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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真闹矛盾了?”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 猝不及防。灯笼一下子灭了,挑着灯笼的小莲和身边跟着的小丫头被兜头的雨浇透了身子。

    小丫头拉着小莲要往旁边下人起坐的厢房跑,哪知道小莲还是往公子书房方向去了, 小丫头跺了跺脚也只得跟上。

    眼看着湿透的小莲进了书房,小丫头躲在廊下不敢乱动。

    书房里灯火通明,纤毫毕现。

    夏衫轻薄,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青春正好的少女身上, 钱多只看了一眼就赶忙低了头,就那一眼都让他觉得心惊肉跳。

    少女跪在地上,呈现一个无比美好的弧度,脆弱的脖颈,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此时明明白白伏在地上, 伴着轻轻的颤, 任君怜惜。

    钱多不敢抬头,余光只能看到他家大公子早已重新做回椅上,阖目抬手捏着眉间, 外头是哗哗的雨, 公子的声音如同玉石:“小姐睡了?”

    “回公子, 小姐从这里回去就睡下了。”少女声音轻柔妩媚,楚楚。

    “那边有事?”

    “回公子, 都检查过了, 守夜的婆子偷着喝了两口酒,奴已告诉钟大娘了。”

    “很好。”陆子期说完睁开了眼,瞧了一眼地上的人。

    正抬头怯怯望上去的小莲先, 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深夜, 独自与公子相对。更为公子俊美所惑, 只觉自己整个身子又冷又烫,一下子迎上大公子看过来的目光,整个人都是一颤,整个身子都好似软弱无骨,赶紧垂头,满面绯红。

    长夜大雨,合该是这一天。小莲从来都知道自己美,从小就知道,她觉得她所有的美都是为了这一天。

    却没想到大公子一句话让她脸上热度骤然下去:

    “这人,是不是那个?”

    钱多忙近前。

    “我上次说过别在跟前伺候的那个。”送杯茶都能翻在他身上,就这样的,居然还能往眼前伺候?是他这段时间不大理会院子里的事儿,就都不上心了?

    钱多都愣住了,他还以为自己该退下了呢,结果领了公子的差使,要带这丫头下去,还得告诉她以后哪些地方是她不能去的。

    小莲也完全愣住了,她今夜换上的是最轻薄的衣衫,运气又好,心里求着雨,雨就下来了。雨下来的那一刻,她以为这是连天都在成全她与公子

    小莲带了泪,本就极美的姑娘一落泪就是梨花带雨的楚楚:“公子,奴被调了差,今夜代奴的干娘查夜,雨下来了,奴慌了神才跑到公子这里,奴有错!”

    小小的可以轻轻一放的错处,如此认真认错的姑娘,数一数二的美,是个人都该怜惜的。

    可陆子期显然不是个人,他只道了一句:“下去吧,该怎么罚自领。”说到这里看向了钱多,“她那个干娘——”

    钱多当即明白:“小的立即去查,如查实有任何失职,当即交钟大娘查办。”

    小莲惊惶:“公子?”声音颤颤,灯光下,眉眼无助又动人。

    陆子期这次笑了,温和问道:“怎么还不下去。”

    钱多一个激灵,也不顾别的了,忙把小莲拉下去交给廊下小丫头快快带走,冒着雨打水给公子洗地。边洗地边啐自己,今夜被美人惑住的看样子只有他。

    小莲直到被打发出去都是愣的,明明公子对谁都是温和含笑,她甚至不知道为何院子里丫头会怕这样一个俊美儒雅的公子,别人怕,她不怕。

    她见过大公子帮小姐摇秋千,甚至见过大公子蹲身帮小姐取下挂在小姐绣鞋上的棘棘草,见过公子为小姐擦掉嘴角的点心

    她想过无数次,待到她成为公子的女人,公子对自己的女人一定比对自己的妹妹还好。

    神仙一样的大公子小心呵护的将会是她想得都痴了。

    在离梦最近的地方,梦碎。

    子夜已过,外头的雨声都小了,安静的书房里钱多正小心翼翼帮公子把账册收起来,瞧着随着地面擦干净,刚才那茬算过去了。

    记着钟大娘的话,钱多不能不劝道:“今秋就该科考了,公子还这样操心外头生意,蜡烛禁不住两头熬,公子且放一放这头吧。”

    站在窗边看着外头雨夜的陆子期哦了一声:“中举就行,又不是非要往前考,不碍事的。”

    钱多问出了心中疑惑:“公子为何不多在举业上费心?小的觉得公子但凡多下两分工夫,哪里还有徐公子什么事儿。”

    陆子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金陵这个地方,我不喜欢。”

    声音低了低:“音音也不会喜欢的。”说着轻笑了一声:“音音还是更喜欢银子。”

    这银子谁不喜欢,可跟上金陵,当大官相比,还是当大官好呀!钱多不懂,挠头。

    陆子期回了他一句:“你家公子能力有限,就配在地方当个土财主。”

    “举业不说,生意上公子也不用这样拼,把身子熬坏了,咱们都跟着心疼。”钱多继续劝。

    陆子期还真回钱多了:“挣嫁妆,敢不拼命。”

    钱多咂舌,公子挣下的产业,多少个妹妹都够嫁的,怎的还这样说。

    似乎看透钱多所想,陆子期淡淡道:“不够。”

    他这辈子成不了滔天权势,他就要滔天的富贵,他要让他的音音永远无忧。

    熄了灯,挑着灯笼伴着公子回上房,外头雨已转成淅淅沥沥的。

    经过桃树下的时候,陆子期特特提灯看了一回,然后踏着青石路面往上房去了。

    这天夜里,陆子期再次惊醒,黑暗中他的后背衣衫都给汗湿透了。此时坐起,几乎把身下锦褥攥烂。

    听到动静的钱多忙要进来点灯,却被喝止。

    许久没听到大公子这样严厉的声音,钱多一下子站住,一动也不敢动。

    也是从这夜开始,才正常了一阵子的大公子再次不正常了。

    陆子期越来越忙,回来的越来越少。

    陆家老爷只当大儿子忙着读书,毕竟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个秋天,他们陆家未来如何也将看这个秋天。

    可跟着大公子的钱多等人却知道,在所有人都拼命备考秋闱的时候,大公子花在读书上的时间依然如常,大公子是在开拓财路上更拼了。开始盯着那些大地主,从那些良田成片的大地主手里买地。大地主里头总有不肖子孙,盯紧了,肯撒银子,总能买到大片良田。

    北方的盛夏,太阳烈得好像能把石板路都晒化,街头的小贩多躲在树下或者旁人家的屋檐下,街上除了轿子就是马车牛车,无处可避,不得不靠两条腿赶路的小贩也都戴着大大的遮阳斗笠。

    一处大酒楼里,厢房中的冰已化了一半,散出森森凉气,钱多把钟大娘熬了一上午的汤送上来,就听到大公子清淡的声音:“你们喝就是了。”

    看到大公子比往日更显苍白的面容,钱多想劝,可又不敢。曾经公子至少还愿意说话,这些日子,公子跟他们连话都不愿意说了。

    陆子期从各方传来的信件汇报中抬头,已把钱多手上的汤忘了,问的是:“东西给小姐送过去了吗?”

    钱多忙回都送到了。

    顿了顿,陆子期问:“她——喜欢吗?”

    钱多一愣,“公子挑中的东西,小姐肯定喜欢。”

    他倒没有打听小姐喜不喜欢,主要是最近这样的好东西几乎是天天送,公子不管去哪里但凡见到音音小姐可能喜欢的都一股脑送到小姐院子里。可公子却越来越少回清晖院了,以前就是忙到再晚,公子也一定是回去的。

    陆子期看着融化的冰,好一会儿才问:“她——还熬夜等着?”

    钱多瞧了公子一眼,这才道:“听丫头说,昨儿没有了。”小姐一连熬着等了半个月,可昨儿甚至没来前院。

    闻言陆子期按着信件低了头,没再说话。

    钱多犹豫了下还是道:“小的看着小姐瘦了些。”说完这话,钱多也不敢看公子反应,垂头等着。

    他们谁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公子固然是忙,可公子哪天不忙,从来没有这样的。就在临城,整整半个月不进家门一步。

    公子,从来都不是他们能懂的人。

    滴答滴答——,是冰融化滴落铜盆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钱多才听到公子依然不带什么情绪的声音,说的依然是小姐的事儿:“这是饭都不肯好好吃。”

    说着公子好似笑了笑,“从今儿,该是能好好吃饭了。”

    声音更低,“音音,聪明得紧。”

    果然从这日,小姐也不到前院等了,也肯好好吃饭了,公子也照常回家了。只是两人之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明明就住在相连的院子里,愣是能一次面都没碰到。

    唯一不变的是,每天好东西依然流水一样送进小院。

    钱多越发摸不着头脑,别人都疯了一样读书备考的时候,他家公子疯了一样到处买地,他惊心地看着公子把一沓沓地契交给钟伯保存,都是给小姐的嫁妆。

    别说跟着陆子期的人,就是赵红英都从哥哥那里觉出了不对劲,跑过来问音音到底怎么了。

    赵红英来的时候音音正坐在窗下榻上打棋谱,赵红看到炕桌上的青玉棋盘黑白玉棋子,直接咂舌。盘腿坐下后,伸手从配套的青玉棋罐里摸出一枚棋子,冰冰凉凉的,“还真是凉白玉呀?”

    赵红英瞪圆了眼睛问:“就让你这么拿出来玩?我爹有一套,就是我都不能随便碰的!”

    她本还以为兄妹两个闹矛盾了呢,瞧她三哥说的多严重似的,此时赵红英在心里断定是她三哥大惊小怪,要是三哥肯给她这样好东西,天天和她闹矛盾都成,她巴不得呢!

    音音摆下最后一子,这才放下了书中棋谱,一看赵红英就是来看热闹的,音音没好气看了她一眼,“你就知道这棋盘棋子贵重?”

    “你这里什么不贵呀!不过其他那些我也有,这个——”赵红英指着布满了黑白子的棋盘,“崇礼哥哥对你也太舍得了吧!”

    音音嗯了一声,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那本旧棋谱,挑了挑嘴角:是舍得,赵红英是看不出来,这本棋谱可比这套棋盘还难得。

    赵红英小心翼翼拿棋子轻敲了敲棋罐子,她一直想这么做,她爹就是不让。她侧耳听了两者相击的声音,这才放下棋子问道:“真闹矛盾了?”

    “不算吧。”

    一听这话,赵红英顿时对棋盘棋罐子都不感兴趣了,她眼睛一亮:呦,还真闹矛盾了!

    这次音音直接白了她一眼。

    “快说说,让我——难过难过!”

    第52章 “说不定他有了心上人?”

    “快说说, 让我——难过难过!”

    赵红英可太惊奇了,她就从没见过这么疼妹妹的哥哥,要星星给星星, 要月亮给月亮,崇礼哥哥还能跟音音闹脾气?

    “不是,崇礼哥哥,还会跟人闹脾气的?崇礼哥哥闹脾气, 得是什么样啊?”

    赵红英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好像人人使性子闹脾气,她都能想出什么样子,从她爹到她哥,从她的廷宇哥哥到她未来的公爹——堂堂知州老爷

    可就是陆崇礼,她实在想不出。

    她印象中, 无论什么事儿, 陆子期都可以一笑置之,因为没有事儿难得住他,自然就没什么事儿值得他真放心上。

    赵红英皱眉, 仔细想想, 还真是这样。崇礼哥哥最多收了笑就顶天了, 这时候下面那一帮人就开始检讨自己哪儿错了。

    从小一起长大的这些人,谁都会跳脚发脾气, 只有陆子期不会, 论理说他该是最好脾气的,可也不知为何,从小他们敢跟蒋宇成闹, 敢跟孙同勋恶作剧, 就是不敢跟陆子期调皮。

    这边丫头上了茶水点心, 谢念音让赵红英试试其中那样淡粉糕点。

    淡淡点心奶香,让赵红英一时间顾不上八卦,拈起一块咬下去,顿时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直瞅着谢念音。

    音音点了点头:“就是刘记那家的师傅,从这个月开始每旬能过来两天。这两天我想吃什么,他就在我的小厨房里给我做什么。”

    “跑到这里?专门给你一人做?”赵红英都来不及喝茶水咽下去,就问。

    “嗯,不然呢?”

    喝了口音音推过来的茶水彻底咽下去,赵红英竖起英气的眉:“上次我寿辰让我哥去请他来一日,他怎么说祖传生意不敢轻忽,概——不——外——出!”

