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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对酒当歌,为欢几何

    赵红英一句话差点让谢念音喷茶, 让孙菲尔更是摸不着头脑。

    她反而在一旁看热闹,嘿嘿笑。气得缓过来的谢念音拿果子要砸她,赵红英这家伙分明就是看准了她茶刚入口抛出这么不要脸面的事儿。

    “这个琵琶娘子到底怎么回事?”孙菲尔一边拦着要砸果子的音音, 一边冲对面赵红英问话。

    赵红英一边仗着孙菲尔庇护,一边冲音音告饶:“好了,不是故意的——”被音音一瞪,她赶紧改成:“虽是故意的, 看在我生辰的份上,让我笑一笑全当多送我一份寿礼了!音音好好音音!”

    “你们到底打的什么哑谜?再不说我不可不管了,由着你们闹去。”孙菲尔又问着身侧两个。

    谢念音又瞪了赵红英一眼,对方吐了吐舌,知道这是音音放过她了。音音对菲尔道:“在孙姐姐面前她可不敢乱嚼这些,故而姐姐不知道。姐姐知道我是俗人, 就爱听这些热闹是非, 我才知道的。”

    说着低了声音:“那琵琶娘子是赵老爷的爱妾呀。”说着转头看赵红英:“是第三房姨娘是不是?”

    赵红英直接喝尽杯中果酒,笑眯眯道:“你书记不住,这些闲事倒是过耳不忘。”难为谢念音, 她爹如今九房小妾, 通房丫头就不说了, 有些只是小时候她跟音音提过骂过,六七岁的事儿了, 偏偏音音听过就不带忘的。

    孙菲尔脸色一凝, 忍不住对赵红英道:“你糊涂呀!”再是看不上,那也是姨娘,怎能让长辈像乐姬一样为自己演琵琶, 想到这里孙菲尔几乎有些坐不住。

    谢念音搂住了孙菲尔的肩:“姐姐别管了, 姨娘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也没有说个个都是好的。那好的我们自当敬重,那不好的——”

    说着她揉了揉孙菲尔的肩道:“我和珠珠两人,说破了天就是商贾人家女儿,我还是个掺水的陆家千金。不比姐姐大族出身,没那么大的规矩,别说没人挑理,就是有人挑理又咋的,不都知道商贾人家除了钱没别的嘛。”

    说着她收了笑:“珠珠这么做,只怕不知被那母女俩恶心成什么样子呢,不然她也犯不上。”人家母女两个柔柔弱弱恶心她,她只会气势汹汹硬撕

    珠珠是赵红英的小名。

    赵红英本来一直是无所谓的笑,听了谢念音的话反而有些想哭,她赶忙低了头,又喝了杯中酒,看着空空的酒杯出神。

    突然就见手中空空荡荡的酒杯就被人注满,她抬头对上了谢念音看过来的眼睛,又黑又亮,带着嫌弃道:“让你读《孙子兵法》你不读,净会干这些伤敌一千自损两千的事儿!这么耿直朴素的你实在有些配不上浑身坏心眼子的我!”

    赵红英一下子又笑了。

    连孙菲尔都捂着帕子笑得肩膀轻颤。

    笑过后,四角亭内安静,好一会儿桌面上没人说话,孙菲尔轻声感叹:“本以为你们俩的日子是最好过的,再想不到红英也有这样糟心事儿。”临城谁不知道赵家唯一嫡出小姐是赵老爷的掌上明珠,被宠得说一不二。

    谢念音早看出这些日子孙菲尔有心事,但人家不想说谢念音也从来不会多问,这时她道:“人人都当我们好过,可再好过的日子都有难过的时候。”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崇礼哥哥那么厉害,连我爹都说崇礼哥哥是大大的了不起,他又疼你!”赵红英见不得自家姐妹伤感,忙道。崇礼是陆子期的字。

    不过说的也是事实,他爹再疼她,也挡不住好色,姨娘一个接一个,隔母的兄弟姊妹现在就二十多个了,一个个都浑身长心眼子,看着就烦。反而是她,始终孤零零当这个唯一嫡出的赵家千金,看着越来越多得兄弟姊妹瞪着眼珠子瞅她,好像生怕她爹糊涂,直接让她把赵家打包带走一样

    谢念音幽幽叹了口气:“我愁的你是一点都不用愁了。”

    两人都看向谢念音。

    “我愁嫁给谁呀。”

    顿时亭中一片安静,连最是大胆的赵红英都给谢念音这句话惊得合不拢嘴。孙菲尔赶忙往四周看去,见果然除了她们三个心腹丫头再无旁人,这才回神狠狠戳了谢念音额头一下。

    天老爷!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她怎么就敢直接说出这等——这等——羞死人的胡话!

    “你,你怎的信口胡说!”也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被音音这大胆的话羞的,孙菲尔一张芙蓉面红扑扑的。

    谢念音慢慢喝了口果酒,还品了品,才笑道:“怎么是胡说呢?哪个女儿不愁未来夫婿如何,能否靠得住,是否对自己好,还得是一直一直对自己好,只对自己一个好,既能想怎么就不能说呢?再者,怎么他们就能娶三房四房,咱们就只能讨一个夫君?你们就不觉得纳闷?”

    仗着酒意,又没外人在,谢念音索性多说了一些自己的纳闷。

    “哎呀,你!”孙菲尔被谢念音说得越发红了脸,拿着帕子就要捂她的嘴。赵红英呵呵笑着:“孙姐姐可算知道她的真面目了,这些话她说起来从来不知道羞的!”

    谢念音真的觉得有些醉了,软软托腮,看着她们两个道:“怎么人人在做都在想的事儿,反而说不出来就是不知羞呢?”说着她漂亮的眼睛一亮,神秘道:“告诉你们一个大秘密——”说道这里她故意顿了顿。

    孙菲尔和赵红英虽羞怯,也忍不住想听,俱都看向她。

    就听谢念音眨着滴溜溜的眼睛生怕给人听见,低声对姊妹道:“我觉得,教咱们这些规矩的,他们全都不对,就是想害咱们。”

    说完谢念音还真一本正经看着两个姊妹,好像她说的真是什么天大的正经事。

    孙菲尔无奈地推过去茶水:“你可少喝些吧,都开始说糊涂话了!再喝下去,你是不是要上天找嫦娥胡侃呀!”

    赵红英扑哧笑:“孙姐姐可算知道音音多爱胡扯了吧,我最多脾气大,咱们音音连圣贤定下来的规矩都敢胡说,连这天圆地方她都敢不认呢!姐姐说她好不好笑?”

    谢念音先觉得自己好笑了,果然觉得酒有些多了,不然怎么会真的有种想上天找嫦娥吹牛皮的冲动呢她老老实实坐正身子,用两只手接过茶盏认真喝了,才说:“不胡扯了,再不胡扯了!我不是看珠珠前两日不痛快,今儿又是大好的日子,这才彩衣娱姊,逗你们笑一笑。”

    赵红英这才把前两日琵琶娘子带着女儿扮可怜挑唆她爹的事儿说了,末了道:“我就不明白了,我爹挣下的这些家业,就是我再胡吃海喝我也吃不了一个角,她们也都是锦衣玉食的什么都不缺,做什么老盯着我,动不动就来恶心我一下!”

    谢念音托腮听着,孙菲尔笑着摇头。

    被那母女俩那一出恶心透了的赵红英说出来总算觉得舒坦了,拿桌上龙眼壳砸了一下斜对面谢念音的袖子:“该你了,说真的,你想要天上的月亮只怕崇礼哥哥都会给你摘下来,你愁什么呀!”

    “你有你的廷宇哥哥当然有心思问我愁什么了。”

    一听音音提到自己的未婚夫,就是爽快如赵红英也难得红了面,道:“临城好男儿,你想挑哪个不成。”

    音音继续羞她:“哪个也不像你青梅竹马、郎情妾意的,我也想要个青梅竹马的呀!”

    赵红英顶着脸红硬撑道:“你跟我三哥也是青梅竹马,你不嫌我三哥脏,要不收了他?”赵红英的三哥正是赵宏成,就是开玩笑说完赵红英都先觉得辱了自己姊妹了,立即改口道:“要是真跟你说的咱女的也能三房四夫的,我三哥倒是勉强能给你做个二房就怕这你还得嫌他不干净”

    说得音音笑疼了肚子,孙菲尔简直不知道该数落谁的是,这真是酒蒙了脸,越发连个大辙儿都没了,胡言乱语到坑里去了,最后她也只能拿帕子盖住脸跟着笑。

    赵红英还赖在音音耳边胡说:“我说真的音音,青梅竹马你就别想了,我哥他脏了,他真的脏了”

    音音笑着推她:“廷宇哥哥多好呀,人又好,又守身如玉的”

    一听又绕到自己身上了,赵红英起身就要撕谢念音的嘴,谢念音躲,嘴上还不饶人:“别以为我没听见,”说着捏着嗓子假装学赵红英说话,“廷宇哥哥你真厉害”,又粗着嗓门假装学蒋廷宇,“红英妹妹你真美”。

    “我们可没说过这些没羞没臊的话!孙姐姐帮我扭住她,你听听她满嘴里胡沁什么!”

    三个人闹成一团,只听又是求饶又是叮叮当当钗环手镯响成一片,好半天才都靠着栏杆坐下来,气喘吁吁,但难得这样无拘无束的嬉闹,此时都觉心意舒畅。

    三人瞧着彼此,俱都扑哧一笑,互相帮忙理着发髻衣裳簪环。

    不知谁先开口:“瞧,月亮!”

    其余两人也俱都转头去看天上,只见黑蓝夜幕上一轮快要圆满的月如同银盘一样挂在天上,洒下满院银辉。

    好一会儿院中都悄无人声,好半天音音才像做梦一样喃喃道:“我觉得咱们三个好像天上的小仙女啊!”

    赵红英接口道:“要是能一直这样快活就好了!”

    孙菲尔搂着身侧靠过来的音音,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

    三人让丫头撤下了桌上东西,重新上了精致的小菜点心,赵红英率先举杯:“咱们今日不妨也学那些名士,不醉不休!”

    孙菲尔含笑不语,谢念音捧场:“孙姐姐量浅,我定能让你一醉方休!”

    亭中果酒香阵阵,孙菲尔先还劝,后来她也觉微微熏然,看着身边两个好姐妹,从七岁认识,到今日已经快十年了,罢了,又没旁人,就今儿一日还不能纵一纵了。

    月亮这样好,花木春夜,无一不好。

    慢慢地好似都醒着,又好似都醉了。

    赵红英笑嘻嘻道:“别光给我祝寿,也祝我跟廷宇哥哥白头偕老呀!”这是真醉了。

    谢念音一张粉面,一直在笑,也不知在高兴什么。赵红英就凑上去祝她找到如意郎君,音音笑道:“还是祝我永远快活吧。”

    赵红英话都快说不清了,可还是端着酒杯认真道:“崇礼哥哥才不会让人欺负你,你注定一直快活恣意!”

    音音笑着点头,说的却是:“是呀。可总有一天,他不光是我的哥哥嫂嫂不喜欢我,可怎么办。”喜欢她的人很多,讨厌她的人也不少,要是嫂嫂讨厌她,她就是最多余的那一个。到那时,可怎么办呀。

    她歪靠在菲尔身上,自问自答:“其实,我知道该怎么办。”

    第42章 一个柔软的擦过,天崩地裂

    四角亭灯光昏昏然, 人也熏熏然。

    “其实我知道怎么办。”音音靠着菲尔,自问自答,“做一个没有要求的妹妹, 将来的嫂嫂才会喜欢我。”

    她是不能一直这样恣意随性下去的,别人看不惯就算了,未来的嫂嫂也看不惯不就坏了。

    她掰着手指头数:“还得做个正常的规矩人,要守那一条条规矩, 不乱说话,不能再看上什么只要喜欢就要了嗯还得,还得规规矩矩嫁人,规规矩矩活着你们想呀,谁想要个又娇又纵又不正常的小姑子,我要改的好多呀, 都快数不过来了”

    那么多, 她真的改得好,做得到吗?音音眨了眨眼睛,她不知道。

    好像突然之间, 身边这个笑闹的小姑娘单薄极了, 孙菲尔轻轻搂着音音肩膀, 音音自然地整个靠进菲尔的怀里。

    “怎怎么会呢?她一定喜欢你”赵红英点头,自己肯定自己。

    孙菲尔望着月亮, 摸着怀中音音柔软的发, 她一直知道,音音看似胡闹实则通透,却没想到在这样事情上也想得如此明白。临城谁不知道陆崇礼疼妹妹, 堆金填玉一样养着, 这样的小姑只怕很少有当嫂嫂的会喜欢。

    好像早已把这一切想明白, 音音低声道:“所以要出嫁呀,我有我的家,哥哥有哥哥的家,我才能一辈子做哥哥的好妹妹,哥哥才能做我一辈子的好哥哥。”

    “音音不想嫁人吗?”

