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风尘(十一)

    晌午, 三元楼。

    任海遥吃完最后一片炙鹅,抹抹嘴,胖乎乎的手一挥:“尚少卿放心, 小生这百事通包打听可不是浪得虚名, 您就从我迈出三元楼开始计时,两个时辰之内一定办妥。”

    “有劳任秀才了。”尚辰拱拱手客气道,“尚某在大理寺静候佳音。”

    秋日的午后,阳光照得人懒懒的,向来步履如风的尚少卿也放慢了速度, 陪身边的小姑娘散步。

    李靥走得磨磨蹭蹭, 每一个摊子店铺都要停下来看一看, 他倒也不着急, 就跟着走走停停,听她叽叽喳喳讲话,平日一刻钟便能走完的路足足走了多半个时辰。

    大理寺门前的十字路口有个卖糖炒栗子的, 一锅栗子刚炒好, 热气腾腾, 散发着甜甜的焦香, 尚辰见她一直盯着看,问道:“要吃吗?当做下午的茶点。”

    “好呀!”她笑出小梨涡,随即又摇头,上一秒还扬起的眉毛耷拉成个八字,“还是算了。”

    他被她变脸的可爱模样逗得笑起来:“怎么又算了?”

    李靥哭丧脸:“我得回家了。”

    “回家为何如此沮丧?”

    “您不知道, 最近回家不是抄书就是被孙嫲嫲教导,要么就是学礼仪。”她不甘心地一步三回头, 被栗子刚出锅的香气勾的脚步磕磕绊绊,末了还是咽咽口水, 哼了一声转身奔向栗子摊,“不然还是买点吧,吃了再走也来得及。”

    于是两人买了一大包回去大理寺,一个忙公务,一个剥栗子。

    “栗子还是刚炒好的最香了!”李靥熟练地剥好一小碟推过来,几个手指尖烫得红红的,“义兄先吃。”

    尚少卿拈起一颗放进嘴里,点头:“香甜绵软,好吃。”

    他说着又吃了两颗,突然想起来,“对了,你昨日说昭延兄一入冬便咳嗽不止,可请过大夫?”

    “瞧过了,大夫只说是先天身子弱,给开了些药,让注意保暖。”

    “我有个朋友医术不错,正巧这几日在京城,不如今晚我带他过去,好好给看看。”

    “多谢义兄,可是今晚不行。”李靥双手用力,咔嚓捏开一颗栗子,“今晚赵家有宴请。”

    尚辰闻言愣了下,轻轻哦了声:“那便改日。”

    “其实我不太想去,我不喜欢那家酒楼的菜,蟹黄包很难吃,放很多姜,很难吃,当然蟹黄是很好的,可是里面有姜就真的很烦,我不喜欢吃又不能表现出不喜欢,硬吃下去会很难过……”小姑娘闷着头絮絮叨叨,将栗子壳掰得碎碎的,心中一腔苦闷无处说,她根本不想看到赵母,也不想看到温若蕊,更不想看到赵南叙。

    自己如果是只乌龟就好了,可以缩进壳里躲起来。

    “不喜欢便不吃,硬吃下去除了让自己不舒服之外,没有任何人会感激你。”尚辰将她掰碎的栗子壳收到一边,亲手剥了一颗给她,“吃自己喜欢的。”

    李靥目不转睛盯着那颗圆滚滚的栗子,被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拈着,在离自己嘴巴不到两寸的位置,散发着诱人的香。

    她喜欢眼前这颗栗子,不喜欢放了许多姜的蟹黄包。

    昨日衣柜里的短暂亲密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而今天在这个静谧无人的房间里,近在咫尺的距离,呼吸相闻的亲昵,以一颗小小的栗子为界,谁也没有进一步,谁也舍不得退一步。

    “叶子在吗?”门口唐君莫大呼小叫地闯进来:“有人找!”

    “我在!”李靥像被撞见坏事一样猛地站起来,慌乱间还不忘拿过那颗栗子吞掉,噎得直捶胸,“咳咳,谁找我?”

    “是沈某来找李娘子。”后面沈羽跟着进来,他迈过门槛扫一眼桌上,笑吟吟的,“昨日炒饭今日栗子,尚少卿真是有口福哪。”

    尚辰昨日就见他一直盯着李靥看,没安好心的样,今日又来,当下脸一板,义兄的样子摆出来,把小姑娘拽到自己身后不让他看:“沈二郎何事?”

    “为画像之事。”

    “画像?昨日不是画过了?”李靥自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奇道。

    “昨日画的是侍妾阿梅,今日想请李娘子画另一个人。”沈羽解释道,“今早我去后院询问关于阿梅的事,有个小丫头说曾在后门外见过阿梅与男子私会。”

    “你想让我画阿梅的情夫?”

    “咳,是不是情夫还不好下定论。”沈羽尴尬地轻咳一声,毕竟是自己父亲的小妾,年龄大小先不论,辈分摆在这里,他总不好妄议,何况本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请李娘子帮忙画出来,待我找到这个人,自然一切水落石出。”

    他说着又施一礼:“拜托了。”

    李靥有点为难,她看看桌上漏刻,低头估算一下时间,抱起自己画具包:“好,不过要快一些,天黑前我要回家的。”

    反正宴无好宴,能拖一时算一时,而且她这也是在做正经事。

    沈羽看起来很高兴:“多谢李娘子,那咱们现在就走吧。”

    “站住。”少卿大人看看兴高采烈的沈二郎,再瞧瞧傻乎乎抱着画具就要跟人家走的小姑娘,脸色不太美好,“就在这里画。”

    “小丫鬟在我府里等候,没跟来。”沈羽还是一副温和的笑模样,“而且我临来时也已叫人为李娘子备好了茶点。”

    “那便把人接来,若是茶点备好了,带来这里吃也是一样的。”

    “可尚少卿公务繁忙——”

    尚少卿拿起一份公文,垂眸:“不碍事。”

    沈羽:…….

    最终还是将人从沈府接了来,李靥重又在值房门口的大方桌上铺开画具,按照小丫鬟的描述开始画像。

    沈羽搬把椅子坐在一旁,先是不满地瞪了尚辰几眼,觉得这当义兄的管的太宽了些,见他专心公务,也就耸耸肩不再放在心上,转而继续专心看李靥。

    刚回来京城就听说翰林院李学士的妹妹协助大理寺抓了采花贼,昨日公审他也去看了,心中对这位敢于在公众面前指认贼人的女中豪杰很是佩服,没想到得见真容之后,女中豪杰竟是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

    小娘子今日一身胭脂色衣裙,脸颊圆圆的,百里透粉的娇嫩,笑起来还有两个小梨涡,又喜庆又好看。

    做饭也好吃,又会画像,才貌双全。

    性格也好,将来谁若娶了她,真是天大的福气。

    他看着,想着,嘴角带笑,马上就到重阳,不知小娘子到时肯不肯赏脸,跟他去郊外登高望远,共观秋色。

    “尚少卿!叶子!”又是唐君莫的声音,李靥简直怀疑他压根就是领了个门房传话的差事,她循声望去,只见这次跟在后面进来的,是乐呵呵的任海遥。

    任海遥不负所托,将几个写情信的人打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将名单交给尚辰,背着手饶有兴致地去看李靥画像。

    “是这个样子吗?”李靥画好一部分,举起来给对面小丫鬟看,“还有没有要修改的?”

    “嗯——眼尾再细长些,脸是长的,一看就很斯文,是个读书人。”小丫鬟描述道。

    李靥按照她说的又修改几笔,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细细描起来,随着人像的轮廓渐渐清晰,一个斯文清秀的书生跃然纸上,正站在她身后的任海遥歪着头看半天,忍不住“咦”了一声。

    “这不是季秀才吗?”

    “任秀才认得他?”

    “算是吧,之前一起读过书,此人名叫季商,很是有些才情,此次秋闱势在必得。”

    “季商?”沈羽忍不住问道,“兄台确定是这个人?”

    听他一问,任海遥又仔细看了好几眼:“眉心相连,眼尾狭长,的确是季商。”

    他说着又问小丫鬟:“你可还记得那人的衣着打扮?”

    小丫鬟点点头,如实道:“穿的很富贵,衣服料子金灿灿的,太阳一照一闪一闪很好看。”

    “那便对了。”任海遥笃定道,“就是他!”

    李靥好奇:“这个季商很有钱?”

    “那倒不是,他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比我还穷呢,有钱的是他岳丈家,北市开绸缎庄的殷员外。”

    “他成亲了啊?”

    “还没,殷娘子是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殷员外多精明啊,怎么可能让女儿嫁个穷秀才,所以一直拖着,说是等他中了举人再说。”

    沈羽站起来:“这个季商住在哪里?”

    “他之前住在岳丈家,后来听说搬出去了,至于搬去哪儿——”任海遥摇摇头,“这就不清楚了。”

    他说着看向尚辰:“尚少卿,给玉莹写情诗的人里也有他,那个化名鸿鹄的便是。”

    “这倒是有趣。”尚辰也被勾起了兴趣,“唐寺正,你去点一队人,咱们与沈郎君一起去找找这个季商。”

    ***

    李靥很想跟他们一起去找人,可眼看天快要黑了,只好乖乖坐上尚辰给她准备好的马车回家,马车很快到了李府门口,她下车跟车夫道了谢,抱着画具包准备进门。

    院子里安静无人,哥哥应是先去赴宴了,正想先回自己绣楼先换件衣服的时候,只见一个婀娜身影从檐下阴影处走出来,伴着甜腻夸张的声音:“呀!表嫂可算是回来啦!”

    第32章 风尘(十二)

    今日赵家摆席燕喜楼, 为赵母挟走李靥一事道歉。

    赵南叙为表诚意,执意要带着母亲一起,赵母自然不乐意, 可架不住自己儿子在门外跪到半夜, 最后还是妥协跟着来了。

    来归来,她心中却因为这件事,给李靥又记了一笔。

    小丫头年岁不大,魅惑人的本事倒是不小,怕是把儿子三魂七魄都尽数勾了去, 从前多么孝顺的孩子, 如今竟快要闹到母子不和的地步。

    这哪是普通的狐媚子, 分明是个妖女, 若是成亲前不能镇住她,以后还说不准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两家人到齐了,李靥却不在, 说是去大理寺给人画像去了, 外面天已经擦黑, 赵母喝了两盏茶, 脸色难看:“一个闺阁女子,比翰林院学士还忙,酉时都过了还不见人,李学士都不管的吗?”

    李栀吩咐茶饭博士再沏茶来,温言道:“想来是有事耽搁了, 再等等,天黑前定会来的。”

    “您别嫌我说话难听, 咱就说这京城显贵,有几家没出嫁的小丫头到处乱跑的?”赵母对李栀还算客气, “您就不该让她出去。”

    “靥儿是去大理寺协助公务,不能说是乱跑,而且靥儿性子活泼,我也不想束着她。”李栀笑答,转头吩咐书童九官,“去门口看看娘子来了没有。”

    九官说了声是正要出去,就见门帘一挑,先前说去迎迎李靥的温若蕊进来打起帘子,娇笑道:“快看哪,咱们的大忙人来了!”

    李靥衣服上染了颜料,本想先回家换衣服的,却在家门口被温若蕊拦住,只好直接上了马车跟她过来:“赵老夫人安好,赵少监安好,哥哥安好。”

    “小靥来了,快来这里坐。”赵南叙站起来,拉着她坐到自己跟李栀中间,“我看外面起风了,冷不冷?”

    李靥摇摇头:“坐马车来的,不冷。”

    “我给你带了斗篷,回去时披上。”李栀倒杯茶给她,“饿了吗?”

