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风尘(六)

    赵南叙离开大理寺, 一路策马狂奔出了城,往与龙泉寺相反的方向追去。

    母亲既然有心要绑小靥,那今早说的龙泉寺便只是幌子, 以她的性子必然是要背道而驰的, 就如小时一样,经常买了好吃的藏起来,然后笑咪咪地给几个提示,他按着相反的方向去找,总能轻而易举找到。

    那时候家里穷, 好吃的东西很简单, 有时是几块糖, 有时是一个肉包, 却是他吃过最香最甜的,他找出来跟母亲一起吃,母亲总会笑着说不爱吃, 会摸摸他的头再抱进怀里亲一口, 说我的叙儿真聪明, 又聪明又孝顺, 将来一定有大出息,是娘的骄傲。

    只是不知道这次他找到小靥,还是不是娘的骄傲呢?

    官道宽阔无人,前面自家马车的轮廓渐渐清晰,赵南叙来不及多想, 扬鞭赶上去,横在车前。

    “母亲, 小靥!”他截停了马车,翻身下马拉开车帘, 果然赵母跟李靥都在。

    赵母见到赵南叙有些惊讶,面上还是笑着的:“我儿今日不在秘书省做事,怎的跑到这里来了?”

    “母亲要带小靥去哪儿?”

    “娘跟未来儿媳出来踏秋,增进些感情。”赵母慈祥道,“你去忙你的,莫管。”

    李靥见他来了,知道事情有了转机,欲起身下车却被两个丫鬟死死按住,情急之下喊道:“赵少监,我今日真的有急事,还请带我回城!”

    赵南叙看着她,未过门的小妻子这次是真的着急了,脸色发白,一双美目盈着摇摇欲坠的泪水,就那么水汽氤氲望过来,只一眼,他的心就化了。

    他怔怔看了一阵儿,又去看赵母:“母亲,我要带小靥回去。”

    “嗯,过了晌午就回去。”

    “娘!”他急道,“李学士已经知晓此事了,我跟他约好两刻钟内将小靥带回,如若不然,大理寺就要全城通缉我们母子!”

    “胡说八道!”赵母一听便急了,“我带她出个城怎的了?大理寺他们家开的啊说通缉就通缉,你这孩子就是傻,人家说什么都信!咱就不回,看他们能拿咱娘俩怎么着!”

    “娘!小靥今日是重要证人,您不可如此胡闹!”

    “我胡闹?我还不是为了老赵家的名声!”

    “不管您怎么说,我现在必须要带小靥走!”时间紧迫,赵南叙不想再多纠缠,直接一步跨上车,拉起李靥就走,两个丫鬟不敢再拦,全都看向赵母。

    “逆子!”

    “孩儿今日忤逆了母亲,回去任凭母亲责罚。”他将李靥抱上马,不敢回头看自己母亲的脸,“娘,我知道您心里是如何想的,但小靥既是我妻,我也要爱她护她,您和她都是我最重要的人,请不要让儿子为难。”

    李靥一直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赵南叙跟赵母之间她是半分也不想介入,如今上了马往东京城方向去了,她才松口气,不着痕迹地坐直身体,尽量不与他触碰,轻声问:“哥哥也知道了?他着急了没有?”

    “兄长要急死了,所以我们需得快一些。”赵南叙将僵硬的她搂进怀里,一抖缰绳,“抱紧我。”

    骏马一声长嘶,四蹄如风,马背颠簸不已,李靥几次三番差点滑下去,只好紧紧抓住他衣服不放,赵南叙感受到她的靠近,温香软玉满怀,不禁抱得更紧些,两人就这样在马背上一路抱着进了城,来到大理寺门口。

    尚辰正在门外等候,见两人相拥而来,低头移开了目光。

    “两刻钟,终于赶上了。”赵南叙将默不作声的小妻子抱下马,“我就不进去惹兄长生气了,让尚少卿带你进去吧。”

    “好。”

    “小靥记得替我向兄长说声抱歉,改日我再去府上请罪。”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面纱,“乖,将这个戴上。”

    李靥本能想要拒绝,可转念一想他刚刚为了自己与亲娘争吵,心下不忍,默然接过戴好:“我进去了。”

    “小靥!”赵南叙喊住她,见她回头,诚恳道,“母亲年纪大了,有些道理说不通,但她也是为了你好,还望、还望你莫要跟她计较。”

    李靥轻纱遮面,露在外面的一双眸子波澜不惊:“我知道。”

    她的态度平和,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赵南叙被她无波的眼神吓到,张张嘴不知该再说点什么,只亲昵地摸摸她的头,又弯下腰与她鼻尖相触,仿佛只有这样亲密的举动,才能抵消心中莫名的不安。

    李靥不躲不闪,好像在想事情,倒是一旁的尚少卿看了很久的地又望了很久的天,出声提醒:“时间要到了。”

    “去吧,不要怕。”赵南叙终于放开她,“寻个好天气,带你去金樱山看银杏?”

    “到时再说吧。”李靥毫不留恋转身,大步离开。

    上一世的她,便曾这样被诱导,被蛊惑,被他抱在怀里安抚,说母亲只是年纪大了有些顽固,初心都是好的,要体谅,莫要计较。

    她信了,也照做了,青春正好的年华,每日小心翼翼活着,在一次又一次不计较中渐渐心死。

    若说刚刚在马上二人相拥之时她还想起了一点前世夫妻之情,那么这丁点的情分在他说出那句熟悉的莫要计较之后,便彻底消失殆尽。

    也感谢这句话,让她从此不再对赵南叙抱有任何幻想。

    ***

    公审的时候,大理寺内外人山人海,百姓们都想看看臭名昭著的采花飞贼下场如何,李靥作为最重要的证人,坐在屏风后将那晚的事情一一道来。

    台下议论纷纷,或惋惜或感慨,或同情或恶意,嘈嘈杂杂一直未停,尚辰也在堂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刚刚好可以看到屏风后面的李靥。