    “那谁想呢。不嫁人我想怎么快活过日子都成,嫁了人,嫁了人嫁的人可能让你糟心,保不住还找其他女子一块儿让你糟心。跟你们说吧,秦淮河上的名妓,可美了。”音音小时跟着小舅舅见过秦淮上的花船,船上惊鸿一现的名妓,周遭都是一掷千金的公子。谁能保得住,自己的夫君就不是其中一个呢。

    赵红英一拍桌子:“他敢!”这一气,酒倒是醒了一半,咬牙切齿:“他只能有我一个!”

    孙菲尔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男人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不说外头酒局饭桌上那些色艺双全的妓子,就是家里一茬又一茬的丫头永远新鲜年轻着。再是和气的婆婆也盼着多子多福,只有一个怎么多子多福呢。

    真的会有人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孙菲尔微微出神。

    赵红英指着音音:“你说,你信不信?”

    音音睁着迷蒙的漂亮眼睛:“我信。我只是没见过。”说着她伸出手拉住赵红英的手,给她吹了吹,抬头道:“珠珠,我信,你和你的廷宇哥哥让我见一次。”

    赵红英一下子又高兴了,音音问她手还疼不疼,红英道吹吹就不疼了,于是音音又卖力地呼呼吹开了。

    孙菲尔忍不住想笑,这两个果然是喝多了,一个揉错了手,一个吹错了手,笑得跟孩子一样就不疼了。这会儿正凑头拉钩,一个保证让对方见到,一个点头肯定能见到,这时候问一句到底见到什么,她们两个保准都忘了。

    孙菲尔觉得自己也醉了,她听到自己问身旁的音音:“你会帮我吗?”

    乖乖的声音回她:“当然,你是我的孙姐姐。”

    “即使会后悔,也会吗?”

    “当然,你是我的孙姐姐。”

    乖乖的女孩轻轻蹭了蹭她的脖颈,孙菲尔摸着她柔软的发,看着天没有再说话。天上乌云涌动,慢慢遮盖了月亮。

    后头的嬷嬷们再也坐不住了,眼看着夜深了,天儿也不好了。

    亭下三个丫头得了主子点头,这才让其他人进来。等到奶娘婆子进来的时候,亭子上的碗碟都撤下了,音音三人也都已被丫头伺候着洗脸漱口重新匀过面了。

    木槿院一下子亮起了更多的灯,这时候天上的月亮已经彻底被乌云遮盖,地上起了风。

    赵红英送别两个好姐妹,面上不见了醉态,可进了院子转身还道:“你们可扶好了音音,小心她摔跤。”她想着孙姐姐喝的不多,音音着实陪着她喝了不少。这醉话听得周围的婆子丫鬟都忍不住笑了。

    外头赵家门口处,音音也作别了菲尔,被橘墨扶着上马车,橘墨生怕小姐磕碰着,总算周全地帮着小姐上了车,才放了心,就见小姐进马车的时候愣是硬生生把头碰到了一边车柱上

    “咚”一声。

    橘墨都愣了:那么大的车门不走,小姐这都能撞上车柱她以为最难的是送小姐上车,没想到明明上车的时候看着还如此灵活的小姐,怎么对着她撩开的车帘,还能往旁边车柱上撞呢

    音音嘶嘶揉着额头,反问橘墨:“疼不疼?”

    橘墨:

    橘墨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小姐就被车帘内的人轻轻一扯,她只见猩红色车帘落下,大公子已把小姐带入车内。

    音音一下子落在柔软的锦褥上,舒服地哼了一声。车内亮着暖黄色的光,她迷蒙的眼睛,从发出光亮的琉璃灯看到身前的人:

    “哥哥?”

    星眼朦胧,一张小脸粉融融的,连衣领处露出的脖颈都透着粉,这真是放开了喝了。此时她一双眼睛好似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一样,就那样瞧着自己,把陆子期看笑了。

    陆子期轻轻敲了敲车壁,马车缓缓启动。

    “连哥哥都不认识了?”

    “认识。”女孩点头,认真又笃定:“哥哥。”

    陆子期瞧她一眼,笑叹了口气,一边问:“疼不疼?”一边探身要去看她额头撞得怎样,坐在下面软垫上的音音嘴里说着“疼”,也要把额头递上前给哥哥看。

    如玉公子俯身低头,迷蒙少女抬头迎上。

    一瞬间,少女柔软的唇贴上了公子白皙的下颌。

    好似只有一瞬间,又好似停顿了好一会儿,醉酒的人分不清,清醒的人也分不清。

    陆子期偏头,那一瞬间醉酒的人也移开。

    于是就在这个电光火石间,女孩柔软的唇擦过了年轻公子冰凉的唇角。

    陆子期疑心自己尝到了淡淡的果酒香,他猛然往后退开靠去,怔愣愣看着身前依然坐在软垫上的音音,安静的马车内突然有了急促的心跳声。

    窗外似乎风更大了,“啪”一声鞭响,这是车夫催马疾行,嘴里还嘟囔了一句:“这场雨下来可小不了。”

    马车内依然是灯光融融,一片安静,气氛去如同紧绷的弦,越拉越紧,好似随时都会彻底绷断。陆子期越发靠后坐开,一向从容镇定的人,竟罕见露出了无措和惊惶,目光却离不开眼前人的脸。

    音音好似浑然不觉,还是往前,“疼,揉揉。”

    这次对了,她探出的是额头。

    陆子期轻轻眨了眨眼,他突然发现,谢念音美得惊人。

    葱绿色的春衫柔软而轻薄,笼着一个白皙透着淡粉的少女,她的眼睛朦胧着水意,望着人的时候专注极了。

    陆子期的视线落在了音音的唇上,红艳艳的嘟着,柔软。

    红唇微动,喊的是:“哥哥?”

    陆子期嗯了一声,才觉自己整个人都紧绷,喉咙干涩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一刻,他突然觉得马车内很热,果酒的香味好像无处不在,混合着独属于谢念音的淡淡的甜香,陆子期惊诧地发现一个非常震惊的事实:

    音音真的很美。

    他几乎是诧异地看着眼前人,人人都说他的音音美,他也一直觉得自己的妹妹又可爱又美,可是他从未像此时这样看清楚谢念音:如此美。

    看得清清楚楚,好像一直以来隔在眼前的轻纱在这一刻被人撤去。

    兄妹相伴,一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的看清楚谢念音的眉眼:一点一滴,动静皆是,美得动人心魄。

    陆子期抬起修长手指揉了揉额头,惊奇地发现:音音真的长大了,美得简直惊心,只是坐在她的身边,好似都被那惊人的美燎到。

    如此张扬热烈的美,他怎么会一直都没看到?

    陆子期茫然去看车内的灯,看猩红色的车帘,他甚至伸手轻轻撩开车帘一角,去看车外那个黑沉沉的世界。

    整个天地,好似都不一样了。

    明明一切平静如常,跟车的小厮和车夫说话,车内安静得可以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心跳声,就在这安静中,陆子期攥紧了手,慢慢再次看向了谢念音。

    天崩地裂。

    他的世界,于这个平常的夜晚,天崩地裂。

    陆子期的目光越来越深,他的手攥得越来越紧,他的面色却愈发苍白安静。

    音音大约是累了,把头靠在了陆子期的膝上,在轱辘辘前行的马车里睡着了,却睡得不安稳,只要一偏头就会掉下去。

    陆子期想要扶住音音,像往常一样,让她睡得安稳踏实一些,可他伸出的手却顿住,只觉得无处可放,从未觉得她的衣衫这样轻薄。

    陆子期紧绷身体,只用身旁靠枕挡住音音,不让她滑落下去。看着膝头沉睡的女孩,她的发髻微微松了些,有碎发散在她的脖颈间,陆子期移开了目光。

    他从未觉得车行得这样慢,赵家离陆家这样远吗?他甚至忘了,是他来的路上吩咐车夫回去的时候不要太急,早猜到音音必会喝酒,怕晃荡的马车让她不舒服。

    往日宽敞无比的马车此时对陆子期来说格外逼仄,他一手拿着靠枕稳住沉睡的音音,另一手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指扯了扯衣领,缓缓吐出口气。

    马车刚一停下,外头钟大娘叫好了软轿,本以为公子会像往日一样把音音抱入软轿中,却没想到橘墨刚一进车内,公子就出了车帘下了马车,吩咐钟大娘帮着橘墨一起把小姐扶入轿中,然后就立在一边,并没有帮忙的意思。

    初夏的夜还带着丝丝凉,陆子期冷静地听着车内橘墨轻轻唤音音的声音。

    然后听到了熟悉的软糯声音,口齿含混,第一句就是问,哥哥呢。

    微凉夜风中冷然而立的陆子期只目光微颤,却没有动,也没有应声。直到半醉半困倦的谢念音被扶着送入软轿中,陆子期才淡声道:“走吧。”

    下人从后偷偷瞧了一眼自家公子,只觉得往日含笑的公子都让他们分外紧张,原来一旦公子面色沉冷下来,更吓人呢。

    跟着轿子的橘墨低头冲钱多吐了吐舌头,只怕是小姐这次太过了些,公子生气了呀。

    钱多也瞧了瞧大步走在前头的少爷,晃动灯光中的背影都透着肃冷,他附和地点了点头,估摸是真生气了。

    风起,吹动了陆子期月白色袍角。他看着茫茫夜色,停了步子,等身后不远处那顶小小的软轿,软轿过去的时候,一旁的陆子期几乎是屏息以待。

    在风雨欲来的夜色中,他呼出了藏住的那口气,看向沉沉前路。

    旁边的人越发打起精神,只觉公子面色越发沉冷。

    风渐渐紧了,乌云更厚,空气中都能闻到将来的雨味。有下人低声道,入夏第一场雨要来了。

    一声惊雷划破天际,哗哗的雨下来了。

    第43章 夜梦惊暗换

    风雨已到, 清晖院一时间响动了起来,纷纷收拾,同时迎接晚归的主子们。

    慢慢地, 这响动静了下来,只余下外头的风雨声。

    漆黑的夜中,风夹着雨,越来越紧。清晖院里人早已都在梦中, 只有越来越紧的风声树声雨声。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清晖院上房内室雕花床柱和瞬间坐起身的大公子。

    紧随闪电的就是一声雷鸣,接着就是越发大的落雨声,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雨落的哗哗声。

    室内重归黑暗,黑暗中骤然起身的陆子期紧紧抓着身下锦褥,夜风挟着水汽从半开的窗中吹入。

    今日守夜的正是钱多, 此时正带着丫头要为公子关窗。

    “少爷是被雷声惊醒了吧。”钱多持着一盏不大的羊角灯, 放在最远处的桌上,生怕烛火扰了大公子的睡意。

    昏黄的烛光只照亮周遭一小处,大公子的半边床以及床上的公子都依然处在阴影中。

    此时阴影中的公子微微垂头坐着, 没有动也并没有搭腔, 只有床头挂着的一个小小香袋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钱多不敢多话, 手脚麻利地把水壶里已经凉的水重新换上温热的,丫头已把最后一扇窗也关好了, 这边他就要带着丫头退下, 却听到一直沉默的公子道:“把窗都打开。”

    “公子,外头风雨大得很。”廊下都湿了。

    “都打开。”陆子期重复了一遍,顿了顿, 又道:

    “备水, 我要沐浴。”

    声音低沉, 透着微微的异常。

    钱多先还想把茶水送上让公子润润喉再睡,听到后一句吩咐,他极其迅速地往床间看了一眼,立即收回目光,领了吩咐下去。

    钱多是打小就跟着大公子的人,论理说如今公子早已弱冠,就是为了功名成亲晚,也早该安排房里人的。但公子反感,下面人自然不敢擅作主张。

    他迅速带人备好热水,一退出浴房,钱多就在当值丫头旁边耳语了几句。小丫头当即撑伞往下人住的厢房方向去,从游廊进入雨中,雨势大得小丫头手中油伞都歪了歪,另一只手提的灯笼噗一下灭了,她也顾不上了,带着一身水汽来到一间厢房内,里头睡着的丫头推醒。