    赵母看看被两个男子围在中间嘘寒问暖的李靥,再看看被冷落一旁手足无措的温若蕊,端起第三盏茶,笑了一声:“茶都喝了三盏,总算是见到人了。”

    “今日有事误了时辰,让赵老夫人久等了。”李靥站起施了一礼,“抱歉。”

    她态度不能说不好,却总是透着那么一股子高傲,轻描淡写的道歉一下触到了赵母逆鳞,当下茶杯一放,冷言道:“不知是什么大事误了时辰,能否说给我这老太婆听听?”

    “本是要未时回的,但临时来了一位事主要画像,耽搁了时间。”

    “啊?之前听别人讲采花飞贼的像就是表嫂画的,我还不信,觉得他们胡说,表嫂怎可能见过采花贼的模样?”温若蕊捂满脸惊讶地插嘴道,“您、您真的是给犯人画像啊?”

    赵母听到提起采花贼,更不高兴了:“女子便该好好在家做女红,去外面抛头露面,弄得身上花花绿绿全是颜料,哪有大家贵女的样子。”

    “李家清贫,在下也只是为朝廷效力的普通臣子,赵老夫人可莫要提贵字,且男子学六艺,女子习八雅,绘画也在八雅之中。”李栀本性温柔,却也不喜欢赵母又是显贵又是贵女的挂在嘴边,庸俗至极,更见不得她说自己妹妹不是,于是打断了谈话,“茶饭博士,上菜吧。”

    赵母被他堵回来,感觉驳了面子,又不好直接发作,于是拐了个弯继续教育李靥:“画画倒是不错,不过平日里也该画些高雅的,山水啊花鸟啊什么的,给人画像还是算了,还有那什么风俗画,一听就上不了台面,以后莫再画了。”

    “赵老夫人此言差矣。”李靥本来见哥哥已经说话了,打算忍气吞声听几句教训息事宁人,早吃完早回家,可听到赵母连她画什么也要否定,忍不住反驳。

    “画者,无声之诗,技法有高低,意蕴无雅俗,高山流水也好,市井杂物也罢,皆为意蕴,意蕴源于天地,起于心,呈于笔墨,任何物象皆可入画,只有技法高低之分,无雅俗贵贱之别,只要画者是用心去画了,便有价值。”

    “哎哟表嫂,姨母不过好心,随口劝几句罢了,您这之乎者也一堆,是欺负我们没读过书么?”

    温若蕊站在赵母身后,作势给她捋背,“姨母莫生气,估计表嫂是累了才顶撞您的,咱先吃饭。”

    李栀觉得奇怪,妹妹一向脾气温和,与人为善,不知为什么今晚像个小刺猬一样,毕竟是赵南叙母亲,闹僵了总不太好,于是悄悄在桌下按住她:“吃饭。”

    “对对对,表妹也坐吧!”赵南叙打圆场,“咱们吃饭!”

    赵母剜了李靥好几眼,冷哼一声不再说话,直到菜陆陆续续上全,依然坐在那里不动。

    她是长辈,长辈不动筷子,余下的人谁也不好意思先吃,赵南叙示意了好几次可以吃了,又给她夹了几道菜放在碗里,她看也不看,只像尊大佛一样垂眼坐着。

    李靥不想哥哥饿肚子,夹起一块莲花鸭,躬身放进赵母碗里,恭敬道:“赵老夫人,请吃饭。”

    见她不理自己,又道歉:“靥儿刚才一时口快,您莫放在心上。”

    “好了娘,小靥给你道歉了,快吃饭吧。”见李靥道了歉,赵南叙眉目舒展不少,柔声劝道,“吃饭吧娘,大家都饿着呢,我也饿呀。”

    赵母到底是心疼儿子,见李靥态度还算不错,应是知道了自己的厉害,当下假意叹一声:“老太婆没读过啥书,也是为了你好。”

    说着扬起眉毛自上而下乜着一桌等她动筷子的人,优越感十足,“吃饭吧。”

    一群人吃着聊着,这段小插曲就算过去了,赵南叙诚心诚意敬了李栀三杯酒,为昨日之事道歉,见李栀接受了,他欢喜至极地夹了一个蟹黄包给李靥:“小靥多吃些!”

    李靥看着面前蟹黄包,再看看气氛融洽的两家人,夹起来咬了一口。

    还是那个味道,放了许多姜,一粒一粒藏在馅子里,无处不在,避无可避。

    她默然地吃,嚼也不嚼,就这么就着水囫囵吞了进去,再也吃不下其它。

    早知如此下午就多吃些栗子了,甜甜的暖暖的,比这顿饭好吃百倍。

    她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发呆:义兄说吃自己想吃的,可有时候吃自己想吃的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哪。

    第33章 风尘(十三)

    今日依然是云朗风清的好天气, 李靥抱一个小食盒站在大理寺门口,有些失望地问守卫:“尚少卿今日没来上衙吗?”

    守卫很客气:“少卿昨日出城追捕嫌犯,还没回来。”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这便不好说了, 快的话二三日就能回, 慢的话一走月余也是有的。”

    “哦……”李靥道了谢,失望地转过身,今早特意买了好吃的来跟他分享,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叶子?你在这里作甚?”唐君莫一身官服意气风发地从大理寺晃出来,“来找你义兄?”

    李靥点点头, 行礼:“唐小官人要去哪儿?”

    “有些饿了, 去街上买点吃的。”

    “吃果酪吗?刚刚从翠婆婆乳酪店买的。”她打开食盒, 里面是两碗雪白晶莹的冰酪, 五颜六色的果脯点缀其中,还冒着丝丝凉气,“不吃就化了。”

    “咦, 居然有果酪可以吃。”唐君莫乐了, 用袖子随便拂了几下台阶, 招呼李靥坐下, “买给尚少卿的吧?可惜他不在,出去了。”

    “是啊,翠婆婆家的果酪最好吃了,配了十几种蜜饯干果,甜而不腻, 又有奶香。”

    李靥干脆跟他一起坐在台阶上,从食盒里将果酪端出来, 一人一碗:“特意买来给义兄尝尝的,既然他不在, 我们吃了吧。”

    “他昨晚去追那个什么老将军的小妾跟情夫,说是有了线索,要沿途追上去抓人。”

    “有危险吗?”

    “一个女子跟一个弱书生,能有什么危险?再说沈羽也跟着呢,放心吧。”唐君莫说着吃了口果酪,“倒是你,昨晚宴席吃的如何?”

    “别提了,就俩字,难吃!”李靥也学他的样子,舀起一大勺放进嘴里,眯着眼睛等乳酪在嘴里慢慢融化。

    真的很好吃,等义兄回来了,还是要再买一次。

    嘴里一大勺果酪还没化完,街头就传来一阵纷乱马蹄声,几匹马转眼到了大理寺门口,扬起的尘土飘飘洒洒都落在了果酪碗里和两个人身上。

    “咳咳咳!”唐君莫被呛的一阵咳,站起来气道,“谁那么不长眼?没见小爷在吃东西吗!”

    李靥眼里进了沙子,她揉揉眼睛连打几个喷嚏,泪眼婆娑地望着马上几个人,最前面的一个四十上下年纪,捕快打扮,身材高大威武,正是前几日刚刚见过的开封府捕头陈平。

    “陈捕头?”

    “李娘子!”陈捕头认得这是尚少卿的义妹,连忙跳下马来,行礼道,“在下奉府尹之命来找尚少卿!”

    “既是公务,陈捕头先忙,只是我义兄不在。”

    “尚少卿不在?”陈捕头有些犯难,“事情紧急,他几时回来?”

    “大理寺的人说少则二三日,多则个把月。”李靥好奇道,“开封府如此急着找他,是玉莹的案子有眉目了吗?”

    陈平点点头:“是,玉莹的断肢找到了。”

    ***

    东京城西南角的剪子巷,因两条巷子交叉呈剪刀状而得名,玉莹的断肢是在东剪子巷的一处民宅找到的,据陈捕头说,是因为附近居民闻到恶臭,以为洒扫杂役做事敷衍,一群人跟当值杂役吵了起来,闹去了街道司。

    “街道司派人来查看,觉得臭味不寻常,猜着是死耗子死猫什么的,撞开门一看——”陈捕头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干呕起来,“你们还是自己看吧!”

    尚辰不在,这次来的是唐君莫,李靥也跟着一起来了,一行人刚踏进巷子,就闻到隐隐约约的腐臭味,越往里走臭味越浓,忍不住纷纷掩住口鼻。

    李靥拿出尚辰之前给她的面巾戴上,又从包里掏出一张画纸,撕下一角团成纸团堵住鼻孔,还贴心地给唐君莫团了两个,快被熏晕过去的唐君莫感激涕零,给了她一个大恩不言谢的眼神,大气不敢喘。

    又往前走了几步,便到了一户人家门口,腐臭味已经浓到化不开,七八个开封府衙役一字排开蹲在地上,呕吐声此起彼伏。

    开封府尹朱政手扶门框吐得天昏地暗,一边吐一边心疼自己:“我这造了什么孽哟,好好的修撰不让干,跑这里来整日看这些——呕——”

    陈平见状无奈地上前给他拍背:“大人,大理寺的人来了。”

    唐君莫一脸嫌弃地行礼:“朱府尹,在下大理寺寺正唐君莫,特来协助开封府查案。”

    “别别别,这青楼花魁案是你们大理寺的案子,开封府才是协助。”朱政擦擦嘴,又接过一旁差人递过来的水喝了两口,“今早接到街道司报案,东剪子巷民宅里发现断肢,本官即刻带人赶来,经仵作查验,发现现场除断肢外还有眼球一对,心脏一颗,均已腐烂。”

    他说着又紧喝几口水,面无人色:“于是又传唤了春意楼老鸨,认出断肢上的镯子和戒指都是玉莹生前戴的,遂派人去大理寺报告。”

    朱政虽时常抱怨,但人还是认真严谨,该有的据报尸格等材料一样不少,当下一一交接给唐君莫:“吴娘子还在里面,唐寺正有甚其它疑惑都可以问她。”

    “思悠也来了?”李靥拉拉唐君莫,“进去看看?”

    唐寺正被这味道熏得流眼泪,根本不想进去,可一听吴思悠在里面,总不好承认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娘子,又见李靥也想去看,更不好承认自己还不如两个小娘子,于是坚强地挺胸迈步:“进去看看。”

    这是个很简陋的小宅子,看起来很久没住人了,梁上蛛网层层叠叠,地上厚厚一层土,开封府用油布铺出一条路,除了这条路之外,其余地方还有些杂乱的脚印。

    “将这些脚印拓回去。”唐君莫吩咐道,“仔细些。”

    宅子不大,里外两间屋,油布细细长长一直铺到里间,一行人小心踩着进去,里面的情景便一览无遗,唐君莫第一个带头回身,扶住墙,将刚刚吃的果酪吐了个干净。

    “唐小官人,你没事儿吧?”李靥关心地想要安抚他,却自己也受不住了,转身扶住另一边墙,吐得比唐君莫还厉害。

    里间应该是卧房,木床上铺了块泥板,泥板上有几滩血肉,依稀能看出分别是手臂、心和眼球。

    吴思悠一早就来了,对于所有人进来都哇啦哇啦吐这件事见怪不怪,看到李靥吐了才从那堆腐肉里抬起头,摘下手套拿了片姜给她:“叶子怎么来了?快出去。”

    李靥吐干净后,胃里空落落的舒服许多,她把姜片含在嘴里,鼓足勇气去看泥板上那一堆红红黄黄的东西:“那是——玉莹的?”