    “肯定是你们钱没给到位呗。”音音心道不就这么点事,用买房子的价儿买点心,再金贵的点心也买得到。用买金贵点心的价儿买点心,就不好说了。

    “就你们陆家富?我们赵家缺钱?”说到钱,赵红英可就不服了。

    “那就是他有别的想要的,我哥哥给了吧。”不是钱的问题,就是以其所欲动之。

    赵红英骂骂咧咧又拈起一块点心:“费那么大劲儿,就为了让你在家吃点心?”满临城的闺秀都是让小厮丫头出去排队买,咋就她的小兔子这么金贵呢!

    “哥哥可能知道我这些日子没好好吃饭,才花心思这么着吧。”音音吐了口气。

    “谢念音,你就故意气我!我夏天到了也瘦了,平常饭食我也吃着不香呀,怎么我爹我哥都瞎呀!”赵红英扯着自己衣服勒出细腰给谢念音看,入夏才做的衣裳,腰都宽出来这些了。

    音音一瞥:“许你来看我乐子,不许我气你呀?”

    赵红英:

    她憋了半天问出来一句:“我说,你是不是上辈子救了崇礼哥哥的命呀?”

    “那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上辈子普度众生,他正好是众生。”音音懒懒托着百花栗子糕,随口道。

    “真吵架了?”赵红英终于觉得谢念音不太对。

    “没有。”

    “那有什么你倒是说呀!”本来真是为了看热闹来的,这会儿看好友懒懒的样子,赵红英终于开始真的担心了。

    谢念音是谁?一个珠花她都能美滋滋嘚瑟一天,戴着到处跟她显摆作为一个陆家捡来的,却过着比临城所有千金都耀眼的好日子,看不上的大家小姐可多了,聚拢在陆珊珊周围,什么难听话说不出来。可就是给谢念音亲耳听到,她也不过继续显摆自己的大珍珠大玉镯子,就是乐呵呵致力于把对方气红眼,最好直接气死。

    就是这样一个生龙活虎的谢念音,别人越说她越是满身金贵到处显摆的小兔子,这会儿对着这些好东西,都蔫儿了。

    赵红英拿帕子擦了手,挪到音音身边:“我的小兔兔,有什么事儿你跟姐姐说呀,有姐姐在,什么都能给你摆平!”

    谢念音张了张嘴,好像真说不出来怎么回事,她组织语言:“好像真没什么事儿没有吵架半个月没见到自己哥哥算事吗?”

    她本来气得要死,甚至想直接带人去外头找哥哥,可冷静下来她突然就明白了。哥哥不过是在告诉她,她大了,这就是兄妹之间该有的距离。

    以后慢慢地,自然会有跟哥哥亲密无间的人,这个人当然不该是她。

    音音瞧着这满屋子的好东西,小院里的库房都堆不下了,哥哥这就是对她说,他会一直对她好,可就是为了她好,她也得懂事呀。

    音音看着赵红英,问出了疑惑。

    赵红英皱了皱眉:“倒真的不算事儿,我跟我三哥算是最好的,也经常半个月三十天的都不见面。像我其他的兄弟——”她敲着腮思索,“两三年没仔细看的都有这么一想,好几个都有点记不清他们长啥样了”

    说到这里红英伸手摩挲着音音后脖颈:“哎呀,你就是还没习惯,我跟我三哥小时候也见天一起,长大了慢慢就会这样。”

    音音靠在红英肩上,轻轻点了点头:“是呀。”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眉头轻轻皱着,忍不住道:“明明知道都是对的,可就是好气呀。”

    “说不定他有了心上人?”赵红英想了想道,“我三哥第一次好多天不回家,就是看上了明月楼一个姑娘,天天想法子给人家花钱呢!哪怕大半夜在明月楼底下空坐着,他都舍不得回家,要不然就是满临城转给那姑娘寻摸能让人家多看他一眼的好东西!我想想啊,那是第一次我整整一个月没见到他人影!再见他,就是在祠堂前我爹打他板子的时候了。”

    音音:

    “那时候一个月不到,我三哥就瘦了,相思!相思,你懂吧?”

    音音动了动唇,那她哥哥不能是因为这个吧。

    赵红英轻蔑地摇了摇头:“你还是不懂男人,这男人第一次动心,都跟大傻子神经病一样。”

    “那我哥肯定不能那样!”音音小声道,宏成哥哥能那样,是因为他本来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她哥哥,肯定不会的。

    赵红英给出了最后一击:“那崇礼哥哥瘦了没?”

    音音:听说,清减不少。

    “看吧,为情所困!我说的再不会错呀,你就不要管了,男人呐,都得经这一遭,过些日子就好了。”屋内没有旁人,赵红英也没什么顾忌,很懂的样子。

    音音:

    她还是觉得不能吧真是为了明月楼的姑娘,那她可真是会生气的。

    “也可能是哪家大小姐呀!”赵红英认真道:“崇礼哥哥肯定比我三哥有出息多了!”

    音音撅了撅嘴,好像也并没有好一点。

    赵红英一下子说中了音音心事:“可别看上的是跟咱俩不对付的哪家大小姐呀!”这样的也不少,大家公子偏偏喜欢上家里的仇人了,要死要活的。也可能是看她和音音不顺眼的,故意接近崇礼哥哥呢!

    赵红英摸着下巴点了点头,这么想想,很可怕呀!

    音音跟着这么一想,更生气了。

    跨院里姊妹俩正嘀嘀咕咕,跨院外钟大娘正愁眉不展。

    大娘这些日子瞅着自家公子愁啊,本就不是话多的人,如今越发话少,整个人越发清减,愁得她团团转!各种补汤都熬着,天天叮嘱钱多给公子送上去,眼看着跟着的钟城和钱多都给补起来了,愈发油光水滑的,反而是他家大少爷不见好转。

    钟大娘不能数落钱多,只能按着自己孙子捶:“让你们看着少爷喝,少爷喝了吗?我算看出来了,这是都喝到狗肚子里去了!”

    钱多吐舌,钟大娘真是急起来连自家人都骂,这是真急狠了。

    “公子不愿喝,我们也没法子。”

    “劝呢,劝,会不会?白养着你们就会跟着喝汤?养只狗都比你好使!”钟大娘是真的急,再这么下去,秋闱整整三场九天,关在一个小屋子里,他们大少爷能撑得住?还不把人都熬垮了,年纪轻轻,亲还没成先把身子熬坏了,就是中举了又怎样呢!

    “少爷有心事,我们劝顶什么用”钟城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又换来了钟大娘好几下捶:“你们见天跟着少爷,倒是弄清楚少爷的心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要你们就是给少爷排忧解难的,一问三不知,一点用场都派不上,要你们有什么用!”

    “那可是大少爷。奶奶这么厉害,奶奶怎么不自己去问。”

    钟大娘一噎:那可是大少爷!

    明明一日日和气起来了,背地里她也会跟自家老头子说不像韩家二公子了,可——

    “你看奶奶你都不敢,就知道捶我”

    “我——我打你个没用的!我要是成天跟着大公子,我能像现在什么都摸不清楚!自己没用还不让人捶了,我捶你个不顶事的!”

    打完了孙子,压了压心中急躁,钟大娘觉得真不能这么下去。她一沉吟,别人都跟少爷说不上话,还是得靠小姐。

    以前她总是念叨两个人大了,念叨少爷要知道避嫌,如今眼看着少爷小姐倒是都懂避嫌了,这也避得太过了!连人影都快见不着了

    要是以前,有小姐跟着,哪里至于让少爷熬煎清减成这样。

    这样想着,日暮十分,钟大娘来到了小跨院,音音正拿着一把剪子修美人瓶里的花枝。

    钟大娘不过两日没过来,进屋子还是先一愣,怎么小姐屋里又多出这么大一扇三折大屏风,前儿还没有

    音音放下剪子,起身跟钟大娘打招呼,看大娘注意到屏风,音音笑了笑:“大娘瞧着好不好?”

    她曾跟哥哥讲过想象中的边塞,音音看着屏风上一望无际的草原,低低的云,成群的牛羊,跟她想象中的很像,又比她想象的更真切更辽远。

    才说话,外头院子里又有人抬着东西进来了。小院里的婆子丫头都已习惯了,直接领着人送进了旁边还有空的屋子,等小姐闲下来再看一看是摆出来还是收起来。

    正好借着这茬,钟大娘提起大少爷。听完钟大娘的话,音音默了一会儿,摆弄着瓶里的花枝,心烦地发现不管怎么摆,都不好看。

    半天,她说了一句:

    “我不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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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音音!”这次,一向温和自持的公子,声音里带了火气。

    “我不去。”

    说完, 音音让橘墨把美人瓶拿远一些,“还是好好换水,让它们能活几天活几天, 就是别拿到我面前了,丑得我眼睛疼。”最近插花退步得厉害,怎么插都插不出心里想要的样子。

    说完这话,音音才对钟大娘说:“哥哥大了, 有自己的心事了,我管不了了。”

    明明说的是比她自己还大七岁的哥哥,偏偏小丫头的口气老成极了,听得钟大娘哭笑不得。

    “大娘您好好管管吧,说不定哥哥被明月楼哪个姑娘迷住了。”音音抿了抿嘴角,忍不住道。

    钟大娘这次真笑了, 笑了才反应过来自家小姐说的是什么明月楼, 她天真可爱的小姐怎么会知道明月楼?钟大娘把目光往周边丫头身上一扫:到底是谁把她家小姐给带坏了?

    丫头们俱都脖子一缩:不是她们。

    音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向在钟大娘面前走的是天真无邪贴心小棉袄路线,这给气的,把路线都走歪了, 她撅了撅嘴巴:“大娘别看了, 都是珠珠的哥哥混说八道, 大娘下次看到赵家哥哥拿鸡毛掸子打他!”

    钟大娘一听,就知道又是红英那丫头胡说, 别人家的孩子她管不了, 只能教导自家小姐“明月楼”不是好地方,这样的话不是未出阁的小姐该说的。

    音音心里是不服气的,未出阁的小姐说都不能说, 怎么未出阁的公子们都能去呢只是这样的话她当然不会说出来, 她请钟大娘在炕上坐, 钟大娘笑着在炕前的脚踏上坐了。

    “姑娘是没见,我前儿见到公子——”说到这里钟大娘心疼地一停:“就是苦夏呢,也不能这么清减下去,别人的话公子是不听的,还得姑娘去劝一劝。”

    音音垂头乖乖听着,末了点了点头。

    钟大娘看到音音答应,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

    送走钟大娘,音音回到炕桌前托腮坐着,出了好一会儿神。旁边橘墨给音音倒了杯清热败火的茶,忍不住道:“前阵子小姐担心得嘴里都起泡了,怎么不跟大娘说公子也不知到底在忙什么,小姐等了那些日子,这会儿还得去劝”

    公子清减了,他们家小姐也清减了呀。又不是小姐不想劝,关键小姐连他们公子的面都见不上

    这阵子外头陆家丫头婆子都乱说,说指不定就是大公子有中意的人家了,要成亲,可不就得把规矩立起来。还说什么,再是疼,毕竟也不是真的骨肉至亲,将来公子有了自己的一家人,只会越来越疏远。说到底富的是陆家,清晖院的小姐说起来连陆家人都不算,不过是个运气好的野丫头只不过这天天流水一样送进来的好东西,到底让那些嚼舌根的丫头婆子都嚼不下去了。

    音音做完了这日的功课,天已黑了,早就掌了灯。

    收起纸笔,她朝窗外看了看,转身对橘墨说:“给我找身衣裳来,他是我哥哥,我凭什么不能问了。”

    别人都说她不是陆家正经的小姐,可陆子期正经是她的哥哥。

    —— —— ——

    陆子期这日忙完所有的事,已是华灯初上,坐在回陆府的马车上,陆子期隔着轻薄车帘,看着外头夏夜的热闹,只觉通通与己无干,无动于衷。

    太阳已落山好一会儿,地上的热气下去了一些,只是空气里依然是夏日闷热的气息。马车轱辘轱辘地行驶在平整的街道上,眼看陆府大门就在眼前,一侧跟车的钟城不禁抬起手再次抹了抹嘴巴,生怕他奶看到他嘴巴油光发亮再没命捶他。

