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算计(八)【已修】

    今日一早, 东京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两件事,一是昨晚小春鹤酒馆来了个神秘的云游道士,神机妙算, 料事如神, 给酒馆大半数客人都算了命,没一个不准的,简直就是活神仙。

    第二件也跟算命有关,据说昨日秘书少监赵南叙跟未婚妻也在酒馆吃饭,正巧被活神仙看到, 铁口直断两人是前世孽缘今世偿, 人财两空哭断肠。

    也不知是谁先传出去的, 反正今早街上孩童蹦蹦跳跳, 唱的都是这两句。

    沈羽沈虞候下朝路上听到,打听清楚缘由之后不知为什么就高兴起来,乐呵呵哼着小曲, 喜气洋洋的样子倒像是遇到什么大喜事。

    同行的尚少卿对他这种幸灾乐祸的行为很鄙夷, 思索了下, 进糖铺买了兜糖果, 叫过路边几个唱歌谣的小孩:“歌谣谁教的?”

    几个小孩你看我我看你,为首一个女娃娃站出来拍拍胸脯,奶声奶气:“我们都是讲义气的好汉,才不会出卖大姐姐!”

    尚辰忍俊不禁,“要不要吃糖?”

    “我们只是想请几位好汉吃糖。”沈羽也跟过来, 抓了块糖剥开放进嘴里,砸吧出很好吃的声音, “好汉,大姐姐漂亮吗?”

    “大姐姐可漂亮啦, 就跟仙女一样!”女娃娃说了两句停住,生气地瞪他,“不告诉你!”

    “不必理会他。”尚辰将一兜糖递过去,努力和颜悦色,“你只要告诉我,大姐姐腕上是不是有个小铃铛?”

    女娃娃盯着眼前一大兜五颜六色的糖果,摸着头上的小发揪揪想了很久,大姐姐只说不要告诉别人她的样子,可没说不能告诉别人她手腕上栓了个小铃铛。

    没说,应该就是可以吧?

    她想着,点点头:“嗯,有个叮叮当当的小铃铛。”

    尚辰道声谢,将糖果给了她,起身上马。

    沈羽也跟着上马,追上去与他并行:“歌谣是李娘子教的?”

    “……”

    “她手腕上有个缀着铃铛的香囊,紫色的,对吧?”

    “……”

    “她不想嫁?”

    “沈虞候。”尚辰被烦了一路,终于在快到大理寺的时候勒住马,“步军司不在这边,而且这是靥儿的私事,与你何干?”

    沈羽一时被他问住了,沉默半晌,抿抿唇:“沈某的意思是婚姻大事强求不得,你又是她义兄,若小娘子真的不想嫁,也别勉强,万一有比赵家更合适的呢。”

    他说着抬手指指自己,红着脸,“比如——嗯?”

    尚辰不可置信地瞪了他半晌,骂了句荒唐,一拨马头走了.

    城外琼林苑向西不远有座道观,名叫玉仙观,供的是南华真人。

    道馆很小,香火也不旺,后院静室里,一炉白茅香烟柱袅袅,有三人正在喝茶。

    “这是余款。”李靥将一个钱袋放到桌上,轻轻推到对面,“道长数数。”

    昨日在小春鹤酒馆大出风头的道士一改仙风道骨的模样,拿起钱袋掂几下,乐呵呵揣进怀里:“不必数了,善女子给的定不会错。”

    “不过你昨天那几个成语用的可是不怎么样啊,什么乱七八糟的?”吴思悠轻敲几下桌面,“也就是叶子心善好说话,若是我,这余款铁定是要扣掉的。”

    “贫道就这点学问,能想到的成语也就那么多,再者昨晚那位赵官人也没按咱们预先想好的那样来,走得太急太快,编好的词险些没说完,也是多亏我嘴皮子溜,换个人只怕真的来不及。”

    道士拿起茶壶给李靥和吴思悠的茶杯倒满,“当然,二位若是下次再有委托,贫道可以算便宜些。”

    他是玉仙观的观主,道号凌尘,因为观中香火太差,平日里都靠着在圣母观给人拴娃娃来赚钱养活观里的七八个小道士。

    上次因为剪子巷泥人的案子几人相识,李靥想要谋划着让赵家主动退婚,第一个就想到了他。

    关于如何退婚,李靥想了很久,虽说赵南叙去了凝香阁喝花酒,但怎么向哥哥开口是个大问题,若说自己跟过去亲眼见了,亲退不退得成暂且不提,单是偷偷摸摸跑去青楼这一项,一顿戒尺是免不了的。

    所以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从两人八字不合这处下手最为稳妥,她故意让凌尘道长往严重里说,说两人姻缘不合天冲地克,强行成婚要死于非命,虽说哥哥不信这些,但这种近乎诅咒的话传到耳朵里,为了自己妹妹的安危,也是要细细琢磨一番的。

    何况赵家还有个爱子如命的赵母,若是听到了,还不得闹下大天来。

    而且赵南叙也是出了名的大孝子,昨日听到亲人横死四个字的时候脸都青了,直到送她回家都不发一言。

    如此看来退亲一事,指日可待。

    她越想越高兴,笑眯眯地举起茶杯:“合作愉快!”.

    告别凌尘道长,两人出了道观,因为吴思悠那辆金光闪闪的马车过于扎眼,所以特意停到了一里开外的泊马驿,路程不远,阳光又好,两个姑娘一个蓝色斗篷,一个红色斗篷,肩靠着肩慢悠悠走着。

    “思悠,这是给你家下人的,谢谢他们帮忙。”李靥掏出另一个钱袋。

    昨日小春鹤酒楼的客人一半都是吴府家丁,要成亲的青年是门房丁小虎,有四个女儿的矮个汉子是家丁刘二,其余还有什么护院洒扫粗使丫头,俱都换了衣服扮做客人配合着,凌尘道长的占算才能百算百灵。

    “你怎么老是这么客气,那是我的人,发月钱的时候让管家多发他们几吊便是。”吴思悠将钱袋推回去,“再说了,我爹可是东京城首富,被个小娘子打赏府里下人,他老人家还要不要面子了?”

    见她执意不收,李靥倒也没勉强,只将钱袋又收起来,点点头:“好吧,那等我有时间了,给他们每人画幅小像,算作谢礼。”

    “这个好,他们一准高兴,对了,刚刚我没来得及细问,昨晚赵少监情绪如何?”

    “看不出来,就是不说话,脸色阴的跟什么似的,大约是往心里去了。”

    “你觉得能成吗?”

    “嗯——”李靥也不确定,“一次肯定够呛,最好多来几次,但我暂时想不出什么好点子,且等等看呗。”

    “那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去如意楼吃好吃的吧!”

    “唔,还是算了,我要去大理寺,昨日答应义兄去找他,若是不去,估计又要生气了。”

    “尚少卿还会生你的气?”吴思悠怀疑地侧目,突然福至心灵,“哦——你没钱了!”

    李靥被她戳穿,气得用肩膀撞她:“是啊是啊,如意楼那么贵,总不能次次都让你请!”

    “沈虞候不是刚结了请咱们破案的酬金?”