    床上睡着的杏儿是钟大娘专为大公子备的,当时用的说法是有些丫头该放出去嫁人了,得补进来一批,有两个是要在大公子这边伺候的,钟大娘非让大公子过过眼,陆子期当日累极了,懒得多跟钟大娘说话,抬眼一扫,随手指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杏儿。

    杏儿容貌在陆家一众丫头里也可算最出挑的那一个,要不然能被大公子随手一指就选出来嘛。从十六岁来到清晖院,如今已十八快十九了,这时被小丫头湿手一推,她惊叫声还没发出,就听给大公子当值的小丫头熟悉的声音:“姐姐快去,今夜可能有吩咐呢。”

    一听这话,杏儿激灵坐了起来,系扣子的手都忍不住哆嗦,等了两年可算等来了。她年纪越来越大,她娘的意思是总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就出去嫁人吧。可杏儿不愿意,看过大公子再看下头那些人,谁会愿意呢。

    两人都穿了油雨衣,顶着风雨到了游廊上,脱下油衣,薄薄的夏衫勾勒出杏儿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滴溜溜娇媚的眼,甚至有那么一点像——,平日不觉得,刚刚那么猛一回头,一个念头窜上当值小丫头的脑海:倒有那么一点点像他们清晖院的小姐。

    这个念头一冒头就又下去了,再仔细看就不像了。

    这边杏儿莲步向前,心噗噗跳,走向她的命运。

    浴房内,微黄光亮下,年轻人的面色上看不出情绪,他闭上的睁一下子睁开,睫毛上还挂着水滴。水滴从他白皙俊美的脸上滑落,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他修长漂亮的手却不觉扣紧浴桶。

    随着哗啦一声水声,陆子期重新换上新的寝衣,一走出浴房就听到了外面哗啦啦的大雨。他站住了,音音最喜欢这样的雨声了。年轻公子的嘴角还未翘起就立即绷紧,甚至往下压了压,让旁边候着的钱多摸不着头脑,不知少爷为何一下子看起来就恼了。

    钱多赶紧朝身后挥手,少爷脾气不好的时候,谁也不要往前凑,谁凑谁完蛋。

    直到大公子重新回了内室,一直紧张等待的钱多都没等来任何吩咐和暗示。比他更紧张的是杏儿,大雨让夜更凉了些,她本就穿得轻薄,这会儿冷的上下牙控制不住碰撞在一起。

    刚刚她就守在浴房门口,可大公子出来的时候却好像根本没看到她。黑暗中,杏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冰凉凉的,也不知冷的是手还是脸。明明,再多的丫头中旁人一眼总能看到她,为何大公子偏偏看不见她呢。

    她愣愣看着大公子房内晃动的光亮,甚至能看到窗前大公子的身影,突然,她看到大公子的手伸出了窗外,似乎想触碰外头来的风雨。

    杏儿呆呆看着,红了脸,愈发痴了。

    陆子期站在窗前,先还在看外面沉沉的夜、哗哗的雨,有被风吹入的雨汽扑在他的面上,冰凉一片。怔愣间,他伸出了手,去迎凉凉的雨丝。

    他又疑心听到东边小院里有声音,也许是被风雨惊醒的音音这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可笑,不要说这样的风雨下,就是再安静的夜里,东边小院音音的动静也不会让他听到。

    凉凉雨意中,陆子期闭了眼,却又听到梦中她轻泣痴缠的声音,唤他——

    陆子期陡然睁眼转了身,靠着身后窗棂喘息。他拼命去看别处,看到昏黄灯光下的桌案倒扣着音音读过的书,白瓷瓶中怒放的是音音送来的桃花,床头悬着的香包,是音音亲手缝亲自装的香花

    他死死抿着的唇崩成一条冷酷的线,触目所及,整个世界都变了。

    闭眼再睁开,天翻地覆。

    烛火越发暗了,门外候着的钱多早已打发杏儿回去了。他竖着耳朵听着大公子房内声音,可什么都听不到。

    房内陆子期抽出一支匕首,锋利的匕首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森森光芒,靠近烛火,他冷静地看着自己左手,沿着手腕淡蓝色的血管一直看上去。

    锋利的匕首无限靠近淡蓝色的血管,轻轻滑动。

    然后轻轻一动,有殷红的血滴落,陆子期看得轻轻楚楚:鲜红的。他慢慢低头——,尝了尝。

    陆子期几乎是松了口气一样笑了笑,唇边还有染上的血,让他那张本就俊美的脸瞬间显得近乎艳丽逼人。没有人见过这样的陆子期,临城人见的陆公子,儒雅含笑,最是从容温和。

    他的唇上染血,浓艳逼人,可他看着自己滴血胳臂的目光却冷淡至极,随手扯过一方净帕一裹,放松地倚靠在桌案旁,低了头,垂了目,低声呢喃:“不脏音音,哥哥瞧过了,哥哥不脏”

    灯火一颤,整个灭了,一片黑暗。

    屋外风雨如故。

    第二日,早早地,音音就起了床,顾不得脚下水,先看了自己墙角芭蕉,经过一夜风雨,绿得似乎要滴出水来。又匆匆去看主院那株大桃树,果然是落红一片。

    音音怔怔看着,“绿肥红瘦,原来是这个意思。”同样都是人,人家的脑袋怎么想出来的,再想想她做的诗人和人的差距大到,让音音觉得躺平不要挣扎,就是最明智的选择。甚至她开始怀疑,自己有顿悟的那天。

    旁边丫头正拿扫帚扫着,橘墨正跟身后跑得气喘的丫头道:“歇歇气,你俩再给小姐拿一双新绣鞋来。”虽是夏日,穿着潮乎乎的绣花鞋也是不成的。

    音音几乎绝了当诗人的心思,转身要去书房,那声“哥哥”都喊了出来,才发现迎着桃花树的书房窗内空荡荡的。

    她咦了一声,这下子顾不得花也顾不得诗了,提裙疾走到书房窗口,果然里面只有两个丫头:连翘拿着抹布在抹着高案,杏儿正给书房的瓶插花换水。

    她往东边瞧了瞧,日头还没升起呢,这正该是两人读书写字的时候,今日怎的哥哥不在。总不会是昨夜没关窗,病了吧?

    这么一想,音音当即转身要去上房,迎面撞上钟大娘,才知道原来哥哥一早就出门了。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音音愣在原地,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她拽了拽自己腰间的香袋,看向橘墨:“难道我昨儿醉得狠了,哥哥说了,我没记住”

    那橘墨哪儿知道,她睁着一无所知的圆溜溜眼睛看着自家小姐,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

    音音一下子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听到钟大娘嗔怪,音音动了动脚,才看到自己鞋头浸了水,刚才一着急,连裙角都着了水。她这才恹恹地往后头去,把衣服鞋子换了,独自去书房里读书练字去了,又独自把早饭吃了。

    这日晚上,音音等得人都困了,哥哥也没有来。

    记忆中只有两回,音音是整天整天地见不到哥哥,可那两回都是因为哥哥去了远路,两回音音都跟着瘦了。第一回 她年纪还不大,头次跟哥哥分开怎么都不习惯,天天只知道问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第二回 音音倒是更懂事了,可也正因为懂得更多,更知道行路难,知道乘车有劫道的山贼,乘船可能遇到劫船的水匪,就是没有山贼水匪,也可能遇到风浪滑坡,天灾人祸她想了又想,生怕哥哥不能好好回来。毕竟倒霉谁都可能倒霉,那一回音音在家里很乖,一次都没问过,可她真的很担心很怕。

    这是头一次,哥哥明明就在临城,她整整一天居然一面都没见到。

    第二日早起,居然又是一个空荡荡的书房,又是一天没见到一面。

    再次等到困极了,音音觉得眼前的烛火都模糊了,先是变作两个,然后糊成了一片——

    “砰”的一声——

    是音音头砸在榻桌上,旁边丫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立即喊道:“我不困!跟钟大娘说我不困!”

    音音脑门疼得有了火气,可她就不睡,就要等!

    第44章 陆子期根本不看谢念音,只淡淡道:“你不想。”

    夜已深, 又静,书房里“砰”的一声格外响。

    音音捂着额头先恐怕钟大娘逼着她去睡。

    橘墨赶紧上前查看音音额头,嘴里道:“小姐忘了, 大娘已经睡下了。”明明是小姐逼着钟大娘去睡的,这会儿小姐自己都给困忘了。

    音音这才觉得头上碰得这一下真还怪疼的,橘墨一看小姐额头红了一片,忍不住道:“大公子回来得这么晚, 小姐做什么非得等”

    音音皮嫩,看着红,其实并没什么,这会儿被橘墨念叨得疼劲儿都散了。尤其,橘墨软乎乎的手这么揉着,配合她嘴里不停的念叨, 让音音又开始渴睡了

    音音按下橘墨这双让自己渴睡的手, 晃了晃头,本想喝杯浓茶打起精神,可钟大娘走之前又吩咐过了, 别说浓茶, 就是淡茶这时候都不能给她喝, 大娘说走了困,一宿都睡不好。

    她把手中早看不下去的书册放在一边, 索性要了烛剪, 要亲自剪烛花,什么都不让她做,她能不困嘛!

    橘墨在旁边胆战心惊看着, 生怕烛火燎到小姐的手。门口处另一个丫头对门边的杏儿低声道:“姐姐怎还不去歇着, 小姐有我们就够了。”大家都知道少爷晚上洗漱更衣从来不要丫头沾手的。

    杏儿恹恹笑了笑:“今儿书房本就是我当值, 我这会儿也不困,多看着点总是该的。”旁边丫头赞道:“到底还是姐姐,又能干又勤谨,怨不得姐姐受赏识。”

    书房里该动什么不该动什么,大公子规矩最大,可杏儿就能记住,从未出过错。本来少爷书房从不用丫头的,后来随着书童和钱多都要跟着公子在外头跑,杏儿也就能带着小丫头在书房打扫伺候。

    夜很静,两人的低声絮语咕咕哝哝,压得很低,融在安静的夏夜中。

    这边音音还在聚精会神剪烛花,她知道自己手笨,此时格外集中注意力,朝着橘墨比划的地方伸出了剪子,突然,就听一声兴奋的喊声,在安静的夜里突然响起,吓得音音一个激灵,手一抖,就是哎呦一声。橘墨一看,脸都白了,赶忙喊人拿凉水来,不得了了,他们小姐手上给燎出了一个燎泡。

    是门口的杏儿喊了一声:“大公子来了!”

    门边另一个丫头都愣住了,杏儿这一声把她都吓了一跳,就听到书房里小姐给火烧到了,小丫头慌了。杏儿姐姐一向最是周到仔细的人,怎么这次——她拍了杏儿一下,赶紧进去帮忙。

    陆子期才进了院门,听到说音音还熬着困等着,步子一顿,再提步时到底加快了脚步,钱多提着灯笼忙忙跟上。

    此时已快三更天,虽然今天公子在外谈笑如故,可跟着的钱多却愈发打起精神伺候,总觉得大公子随时可能发火,弄得钟城笑话他越当差胆子越小了。

    到最后连钱多都觉得是自己胆子小想得多,这会儿却突然觉得,不是他弄错了,大公子是面色如常,可他就是觉得大公子不对。

    才进院子远远就见书房几个丫头进进出出,提着灯笼来迎的小丫头才回“小姐给烫”后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大公子已提步越过她径直往书房去了。

    落在后头的丫头反应过来大公子已走出好远,她赶忙跟另一个丫头提着灯去追。

    陆子期进了书房,一眼就看到被几个丫头围着的谢念音。先看了她细白食指上燎起的一个小小燎泡,不大,但只怕放在她手上就疼得紧。音音怕疼,小时候碰破了点油皮都能抱着他哭上半天。

    就是长大了,有时候一着急撞到桌角,能疼得她好一会儿不说话。明明娇嫩,偏偏还喜欢弄鞭子打马球,摔得最厉害的一次,当着人她还能笑吟吟的,一进马车就掉眼泪,回到家以后还在床上翻滚,嘴里都是“别管我,让我哎呦一会儿”“疼疼疼,疼得当时就想喊对方爷爷”

    看到水泡不大,陆子期这才听明白是剪烛花给燎到的,他一时间竟然不知说什么,从未见人剪烛花能给自己燎出一个水泡来的

    陆子期让丫头继续给她拿凉水冲着,知道榻上娇滴滴的小人眼睛一直盯在自己身上,他也只作不知,慢条斯理在铜盆里洗了手,又慢慢把手擦了。也不转身,直接出了书房门到上房内室去换下衣裳来。

    弄得书房里的音音眼睛都瞪圆了,她伸出另一只手在橘墨面前晃了晃,弄得橘墨一愣,就听小姐问:“你们都能看见我吧?”