    “尸体在大理寺,需要将手臂带回去。”吴思悠见她不走,干脆重又戴上手套指给她看,“你看,肉虽然烂了,但骨头完好,只要骨茬能对上,就能证明是玉莹的手臂。”

    她说着又指着一滩已经看不出是什么的黏糊糊的东西:“这是眼球,玉莹化了妆,上面这层飘着的白色跟黑色便是眉墨跟珍珠粉,质地细腻,一看就是好东西,回去玉莹房间看一看她的妆奁,应是可以找到相同的。”

    李靥看着漂浮的粉末又一阵恶心,她再也不想用眉墨跟珍珠粉了。

    唐君莫吐完了,扶着墙虚弱道:“看这一地水,凶手起先应该是用冰保存的,只不过最近天暖,冰都化了,这才开始散出味儿来。”

    他说着指指后面几个比他吐得还凶的,“吐完就干活吧,去查查京城几家卖冰的,问问最近几日都有谁去买过大批冰块,有名字的就去问,没名字的就去找。”

    “是。”差人们得了命令,争先恐后往外跑。

    “站住,留几个人把这堆肉抬回大理寺!”唐君莫一见全都要跑,赶紧追了出去,吴思悠麻利地收拾起自己小木箱,提在手里:“我的活儿干完了,剩下的交给他们吧。”

    两人一起出了巷子,李靥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她揪起衣服闻闻,皱起眉:“还是有味道。”

    “尸臭味没那么容易散掉,需得好好泡个澡,衣服也要洗过熏过才行。”吴思悠招呼她上自己家那辆金灿灿的马车,“去我家啊。”.

    屋子里雾气氤氲,李靥把自己泡在放满热水的大木盆里,掬一捧玫瑰花瓣搓搓脸,再闻一闻,叹一声:“舒服!”

    不愧是京城首富,浴房比自己卧房还要大。

    她自盆里伸出胳膊敲敲身旁屏风,道:“思悠,这个玫瑰花瓣好香哪!”

    “这是上好的红妆佳人,盛开的时节摘下来晾晒成干花,再将干花用大食国的玫瑰香露重新浸泡,泡好之后再晾晒,如此反复三次才成。”屏风另一边是同样在泡澡的吴思悠,“你若是喜欢,我让人装些给你。”

    “嘻嘻,那我就要一点点。”李靥欢欢喜喜用花瓣搓着自己,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晚上睡觉前洗香香,被窝也香香。”

    “等你明年成亲,我送一大箱子给你,保管你也香香,夫君也香香!”吴思悠逗她,见半天没回应,忍不住敲屏风,“叶子?生气了?哎哟我这人粗俗,开玩笑的,你若是不喜,以后不说便是。”

    “唔,没生气。”李靥拈起一片花瓣,看水珠从上面滑落,思绪万千。

    她可以肯定自己之前从未见过温若蕊,也不知赵南叙还有个表妹。

    若说她之前还对重生这件事抱有一点怀疑和侥幸,那么在见到温若蕊的那一刻,她便完全确定了:梦魇那日梦到的不是幻想,是现实,是她真实经历的过往,亦是马上要经历的将来。

    她已经救了哥哥,现在要救自己。

    只是一个人势单力薄,想要退亲几乎不可能,哥哥肯定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义兄……看起来也古板的很,只有吴思悠心思单纯,又一心与自己交好,而且素日里也不与其它贵女来往,拉做同盟再合适不过。

    她这么想着,敲敲屏风轻声道:“思悠,我想与你说件事。”

    “何事?”吴思悠大咧咧问了声,见没有回音,才反应过来,吩咐道:“香雪,你带所有人都出去吧,守着门口,我让你进来的时候再进来。”

    “是。”香雪应了一声,带着一众小丫鬟退下去,吴思悠见人都走光了,激动道:“叶子是不是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

    “是个秘密来着,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隔着屏风,李靥低声把自己不想嫁给赵南叙的事和盘托出,当然,她隐瞒掉了重生的部分。

    吴思悠惊讶地捂住嘴,好半天才缓过来:“你的意思是,悔婚?”

    第34章 风尘(十四)

    今日重阳, 天刚亮,孙嫲嫲就抱着一坛茱萸酒进了屋,一边往门窗上洒一边念叨:“九九重阳, 百邪不侵!”

    李靥被她吵醒, 自床幔里钻出个脑袋:“孙嫲嫲,重阳糕蒸好没?”

    “王大厨四更就起来蒸糕了,照旧加了你最喜欢的桃脯。”孙嫲嫲见她醒了,干脆来到床边跟小时一样给她穿衣服,“快起床去尝尝, 郎君还在门口等着给你贴糕呢。”

    “哥哥在外面?”李靥本来抱着孙嫲嫲蹭啊蹭地撒娇, 一听赶紧跳下床去开门, “哥哥!”

    李栀今日休沐, 不过还是早早起床了,此时正端了一盘重阳糕等在门口,见她开门, 笑眯眯拿起一片专门切得薄薄的糕贴在她额头:“重阳贴糕, 哥哥祝靥儿百事皆高。”

    李靥一只手小心翼翼扶着脑门上那片糕, 另一只手自盘子里拿起一片喂进哥哥嘴里:“靥儿祝哥哥百事皆高, 长命百岁!”

    她说着又拿起片喂给跟过来的孙嫲嫲:“孙嫲嫲也长命百岁!”

    “好、好!”孙嫲嫲吃了甜甜的重阳糕,脸上笑开花,“老婆子还想给郎君和娘子看娃娃,再给你们的娃娃看娃娃,且是盼着长命百岁呢!”

    早饭照旧是清粥小菜, 只是多了盘重阳糕,糕是用米粉做的, 加了松子、栗子、石榴,捏成文殊菩萨骑狮子的造型, 再用绸布剪成彩色小旗,插在狮子头上。

    因为李靥喜欢吃桃,所以王大厨又加了些桃脯在里面,粉粉的很好看,还有桃子的清香。

    李栀身体一直不太好,早饭吃的清淡,米糕这种不易消化的东西向来都是浅尝辄止,李靥吃了两个,手里拿着小彩旗发呆。

    “靥儿若是吃饱了便收拾收拾,哥哥带你去山会?”李栀搁了筷子。

    “哥哥不是约了苏姐姐吗?”

    李栀面色微红:“汀兰也说带你一起。”

    “我才不要去打扰你们呢。”她笑着摆摆手,“哥哥只管跟苏姐姐去玩,莫要管我。”

    “不管你怎么行?昨日臣北来约你你便拒绝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李栀担心妹妹,试试她额头,也没见发热,“有心事?”

    “哎呀没心事啦,就是最近身子乏,不想爬山。”

    李靥心虚地揪着小彩旗,见哥哥还想说话,干脆站起来推他出去,“你快打扮打扮跟苏姐姐去吧,莫要迟到!”

    “身子乏要去看大夫,我下午回来就带你去医馆。”李栀被她推着走,“这么大力气,不像是乏累的样子啊。”

    “快!走!”李靥一掌怒推将他推出门外,督促他重新洗脸梳头,又拿来自己香膏给他细细擦上,将哥哥打扮的清清爽爽送上马车,直到马车驶出巷子看不见了,她溜进厨房捡了几个最漂亮的重阳糕装进食盒,提着去了大理寺。

    重阳节大理寺也休沐,门口值守的衙役只有一个,远远见了李靥来,笑着招呼:“李娘子来啦,今日尚少卿还是没回来。”

    “呵呵,我就是路过。”李靥闻言尴尬笑笑,嘴硬,“不是专门来找他!”

    她说着脚步不停,路过大理寺门口又向前,直到拐进另一条街才停下来,藏在墙后面悄悄探头向后望。

    “怎的还不回来嘛。”她坐在路边台阶上,失望叹气。

    义兄一走好几天,日子都变得无聊了。

    街上人来人往,有小贩沿街叫卖茱萸酒和重阳糕,学堂今日也不开,不少孩童在街上追逐嬉闹,很多人头上戴了菊花,手里还提着山会买来的新鲜玩意儿,喜气洋洋一派节日景象,李靥托着腮看了一会儿,拍拍怀里食盒,将脸贴在上面,

    她老早就想好了,重阳节要请义兄尝尝自己家的桃子味重阳糕,还想约他去爬山,去金樱山捡银杏叶做书签,还想叫他一起吃蟹,自己剥蟹的手艺可好了,能完整剥出所有蟹肉之后再把蟹壳拼回原样。

    想剥给他吃,想听他夸一夸自己……

    秋阳暖暖照在身上,李靥今日起的早,是真的觉得有些乏了,迷迷糊糊竟然打起了瞌睡,她团在墙角不知睡了多久,直到一阵清香扑鼻而来。

    睁开眼,面前是一个圆滚滚的橙子,被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拿着,在她鼻子下晃来晃去,抬眼望去,手的主人面带微笑,清俊的脸是她朝思暮想的模样。

    “义兄!”李靥惊喜极了,“您终于回来啦!”

    “嗯,紧赶慢赶总算是在重阳前赶回来了。”尚辰将橙子给她,又把自己披风解下来,“怎的在这里睡?小心着凉了。”

    “唔——许是早上起太早,就睡着了。”她抱着橙子闻闻,傻笑,“给我的?”

    “进城时候看着新鲜买了两筐,先是送去你家,听门房说你来了大理寺,便又赶了来。”他给她穿上披风裹紧,“找我?”

    披风还带着温度,他如画的眉眼弯弯,有掩饰不住的情愫,李靥又懂,又不懂,别扭地将头转向一边:“才、才不是!”

    她说完就后悔了,连忙拉住还没来及做出反应的尚辰,手忙脚乱打开食盒一迭声地说着,“不不不,就是在等您,我想让义兄给我贴糕!”

    尚辰愣了下,下一瞬又笑了,拈起食盒里那片切得薄薄的重阳糕,轻轻贴在小姑娘额头:“重阳贴糕,百事皆高,祝靥儿身体康健,诸事如意。”

    重阳糕早就冷掉了,凉凉一片贴上来,伴着他清冷的声音,李靥笑了笑,一低头落下泪:“谢谢义兄。”

    “怎的哭起来了?是不是等太久不高兴了?”尚辰慌了,蹲在地上给她擦眼泪,“不哭啊,不哭。”

    小姑娘在墙角哭得缩成一团,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猫,把他的心都要哭碎了,尚辰倾身向前,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温柔拭泪,将她禁锢在小小角落,轻声地哄:“不哭啊,是想要礼物吗?”

    “这次回来匆忙没有给靥儿买礼物,都是义兄的错,我给你彩钱好不好?”

    李靥摇摇头,又哭了半天才慢慢抬起头来,有些害羞地用披风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天色尚早,现在去选一件也、也来得及。”

    “那便去选一件,靥儿喜欢什么,我就给靥儿买什么,好吗?”

    “好……”

    “要起来吗?”

    “再等等。”李靥拉住他不让他走,她喜欢这个角落,隔绝开熙攘喧嚣,笼罩着属于他的气息。

    他喜欢用松竹气息的熏香,淡淡的,凛冽中带着暖,就像春风吹过,冰雪初融的森林,看起来是冷的,其实只要用心去了解,就能看到冰雪下的盎然生机。

    她为冰雪外表下的那个他深深着迷,聪明的、严谨的、正义的、温柔的、包容的、笑起来很好看的……

    清冷孤傲的大理寺少卿,就这么保持着倾身半蹲的姿势,锁住这方小小天地,温柔地望过来,秋风拂过他衣角,落叶飘过他肩膀,就连小飞虫都可以在他帽子上轻盈起舞,唯独她,始终要保持着距离,礼貌又克制。

    他是自己的义兄,应该保持距离。

    她心悦自己的义兄,不能对任何人讲。

    第35章 风尘(尾声)

    “半月多不见, 满月好像长大不少,更结实了。”李靥哭的眼眶鼻头红红的,骑在小毛驴满月上, 傻呵呵地笑。

    义兄也会哄人的, 剥橙子给她吃,又去大理寺将满月牵来给她骑,小毛驴被养的油光水滑,神采奕奕,见了她就俯身低头发出邀请, 她自然也就抹抹眼泪, 高高兴兴骑上去。

    一马一驴依然是并排走, 尚辰为了哄她, 让黑风踏起了碎步,速度不快,但是哒哒哒的马蹄声很悦耳, 一旁的满月竟然有样学样, 跟着黑风一起踏起来, 把驴背上正在吃橙子的李靥高兴得合不拢嘴。

    “义兄您看, 满月好聪明啊!”她笑得梨涡深深,得意地指手画脚,“跟我一样聪明!”