    “沈大哥的酬金,小报的抽成,还有之前给大理寺画像也挣了些,加上义兄中秋给的彩钱,数额是不小。”李靥一笔一笔记得很清楚,“先是在青婆婆那里订了车银丝炭,余下大半与你合伙买了宅子,然后又雇了凌尘道长演戏。”

    她唉一声:“花光了。”

    “嗐,这还不简单,钱花光了再挣便是。”吴思悠挽起她,“那便不吃如意楼,你请我在路边吃碗馄饨,吃饱了,咱再合计合计怎么赚钱!”

    ***

    晌午过后,少卿值房,发了半日呆的尚少卿终于等来了他相见的人。

    小姑娘看起来很高兴,脸蛋红扑扑的,双手捧个点心盒,进门就扑到书桌前,连声喊着义兄。

    “义兄万安!吃午饭了没?”

    “嗯。”他应了声,拿起笔,开始批改一字未动的卷宗。

    “义兄义兄,我刚刚跟思悠吃饭时,想到一个赚钱的好法子,要不要听?”

    少卿大人眼皮都没抬:“说吧。”

    “上次帮沈大哥破案,我们探案小分队出师大捷,也给了我启发,是不是可以挂个牌子,专门帮人探案?”

    “当然像今次的杀人案还是应该由官府查的,就查查其他一些官府不管或者管不过来的事情,什么寻人啊,调查啊,搜集证据啊,您觉得如何?”

    “嗯。”

    李靥觉得不对劲,更向前爬了爬,歪着头去观察他的表情:“义兄怎么了?是不高兴了吗?”

    尚辰抬眸,看着面前一脸担忧的小姑娘,欲言又止。

    他有一肚子话想问她 ,比如昨晚小春鹤酒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算命的道士哪里来的,又或者今早街上唱歌谣的孩童所说的大姐姐究竟是不是她,还有沈羽,他们究竟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会对自己说出那番话?

    其实他最想问的,是小姑娘对与赵家这桩婚事究竟满不满意,想不想嫁。

    可千言万语从何问起,是个难题。

    “义兄是为了公务烦恼吗?”李靥见他沉默不语,干脆将刚刚提过来的点心盒打开,“这是沈大哥给我的,说里面是我喜欢吃的点心,我喜欢吃的点心可多啦,你猜是桂花糕呢,还是海棠酥?又或者是碧涧豆糕跟荔枝饼?”

    她笑出两个小梨涡:“不管是什么,我都分给义兄一半!”

    尚辰也被她的情绪感染,眼底升起暖意,接过盒盖放到一边,看向盒里的点心。

    不是桂花糕,也不是海棠酥,不是市面上普通点心的任意一种,胭脂色的糕点小巧玲珑,似女子的口脂,又似眉间红点,糕点旁还有张撒了金粉的花笺,上书精致秀气的三个簪花小楷:凝香阁。

    第52章 算计(尾声)已修】

    新鲜的花鲢杀好处理干净, 一剁两段,鱼头部分对半切开,淋上黄酒, 再均匀抹一层细盐, 腌制一刻钟。

    锅内放油烧热,将鱼头放进去两面煎至金黄,沿锅边淋入黄酒,烧干。

    李靥切了几片姜丢进去一起烧,然后又把一大壶热水倒进锅里, 水开之后换了砂锅, 把豆腐也放进去, 添了两把柴, 坐在小板凳上发呆。

    昨日沈羽给了她一盒点心,说是她爱吃的,她没细想便提着去了大理寺, 谁知那点心竟是凝香阁的凝香糕。

    义兄看见凝香阁三个字就变了脸, 她又实在无法在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少卿面前解释自己为什么爱吃凝香阁的点心, 干脆落荒而逃。

    好在他没追来, 但她也没敢再出门。

    “沈大哥这个笨蛋,哪有这么明目张胆送青楼点心的!”她愤愤地又往灶里扔几根柴火,“害死我了!”

    火烧的旺,锅里鱼汤咕嘟咕嘟沸腾着,渐渐变成了奶白色, 散发出诱人香气,她转头望望门外, 哥哥说今日要回家吃饭的,怎么天擦黑了还不见人?

    鱼汤煮了两刻钟, 豆腐都煮成了蜂窝状,直到四菜一汤端上桌,李栀才带着一身寒气踏进家门。

    “哥哥回来啦!”李靥高兴地扑过去,“今日好冷的,快来喝碗鱼汤暖暖。”

    她话说一半突然僵住,望向哥哥身后的高大身影:“义、义兄?”

    “正巧碰见,便叫了来家里吃饭。”李栀将斗篷交给九官,拉着妹妹坐下,“丹景也坐。”

    尚辰也解了斗篷,撩袍坐下:“叨扰了。”

    他说着,定定看向跟受到惊吓的小猫一样坐立不安的小姑娘,意有所指,“靥儿一天都未出门,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是鱼汤……还有几个小菜,不、不成敬意啊义兄。”

    李栀被自己妹妹逗乐了:“怎的突然客气起来了?快给你义兄盛一碗。”

    “义兄喝汤。”李靥哆哆嗦嗦盛一碗给他,又给哥哥盛了一碗,乖猫一样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好,一言不发。

    “嗯,鱼汤好香,一闻便知是靥儿的手艺,可是有日子没喝到了。”

    “我前段时间只顾着玩,时常不在家,是我不对。”李靥抬眼瞧瞧对面端坐喝汤的义兄大人,再看看明显瘦了的哥哥,低头忏悔,“之后不会了,靥儿每天都在家给哥哥做好吃的。”

    司空宫主说了,哥哥的病要靠养,每天吃饱穿暖按时服药,养一个冬天就能大好,寒冬将至,她要放下一切,专心照料哥哥。

    “哦,那感情好。”李栀慢条斯理喝了几口汤,笑眯眯的,“鲜果小报不办了吗?”

    “什、什么小报?”李靥冷不丁听他提起,吓得手里调羹啪嗒一下掉进碗里,惊恐地瞪大眼睛。

    “鲜果小报最近风靡一时,闲暇时粗略浏览过几份。”李栀接过孙嫲嫲递来的帕子给她擦溅到脸上的汤,“我再两耳不闻窗外事,自己妹妹写的文章,画的画,总是能认出来的。”

    “唔,还是瞒不过哥哥。”

    “写文章又不是坏事,喜欢写便写,还有帮大理寺画像,只要靥儿喜欢,都可以去做。”

    “真、真的吗?”

    “自然,丹景跟我说,你画的像可是帮了他不少忙呢。”李栀说着笑看了好友一眼,“有你义兄看着你,我放心。”

    一顿饭吃下来,有说有笑,倒也不尴尬,吃饱后李栀要去书房处理完手头最后一点公务,嘱咐妹妹送送尚辰。

    李靥磨磨蹭蹭不肯送,捧一碗鱼汤喝了小半个时辰,对面义兄大人老神在在地坐着,一副你不送我我就不走的样。

    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厚脸皮了,李靥又喝一口已经凉透的鱼汤,仗着这是自己家,胆肥道:“义兄已经是个大人了,可以自己回去的吧?”