    音音都怀疑哥哥两日不着家,是不是她自己炼成了隐身术了?

    于是这次一看到换上家常衣裳的陆子期进来,谢念音直接就哎呦哎呦,好像不是燎出了个水泡,而是给人锯断了根手指。又要装作自己也根本看不见来人,又忍不住偷偷拿眼去观察陆子期反应。

    陆子期抬起眼睛直接对上了谢念音偷偷瞄过来的视线,对方立即转开,继续哎呦。

    音音穿着家常半旧的青色软绸衫,下面是松腿荔色软绸裤子,松松挽着发,盘腿坐在榻边,伸出手由丫头握着,不走心地哎呦着,直到看到橘墨在火上燎银针要给她把火炮挑破,哎呦声当即停了。

    音音中气十足,赶忙道:“我觉得不用,睡一晚说不定它自己就破了。”

    橘墨拿着针为难地站着,不挑破肯定是不行的,但给小姐挑水泡想也知道多难。她家小姐有各种古怪说法,其中一种就是把疼分成两种,一种是人前的疼,那不叫疼,那叫英雄气概是必须受着的;一种是人后的疼,能不受就不受,谁让她硬受她就跟谁急。

    显然夜深人静挑水泡跟英雄气概无关,小姐就是跟她急眼只怕都不会让她手中银针碰到那个水泡

    “拿来。”陆子期淡声发话,橘墨当即把银针递过去。

    大公子说的话小姐都是听的,果然就看到小姐正要各种狡辩的小嘴一下子闭住了,只问了一句:“真不能让它过个夜,瞧着它又小又不碍事,我想让它过个夜”

    “你不是疼得厉害?”陆子期凉凉道。

    谢念音:

    果然所有说过的谎装过的样子,最终只会反噬自己。

    “我就是瞧着它又小又可怜,我就想让它过个夜”无可狡辩,谢念音重申自己的悲悯和哀求。

    陆子期根本不看谢念音,只淡淡道:“你不想。”

    话毕,他一边让丫头把灯火靠得更近,重新烤过银针,仔细查看。另一手捞起音音手腕,却不防手中一片滑腻,这才注意到丫头早已给她卸了腕上玉镯把袖子也挽上去了两叠,露出了细细白白一截皓腕。

    陆子期没有动,握着银针的手却不觉轻轻颤了颤,昨夜梦境突然扑入,就是这截手腕被他扣在她的头顶——。

    几乎是立刻,陆子期就松了手。

    “橘墨握住。”陆子期吩咐地又快又急,好在橘墨比一般人反应敏捷,立即托住了小姐的右手。

    音音浑然未觉,还在紧张叮嘱:“你数一二三再开始,我好有个准备,数一二三。”她已转开了头,死死闭着眼,全然没注意到陆子期额际微微有汗。

    如果看到,她一定惊奇。她曾笑着调侃过自家哥哥好像一个玉做的人,即使盛夏也清凉无汗,冰冰凉凉的一个人。

    夜静人都寐,只有偶尔夏虫一两声,这正是初夏,入窗的风还凉。

    音音还在闭眼拼命叮嘱:“一二三,要说一二三怎么还不说一二三”

    她只等着让她提心吊胆的一二三,却不闻任何动静,刚转过头把眼睛露出条缝要查看一下,只觉微微一疼,她还没来得及哎呦出声,就听哥哥清淡的声音:“好了。”

    好了?银针戳肉也不过如此嘛

    英雄气概的谢念音想到自己刚才如临大敌的样子,难免觉得有些跌份,毕竟还有好几个丫头都听着呢,哥哥肯定也在心里笑话她。

    她率先找茬:“哥哥怎么没说一二三?”这一找茬,她就想起来自己该生气来着。

    安静的书房里年轻姑娘的声音软软糯糯,连抱怨都仿佛含着糖果。

    清清淡淡的男子声音:“一二三,说了。”说着起身洗手擦了,也不看音音。

    音音:

    门外的一个丫头噗嗤一笑赶忙捂住嘴巴,对面杏儿听得入神,突然就听到这个清淡的嗓音问:“是谁吓着小姐的?”

    杏儿赶忙进门跪下,望着大公子道:“是奴婢突然发声,奴婢有错。”

    丫头正给谢念音重戴玉镯落袖子,这时音音插了句:“不怪她,当时就是风吹个树枝子下来我也稳不住。”

    陆子期没理音音,打量眼前丫头,然后点了点头:

    “是你。”

    短短两个字,就让杏儿垂了头,只觉得整张脸都发烫,大公子看见她了,大公子在跟她说话!杏儿明明是钟大娘为大公子挑中的丫头,可大公子却几乎从未直接跟她说过话。

    脸上的热意还在攀爬,杏儿就听到大公子说:“以后别在书房伺候了。”

    第45章 “怎会?我巴不得天下人都喜欢哥哥!”

    “以后别在书房伺候了。”

    杏儿热意骤然一冷, 怎么也没想到突然就不让自己在书房伺候了。为了能在书房伺候,她下了多少功夫呀,她当即磕头求。

    陆子期两指并拢, 轻揉额角,淡声道:“你很好。只是书房已找到了书童,不需用丫头了。”

    门口的钱多当即明白了,这是得为书房再寻个书童了。杏儿姑娘还是来他们清晖院晚了些, 只知道少爷用人赏罚分明,却不知但凡带累到小姐的人,无论对错,他们少爷看到就心烦。不过再心烦少爷也不会错了自己赏罚的规矩,所以只是调出书房,以后不在眼前就行, 月钱等级都不会降的。

    只是, 钱多眼睛一转,只怕就是少爷真要抬举通房丫头,这个杏儿也不行了, 还得让钟大娘再物色新的

    音音在哥哥用人上从不多嘴, 她哥哥比她聪明比她周全, 用她多话。她也只管解释清楚当时情形,别冤了人就是了。

    杏儿却求到了音音面前:“小姐开恩, 小姐开恩!小姐知道奴婢不是有心的, 小姐看在奴婢一向小心伺候的份上开恩饶过奴婢吧!”

    音音还没反应过来,一直淡淡的陆子期就已直接开口:“把人带下去,交给钟大娘, 陆家多的是当差的好地方, 她想去哪里就给她安排。”

    对能干的人再厌恶, 陆子期都提醒自己赏罚分明,不然用人就容易出乱子。

    杏儿还在怔愣,就已给人半扶半拉带了出去。

    她不明白,她不过是通报了一声,怎么就得了过错?

    钱多负责解释,陆家当差的好地方多着呢,少爷意思是奖她能干随她挑拣,还不趁着这个机会捡个好地方去。钱多絮絮道:“有那活儿少轻松的,有那能在主子跟前露脸的,也有油水大的差,杏儿姑娘最是明白,跟你娘好好商量,挑个好去处,连你娘都能跟着沾光呢。”

    可杏儿只觉得天塌了一样,她本来是要给少爷做通房丫头的,凭她的模样,凭她的伶俐,将来就是姨娘也不是不可能。其他几个丫头都选择出去嫁人了,可她拖到十八九的年纪都不出去,本就不是图别的,她是为了少爷这个人呀。

    “我又没说什么,只是求了两句——。”杏儿含泪哀哀道。

    “你就什么都不该说,主子用人,还看下面人需要不成。最不该,这最不该就是把咱们小姐搅进来。”给人听到传出去,还以为他们小姐苛待丫头呢,外头可多的是等着嚼他们小姐舌根的人。钱多更不明白的是,“陆家的好差事随便挑,这可只有咱们清晖院出去的人能有的体面,也是好事呀”

    可杏儿偏偏只能听到那句“最不该”,只觉满心冤枉,一切都是因为小姐自己烫了手,却带累她丢了书房的差。就因为她是奴婢,就贱如草芥?就因为那是小姐,一个食指尖儿就都比她这一辈子的前程贵重!

    书房内,陆子期淡声问音音怎么还没睡。

    音音看了哥哥一眼,没答反而突然问:“是不是我该替她求情,让她留下?”音音觉得又不是她的丫头,要她多管闲事。可杏儿看她的那一眼,显然不这么认为,杏儿好像认为她就该为她求情。在音音看来,杏儿是个聪明人,现在她和聪明人的看法产生了分歧

    她突然半跪起身,按着榻上矮桌看向对面的陆子期:“哥哥,是不是我不太正常?是不是——我该同情她?”杏儿最后那一眼,在控诉她冷血。可,为什么呢。

    她知道每个处境中,旁人在希冀什么在隐藏什么,她只是很多时候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书房是哥哥的书房,杏儿是哥哥的丫头,哥哥不喜欢她在书房,不管因为什么原因,那都是哥哥的问题。为何杏儿会认为她冷血呢?要冷血也该是她哥哥冷血呀可杏儿瞧着哥哥依然是情意绵绵,反而只觉她一人冷血。

    不知是夜深的缘故,还是烛光,让音音本就精致的五官美到让人心悸。

    此时微微皱起的眉头,让人忍不住伸手为她抚平。

    陆子期指尖动了动,好一会儿,才听清她的疑惑。音音从小,疑惑就比旁人多,只是随着长大她不再问了,今夜她有情绪,就又问了。

    “音音才是对的,是旁人,不正常。”陆子期看着眼前少女烛光下的脸,轻声道。看着音音重新坐了回去,他才轻轻呼出那口屏住的气。

    “再者,陆家的好差事不比在清晖院书房里当一个洒扫丫头好,会挑的话,月钱都能直接翻倍。”陆子期不要妹妹因为一个丫头多思,旁人更不值得她皱眉。

    隔着烛光,陆子期静静看着。

    “当然不比。”音音却断然回。

    陆子期不解,看向音音。

    “她喜欢哥哥,当然想留在能天天瞧见哥哥的地方。”

    谢念音的回话让陆子期一滞,他当然不在乎一个丫头喜欢什么,他只是心惊音音能轻易洞察别人的喜欢,那——

    陆子期本靠在榻桌上,这时却坐直了身子,喉结轻轻滚动,是控制不住地吞咽,他掩饰性拿起茶盏。

    “那你怎么不帮她,不想吗?”陆子期轻声问,不看音音,垂了眼,慢慢把茶水喝尽,攥着茶盏等她的回答。

    夜静悄悄的,连夏虫声都听不见了,只能听到音音软糯的声音。

    “没有什么想不想的我只会为了我的串儿姐姐和橘墨,去逆哥哥意思。她不是值得我这样做的人罢了。”

    陆子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此时闻言,哑然一笑。看了一眼音音,才用玩笑口吻道:“我还以为旁的女子喜欢哥哥,音音会不高兴。”

    “怎会?我巴不得天下人都喜欢哥哥!”

    陆子期顿了顿,还是轻轻笑了,拿起案上茶杯,放到嘴边了才发现空的,这才想起是自己刚才喝尽的。

    音音把自己未碰过的茶推过来,陆子期拿起,慢慢喝到口中,才发觉自己一点都不渴,可还是沉默着喝了半盏。

    他慢慢放下茶盏,垂下的睫毛颤动。夜深人静,书房中只有他们两人,陆子期突然就很想问:“音音——”

    他抬起的眼对上了谢念音看过来的眼睛,乌溜溜的,澄澈干净。

    “——怎么这么晚都不睡?”末了,还是只问了这句。

    “自然是为了等哥哥,一天都没见到哥哥,我怎么睡得着。”

    窗外月从云丛中露出来,圆满的。月光下的桃树,轻轻摆动叶子,陶然的。

    “哥哥明天也忙吗?也要天不亮就出门?”音音巴巴望着哥哥。

    最近都忙的,陆子期该这样说。

    可他却听到自己说,“明日,不忙的。”

    话一出口,陆子期自己都愣住了。

    他听到音音快活的声音:“可算恢复正常了,那我就不生气了吧!”