    小姑娘有时候傻的可爱,竟然把自己跟毛驴放在一起比较,尚少卿笑着看她一眼, 嘱咐道:“抓好缰绳,不要乱动。”

    “唔, 抓好了,我们去哪儿?”

    “不是要买礼物?去云佩轩吧。”

    李靥摇头, 小手指着前面:“刚刚来的时候我看到有卖香囊的,很多颜色很漂亮,义兄送我那个就好。”

    尚辰觉得香囊过于简陋了,礼物还是应买些金银玉器,不过女儿家的喜好他也不懂,看小姑娘兴高采烈的样子更是不忍拒绝,遂点头:“好,靥儿选个喜欢的。”

    李靥最终选了一个小小的香囊,紫色绸缎,绣着掺了金线的菊花,用五彩丝线栓着,透出阵阵香气。

    她让摊主在香囊下缀了个小铃铛,欢欢喜喜系在手腕上,晃一晃铃声清脆:“我要这个!”

    五色彩绳颜色绚丽,彩虹一样绕在如雪皓腕,香囊下的小铃铛跟她的笑声一样悦耳动听,尚辰笑着赞了句好看,买了下来。

    “郎君要不要也买个香囊?”摊主拿起一个给他看,一样的紫色绸缎,一样绣着掺了金线的菊花,不同的是这个香囊大些,用五色丝线打了穗子,是挂在腰间的。

    看起来跟她腕上那个是一对。

    尚辰愣了下,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迟疑,接着便垂了眸,将钱袋收起:“不必了。”

    李靥正要伸手去拿那个香囊来看,听到他说不必了,手一下缩了回去,她瞧瞧自己腕上的小香囊,再抬头看看那个大的,转身爬上满月:“义兄,今晚去我家吃饭吗?”

    “去我家。”他依然一手控着黑风,一手牵着满月,“来时在城外遇见昭延兄,我与他说过了。”

    “哥哥同意了?”

    “是,还说你最近身子乏累,许是在家憋久了,换个地方过节也好。”

    “谁、谁说我乏累了?我精神着呢!”

    “唔,我看也精神着呢。”他笑着瞧过去,小姑娘脸红扑扑的,精神的很,“想吃什么好吃的?我让人去准备。”

    “重阳辞青,吃蟹最应景,义兄又买了橙子。”李靥点着手指,梨涡微漾,“我给您做蟹酿橙吃好不好?”.

    东京城右掖门向南临近桥边的尚宅,白墙黛瓦,秀丽雅致,颇有江南味道。

    尚辰几日没回来,差点以为走错地方,这会儿晌午刚过,自家大门外已经红灯高悬,彩绸扎起的欢门立在门口,秋风一吹花花绿绿煞是好看,偶尔有路人经过,都忍不住驻足观赏,低声议论:

    “我一直以为是个宅子,却原来是个酒楼吗?”

    “就是个宅子啊,大理寺少卿的府邸。”

    “哟,当官的真会玩,扎的花花绿绿的,这是要办喜事?”

    “可能吧,不然谁会把家布置成这样?”

    李靥下了驴,再三确定这就是尚宅后,张大嘴惊叹:“您家可真、真漂亮啊!”

    “那个白痴。”尚少卿低声骂了一句,拉着李靥进了门,“司空九宇你给我出来!”

    “呀,比我想的时间要晚了两个时辰。”司空正在院子里跟唐君莫一起挂彩绳,听见声音就从凳子上跳下来,扬声应道,“在呢在呢,这不正张灯结彩迎接你嘛!”

    “把你扎的破门拆了去!”

    “那不是我扎的,是冷风扎的,要拆你找他。”司空见李靥跟着进来了,拂拂衣服站好,笑得春风和煦,“李娘子来啦。”

    李靥看着眼前比大美人还美的男子,行了一礼,好奇道:“郎君认得我?”

    “五年前见过一面,李娘子应当不记得了。”司空回礼,“在下司空云天,字九宇,是丹景的朋友。”

    “是那个武林第一高手司空云天吗?”李靥捂住嘴,小小地惊叹了一声,之前她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讲过,又听唐君莫说过很多次,上玄宫宫主司空云天是当今武林第一高手,只是没想到人居然这么美。

    司空很得意,使劲点头:“然也然也,正是在下。”

    到了家换身衣裳,简单擦洗去一路风尘,尚辰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大门一关不去管围观路人,帮李靥做蟹酿橙。

    李靥从一筐橙子里选出六个一样大小圆润饱满的,切出莲花状的顶盖,挖出果肉,做成中空的橙瓮,她做的专心,腕上的小铃铛随着手的动作叮当作响,她看一眼自己手腕,抿着嘴继续挖橙肉。

    她喜欢义兄,那是情之所至,心之使然,却不能强迫对方同样喜欢自己,更何况她现在是有婚约的女子,义兄不喜欢她也是理所当然。

    她想着,悄悄去看对面正在专心剥蟹的尚辰,她本想自己剥的,可他说剥蟹伤手又腥,不让她碰。

    新鲜的螃蟹刚蒸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尚辰随手拿起一只,熟练地撬开蟹壳,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蟹膏。

    下午时分,夕阳斜照进来,照在他手上灵活飞舞的银质小勺上,反射出橙子一样暖暖的光,他的手修长有力,指尖修剪的很整齐,就像他的人一样,干干净净的,不张扬,但是很好看。

    “李娘子。”同样在剥蟹的司空突然笑了,“你是不是担心丹景偷吃?为何一直盯着他看?”

    李靥脸一下红到脖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尚辰瞪了口无遮拦的好友一眼,将刚才剥的蟹肉推过来,还有一小碟醋:“不必理他,晚饭还早,你先吃些垫垫。”

    “是,我开玩笑的,李娘子不要介意。”司空道歉,“丹景自小剥蟹手艺一流,可惜他只剥给自己吃,我们谁都没吃过,今日托李娘子的福,可算是能尝一尝少卿大人亲手剥的蟹了。”

    李靥捧着那碗尚少卿亲手剥的蟹肉,心里乐开花,舀一勺放进嘴里,只觉得是吃过最好吃的蟹:“司空宫主来东京城玩吗?还是要定居?”

    “在下受郡主所托,来给丹景送冬衣。”

    李靥点点头,她知道司空说的郡主就是尚辰的母亲,瑞老王爷之女子书灵均,不由得心下羡慕:“郡主可真好。”

    “是啊,之前丹景一直在苏州,在东京城过冬还是头一次,郡主怕他冻着,所以十月不到就遣我送了大批棉衣棉被过来。”司空事无巨细地解释,“除此之外我还有些上玄宫的事情要处理,会在这里住一阵子。”

    他眨眨眼,“李娘子若是有什么需要,丹景忙的话也可以找我,我很闲。”

    “那我先谢过司空宫主。”李靥乖乖将尚辰剥给她的蟹吃完,擦干净手,将其余剥好的蟹肉蟹膏挨个装进橙瓮,又往每个橙瓮里浇入调配好的料汁,盖上盖顶,上锅,小火蒸透。

    橙的清香混着蟹的鲜甜,再加上黄酒的醇厚,刚踏进门的李栀深吸一口气,叹道:“酒美蟹肥橙橘香,今日有口福了!”

    “哥哥来啦!跟苏姐姐玩得开心吗?”李靥见他来了,高兴地问。

    “汀兰给你买了芝麻糖跟山楂糕,还有些稀罕小玩意儿。”李栀站在厨房门口,跟尚辰和司空打过招呼,三人一起站在门口等。

    “好香啊,叶子我饿了!”尽职尽责的唐君莫终于在每一个角落都挂上了彩灯,手臂搭在司空肩上,累得直喘,“好了没?”

    树上打盹的冷风也被这香气勾的睡不着,迫不及待跳下来加入门口等待大军:“还要多久。”

    “很快,你们耐心等等。”李靥回头冲大家笑,小梨涡深深,“不若去饭厅啊,我见那边熟食已经摆上了。”

    “走走走,咱们去饭厅等。”司空转身拉着冷风跟李栀,还顺便勾住唐君莫的袖子,“昭延兄是吧?听丹景说你入冬易咳,我给你瞧瞧。”

    天色渐暗,厨房火光摇曳,蒸气暖热氤氲,尚辰靠着门框,看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襻膊勾勒出她窈窕的腰身,与记忆里那个小姑娘相似,又不似。

    五年未见,她终是长大了。

    ***

    重阳过后,一切恢复如常,青楼花魁被杀一案终于告破,凶手是马上要参加秋闱的书生季商。

    “所以说这是一起由爱生妒,又由妒生恨的悲剧,从头到尾都是季商一个人干的?”听竹茶楼今日不说书,可这个故事比话本子还精彩,任海遥听李靥简单讲了一遍,运笔如飞刷刷地记,“季商对玉莹一见钟情,玉莹不理他,他就把玉莹杀了?”

    李靥点点头:“玉莹初见季商时,看他衣着富贵,以为是哪位高门大户的公子,也是百般热情的,后来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便弃之敝履,季商却是着了魔一样缠着她,玉莹那夜去将军府,与沈兴起了争执负气而去,正遇见门口等待的季商,她便如往日一样将季商当成出气筒一顿痛骂,却不知怎的真正惹恼了他。”

    季商被玉莹骂过之后,假意哄她,说自己买了上好的胭脂给她,让她跟自己去住处拿,玉莹贪财,便信以为真跟着去了,谁知竟是一去不回。

    “季商说,他砍了玉莹的胳膊,是让她不能再去抱别的男子,挖了玉莹的眼睛,是让她不再看别的男子,最后挖出她的心,是想从此之后玉莹的心只属于他。”李靥说着不禁摇头叹息,“玉莹是被挖心之后才死的,难以想象她死前经历了多大的恐惧和折磨,季商杀了她之后趁夜色将尸体丢到春意楼门口,隔天又去买了冰块将玉莹的双臂跟心还有眼睛供起来。”

    “这个季节买冰的人不多,很容易就查到了,只是季商太过不起眼,玉莹也没有真正与他交好过,所以前面才会兜了那么一大圈。”

    “那沈老将军家的小妾怎么回事?季商喜欢玉莹,怎么还会跟她私奔?”吴思悠也听得入神,问道。

    李靥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其实沈老将军的小妾没有跟人私奔,她是被沈二夫人偷偷发卖了。”

    “沈二夫人?”

    “啊啊,我知道。”任海遥小声举手,“沈老将军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是正室生的,老三沈兴,也就是那晚点了玉莹又吵架那位,就是这位沈二夫人生的。”

    “对对,知道就行了别再议论了啊,这段也别往小报上写!”李靥嘱咐他。

    “行,我不写,但小妾既然跟季商没关系,为什么小丫鬟会看到季商跟她私会呢?”

    “因为季商无意中得知了她的秘密,以此来威胁她,勒索钱财。”

    “哦——怪不得季商一直花天酒地,我还以为他老丈人大度呢,看来他勒索了不少银子,不然沈老将军也不能以为自己小妾携财私奔。”任海遥恍然大悟,又追问,“到底小妾什么秘密?”