    小姑娘并没有受到那些话语的影响,神情安然地乖乖坐着,窈窕又美好,她话语坚定,眸光澄澈,如混沌天地间一抹纯净无比的亮色,明媚可爱,蓬勃向阳。

    因了李靥的证词,邹槐被判斩首,宣判的时候,台下叫好声一片,做完证人的李靥在后堂攥着自己哥哥衣角,非要跟他去翰林院。

    “哥哥下午要去国子监讲学,一直答疑解惑到亥时,无法照看你,何况国子监里面也全是男子啊。”李栀知道妹妹今早受了惊吓想要他陪,可今天是轮值去国子监讲学的日子,带着她真的不方便。

    不过赵母此番行为实在过分,他刚刚就在盘算着,找个日子两家见面,将此事好好说道说道,虽说她是长辈,但自己妹妹也是掌上明珠,必然也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

    李靥早已经好了许多,她这人心大,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好听了叫豁达,其实就是没心没肺,早上的那些个难过失望这会儿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现在纯粹就是想找哥哥撒娇,见哥哥忙,也就懂事地松开手,却还是撅着嘴巴一副委屈样,趁机跟自己哥哥讲条件。

    “那您休沐的时候带我去赶山会!”

    “好,带你去山会吃杏仁茶。”

    “还有芝麻糖跟缠蜜!”

    “好,芝麻糖跟缠蜜。”李栀曲起手指,轻轻敲了下她额头,“馋猫。”

    “还有——”她大眼睛转转,想起自己跟吴思悠的约定,“晚上我想跟思悠去州桥夜市转转,成吗?”

    “别玩太晚,早些回家,若是我回家了你还没回去——”

    “知道知道,就抄书一百遍!”

    “答应地如此干脆,看来一百遍已经吓不到你了,抄两百遍吧。”

    “哥哥!

    兄妹俩正说笑,尚辰掀帘进来,见李靥缠着哥哥耍赖,笑道:“若是下午无事,留在这里画像吧,正巧有个案子需要画师。”

    “是画尸体吗?”她记得前几日他说过有尸体要画,还说过给工钱。

    “画活人。”尚少卿摇摇头,进一步解释,“是沈老将军的小妾,前几日失踪了。”

    金吾卫的沈老将军李靥认得,他的小儿子沈兴是昨日青楼案的重要嫌疑人,大儿子沈飞上辈子娶了哥哥的意中人苏汀兰,所以她对这位老爷子没什么好印象,这会儿听说他一把年纪了还养小妾,忍不住撇着嘴“嘁”了一声。

    李栀又敲她头:“什么态度?不可对老将军无礼。”

    “就您跟义兄在,你不说我不说他不说,谁又能知道呢,再说了,我只是嘁一声嘛,又没指名道姓。”李靥捂着脑门抗议,“坏哥哥,把我敲傻了!”

    “我看你伶牙俐齿,聪明的很。”李栀站起来,“既然丹景给你找了事做,你就留住这里吧,好好画,要认真仔细,听到没有?”

    “听到了,放心吧。”李靥把哥哥送出大理寺,回头看尚辰,“走吧义兄,画像去。”

    “将军府的人未时才到。”尚少卿看看院里的日晷,“马上正午了,先吃午饭吧。”

    他眉眼间有按捺不住的小得意,嘴角翘起,噙了暖暖的笑:“买了你爱吃的。”

    “我爱吃的?”李靥不记得自己有跟他说过喜欢吃什么,她略作思考,随即身子抖了抖,颤声,“难道是~~樱桃毕罗~~?”

    第27章 风尘(七)

    大理寺少卿值房, 收拾干净的公案上,粉嫩可爱的樱桃毕罗摆在正中,李靥与自己好义兄相对而坐, 一人夹了一个吃的无比细致。

    李靥轻咬一口, 心中愁苦,好吃的樱桃早就在成熟时节卖光了,余下口感不好的才会做糖渍,糖渍樱桃她是从来不吃的,加了许多糖, 在坛子里腌上几个月, 早就没了果香, 只剩僵硬的甜。

    而糖渍樱桃中品相最不好的又会被挑出来做樱桃酱, 煮坏的,有虫的,通通挑出来捣烂, 包进这软糯的半透明皮子里, 用猪油炸到金黄, 那腌几个月也去不掉的酸配上甜到极致的苦, 再加上猪油的腻,一口下去,生无可恋……

    她想着,又轻轻咬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口,细嚼慢咽着看向对面的尚少卿, 他那个夹起来很久了,想必也是难以下咽。

    正是歇晌的时候, 外面秋风沙沙吹着落叶,衬得院子里出奇地安静, 李靥咬一小口,又一小口,突然噗嗤一下乐出声:“我受不了了,真的好难吃啊。”

    尚辰愣了下,重重点头:“唔,难吃。”

    “不然——不吃了?”

    “嗯,不吃了。”

    两人如释重负放下筷子,对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您之前吃过吗?”

    “没有,我以为是女儿家爱吃的。”

    李靥一手拍拍桌子,另一只手笑嘻嘻指他:“义兄怎能这样啊,自己都没吃过就说我爱吃!”

    梨涡深深的小姑娘,眉眼弯出好看的弧度,白嫩手指调皮地点啊点,每一下都点在少卿大人的心尖上。

    她笑,他就看她笑。

    在秋日明亮的阳光里,安静地、贪婪地、目不转睛地看她笑。

    不知哪里来的野猫,从墙头一跃而下,落进院子角落的落叶堆里,喵喵叫了两声,抖落身上沾到的枯叶,轻车熟路溜去厨房。

    尚辰回过神来,看看桌上漏刻,起身:“既然不好吃就不吃了,我让春和再去买些别的吃食。”

    李靥见他转身,赶紧用手背贴贴脸颊,嗯,不烫,应该没有红:“别麻烦春和侍卫了,跑来跑去也耽误时间,大理寺不是有厨房吗,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也好。”他点点头,绕到书桌后坐好,拿起一份卷宗开始看,“若有馒头包子什么的,让他们热几个来。”