    一直到了清晖院,就剩下钱多钟城跟着,隔着院墙本还能听到丫头泼水嬉闹的声音,不知道谁喊了句“大公子回来了”,院墙里顿时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一路走到上房,丫头们个个垂首屏息,一直到大公子进了上房,院里这些丫头才重新恢复正常,只轻手轻脚,不敢再肆意笑闹。

    陆子期沐浴换衣后来到上房厅堂,烛火枯燥地亮着,墙角的冰盆散出阴阴凉气,桌案上已整整齐齐堆满了今夜要看的账本信件,另一摞则是要温习的课业,唯一不和谐的就是一角那个倒扣的话本子。

    他走过去,伸手拿起,再次从它敞开的地方往前翻了一遍,他记得当时一处让音音趴在桌子上笑,可他几次看过去,都不知道当日她到底看的是哪一处,笑成那样。

    轻轻把话本原样扣在书案上,他从最上面一封信件拆起,刚抽出信纸,就看到一个小丫头提着食盒进来。

    陆子期甚至都没看那小丫头一眼,直接喊“钱多”,都知道陆家大公子不喜丫头身上的脂粉气,公子在的地方,不要丫头伺候。

    早先上房内,为了音音经常过来,还不时有丫头出入,这段时间,这公子上房倒好似已成了丫头们的禁地。无论是送茶送水,都是到了廊下,直接交给门口的童子或者直接交到钱多手中。

    听到公子的声音,门口处钱多一缩脖子,他应了一声,人却没立即进来。

    陆子期没想到这个青衣小丫头连步子都没停,竟继续往前把手中食盒放到了房中圆桌上,陆子期面上终于有了不耐烦,朝桌前看去,然后就愣住了。

    青衣小丫头不是旁人,正是音音。此时她正揭开食盒,对着内里冰块镇着的盖碗迟疑:这到底是连着外面装冰块的大碗一块儿端出来,还是只端出内中盛着汤的盖碗?这样的盖碗,也没有个耳,她平日都没留心丫头们到底是怎么优雅地把它端出来的

    音音正伸手试探着比划了一下,就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直接把盖碗端了出去。白瓷盖碗轻轻落在绛红色梨花木圆桌上,发出轻轻的“哒”一声响。

    音音目光从那只突然伸过来的手,最后死死落在白瓷盖碗上,好像要把素净的白瓷瞧出花来,既不抬头也不说话。

    一时间房间里静极了,女孩看着那只白瓷盖碗,俊美如玉的青年微微垂眸看着身侧女孩乌鸦鸦的发,上面一只横插的珠钗轻晃,让人想伸手扶住那轻晃的淡粉珠子,让它乖一些,别动。

    门口的钱多答应了一声后,原地动弹了一下,就竖着耳朵听,没再听到公子的唤声,就知道放小姐进去果然没问题。

    公子的规矩不多,但有一条是一条,从来不许人以任何借口违反,唯有关系到小姐,公子那些不容触碰的规矩好像一下子都可以商榷了。别人也许还有不清楚的,但钱多再清楚没有。

    剩下的就交给他们家小姐了,钱多绷着的肩膀整个松下来,瞧着天边月亮,觉得鼻尖空气都松快了。

    这些日子公子不曾训斥也不曾罚过任何人,但是所有人就是忍不住提着口气,绷着全身的筋儿,连私下里爱笑闹的小童都不敢再探头探脑跟他和钟城要糖吃了。

    钱多靠着廊柱,只盼着等小姐离开,一切重新恢复正常,毕竟离秋闱还有不到两个月了。

    房内烛火一跳,陆子期舒展了一下负在身后的手,清了清嗓子先开口,刚唤了一声“音音——”,就猝然对上女孩抬头看过来的眼睛,又干净又亮,让人无所遁形。

    陆子期身后的手不觉又蜷了蜷,面上却没带出任何痕迹。

    “哥哥怎么不喝?”音音顺势坐了下来,托腮望着他。

    厨房里的婆子如今说到要拿给大公子的汤水,个个都不安极了,怎么炖好像都入不了大公子的眼,就这一碗红豆莲子汤,对于红豆到底该软烂彻底化掉还是该有些嚼头留些影子,里头冰糖到底该几分,是微有甜意还是不能让甜意外露,厨下都在紧张拿捏着,恨不能一天一个样子摸索着往大公子处送。

    钟大娘已经把赏钱挂在了那里,谁炖出来的汤水能让大公子愿意喝,赏钱直接就归了那人。

    陆子期看着音音明明带笑,偏偏连笑都好像上了浆,就那么瞪着乌溜溜的眼睛,不闪不避瞧着他。

    他再次清了清嗓子,想说句什么,却被音音直接打断:“哥哥不喜欢?”说着音音直接伸手就要把装着红豆莲子汤的白瓷盖碗收回到食盒里,拎上她转头就走。

    音音手还没落在盖碗上,陆子期就直接端走,揭开盖碗连旁边勺子都不用,仰头喝尽。拿过旁边茶水漱过口,才把白瓷盖重新扣回到碗上,收回食盒中。食盒中低沿青瓷皿中的两块碎冰已完全化成了水,白瓷盖碗一进去,浅浅的水面一晃。

    陆子期盖上漆雕食盒盖子,音音直接就要拎起食盒,却没拿起来。

    他按住另一端,这才看向连笑脸都不愿再挂着的女孩,轻轻喊了声:“音音。”

    谢念音直接望进陆子期眼里:“哥哥要给我立规矩,我懂。”说到这里,她笑了笑,高烛郎照,女孩白莹莹的小脸上五官是难描难画的精致,眸虽黑但亮,“只是哥哥大可不必如此费事,想要我守什么规矩,使人跟我说一声就是了,用不着这样让我明白。”

    她顿了顿,微微歪头道:“还是哥哥,也怕我赖在陆家不走?”

    音音说这句的时候是笑着的,却让陆子期眼角一跳,直接道:“胡说什么。”

    “我胡说?别人是不胡说,但谁不这么想呢!这个捡来的,说得好听算是陆家大小姐,其实到底是个什么谁说得准!她到底要厚着脸皮带走陆家多少嫁妆才算够,还是就打算这么赖在陆家不打算走了?大少爷再宠爱,她要是失了分寸离着失——”

    狠话噼里啪啦珠子一样涌出来,待人听明白的时候已是一大串。

    “音音!”陆子期一直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变化。

    “哥哥,实话为何不能说。如果我是哥哥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大约哥哥就不会这么煞费苦心的避嫌,哥哥说是也不是?”

    陆子期看着音音昂着的小脸,露出一个藏着涩意的笑:如果她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

    “哥哥到底为了什么呢?是有合心意的小姐,还是也遇到明月楼知心知意的红粉知己——”

    “音音!”这次,一向温和自持的公子,声音里带了火气。

    第54章 “哥哥是有了意中人吗?”

    “音音!”这次, 一向温和自持的公子,声音里带了火气。

    要是别人,只这一声, 就不敢再动了。可谢念音才不怕呢,随他生气,反正又气不坏。她不为所动,继续道:“哥哥有什么不好直接对我说的, 还是哥哥也跟外头那些人一样怕我贪恋陆家富贵不肯走——”

    这次是音音自己住了声,不是怕,而是不舍得继续刺下去。是陆子期的目光,那些藏了又藏的苦涩,被她瞧见。

    这么无所不能的大哥,这一刻看着她的目光, 都是无可奈何的苦涩。

    这些日子的气闷好像一下子都没了, 音音终于柔软下来,望着哥哥认认真真地问:“是我让哥哥,觉得为难了?”

    她的存在, 放在谁家都是为难。一个不名一文的孤女, 偏偏比陆家真正的大小姐还金贵, 怎么不让人为难呢。

    陆子期眸光轻颤,眼前人干净如同一张白纸, 只认他是最亲近的哥哥, 不管是气还是心软,都是一个妹妹对哥哥的干净。

    可他呢,如今看她, 再不同了。

    他轻声对音音道:“想什么呢, 哥哥有的都给你, 你将有的可比什么陆家大小姐多得多,谁敢低看你。”

    他的目光抚过她乌黑的发,她白皙的面容,她精致的眉眼,他说:“音音,永远不要那么想,哥哥有的,都是你的。”他活一天,他就要让她拥有更多。

    谢念音不明白,她是真的不明白:“哥哥这样,”都不肯见她了,“是怕我会错了规矩吗?是怕我会拿大,欺负哥哥选定的姑娘?”

    规矩?从音音七岁的时候,钟大娘就提醒再是兄妹,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

    陆子期看着音音比最红的花瓣还红的唇,比最白的雪还要白的皮肤,比最亮的星辰还要亮的眼睛,他微微垂下的眼轻轻闭了闭,才慢慢道:“音音大了,总要有规矩的。”

    音音微微凝了凝眉,“哥哥是有了意中人吗?”

    一个人改变,总是有原因的。规矩一直都在,哥哥如今才觉得该注意,自然也是有原因的。能让她的大哥这样迫不及待要纠正她规矩的——,除了一个大哥很是中意的女子,音音想不到其他可能。

    陆子期想要说话,却发现那一刻自己的声音都不由自己控制。

    “哥哥是有了意中人。”音音肯定道。

    陆子期张了张口,却被微微发干的喉咙、被不由自己控制的激烈的心跳弄得无法发声,他负在身后的右手有那么一刻骤然握紧,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对面的人,是马上要褪去所有掩饰的决然。

    为什么不行呢?世道规矩,于他,算什么。

    突然“啪”的一声响,让他骤然回了神,接着是钱多的声音:“主子,是窗的销扣松了,不碍的。”

    音音探身去看那个啪嗒扣下来的窗,陆子期看着她张望的小脸,青色衣领中露出的是她白细的脖颈,极美。

    也极脆弱。

    连一个松掉的销扣都能吸引她的注意,她生活在一个足够干净的世界中,是他亲手为她打造的,从她还那么小的时候,他就想把所有好的送给她,给她一世的安稳,让她永远能活得自在,笑得恣意。

    陆子期慢慢松开了身后握紧的右手,垂下了眉眼,轻轻笑了。

    他伸手碰了碰因为她骤然探身晃动的粉白珍珠,“音音,是哥哥的错,该慢慢来的。”

    窗棂被人重新支起,音音收回目光,陆子期看着那个珍珠划出一个美妙的弧度,然后轻轻地晃。

    音音伸手抓住自己发上垂下的珍珠钗,细白小手一下子抓住轻晃的珍珠,是她一向爱做的小动作,陆子期看得认真。

    来自哥哥的一句认错,让音音心中这些日子的气闷彻底消散。

    气消了,她就能理解旁人了,例如理解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姑娘,她抚摸着粉白的珠子道:“换我,也不愿意将来的夫君有个这样亲近的妹子——”

    陆子期负在身后正摩挲的手指一顿,垂眸看她。

    “哥哥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就是了,规矩,我都懂的。”这人间的规矩,她懂得很。

    说到这里音音笑了笑,这次的笑不带着任何的气,只带着面对兄长的乖软:“不会让哥哥为难的。”

    赵红英总是开玩笑说,当嫂子的就怕遇到她这样的小姑子,是兄长的心头宝掌上珠,比得嫁进来的新娘子倒好像一个外人。

    音音想,她能做一个让陆老爷满意的孤女,怎么就做不成一个让未来嫂子满意的小姑了?分寸二字,音音会拿捏得很,想到这里音音冲哥哥笑,藏起心头说不清来自哪里的怅然。

    眼前这样好的哥哥,终归不能是她一个人的。其实这样也很好,哥哥也不过是帮她习惯,总要有人排在她前头,以后——以后总会有更多人排在她前头这才是对的,接受这一点,总是让人难过。可谁家没有难过的事儿。

    音音点了点头,给自己心中那说不清的怅然和难受找到了原因。

    “哥哥不用给我送东西了,”说到这里音音脸上的笑更大了,“没有这些东西,音音也知道哥哥是顶顶疼我的。”

    陆子期面色平静,却用力呼吸,他听到音音笑着说:

    “待我出阁,哥哥给我最多最多的嫁妆就是了,整个临城都会知道我是首富陆家最受宠的千金。”假的又怎样,就是假的,她凭嫁妆也能气死那些真的。更不用说,她会有最盛大的婚礼,会有远比真正的陆家大小姐更大的排场。临城的百姓会像念叨她那个出格的及笄礼一样,再把她盛大到出格的大婚念上更多年。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真是想想就痛快,痛快得都有些难过了。谢念音笑容灿烂,望着陆子期:

    “哥哥,这样就很好很好了。”所以,不用觉得为难呀,不得不拉开距离,又生怕她受伤害她的哥哥,已经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哥哥了。