    尚辰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起身:“天色尚早,我去找昭延兄聊聊祭祀用的点心。”

    “哎,别别别,我送您!送您!”她慌得放下碗追过去,小手拉住他腰带,被瞪了一眼又赶紧松开,“还是别打扰哥哥了,呵呵。”

    她说着,又跟小太监似的弓着腰,做个请的姿势:“少卿大人请——”

    少卿大人无语地看她一眼,迈步出了饭厅。

    ***

    月色朦胧,巷子里静悄悄没一点声响,李靥背靠墙站好,像个犯了错被先生责罚的学生,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尚辰站在她对面,倒真像个清冷雅正的夫子,只是看起来脸色不是太好,薄唇抿成一条线,本就棱角分明的下颌骨也跟着绷起来,少见的严厉。

    他问了几个问题,小姑娘一个也不答,就只是闷着脑袋靠着墙,小手背在身后,又犟又怂。

    他看着看着心就软了,轻叹一声:“罢了,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但那种地方鱼龙混杂,往后还是少去。”

    “嗯。”她嗫嚅着答应一声,点点头,“记下了。”

    “回去吧。”

    李靥如蒙大赦,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发现义兄还站在巷口,瑟瑟寒风中的高大身影看上去有点寂寥,有点……失望。

    是对她失望了吗?是以后都不想管她了吗?是不是觉得她去了那种地方,再也不是好女子了?

    她当下心乱如麻,数个让她惶恐害怕的想法在脑海中闪过,干脆一跺脚又回去。

    尚辰目送着她,若说之前还有些生气,如今就只剩酸涩与无力,说起来他也不是她的谁,兄长不是兄长,朋友也非朋友,巴巴贴过去,又小心谨慎保持应有的距离,这似是而非的感情是进是退,是亲密是陌生,全凭小姑娘说了算。

    “义兄!”李靥怕他走掉,急急喊了两声跑到跟前,不由分说扯住他袖子,一口气说道:“我不是不想告诉您,只是有些事情现在还不能说,我也没有跟沈大哥约好,是他去调查丁勇的事情恰巧遇见了而已,您信我!”

    她说着又靠近一些,仰起小脸恳切道,“去凝香阁是我不对,以后不会了!”

    尚辰愣了一阵,点头:“我知道了。”

    “您不要生气,也不要不理我,我以后再也不逛青楼,再也不乱跑,也不乱吃点心了!”想象力丰富的她脑补着义兄生气以后不理自己的画面,越说越难过,竟低声呜咽起来,“呜呜呜是我错了……”

    “我没有生气。”尚辰也不知她怎么突然就变了个态度,顿时又心疼又好笑,低头给她擦眼泪,“不哭啊,义兄没有生靥儿的气。”

    “那您还管我吗?”

    “你喜欢我管你吗?”

    “喜欢!虽然您很啰嗦,又古板 ,可我很喜欢!”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大约是重生之后秘密压在心头太重太久,又或者满腔爱意无处宣泄,只能借着汹涌而出的泪水,以这种方式告诉他,“我喜欢!喜欢!喜欢!”

    “好,喜欢喜欢,义兄也喜欢照顾靥儿。”他的声音温柔清润,带着致命的吸引力,让她离不开,戒不掉。

    “那您以后不可以那么凶地瞪我。”

    “好。”

    “也不能叹气,也不能拿告诉哥哥来吓唬我。”

    “好。”他整颗心都泡在小姑娘眼泪里,就是再提千百个要求也会无条件答应,“靥儿还有什么要求?”

    “还有——”她泪眼朦胧地抬头,望着面前如月光般清俊,却又独独对她柔声细语的男子,鬼使神差说了句,“义兄抱抱。”

    万物静默,只剩下如雷的心跳,天上云彩也掩住了朦胧月光,半晌,李靥在一片漆黑中低头,将下唇咬出深深的齿痕:“我、我的意思是……”

    她话没说完,对面那个迟迟未动的身影蓦的覆了上来,清冽的松竹香铺天盖地,将她拢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好,抱抱靥儿。”

    他并没有完全贴过来,只弯下腰,双臂将哭个没完的小姑娘轻轻环住,像小时候那样轻声哄着:“乖,不哭。”

    克制有礼。

    可李靥觉得这样就很满足,她不敢去回抱他,只双手捧在胸前,食指偷偷戳着他衣服上的刺绣,哼哼唧唧:“要吃糖葫芦,两串。”

    “我现在去买。”

    “这会儿不想吃,明天才想吃。”

    “那我明日放衙后买了,给靥儿送来?”

    “要一串普通的,一串豆沙的。”

    “好。”

    “义兄……”

    “嗯?”

    “您明晚在这里吃饭吧。”她抬头,哭过的眸子亮晶晶的,带着小算计的狡黠,“反正也要送糖葫芦的,好不好?”

    她想每天见到他,只要他在,呼吸都是蜜糖味。

    有脚步声自巷口传来,两人皆是一惊,慌乱中各自退了半步,红云爬上脸颊。

    “不、不哭了?”尚少卿难得结巴。

    李靥捂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夜空的星星一样眨呀眨:“嗯,不哭了。”

    “那我走了。”

    “嗯,义兄慢走,明天——”

    “明日傍晚来吃饭,带两串糖葫芦,一串普通的,一串豆沙的。”他在夜色中弯起眉眼,“都记下了。”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他都要刻苦铭心地记下。

    等她坐上花轿,开启另一种人生,他会祝福她,远离她,会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想念一次要吃两串糖葫芦的小姑娘,直至终老。

    第53章 立冬(一)

    要说这十月的天变起脸来也不比六月差, 昨晚盖被子还嫌热,今早就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丝被风一吹冰碴子似的凉, 直往人领子里钻, 一众刚散早朝的文武百官皆是抱着肩缩着脖子,哆哆嗦嗦边走边抱怨这说冷就冷的天气。

    李栀裹了件极厚的斗篷,看那鼓鼓囊囊的厚度大约是能抵两床被子,早上来的时候同僚们还都笑他带了被窝来上朝,这会见他打着伞怡然自得走在雨里, 又忍不住羡慕起来。

    “我说李学士, 你这莫不是能掐会算?明明四更天出门时繁星满天, 怎的就能披了如此厚的斗篷还带了雨具。”有几个路过的同僚问道。

    李栀裹得像个球, 一张脸还是清风霁月,带点小得意:“都是家妹准备的。”

    旁边为了蹭伞跟他并肩走的尚辰盯着棉被斗篷一直看,满脸艳慕:“靥儿当真体贴。”

    “嗯, 有妹如此, 夫复何求。”

    “这么厚的棉花, 重不重?”

    “可是暖和呀!”

    他显摆的表情赫赫然摆在脸上, 尚少卿一时又羡慕又嫉妒,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紧了紧自己衣服,继续蹭伞。

    倒是李栀主动聊起来:“刚上朝时没看到赵少监,他今日没来?”

    “听说告了假。”

    “原来如此。”李栀点点头, “估计天气不好,染了风寒吧。”

    “听说是为了些其他事。”尚辰想了又想, 欲言又止了半天,干脆直接问, “为了些坊间传言,昭延兄可知道?”