    见小姑娘应了一声离开,尚少卿才慢慢抬起脸,修长手指曲起,指背轻触脸颊,还好,不烫,应该没有红。

    已经过了午膳时间,衙厨应该是去歇晌了,厨房只一个看门的老杂役坐在台阶上喂猫。

    说明了来意,老衙役放李靥进去:“小娘子自己看看想吃啥?那边小灶还热着,馏个馒头啥的火也够用,若少卿想吃新鲜的,我去把刘厨子叫回来。”

    李靥表示不需要,自己进了厨房,大理寺中午吃的是干炸里脊、虾仁豆腐跟醋溜西葫,分别装在三个大木盆里,每样都剩了一些,旁边还有个两个大木桶,一个桶里是七八个馒头,另一个是半桶白米饭。

    菜已经凉透,再热也不好吃了,李靥刷干净一口小锅,在小灶前试了试温度,找出几颗鸡蛋跟葱,决定做蛋炒饭。

    锅内放油,葱随便切几下丢进去煎出葱油,之后将葱捞出,鸡蛋打散倒进烧的冒烟的油锅里,快速划圈炒散,直到鸡蛋由嫩黄变成土黄色,散发出淡淡焦香味道,再将事先盛出来的米饭倒进去。

    米饭性黏,难免会结成小块的饭团,李靥耐心地将那些饭团一一碾碎,变得颗粒分明,又不停的翻炒让它们水汽散尽,变得油亮诱人。

    葱油的香裹进鸡蛋里,将米饭打扮得金灿灿的,最后加一小勺盐,炒匀,出锅。

    门口老杂役跟小猫同时闻到了香味,伸长脖子巴巴地看这仙女一样的小娘子在里面忙活,直到她端一个托盘飘然而去,老衙役才起身背着手去小灶前查看,咂咂嘴:“得,锅刷的比我这老脸还干净呢,啥也没剩。”.

    李靥端着托盘回值房,低头迈步间声音清脆:“厨房今日炒的菜都不适合回锅,包子也不知道什么馅儿,我瞧这米饭还不错便做了炒饭,义兄尝尝。”

    她迈过门槛进屋,抬眼才发现值房里还有一位穿窄袖锦袍的年轻男子:“这位是——”

    “这位是沈老将军次子,沈家二郎,沈羽。”尚少卿介绍,“这是李学士的胞妹李靥,也是我的义妹。”

    李靥从不知沈老将军还有个二儿子,便是上一世也未听说过,当下放了托盘行礼道:“原来竟是沈老将军家的郎君,沈老将军英勇善战、气吞四海,是我小辈敬仰之人,今日有幸得见沈郎君,果然也是少年英雄,气度不凡。”

    少卿大人扶额,如果他没记错,某娘子一个时辰前还嫌弃人家老将军养小妾是个老不修,那声不屑一顾的‘嘁’余音尚绕耳,这就又夸出个花来。

    沈羽被她一通夸得不好意思起来,赶忙站起回礼:“在下沈羽,字望城,李娘子过奖了。”

    “沈二郎是来画像的,便是我今日给你说的那件事。”尚辰闻着满屋飘散的炒饭香,让春和给沈羽倒杯茶,“二郎先喝茶,待我们吃过饭便开始。”

    李靥见他是真的饿了,见礼之后赶紧去盛饭,先是盛了满满一碗端给他,回来一边给自己盛一边瞎客气:“沈郎君吃饭没?要不要一起吃点儿?”

    沈羽点头:“好啊。”

    李靥:……

    尚辰瞧瞧大碗里所剩无几的炒饭,抿抿唇,有点心疼.

    吃罢饭,有杂役来撤下餐具,李靥洗净手拿了画笔和纸,开始画像。

    “要画的是我父亲的小妾,名唤阿梅。”沈羽道,“今年十八,身形瘦弱,脸型窄,眉眼细长,左边嘴角处有一颗痣。”

    李靥按他说的一一描绘,时不时调整,很快便将轮廓画好:“眉眼细长,鼻子呢,是宽是窄?”

    “窄,鼻梁要矮些。”

    “嘴巴呢?”

    “薄,嘴角略向下。”

    画像随着他的描述渐渐清晰,余下的便是细节,沈羽除了阿梅的外形之外其余一概不知,也不想多聊:“李娘子看着画就好,人就是长这个样子,沈某总共只见过她两次,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特征。”

    “阿梅几时入府的?”尚辰问,女子十四才能出阁,阿梅十八岁,至多在将军府四年,想来要么是很受宠爱,要么就是卷走了银钱,不然沈老将军不会一把年纪了还要请大理寺帮他寻小妾。

    沈羽明白他的意思,沉声道:“阿梅入府三年,半月前不知所踪,父亲心善,只觉她年少懵懂,担心她被骗财偏色,是以才来求了尚少卿帮忙寻人。”

    埋头画画的李靥闻言心中好笑,定是这阿梅出走前拿了不少银两,沈家老头心疼钱才来寻人的,还说的这么情深义重。

    “嗯,老将军念旧,乃性情中人。”尚少卿一边接受来自小姑娘鄙视眼神的扫射,一边硬着头皮扯开话题,“二郎此番来京待多久?”

    “此番回来,一是为了父亲下个月的生辰,二是母亲大概觉得我到了成家的年纪。”沈羽笑着低头喝了口茶,“给寻了个步兵司的闲职,要我留在京城,娶妻生子。”

    “哦?那我要先恭喜二郎了。”

    “哈哈,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也要等大哥先娶妻,之后才能轮到我。”

    沈羽说着,有意无意朝正在专心画画的小娘子看了一眼,“何况娶妻娶的是相伴一生之人,沈某必当慎之又慎,娶一个两情相悦的。”

    李靥画完最后一笔,打断两位男子关于娶妻的对话:“画好啦!”

    “李娘子画技超群,此画像与阿梅一模一样。”沈羽由衷道。

    画像画好,沈羽去了中堂签字,之后便可以让画工按照这副画像成批制作了,李靥见他走了,自己背起小包也要走:“义兄忙着,我去玩儿了!”