    陆子期听着她欢快的口气,身后手再次不受控制攥紧,他却规规矩矩地点头。

    就按着这人间规矩,一步都不能错。

    有时候纵容一点点,那看似坚固的围栏就圈不住内中暗处早已不受约束的兽。

    可再是用尽全力约束,注定越墙而出的,始终拦不住。

    改变的契机,就在这个夏末秋初。

    —— —— ——

    夏末秋初,临城书院里乡试备考已到了最后阶段,如今就是学里的先生也不要求学子再点灯熬油的苦读了,更多的是带着众学子温故,提醒诸生养好精神,多注意起居饮食。

    每年这时候,赵家杏园早开的菊花展,都是临城一景,赵家也会借着这第一波菊花,举办游园盛会。

    今年的杏园赏菊宴,因请了临城书院不少学子,于秋赏之外又多了为乡试学子送行预祝桂榜提名的喜庆意味。

    年轻男子们此时都聚在前方或赏菊,或赋诗,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时事,或讨论经义见解。隔着那片杏树林,依稀能听到远远的有年轻女子笑闹的声音传来。赵家杏园出色,一在这满园不计其数的杏树,再就是面积广阔的水域。此时女子那边,好些人都在水边闹着学乡间女子采莲。

    这头,赵宏成刚刚送走了自家父亲,来到陆子期小案前,忍不住道:“哥到底做成了多了不得的生意,我头次见我父亲这么小心翼翼的模样。”说是过来给书院年轻学子们祝酒,赵宏成后来看明白了,这就是他爹借机跟他陆哥攀谈,老头子几句话打探完,回去的路上又是蹙眉又是恍然的,一会儿功夫脸上表情好几变。

    最后看看他又回身遥看他陆哥,眼睛里都是恨不得崇礼是他儿子还别说,在这一点上,他算是和他爹想到一块儿去了,他爹想要崇礼这样的儿子,他也想他爹能有个这样的儿子,那样崇礼就不是他陆哥了,就是他亲哥了,岂不是更顺理成章罩着他!

    他爹还对着他摇头,他还想对着他爹摇头呢。他爹怪他们九个当儿子的没有一个像崇礼,他还怪他爹怎么就不如陆老爷了,人陆老爷就养了三个儿子就有一个陆崇礼

    想到他爹那复杂又饥渴的眼神,赵宏成凑上前问:“上次你拿下南边那两条商路,我爹对着月亮叹了好几晚,这次这两天都没月亮,他也不让人点灯,黑灯瞎火坐在亭子里感叹,把我给吓得哥你悄悄告诉我,你又做成了啥事?”

    “不过是生意上的事儿,回头再慢慢跟你说,最近你先把心思都放在秋闱上。”大约是刚刚送走了一波来寒暄的人,喝了不少酒,陆子期此时撑着头,神态有些懒懒的。

    既然不说正事,赵宏成还正好也有闲事想打听。上次遇到他妹子,明里暗里跟他打听崇礼最近在外面都遇到了什么人,听他妹妹那意思,好像从音音那听到了些风声。

    赵宏成见过生意人陆崇礼,见过温润书生陆崇礼,还真没见过动了心的陆崇礼,别说见过,就是想他都想不出。

    想到这事儿,赵宏成的笑一下子就暧昧起来。

    陆子期瞥了他一眼:“好好笑,这个样子看着眼疼。”

    赵宏成:

    他索性直接挨到陆子期旁边,端起陆子期的酒壶给自己斟满,正要做进一步打听,看到来人,当即捅了捅陆子期的胳膊。

    陆子期抬眼,见来的是再也想不到的一个人。

    第55章 危机

    朝着他们来的, 是谁也想不到的一个人。

    一向冷肃不爱与人往来的徐元淳,此时执杯来到陆子期案前,惊得赵宏成忙起身, 这人虽是他眼中的木疙瘩,可却是他们书院的金疙瘩,秋闱乡试必中不说,甚至有希望一争这乡试的魁首。

    他看了一眼陆子期, 满眼都是: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虽说临城坊间总把徐元淳和陆子期一起提,但陆子期和徐元淳却是截然不同的人,活在截然不同的圈子里,就是在同一家书院里,二人也几乎没有交集。

    陆子期扶着桌案起身,脸上带着的是面对外人惯常的温润笑容, 等着来人先开口。

    徐元淳却似乎来到这里才意识到自己唐突, 他一向冷肃的脸竟罕见的红了红,这才颔首说自己是来预祝两人桂榜提名的,说完仰头把酒一闷, 把酒杯一倾, 以示诚意, 就转身离开了。

    看得赵宏成愣了好一会儿才道:“看不出来这家伙还”他“还”了半天,到底是想不通徐元淳这一来到底为何, 只好道:“还是个讲究人。”考前还特意来给他们敬个酒。

    陆子期看着对方背影却没有说话, 眸光难定。他的视线顺着徐元淳去的方向,看到了那一片杏树林,如今已是一树树沉甸甸的杏子挂在枝头, 再那边, 就是年轻女子游宴的地方。

    又一阵笑闹声远远传来, 引得这边好些公子都往那边看去。

    赵宏成见陆子期也往那边看,跟着望去道:“必是我妹妹又不知出了什么玩的点子,有我妹妹在,闹成什么样子都正常!”

    赵宏成伸手往案上盘中揪了一颗葡萄抛进嘴里,吐了籽儿又道:“哥放心,凭她们怎么闹,都出不了岔子,里里外外使唤的都是我们赵家最得用的老人——”

    话音未落,就听那边动静不对了起来,不少公子都站起身往杏园对面指指点点。

    陆子期眉心一跳,也站起身,就见钱多白着脸往这头快步来了。陆子期二话没说,立即上前,钱多当即带着主子就往前头去。

    后头赵宏成这才反应过来,差点一下子没站起来,跌撞着抬步往前跟了上去。

    后头一见这动静,立即有年轻子弟眼发亮,兴奋到甚至没看清旁边人是谁伸手拉住就道:“莫不是掉河里的是赵家小姐和陆家那位小姐?你可见过陆家那位小姐,听说比陆家真正的大小姐还要出众,真就如此?”

    一时间书生满脑子都是湿漉漉的千金轻薄的衣衫,话都问出来才看到自己拉住的竟然是书院中最正经严肃的徐元淳,对方压根不接这个风流子弟的话,只说了一句:“请把在下的经义笔记还回来,在下需要温习了。”

    一句话就让这书生脑子清醒过来了,离着秋闱还有一个月,他可全靠徐元淳的笔记呢。他父亲的意思早就说明白了,但凡徐元淳能帮着自己取得一个好些的成绩,有厚谢的,最少也得是百两银子起!百两银子,对于徐元淳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徐兄——”这书生想提醒一句。

    哪知道徐元淳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不仅笔记要拿回去,连辅导都说自己实在有心无力。

    “徐兄可是要跟我家一同上省城的?”书生提醒,跟着他这样的富贵人家,一切都是打点好的,徐元淳只需安心备考就是了,不然他要担心的东西可不是一点两点。

    可徐元淳却是油盐不进,显然主意已定。

    旁边不少书生公子都呼啦啦往对面河道去,嘴上说的都是救人,又有多少是怀着其他龌龊心思,这就实在难说了。本来呼朋引伴最爱看热闹起哄的风流子弟,这会儿被来自徐元淳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子慌了,半分去看出水美人的心思都没有了。猥琐的富贵公子队伍,一下子就少了他这么一个最得力的人物。

    女客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乱子?

    —— —— ——

    就在不久前

    小姐们两两结伴上了一只只采莲小船,音音本要跟赵红英同上一只,看到孙姐姐害怕,直接抛下了赵红英,上了孙菲尔那只小船。

    站在船头,音音还在朝被她抛在岸边的赵红英笑,红英直跺脚让她们两个有本事别让她赶上,赶上了非跟她们两个算账不可。

    一望无边的水面上铺满碧绿的荷叶,点缀着一支支亭亭玉立的粉白荷花,小船往内中一荡就没了影子,只能听到年轻女子们银铃般的笑闹声。每只船头撑船的婆子都是赵家的老人,在这杏园中服务至少十几年,从未出过岔子。

    音音和孙菲尔坐在船篷下,音音不时俯身拿手撩拨着碧清的河水,姐姐长姐姐短的跟孙菲尔说着闲话。

    突然孙菲尔道:“音音,我想看那边的荷花,听红英说那一片是新近移栽的。”

    只顾着扒着船舷往水底找鱼的音音这才抬起身,一看他们的小船已离开其他人很远了,赵家的这片水域极广极大,她一下子竟不知她们这是到了哪里。

    “阿婆,往中间划呀!”音音朝船头划船的婆子喊了一声。

    一直沉默划船的婆子这时候张嘴却说那边有树荫是歇脚的好去处,手上更加卖力往与河道中央相反的方向划去,音音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孙姐姐道:“那边岸上好像有外男,咱们必不能从那里靠岸。”

    音音忙往对岸看去,一下子没看到人,但孙姐姐说有那肯定就有,孙姐姐说想看荷花那就去看荷花呀,音音再催婆子,这才感觉到不对劲。

    婆子看两人警觉,猛地往对岸一撑船桨,脚底一个趔趄竟朝孙菲尔撞去。音音反应极快,一把扯住孙菲尔,就听孙菲尔惊惶的声音:“这婆子不对劲!”

    一听这话,音音二话不说一脚就把还未站稳的婆子踹了下去。

    两人还没稳住,就见小船开始摇晃起来,竟是水中的婆子要把小船弄翻。这婆子力大又是好水性,显然对小船结构熟悉至极,要不是音音敏捷,险险就直接翻了船。

    慌乱中,船还在往河岸方向漂去,这时候音音也看清岸边确实有人,她趴在摇荡的船上还在拼命去打开船底的婆子,就听到孙菲尔惶恐的声音:“是守备家的那位公子!音音,是他!”

    音音一下子明白,他们是被有心人算计了!此时她衣裳袖子都已湿透,脸上也都是湿漉漉的水,可那婆子在水底显然比她更便当,这样下去小船早晚要翻,挨上守备家那人,两个人都得完。

    她豁出去不要脸了,又有哥哥撑腰,最多只是名声难听。可孙姐姐一旦落水被那厮挨上,除了给他做妾,就剩下一个死了。

    “姐姐别怕!”音音声音一下子凶狠起来,孙菲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扑通一声,谢念音已经跳入水中,紧接着就是婆子的一声嚎叫,极其凄厉。

    船还在往岸的方向漂荡,孙菲尔扒着船舷要看音音怎样,这时抬头已能看清守备公子常建的样子,他已下水要朝这边过来。

    孙菲尔的声音一下子凄厉起来:“音音快跑!快跑!”说话间,一向稳重的少女使劲拍打着船舷,孙菲尔的脑子已经彻底乱了,全身冰凉,一片恐慌。

    慌乱间她看到碧澄的水面荡开红色,是血!

    “音音!”孙菲尔从未想过自己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凄厉得犹如枭鸟,愣是让远处才入水的常建吓得一滞,才重新往河中来。

    船舷边陡然浮出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孙菲尔脸上已都是泪,哆嗦的手胡乱摸着:“哪里?血,哪里”不就是嫁人,这一刻孙菲尔觉得不就是嫁给一个人渣——可不能出事,不能死,死了就百事休。

    “谢念音,别真出事——”谢念音更不能因为她出事,到底是哪里的血,孙菲尔又怕又悔。

    音音冰冷的手抓住孙菲尔乱颤的手,也说不上谁的手更冷,她只三个字:“姐姐,划!”说毕,孙菲尔就觉得原地打转的小船又动了,这次不是朝着岸边,是朝着遥遥的中央那大片大片莲花盛开的地方。

    她这才能听到婆子喊救命的声音,显然那血是婆子的,孙菲尔恢复了理智。她听到音音恶狠狠的声音,对着嚎叫的婆子:“敢再靠近,这次就不是下你的胳膊,就是直接扎烂你的喉咙!”

    果然婆子只敢在原地嚎叫,不敢跟上来了。

    小船还在缓慢往中央移,孙菲尔拼命用手划水,她知道音音正在另一侧拼命推动小船。

    泪水噼里啪啦掉下来,可孙菲尔甚至没有时间抬手去抹掉,她看到远处先还气定神闲的常建这时候已加快了靠近的速度。

    她能感觉到小船更快地被音音推动,她甚至觉得她能听到音音咬牙拼尽全力的声音。

    孙菲尔活到如今,学的都是规矩,讲的都是仪态,这一刻她忘了所有规矩仪态,以最难看的架势趴在船上拼命用整个胳膊划水,隔着朦胧的泪,她看着远处那一片绿:划进去!除此之外,再也不做他想。

    她甚至不再看身后逼近的那个虎视眈眈的男人,只剩下拼命划,拼命划!