    “是说前些时日云游道士算命的事吧。”李栀叹一声,“其实我也心中犹豫,虽说枯骨死草做不得数,但事关靥儿,心里还是有些打鼓的。”

    他说的坦诚:“双亲去世的早,我一手将靥儿带大,不怕你笑话,我看她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两人走着聊着,皆是满腹心事,孙嫲嫲霜降那日跟尚辰说了赵南叙与表妹二人甚为亲密之事,尚辰开始不信,又叫最擅暗访的冷风去查,最终确定此事为真,据说表妹夜夜宿在赵南叙卧房,同吃同睡,与夫妻无异。

    他先是震惊,继而愤怒,之后则陷入两难,赵家家风不正,上有赵母蛮横无理,下有表妹不知廉耻,靥儿若嫁过去少不得要受委屈,他接连几夜辗转难眠,想直接指出赵南叙并非良人,又担心李靥用情太深,恐她伤心难过,告诉也不是不告诉也不是,只垂了眸低头赶路,脑子里百转千回。

    李栀爱妹如命,云游道士的事情传了好几天,他面上一笑了之,心里却是不安至极,既怕妹妹有丝毫闪失,又怕自己疑神疑鬼误了妹妹好姻缘,兀自长吁短叹。

    前面转弯便要出第一道宫门,有撑着伞的内侍候在那里,见人来了,迎上来道:“尚少卿,奴婢可算等到您了。”

    尚辰停了脚步,这内侍他认得,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当下回礼:“不知公公在此等候尚某何事?”

    “皇后娘娘托我给您捎几句话。”他示意尚辰靠边说话,又对李栀行礼道,“只几句话,李学士稍待。”

    李栀点点头走去另一边,尚辰跟着内侍到屋檐下站定,不解道:“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是私事来的。”内侍笑眯眯的,“您的终身大事。”

    尚辰:……

    见他不说话,内侍也见怪不怪,自顾自聊起来:“这要从哪儿说呢?便从前几日公主殿下来信说起吧,你也知道的,公主殿下就子书小王爷这一个儿子,眼瞅着十八了,自是要张罗着娶妻生子开枝散叶的。”

    尚辰点点头,内侍说的是他的舅母婉宁公主跟表弟子书俊,只是舅母要给表弟娶妻,娶便是了,扯上自己做什么?

    内侍似乎猜出他心中所想,轻声解释道:“子书小王爷打小就视您为榜样,事事处处总爱学着您,如今公主催他成亲,他竟放话说表兄不成亲,他也不成亲。”

    他几句话说的婉转:“公主殿下应是觉得小王爷对您手足情深不可辜负,遂连夜写信给娘娘,又遣了八百里加急送来,希望能全了小王爷望表兄尽早成家的心愿。”

    “劳烦公公回禀皇后娘娘,有娘娘和公主挂念,臣不胜感恩,更是对小王爷如此关心感激涕零,只是臣——没有这个心思。”尚少卿哭笑不得,婉拒道。

    “娘娘知尚少卿一心为公,不是儿女情长之人,所以也不强求。”内侍还是笑吟吟的,不紧不慢,“娘娘为您物色了几家娘子,其中吏部尚书杨尚书的孙女杨梦芝最为合适,杨家娘子今年刚满十八岁,知书达理温柔婉约,您可先相处着看看,若是不成,娘娘也不勉强。”

    尚辰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他爱慕李靥多年,满心满眼都是她,哪能容下旁人:“多谢娘娘好意,婚姻大事臣自有安排。”

    “您安排您的,见见也不碍事。”内侍弯了腰,“皇后娘娘的意思,过几日沈将军寿宴,让您接了杨家娘子一起去。”

    ***

    李府绣楼,新修缮好的地板下埋了地龙,今日天气骤冷便烧起来,李靥烘得小脸红扑扑的,窝在床上不肯下来。

    “这个时节,就该热一壶上好的甜酒,在暖和的被窝里从早上呆到天黑,等天彻底黑了,就可心安理得再从天黑睡到天亮。”她拥着被子听窗外雨声,又滚两个滚到了床边,梨涡深深,“孙嫲嫲,我说的对不对?”

    “那可是对,我们娘子高兴起来,能连着几日不下床。”孙嫲嫲正站在窗边看雨,回头笑道,“多亏了娘子今早坚持让郎君穿那件厚斗篷出门,还戴了伞,不然还真是担心他着凉了。”

    她好奇:“你怎的知道今日一定会下雨的?”

    “因我能掐会算,是个奇女子!”李靥厚着脸皮夸自己,她当然知道今天会下雨,因为上一世的今日气温骤降导致哥哥的病急转直下,晚上便咳了血。

    不过今次不会了,哥哥躲过了秋雨,又吃了司空宫主的药,眼瞧着脸色一日比一日好,原先是个清瘦俊雅的书生,如今竟愈发挺拔英朗,引得那些没出阁的贵门娘子频频示好,风头竟隐隐盖过了东京城第一单身郎君尚少卿,苏姐姐都要吃醋了。

    也不知道义兄今日穿的多不多……她隐隐有些担心,今早应该让哥哥多拿一件斗篷出门的,义兄虽是练武之人,但大概是文官的缘故,看起来没有沈大哥跟唐小郎君结实。

    其实也挺结实的,上次在南风楼抱着他的时候,感觉衣服下面硬邦邦的呢。

    还有前几日巷子口那个抱抱,又暖和,又有力量,又好闻……

    李靥满脑子胡思乱想,配合着地龙的热度,整个人简直要烧起来。

    她正想的起劲,捂着脸在床上乱扭,刚出去不知做什么的孙嫲嫲又推门进来:“娘子,沈家二郎君求见。”

    “沈家二郎君?”李靥坐起来想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说的是沈羽,奇道,“这一大早的,是有事找哥哥吗?哥哥去翰林院当值了。”

    “我说过了,但人家说就是来求见你的。”孙嫲嫲也觉得奇怪,“前几日才听说沈老将军的二儿子回来了,现在是步军司的什么什么——”

    “侍卫亲军步军司都虞候。”

    “对对对,是这个!娘子跟沈郎君很熟?”

    “嗯,算熟吧。”一盒点心换了义兄一个抱抱,此等大恩大德,不熟也得熟。

    所以尽管李靥想不出沈羽大早上来找她做什么,还是利落地穿上衣服挽起头发,踩着绣鞋冒雨去了前院.

    沈羽来过李宅几次,都是在门口,这是第一次进到院里,他一手提了刚出炉的红糖小饼,一手接过小雨端来的茶,好奇地四下打量。

    院子不大,布置倒是清雅秀丽,家中佣人不多,四处都很安静,只廊下横木上一只玄凤鹦鹉见来了人,自顾自说着话。

    “兄台来啦?”

    他瞧着有趣,干脆端了茶凑过去,点头:“嗯,来了。”

    “久仰久仰!幸会幸会!谬赞谬赞!”

    鹦鹉见有人理它,高兴地扑棱着翅膀,“靥儿是傻瓜!靥儿是傻瓜!”

    “你个碎嘴子鹦鹉,又在背地里说我坏话!”李靥刚从浅云筑出来就听到鹦鹉在骂自己,气得从墙角摸根棍子吓唬它,“快道歉,不然打你!”

    “靥儿是傻瓜,靥儿是傻瓜!”

    “你给我闭嘴!”