    烛火一跳,陆子期指尖一动,好像“正常”两个字烫人。

    陆子期微微垂眸,声音很低:“对,该恢复正常。”

    音音一直正常,不正常的那个人是他。是他,该努力让一切恢复正常。

    他看到音音一放心,就打起了小小呵欠,显然是早先压下的困意都上来了,这时候也实在是晚了。陆子期看着黑漆漆的窗外,转头轻声道:“去睡吧,睡一觉起来,该什么都好了。”

    呵欠一上来,简直一个连一个,音音这时候已经不太能听清哥哥的话了,只听清了“睡”,可真是该睡了,要不是为了等自己这个两天不着家的哥哥,她这时候都该醒来听着橘墨的磨牙声,睡第二觉了。

    陆子期看着丫头备灯,音音扶着橘墨出了门,往旁边跨院去了。

    到了月洞门前桃树下,音音回身,借着挑高的灯笼,朝他挥手。

    书房窗内,陆子期只是轻轻笑了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内。

    他一直立在那看着,许久后才回神,也不知自己到底还在看什么。只他的手扣紧了窗棂,用力得发疼,这该是决心。

    第46章 “哥哥,有心事?”

    随着夏天到来, 天亮得越来越早。

    清晖院的大少爷都是早起读书的,搁在冬日,清晖院里伺候的人都跟着大公子摸黑起来。如今到了夏日, 白天长了,大少爷起床的时辰,天已是蒙蒙亮。

    钱多已立在大公子房外,身后跟着两个丫头, 一个捧着铜盆温水,一个捧着巾帕托盘。很快就听到房内有了动静,钱多瞧了瞧天色,一刻不差,正是公子每日起床读书的时候。

    钱多这两日提着的心松了松,让丫头入内安置了铜盆面巾, 妥当后两个丫头退出, 只余钱多在门口听吩咐。他看着东方发白的天,暗道一切可算正常了,旁人没觉得什么, 可这两日钱多却始终觉得公子心内闷着什么, 整个人都如绷紧的弦, 愈发忙得一刻不停。

    他心道还得是他们小姐,公子心里的事儿他们下头的自然不知道, 也没法子, 可只要小姐一开解,这不就好了。

    果然就见大少爷更衣洗漱毕,像往日一样, 卯正就已在书房里读书了。书房外的钱多转了转脖子, 只觉全身筋骨都松散下来, 也有心情跟旁边小书童低声闲话两句了。

    书房内,陆子期先把昨日各处送上来的信件一封封拆开来看了,该回的都回复,这才拿起学里的书本翻看起来。

    一目十行,他看书一向很快,安静的书房里是有规律的翻页声。门边的钱多安逸地听着,从还是小书童的时候就听惯了公子翻书,跟着公子进了书院以后,再听别人翻书的速度才知道自家公子到底多厉害。

    钱多得意地扬了扬眉,他家公子不光看得快,还记得快,什么东西看一眼就记住了,谁有他家公子厉害。如今说到读书好,临城先提到的都是徐公子,钱多是不服气的,外人哪里知道他家公子把生意做得多大,每天光要见的人看得信就有多少,要不然——哼。

    天已完全亮了,书童进去,把书房的灯烛熄了移走。

    陆子期也放下了书本,微微后仰,靠着圈椅,抬手揉着眉间。目光又落在信件上,把生意上的各种安排在心中一一过了一遍,确定没有疏漏以后,就敲了敲书案,小书童把信件收在匣中,就等外头钟城过来,一封封发出去。

    陆子期这才开始把方才看过的书也在心中重新翻过。

    天边红日初升,陆子期本笼在半明晨光中的面容变得清晰,一张仿佛造化精心勾勒的脸,此时没有任何表情,不含笑时显得异常冷漠。

    窗外那株桃树迎来日光,一夜间又是一树桃花,全不见昨日暴雨后的零落痕迹。

    陆子期静静看着,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是的,一切都正常。

    就是这样。

    他重新抽出一本新的书册,翻看着上面前人留下的批注,看,一切正常。

    生意场上杀伐多年,陆子期习惯面对各种意外,总有办法另辟蹊径,走上大道。前晚马车内那个让他措手不及的触碰,那场荒诞至极的梦境,一切污秽都该随着那场暴雨结束,看,一切正常。

    窗外的钱多眯眼看了看升起的日头,站直了身子,面上不觉带了笑容,他们大小姐马上要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谢念音就带着丫头从小院出了月洞门,快活地来了前院。一到桃树下,看到大哥像往常一样坐在向窗的书案后正读书,谢念音不觉点了点头,这才对呀。本就轻快的步伐更轻巧了,好像一只翩翩的蝶,向着书房去了。

    钱多还没意识到问题,就已觉得心一提,他转头看窗内公子:公子跟往日一样,正垂目看书。可多年跟从,钱多就是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此时的钱多还没意识到让他觉得不对的地方,从某一刻开始,大公子翻书的节奏就骤然乱了。

    书房内陆子期捏紧了书页,他甚至没有抬头看谢念音一眼。他听着音音轻快的足音越发放轻,安静的晨光里,能听到她衣裙窸窣的声音,玉镯相撞发出一声微微的脆响,这是她到了书房门口,放下了提裙的手。

    翩翩而入的少女明明轻盈宛若一只停落花边的蝶,可陆子期就是不用抬头,都能把她每一个动作听得分明,每一步。

    音音行礼,软糯的声音唤了声哥哥。

    陆子期再也不能不抬头了,他像往日一样从书页中抬头,含笑点了点头。晨光里,一切都是无声的。谢念音已经坐在了旁边的书案前,拿出浮签,从自己昨日停下的地方继续往下看。

    她早起重新看到大哥后欢快的小脸一木,皱了皱眉头,又往前翻了两页,细白的指尖在书页上滑动,找到自己遗忘的句子,怎么昨日才念过,今儿就怎么都想不起来了懊恼地捶了锤脑袋,这才继续往下看。

    明明一切都是无声,明明一切都跟往日无二。

    明明一切都该正常的。

    可惜没人看到陆子期这一刻垂下的眸子,内里是他从未有过的茫然,他松开了捏紧的书页,茫然地一遍遍把它展平。按着书册的手,微微轻颤。

    太阳升起,初夏的早晨,日光温柔纯净。

    陆子期轻轻从书卷中抬了头,他看到音音的睫毛长长的,在她过于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层淡淡阴影,突然睫毛轻动,猝不及防地,陆子期对上了谢念音骤然抬起的眼睛。

    他觉得自己体内血液都是一滞。

    音音冲哥哥眨了眨眼,笑道:“哥哥,偷看我!”

    一句再正常不过的玩笑,陆子期却觉得无所遁形。

    音音拿着笔杆顶了顶下颌:“早上加一碟鹅肉馅儿的包子吧。”说着她笑了:“昨天庄子上送了新鲜鹅肉上来,哥哥没吃到呢。”说着她起身朝窗外张望,早就听见的橘墨已转身往厨房跑了。

    音音唉唉了两声,橘墨听到音音的话,早就跑没影了。清晖院别说丫头,就是加上小厮,谁也没橘墨敏捷,跑得还贼快。

    窗下钱多笑:“小姐还要什么,吩咐小的也一样的。”

    音音转身坐下,又拿笔杆儿挠了挠下巴,对哥哥嘟囔了一句:“怎的哥哥的人一个比一个机灵。”她的人总是呆呆笨笨的,从串儿到橘墨都是这样,听到鹅肉包子就跑了,她还没说完呢,她还想吃别的呢

    音音讪讪笑了声:“哥哥,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他们一块跟厨房说。”

    陆子期看了她一眼:“前儿的小菜点心就挺好的,尤其是那个菱粉豆沙糕。”他当时注意到音音比平日多吃了一些。

    音音一张小脸笑开了,就是这个菱粉豆沙糕,她早上起来就想着呢!音音立即起身招了招手,这样小事就不让钱多去了,他跟着哥哥一日日在外头有的跑呢。

    音音冲另一个丫头道:“跟厨房说小菜点心还是要前儿那样的,尤其是菱粉豆沙糕,问问有没有,大少爷想吃呢再加一碟桃花白糖糕。”

    喜滋滋吩咐完,音音心满意足看着丫头去了。窗下钱多忍了忍没笑,他们小姐要脸,再是贪吃都做不出让丫头两次跑厨房这种事儿,从小都是这样。

    前儿的小菜?只怕他们大公子根本不记得前儿的小菜吃的什么。

    音音转身,陆子期正阖目轻轻捏着眉心,问了句:“称心了?”听到这人甜甜地嗯了一声,他捏眉心的手顿了顿,放下手,慢慢睁开眼,终于看向窗边人。

    一碟鹅肉包再加两碟子点心,就让她快活成这样,明媚得跟春光一样。

    这时腿脚比一般丫头快多了的橘墨回来了,隔着窗冲小姐嘻嘻笑,脸上都是:小姐看我能不能干!看看我多快多机灵!

    陆子期看着音音瞧着自己的丫头,最后慢慢给她伸出了个大拇指。

    音音转身,冲他摊了摊手,表示摊上这样的丫头,除了哄着,她也没辙。

    陆子期看到音音无奈弯了弯的唇角,红得如同最娇嫩的桃花,柔软的,好像轻轻一碾——

    他按住书册,收了目光,伸手去拿旁边茶盏,冰凉的青瓷盏让他发热的手心慢慢凉了下来。

    桃花干净,晨光院落都干净。

    晨读还在继续,音音已开始练字。

    等到整个陆家都起来的时候,清晖院的兄妹两人结束了每天早晨的功课,同陆家其他主子们一样,到了朝食时辰。

    除了他们清晖院小厨房的早饭,还有陆家大厨房送上来的精美饭食,这是陆老爷专门吩咐的,清晖院里有,陆家二少爷和小少爷那边也有。

    今年秋天就是三年一次的秋闱,陆老爷盼着儿子们给陆家改换门庭呢。

    大厨房的食盒照例被放到音音这边,她扫了一眼,点了其中一碟子点心,其他的就被拿下去分给清晖院里的下人了,他们大公子是从来不吃的。

    音音心满意足地看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菜碟,都是她喜欢的。书又多读了几页,今天的字也写完了三篇,带着沉甸甸的脑子和空荡荡的胃,嘴巴里含着口水,看着自己盼了一早晨的餐点,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儿?

    慢慢吃了两个小包子一块糕,又尝了一点大厨房送上来的点心,完成功课一样把前面小碟子里麻油调的青菜吃掉,她才看向哥哥,漱了口捧着茶杯慢吞吞道:“哥哥,是不是有心事?”

    陆子期后背一紧,越发放慢了擦手的动作,把毛巾放回丫头捧着的托盘中,看着丫头退出去,这才回:“你说哥哥能有什么心事。”

    他的眼睛看着她,目光很静,也很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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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哥哥,我都知道了!”

    “你说哥哥能有什么心事。”

    安静的花厅内, 只有兄妹两人,陆子期问得很慢,目光一瞬不瞬看向音音, 唇抿起,整个人都绷着。

    “真有心事呀!我就是随口一问。”

    陆子期无语地呼出一口气,肩膀也慢慢松下来。

    看音音一脸灿烂天真的样子,十六岁的女孩子, 最多能想到要嫁人,只怕再也想不到——

    他低垂了睫毛,轻轻转动着手中茶盏。音音喜欢轻巧的薄瓷,因此家里茶盏多是这种薄瓷小巧样式,此时陆子期张开手,能轻易把整个茶盏笼入手中。

    陆子期笼得小心而温柔。

    音音托腮看着哥哥的小游戏, 猜:“是为了秋闱?”

