这画面就会彻底变了样子。

    陆子期温好功课,谢念音的字才刚刚写了一半。他悄悄过去,立在音音身后,看了好一会儿,微微点了头。

    旁人只知道谢念音爱穿爱吃爱玩,只有陆子期知道在“持之以恒”这件事上,就是好些书院的男人都未必有他家音音做得好。

    快十年时间,从开始的五十篇大字,到后来每张一个大字变成四个,变成八个,到今日变成一页页蝇头小楷,十年如一日,无论寒暑宴请,无论遇到多大的喜事或者多糟心的日子,没有一日间断过。

    阳光入了窗,不知什么时候,陆子期的目光已从字上落在了音音侧颜上:静静垂下的睫,挺翘的鼻,微微抿起的红唇,俱都沾染了春光。

    意识到的时候,陆子期忙退后,一时间竟慌乱碰到桌案笔筒,“哗啦一声”,在安静的书房,显得惊心。

    他一手扶住笔筒,去看练字的音音,果见对方转脸疑问。

    陆子期淡声:“倒了笔筒。”

    音音哦了一声,继续往下练字,一切重新恢复安静。只陆子期扶正笔筒,顿了一会儿,想起到了自己该出门的时候,没再看练字的音音,只握了握笔筒然后慢慢松开,径直出了书房门交代了橘墨两句,就带着钱多和书童出门办事了。

    前头公子步子很快,后头跟着的钱多和书童都跟得有些紧张。

    到了车前,钱多瞧着始终沉默不语的公子,试探说道:“公子,今日要见的张大官人,是不是麻烦得很?”

    正要登车的陆子期顿了顿,嗯了一声,“是麻烦了些。”说着人就上了车,钱多挠了挠头,吩咐车夫往办事地方去了。

    清晖院这边谢念音做完了功课,就快快乐乐开始挑拣起晚上要穿的衣裳要戴的首饰。整个人恨不得哼起小曲,功课已经做完,至少在明天到来之前,余下的只剩下快活。

    音音一个人把整个清晖院都带起了一种过节的快活,人人都喜气洋洋的,音音见状直接将这种喜气落了地,让串儿给清晖院里每人都封赏五钱银子,这下子所有人更快活了。

    面对上来谢赏的丫头,音音直接摆手:“别谢我,这都是今天寿星赵家大小姐的赏!”心道,回头我就跟赵红英把赏钱要回来,自己打了个小银人送她,让她给我清晖院人封个红包也不为过,她把小银人的左手掰下来,就够赏了。

    暮色刚起,清晖院的人开始打点送他们家小姐出门贺寿了。

    马车停在赵府门口,钟大娘和橘墨刚下车就看到赵府大门前已有体面的嬷嬷迎了上来,笑道:“我们家小姐这一天不知看了多少回日头,问了多少次时辰了,可算把您家小姐盼来了。”

    音音就着橘墨伸出的手款款下了车,摆足了一个小姐该有的矜持姿态,看得两边嬷嬷都暗暗点头。

    到了赵红英的木槿院,就见落日余晖撒在簇簇粉白相间的大朵大朵木槿花上,让人一看就觉欣喜热闹,好像赵红英这个人。

    花旁早已张望的赵红英一看到谢念音欢喜得恨不得直接扑上去,身后赵家请的教养娘子还跟在后面提醒礼仪姿态,赵红英哪里听得到,早提着裙子几步到了谢念音旁边,虽也没跑,但那步子大得让教养娘子脸都抽搐了。

    一时间院子里都是轻声笑语,不管是两边嬷嬷还是教养娘子都被赵红英的几个丫头夹着胳膊一口一个“您老人家”“好嬷嬷”给拉到了后头,那里早已备好了好酒好菜。

    这边人一走,赵红英一挤眼睛,在谢念音耳边道:“咱们今天就在那亭子底下,把外人都打发了,把院门一关,痛快畅饮对月当歌,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说可好不好?”

    谢念音此时哪儿还有刚才矜持款款的样子,直接拍手叫好。

    院中四角亭下已经摆了一张大圆桌,桌案上早已备好了新鲜少见的果品点心,四角挂着风灯,已早早点亮。

    这时天边那轮红日也已完全没了影子,暮色笼罩下来,就听外头丫头来报孙小姐到了。

    “孙姐姐真是一刻都不差的,人家生日都不知早来一会儿。”

    谢念音起身同赵红英往外迎,听她这么说,低声道:“你还不知道孙姐姐家里?孙姐姐做不得主的。”

    才说毕,两人就迎到了被丫头婆子领进来的孙菲尔。当即宣布宴开,木槿院丫头把前边厨房早就备好的精美菜品流水一样搬进了四角亭,早已有婆子把四角的风灯剪了烛芯剔亮,亭子里一下子更明亮,晕黄亮光笼着整个亭内,让亭内自成一个小巧可爱的世界。

    赵红英吩咐招待跟着音音菲尔来的婆子丫头,一边吩咐着一边冲两人挤眼睛,果然很快先还闹哄哄的院子就静了下来,三人都只留下各自贴身丫头在亭外摆开的小桌吃点心。

    没一会儿就有隐隐约约如同淙淙流水的琵琶声传来,显然是远远的花厅后头安排了人弹奏。

    此时夜色已降,偶尔有轻轻暖风带着花香掠过,配着这似有若无的水声,几人有种摆脱了高墙深院,置身江湖荒野的错觉。

    本准备大玩大闹的女孩子反而都安静了,许久音音才道:“这琵琶弹得好,我倒好像能闻到水汽似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后头有条河呢。”

    说完冲寿星扬了扬手中杯,算是给寿星敬酒了,仰起脸一干而尽,一边张开口吃了孙菲尔夹过来的小菜,又朝厅外要起身的丫头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听话只管吃她们的,除非这边叫人否则不要理会。

    赵红英也嘱咐丫头且乐她们的,这才得意笑了一声:“当然弹得好,这可是有名的琵琶娘子。”

    孙菲尔还没反应过来,谢念音口中含的茶水差点没喷出来,硬是咽了下去,呛得她直要咳,旁边菲尔赶紧递上帕子,一手顺着音音后背,摸不着头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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