    李靥捂住嘴:“这便不能说了,你别多问!”

    “那就不问,这些足够了。”任海遥看着记的满满当当一沓纸,开心地甩几甩,“这次青楼案,我的《鲜果报》绝对是独家!”

    他自己傻乐半天又想起来,“对了李娘子,我能找你求幅画吗?当做小报的插图。”

    “是要玉莹的画像吧,早就画好了。”李靥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竹筒,长不过一乍多点,她拧开竹筒抽出一幅画展开,画上是一个翩翩起舞的女子,女子身材婀娜妖娆,竟然穿着男子的胡服,赤着一双玉足踩着鼓上,长发飞扬,虽只寥寥几笔,却将女子美艳的容貌与舒展的舞姿勾勒得淋漓尽致。

    “这是——玉莹?”

    “我后来又去了次春意楼找媚儿,按照她的描述画了这幅像。”李靥轻轻抚过画像,“女子本如浮萍,堕入风尘也是万不得已,没有谁比谁更高费,玉莹爱财,卖力讨好权贵,也不过是希望早日离开魔窟罢了。”

    若将来有一日她被人提起,希望人们想到的不是猎奇的死状,而是那个肆意张扬,旋转起舞的艳丽少女,那踏在脚下欢快的鼓点响起时,她一定也是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期许与希望吧。

    第36章 泥人(一)

    夜深, 勾月一痕,黑云几缕,寂静无声的东京城突然西南角火光冲天, 急促的锣声夹杂着呼喊:“着火啦!剪子巷着火啦!”

    ***

    李靥跟吴思悠赶到剪子巷的时候, 灭火的铺兵刚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焦黑颓墙,巷子本就狭窄逼仄,被火一烧,像条干涸的小河。

    她伸手摸摸墙壁, 余温尚在。

    “火是四更起的, 巷子太窄水车进不来, 只能一桶一桶往里运, 所幸这几天下雨天潮,火势没怎么蔓延,打更的发现得又早, 把附近住的都喊起来了, 总算是没出人命。”唐君莫大约是天不亮就来救火了, 脸熏得黑黢黢的, 指指身后被烧得只剩半扇门的屋子,“火就是从这里起的,里面是唯一一个被烧死的。”

    “是没跑出来还是自杀?”吴思悠提鼻闻闻,“这什么味儿?还挺香。”

    “啥,你觉得香?”唐君莫撇着嘴, 隔着一层黑灰都能看出他表情扭曲。

    李靥也仔细闻了闻:“说不上来什么味道,但真挺香的。”

    “得, 你俩吃早饭没有?”见两个人摇头,唐君莫麻利把门口让开, “幸亏没吃……进去看看吧,这可比之前玉莹那个刺激多了。”

    两位姑娘互相看看,好奇地走了进去,这座宅子比放玉莹断肢的那座要大一些,因为在两条巷子交叉的位置,除了两间屋之外还多了个狭窄的小院,院子已被烧的面目全非,但是隐约可以看出水缸、灶台等生活痕迹,屋子里面比外面烧毁得还要严重,可见火是从里向外烧的。

    这是李靥第一次进到火灾现场,焦尸更是头一次见,眼前所见实在是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只见靠墙位置有一个人形的泥胚,已经被烧到干裂,裂缝里隐约可见烧焦的皮肉,整个屋子弥漫着奇异的香气。

    人被焖熟之后的香气。

    “呕——!”她再也受不了,冲出去干呕起来。

    “我就说嘛,比之前什么断肢刺激多了,不过这味道是挺香的。”有差人打了水来,唐君莫抹了把脸,又重新湿了帕子给李靥,“叶子擦擦嘴,实在不行就先回去吧。”

    李靥摆摆手,幸好早上没吃饭,除了几口酸水之外什么也吐不出来,她接过帕子把嘴擦干净,捋捋胸口又进去:“不行,我得帮思悠记录。”

    屋子里吴思悠已经把小木箱打开了,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小锤,轻轻敲打几下烧干的泥胚,泥块应声剥落,露出一只人手。

    “皮都爆了,这是烤制的结果吗?”她兴奋的两眼放光,贴近人手仔细瞧着,“我第一次见到熟的尸体!”

    刚进来的两个人又是一阵干呕,唐君莫站在堂屋隔着被烧毁的墙大声问:“现在验尸吗?”

    “验!”吴思悠晃晃手里小锤,干脆坐地上跟尸体面对面,“我得慢慢把泥胚敲开,你让人找草席和白布来。”

    “死者葛东顺,四十一岁,家中人口五人,除他之外还有妻子武氏跟三个孩子……”李靥看几眼唐君莫手里的誊抄的户帖,“幸好昨晚他娘子跟孩子都不在,不然怕是也会遭毒手。”

    “据说武氏昨日去亲戚家帮忙干活没回来,三个孩子住在城外姥姥家,已经派人去找了。”

    李靥点点头,好奇:“这应该归开封府管吧,大理寺不是只管官员的案子吗?”

    “最近不是秋闱嘛,考试的看热闹的都呼啦啦进城,城里人多事也多,开封府忙的四脚朝天,不光大理寺,连步兵司都开始巡街了。”唐君莫苦着一张俊脸解释道,“也算我倒霉,刚被分到这片就出这么大事。”

    “屋子被烧成这样,估计可以查的线索不多——”她来回打量被烧毁的屋子,见堂屋角落一堆废墟之中隐约透出花花绿绿的颜色,捡了根木棍走过来扒拉几下,露出一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这是什么?”

    唐君莫也不认得:“小孩玩的泥偶吧,这家不是三个孩子吗。”

    李靥又扒拉几下:“可这里有香炉,还有没烧完的木框,看花纹像是个佛龛一类的。”

    “这不是圣母观的娃娃吗?”旁边一个差人插言道,“这是娃娃的供台。”

    “娃娃还有供台?”

    “是啊,圣母观拴来的娃娃,招子挡灾的,要放在供台上供奉着,吃饭时候要给它摆上碗筷,逢年过节还得买玩具和衣服。”

    差人解释道,“据说这娃娃可灵了,但也要小心着伺候,一旦怠慢了会招致报复。”

    “这么麻烦为啥要请回来?”唐君莫不解。

    李靥觉得他不太聪明的样子:“招子嘛,户帖上写着呢,三个孩子都是女孩,估计夫妻俩一门心思想生个男娃。”

    她想想每次吃饭都要给泥人摆碗筷的情景,心里打个寒战,虽然能理解,还是觉得怪瘆得慌。

    “思悠敲泥块大约还要再等一阵,咱俩出去跟周围人聊聊,说不定还能打听到什么线索。”

    “也成。”唐君莫点点头,留下两个人协助吴思悠,拿着笔跟纸和李靥出去了。

    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李靥挤在人群里,跟一个老婆婆聊天,老婆婆见小女娃漂亮又讨喜,自然也就乐意多聊几句。

    “我就住隔壁,年纪大了睡觉轻,半夜锣声刚响就醒了,第一个跑出来,当时葛家这火也就刚起吧。”

    老婆婆砸吧砸吧嘴,拉拉李靥袖子,示意她把耳朵凑过来:“我跟你说啊,这火烧的邪性,小姑娘家家的,尽量离远些。”

    “邪性?怎么个邪性法?”

    “最近这几天都下雨,天又阴冷,我们这一条巷子是泥胚墙,一下雨墙里都渗水,怎可能平白无故起那么大火?”

    “说的是啊 ,我也看见了,这火不得了,平地里窜起几丈高,烧的劈啪作响。”旁边另一个看热闹的妇人也过来了,“而且只烧他一家,你说怪不怪?”

    妇人说着看看四周,压低声音神秘道:“我看啊,这葛东顺一准儿是让泥娃娃给杀了。”

    据说葛东顺之前住城外,是成亲之后搬过来的,搬来不久就去圣母观拴了娃娃,一心想要个儿子,结果连生三胎女儿,第四胎怎么也要不上,他一生气,将娃娃摔烂在大门口,又踏得粉碎。

    所以他被糊了泥巴烧死在家里,大家都说这是娃娃回来报复了。

    李靥想想刚才看到的那个花花绿绿的泥人,憨态可掬的样子突然变得阴森恐怖起来,继而又觉得不太对,娃娃既然已经被摔碎了,供台上那个又是哪里来的?

    她还想再问几句,就见胡同口又来了一队大理寺的人,将围观人群驱散开,尚辰随后走了进来。

    “义兄!”她跑过去,“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现场。”尚少卿微微侧头,“什么味道?”

    “呵呵,您进去就知道了。”李靥前面带路,带他进了屋,里面吴思悠泥块已经敲得差不多了,烤熟的死者被放在垫了草席的白布上,香气四溢,大踏步进来的尚辰猝不及防,一下子屏住了呼吸,面色发白。

    “死者经过高温烧烤,已经看不出尸体变化,无法判断死亡时间,不过手脚关节处骨头碎裂,应是被人打断的。”吴思悠检查完体表,取出银针小心翼翼扎进尸体喉部,静待一阵后取出,“银针未变黑,不是中毒。”

    她说着又掰开死者的嘴,皱眉:“喉部有泥灰,鼻内也有,看样子像被人打断手脚后活活封进泥里烧死的。”

    “活活烧死的?”李靥不由又看了一眼角落的泥娃娃,觉得它好像在咧嘴冲自己笑,她只觉得后背一阵凉意窜起,下意识靠近尚辰,“难道真的是娃娃复仇吗?”

    第37章 泥人(二)

    家住剪子巷的葛东顺被打断关节糊进泥里活活烧死, 一场大火将现场所有痕迹烧了个干净,再查不出线索,李靥看着角落的泥娃娃, 只觉得越看越恐怖, 拉拉身边尚辰衣角,小声将刚才听到的事情讲了一遍。

    尚少卿侧耳听得认真,吩咐手下将泥人带走,温声道:“若当真是鬼神杀人,直接杀死便是, 何必还要打断手脚?必是人为。”

    “唔, 义兄说得对。”李靥也觉得自己刚刚有点魔怔了, 不好意思地摸摸脸, “附近居民说昨晚火烧得邪性,最近秋雨连绵天气潮湿,本不易着火, 偏这火冲天而起, 凶猛异常, 照此说来, 一定是用了某些东西助燃吧?”

    “靥儿觉得是什么?”

    “要么是酒,是么是油——可是都烧光了,没有证据。”

    “虽然现场烧毁了,但只要是人为,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我看了潜火铺的记录,结合昨晚天气, 想要短时间达到如此火势,他们的结论跟你一样, 要么是酒,要么是油,且数量不小。”尚辰看着眼神越来越亮的小姑娘,弯唇,“要如何查?”

    “嗯——走访全京城的酒铺跟油坊,看有没有可疑之人。”李靥不是很确定,“可是很麻烦,而且要耗费很多时间和人力。”

    “查案从来都不是灵光一现,凶手也不是坐在屋子里凭空想想就能抓到的,而是要根据线索逐一摸排,这是细致繁琐的工作,要缜密,不可遗漏分毫。”

    她点点头,梨涡清浅:“义兄是在教我查案?”

    “只是与你分享经验。”尚辰说完,叫过侍卫春和:“带一队人去查东京城所有酒铺跟油坊近半月的售出记录,超过一坛以上的皆要追查,要详尽彻底。”

    “是!”

    “去向不明语焉不详的,带回大理寺。”

    “是!”

    春和领命离开,又有人将尸体搬离,运去大理寺殓房,几个人站在一片焦黑的废墟里,唐君莫捂着肚子喊饿:“四更就来灭火,到现在还没吃饭呢,叶子跟思悠不也是没吃饭吗?你们若不走,我可先去填填肚子了!”

    “已经晌午了,一起去吧。”尚辰闻言,抬头看看天,“去清风楼。”.