    科举取士, 对所有学子来说都是顶大的事情。哥哥能如此轻易做大自己的生意,固然因为哥哥无与伦比的才干,但跟陆老爷的扶持和让步也是分不开的。可他们都知道, 陆老爷的扶持和让步都是有条件的。

    听到音音提到秋闱, 陆子期笑了一声, 抬眸看向她,喊了声:“音音。”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声音这样低。

    音音目光越发专注认真:“哥哥你说, 我听着呢。”

    哥哥。

    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陆子期又笑了一声。

    他站起身不再看妹妹,“该出门了, 你在家好好的。”

    说着就大步出了室内, 后面音音跳起来追了上来, 在哥哥迈出花厅前,扯住了哥哥的袖子。

    陆子期骤然一停,回身对上了音音靠近的面容,不觉往后撤身。

    音音又扯了扯手中袖子:“哥哥,晚上早些回来呀。”

    “不管是生意还是科举,再要紧,也不比哥哥身体。”

    “哥哥不要这样辛苦。”

    一句句都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关怀,音音很少说这些话,一旦说出来就是真的担心。陆子期看着她仰起的小脸,慢慢点了点头。

    他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淡淡笑了笑,摸了摸她发上的珠钗,就带着钱多离开了。

    看着哥哥大步离去的背影,音音没动。直到旁边橘墨递上来她的小鞭子,问小姐是不是一会儿先去甩鞭子。

    音音拿鞭柄轻轻按着手心,笃定道:“哥哥有心事。”她昨儿就看出来了,可就是亲近如大哥,他自个儿不愿说的心事,她又凭什么去探求呢。

    橘墨看周围没旁人,才敢低声问了句:“大公子能有什么心事呢?”大公子那么厉害。

    “总觉得不是秋闱。”

    “那是啥呀?”橘墨忍不住伸头问,这可是无所不能的大公子。

    音音拿鞭子轻轻敲了敲橘墨的手背:“不怕大少爷了?大少爷的心事也敢打听了?长个儿了胆儿也跟着肥了?小姐我都不敢问,你都敢了?”

    橘墨挠了挠手背,吐了吐舌头:“那奴婢不是看也没旁人嘛。”要是有别的人在,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别说大公子的心事,大公子的什么事儿她都不敢打听。

    音音甩了一下小鞭子,看着没了人影的院子,春光一片。

    心道:不是生意,不是春闱,那么就可能是——春心动。

    说白了,想娶媳妇了。

    如今清晖院的大事,不就是她和哥哥的嫁娶。

    她哥哥毕竟还是比她正常,这反应才跟话本子上那些才子一样。至于她,那些佳人的心思,她是真不懂。她只关心,将来嫁过去的人家,能不能别打她嫁妆的主意。打,可以,但好歹别都算计上,至少给她留出够她一辈子享用的。

    谢念音暗中观察了一阵子,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秋闱固然是要紧的大事,但她哥哥是谁!她哥哥是会为了秋闱苦读的人,但绝不会为了秋闱苦闷!

    橘墨看着坐在秋千架上咬唇皱着眉头的小姐,已经好半天了,也不知小姐在想什么,她也不敢打断。

    “橘墨,你有没有发现最近清晖院里新添的这几个丫头——”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小姐,有些话音音觉得自己不该懂,但其实她还真懂,她跟赵红英私下里看了不知多少话本子,多不入流的都有

    橘墨赶紧机灵地表示自己懂小姐说什么:“小姐呀,这几年年头真的好了,新买的丫头一个比一个水灵,奴婢那时候不是不水灵,是饿的——”

    谢念音顿了顿,“你觉不觉得她们太水灵了一些?”

    橘墨立即很懂地点头:“绝对都是吃白面馍吃出来的,小姐呀我告诉你,她们只怕连杂粮窝头都没吃过!”

    音音吸了口气,瞧着自己的贴心丫头慢慢道:“如今大家日子真是一年比一年好了呢。”

    橘墨点头:“就是有些年头不好,咱们临城周边也都不怕的,都知道咱们公子是大善人,有咱们的粥厂在,绝不会让咱们临城的百姓真饿死。”

    “对对!”一说到粥厂,音音就想到了正事,顾不上继续探讨那几个格外水灵的丫头了,“我跟珠珠正想着动员李员外家也往粥厂捐钱呢!”

    说到这里音音抓住秋千架子起身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去找李小姐玩。”听李小姐说他爹六十岁还添了个儿子,正要给寺庙塑金身积攒功德呢。有那个钱,捐给粥厂不好,等到冬天给人吃了喝了,不比给石头雕像穿了好

    一直到音音换好衣服出门,才想起来自己被橘墨带偏的思绪,她本来是想跟橘墨讨论什么来着

    看到院子里正跟小丫头抬水的正是新进来的小莲,谢念音一下子想到了:这绝对都是钟大娘一手安排的,瞧瞧这几个花红柳绿的漂亮丫头子,看得她眼睛都花了,真可谓环肥燕瘦各种美都给安排上了。

    这能是光吃大白面饼子吃出来的?她不信,这绝对是钟大娘精挑细选的!

    不过转念一想,谢念音又觉得不对,就是钟大娘着急哥哥的亲事,也不该是挑选好看的丫头呀,她大哥又不能娶个丫头,肯定是往外去挑临城有名有姓的小姐呀!

    哪有正妻还没娶进来,先安排上几个绝色的本来带着她这个拖油瓶就受影响,再这么安排不是更没谱了。

    可见音音跟赵红英看的那些不入流的话本子,只是不入流,真没有下流的。毕竟给小姐偷偷摸摸买话本子的下人,就是再借一百个胆儿,也不敢真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带进来,给上头主子知道还不揭了他们的皮。

    音音叫住了抬着水泼泼洒洒往前走的小莲,仔细看,十五六的小丫头唇红齿白,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眨呀眨的,里面跟落着星星一样,这真是吃白面馍吃出来的?

    一直到傍晚,音音忽悠完李家娇小姐回来,一拍额头:她懂了。

    她知道清晖院里新添的这几个绝色丫头是怎么回事了!

    此时日头已完全落下,暮色涌上来,音音一听哥哥回来了,还是规规矩矩款款而行,进了清晖院,估量着清晖院外的人再不可能看到自己,当即提起裙子就往花厅跑。

    边跑边琢磨还边埋怨自己,丫头都来了半个月了,她怎么才想到!清晖院里突然多了几个绝色丫头,不是为了哥哥,那肯定是为了自己呀!

    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一进花厅,就看到坐在八仙桌旁正听钱多说话的哥哥,音音刹住步子,一停下就觉鼻尖微微有了汗,来得急了一些。

    钱多把陆家大大小小的事儿汇报完,就往旁边一站,陆子期翻着手边的花名册子,没抬头直接问:“怎么这么急?”

    急?这么大的事儿还瞒着她,她能不急嘛!

    音音这时又看到正在俯身缓缓斟茶的新进丫头茉莉,风姿楚楚。她的橘墨,倒茶就是倒茶,人家茉莉倒茶就是一幅画,美成这样,她又不瞎,居然还瞒着她!

    好歹按捺着等着茉莉画一样出了花厅,音音依依不舍收回目光,喊了哥哥,陆子期这才抬头看她。

    雪肌飞红,眉尖微簇,樱色红唇轻启:

    “哥哥,我都知道了!”

    一句话成功让一直淡然的青衫公子面色微变,陆子期看着音音了然的眸子,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道:“知道什么?”

    陆子期的眸子漆黑,黑得不见情绪。

    此时花厅里只剩下守在门边的钱多和橘墨,端着点心送来的茉莉被钱多挡在了廊外。

    本要脱口而出的话,到底还是噎了噎,虽然始终没想明白为何,但音音却很明白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谈到婚嫁男女之事,是很该羞涩万分的,尤其还是自己的婚嫁之事。她想到今儿下午见到的李小姐,不过是旁人打趣提到了一星半点,人家就满面飞红,借口更衣被丫头扶着转身离开了。

    就是没外人,她的表现也不能差李家姐姐太远,音音皱了皱眉,努力想些能让她羞愧的事儿:上次马球居然让守备家的女儿阴了她一杆子,一时大意在她手里失了球,真是奇耻大辱啊还有再上回,明明背熟了的文章,居然还是在夫子面前打了磕巴,下面坐着的陆珊珊那个扑哧的嘲笑声还有还有,好久好久前的那次,那个陈娘子拎着她的绣花,前面看着别人的都是一水的夸,到了她半天愣是想不到一句不刻薄的评价

    如此种种,让音音本就因为急行微微泛红的脸更加红了。

    陆子期看谢念音欲言又止的样子,尤其是她白皙的面容慢慢笼上了绯色,愈发浓艳。

    他的指尖微动,伸手把茶盏拿进手中,另一手不自觉地微微扯了扯领口。

    他听到音音又道:“哥哥我都知道了,这样的事儿你瞒着旁人可以,为何要瞒着我?”

    第48章 怒起

    “哥哥我都知道了, 这样的事儿你瞒着旁人可以,为何要瞒着我?”

    音音面色绯红,仿佛洞悉了那不得见光的秘密。

    陆子期闭了闭眼, 缓缓吐气,睁开后没有看向望着自己的音音,反看向她的身后,也许是落在了花厅门旁高几上那一枝灼灼绽放的桃花上。

    落在膝头的手, 指尖动了动,他这才转眸看向谢念音,声音依然是清淡的:“你知道什么?”

    他看着音音警惕打量周遭,提裙靠近自己,近到他能清清楚楚闻到她衣上传来的甜香气息,然后他屏息, 她俯身。

    她的唇靠近他的耳边, 一开口,有温热的气息。

    陆子期面色愈发冷淡没有表情,整个人却绷得真如玉石雕出一般。

    好一会儿他才听清谢念音说的话, 他又怀疑自己根本没听清。

    此时谢念音已重新站到了桌前, 扑闪着漂亮的眼睛望着他, 还神秘兮兮问他:“是不是?”

    陆子期看着谢念音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出两个字:“什么?”

    音音瞧了一眼门边的钱多和橘墨, 明明那两人都垂头一副两耳不闻门内事的样子, 她就是知道他们都竖着耳朵在听,她轻轻跺了跺脚,朝陆子期道:“哥哥, 你就别瞒着我了!”

    “喝水, 闭嘴。”这几个字好像是从陆子期牙缝里挤出来的, 陆子期一时间只觉得训不得嗔不得,伸手捡了一个平日最不常用的大茶碗,冷着脸倒水,看谢念音还要开口,直接盯了她一眼:“别胡说。”

    音音不干了,指着自己鼻尖:“我胡说?”好好的弄了四个漂亮丫头进来,瞒着她就算了,她自己猜出来了还说她胡说,“陪嫁丫头都给我准备好了,还瞒得我滴水不露呢!”

    正在倒水的陆子期把手中青瓷水壶往桌案上一放,门边的钱多橘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连装着自己什么都听不见都忘了,正进来的钟大娘也整个愣住。

    就听花厅中音音道:“你们真当我瞎,还是当我缺心眼呀,小莲茉莉小梅杜鹃,四个这么好看的丫头,我可不信钟大娘费劲巴拉真是找她们来咱们清晖院抬水扫地端茶送水的!”

    旁边钱多心里哎呦了一声,清晖院里新添了四个绝美的丫头,巧妙地出现在少爷的四周,这半个月下来少爷一点反应都没有。

    钱多挠头,这样四个丫头多难找呀,这可是钟大娘从少爷十六岁就开始物色至今的。前一批算是都折了,除了一个杏儿,其他的都熬不住出去嫁人了。就是杏儿,也没指望了。这一批,好歹算被主子注意到了,只是——不是他们的大公子,而是他们的小姐呢。

    只是——,小姐刚刚说什么——

    正好听到他们大公子近乎咬牙切齿地问出了他的困惑:“你的——陪嫁丫头?”

    音音再自信,此时也知道自己可能想岔了点?陡然从发现了事实的紧张刺激中清醒过来,她声色弱了两分,眨了眨眼,退了半步,瞧着大哥,不确定道:“不是我的?”

    她觉得听到了哥哥磨牙的声音,她瞧了瞧门边的橘墨:难不成真是日子好了,外头到处都是水灵灵的绝色小姑娘,一挑一个准白面馍,这么养人?

    彻底听清楚小姐说了什么的钱多,还有门口刚要进来的钟大娘,俱都控制不住面部,抽搐了一下。

    不约而同看向了端坐在八仙桌旁的大公子,连倒好的茶都忘了喝,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公子这会儿脸色可是真的不好看。

    音音又退了半步,讪讪笑了一声,声音又弱了两分:“还还真不是我的那那就是你的?”

    如今通房丫头标准都这么高了?像她这样的,要不是赶上有个好哥哥,有那么些嫁妆,也就够格竞争个通房丫头?