    “又去哪里玩?”尚辰把小鱼一样要溜走的小姑娘拉住,“回来。”

    李靥溜得快,但没有少卿大人手快,被钳住胳膊跑不掉,只得乖乖站好:“跟思悠去夜市。”

    “真的?”

    “真的真的!”她可没撒谎,那南风馆也在夜市里。

    尚辰直觉她在撒谎,但她不承认自己也没办法,于是放了手,拿过宝剑挂在腰间,理几下衣袍又正正头冠。

    “我也去。”

    “啊?”

    “怎的?不欢迎?”

    “呵呵,怎么会呢?”李靥捂着心口,嘴角抽搐,“义兄大驾光临,我等荣幸之至。”

    第28章 风尘(八)

    汴河南岸州桥一带, 一入夜便灯火通明,热闹如同白昼,沿河岸几个一字排开的小巷人潮涌动, 巷口形成了夜市街, 卖脑子肉的,卖素签砂糖的,卖肚包羊肉的……香气浮动,叫人忍不住驻足。

    其中最东边那条巷子叫做倚栏巷,若是靠近了, 便能从众多食物香气中嗅到一丝脂粉香, 这里是东京城有名的烟花之地, 穿过巷口的夜市街往里, 铺子渐渐就变成了精致的二层小楼,雕梁画栋,红灯笼高悬, 楼上美人挥舞着各色丝帕倚栏而笑。

    每座小楼檐前都挂着晶莹剔透的琉璃铃, 风一过叮铃铃的响, 和着楼里的嬉笑声, 一浪高过一浪。

    尚少卿拐进倚栏巷,在这烟花柳巷的调笑声中大步流星走着。

    他换了身月白色长袍,外罩墨蓝色锦缎暗花大氅,腰间流云玉佩翠色温润,通透无暇, 头发也特意绾了松散的发髻,垂下的几缕发丝与如墨的剑眉一色, 衬得他面若冠玉,唇红齿白, 若不是神情太过严肃,倒真像一位风流多情的翩翩公子。

    李靥也做男装打扮,穿一身白色襕衫,跟蓝色襕衫的吴思悠一起,像两个漂亮机灵的小书童,再加一个灰色襕衫的任海遥,三个人跟在少卿大人身后半步的位置,活脱脱三个跟班。

    “我说,尚少卿来干嘛?”吴思悠咂咂嘴,甩开折扇掩住嘴,“还能不能愉快玩耍了?”

    “必然是不能的,义兄说我敢离开他半步,他就把我做过的所有事都告诉我哥。”李靥正正自己小幞头,叹气。

    临来之前在大理寺值房,她思虑再三还是坦白了,一来是义兄太聪明估计瞒也瞒不住,二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骗他。

    结果倒是出人意料,除了脑门挨个爆栗之外,尚辰并没有阻止她的行为,只说为了安全要跟她一起来。

    “一起来就一起来。”她大眼睛闪过狡黠的光,“这样我跟他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哥万一哪天真发现了,我就可以全推到义兄身上!”

    吴思悠点头称是:“万一要是被我爹发现,我也推给尚少卿。”

    任海遥也跟着点头:“小生也是如此认为的,且尚少卿看起来很有钱,不知进去后能不能点一些高档水果尝尝?”

    三个人嘁嘁喳喳计划着怎么甩锅,前面的背锅侠突然侧头唤了一声:“靥儿,过来。”

    “来了来了。”李靥被其他两人无情地推了一把,跌跌撞撞扑过来,谄媚道,“义兄有何吩咐?”

    前方又是一座精致的二层小楼,只是栏杆不是青楼常见的朱红色,而是略带神秘的紫,门口招牌上“南风馆”三个大字混了金粉写就,在烛光灯火里格外晃眼。

    尚辰冲跃跃欲试的小姑娘一偏头:“进去吧。”

    李靥得了允许,一马当先进到楼里,门口招待的龟公迎上来,满面堆笑:“小郎君面生,第一次来吧?不知是听曲儿啊还是喝酒啊?”

    “听曲儿如何?喝酒又如何?”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是被见多识广的龟公一耳朵听出来是个女子,龟公好奇地朝她身后望望,只见这一行人高矮胖瘦都有,那个穿蓝衣的应当与这位一样是位女子,另一个胖乎乎的书生看起来也平平无奇,倒是那个背着手一脸冷漠的高个郎君衣着华贵,应是个有钱的主。

    于是他重又堆起满脸笑,点头哈腰介绍道:“若只想听听小曲儿看看歌舞,那小的便让人在一楼大堂给您几位找个位置佳的小桌,若想找人陪着喝酒便去二楼雅间,咱二楼的小倌儿个顶个的会疼人,保管给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那、那先听曲儿吧!”李靥假装很懂的样子,也没忘了任海遥的高档水果,“有啥稀罕水果来一份,果子点心多来些,还有茶!”

    “得嘞,几位里面请!”

    几个人在大厅位置极佳的位置坐下,极是显眼。

    尚少卿天生一副昳丽撩人的好容貌,身姿修长,气质冷峻,淡然撩袍往那里一坐,引得众人侧目。

    李靥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实人,第一次来这种销魂窟,觉得有意思极了,乖乖挨着义兄坐好,小手放在膝盖上,一双灵动凤眸好奇地四处看。

    突然一阵浓烈花香扑鼻而来,一只纤长柔嫩的手将将伸到李靥肩上:“小郎君。”

    还没碰上,尚辰便抬手将来人格挡开,顺势把还在傻乐的小姑娘往自己跟前拉了一把:“她只听曲。”

    他是江南人,官话讲的还好,只是遇到儿化音就生硬的很,李靥被他字正腔圆的曲字逗得笑起来,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正被他虚虚搂在怀里。

    “义兄,是曲儿,不是曲,跟我念,曲儿——”

    尚少卿扬眉一笑,竟真的跟她念起来:“曲——儿——”

    两人现场教起学来,那衣着单薄的小男倌被彻底忽略,站在一边咬着嘴唇不甘心,倒把一旁吴思悠看得不忍,抬手招呼他过去:“来,坐这里吃水果。”

    她说着向一边挪了挪,拍拍自己与任海遥中间位置:“聊会儿?”