    显然船侧的音音亦是拼命,小船如在镜面,一下子快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根本没过多久,她们的小船滋溜一下钻入了一望无际的大片碧绿荷叶中。

    孙菲尔一下子松了劲儿,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扒着船舷小声喊音音,可水面静静的,没有任何回应。

    孙菲尔本就惨白的面色一下子变作死白。

    第56章 心意定

    “音音!”压低的又急促的低喊。

    水面安静, 没有回应。

    孙菲尔只觉整个人都要瘫软,安静的河面和头顶铺天盖地的荷叶让人喘不过气,她扒着船舷——

    突然, 一只小手同样扒住了船舷。

    啪嗒啪嗒的热泪不受控制地砸落在那只已经泡得泛着不正常白的小手上,孙菲尔抬起湿淋淋的袖子去擦。

    熟悉的小脸浮出水面,“姐姐别哭,拉我”

    谢念音试了两次都爬不上去, 她的力气彻底空了。

    “会翻那边绳子”

    孙菲尔重新找回了往日的聪慧谨慎,仔细观察,这才选定了合适的角度,占住了一角,把船上绳子抛给音音,从另一侧拉她上船。

    好半天, 音音才在孙菲尔帮助下爬上了船, 她趴在那儿好一会儿没有动,吓得孙菲尔又开始在她身上乱摸。

    音音最是怕痒,可此时她却累得笑的力气都没有, 只是看着头上一片片荷叶, 荷叶间露出的蓝色的天, 还有她一向从容的孙姐姐慌乱的脸。

    她终于在菲尔扶助下坐了起来,两人合力把船往荷叶更深处划去。周遭一片安静, 其他人的笑闹声都是远远的, 显然她们距离其他小姐们很远。

    两人屏息听了一会儿,这才同时松了一口气。

    音音脱力道:“等着吧我哥哥会来寻我的”

    “你这样不行,你穿我的外衣!”说着孙菲尔就要把外面衣衫脱下, 谢念音一下子按住了她的手。

    孙菲尔听到音音说:“姐姐, 你这衣服一脱我这水就白跳了”衣衫不整的孙家女, 给人知道,孙菲尔不仅在家里更难,就是嫁人也再难嫁入好人家了。

    孙菲尔哽咽:“你这样不行啊!”夏末的河水凉得很,此时又在荷叶阴凉中,一阵风来,孙菲尔都觉凉,更不要说湿漉漉的谢念音。

    可音音扣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姐姐,给我省点力气吧我哥哥很快会来很快”她的声音有些含糊,好像极累极倦。

    轻轻掠过河面的微风,让靠在船舷上的谢念音牙齿轻轻打战,孙菲尔探身要把她搂进怀里,音音呢喃:“何苦一下子送进去两个”

    旁人不知什么时候来,与其两个人都是湿漉漉的衣衫不整,不如就她一个,反正有她大哥在,她是不愁嫁人的。

    “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嫁妆有多少说出来吓死你”就是没人想娶她,也多的是人想娶她白花花的银子。

    孙菲尔和她不同,孙菲尔最好的嫁妆就是她身为孙家女的好名声,是她这些年兢兢业业给自己小心翼翼攒下来的才名。她的名声一旦有瑕,她就再无前景可言。

    音音看着荷叶和那一角蓝天,声音低弱,越发含糊:“好想哥哥呀”

    菲尔握着音音怎么都暖不过来的手,拼命给她搓着,口里不断唤她,“音音,给我说说呀”“音音,姐姐问你呢,跟姐姐说话”

    可音音的眼皮却好像再也睁不开,话都含糊成一团,“我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都好好的就已经很难了”

    就在孙菲尔再也无法看着音音这样冷下去时,终于听到了密密麻麻荷叶外的喊声。

    确定了确实是来寻她们的人,孙菲尔霍得站了起来,朝外面喊去。

    外面喊声一停,有船朝这边过来了。

    来的是三艘小船,正是带着婆子丫头的陆子期和赵宏成。一看清孙菲尔这艘小船上情形,人前一向温和的陆子期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孙菲尔跟着丫头婆子上了另一只小船,陆子期带着橘墨把音音接到他的船上,他没有看旁人,只告诉赵宏成跟在后面,护送孙家小姐靠岸,话一落下,小船就已如离弦的箭朝着赵家备好的厢房去了。

    船上,橘墨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抖抖索索从包袱里拿出备用的衣裳,可在只有篷子的小船里又不知该怎么给小姐换上。

    陆子期早已用斗篷把音音整个人都裹在自己怀里,他看了看他们所在位置,选了人烟最少的一条水道往岸边去。

    音音模模糊糊地喊哥哥,陆子期应着,手握着她冰冷的小手,轻轻揉搓,听到音音微弱的声音:“我落水了孙姐姐没有”

    没有明确说法的故事只会让故事中所有女子都遭殃,所以她们的故事必须得有个说法给别人。

    陆子期暖着音音的手,垂着睫,没有出声。

    音音一下子反握住他的手,用已喑哑的声音急切道:“哥哥我有你孙姐姐没有活路”

    陆子期抬手轻轻摸了摸音音湿冷的小脸,这才出声道:“瞧你,急得这样,哥哥什么都听你的。”

    看着音音放心合目,他才朝着远处水域长长得打了个呼哨,悠长的呼哨传到了另一边的船上,钱多得了吩咐,招呼前头的船转向。

    一直安静的孙菲尔看着茫茫水域,看着转向的船,始终紧张扣紧船舷的手松开了。

    很快她听到了人声,是着急等待的人,她好好地上了岸。这下子所有人都知道原来出事的是陆家那位小姐,是陆家小姐落了水,好在陆家人得到消息快,把陆家小姐救了上来。

    另一边,陆子期暖着音音的小手:“安心了吗?”

    音音面上是倦极的笑,她沙哑的声音很轻很轻:“我有哥哥从来都安心”

    陆子期的手轻轻一顿,他问:“你信哥哥?”

    音音早已阖目,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整个人都依偎在陆子期怀中,好像归巢的鸟儿,又好像靠岸的小船。

    陆子期紧紧抱着,垂眸仔细看着。

    小船如同滑行在一望无际的镜面上,耳边只有夏末的微风,此外是天地初始的寂寥。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谢念音,他们的故事从十多年前那个冬天开始。

    陆子期睫毛颤动,然后恢复了平静。

    他慢慢把怀中人的脸贴向自己,明明只是一瞬,可搂着怀中人的青年却觉得已经走过一整个洪荒岁月。然后,在怀中人清浅的鼻息中,时光骤然而停,天地清晰,世界有了万物。

    荷塘水色小舟,还有渺远的人声。

    有近若咫尺的肌肤相亲,只差那么一点点。陆子期停在了那么一点点前,他的声音低而又低,轻而又轻:“是哥哥想岔了你嫁给任何人,哥哥都不放心的”

    他们的故事从十多年前那个冬天开始,然后在十多年前夏末的水面上,转了向,换了调。

    陆子期的手在斗篷下,轻轻脱下了音音湿透的鞋袜,顿了顿,坚定地把她一双冰冷的小脚包在手掌中,感受着她毫无排斥地靠近和偎依。

    看,豁然开朗后,一切都是天造地设的正好。

    脚底的暖意让陷入半昏状态的音音发出很轻的舒服的叹息。

    在这样的暖意中,小船终于靠了岸。

    陆子期早已恢复人前从容,兜头包裹住音音,迈开长腿,上了岸,已有赵家的仆妇在旁等着,引着他们顺着游廊进了备好的厢房。

    后头的橘墨抱着包袱小跑着跟上,到了厢房里,丫头婆子也已紧张等着,房内已备好浴桶。

    陆子期直接伸手试水,拉开斗篷,把音音整个放入温热的水中,交给自家的丫头婆子,这才转身出了门。

    廊下,赵宏成已带着人等着了。

    “人拿到了?”陆子期看了一眼紧闭的厢房门,把人带开几步,转身问。

    赵宏成一路过来,羞怒未减,他怎么都没想到在他们赵家的园子出了这样的事儿,还是出在了音音身上。

    “我爹让大管家过去了,我爹说必会给出让哥满意的交待。”

    “人怎么说?”

    赵宏成脸一红:“那婆子嘴紧,不肯开口。”

    听孙家小姐意思,这事儿只怕跟守备家公子脱不开干系了。守备之子常建,这会儿已经满不在乎地离开了。作为临城小霸王,常建闹出来的事儿,只怕今日这样的在他那里微不足道。

    一年前他还害得女孩直接上吊,就是这样,那家最后也是认了。毕竟他既没放火也没杀人,不过是拉了拉女孩的小手,逼死女孩的是闲言碎语。女孩家就是再有钱,也不过是商贾人家,就是再恨也无法为了这一拉一摸,让守备之子抵命。

    为了家里一个女孩,跟官官相护中的一个官对上,一不小心就会毁了全副家业,最好的选择就是息事宁人。

    赵宏成看他的陆哥,陆子期瞧着廊柱雕花,他从繁复的图案中看出了一朵花的形象,原来是匠人巧思,富贵风流图案中藏匿着一朵——曼陀罗。

    “不开口”陆子期轻轻重复了句,“那就是没拿住能让她开口的东西或者——人,去查查她家里的人,查查她宝贝的儿子、孙子,再就是她娘家有没有这样的宝贝疙瘩。”

    陆子期看向了赵宏成:“能让赵家忠仆低头的,只怕不是银钱,能是什么呢?”陆子期慢慢吐出:“断子绝孙的威胁?”

    往这个方向去查就对了。

    赵宏成一下子明白了,旁边下人忙点头下去查。

    赵宏成还想说什么,陆子期摆了摆手,现在他什么都没心情应付。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廊柱雕花,然后看向紧闭的厢房门。

    周边是风吹过树木哗哗的响声,陆子期觉得自己的心很静,很清明,从未这样清明过。清清楚楚认清了一个事实:

    他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

    早就说过了,她是他的。

    正如,他是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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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哥哥做的,比你的小丫头可多了。”

    风过哗哗树叶响, 视线的尽头,厢房门紧闭。

    陆子期轻轻闭眼再睁开,看着前面她所在的厢房, 心里那个被种种迷雾挡住的念头,在听到音音出事的那一刻就开始显现:

    他要她,不是作为兄长,而是作为与她相伴一生的夫君。

    所有压抑的, 都因此一清。

    此时耳边的风,身边的草木,朱红的门窗,都再次被陆子期看到,这个世界又重新有了意义。

    门一动,陆子期已撩袍提步到了门前。

    他进了门, 来到内室床前, 音音苍白小巧的脸陷在锦被中,往日红艳娇嫩的唇,此时都苍白无色。

    陆子期轻轻给她掖了掖轻薄锦被, 摸了摸她的额头, 从锦被内拉出她的小手, 放下了床帐,吩咐让大夫进来。

    看着大夫诊过脉开了药, 陆家的丫头婆子跟着赵家人去抓药煎药, 这边厢房内只余橘墨和陆子期。

    陆子期让惊怕过度的橘墨到门边守着,他转身进了内室,依着大夫吩咐, 慢慢用汤匙给音音喂些温水, 润着她干涩的唇。

    他听到音音模糊中还在喊哥哥。

    陆子期握住了她的手, 在她耳边一句句应着她破碎模糊的低吟

    “音音,我在。”

    “哥哥一直在。”

    “会一辈子守着你。”

    “一辈子,不会让任何人欺侮你。”

    陆子期握着音音的手,把她洁白的指尖放在自己微凉的唇边,低低应她。

    “音音,我——”

    她听不见。

    即使她听不见,后面的几个字他也不敢说。

    在这小小临城,过于大逆不道,他怕风听见。

    他握着她纤细柔软的手,停在自己唇边,厢房外有赵家婆子丫头低低的脚步声,偶尔低声的碎语。这个世界充满了人,有些话呀,还不能说。

    床前,陆子期轻轻把枕上女孩微微带着湿意的鬓发撩到耳后,他的手近乎眷恋地要触碰到她细腻柔软的面庞。

    厢房外高大的梧桐树上有蝉声鸣叫,守在厢房外的仆妇抬头去看,都说这大约是这个夏天尾巴上最后的蝉鸣。

    陆子期细细看着这张沉睡的面容,从她洁白的额头、紧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到她骄傲挺翘的鼻,到她失了血色的唇,他的指尖隔着空气描画。