    外头的世界都残酷成这样了

    音音眼见着哥哥脸色愈发难看,不得不硬着头皮呵呵笑了两声:“怪不得瞧着她们跟哥哥怪般配的”配她,是浪费了些。

    说着又呵呵干笑了两声。

    音音现在只想回自己小院,把脑袋埋起来。她一惊一乍,自以为洞悉了清晖院的秘密,结果根本跟她半分银子的关系都没有把人家的通房丫头当成自己的陪嫁丫头,这要是让赵红英知道,够她笑到腊月里,——明年腊月。

    她怯怯的目光一动,不巧,就撞上了哥哥看过来的视线:真冷啊

    “般配?”陆子期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脸色有多冷,声音就有多轻柔。

    一向聪明伶俐的谢念音,要说怕什么,就怕大哥这个样子。

    此时她本就又羞又惭,羞耻得头皮发麻,人都木了,听到哥哥温柔得近乎阴森的两个字,她本能的摇头,嘴里却求生讨好道:“般配极了!就在刚刚,茉莉倒茶你看书,你们俩个真跟画上的一对璧人一样,就是那句‘赌书消得泼茶香’”

    看着哥哥不见好转的脸色,感觉到花厅内愈发紧绷的空气,谢念音大脑飞速旋转,还没有理清原因,她就已敏感捕捉到哥哥层层攀升的怒气值,敏锐感知他人情绪需求的天赋告诉谢念音,这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说点好听的,先让对方怒气值降下来。

    好听的?音音觉得自己诗词歌赋不知读了多少,可又是这样,书到用时,那些往日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嘴上胡乱道:“可以说是玉骨冰肌胜蓬莱,神仙眷侣下瑶台朝霞暮雨红尘伴,玉影相随处处春”

    不对不对,更生气了

    “人间舞翩跹,姻缘一线牵”越说越不对了,可她想不到别的了,总不能说“公子选玉色,侍寝金屏中”吧,大实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可想吹捧得恰到好处又是何其艰难呀!尤其是,音音嗫嚅着抬眼看了一眼一张玉面铁青的哥哥,她哥哥可比别人难吹捧呢。

    “哥哥,我的好哥哥,我就是觉得她们美,就一不小心一不小心想岔了”音音弱弱强调这句:“一不小心”

    陆子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看得谢念音头皮发麻。

    她硬着发麻的头皮,弱弱呵呵了两声,这时候决不能安静,决不能任由尴尬和冷酷的紧绷气氛把自己包围住,不能让已经凝滞的透不过气的凝重形成合围!

    胡说八道也要拼命突围,说不定哪句就打动生气人的那颗冷漠的心呢:“冷静想一想,我的陪嫁丫头配用这么美的吗?不配!我未来的夫君就不配——”临城谁配,唯有临城公子陆崇礼配!

    可她惯常好用的插科打诨,此时却不仅没用,还——

    “啪”一声,是断然拍案的声音。

    吓得一心溜须拍马的谢念音一个激灵,后半句直接折在了腹中。

    “谢念音!”陆子期脸色冷如冰,额际抽动。

    这次音音是真的不敢胡说八扯了,她把她哥气狠了!这次绝对气狠了,多久没听到哥哥连名带姓叫她了,得有五六年了吧。上次还是她十岁的时候,跟着赵红英偷看蒋宇成洗澡

    连名带姓三个字一出,钱多橘墨赶紧都跟着钟大娘悄无声息又往远处退了退。有丫头要经过这边,都被钟大娘直接摆手,丫头吐了吐舌头转身从别处走了。

    这种时候,就该闭嘴了,谢念音很知道。

    别想着突围了,已经完全在错误的深渊里无路可走了。

    只能站直,挨训。

    “你读的什么书?念的什么诗?这些混账闲话也是你一个好好的大小姐该说的!”陆子期气到浑身发冷,“陪嫁?夫君?谢念音你真是什么都敢说?还有没有你不敢的,就这么着急嫁人!”

    音音把唇咬得死紧。

    “说话!”陆子期盯着她咬紧的唇,更生气了。

    音音老实道:“我错了。”

    陆子期看着她,冷声:“回答我的问题。”

    音音抬眸,一对上哥哥幽幽看过来的视线立即又垂下了眼睛,“我不该读那些混账书,不该——”

    “回答我的问题。”陆子期的声音低了些,却更具压迫感。

    “我读的《琵琶记》《醉金枝》《三扣闺门》《鸾凤——”

    陆子期听着这一本本不入流的坊间话本子,这是真的怕了,居然都知无不言了陆子期缓缓呼出口气,抬手揉了揉额角,打断了谢念音。他把怒气往下压了又压,静了静,换了声气,重复问题:“这么着急嫁人?”

    音音心里哦了一声,原来是回答这个问题。她又咬了咬唇,慢慢嗯了一声。

    很轻的一声“嗯”,如果不是两人离得这样近,陆子期怀疑自己根本听不清。

    他扶住桌案,慢慢坐下,笑了一声。

    这笑声也很轻,可谢念音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人后的陆子期才有的笑声。

    临城公子,当然不能这样笑。临城公子是善人,是如切如琢的君子,最是温文尔雅,温和从容。

    怎会这样笑得嘲讽。

    第49章 隔阂

    哥哥这样笑她?

    这个认知让谢念音血涌上头, 怒得眼睛里好似燃了一簇火,她昂头问:“哥哥笑什么?”

    “笑我不知羞?怎么男子能光明正大置通房,左一个小妾右一个丫头的, 我说句想嫁人就可笑了?”

    陆子期看她好像燃着火一样发亮的眼睛,漂亮得惊心动魄。

    他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冷笑道:“你就以为嫁人那么好?你也知道男的都是见一个爱一个,左拥右抱, 怎么你就觉得自己能遇上你那些偷偷摸摸看的话本子上写的,什么良人什么比翼鸟连理枝!”

    往日温雅清淡的公子,此时眉眼简直狠厉逼人,陆子期目光直直看着谢念音,话比刀子还厉。

    谢念音一下子小脸涨得更红,又羞又怒, 整个人好像都要烧起来, 气怒无处发,恼得她直接抬手一巴掌拍到桌子上!

    又是“啪”地一声,一听这一巴掌下去就一点没留力。

    陆子期眨了眨眼, 果然就见对面人大眼睛里蓄满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音音别哭, 一会儿就不疼了, 别怕!”陆子期已经隔袖子执起音音的手,只见整个手心红成一片。

    谢念音本来就委屈, 尤其是被哥哥这样说着自己, 此时陆子期话一软,她本就火辣辣的手心就觉得更疼了,眼泪掉得更凶了。

    摸不到帕子, 陆子期直接拿自己袖子给她擦泪。

    夏季家常穿的青色软绸衣衫, 一碰到她的泪就湿了一片, 变成了更深的青色。明明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此时哭起来简直不管不顾,简直是滔滔不绝,陆子期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又是袖子又是手,只想为她擦干脸上的泪。

    谢念音却一下子扒下对方的手,别开脸,哭着道:“你不该那样说我!”

    “我不该。”

    “你还嘲笑我!”像嘲笑那些讨厌的人一样嘲笑她,其实这才是最让谢念音伤心的。

    “我没有。”

    “你有!刚刚,你那样笑,你就有!”

    陆子期顿了顿,叹了口气,“音音,我没有。”他再次抬起袖子,轻轻给她擦泪,“那样的话,再不要说了,好不好?”

    谢念音抹了一把泪,昂着小脸:“我知道你要说我没规矩,可你明明说过我可以不守规矩的。”她委屈极了,这还没娶媳妇呢,说过的话就缺斤少两了?

    她哽道:“我难道不知道女子不该说这样话吗?可我是在家里,是跟你说呀!”

    “跟你,我就跟你没规矩!”说到这里谢念音又忍不住哭了。她知道自己不正常,她就是不觉得很多事情该那样呀!可在外面,她多正常呀,她比谁都正常,在那群闺秀之间,她也会掩着帕子红脸,她红得比她们谁都真。就是因为跟哥哥,她才会这样说的。

    陆子期闻言愣了愣。

    音音含着泪,隔着朦胧的泪望着他,带着哽咽道:“我又不傻,跟旁人我会这样说吗,要你那样说我!”

    陆子期满心的无可奈何,都化作无声沉默。一瞬间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话要问,可最终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哭得一抽一抽的小人,他也只是茫然而轻声地问她:

    “音音,真的想嫁人了?”

    谢念音觉得一肚子不知从何而起的委屈,不知是被这句问话戳中,还是被哥哥这从未有过的语气戳中,她再也忍不住了道:

    “不想!一点都不想!嫁人有什么好,找着一大家子骑到自己头上管着自己,我疯了我想嫁人!”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她含着泪的眼睛茫然看着陆子期:“可是哥哥,我早晚要嫁人不是吗?”音音红唇动了动,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她不嫁出去,哪个肯嫁进来。

    那边院子里见天嘀嘀咕咕说她是拖油瓶,固然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原因,但,音音抿了抿唇,他们说的也未必就不是实话了。

    她甚至怀疑,她家哥哥赫赫有名的临城公子,至今未娶妻,多少跟有她这么个宠上天的妹妹有关吧?上次陆珊珊不就说了,清晖院有她这么一个作天作地的小姑子在,哪个千娇百宠的姑娘愿意嫁进来做大嫂

    虽然当时她直接给呸了回去,可是事后却不止一次想到陆珊珊这话这话难道就真的都是胡说八道吗?有时候敌人戳心窝子的话让人越想越气,不就因为戳中了吗

    换位想之,她要嫁人,就绝不肯嫁给一个疼爱妹妹跟命一样的男子,她也想当宝贝呢,做什么自讨苦吃去跟着夫君宝贝别的姑娘,疯了不是她都这样想,别的姑娘不也会这样想吗?

    音音低了头,这些藏在心里的东西,从她及笄以后,她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她吸了吸鼻子,眼睛里的泪慢慢散去,望着哥哥慢慢道:

    “既是早晚的事儿,就不如开开心心地,挑一个称心如意的好的。”音音笑了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剔透极了,她说:“我不着急,可也不能太慢呀。”太慢了,她真的成临城陆家大公子的拖油瓶了,她谢念音只能给自家哥哥加分的,怎么能被哥哥这样疼着,反而成了他身上的减分项了。

    音音伸手拉住哥哥垂下的衣袖,歪头望他:“哥哥就好好帮我挑一个,人又好,对我又好,关键是长得要好,才配得上我,哥哥说是不是?所有人都走的那条路,才是正常的,好走的路。”不一定多好多对,但一定是走起来最好走的路。

    正常

    陆子期喉结微微滚动,没有看她望过来的视线,只专注地看着音音扯着他袖子的手,青衫映衬下,比最好的白瓷还白,火红蔻丹红的指甲,红得妩媚,妩媚到近乎魅惑。修长美好,却脆弱。

    不该经风雨。

    半日他才答:“是。”

    好一会儿花厅里都是安静的,外头暮色已浓,仔细听,只能听到花厅里不时一声抽噎,却始终没有人再说话。

    谢念音总算摸到了袖中的帕子,胡乱擦着。

    陆子期好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靠着桌案,微微皱眉。实在看不过她拿着自己的脸乱擦,抬手要接过她胡乱团成一团的锦帕,谢念音却死死拽着不松手,就是要胡乱擦。

    明明说开了,可就是觉得心里说不出的憋屈。不知该怎么说,甚至不知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只觉得怎么都不顺心,怎么都不好,她赌气一样想着把脸擦破才好呢。

    陆子期隔袖按住她赌气的手,压着声音问:“都允你,你到底还要怎样呢。”

    声音里是哥哥从未有过的无力。

    音音一怔,松了手。

    她看着暮色笼罩中,哥哥像往常一样仔细地折起她的帕子,然后仔细地给她擦着眼角腮上的泪。渐渐暗下来的室内,她看不清哥哥的表情,只觉得哥哥很温柔。

    他的声音依然是淡淡的:“不过说了你两句,也值得你哭成这样。长大了,越发说不得了。”

    是哥哥教导妹妹的语气,再正常没有。

    因为刚才一场大哭,谢念音的声音沙沙的,带着她本来的软糯,轻轻刮着听话人的耳膜:“谁都能觉得我不好,哥哥不能。”

    “没有。”

    “谁都能说我不规矩,哥哥不能。”

    “没有。”

    “谁都能笑话我,哥哥不能。”

    “没有。音音,没有。”

    陆子期握着被她泪水浸湿的帕子,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微微垂了头,他的唇动了动,却是一句无论如何都不该出口的话:

    谁都能证明自己配得上你,哥哥不能。

    有些话不能说,一说就错。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的是,“掌灯。”

    外头早就准备好的钟大娘,带着钱多橘墨忙进来把灯点上了,又让人打水给姑娘洗脸。

    钟大娘一边指挥着小丫头伺候音音洗脸,又是心疼,“瞧瞧哭的,不好好敷敷,明儿怎么见人”

    又是劝说:“我的好姑娘呀,你那些古古怪怪的想法也得你哥哥好好说说你”“知道哥哥是疼你,怎么还当真哭了”“兄妹两个,磕磕碰碰,再正常没有,还能当真哭成这样”

    外人都只当这是自家小姐跟大少爷使性子,是大公子教导自家妹子。

    灯下始终安静端坐的陆子期垂眸不语,他茫然听着钟大娘细细碎碎的唠叨:

    “不怨少爷生气,你呀就是年纪小不知道里头轻重,那些话是能浑说的?”