    清风楼的虾仁小馉饳跟点心都是最棒的,只是李靥这会儿鼻子里还满是烧熟的焦尸味,什么也不想吃。

    “叶子,你这样可不行啊,验尸归验尸,验完该吃饭还是要吃饭的。”唐君莫劝她,“猪肉汤包吃不吃?”

    “猪肉汤包腻了点儿,我看看还有啥。”吴思悠拿起菜单,“咦,上新菜了啊,叫花鸡这名字听起来有趣,尝尝?”

    一旁的茶饭博士见她问,赶忙上前介绍:“这是刚兴起的吃法,将一整只鸡用荷叶包了,外面裹上厚厚一层黄泥放入火中烤,待烤足一个时辰,烤到黄泥干裂,之后敲掉黄泥,去掉荷叶,淋上香油。”

    见一桌人听的目瞪口呆,他忍不住得意,连带着整个人都眉飞色舞起来,声情并茂道:“此鸡皮色金黄橙亮,肉质鲜嫩酥软,香味浓郁,原汁原味,营养丰富,风味独特……”

    他说得口沫横飞,众人听得哑口无言,沉默良久之后互相看看,突然就笑起来。

    “好好好你不要再说了,我们今日不想吃这个。”吴思悠笑着打断他,将菜单传给尚辰,“给我来碗瓠羹,一份胡饼,尚少卿看看要吃啥?”

    尚辰接过菜单,问李靥:“想吃什么?”

    李靥也在笑,笑过之后感觉胃里没那么难受了,但也只想吃些甜的:“我吃点心就好。”

    她轻车熟路报出一串点心名,“间道糖荔枝,大理鲜花饼,蜜饯李子雪花酥,再要一壶柑橘茶。”

    尚辰皱眉:“你早上不是没吃饭?”

    “不饿,不想吃肉。”

    “那便吃素的,素汤包如何?”

    “不了,吃几块点心就好。”

    “点心不是饭。”尚辰看不同意,对茶饭博士道,“给她一碗素面。”

    李靥抗议:“我要吃点心。”

    “不吃饭不可以吃点心。”

    “您——!”她大眼睛气呼呼瞪过来,“您比我哥——不,比孙嫲嫲还啰嗦!”

    然后又生怕惹不到他似的补充一句:“像个年纪好大好大的长辈!”

    尚少卿不为所动,点完自己的,又加了几个炒菜,侧目:“只有年纪好大好大的长辈才能关心你?”

    “也、也不是。”李靥被他眼神一扫就没了气焰,乖乖坐好,双手轻轻摩擦着膝盖,“关心这种事情……就、就都还好,嗐!就、就您关心也行。”

    她喜欢他,他不喜欢她,他的关心是单纯的关心,只是她心思不单纯,那单纯的关心就多了别的意味。

    吴思悠跟唐君莫在对面笑嘻嘻看她现场演绎什么叫做“怂”,看了一阵,就听到噔噔噔上楼的脚步声,两人好奇地回头看,只见楼梯口上来一位神采飞扬的白衣小郎君。

    “白泽琰?”唐君莫纳闷道,“你不是回聚星岛了吗?”

    “老子想回去就回去,想回来就回来,关你屁事!”白泽琰拽拽地乜他一眼,走到尚辰面前行礼,“尚少卿。”

    又对两位姑娘一抱拳:“李娘子,吴娘子,好久不见。”

    “白公子好久不见。”吴思悠矜持回礼,轻声问候,圆脸蛋红的像苹果,“你此次来,所为何事呀?”

    “我要留在大理寺。”白泽琰说着寻了个凳子坐下,“尚少卿也同意了。”

    尚辰颔首:“大理寺缺人手,白公子武艺超群头脑机智,再合适不过。”

    “白公子要留在大理寺?”

    “是,白某回去仔细想过了,这家伙说的有道理。”白泽琰四指握拳,大拇指朝唐君莫方向摇摇,“邹槐虽被师父逐出师门,但他功夫是在聚星岛学的,迷香也是聚星岛制的,归根结底是我聚星岛的错,不能一句逐出师门就了事。”

    “如今邹槐已死,我得替他赎罪。”

    “不愧是未来岛主,有气量,有担当!”唐君莫看他顺眼起来,“如何赎罪?”

    白泽琰抽出腰间宝刀,手腕轻旋,锋芒如电,“此刀名曰春归,自今日起便与白某一起入大理寺,听尚少卿号令,行正道,斩恶人,守天下清明!”

    他豪气干云一番话说完,也不等众人反应,自顾自拿起菜单:“白某饿了,先吃个饭,这叫花鸡听着新鲜,点来尝尝?”

    第38章 泥人(三)

    最近接连下了几场雨, 秋风吹尽,寒风乍起,眼看冬天就要来了。

    厨房门口的架子上, 好几天不见太阳的柿子终于重又沐浴阳光, 李靥搬了个小板凳坐着,正轻轻地把它们一个个挤压成饼。

    “剪子巷那个焦尸,我翻来覆去验了好几遍,实在没什么新线索了,唐小官人那里也没问出什么, 不会就此变成悬案吧?”吴思悠在一边帮忙, “呀, 这个柿子又被我捏烂了, 吃掉吧!”

    李靥这几天也老往大理寺跑,除了画像,就是打听案子进展:“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 不是说有家卖火油的铺子失窃, 丢了两桶火油吗?说不定就是凶手偷的。”

    “义兄说了, 潜火铺都认为火势不寻常, 必是泼了易燃之物。”

    “也对,那我们去抓小偷吧!”

    “可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小偷也不知从何抓起……不若去问问任秀才?他不是包打听吗”李靥眼见她吃完手里的柿子又拿起一个,阻止道,“思悠不要帮忙了, 你已经吃了好多了!”

    吴思悠怏怏地把柿子放回去,摸着下巴点头:“说起来昨日任秀才还来找我打听剪子巷失火的事, 说想写到小报上,咱们去找他也行。”她说着打个响指, “叫上白公子一起!”

    “白公子这几日正为案子焦头烂额呢,你若说有线索,一准跟你走。”

    “嘿嘿,那我现在就去找任秀才,问好之后明日一早叫白公子一起查!”吴思悠大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止不住上扬,“叶子,你说白公子好不好?”

    “我之前不是说了,细腰乍背,肩宽腿长,是个好郎君。”李靥嘻嘻哈哈躲着她抡过来的拳头,“旁人觉得好没用,得你觉得好才行。”

    “口无遮拦的女登徒子,看你如何嫁得出去?”

    “哈哈,我才不嫁呢,我守着我哥过一辈子!”

    “你哥还要娶媳妇呢。”吴思悠小板凳向前挪挪,神神秘秘凑过来,“不过你上次跟我说你不想嫁那事儿,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那——那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要跟人说是我讲的。”

    “何事?”

    “我爹不是开书局的吗,他有很多朋友都是做书籍生意的,民间书籍毕竟少,好的藏本都在皇家,由秘书省管着,所以他们很多人都与秘书省的官员来往甚密,其中就有你的未婚夫赵少监。”

    吴思悠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思思量量开口道:“那日他们聊天时我恰好路过,听了一耳朵,说是秘书省的赵少监近日烦闷,有人已经请他去凝香阁喝了好几回花酒了。”

    李靥闻言手一抖,捏爆了一个柿子。

    “哎哎,叶子你别生气,是你说不想嫁我才告诉你的——”吴思悠说到一半把话咽回去了,因为对面好友抬起头来,满脸写着高兴。

    “真的吗?他何时再去?”

    “你干嘛?”

    李靥把捏爆的柿子填进嘴里,眉开眼笑,哥哥这人最重名节,若知道赵南叙去青楼喝花酒,一定会大发雷霆的,到时自己再哭几场,闹一闹,煽煽风点点火,退亲就八九不离十了。

    只是上一世自己居然不知道,赵大少监还有这喝花酒的习惯。

    吴思悠见好友笑得都痴了,以为她是受不了这个刺激,正想再劝几句,就看到孙嫲嫲面色不虞地从外面进来。

    “孙嫲嫲好。”她笑着打个招呼,这位孙嫲嫲虽说是李家仆役,却是将叶子一手带大的奶娘,叶子尊她敬她,她自然也要给几分面子。

    孙嫲嫲正低头想事情,见到二人忙停下行礼:“娘子万安,吴娘子万安。”

    李靥见孙嫲嫲来了,加快速度捏柿饼,很忙的样子:“我见王大厨忙不过来,就来帮他把柿饼弄一弄,忙完就去学礼仪!”

    “娘子好好玩,咱今日不学那劳什子!”

    “咦,孙嫲嫲今日不对劲啊?”李靥干脆站起来,歪着头围她转一圈,眨眨眼,“居然不催我,还说礼仪是劳什子?”

    “哪有什么不对劲儿?我是见娘子近日辛苦,心疼。”孙嫲嫲长出一口气,情绪缓下来,伸手捏捏她衣袖,“穿这么单薄,一会儿日头下去就该冷了,我给你拿件厚褙子去。”

    她说着往浅云筑走,走几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对了,今日霜降,王大厨做了羊肉煲,把尚官人也叫来一起吃吧。”.

    “吃羊肉煲?”大理寺少卿值房,尚少卿瞧着裹得像个棉花球一样的李靥,失笑,“我这忙的,倒真忘了今日是霜降了,多谢靥儿邀请,一会散值便过去。”

    “那我等您一起走。”李靥熟门熟路给自己倒杯水,坐在画桌前哼小曲,自从这大方桌支起来,就再也没有撤出去,她有一半的画具都搬来了这里,堂而皇之占据半个书架。

    义兄的值房,也是她的画室,自己的水彩颜料跟他的书籍卷宗摆放在一起,看起来很亲密。

    尚辰公务处理的差不多了,听她哼歌,忍不住抬头,小姑娘坐在黄昏里,眉眼弯弯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脑袋一点一点打着节拍,傻乎乎的,很可爱。

    “靥儿今日看起来很高兴。”

    李靥正因为自己知晓了赵南叙爱喝花酒的秘密而高兴,满心盘算着如何把这件事告诉哥哥,她越想越觉得自己退亲有望,不由得得意洋洋:“义兄,您喝过花酒没?”

    尚辰被她问得一愣,摇头:“没有。”

    “唔,那您知不知道一般喝花酒都是什么时辰啊?”

    “不知,问这个作甚?”

    “嘿嘿,没啥,我就随便问问。”李靥岔开话题,“司空宫主在不在家?要不要叫他一起去啊?”

    “他去忙上玄宫的事情,已经几日未回了,不过晌午时候他派白驹使者来送了昭延兄医病的方子。”尚辰说着自书桌上拿起一个小盒跟一个信封,“信封里是药方,盒子里是司空自制的秘药,与汤剂一起配合服用。”

    “还有秘药,哥哥的病很严重吗?”李靥不由得担心。

    尚辰想了想,摇头:“不严重,大约就是小时受过风寒落下病根,秘药与汤剂齐下,会好的更快。”

    李靥不放心,取出方子看了几遍,见都是些驱寒润肺的药,这才松口气:“好,我一定会好好监督哥哥喝药的!”

    “也要注意保暖,不要受凉。”尚辰批完最后一份公文,将所有公文摞在一起整齐摆放好,随口问道,“我记得昭延兄曾说过,家里的佣人大部分都是老人了,是从很早就跟着吗?”

    “是啊,孙嫲嫲,张管家还有王大厨都是的。”

    “你们在云岭国时便跟着?”

    “张管家跟孙嫲嫲是我一出生便在了,王大厨是爹爹去齐州做官时才来的。”李靥回忆道,“义兄干嘛问这个?”