    小男倌年纪不大,被舅妈骗着卖来这里,他本也不喜欢侍奉男子,刚才来找李靥也是看这一桌人面善,不像是暴虐之辈,这下见吴思悠主动邀请,应了一声便小心翼翼坐过去,见左右两边的郎君都没有要动手动脚的意思,遂开开心心给俩人剥起葡萄来。

    “奴名唤思好,不知小郎君想跟奴聊什么?”

    “嗯……随便聊点啥?”吴思悠瞧着花台上,“放那么多鼓,待会儿打算表演什么?”

    “回郎君的话,那是表演踏歌用的。”

    “踏歌?是男子表演吗?”李靥好奇道,见思好点头,更好奇了,“我还从未见过男子踏歌呢。”

    “男子也有踏歌的,只是跳得少罢了。”尚辰随口答道。

    李靥见他东张西望好像在寻人,拉拉他衣袖,小声:“义兄在找谁?”

    “今日沈二郎腰间有块铜牌,是这南风馆的,你可注意到了?”

    “没有……义兄的意思是沈郎君他也来南风馆了?”

    “沈家三郎沈兴涉嫌谋杀花魁玉莹,被大理寺禁足,他这个做哥哥的肯定要帮弟弟查清楚,只是他居然这么快查到南风馆,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为了怕对面思好听到,尚辰特意压低声音与她耳语,热热的气息喷洒在耳朵上,又酥又麻。

    李靥抬手捏捏耳垂,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花台上鼓点渐起,十个打扮华丽的男子排成一队,踏歌而来。

    尚少卿有些饿了,捏了块豆糕正要吃,眼神无意扫过台上一众正在表演的舞者,蓦的放大双眼,接着便辣眼睛一样转过头,捏着豆糕的手微微的抖。

    李靥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便也往花台上看,只见台上一群男子扭腰拧胯,翩跹而舞,当中一人动作舒展,身姿最好,且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带着股脂粉也遮不住的英气。

    正是下午刚刚找过她画像的沈羽沈二郎.

    衣袖一扬,漫天脂粉香,寻欢地,花柳巷,男儿卖笑忙。

    男子们踩着鼓点起舞,时而柔弱无骨,如泣如诉,时而刚劲有力,琵琶惊弦。

    一舞终了,台下看客齐齐叫好,眼中赤裸裸的欲望如蒸腾而起的潮气,笼罩着整间大堂。

    李靥惊的自己喝干了一壶茶,沈羽哎,金吾卫大将军的亲儿子,在南风馆跳舞!

    “思好,这跳舞的是舞者啊,还是……呃……那啥?”任海遥问。

    “这都是跟奴一样的小倌,他们身价高,是要竞拍的,价高者得。”

    “哦?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叫思柳的,也在台上吗?”

    “喏,左数第五个便是了。”思好指给他看,“思柳哥哥人好看舞又好,回回都是在中间。”

    尚辰突然插了一句:“思柳旁边那个高个子叫什么名字?”

    “那个啊,那是新来的思杨,昨日才来,没想到悟性极好,人长得也好,恰巧今日本该在那个位置的思欢被客人弄、弄伤了。”思好说着低头红了脸,“嫲嫲便破例让他上了。”

    “悟性极好——”尚少卿手里的豆糕又抖了两抖,“不错。”

    一声锣响,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上了花台,旁边有人抬上来一张小桌,桌上十块木牌依次排开,正对应台上十位小倌,女子行个礼朗声道:“承蒙各位捧场,今夜还是老规矩,价高者得,第一位:思灿。”

    最左边的小倌走出来,走到女子身边站好,朝台下几个熟客飞起媚眼,很快便有人举手喊道:“三十两!”

    “三十五两!”另一个角落声音又起。

    “四十两!”

    几番下来,这位名唤思灿的小倌以六十五两的价格被人包下今夜,女子道了谢,派龟公连人带牌子给送了过去。

    拍卖是自两边开始,很快台上便只剩了思柳跟沈羽两个人,只见女子拿起其中一块木牌举起来:“第九位,思柳!”

    “义兄,是思柳!”李靥激动地使劲扯他袖子。

    尚辰被她扯着来回晃,倒也没有不高兴:“看到了。”

    他说着举起手:“二百两。”

    “二百五十两!”对面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也举了手。

    “那是索员外,家里开药铺的,西城有名的富商,他可喜欢思柳啦,每次来都要点他。”

    思好给几个人解释,含羞带怯朝尚辰望过来:“这位郎君喜欢思柳哥哥?”

    尚辰压根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表情淡淡地转过头,发现身边的小姑娘竟然也是一脸八卦地看着自己:“是吗义兄?”

    “少想乱七八糟的。”他毫不留情冲她脑门敲下去,又举手:“四百两!”

    李靥咂咂嘴,有点心疼钱,四百两银子啊,难道义兄上一世一直不成亲的原因是好男风?

    她正想着,对面索员外再次举手:“四百五十两!”

    “五百两!”

    近些时日刚对少卿大人产生那么点小情愫的李家娘子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胸口哀悼自己还未开始便要失去的感情,五百两!他果然喜欢男人!

    第29章 风尘(九)

    尚少卿以五百两的价格拍下思柳, 有龟公将人跟牌子恭恭敬敬送了过来,思柳见拍下他的是位俊朗公子,不由得喜上眉梢, 笑着贴过来, 却被对方的剑隔在几尺开外。

    “任秀才。”他抓起托盘里的木牌扔给任海遥,“你的。”

    任海遥愣了下,接触到尚辰的眼神后恍然大悟,点点头没说什么,只叫思柳坐去他那里, 思柳有些不甘心, 却又惧怕他手中长剑, 只好磨磨蹭蹭坐到任海遥身边, 跟思好一起剥葡萄。

    台上女子拿起最后一块木牌,拉过沈羽高声道:“今日最后一位是我们的新人,思杨, 思杨初来乍到, 今日是临时顶了思欢的缺, 他还不懂规矩, 所以今晚只陪酒不过夜,还望诸位客官体谅。”

    “这等美人,便只陪着喝喝酒也是美事一桩哪!”隔壁桌一个酒至半酣的书生醉醺醺地伸出一根手指喊道,“一百两!”