    一人一鸟站在回廊下旁若无人地对骂,沈羽笑着看着,喝光了手中的茶:“咳,李娘子。”

    李靥这才想起沈羽是来找自己的,连忙放下棍子行礼:“沈大哥万安。”

    她应当是刚睡醒,头发虽然梳过,但是挽的很随意,大约过来时候淋了雨,发丝笼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没有化妆,整个人清凌凌俏生生的,像清晨枝头上刚开的小花。

    其实沈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大哥最近总爱找他聊天,说是闲聊,却是句句有所指,李学士的妹妹是个好姑娘没错,但这好姑娘早就许了人家,李家赵家皆是书香门第,门当户对,这几年上元七夕,总有人看到二人把臂同游。

    郎有情妾有意,又早已定下婚约,名花已有主,再喜欢也只能放弃。

    可他不甘心,赵南叙贪声逐色,流连烟花之地,非是可以托付终身之人,这么好的小娘子,不该受这种委屈。

    他那日跟尚少卿说的话,不是闹着玩。

    “沈虞候找我有事?”李靥见他发呆,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晃,笑道,“是又要画像吗?”

    “不,不是画像。”沈羽否认,将手里的红糖小饼给她,“刚买的,还热着呢。”

    李靥接了纸包,有点不知所措。

    “咳,其实我是来送请帖的。”他也觉得自己这小饼买的莫名其妙,慌着低头从怀里拿出张请贴来,语无伦次地解释,“父亲生辰,邀请了李学士,也邀请了尚少卿,这一份是我专门写来给你的。”

    他说着微微弯下腰,双手递过去,态度恳切,“父亲五十大寿,还望李娘子拨冗。”

    “沈虞候言重了,我一个小女子怎担得起拨冗二字。”李靥见他给得郑重,行了礼双手接过,撒了金箔的请帖上,只写了自己的名字。

    她瞬间有种被重视的感觉,眉眼弯弯地点头,“我一定去!”

    第54章 立冬(二)

    连着两日阴雨连绵, 今日总算放晴,太阳照在水渍未干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赵府上下一众佣人皆是放轻脚步低头匆匆, 大气不敢喘, 倒衬得花厅里赵母的怒吼声愈发响亮起来。

    “逆子!你这个逆子!看你那点出息!”赵母将八仙桌拍的咣咣响,“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肯罢休,啊?”

    “孩儿不敢惹母亲生气,实在是生无可恋,苟活世间无益, 不如早日死了, 您也落个清静!”赵南叙坐在桌前, 头上缠着细布, 有气无力。

    赵母忍不住哭起来:“你这说的叫什么话?娘没了你可怎么活!那个狐狸精就真的那么好?值得你为她去死?”

    “我不管旁人如何看,小靥在我心中就是最好,若不能娶她, 不如去死。”

    “你是聋的吗!那活神仙说的话你当耳旁风是不是!家财散尽亲人横死, 我看你就是从心底盼着你老娘我横死!”

    “母亲大福大贵, 长命百岁。”赵南叙少见的坚持, “算命的胡言乱语根本不可信,退亲一事母亲休要再提。”

    “你——!”赵母气得脸色发紫,抓起桌上茶杯就冲他丢过去,“你真是迷了心窍了!”

    茶杯砸在头上又弹开,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半凉不热的茶混着茶叶兜头泼下,淋湿了赵南叙额头的细布。

    一直站在角落面色苍白的温若蕊走过来, 扑通一声跪倒,不偏不倚跪在摔碎的瓷片上:“姨母, 您不要怪表兄了,外面童谣唱得清楚,前世孽缘今世偿,既是缘分,总是躲不掉的……”

    她说着忍不住嘤嘤啜泣,“定是若蕊的错,是若蕊不知羞耻,才让表兄的良缘便变孽缘,明日若蕊便离开这里,不再回来。”

    听到她要离开,赵南叙竟隐隐松了口气:“此事与你无关,一切都是我错,不过你离开也好,我会给你补偿的。”

    “若蕊不要补偿!”温若蕊摇头,抬起脸来将他望着,泪光盈盈,万千不舍,“若蕊只愿表兄安康,与表嫂恩爱白头,若蕊离开后会寻一处古庙寄身,早晚诵经,与孩子一起祈愿姨母与表兄表嫂身体康健,福寿延绵。”

    “孩子?什么孩子?”赵母表情骤变,“小蕊,你说什么孩子?”

    在两个人的注视下,温若蕊揉皱了帕子,咬破了下唇:“若蕊失言,姨母莫怪。”

    “我问你什么孩子!”

    “是……是表兄的孩子。”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别跪着快起来!”赵母着急忙慌双手去搀她,这才看到她跪在瓷片上,“呀,膝盖都流血啦!快来人,将娘子扶去东厢房郎君那屋歇着,多加几个软垫,再请个大夫来!”

    一群人七手八脚扶走了温若蕊,赵母跟着后面一迭声地喊着小心些,行至门口回头,伸手一指自己儿子:“若蕊现在怀了我宝贝孙儿,你敢再提一句让她走,我就收拾包袱跟她一起回老家!”

    说着一甩手,再不管没头苍蝇一样满屋乱转的儿子,急急跟去了东厢房。

    她不喜欢李靥,这个女子过于聪明又擅媚术,还未过门就将自己儿子弄得五迷三道,将来若入了赵府,必然是个说一不二的主,所以她要留住温若蕊,二对一,胜算才大。

    可若说要让温若蕊做正妻,她第一个不同意,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容貌,温若蕊都跟李靥没法比,何况李栀如今在朝中风生水起,随时都可能高升,到时必然要帮扶唯一的妹夫。

    李栀没有妻儿,只这一个妹妹,这样的人在老家叫做绝户,不吃才是傻瓜。

    而且他那个病秧子的样,顶天再活个十几年,到时财产拿到手,再寻个理由把李靥休了赶出去,再重新给儿子娶个年轻漂亮的又有何难。

    可如今活神仙说李靥是个扫把星,那便要另做计较,成亲是不可能了,她可不想被克到横死,可就算退亲,也得让李家剥一层皮才行。

    赵母皱起眉,眼珠子骨碌几圈,心中有了主意。

    东厢房一阵忙乱,温若蕊被人小心翼翼扶到床上,大夫很快就到了,细细诊过之后告知要好生养胎,她斜靠着铺了几层的软缎靠枕,惶恐地像只无辜白兔:“姨母,我……”

    “都下去吧。”赵母吩咐所有人都离开,坐到床边拉住她的手,慈祥道,“好生养着,什么都别想。”

    “可若蕊是要离开的,表兄不喜欢我,李娘子——也容不下我。”她头一低,眼泪落在手背上,“与其到时被人赶走,不如自己走了体面。”

    “只要我在这个家里一天,就没人能赶走你!”赵母冷笑几声,“那个扫把星,休想进我赵家的门!”

    “可是表兄喜欢,还为了她去撞柱!”

    “他撞死我倒省心了!每日读那么多圣贤书,一点出息都不长,被个女人迷得命都不要!”

    “姨母莫说气话,虽说父母之命最重要,但咱家就表兄一个男子,他若是执意要娶,谁还能拦住?”温若蕊细声细语道,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只是若蕊担心姨母安危,算命这种事都是宁可信其有,若李娘子当真嫁进来……”

    “傻孩子,这世上也就你是真心关心我这老太婆。”赵母抬手给她擦眼泪,凑近了低声道,“其实我刚刚想了个主意,保管那小贱人嫁不进来。”

    “什么主意?”

    “像李家这种世代读书的,最重名节。”赵母说着回头朝门口看看,确定没人之后将声音压得更低些,“找个人睡了她,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这、这可行吗?”温若蕊惊讶摇头,“若是表兄知道了怎么办?”