    “哦,随便问问。”尚辰收拾好书桌起身,“走吧,去吃羊肉煲。”

    “好呀,咱们坐马车吗?”

    “我今日骑马来的,得骑回去。”

    “那我想骑满月回去!”

    “不可,你若骑了满月走,明日定要骑着它满城乱逛,太危险。”

    “求您了义兄,总不能您骑黑风,让我在下面跑着吧?”

    “放心,不让你跑。”尚辰扶她上马,抬头看看不知为什么满脸通红的小姑娘,“你骑黑风,我来走路。”

    他扶她坐稳了,便抓了缰绳,背着手慢慢走,黑风也听话,亦步亦趋慢悠悠跟着,李靥坐在黑风背上,看着前面挺拔如松的背影,小脸烧的不像话。

    刚刚上马的时候,她还以为义兄也会上来跟自己共乘一骑,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准备好了迎接这份亲密接触,没想到他居然用走的。

    想想也是啊……她摸摸黑风漂亮的鬃毛,失望叹气:义兄是个君子嘛,行正端方,怎可能与自己义妹乘一匹马?

    ***

    秋意尽,冬欲来,在秋天最后一个节气里吃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煲,带着意犹未尽的暖意迎接寒冬。

    这是尚少卿的想法,而李靥站在门口拍拍肚子告诉他:“天冷了嘛,养好秋膘好过冬!”

    “是,养好秋膘好过冬。”尚辰被她逗得笑起来,小姑娘脸颊红润,不知是被门口灯笼映红的还是真的贴上了秋膘,看起来糯糯弹弹,好想捏一下,他用了好大的忍耐力,终究还是没忍住,抬起手敲她额头,“不早了,快回去休息。”

    “反正天色还早,我把您送到巷子口吧。”

    “好。”

    “您今日睡前要记得泡脚哦。”

    “好。”

    “要加我给您的养生药包。”

    “好。”

    “我明日跟思悠还有白公子一起去查案,然后中午给您买荷包饭吃好不好?”

    “好。”

    李靥揣个手笼絮絮叨叨,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麻雀,没留神脚下一绊,直直朝地面摔去,她手笼套的紧,一时手抽不出来,惊慌失措下直接蒙住脸,两眼一闭。

    预想中与地面的接触并没有到来,反而跌入一个冷冷的怀抱,好闻的松竹香气萦绕鼻间,靠近些,便能感觉到冰冷外衣下透出的暖。

    是他肌肤的温度。

    尚辰扶住她,借着街上灯火紧张打量,忍不住责备,“十八了还冒冒失失的。”

    “我、我没留神,对不起。”李靥红着脸靠墙站好,老实了。

    小姑娘吓了一跳又不敢说,委屈之下奶音都出来了,正皱着眉看她有没有摔坏的少卿大人瞬间愣住,抿抿薄唇放低姿态:“有没有摔到哪里?”

    “没。”

    “活动下看看。”

    李靥听话地活动几下,抬头看他:“真的没摔到,我回去了。”

    “我送你。”

    于是刚才走到巷子口的两个人一匹马,又一起走了回来。

    “我要进去了,义兄也早些回去吧。”她梨涡微漾,有些高兴又不敢太高兴,磨蹭半天,恋恋不舍道,“义兄再见,黑风再见。”

    尚辰目送她走远,才牵着黑风往巷子口走了两步,静静站在黑影里,等待。

    不多久,孙嫲嫲匆匆忙忙走出来,见他还在门口,松了口气:“娘子送您可是送的时间不短,我这都差点等睡着了。”

    “孙嫲嫲可是探听到什么消息?”尚辰开门见山,之前他给了孙嫲嫲玉佩,让她买通赵府二当家的妻子沈婆子去打听温若蕊的事,今日孙嫲嫲主动要李靥邀请他来家里吃饭,想必是打听到了什么。

    “尚官人真是料事如神,这温表妹果然不简单。”孙嫲嫲示意他多走几步远离李宅大门,压低声音道,“沈婆子买通了她的贴身丫鬟,说是人现在已经住进东厢房了。”

    “东厢?”

    “就是赵南叙的卧房。”孙嫲嫲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什么表哥表妹,只怕探亲是假,借机爬床想与我家娘子平起平坐才是真。”

    第39章 泥人(四)

    第二天一早, 吴思悠去大理寺找了白泽琰跟唐君莫,李靥和任海遥也跟着一起,一行五人浩浩荡荡重新回了剪子巷。

    “啧, 这地方可不好。”任海遥站在烧毁的葛家门口直摇头, “大凶哪!”

    “此话怎讲?”唐君莫问道。

    任海遥随手在地上捡了根小棍,就着烧焦的墙画给他看:“您看啊,这剪子巷是两条小巷交叉而成,呈一个剪刀状,而这儿正对着剪刀刃, 就像剪刀马上要剪下去一样。”

    他圈出葛家位置:“这在风水上叫剪刀煞, 住在这座宅子的人, 轻则破财损丁, 重则丧命。”

    他说的头头是道,旁边一个正往外搬东西的中年人闻言,忍不住朝任海遥多看几眼:“后生有见识啊, 连剪刀煞都知道。”

    “略懂, 略懂而已。”

    “所以说这人哪不能贪便宜, 当初老葛来买这房大家还劝, 说整条巷子数着这屋便宜还就卖不出去,为啥?还不是因为不吉利!结果他偏不听,跟我们要害他似的,你看这可好,命都没了。”

    中年人说着摇头叹气, “唉!我们巷子可能真是风水不好,前些日子那屋杀了个窑姐, 现在这屋又烧死人,住不下去住不下去喽!”

    上次跟李靥聊天的妇人正巧出来倒水, 听见中年人的话,反驳道:“啥风水不风水的,依我看葛闲汉那就是报应,平日里喝醉了对自己婆娘和三个孩子又打又骂,天老大他老二的样儿,还敢摔圣母观的娃娃,这就是娃娃来报仇了!”

    “大姐,您说葛东顺平日打骂妻儿?”李靥见是她,上前问道。

    “可不,打得可凶呢!街坊四邻谁个没去劝过架?那武氏——就是葛东顺的婆娘,也是倒霉,眉清目秀挺好看的小娘子,怎的就嫁了这么一户?”

    “葛东顺为何打她?”

    “还不是因为生不出儿子?他们家搬来得七八年了吧。”妇人掐指头自言自语一阵,点头,“可是有七八年,搬来时候武氏怀着她家大丫头呢,现在大丫头都八岁了。”

    中年人东西又搬了一趟,站门口随口道:“老葛这人脾气是大了点,还不是没儿子急的嘛。”

    “呸,没儿子就打老婆?人家武氏年轻又漂亮,要不是之前出了事,会嫁给他?”妇人往地上啐了一口,“人都说死者为大,我就偏不,这姓葛的就是活该!”

    她说着看几眼唐君莫的官服:“大理寺的官爷吧?要我说你们就别查了,费心劳神的,葛家就是泥娃娃复仇,圣母观的娃娃可有灵性,不然怎么这大火早不烧晚不烧,偏选着武氏跟孩子都不在家的时候烧?”

    唐君莫居然跟着点头:“打老婆遭报应,挺说得通的。”

    白泽琰拿刀柄捅他:“白某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必是人为。”

    “你别不信啊,那晚我起夜时候葛东顺还喝酒呢,转眼就被糊上泥巴烧了,无声无息的,除了鬼神,哪个人能做到?”妇人见他不信,有点着急。

    吴思悠见状问了一句:“大姐,您看到葛东顺喝酒了?什么时辰的事儿?”

    “就大火烧起来之前不久,更夫刚打过四更。”妇人回忆道,“他屋里亮着灯,酒气熏天的,我隔着门都闻见了!”

    “您刚才说武氏之前出过事,什么事?”李靥问。

    妇人脸色一变,自觉失言,摆摆手就要关门:“就是随口一说,天儿不早了,我得烧午饭,你们忙,你们忙。”

    砰的一声大门关上,几个人回头发现中年人也走了,唐君莫挠挠头:“什么时辰啊就做午饭,武氏之前出过啥事?讳莫如深的。”

    任海遥摸下巴:“能让人三缄其口,估计跟名节有关。”

    李靥想想:“大姐说四更时葛家烛火明亮,酒气冲天,但她又没亲眼看到葛东顺喝酒,会不会是凶手?”

    “你的意思是凶手泼的是酒不是火油?”吴思悠问。

    “火油气味跟酒截然不同且更强烈,大姐不可能闻到酒味闻不到火油味,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搞错了,火油坊的失窃跟凶手没关系。”

    她心中默默梳理着线索,义兄说过,查案不是灵光一现,而是要细细审查每一个细节,今日查到的线索有四,一是葛家房屋格局是剪刀煞,风水上大凶中的大凶,二是葛东顺因为求子不得而常年打骂妻儿,三是武氏曾经出过事,何事暂且不知,四是凶手纵火时应是用酒助燃。

    “所以关键还是在武氏身上。”她看唐君莫,“唐小官人,武氏现在何处?”

    “她是重要嫌犯,暂押开封府女牢。”唐君莫眼睛一亮,“对嘛,直接去问她不就行了!”

    ***

    开封府女牢,唐君莫趾高气扬一亮腰牌,回头朝几个人招招手,大家呼啦啦就往里进,门口衙役一见这群人有男有女不似官差,连忙拦住:“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在下是大理寺官差!”白泽琰酷着一张脸。

    衙役伸手:“腰牌。”

    白泽琰……

    “嘿,闲杂人等在门口等着小爷。”唐君莫得意坏了,张着鼻孔点名,“叶子跟我进去,帮忙记录。”

    “白公子莫气,莫气。”吴思悠一迭声安抚就要被气冒烟的白泽琰,“大理寺有规定,未经公开征聘便入大理寺者,期满一月登记方可造册,唐小官人来的时候也没腰牌的。”

    “唔,是时间长短,不是能力问题。”白泽琰被安抚住了。

    “当然不是能力问题,我觉得您比他强多了!”

    “你听听你听听,她说的这叫什么话!”唐君莫被李靥强行拉进去,一路愤愤不平,“姓白的哪里比我强了?他打小就不如我好吗!小女子见了俏郎君就神魂颠倒,睁眼说瞎话!”

    李靥边拖着他走边乐:“思悠是拿你当挚友,知道你不会真生她气,才会这么说的。”

    “什么挚友,我看是损友!”

    “损友也是因为关系好嘛,别生气了啊,待这件案子结了我请你吃好吃的。”

    “不给那姓白的吃!”

    两个人说话间来到女牢门口,填好登记册之后便由牢头带着,来到关押武氏的牢房。

    武氏果然如邻居妇人所说的,眉清目秀面容姣好,而且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冒头的样子。

    见来的是前几天抓了自己的那位年轻官差,武氏连忙跪倒磕头:“青天大老爷在上,民妇真的没有杀人,民妇是冤枉的!”

    “武氏,我有些问题要问你。”唐君莫被她一哭有些慌,后退一步避开她要抓自己裤脚的手,“你需据实回答。”

    “是!民妇一定据实说!”

    “我这几日走访,皆说葛东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三十多岁才娶妻,且脾气不好对你跟三个孩子动辄打骂,可是真的?”

    武氏咬着下唇,点头:“回官爷的话,是。”

    “你二人相差十八岁,结婚时你年方十六,在村里出了名的漂亮懂事,可是真的?”

    “……是真的。”

    “你嫁与他,是因为之前出过事,不得已才嫁给他。”唐君莫蹲下身子,漂亮的桃花眼在昏暗的监牢里出奇地亮,“何事?”