    他的目光,这一刻晦暗难明,翻涌的都是渴望。

    这一刻,这个惯常被人称道的玉面谦谦君子,呈现了另一面。

    身后突然的响动,让陆子期骤然收回了他的手,恢复了他人前温和冷淡的面容。他轻而又轻地把音音的手放回锦被下,回身看掀帘而入的橘墨,她手中端着盛着汤药碗的托盘。

    陆子期自然接过,吩咐:“再端盆温水过来。”

    橘墨应声忙出了内室,往外头吩咐小丫头要水,她则仔细用旁边凉水重新洗过铜盆。旁边站着的赵家丫头,借着外面那层被撩开的门帘,隔着内室晃动的珠帘,隐隐看到床边公子正吹药的侧脸。

    只一瞬间,门帘落下,丫头不觉红了脸。

    都说陆家大公子好看,竟这样好看。

    赵家的婆子抢着接过热水,帮着往铜盆里兑水,一边讨好道:“一直听人说陆家公子疼妹妹,这次我们算见着了,这样神仙一样的大公子连喂药都亲力亲为,真是把妹子当女儿一样疼!要婆子我说,你家小姐后头的福气大着呢。”

    橘墨看着婆子兑水,伸手试了试,只点了点头,就端着盆撩起外头门帘进去了。

    外头的丫头婆子在不时的蝉鸣声中低声轻语,婆子们还关心这事儿到最后会如何发落,丫头们关心的内容已经完全跑偏,忍不住捧着脸低声说里头那个陆家大公子。

    珠帘内,橘墨瞧见自家小姐显然还没有醒过来,此时正靠在大公子怀中昏睡着。大公子揽着怀中小姐,正轻轻用汤匙搅拌着瓷碗中暗棕色的汤药。

    他低头,靠近音音耳边,低低的声音问昏睡的人:“音音,再吃一些好不好哥哥尝着一点不苦,音音还要不要?”

    橘墨心道怎会不苦,公子又哄小姐了。小姐还昏睡着,定然吃不进去,小姐但凡有一分醒意,更吃不进去的。

    她拧出帕子,上前递帕时,惊奇地注意到小碗里的汤药已经下去一半!

    橘墨可太知道给小姐喂药有多难,这少掉的半碗总不会是公子喝掉了吧

    橘墨看着小姐微微润泽的唇,虽与平时娇艳不同,但也已现了微微红润之色,可见药是小姐吃了的

    她更惊奇这半碗药是怎么喂进去的

    橘墨当然只敢肚中纳闷,一句不敢多问。

    陆子期低头试了试怀中人额头温度,这才把手中药碗递出,接过橘墨手中帕子,为音音擦拭。

    外头,钟大娘带着人过来了。赵家仆妇就见一个仪态端庄严肃的大娘,在几个丫头簇拥下穿过游廊朝着厢房过去。

    丫头们手里拿着小姐用惯的物件,一个个水灵俊俏,目不斜视往前。

    看得赵家下人咋舌,见人走远了,才低声议论:

    “说是清晖院小姐一醒过来就接回去呢。”

    “就这么一会儿,也值当把这些东西都搬过来?”

    “以前只听说这位小姐金贵讲究,今儿可算见到了。”

    “也不知道真正的陆家大小姐得金贵成什么样!”这就是说的陆老爷的千金陆珊珊了。

    压低的声音:“不能比的!说到底要看人陆家大公子认哪个妹妹,大公子不认的,就是真的千金小姐也不如外头捡来的”

    “可这不是真千金就不是真的,出身摆在那儿呢又出了这事儿,再是富贵讲究,假的就是假的,本就不上不下的婚事更难弄了吧”

    有那羡慕嫉妒的撇了撇嘴:“谁说不是呢要我说,怎么这么多大家小姐偏偏就是这位落了水,说到底还是根子上就不是正经的千金,再是交了好运、穿了龙袍到底也不像的”

    本就西斜的日头再次一落,彻底消失在山后,天光已尽,夜色降临。

    赵家河边这片厢房今晚注定灯火通明,派过来的丫头婆子尽管没了多少用处,可一个敢离开的都没有。自家从老爷到少爷小姐都是发了狠话的,老爷少爷都几次派人来问过,自家大小姐更是直接带人过来,要不是陆家人硬劝,他们大小姐当时抹着眼泪扒着廊柱子硬是不肯走。

    主子如此,他们当下人的,更是百般仔细,竖着耳朵听里头动静,半步不敢离开。

    突然灯火通明的中心有人喊:“小姐醒了!”

    音音醒过来的时候,只感觉到唇上温温热热的,她不觉伸了伸舌头,碰到了润润的汤匙。睁开眼,对上陆子期看过来的视线,后者正拿着一个小小汤匙抵着她唇,喂水。

    旁边上前送帕子的丫头一声惊喜:“小姐醒了!”

    才把这定格的画面喊破了。音音抬手要去摸隐隐发疼的额头,一动才觉出压在身上的被子热得很,她往下要拉开被子,陆子期却伸手按住,让她动不了。

    “哥哥,热。”一开口才觉得自己嗓子又哑又疼。

    钟大娘端着一盏蜜水,刚进珍珠帘内,就道:“可不敢晾着,小姐且忍耐一些吧!”

    陆子期伸手又摸了摸音音依然发烫的额头,却不防音音直接伸出小手,把陆子期的手彻底按在自己额头上,冰凉凉的,音音舒服地哼了一声。

    陆子期看她,没说话。

    钟大娘这时候顾不上念叨音音规矩,才遇到这样的惊吓,此时自家小姐怎么娇都是小事,她满嘴里都是心疼:“可怜见的,好好的出来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罪!”

    “大娘放心,我身上都是英雄的血,最是皮实,别说掉河里,就是掉海里,只要扑腾上来,就一点事儿都没有。”嗓子还哑着,可听这声气,已经活过来了。

    钟大娘上前道:“这时候了还嘴硬呢!听听这小嗓子,快喝掉,喝掉就好了 !”

    音音眼睛一下子睁开,语气提防:“喝?什么,苦不苦?”

    这一下子,连虚弱好像都减了,她松开手半抬起身朝钟大娘端着的折枝花碗里看去:“我虚得很,可是禁不住苦的”

    旁边捧着帕子的橘墨看到小姐醒来本就高兴,一高兴就有点忘了旁边还有大公子在,听到这句话竟扑哧没忍住笑出了声。

    音音:

    “我是虚啊”她不看钟大娘,钟大娘从来不会在吃药这件事上对她让步,她看哥哥。

    白皙的小脸上,因为热,仿佛匀了淡淡的胭脂,随着她半撑起身,乌黑的发一下子从肩头滑落,擦过陆子期放在她枕边的手,此时睁着黑而水润的眼睛望着他。

    眉眼身姿俱是楚楚,但眼前人却不自知,关心的只有汤水苦不苦。

    陆子期不动声色,伸手接过钟大娘手中蜜水,面无表情地尝了尝,淡声道:“不苦,甜得很。”

    “哥哥保证?”

    “保证。”

    音音这才放心,借着橘墨搀扶,靠着大迎枕坐起身,看着哥哥送到她嘴边的汤匙,她低头含了,然后一口喝光,果然甜得很。

    看到哥哥要拿汤匙喂她第二口,音音直接抬手:“碗来。”她身上流着英雄的血,她可以干。

    陆子期看了她一眼,这才放下汤匙,直接把碗沿靠在她的唇边,音音就着陆子期的手把一小碗蜜水都喝了下去。

    一旁橘墨和钟大娘都眉开眼笑,先前大夫果然说的没错,小姐好动,身子底子好,只要醒了就没事,好好养着再不用担心的。

    一小碗蜜水下去,音音满足地回味了下,这才漱了口又喝了半盏温水,慢慢靠回迎枕上,看着哥哥笑。

    “笑什么?”陆子期一边拿帕子擦着手,一边抬眼问她。

    音音看钟大娘出去了,这才低声道:“哥哥像我的小丫头。”说完又忍不住笑,要是平时,钟大娘必然不会让哥哥这样留在她身边。

    陆子期把帕子扔在一旁铜盆里,又看了她一眼,才慢慢道:“哥哥做的,比你的小丫头可多了。”

    第58章 “不是什么大事。”

    听到这话, 音音并未多想。只是看着坐在自己身边一直陪着自己的哥哥,她用被子拥着自己的脸又忍不住吃吃地笑。

    笑得好像偷腥的猫。

    面色不动的陆子期问的还是那句:“又笑什么?”

    音音拿下被子望着哥哥小声道:“我一倒霉,哥哥就忘了规矩了。”忘了给她立规矩, 忘了那些突然拉开的距离。让她觉得一切好像回到从前,回到她还没有长大的日子,哥哥的怀抱,哥哥的背, 哥哥整个人都是她的,她一个人的。

    闻言,陆子期嘴角绷了绷,此时室内只有兄妹两人,橘墨也出去接东西了,珠帘的晃动还没有停, 他望着含笑的音音, 压低的声音因为紧绷有些喑哑:“如果——,我——,我们——”

    如果此时有外人在, 一定惊掉了下巴, 原来在外, 生意上杀伐不可遏制、书院永远从容如清风朗月的陆家大公子,竟也有迟疑不定的为难。

    可惜音音不是外人, 她早就见过自家哥哥诸多面。当年大雪乍见, 她还是个瘸腿的小娃娃,他就敢拿杀人放火吓唬她。

    音音黑亮的眼睛甚至都没有眨一下,靠着迎枕安静而坦然, 望着陆子期, 等他的话。

    漆黑的眼睛里好似有水波动荡, 仔细看却都是干净,没有一丝荡漾,陆子期看得分明,话在唇边,却愈发难言。

    音音的小手轻轻揪扯着被角,一边听哥哥说话,一边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吃点啥。

    陆子期越发绷紧,伴随着“我们”两字喉结轻轻滚动,他静了片刻,才能再好好开口:“音音,你想没想过——”

    珠帘碰撞的响声让陆子期的话戛然而止,音音想问“什么”,却一下子闻到橘墨拿进来的托盘上都是荷叶清香,空荡荡的肠胃一动,问出口的就变成:“是荷叶粥?快拿来我看看。”

    她看到了熬到软烂的粳米粥,看到橘墨盛到她惯用小碗中,另一碗不用说是给哥哥的,从食盒里拿出来的小菜,也必是给哥哥佐粥的。

    音音目光这才转向陆子期:“哥哥急得嗓子都哑了,也要多多喝些汤水才是。”

    说着又一眨眼:“哥哥好久都没有好好同我一起吃饭了,这么看,落水也挺好的。”

    陆子期接过音音的小碗,轻轻吹了吹,才若无其事道:“你要想,以后日日一同吃饭,只怕你不肯。”

    音音头脑中立即浮现了三个人的餐桌:哥哥,哥哥的意中人,她

    将来也许还会更多:哥哥,哥哥的意中人,两人的孩子,她

    简化一下,就是情投意合小夫妻两个和她,或者亲亲热热一家三口和她

    她望着此时正仔细帮她吹着粳米粥的哥哥,摇了摇头。

    陆子期一顿,抬眼看她:“不想?”