    对面袒胸露怀的老头左拥右抱着几个小男倌,笑骂:“段秀才, 你书读多了人也迂腐,一百两就想尝鲜儿?我出五百两!”

    之前输给尚辰的索员外似乎是为了争口气, 猛地一拍桌子:“两千两!”

    话音刚落,台上台下一片惊呼声, 被拍出高价沈羽似笑非笑,眼神却直勾勾盯着李靥这桌,李靥被他看的心里发毛,拉拉尚辰:“义兄,沈郎君是不是要我们救他?”

    尚辰正看得兴起,摇摇头:“沈二郎武功盖世,不需救。”

    “唔,那便好!”她点点头,心安理得了许多,“两千两也太贵了。”

    “是呢,两千两太贵了。”见沈羽一脸想死的表情被送去了索员外那里,尚辰笑着扭头看向她,小姑娘正低着头,两手捏着自己的钱包嘀嘀咕咕算账,长长的睫毛微颤,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若是我呢?”

    “啊?若是您什么?”

    “算了,没什么。”少卿大人站起来,留下任海遥吴思悠跟思柳思好吃葡萄,自己带着李靥上了二楼。

    李靥一步三回头,不解:“义兄花五百两买下思柳,就为了让他给任秀才剥葡萄?”

    “不然呢?”

    “我还以为您——呵呵。”李靥自己脑子里随便想了想,小脸就涨的通红,她使劲晃晃脑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捂着嘴心中暗喜。

    “他好好剥葡萄,我们才能有时间。”尚辰瞪了眼明显在胡思乱想的小姑娘,带着她一路房间看过去,在挂着思柳名字的房间门口驻足,“你们说来南风馆调查,可想好要如何查?”

    “没、没有……是我鲁莽了,若思柳真的有罪,此番便是打草惊蛇。”李靥觉出了自己不对,低了头嗫嚅道,“义兄,我错了。”

    “案发当晚思柳陪那位索员外过夜,没有外出机会,凶手不是他。”

    尚辰说着,轻轻推开房门,确定屋子里没人之后,拉着她闪身进去,复又将门掩上:“但昨晚有人夜闯春意楼,潜入玉莹房间不知道要找什么,被大理寺的人发现后仓皇而逃。”

    “啊?丢东西了吗?”

    “屋子被翻乱,里面物品却是分毫未丢,潜入者应是冲着某样具体的东西来的,如果东西不在玉莹那里,靥儿认为会在哪里?”

    “嗯——在与玉莹相好的思柳这里!”

    “找一找,说不定会有凶手的线索。”

    “好!”李靥又高兴起来,当下跟尚辰一起在屋里翻找,思柳屋子不大,大部分都是些衣服还有乐谱类的,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香薰。

    “看来思柳是个爱乐之人,好多乐谱啊。”她随手翻了几页放下,又去查看博古架,架子上瓶瓶罐罐不少,大多也只是好看的普通瓶子,值钱的很少,其中一个小罐子看起来灰扑扑的,形状也一般,与周围一色的白瓷瓶格格不入。

    李靥好奇地拿起来打开,见里面是些白色粉末:“这是什么?”

    尚辰先是凑近罐口浅嗅几下,发现没有什么味道,于是拿手指沾了一点,就着桌上茶水在指尖化开,重又放到鼻下闻了闻,随即神色大变,抓着李靥胳膊就往门口推。

    李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闻到一股奇异的甜香,接着全身觉得从内向外一阵奇痒,呼吸都湿热起来。

    她懵懵懂懂的,也大概意识到这是什么,当下惊慌失措大步向外走,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调笑声,声音停在门前:

    “若说这思柳也是有福气,今日买他的郎君多俊俏!”

    “可不?若是我啊,倒贴钱也乐意!”

    大约是因为聊到思柳的关系,两道声音在门前不走,此时出去肯定不行,外面的人也不知是否会进来,尚辰情急之下端起桌上凉茶泼到自己脸上,抱起腿脚已经发软的李靥,躲进了衣柜里。

    “靥儿莫怕。”黑暗中,他的声音温柔,如小时候一般轻声哄她,“义兄背对着你,什么也不会做,你若实在不舒服,便咬我。”

    二十五岁的少卿大人,根本不懂女子要如何排解这种不适,伏在他背上的小姑娘热得像火,两只小手紧紧攥住他衣袍,细细地喘。

    “义兄,我有些热。”李靥只觉得燥热难耐,连声音都变得娇媚,她无力的趴着,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抱他,纤细柔软的曲线服帖在宽阔有力的背上缓缓地蹭,是另一种意义的肌肤相亲。

    甜腻味道慢慢散去,他身上的松竹香气笼罩过来,清爽凛冽,让人心安。

    青葱一般嫩汪汪的手指将锦袍抓紧又松开,往复几次,终是卸了力,软软地垂下来,伴着一声若有似无的“义兄”……

    门外也没了响动,尚辰轻轻打开衣柜门,将李靥又抱了出来,小姑娘人都虚脱了,扶着他手臂才将将站住,他将人扶到桌边坐好,又掏出帕子给她轻轻擦去额角的汗:“要不要喝水?”

    李靥摇摇头,停了好一阵才缓过来,不好意思地从他手里抽出帕子,擦掉他脸上的茶水:“那个罐子?”

    “不像是我们这里的东西,闻味道应是大食那边的,东京城大食商人做香料生意的都登记在册,查出来也不难。”

    “这会是夜闯春意楼的人想找的东西吗?”