    “知道又如何?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他会娶个别人睡过的烂货?”赵母扭曲的脸上带着宣泄的快感,咬牙切齿道,“她清高,她书香门第,她看不起我这不读书的老太婆,哼,我倒要瞧瞧,眼睛长在头顶的李大状元妹妹被几个男人轮番睡了,还狂不狂的起来!”

    “总、总归是不好。”

    “这事儿你甭插手,我都想好了,到时小贱人失了贞洁,李栀也没脸把她嫁过来,不光不嫁,还得赔咱家一大笔银子,一举两得。”

    赵母越想越高兴,拍拍自己外甥女的手,“你就好好养胎,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既然如此——”温若蕊咬咬嘴唇,强忍住快要压抑不住的笑意,乖顺道,“若蕊都听姨母的。”

    第55章 立冬(三)

    金吾卫将军沈德海是两朝老臣, 除了喜欢养小妾这个嗜好之外,风评还是不错的,他为官多年, 一手创建了飞羽营, 两个儿子如今也都在朝为官,大儿子沈飞稳重练达,交际甚广,二儿子沈羽虽带了些江湖气,却是豁达开朗, 待人真诚, 回京不久就赢得满朝上下一致好评。

    是以今日寿宴, 上门贺寿的人加起来竟是占了半个朝堂, 沈府门口车水马龙,道贺声欢笑声不绝。

    李靥跟着哥哥一起来,攥着自己的请帖, 摇头晃脑得意得很:“哥你看, 是我的名字呢!不是李栀之妹, 也不是李学士之妹, 是李靥!是我!”

    她举着请帖,不知道第多少次显摆。

    李栀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笑着摇头:“你这话三天说了八百遍,若被旁人听到,还以为你有多讨厌当我妹妹呢!”

    “我才不讨厌当哥哥的妹妹, 只是第一次收到这么郑重的请帖,稀罕嘛!”她今日穿了件梅红色的小袄, 下着墨蓝色百褶裙,蹦跳间裙摆飞旋, 小鸟一样围着哥哥叽叽喳喳。

    李府没有马车,所幸离得不远,兄妹俩干脆用走的,一路说说笑笑走到沈府门口,有相熟的官员上前来跟李栀打招呼,几个人就这么站着寒暄起来,李靥笑意盈盈站在一旁,被相熟的女眷拉了去。

    拉走她的是之前的手帕交,翰林院典籍金河海之女金玉叶,两人一向私交甚好,只是重活一世,李靥选了不同的路,来往自然少了。

    “你最近在忙什么呢?也不跟我联系。”金玉叶抓着她的手摇来摇去,娇嗔道,“该不会是李学士明年要高升,李娘子看不上我这小小典籍之女了吧?”

    李靥低眉浅笑:“最近忙了些。”

    “那咱们可说好了,便是李学士将来做了掌院,咱们也是好友,到时可莫要装作不认得我呀!”金玉叶说着抬手翘起小指,“拉钩!”

    “净讲些不着边际的胡话,无聊不无聊。”李靥笑骂一句,拍掉了她的手。

    哥哥才冠古今,深得圣上赏识,早已内定为下一任掌院,她作为哥哥唯一的亲人,自然是各府女眷拉拢的对象,金玉叶做出此举也在情理之中。

    可讽刺的是上一世哥哥去世,李家坍塌,她在赵府又失宠,金玉叶却是当真做到了自己说的那般,装作不认得她。

    此一时彼一时,人情冷暖,瞬息万变。

    李靥兀自感叹,只听得几声马嘶,循声望去,是尚府的马车停在门口,车帘一掀,一道熟悉挺拔的身影跨下来。

    她高兴地想上前打个招呼,却见尚辰下来之后原地没动,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片刻后先是一只纤纤玉手伸出,接着便打车里出来一位娇娇柔柔的蓝衣女子。

    “那是杨尚书的孙女杨梦芝,听说是皇后娘娘点了名要撮合给尚少卿呢。”金玉叶见李靥看得入神,奇道,“尚少卿不是你义兄吗?你居然不知道?”

    “我不知道。”李靥捂着胸口,只觉得那里像堵了棉花一样难受,“义兄罢了,哪能告诉我那么多。”

    尚辰受了皇后旨意,将杨梦芝接来沈府,这会儿见人安然下了车,便再也不理,只大步流星朝站在门口发呆的小姑娘走去。

    两日未见,很想她。

    李靥见他向自己走过来,慌得后退两步,行礼:“尚少卿万福金安!”

    “靥儿也安。”尚辰在她面前站定,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天寒,为何不进去?”

    他边说边解斗篷,小姑娘今日这小袄真好看,哪里哪里都是最好看,只是看起来单薄了些,千万可别着凉了。

    “对啊,李娘子快进去暖和暖和。”后面杨梦芝追过来,乖乖巧巧立在尚辰身边,温柔体贴,“尚家哥哥也快进去吧,一早就在我家门外等着,一定冻坏了。”

    “义兄进去吧,我等哥哥。”李靥听杨梦芝喊得如此亲密,又听他一早就在杨府门外等候佳人,只觉得心越来越难受,低了头又退一步,喃喃重复,“我、我等哥哥。”

    又一辆马车停下,这次是赵府的,赵南叙下了车,一眼就看到被一群人围着的李靥,兴高采烈走过来,解了自己斗篷给她披上:“小靥,天寒地冻的等在外面做什么?”

    他眼神扫过尚辰手里还未递出的斗篷,看向杨梦芝:“杨家娘子跟尚少卿一起来的?”

    “是啊,是尚家哥哥去接的我呢。”杨梦芝行礼,甜甜地笑,“赵少监对李娘子可真体贴。”

    金玉叶惯会察言观色,见此情景笑道:“尚少卿,人家杨娘子挑理呢,您手里拿着的斗篷还不快些交出来?”

    杨梦芝被她说的红了脸,满怀期待地抬头望向身边高大英俊的男子:“尚家哥哥……”

    李靥只觉得一刻也看不下去,垂了眸转身:“我先进去了。”

    “我陪你。”赵南叙跟她并行,顺势揽住了她肩膀。

    “哎呀,真真是好的蜜里调油呢!”金玉叶见两人转身走了,做出一副很熟的样子调侃道,“叶子啊就是脸皮薄,说什么等哥哥,其实就是在等赵少监。”

    “女儿家总是害羞嘛。”杨梦芝掩嘴轻笑几声,去扯尚辰手里的斗篷,“尚家哥哥,我说的对不对?”

    尚辰回过神来,抿抿薄唇没说话,冷着脸跟了进去。

    ***

    李靥浑浑噩噩进了沈府,只觉心乱如麻,赵南叙连唤了她几声才反应过来:“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清梦茶庄有山有水,是个闲暇好去处,最近还有白狐出没,据说谁能寻到它,便有一年的好福气。”赵南叙紧紧她肩膀,“咱们也去寻寻看?”

    “赵少监不是已经与哥哥说好三日后去那里小住吗?”李靥挣脱几下,轻声道,“我听安排便是。”

    “那咱们一起去寻白狐,你煮茶给我喝,好不好?”赵南叙倒也没有勉强,笑着放开她,“很久没喝小靥煮的茶了。”

    “嗯。”

    “母亲也去,最近外面风言风语很多,我好不容易才安抚好,你可要谨慎些,莫要惹她老人家生气。”

    “啊?”李靥懵了,前几日还听说赵母因为算命之事大吵大闹,怎的这么快就被安抚好了?