    荷叶清香,清粥糯烂,她伸头微微张口。

    盛着温温热热清粥的汤匙再次送入她口中,让音音满足,一口接一口慢慢吃着。一个不再问,一个不再说,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汤匙偶尔碰到碗壁的声音。

    必然会来的事儿,没有什么想不想的。肚子里有了暖洋洋粳米粥打底,音音看着轻轻舀起半勺粥的哥哥,慢慢想。

    这话是谁说的?被她封存的记忆轻启,是那个对外常常装小大人的太子哥哥。明明都是年纪不大的孩子,在别人面前,太子哥哥要端正要懂事,音音要讨喜要懂事。两个被迫过早懂事的孩子,或在皇宫百花盛开的花枝底下,或在百花凋零的假山下蹲着,一个面无表情,一个长吁短叹。

    生活不停往下掉,像失控的噩梦。没想到,在最低处,她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音音望着陆子期,想到了那天她总也走不出的大雪,想到她不再有感觉的脚,她站在大雪里低头看着她那只没有鞋子的小脚慢慢肿胀裂开

    她张着嘴想喊娘,想喊小舅舅,她憋不住终于掉了眼泪,谁,谁来帮帮她呀。

    然后,眼前这个人,来了。

    “哥哥,你也吃呀。”音音瞧着灯下俊秀的哥哥轻声道。

    旁边橘墨正要接过公子手中粥碗,好让一直照顾小姐的公子也能好好把饭吃了,哪知公子闻言,直接把舀起的汤匙送入自己口中,从容地把剩下的粥吃了。

    直到伺候公子漱口的时候,橘墨都觉得哪里不对,一时间却分辨不清。方才那样是不对的吗?放在别人家也许不对,但在他们家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吧毕竟他们小姐可以算是公子一手带大的,有个陆老爷,平时也跟没有一样日日相伴,相依为命长起来的兄妹,跟普通的兄妹到底是不同的

    到底是不同的吧共食一碗粥这样的小事,没什么的呀,橘墨微微皱眉想着。

    时辰已不早了,今日的赵家却没有一处熄了灯,都知道今天在他们园子里出了事儿,水边厢房外,处处都紧绷忙乱。

    钟大娘已带人收拾打点好,只等少爷发话,就能接小姐回去了。

    外头来人禀道,赵家三公子过来了。陆子期漱口净手后,再次帮音音拉了被子,嘱她:“我去看过,咱们就可回家了。”

    看到哥哥出去,音音才招手问橘墨,赵红英和孙菲尔两边都怎样,是不是两边都使人传过话报过平安了。

    厢房旁边的小书房中,窗子开着,就对着外头凉风习习的河面,一排高灯沿着外头那片广阔的河道蜿蜒,陆子期静静看着。

    赵宏成悄悄打量他陆哥神色,把查到的情况都说了。真给陆子期说中了,这婆子平日最是体面有骨气一个人,可她孙子被人引着赌上了,欠了好些银子给人彻底套住了,为了捞出孙子,她这次是豁出命干的,事成就没打算再留在临城,趁乱带着家人直接逃路,跑路包袱都收拾好了,只等把孙子捞出来就走的。

    本来如果就是普通的大家小姐,这事儿是一准能成的,她大约没想到船上多的这位,平时看起来最爱娇的陆家小姐,偏偏如此难缠。

    “是奔着孙家小姐来的这婆子说了,本就没想把音音牵扯进去,就是船翻了,音音这边也有她来救的哥,你看这事——”说到这里赵宏成顿住,父亲叮嘱的那句劝说,他不敢说出口。

    临城最大的就是知州和守备,不是他们这样商贾人家惹得起的。陆子期就是名气再大,如今关键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守备家交恶的。

    这些话不用他说,他陆哥肯定比他还明白。

    赵宏成只硬着头皮强调:“音音显然是无妄之灾,晾常建也不敢真的招惹哥的家人”常建这是看准了孙家在送妾这件事上动摇,等得不耐烦了,索性用这样法子推他们一把,结果失了算。

    陆子期静静看着窗外河道,白日那片密密麻麻的荷叶此时只剩下一片遥遥的暗黑轮廓。

    他回头看赵宏成,一句没提守备之子常建,只评论似的说了一句:“不是什么大事。”

    赵宏成白日听到大夫说音音无大碍,松了半口气,直到此时,提着的另外半口气才终于彻底松了。

    有这句话就好,他是真怕陆哥为了妹妹硬要跟守备常家杠上。常建那狗人,他赵宏成也看不惯,音音是陆哥心头宝,也是他赵宏成亲妹子一般。弄常建,他赵宏成是不怕的,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再是官,也不能让他死两回!

    可他身后还有个赵家,面对守备常家这块石头,他们赵家也就是个一碰就碎的鸡蛋。

    到底没有真的出事,不值得带着身家性命去碰。赵宏成心头松了,能感觉到从窗口扑入的夜风,带着满塘荷叶的清香。他暗道自己到底紧张过头了,先前怎有那些死呀活呀拼命呀的念头,看看他哥,一句云淡风轻的“不是什么大事”,直接让他们整个赵家都安稳了。

    他陆哥不比他们谁都明白,最是高屋建瓴,走一步怕不看到前面一百步,怎么可能为了一场意外跟常家硬碰。

    果然,陆子期根本不提常家和常建,却是闲话一样问道:“孙家这位小姐,今儿带了什么人过来?”

    赵宏成一愣,他还真不知道。这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虽是因孙家小姐而起,可好好把她送走就是了,谁能注意到别的,听到陆子期问,赵宏成转身出去打听。

    赵宏成一出门,一直在旁边候着的钱多上前,垂首听吩咐。

    只余陆子期和钱多两人的小书房里,陆子期透过开着的窗看着书房外游廊上赵宏成带人挑灯走远的背影,轻敲窗台,想了一会儿,顿手问道:“贾三贾四兄弟两个,还在北直隶?”

    钱多一震,贾三贾四是这十年来大公子暗中养下的人,这样的人寻摸了十多年,也不过只养下了七人,是杀人的好手,是大公子手中最听话的刀。

    透窗而入的凉风带着池塘的森森清寒,让钱多打了个激灵,他应是。

    看到大公子微微抬起的嘴角,噙着冷笑。

    不是什么大事

    一时间,室内寂静,只有夹杂着荷香的夏风吹过,还有大公子再次曲指敲击窗台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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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难听话?”

    陆子期凭窗看着黑漆漆的夜, 曲起的修长中指不紧不慢叩击着木质窗台,一下又一下,好像想到了好笑的事儿, 他轻轻笑了一下,慢吞吞道:

    “不是什么大事”

    不管对于常建,还是对于守备来说,音音这场无妄之灾都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一个商家小姐落了水, 甚至都没伤没死,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不是什么大事就好,到时候常家少爷真出点大事,也跟今日的他们没关系。

    “叫他们两个回来,他们干活仔细,干净。”陆子期瞧着烛火, 静静吩咐:“不用急, 总得到这个年下吧,再不济恐怕得到明年春天了。”

    年下热闹,临城小霸王那脾气, 哪年不惹出几桩事儿。但保不住年底下, 守备管得严, 他说不定反而老实几天。那就来年春天,春天最是年轻公子纵情放肆的好日子, 憋了一个年, 春情一动摩擦就少不了。最晚那时候,正适合这样的小霸王出点大事。

    钱多点头,就听有节奏的叩击声一停, 自家公子道:“好好查查这个孙家小姐。”

    见钱多出去, 陆子期转身来到桌案前, 瞧了一会儿烛火,然后慢悠悠抬起手,慢腾腾划过烛火,疼。

    疼的滋味,不好受。

    他的音音最怕疼了,怎么才能永远不让音音疼,陆子期垂眸看着被火燎红的指腹。

    “官呀。”总是不好惹的。

    陆子期瞧着晃动的烛火,可如真要谋取权势——,势必离不开金陵。

    他闭了闭眼,低声沉吟:“金陵。”

    他可真是不喜欢金陵。

    —— —— ——

    赵家这边这一日没安生,得了消息的守备常家,这次不同往日,也乱泱泱地闹着呢。

    常建并不觉得自己惹出了什么乱子,他不过是想英雄救美,结果因为陆家那丫头,费心布了好久的局彻底落了空,他还不高兴呢!哪知道屁大点事儿,这么快就给他爹知道了,鱼没吃到,落了一身腥,真是晦气死了。

    他爹正气得吹胡子瞪眼,要不是家里老太太拄着拐杖拦着,这顿打,常建可是逃不过去的。

    “你惹谁不好,非要惹到陆崇礼的人!”守备老爷气呼呼瞪眼。

    “瞧瞧爹您大惊小怪的,说的好听什么临城公子,不就是个小白脸酸书生,说到死那不也就是个商贾出身,您做老了官的,还怕他家不成。”常建最烦他爹动不动就大惊小怪。

    “那是一般的酸书生、商家子?如今临城周边哪个不感念陆家的粥厂,连知州老爷对这么个年轻人都客客气气的,你以为为了什么?是知州没你聪明,不知道他就是个商贾?还是知州就知道看脸,不如你见事明白通透呀!”

    别的地方税银年年拖欠,上头当官的为了收税对下面的胥吏都是客客气气,就是为了能把这一摊子税收上来。他们临城有这个陆子期,上任的知州老爷到这里简直就是捡政绩。

    守备老爷看着儿子直瞪眼,明明都是一样年纪的人,也不知道那个陆子期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能里外打点如此妥当,既不伤民还能让临城人都跟着喝上口汤,又能讨了上头的好。但凡明白的,都知道此子不可小觑。

    “这人真要不依不饶来硬的,你爹我就是能把他按下去,也绝对落不下什么好!”才二十三岁,就已滴水不漏到这个程度。一个人厉害到一定份上,平日里越是和气的,真较真儿了,就越是难缠。

    如今眼看着秋闱在即,此子一旦中举,就更难缠了这样一个人,未来什么前程,谁能说得准呢。他才说要好好笼络,他儿子就给他先捅娄子。

    旁边常建小声道:“举人哪是那么好中的”他爹就是胆小怕事,一个正五品,临城除了知州就没比他爹大的,还前怕狼后怕虎的,如今连个商家子都怕上了要是这个守备给他当,他就绝不会这么窝囊

    守备一听气得又要捞棍子:“你以为人家是你!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我打——”

    话没说完,后头的老太太又被丫头搀着来了,一转眼,常建就已躲在了祖母身后,老太太颤巍巍直嚷嚷:“我统共就这么一个金孙,你要打他,不如索性把咱老常家的祠堂给砸了!来,就用我这拐杖砸!”

    旁边还跟着他那个同样护犊子难缠的夫人。

    守备除了赔笑哄着老娘消气还能咋的,他思来想去,一拍大腿,决定化干戈为玉帛!

    哪知道这主意刚说出来,从他夫人到他老娘异口同声反对:“孙家那个庶出小姐尚只配给建儿做妾,这么一个商贾人家的——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小姐,谁知道到底是哪个坑里捡来的野丫头,给建儿做妻?”

    老娘和夫人看着他问出同一句:“你这是想钱想疯了?”那陆家再有钱,他们常家有头有脸的,也不能找一个野丫头做正房呀!知道她出身如何,亲娘是不是做娼的,亲爹保不住是给人唱曲做戏的。

    “万一那丫头亲生父母是倡优贱籍呢?老爷您这是把咱们儿子往火坑里送!”想到自己儿子可能要娶这样一个没名没姓的商贾人家孤女,守备夫人心肝欲裂,声嘶力竭:“老爷这些年有了得意的人,越发不把我们娘们放在眼里了!是不是已经知道那小姨娘肚子里是个哥儿?这是为了新宠,要断我儿子的后路呀!”

    守备夫人跟守备是亲上做亲,既是老太太的儿媳,也是老太太的亲外甥女。此时老太太拉着一条心的儿媳妇,点着拐杖骂,决不能让她金贵的嫡孙娶这么一个孤女。

    “我知道你是要笼络人,咱们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家。可再是笼络人,也没有拿自己亲儿子填火坑的!不过是建儿小打小闹,不当心了些,就是他们陆家真不依不饶,给她个妾做,也绰绰有余!想从常家正门进来,她原就是不配的,如今——”

    守备老娘把拐杖一顿:“她连个好名声都没了,建儿肯讨她做妾都是抬举她了,还怕他们那边不肯吗!你做官做糊涂了呀你!”

    老娘骂夫人哭,弄得守备头突突疼,又得解释又得劝,守备只恨这些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好歹还有她们能听懂的,说到此女的嫁妆,她们果然就听懂了。

    顿时老娘骂声一停,夫人也忘了哭,眼看入秋的天,守备老爷急得直冒汗,总算耳边清静了。

    “咱们又不是那等贪图女方嫁妆的人家,咱们要寻的是品性端正的好女孩!”老娘这话还是反对,但声气已经软和下来。

    毕竟,她也耳闻此女嫁妆丰厚,先还不当回事,今儿听儿子这么一说,才知道何止丰厚,简直厚得吓人!

    “听说在南边,上等的水田都置办下不知多少了,光我知道的温泉庄子就——。”守备老爷擦着汗,伸出了三个手指,“至于金玉器皿,”守备摇摇头,“反都是小头。”

    停了哭声的守备夫人一时间合不拢嘴,她早就听说过陆家这位小姐有数不清的金玉,这还都是小头?那大头到底得多大呀?