    “这……”武氏愣住了,低下头不再言语。

    “伍氏,你要说实话,我们才好查案。”李靥也蹲下来,她不觉得眼前这个柔弱美丽的女子是凶手,“早日洗脱嫌疑,才能早日回家。”

    “好,我说,我打小就是村里最好看的,十三四的时候就已经有媒人上门说亲,都是好人家的郎君,勤勉好学的,踏实肯干的,都有。”伍氏轻声说着,眼里渐渐发出光彩,仿佛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爹娘只我一个女儿,跟眼珠子似的那样疼,总说不急着嫁,让我在家多待几年,多陪他们几年。”

    “后来为何又早早嫁了?”

    “也怪我,十六岁生日那天吃完娘亲手幹的长寿面,我想去摘些花来做花环,村外野花又多又漂亮,我一路摘着,越走越远,等到了花丛深处的时候,突然一个蒙面人蹿出来,就把我……把我……”武氏湿了眼眶,慢慢匍匐在地上,“我反抗,挣扎,呼救,但离家太远了,实在太远了……”

    唐君莫跟李靥对视一眼,两人都不忍心再问:“那人……是谁?”

    “不知,我后来晕了过去,再醒来就看到阿娘抱着我哭,爹爹也在一旁掉眼泪,再没几天我便嫁了……”

    “就因为这事嫁给个比你爹年纪还大的老光棍?”唐君莫不解。

    武氏奇怪地看他:“不然呢?”

    唐君莫被噎住,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气得站起身来。

    李靥接着问道:“葛东顺喜欢喝酒?”

    “是。”

    “你平日给他买酒吗?”

    武氏摇头:“家里的钱都在他那里,酒都是他自己买,我、我没钱。”

    “家里供的娃娃可是从圣母观求的?”

    “是,我生完大丫头之后他便去求了,一直供在堂屋,但求来之后生的也都是丫头,前些时日他又喝醉了发酒疯,说泥胎无用,拿去门口摔碎了。”

    “摔碎之后呢?”李靥想起那日自己在供台前找到的娃娃,“你们又买了新的?”

    武氏却否定:“摔碎之后他只说再也不信了,供台一直空着,没有再去请。”

    “一直都没有吗?”

    “失火前一天晌午,民妇临去亲戚家帮忙之前供台还是空的。”伍氏仔细回忆道,突然一惊抬起头来,“是不是泥娃娃显灵了?是泥娃娃杀了他?”

    第40章 泥人(五)

    时值正午, 暖融融的阳光晒进院子,又渐渐偏移到值房门口的大方桌上。

    尚少卿坐在书案前,看几眼公文, 再看看手边的糖罐, 又朝外张望一番,肚子咕噜噜直叫。

    说好晌午要来给自己送荷包饭,眼瞅着午时都过了还不见人,说话不算话的家伙。

    他摸摸饿瘪的肚子,暗自琢磨这会饭堂还有饭没有。

    门外春和提了两个馒头进来:“主人, 饭堂只些残羹剩菜的, 都凉透了, 我让厨房给您重新炒两个菜吧。”

    “不必, 我吃馒头就好。”尚辰洗了手,拿过馒头啃一口,不经意道, “唐寺正跟白公子哪里去了?”

    “一早就出去了, 刚才回来借了辆马车走, 说是要去城外查案子, 李娘子跟吴娘子也在。”春和回禀,“还一个书生,是上次那个姓任的秀才。”

    “他们去城外了?”

    “是。”

    “知道了。”被放了鸽子的尚少卿啃着干巴巴的馒头,不爽。

    春和行礼出去,暗自叹气:大理寺果然公务繁忙, 主人忙得饭都顾不上吃,脸都饿青了。

    ***

    离东京城不远有个小村庄, 名曰石头村,武氏的娘家就在这里。

    “要我说叶子就是好心, 武氏让你来看看她三个孩子,你就当真来啊?”唐君莫边赶着车,边回头冲车厢里絮叨,“再给我剥个橘子。”

    “她哭得凄惨,实在不忍心。”

    李靥剥好一个橘子给他,“唐小郎君还不是第一个跑回大理寺借马车?”

    “小爷是为了查案!”

    “没想到还真让任秀才猜对了,武氏之所以嫁给葛东顺,是因为失了贞洁。”吴思悠拍拍任海遥,“不愧是写小报的啊,知人情懂事故。”

    任海遥乐呵呵地抄着袖子:“吴娘子谬赞。”

    白泽琰还是一脸严肃:“武氏可怜,替她去看看孩子白某没意见,之后呢?要如何查?”

    “我问过武氏,她说去亲戚家帮忙之前供台上还没有娃娃,所以娃娃是后来买的,只是不知是葛东顺买的还是旁人买的,若是旁人的话,嫌疑很大。”李靥说道。

    吴思悠点点头:“凶手将葛东顺糊进泥里,就是想让大家误以为是娃娃杀人。”

    “所以咱们明日去圣母观问问,葛东顺到底拴过几次娃娃。”李靥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副画像给众人看,“这是根据剪子巷居民的描述画的葛东顺,拿着画像去问就方便多啦!”

    画上之人尖嘴猴腮、面貌丑陋,与年轻貌美的伍氏实在不般配。

    吴思悠看了一眼嫌弃道:“好丑,还不如熟了好看呢。”

    “所以我就说武氏想不开,失了贞洁怎么了?失了贞洁就随便找个什么猫猫狗狗就要嫁出去?”唐君莫想起来还是愤愤,“好好的姑娘,可惜了!”

    白泽琰难得赞同他:“白某也觉得,武氏是受害者,不该妄自菲薄。”

    任海遥看看两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官爷,聪明地不做声,倒是吴思悠感动地差点哭了,掐了李靥一把,小声道:“白公子心肠真好!”

    “他心肠好你掐我做甚?”李靥疼的龇牙咧嘴,“人言可畏,积毁销骨,尤其是在这种偏僻的小村里,武氏父母的做法虽不妥,也是无奈之举。”

    马车在村口停下,几个人下了车,将马拴在一棵大树下,然后按照武氏的描述,很快找到了门口有个小木马的武家。

    今日天气不错,木马前围了三个小女娃,大的约摸七八岁,小的两三岁,三个人嘻嘻哈哈地你骑几下我骑几下,一旁有个四十上下的妇人端一壶水笑着看着,见哪个小娃闲下来了就拉过来喂几口。

    “多喝水不生病,玩够了咱们就回家,姥爷的糖饼快烙好了。”

    见有人来,妇人抬起头:“几位是——?”

    李靥上前轻声问道:“这里可是武氏的娘家?”

    妇人点点头:“是武家没错,您是?”

    “武氏安好,让我来看看三个孩子。”

    “您、您是官府的人?”妇人慌着直起腰,手里抱着壶不知如何是好,头一低就要跪,嘴里唤着孩子们,“招弟、来弟、盼弟,快跪下,给几位郎君和娘子磕头!”

    “不必如此。”李靥双手搀住她,“我只是受人之托。”

    武氏在牢房里哭的凄惨,一直央她去看看自己三个可怜的孩子,她心下不忍便应了,这才来了石头村。

    “小娃们,糖饼烤好啦!”院子里飘出一阵香气,一位跟妇人差不多年纪的男子端了一盘饼走出来,看眉眼倒与武氏有几分相似,唐君莫低声在李靥耳边提醒说这是武氏的父亲武海。

    男子见了唐君莫不由一愣,“官爷?”

    “当家的,这几位说是来看看孩子。”妇人小声惴惴,“你说他们为啥要来看孩子?是不是英娘她……?”

    “你胡思乱想啥呢,我说过英娘无罪,咱安心等着便是。”男子说着把饼交给妇人端着,朝众人行了个礼,转身回去了。

    妇人有些尴尬,赔礼道:“当家的因为姑爷的事心情不好,态度冷淡了些,各位官爷娘子包涵,民妇给各位赔罪。”

    “无妨的,我们就是来看看孩子,孩子好就行。”李靥摇摇手表示没关系,后退几步跟其余四人站在一起,看妇人给孩子们分糖饼。

    最小的那个拿过糖饼咬了一口,拉拉妇人衣角奶声奶气地问:“姥姥,娘呢?”

    “你们娘去帮人干活了,忙完就回来。”

    另外两个也仰起脸来问:“娘啥时候能回来?”

    老妇人将小的抱在怀里,又揽过两个大的:“很快了,你们都好好吃饭睡觉,等英娘回来,咱们就一直在一起了好不好?”

    “姥姥,英娘是谁?”

    “英娘就是你们的娘啊。”老妇人笑着笑着眼里就蓄了泪,“也是姥姥的宝贝女儿。”

    几个人看得不忍,吴思悠抹抹眼角,小声道:“咱们走吧。”.

    几个人默不作声往回走,心情都不太好,李靥走几步就回头看看,若有所思。

    “叶子可是觉得哪里不妥?”吴思悠问。

    “是有些不妥。”李靥皱眉,“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总觉得奇怪。”

    一直没出声的任海遥插言:“女儿惹了人命官司被押在大牢,当爹的居然不急不躁,笃定女儿无罪,这态度耐人寻味哪。”

    “你这样一说还真是,官府还没判呢,怎么就无罪了?”唐君莫摸着下巴,“就算是再相信自己闺女,也不该这么淡定啊——莫非他知道凶手是谁?”

    白泽琰转身:“把武海抓回去吧!”

    “哎哎哎姓白的你别冲动!”唐君莫连忙拦住他,正拉扯之际,就见村口又出现一队人马,动作迅捷地包围了一处宅子,看打扮应是京师兵,为首马上一人着武官服饰,剑眉星目,高大英武,是前段时间为了自己弟弟跑去南风馆卧底的沈羽。

    “李娘子,好久不见。”沈羽看见李靥,高兴地跳下马打招呼,“这么巧。”

    “沈郎君万安。”李靥行礼,见他一身袍甲,不禁凝神细看,“这是……步军司的制式?”

    沈羽见她认出来了,展眉一笑,重新抱拳道:“侍卫亲军步军司都虞候沈羽,问李娘子安。”

    “原来是沈虞候,小女子有礼了。”

    “沈羽这厢有礼。”

    唐君莫打断了礼来礼去的两个人,拉过白泽琰勾肩搭背笑道:“沈二郎,你眼里只能看见叶子,看不到我们是不是?”

    “没大没小的,当心我告诉唐会长。”沈羽被说的有点不好意思,转身向一旁的白泽琰打招呼,“白公子也在。”

    李靥好奇:“你们认识?”

    “沈大侠可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剑客,手里那把凤钧剑便是司空来了也不遑多让。”唐君莫跟她解释,“云中剑来若惊鸿,举世无双沈望城。叶子听过这句话没?”

    “原来沈虞候就是闻名江湖的云中剑客沈望城吗?”任海遥挤过来激动不已,稀罕地围着沈羽转来转去,“小生不在江湖却对江湖向往已久,云中剑客武功高强行侠仗义,忠肝义胆义薄云天,是位名扬四海的大侠!”

    沈羽谦虚几句,期待的眼神望过来:“李娘子听过吗?”

    李靥摇摇头,接着又笑起来,唇角牵出两个浅浅梨涡,可爱又明媚:“之前是没听过的,现在知道了。”

    她说着又噙着笑轻念一遍,“云中剑来若惊鸿,举世无双沈望城。”

    沈羽也笑起来,笑声爽朗:“正是在下。”

    “沈虞候此来有公干?”

    “秋闱放榜在即,赶考的未走,捉婿的又来,加上看热闹的,提前进城卖年货的,东京城流动人口比平时不知多了几倍,步军司除了协助大理寺巡街,还要查封私酒坊。”

    沈羽说着朝被围起来的宅子努努嘴,“这里便是一处。”

    “我朝确实榷酒,私酒坊……“李靥看着被带出来的酒坊老板,突然想到了什么,“沈虞候,我能去跟酒坊老板聊几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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