    “你也很惊讶对不对?我可是十八般招数都使上才换来这个结果,得来不易,且得珍惜。”

    他看起来特别高兴,伸手捏捏未婚妻脸蛋,“所以小靥也暂时收敛下脾气,顺着母亲些,等顺顺利利成了亲,什么小性子为夫都依着你。”

    “……”

    “怎的不说话?是不舒服吗?”赵南叙见她眉头皱着很难过的样子,不由得担心,伸手摸摸她额头,“没有发热,是肚子疼?”

    “不不,没有,许是早上起太早,有点犯困。”

    “小懒虫,吓死我了。”他点点她的鼻头,又把斗篷给她裹紧些,“犯困就去花厅眯一会儿,那边有几个同僚,我得打个招呼。”

    “赵少监慢走。”李靥木木地低头行礼,再抬头时冷不丁被他在脸上亲了一口,整个人愣在当场。

    “小靥真甜。”赵南叙满意的直起身,表情愉悦,“待会儿宴席上见!”

    他转身离开,李靥呆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抬手在他亲过的位置用力地擦,又把他的斗篷脱下来揉成一团。

    她边擦边走,行至无人处忍不住掉了眼泪:“今日真是倒了大霉,我就不该来!”

    “李娘子说这话就有点让人伤心了。”突然一道声音响起,沈羽从廊柱后闪出来,“今日可是家父寿辰。”

    “沈大哥?”李靥吓了一跳,连忙道歉,“是我失言,您莫怪!”

    她说着就更想哭,真是倒霉,背地里说句话还能被主人家听见。

    “不不不,我没怪你,哎呀,真的没怪你!”沈羽被她哭得心慌,急得团团转,“你别哭啊,别哭。”

    他将小娘子拉到一旁坐下,手忙脚乱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条手帕,干脆从自己袍子上撕了块布条下来,“你,你别哭!”

    李靥本来哭得伤心,这会儿眼睁睁见上好的锦袍就这么白白撕掉一条,竟一时止住了哭声,她目瞪口呆将布条接过来,有点懵:“不、不会被骂吗?”

    “唔,我就说不小心刮的。”沈羽见她不哭了,一高兴又撕下一块,“呐,这条也给你。”

    “我不哭了,您别撕了。”李靥手里攥着两个布条,又想哭又想笑,干脆捂住脸,“别撕了,太浪费。”

    “你不哭,我就不撕了。”

    李靥点点头,象征性用布条擦擦眼泪,有点不好意思:“沈大哥如何、如何在此?”

    “刚刚厨房送来上好的荔枝,居然是新鲜的,我恐被旁人吃光了,便特意装了些,来寻我邀请的客人。”沈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罐打开,里面是一颗颗饱满鲜红的荔枝,纹理细腻,散发着甜香。

    “真的是新鲜荔枝啊!”李靥抹抹眼泪凑过去瞧着,“这个时节很少见呢。”

    她哭过之后带了点鼻音,囔囔的像个小娃娃,沈羽笑着将瓷罐放进她手里:“都是你的。”

    “可你说是给客人的。”

    “是给我邀请的客人。”他看看小姑娘快要被擦破的脸颊,不动声色,“我初来东京城没几个朋友,只邀请了李娘子一位客人。”

    第56章 立冬(四)

    宴席尚未开始, 有专门的花厅供女眷休憩饮茶,尚辰跟李栀找了两趟,没有找到李靥。

    “八成跑去哪里玩了。”李栀倒是不怎么担心, “臣北说跟靥儿是在回廊分开的, 估计是那里风景好想多呆会儿。”

    尚辰眉头微皱,还是觉得不安:“我再去找找。”

    “靥儿这么大了,不会跑丢的,我看你这义兄倒比我这亲哥更小心仔细。”李栀说着眼神一瞟,乐呵呵指着远处道, “这不是来了?”

    尚辰转头, 穿红袄的小姑娘抱了个白瓷罐, 时不时打开看一看, 又对旁边的沈羽笑着说几句,沈羽抱着赵南叙的斗篷,跟着她身后半步的位置, 微微弯着腰, 边听边点头。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 和谐般配, 刺眼得很。

    “哥哥!”李靥看见李栀,欢叫着跑过来,“你吃荔枝没?”

    李栀先是跟沈羽打过招呼,又摸摸妹妹的手,只觉得比自己的还要温热些, 这才放了心:“荔枝?”

    “就是席间客人都有的——”李靥说着疑惑回头看向沈羽,“荔枝呀。”

    “许是数量少, 李学士进来又晚,没吃到。”沈羽笑笑, 面不改色地瞎扯,这荔枝是大理国进贡而来,全府上下就赏赐了这一点,全被他端了,旁人哪能吃到。

    李靥倒是信了,点点头打开小瓷罐,大方地跟哥哥分享:“沈大哥给的,咱们一起吃,是新鲜的呢!”

    “这季节能吃到新鲜荔枝也是稀罕。”李栀拈了两颗,给尚辰一颗,“丹景也尝尝。”

    尚少卿接过那颗荔枝细细端详,如果他没记错,这是大理国昨日才送来的贡品,圣上将其中一筐赏给了护送有功的金吾卫,拿回去上上下下一分,怕是沈老将军跟沈家大郎加起来也就能得这么一罐。

    居然拿老爹跟大哥的赏赐来讨好小姑娘,他无语地瞥了一眼春风得意的沈二郎,低头将荔枝剥开,送到李靥面前。

    “我有一大罐呢,义兄自己吃吧!”李靥并没有领他的情,鼓着小脸断然拒绝,又低头掏出几颗给了李栀,“哥哥再吃些,我先进去了。”

    说着昂首迈步进了花厅,看都不看少卿大人一眼。

    他自有他的杨家妹妹,剥荔枝什么的,不稀罕!

    尚少卿莫名其妙被冷落,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她,一时愣住,倒是沈羽地跟李栀攀谈起来:“听李娘子说,过几日要去清梦茶庄小住?”

    李栀点头:“是,赵少监邀请的,说两家聚聚。”

    “听说清梦茶庄最近有白狐出没,白狐祥瑞,见者皆福。”沈羽见李栀点头,笑道,“正巧在下也想去见识见识,可同行。”.

    宴席是男女分开的,在花厅呆了不一会,李靥就跟着一众女眷在沈府女使的引领下去了偏厅女席,跟贵妇娘子们坐在一起,金玉叶找人换了位置挨着她坐下,巧的是杨梦芝也在这一桌。

    京城的女眷总共圈子不大,来来往往差不多都认得,有与杨梦芝交好的问起今日她跟尚辰一起来的事情,杨家娘子脸儿红红,羞涩默认了大家的猜测。

    “杨妹妹好福气呢。”有熟悉尚家底细的夫人聊起来,不无羡慕,“尚少卿家世显赫,又是瑞王爷的外孙,里里外外哪里都尊贵,你若嫁过去,可真是享不尽的福了。”

    “莫要乱说,皇后娘娘还、还没做主呢。”杨梦芝抿着嘴,笑意却是藏不住,“尚家哥哥今个儿也只是送我而已。”

    “哎呦呦,都点名让他送你了,跟指婚有何差别!”