    “不知,不过这罐子倒是有些意思。”尚辰翻过来看着罐底小字,若有所思,“怪不得冒着被抓的风险也要拿回去。”

    两人默契地都不提刚刚的事,忽然窗边一声轻响,衣着华丽的沈羽翻了进来,见到形容狼狈的二人便是一愣:“你们怎么在这儿?”

    尚辰不动声色将小罐装进怀里:“自然是查案。”

    李靥好奇道:“索员外呢?”

    沈羽耸耸肩:“被我打晕了。”

    李靥:……

    两千两银子花的真冤。

    尚辰走到窗前,往天上放了一支鸣镝,不多时楼下便传来一阵吵闹声,夹杂着唐君莫的大嗓门:“大理寺查案,所有人不要动!”

    “我的人来了。”尚辰说着打开门,“尚某先走一步,沈二郎想要查什么,请自便。”

    ***

    大理寺的人带走了思柳,要连夜审问罐子的来历,少卿大人拐了个弯,先把李靥送回家。

    “其实让思悠跟任书生送我也一样的,义兄不必特意跑一趟。”李靥在巷口与他道别,“您还有案子要查,要注意身体。”

    她说完又暗自咬舌头,怎么说的这么暧昧。

    尚辰好像不觉得她这话有什么问题,从怀里掏出个钱袋:今日画像的报酬。”

    “还真的有报酬啊!”李靥眉开眼笑接过来打开,见还是熟悉的叶子形状,不禁狐疑地眯起眼睛,“是……您私人给的?”

    “月底我自会去户部报了。”小姑娘一副发财了的样子,尚少卿不禁弯起嘴角,“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这不快要入冬了嘛,朝廷每年给的银丝炭份额不多,哥哥全都给了我,自己就点便宜的杂质炭,呛人得很,他身体本就不如我壮,每年入冬便开始咳,一呛便咳得更厉害了。”

    李靥捧着银子,轻声解释:“哥哥疼我,执意把银丝炭都给我,我便想着挣些钱,给哥哥也买无烟的炭,让他冬天不那么难熬。”

    尚辰思索一下,温声道:“你以后每三天来一次大理寺,我给你安排些画像的活计,工钱跟这次一样。”

    “真的吗?”

    “真的。”

    “那我先谢谢义兄!”小姑娘高高兴兴行了个礼,“我一定好好画,绝不给您丢人!”

    “好。”他背着手笑眯眯的,“回家去吧。”

    李靥道别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发现他还站在巷口,眉目如画,清俊无双,她干脆转回身:“义兄。”

    “嗯?”

    “刚刚南风馆您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可以回答的。”月光照不到的小巷,她甜甜的声音响起,“若是义兄的话,两千两一点都不贵,我一定会倾尽所有,将您买回来!”

    第30章 风尘(十)

    翌日清晨, 李栀前脚出门,李靥便兴冲冲背起画具跑路,孙嫲嫲在后面追都追不上, 气得跺脚:“小娘子越来越野了, 想跟她说句话都抓不到!”

    她拉过正在收拾的小雨:“知不知道娘子去哪儿了?”

    小雨想想:“好像说是去大理寺画像。”

    听说是去大理寺,孙嫲嫲态度一下缓和许多,放开小雨自顾自念叨:“唉!一天天泡在大理寺,哪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我看干脆在那里谋个差事得了。”

    说着抬手理理发髻, 套了件厚褙子, 准备找一趟沈婆子, 打听打听赵府昨天是个什么情形:“我也出去一趟啊, 午饭前回来。”

    张管家正在院子里拾掇花草,刚见李靥跑出去,一回头孙嫲嫲也跑了, 摇头叹气:“唉, 现在这世道, 我这老头子整日在家侍弄花花草草, 女眷们倒是一个两个不着家,小雨啊,你最乖,今日不出门吧?”

    小雨摇摇头:“回张管家的话,小雨今日不出去。”

    “真是个安稳孩子, 去,搬个凳子来, 陪我晒晒太阳。”.

    大理寺少卿值房,几个差人搬来一张四四方方的大方桌, 摆在门口太阳晒到的位置,李靥高高兴兴把自己的画具在桌子上铺排开,搬把椅子晒着太阳给少卿大人画像,美其名曰,练习。

    她现在是大理寺的常客,人人都认得她是少卿大人义妹,加上兼着大理寺卿的右仆射魏拙魏大人十天半月不来一次,实际管事的就是尚少卿,所以这位少卿义妹在大理寺如入无人之境,没人管她,也没人敢管她。

    尚辰已经忙了一早上,这会儿才得点空闲,坐在书桌前翻阅案卷,累了就抬头看一眼。

    秋高气爽的天气,小姑娘安安静静坐在阳光里,淡淡笼着一层金色光晕,恬静美好,是世间最美的画。

    李靥发现他在看自己,甜甜一笑:“义兄,我们中午去吃炙鹅好不好?”

    “好。”尚少卿干脆放下手里案卷,“喜欢吃炙鹅?”

    她猛点头:“三元楼的炙鹅,醉仙居的鲤鱼焙面,清风楼的虾仁小馉饳我都喜欢,啊,再加上如意楼的芙蓉肺!”

    说着又调皮的拉长音:“没有樱桃毕罗哟——”

    “记下了,再不给你买。”尚辰笑着摇摇头,心中将她说着这几样吃食默背两遍,记得牢牢的。

    “义兄昨晚夜审思柳,有没有什么突破啊,案子查的怎么样?”她也搁了笔,尚少卿一早上都在议事间,肯定是有什么大发现,“如果不能透露就算了。”

    “那罐子的确是玉莹给思柳的,来自大食国的情药,叫做春香。”说起药,尚辰不由得又想起昨日在衣柜里,小姑娘趴在自己背上的绵软触感,体温升高后发散出的淡淡体香,那柔弱无骨的小手跟一声娇滴滴的义兄……

    他将桌上清茶一饮而尽,说起另一件事:“石司谏今早试图硬闯春意楼,说是在玉莹屋里落了什么东西,问他,他也不答。”

    “石司谏?”李靥干脆跑到他跟前来,“之前媚儿不是说他是玉莹的熟客?”