    “有时候就是一句话,外头那些歪心烂肺的就能把好好一个千金小姐给嚼出多少不堪”“尤其是咱们清晖院里,再干净也保不住就有旁人耳目,就专等着揪小姐的错处”

    “姑娘呀,谨慎再谨慎,名声就是女子的命呢!你小孩子家家不知道这些,没个轻重,真走错了路,踩进了坑里,后悔都晚了”

    陆子期木木听着音音软软的声音,“大娘,我明白”“我听话”,软软甜甜的,像她小时候那样乖。

    他伴着她长大,她依然干净得如同一抔雪,如同枝头最好的花。

    可他——

    灯火微微跳动,陆子期低垂的睫毛颤动。

    第50章 龌龊

    随着快到夏至时节, 天气愈发热了起来,富裕人家都开始用冰了。书院学屋里也开始放冰,在学屋角落里散发着阴阴凉气。

    夫子还未到, 学子们多摇着手中折扇,不动声色比较着各自的扇面字画或扇骨材质,或扇子做工有出处的,也总要找个机会说给人知道, 不能让这份银子被埋没了。再不然就是某个新鲜的扇囊,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总得露出来给人看见,少不得惹起各种调笑起哄。

    一个学屋里只有两人不用折扇,一个是徐元淳,有刻薄的学子愈发不屑, “他自然不用, 他能拿出来的怕只有蒲扇”。

    另一个就是陆子期,他不用当然没人说什么,自然是不喜欢, 难道陆家大公子还缺这些不成。跟从来冷面示人的徐元淳不同, 陆子期人缘极好, 同成绩好的他可以谈课业,同成绩差的他可以谈丝竹美人。谁上前攀谈, 他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在同窗眼中是我辈楷模。

    学院里两个最突出的人不用折扇,倒也让有些人想借机放下手中这把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也没有红袖添香的美人缝制扇囊的折扇,只是这天实在太热, 到底熬不住还是得有扇子。

    边扇边忍不住打量坐在学屋后头两边的两个人, 一个能忍, 再热也无动于衷;一个真真仿佛玉做的,再是热的日子,陆家大公子身上都好似清清凉凉。

    陆子期翻着书,坐他旁边的赵宏成正拽着蒋宇成,低声嘲讽前头那个正显摆自己扇囊的学子。

    “你可别乱说!”蒋宇成到底是出身书香官宦人家的公子,听不得这种没有纲常的事儿。

    赵宏成略低了声音:“也就你不知道了他这会儿得意洋洋显摆那个不知从哪个妓子处得来的扇囊,倒是把他那个嫂子忘了个干净。”

    另一人也凑上来,这当年叔嫂的事儿,他听到的什么说法都有,就是没个准的,他低声问:“那个小嫂子后来呢?”

    “还能有什么后来,被人看破的时候,就死了呗。”死的自然是那个嫂子。

    “该死呀!这住在一个家里,小叔子和寡居的嫂子,还不知内里有多少龌龊呢。没想到呀,这小子十几岁的时候就有这等艳福了”说的人忍不住嘿嘿笑了,是男人都懂的心知肚明的笑声。

    “有没有人知道细节给讲讲呗,这何时春心动,何时——”

    “人家住在一起关起门来的事情,咱们哪里知道细节去,你就想嘛——”

    显摆扇囊的这人跟赵宏成最不对付,此时赵宏成更瞧不上他那洋洋得意的神色,直接翻出他当年十七八时的恶心事来说。

    旁边一人嘿了一声,神神秘秘道:“嫂子算什么?还有兄妹的,想听吗?”

    看到鲜少在意这些闲话的陆子期都朝他看来,这位开口说话的学子不禁受宠若惊,赶忙道:“陆兄,我亲眼见过那份卷宗,绝不是胡说八道!。”说着又朝另外几人嘿嘿笑道:“好些不为人知的细节都记录在册,那真是——”

    多少只耳朵都竖起来想听个中曲折,想必必然刺激,香艳非常。

    这人正打算把自己看到的了了几行结案词大大渲染,绘声绘色讲出来,就听陆子期问了句:“哪一年的卷宗,孙兄竟然能得见?前次我想查阅一宗案卷,可是百般打点费尽周折,早知道孙兄这等有为,该向孙兄讨教才是。”

    孙姓学子被陆子期这样请教,顿觉荣耀,哪里还记得讲什么香艳的兄妹逸闻,赶忙把能见到卷宗的机缘细细讲出来。

    看到陆子期感兴趣的目光,孙姓学子说得更起劲儿了,这话题就从先前的风流香艳转向了当年几桩悬疑大案,到夫子进来的时候,差不多整个学屋的学子都在讨论这几桩悬案。

    赵宏成一边翻开书一边低声道:“哥,以前倒不知道你还对这些感兴趣?”

    陆子期翻着书嗯了一声,在夫子开讲前,对赵宏成道:

    “子烨,小人不堪,女子何辜,以后李彦那些污糟烂事就不要再提了。”子烨,是赵宏成的字。

    赵宏成一愣,当即点头,这时候夫子也开口了,整个学屋都安静下来。

    这日结束,学屋里人多都离开了,赵宏成看了一眼角落的徐元淳,这人就住书院里,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开学屋的人。典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凭别人说什么只怕他都听不见,把他当书屋的桌子就行。

    赵子烨把自己的书收了起来,递给一旁书童,看到他陆哥搁了笔,正拈起字纸轻轻吹了吹。

    赵宏成闲话道:“哥,最近都不急着回家了?”

    陆子期看了他一眼,赵宏成嘿嘿一笑,问道:“是不是音音惹你生气了?音音那小脾气——”他那声啧还没发出,就被陆子期骤然看过来的一眼给按下去了。

    就听角落响了一声,两人都往另一边看过去。徐元淳却好像浑然不觉,扶正自己那个缺了角的砚台,继续看他的书。

    陆子期低声:“口没遮拦,有外男在,你也敢。”

    赵宏成忙拍打自己的嘴巴,小声道:“我不是忘了嘛。”忘了还有一个会动的桌子,可看他那样子,除非提到秋闱,不然赵宏成根本不信徐元淳耳朵会动一动。

    这边陆子期赵宏成两人带着书童离开,后头徐元淳停了笔,朝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继续提笔写下去。

    书院里有一方小小的莲花池,夏日傍晚,从河面吹来的风带着莲的清香,倒也宜人。陆子期在池边柳树下站住。

    远远的有人看见,认出了是临城有名的陆家大公子,就是随意一站,都卓然出众。

    赵宏成吸了吸莲花香气,就听陆子期淡淡问道:“关于那桩——兄妹的案子,你听过吗?”

    听到陆子期又提到案子,赵宏成心道他陆哥果然对这些感兴趣,他努力想了想,“当时闹得还挺大的,先头是那妹妹遇人不淑,要和离闹开的,最后却被拿住和自己兄长有情。”

    “后来呢?”

    “后来那妹妹直接吊死了,那兄长砍了他妹子夫君都数不清多少刀,一直砍到有人上门,他才扔了刀,净了手,一头碰死了,听说把脑浆子都碰出来了。”说到这里赵宏成打了个哆嗦,当时说的人把那一幕描绘得有声有色,简直是他少年噩梦,至今想起来都瘆得慌。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不远处钱多疑惑地抬了抬头,这是十多年前的旧案了,当时街头巷尾都在说这桩事儿。都是咒骂那个妹妹是狐狸精的,把好好的一个男子勾坏了,那位做兄长的是个秀才呢,这事儿出了后,好些人都说要不是遇到这么个狐狸精,那兄长肯定是能中举人的。

    先还有同情那女子的,毕竟都知道她丈夫好赌好酒,几次把那女子打得不成人样,待这事儿出来后,连这女子的夫君都成了可怜人了。贪上这样没有廉耻的婆娘,当丈夫的心里得压了多少苦,怪不得又赌又嫖呢。

    当时所有讲完这故事的贤女人好男子们,结尾都是同一句感叹:一个龌龊女子祸害了两个无辜男子。

    最后好女人们都再感叹一句:妻贤夫祸少,娶妻就不能挑好看。

    这是都知道那当妹妹的,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看。连这好看都成了罪过,多少人都说当时一看这长相就是狐狸精托生的,不能是个好的,后来果然——这不是都料中了。

    别的赵宏成不予置评,就是这兄妹——,他咧了咧嘴巴:“跟自己的亲妹子呀——看着她长大的,怎么能的。”他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哆嗦。

    陆子期望着满池荷花,淡淡道:“是呀,多龌龊。”

    赵宏成跟着点了点头,抬首朝陆子期看去,正值荷风吹来,他哎呦了一声:“哥,你这段日子清减了好些?是有什么烦难事吗?”

    陆子期这才回头,淡声道:“不过苦夏罢了。秋闱在前,你也再多上上心。”

    “头悬梁了哥,就差锤刺股了,我爹那是真狠得下心呢,就让小厮在旁边看着我夜读,拿着锥子那么尖,磨得锃亮看一眼一夜都不带困的”赵宏成可算逮着吐苦水的机会了。

    陆子期认真听着,接下来两人的话题就都是秋闱了。

    —— —— ——

    夜灯下,四面寂静,院中有夏虫偶尔鸣叫两声。书房中,陆子期冷着脸翻着手中一卷厚厚的册子,看着上面一张张俊逸风流的公子面容,提起笔再次叉掉了一个。

    书房门口站着的钱多探头瞅了一眼剩下没几张的册子,他都替公子发愁了,一个个看着人模狗样的,结果都禁不住仔细探查

    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他家公子探查得那是相当仔细,可能不仔细嘛,这可是为他们小姐择婿!

    结果一个个内里都给他家少爷翻出来了

    照他看来,其实有几位公子还是可以的,不能说配得上他家小姐吧,倒也算是良人,可是少爷非说跟丫头不清白不成

    钱多倚着门框,心道都是二十多的富贵公子,后院干干净净的就是好的了,跟丫头有点什么多稀松平常的事儿。那满院子年轻漂亮的丫头,尤其抱着攀高枝的心的都是长得顶好的,日夜在公子身边转悠,这十六七、十八九的公子少爷哪个把持的住?

    关键他们也不用把持呀,睡个把丫头,对富贵人家的公子来说那叫事儿?不是正常的紧嘛!这要一直没有,家里当长辈的还得担心呢

    想到这里,他龇了一下牙,他家公子不会把自己当找妹婿的标准了吧他家公子明显就是嫌女人脏,可人家正常的富贵公子看女人只有觉得香的香喷喷的围着自己,唯一坐怀不乱的那个,都上史册了,柳下惠嘛

    钱多看到自家大公子叉掉了最后一个,钱多咧了咧嘴,看样子只能去府城里给他家小姐寻去了这段时间,整个临城够格的公子,都被他家少爷叉掉了。

    放下笔的陆子期只觉头疼,此时已是子时,书房里的冰都化尽了,陆子期抿唇靠坐在椅中,抬手按着发疼的额,目光静静望着窗外漆黑的夜。

    许是会落雨吧,这一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空气中都是水汽,潮闷得很。

    无限寂寥的夜,看不到一颗星子,到处都是黑的,只有他独自留在通明的灯火里。

    突然桃树后月洞门方向有灯笼的亮光,映出一个窈窕轻盈的身影。陆子期一下子站起来,望着那个方向,只觉得心怦怦跳。

    他的话却说的凶:“还不去接?谁许她三更半夜爬起来的!”雨随时可能下来,万一淋上又要吃苦头了,她以为自己是多康建的人。

    钱多一愣,他已看清,回道:“公子,是小莲。”

    陆子期已站起了身跨出书案,此时灯笼连带挑灯的人已到了桃树下,他只看了一眼,那颗砰砰跳动的心一下子安静了:

    “叫过来问一问,这么晚了,去那边院子做什么。”

    话才落,哗哗的雨就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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