    “况我早已打听清楚,以陆崇礼的能力,此次秋闱必中的,就是来年春闱,也是有登科的可能性的。”

    “那就等他来年真中了进士再说?”守备夫人擦着泪迟疑。

    “糊涂!到那时候,金陵那些贵人打听明白了,还有咱们的份?”他这个五品的守备放在临城是数一数二的,到了金陵压根就不够看。金陵榜下捉婿风气很重,就凭陆子期这能耐这长相,一旦到了金陵,还能单着出来

    早在知道陆崇礼给妹妹置地的时候,他就闪过结亲的念头,只是到底嫌不好看,知道的能明白他是看上陆崇礼此人,是重贤,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蒋知州一样卖儿子呢。

    “那那就再看看?”守备夫人搀着老太太道,想到可能讨这样出身的一个儿媳妇到底心里不自在,“这出身果真成了,实在是委屈了咱们建儿。”说到这里守备夫人就难过得又想掉泪。

    “谁说不是呢!”守备老娘也是左右为难,“等那陆崇礼中了举人再说吧。”至少举人家的妹妹也算书香人家,不然也太糟践她的宝贝金孙了。

    常建在后头眼珠子一转,他才不关心娶谁,反正娶回来只要老老实实的,放在家里就是。不过既然说到娶陆家这位小姐,常建努力想了想,才发现他听过这位小姐,居然从未见过正脸。

    事情总算有个说法,常守备这些日子左思右想,愈发觉得与陆家结亲,可行。

    几天时间又过,果然如同大夫说的,烧一退,音音整个人迅速活了过来,这会儿已经被丫头陪着,在院子里看菊花了。这掉一次水里,把赵红英恼的,把陆老爷最贵最好的菊花日日往清晖院送,先填满了小跨院,菊花海一样流淌出去,摆到了清晖院正院里。

    里里外外满院子名贵菊花,煞是热闹好看。每天丫头们早上一起来,都是出来对着满院子菊花梳头戴坠子。

    陆子期这两日虽也出门,但回来的比往常可早多了,这日正午才过,他就已回了清晖院。此时已立秋,风一起,带起一点淡淡秋意。

    陆子期穿过菊花夹道,到了桃树下,住了步子,远远看着月洞门俯身看花的少女。跨院内,秋风吹动音音身上衣衫,勾出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

    经这一场飞来横祸,他总觉得音音清减了不少。这几日每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听下面人回音音这一日都吃了些什么,然后才是陆家的宅内事。

    难得的,竟然又听到钱多的汇报里提到了那边院子里的母女两人。

    “最近几次小姐去花园里,那边小姐都想靠近,多亏咱们这边人一直看着,暗中拿事情绊住。”钱多说到这里,停了停,瞧了瞧公子一切如常的脸,才继续道:“大约也是为了姑娘落水,嘴里有那些不三不四的难听话要说出来,给小姐添堵。”

    “难听话?”陆子期问,声音里透着微微的凉。

    第60章 临别前夜

    “难听话?”陆子期问, 声音里透着微微的凉。

    钱多低头:“别处还好,但那边院子——”本就恨毒了他们清晖院,遇到这件事就差张灯结彩了。最近就是那边夫人的娘家都又敢上门了, 好像他们姑娘掉河里一次,她们都跟吃了仙丹一样又有了折腾的劲儿。

    “小的就怕等咱们跟着少爷去了省城,这些满嘴混话的人早晚会舞到姑娘面前。”钱多为难,如今镇住整个陆家的就是大公子, 等大公子一走,什么牛鬼蛇神只怕都出来了。

    陆子期看着远处扶着丫头俯身细细看其中一盆冰雪色菊花的音音,慢慢道:“你虑的是。”他在,能密不透风的护着,他离开了,就是能把人好好护着, 只要那边人不消停, 总能找到缝儿钻过来,让音音心烦。

    “所以,让那边院子没心情管别人的闲事不就好了。”陆子期说到这里终于把目光从远处廊檐下女孩身上移开, 看向了钱多:“就这几天吧, 把今年给我爹的寿礼提前送上。”

    钱多一下子就明白了:对, 那个他们找到了好多年的姑娘。今年正好十七,不亏是陆夫人的侄女, 虽出了五服, 那也是一个根上长起来的花。他们刘家风水好,陆夫人这一辈出了陆夫人这么个临城赫赫有名的豆腐西施,下面这一辈人里也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绝色美人。

    如花似玉的十七岁, 正是陆夫人当年遇到陆老爷的年纪。

    同一个陆老爷, 不同的十七岁, 同样的绝色佳人。

    人生呀,真是有趣呢。

    此时跨院内音音回头,看到了桃花树下的陆子期,顿时眉眼一弯,朝哥哥挥手。

    陆子期也露出了笑。

    朝着音音过去之前,含笑对钱多道:“去吧,给那边把戏台子搭起来,搭得动人些,来个荡气回肠的邂逅,我爹他老人家——喜欢。”

    钱多应诺,看到自家公如常朝自家小姐走去。

    端得是步履从容,君子清润如玉。

    谁能想到,如玉君子,刚刚给自己亲爹又送了一个美人。谁又能想到,这样的美人这些年,公子已送了好几个。

    恐怕陆夫人才接受了后院美人不断的命运,才冷静下来没两年,而这个,绝对可以让才平静下来的陆夫人,再次满院子嗷嗷叫。刺激这个东西,疼着疼着就习惯了,少爷说了,得突然的,给它升个级。才能听到,那美妙而疯狂的——喊疼的声音。

    此时临城外小庄子上的美貌少女抬了头。

    一个跟陆夫人像又不像的绝色,永远的十七岁,娇娇艳艳待人怜。

    这是一个有野心的美人,正是野心,才能滋养出这样充满勃勃生机的让人一见就难移开眼的美貌。她是听着自己这个远房姑姑的好命长大的,如今这好运降临到她的身上:一样以贫贱之身登富贵之门,一样不认命不服输。此后,就是刘家村其他人羡慕她的兄弟爹娘了。

    这一生,谁想白活呢。能让女人改变命运的机会那样少,她是一定要抓住的。

    —— —— ——

    秋月如银,把整个清晖院都照得亮堂堂的。突然的风吹动摇晃的树枝,带来了属于秋的凉意。

    音音朝窗外伸出手,回头对八仙桌旁的陆子期道:“总觉得今年更凉一些,要不要给哥哥带上一件毛衣裳?”

    陆子期失笑,他是去参加秋闱,又不是去过冬,怎么就想到要带毛衣裳呢。

    “你想呀,去年这会儿还是秋老虎热着呢,今年就起了凉意了。一场秋雨一场寒,万一倒霉,遇上几场秋雨不一下子就冷到冬天去了!”

    陆子期看着音音煞有介事的脸,果然说完,她就重新去开箱笼,真的挑出一件银鼠毛的斗篷抱着过来劝道:“哥哥带上吧,我听说有些考房一下雨潮得很,就是不到要穿的时候,哥哥铺在身下也能暖和一些。”

    陆子期目光落在她抱着斗篷的手上,柔软的银鼠毛趁着她如玉的手,说不清哪个更白一些。

    他点了点头。

    音音立即就熟练地把毛斗篷打包进去,拍了拍打包好的行礼,她在灯下转着圈子,皱着眉头重新把给哥哥准备的物件一一数遍,生怕哪里不妥当。

    好像省城是化外之地,不从家里带着到那里就没得用一样。

    陆子期端着茶盏安静看着,也并不提醒她,他在省城的铺子都已好几家,茶楼客栈就开了两个,只怕那边的人早早就打点好一切,东西都不知备了多少。

    再次看过一遍,谢念音终于安心坐下了,她举起茶盏道:“我这杯茶就算给哥哥送行了,哥哥此去必将桂榜提名的。”

    陆子期看着她,烛光下少女的面庞莹白如玉如脂,指尖如笋映着青瓷盏。外人知道的只有陆家清晖院小姐的骄奢艳丽,在外她爱穿最华丽的衣裙,戴最奢华的簪环,用最艳丽的色彩。

    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总是卸去钗环,今日身上家常穿的依然是那件退红色软绸衫。看不到一件首饰的乌黑的发松松挽着,许是因为她方才忙碌的缘故,几缕碎发落下,落在她白皙的脖颈间。

    “哥哥?”音音见陆子期没说话,微微歪头唤他。

    陆子期直接接过她手中茶仰面喝了,这才把自己面前装了温水的茶盏塞进她手里:“晚上就不要喝茶了,走了困又睡不好。”

    “人家最多是以茶代酒,我这都是以水代酒了”音音瞅着自己杯中温水,为着她身体才好,本来就没备酒,这下子可好,直接变成没滋没味的白水了

    陆子期看她略微遗憾的样子,起身到门口叫了小童,没一会儿小童送上来了陆子期要的东西。

    他直接放在音音手边。

    是热乎乎的牛乳,大约是小时候喝多了,音音大了后再不肯喝了。

    音音看了看手边热牛乳,又看了看哥哥。

    “嫌水淡薄,你就以牛乳代酒吧。”

    前两天为了大夫让她喝牛乳,她非要让人把大夫叫过来,要好好讨论讨论关于养身子这件事。

    此时,就听陆子期道:“不是怕诚意不够,这么一大碗怎么都够了。”

    音音看着碗:“这么大呀”快赶上她的头了。

    陆子期嗯了一声:“你身上不是流着英雄的血,英雄还嫌碗大的。”

    “话不能这么说——”音音觉得心意到了,以水代替好像也行,这话还没说出来,就听陆子期幽幽道:“哥哥能不能榜上有名,就看你的诚意了。”

    音音:

    这还说什么呢,好像生怕自己喝慢了,真会影响到哥哥举业,她直接端起碗来就咕咚咕咚。

    陆子期瞧着,突然就笑了。他伸手就要接过已经喝了一大半的牛乳,这么大一碗本来也只是想趁机哄着她喝一些就是了,哪知道——,明明是最不信这些的人,此时却这么当真。

    音音却不肯松手,反伸手拍了陆子期手背一下。一向习惯慢腾腾吃饭喝水的人,一下子喝得太快,这一顿就轻轻打了一个嗝儿。

    陆子期一手按住她的手腕,伸出另一只手直接夺过大碗,把剩下的喝光了,翻手倾了倾,让对方看到确实没了。

    音音这才如释重负,安心地揉着突然灌进去大半碗牛乳的肚子。

    这一大碗牛乳喝的,倒跟抢命一样。

    漱口的时候,陆子期没忍住又笑了。

    音音含着花瓣浸出来的漱口水,转身吐到丫头拿进来的青花唾盂里,这才回头道:“知道哥哥想让我听大夫的话,可下次再不要拿这样大事来激将了。”

    作为一个送考的妹妹,她可算知道那些宁可信其有又是查黄历又是算避讳的人家是怎么回事了,从三天前她就开始把清晖院的点心换成如意饼定胜糕,还专门跟赵红英去买了蟾宫折桂纹的靶镜,马到功成的梳妆盒子

    陆子期却只是轻轻笑着嗤了一声:“这算什么大事。”

    “这不算大事,那还有什么大事?”

    “当然是——”

    事关终身,才是大事。

    陆子期看着音音,音音也望着他。

    他抬手轻轻敲了对面人白皙额头一下,音音挨了一下才往回躲开,嚷道:“说不出就敲人”

    陆子期又笑了一声,这才起身:“牛乳喝了,好好睡一觉吧。”

    橘墨忙把音音的莲青色薄斗篷拿过来,给小姐披上,外头钱多已经让两个婆子点起了灯笼。

    “这样好的月亮,把灯笼熄了吧。”音音望着天上的月吩咐。

    灯笼灭了,越发见得月光如水,整个院子好像落了一层霜。陆子期走在谢念音身边,两人都看这天上月,院中霜。

    到了月洞门边,陆子期停了步子,看着音音被丫头婆子簇拥着停在了月洞门那边。

    他看着她回去。

    突然,音音站住,回头:“哥哥,道路且长,努力加餐饭!”

    明日一大早,陆子期一行人就要动身去省城了,两人已说好,第二日音音就不送了,只在临城等哥哥回来。

    陆子期重复着这句叮嘱,“努力加餐饭”,突然隔着月洞门问她:“知道出处吗?”

    月光下他看到音音皱了皱鼻子:“哥哥忒小看了人,古诗十九首我可背得滚瓜烂熟。”

    陆子期微微笑了,淡声道:“知道就好。”说着朝她摆了摆手,“去吧,安心等我回来。”

    “那时,有话跟你说。”

    话很淡,可说话人的目光,却很深。

    可少女在月光中,公子在树影下,无人见,他眼中藏不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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