    “对,但玉莹遇害那晚他并未出门,他的侍妾可以作证,明明已经撇清干系了,偏还要自己找上来,靥儿猜猜,是何原因?”

    “嗯——石司谏向来老实忠厚,这次如此着急上火的,会落下什么呢?”她揪着眉头,“他一把年纪,没凶手那个力气,会不会是凶手同伙,帮凶手掩盖证据?”

    尚辰瞧着她,她今日穿了一条胭脂色的长裙,外罩浅色绣花罗衫,衬得肤色白嫩,温柔极了,她很认真地思索,白嫩手指无意识地点着嘴唇,唇瓣粉嘟嘟又很软,是好看的桃花色。

    “义兄?”李靥轻声喊他,“我、我猜错了?”

    “真相大白之前,任何猜测都有可能是真的,几乎所有案子的侦破过程,都是先提出无数猜想再逐一推翻,余下的,便是真相。”

    少卿大人自己动手倒了杯茶又一饮而尽,稳稳心神,“便如靥儿说的,石司谏向来老实忠厚,如此老实忠厚的一个人敢硬着头皮闯大理寺的封禁,说明什么?”

    “说明那件落下的东西被找出来,后果比闯大理寺封禁还可怕!”

    “朝廷官员闯大理寺封禁,情有可原者只是训诫而已,石司谏两朝老臣,为朝廷效力多年,便是真闯了,我也不能奈他何。”

    尚辰耐心地慢慢讲着,“他虽只是七品司谏,却得众人尊一声石老,儿孙也因着他的名声谋了不错的差事,若有一天大家发现他并不如表面上看上去那样老实忠厚,不是那个有口皆碑的石老,会如何?”

    “会不再敬他,他会在朝中待不下去,他的子孙差事也会不保!”李靥恍然,“所以一定是一件可以揭开他真面目的东西!那之前夜闯春意楼的也是他的人吗?他要找回的东西会是玉莹放在思柳那里的春香吗?”

    “夜闯春意楼的人我们还在查,但春香的确是石司谏的,因为装春香的罐子上有石府的徽记。”尚辰看向她的目光带了几分赞许,“至于他究竟用春香做了什么,还需慢慢查。”

    “那其他人呢?”李靥问道。

    “沈老将军的小儿子沈兴,石司谏,万侍郎的侄子,四海钱庄的老板,每个人似乎都有嫌疑,可又都没有完全的证据证明其中一人犯罪。”

    “沈兴当晚约了玉莹,但他说两人起了些冲突,玉莹未在府里过夜,亥时就负气离开了,万侍郎的侄子当晚跟几个世家子弟喝的烂醉,在场的几个人和酒楼老板都能证明,至于四海钱庄的老板,案发时陪妻子回了娘家,根本不在京城。”

    尚辰捏捏眉心,语气带了丝疲惫:“其实这件案子若不是闹得人心惶惶又涉及朝廷官员,根本不在大理寺过问之列,可如今涉案的是官员富商,死的却是贱籍的烟花女子,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要如何因为烟花女子的死去审问朝廷官员?这才是案子艰难之处。”

    “沈兴也好,万侍郎的侄子也好,甚至是石司谏,我觉得他们都不太可能是凶手。”李靥见他如此,心里竟生出几分心疼,只想替他分忧,“其实我有个想法,不知对不对。”

    “说来听听。”

    “思悠验尸的时候我也在,玉莹死相惨烈,被活活砍掉双臂,剜去双目,取出心脏而亡,这不是普通的行凶杀人,凶手要么是极端的恨,要么是极端的爱,这几人是官家子弟,与玉莹云泥之别,是不会把她放在眼里的,便是玉莹真的有些什么野味,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供人玩弄的妓子,不可能有如此强烈的情感。”

    她慢慢地讲着自己所想,明亮的眸子里,全是少卿大人清俊的模样,她想给他揉一揉太阳穴,或者捶捶肩膀,就像平时对哥哥一样,可义兄妹的分寸在哪里,她不知道,不知道,就不能贸贸然去做,唐突了对方,也轻贱了自己。

    尚辰认真听着,凝眉:“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除了这些人之外,是不是还有一个在暗处的人,只是太过不起眼,所以被我们忽略了?靥儿说的很对,凶手一定对玉莹怀有极端的爱或恨,才会如此残忍地杀害她。”

    他说着将春和叫进来:“你现在去库房将从玉莹房间带回的证物悉数搬来,我要重新看过。”

    “是!”

    不多时,玉莹房间的证物便被搬了来,李靥把自己的画具收起来,把证物摆在大方桌上,两人一起重新找。

    玉莹的物品大多华美富贵,就像她房间的布置一样,每一寸都在用力展示着主人家优越的生活。

    这位名噪一时的春意楼花魁看似光鲜,实则可怜,她与思柳还有万侍郎侄子发生过的两次争吵,都是为了赎身,万侍郎侄子说她痴心妄想,而思柳则根本不想与她做夫妻,

    所以在一次次被伤害之后,感情与钱财,总要抓住一个。

    李靥目光掠过桌上一大堆金银玉器,定格在一沓书信上,信纸看起来有新有旧,笔迹也不是同一人,但都整整齐齐叠着,看出来主人很爱惜。

    她伸手去拿,却不想尚辰也正要拿书信,两人指尖相触又赶紧分开,各自红了脸。

    最后还是尚少卿硬着头皮将书信拿起来,李靥厚着脸皮凑过去,一起看。

    “这都是那些爱慕玉莹的人写给她的情诗,若说情感,这些人应比其他人更强烈。”尚辰翻了翻,“只是这些署名多为化名,查起来需得费些时日。”

    “我倒是觉得不难。”李靥兴奋地拍拍他手臂,“咱们去找包打听的任秀才,您请他吃顿炙鹅,保管能把这些人都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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