    杨梦芝羞得用帕子捂住脸:“快别说了,真真羞死个人!”

    李靥冷眼旁观,一口一个糯米圆子,不多时就吃进去大半碗,越吃脸颊越热,本来垮着的小脸悄无声息浮上一丝茫然:这些人又在聊什么?怎的声音越来越远了?

    “叶子?你不舒服吗?”一旁的金玉叶发觉了她的异样,这才看到那碗糯米圆子被她吃了大半,“呀,这圆子是酒酿的,莫不是吃醉了!”

    李靥眨眨眼,觉得有些晕,她拍拍脸站起来:“不打紧的,我出去透透气。”

    “还是我扶你去吧。”金玉叶见她脚步迟缓,赶忙扶住她,两个人踉跄着走了没几步,就被进来的尚辰拦住了。

    “义、兄?”李靥停住脚,抬头仔细辨认了一阵,发现果真是他,冷笑:“呵呵!”

    尚少卿被这句呵呵噎得不轻,皱眉:“喝酒了?”

    “吃了大半碗酒酿圆子。”金玉叶解释道。

    “给我吧。”他把小姑娘拉过来,“我带她去找她哥。”

    “那好,麻烦尚少卿了。”

    金玉叶松了手,重新回到席位,众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小声议论纷纷:

    “尚少卿来干啥,怎的来了又走了?”

    “来找杨娘子的吧,半路碰见李娘子喝醉了,就先扶了去找李学士。”

    “兴许吧,就是看着不像呢。”

    “李娘子不是他义妹嘛,照顾也是应该的。”

    …………

    杨梦芝耳朵里听着这些窃窃私语,眼睛往门口望着,就见两人一路拉拉扯扯,心中不适。

    李娘子是定了亲的女子,这样做,不合礼数。

    “放开我!您这样成何体统!”李靥努力想要甩开钳住自己的手,奈何力气不够,被他一路拉出了偏厅。

    “放开我呀!哥哥不在这边!你放开我呀。”

    尚辰一路无言,只管沉着脸拉着她大步流星地走,李靥挣脱不开,被拽的一路小跑,小声嚷道:“您若再这样我就喊人啦!”

    “你尽可大声喊,把所有人都喊来。”他把她拉到一处无人角落,停下脚步转身,好看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来,不怒自威,“喊。”

    “我、我才不喊。”小姑娘被他一吓,气焰矮下去大半,后退一步靠上了墙。

    她酒意上涌,只觉得墙壁凉凉的很舒服,于是哼哼唧唧拿小脸在上面蹭,“您让我喊,我偏就不喊,反正哥哥找不到我,总会寻来的。”

    然后还不忘斜斜瞪他一眼,娇娇地甩出个“哼!”

    尚辰被她这副态度气得半死,双手抱臂看了她半天:“我今日得罪你了?”

    “哟,尚大少卿家世显赫文韬武略的,我等巴结都来不及呢,何来得罪一说?”

    “你——!”他倒吸一口凉气,“好好说话。”

    “我就是在好好说话呀!”她把脑门抵在墙上,不想看他,干脆面壁。

    “靥儿,你究竟在别扭什么?”

    “没别扭什么啊,您如今身份不同,是被指了婚的人,便是义妹也当保持距离,我之前属于破罐子破摔,巴不得赵南叙退婚才好,您不一样,您又不是破罐子。”

    墙壁冰冷,丝丝缕缕渗入额头,进入身体,凉了她的心,“杨梦芝知书达理,又温柔贤惠,重要的是她父母双全,是个有福之人……跟您很合适。”

    她面冲墙,朝后摆摆手:“您快走吧,当心被人说闲话。”

    小姑娘带着醉意的一番话如巨石入海,在尚辰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他上前一步将兀自面壁的小姑娘转过来,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的眼睛:“说清楚,什么破罐子破摔,什么巴不得退婚?”

    李靥自觉失言,捂着嘴瞪他:“不关您的事!”

    “快说!”他有些急了,俯身靠近,低喝道,“说呀!”

    与之前那个克制温柔的拥抱不同,这次他失了往日的理智,急切地靠过来,双臂撑在她身侧,像要捕获她的牢笼。

    李靥整个人贴在墙壁上,有些失神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他,斜飞入鬓的眉,中正高挺的鼻,那双平日里总是清清冷冷的眼睛,此刻仿佛酝着两团烈火,要把倒映在里面的小小自己燃烧殆尽。

    他的唇,偏薄,也不是跟自己一样的红,而是淡淡的,像清艳的霜。

    两人的唇之间只有一个指尖的距离,近到只要抬抬下巴便能吻到,但又隔山隔海,远到一生都不可逾越。

    她猛然用力将他推开:“我说了与您无关!”

    松竹香气陡然消散不见,下一瞬又围拢上来,执拗地,坚定的,围拢上来。

    尚辰拉住转身欲逃的小姑娘,温声开口:“你说你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便不问,可我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想说与你听。”

    “皇后娘娘下旨,命我今日接杨家娘子来沈府,皇命不可不从,仅此而已。”

    “没有赐婚,我也没有心悦任何人。”

    他自始至终深爱着的,只有眼前这一个。

    温热的触感从被他握住的手上传过来,像肆意生长的藤蔓,自手臂蔓延而上缠绕心间,满满都是他的温度。

    “义兄……”半晌,李靥才从巨大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别扭道,“真的没有赐婚吗?”

    “没有。”

    “唔,我知道了。”她抽出手,仰起小脸看他,“咱接着回去吃饭吗?”

    “你肯理我了吗?”他如墨的眸子望过来,极认真的神情。

    李靥点点头,又用力点点头,见他还是看自己,红着脸轻轻跺脚:“理、理您。”

    认真的少卿大人这才如释重负地松口气:“回去吃饭。”

    于是两人并肩往回走,平平淡淡的交谈间,多了几丝心照不宣的小暧昧。

    “您吃完饭是不是还要送杨娘子回去?”

    “是啊,礼数要周全。”

    “哼!”

    “我也送靥儿回家好吗?”

    “哼!”

    “哼是什么意思?”

    “哼就是生气的意思!”

    “刚刚不是已经好了?为何又要生气?”

    “义兄是笨蛋!笨蛋!”

    第57章 立冬(五)

    去时曲折幽长的回廊, 来时却变得很短,尚辰看着终于裹上了自己斗篷的小姑娘,恋恋不舍:“回去吧, 多吃些。”

    斗篷是尚夫人专程差人送来的, 昂贵且保暖,严格按照尚辰的身形裁剪制作,穿在比他矮了一头的李靥身上,显得又大又长。

    她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童,小心翼翼捧着半边斗篷在怀里, 不时回头看看, 生怕拖到地上弄脏。

    “义兄也要多吃些, 少喝酒。”

    “好。”他弯了眼睛, “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嗯……也要哥哥少喝酒。”

    “好。”

    “还有这个。”她裹在斗篷里,小手窸窸窣窣半天,变出几颗荔枝来, “刚才只顾着给哥哥了, 这是义兄的。”

    尚辰笑着拿起一颗, 剥了壳, 如刚才一般送到她面前,还未来得及说话,小姑娘就低了头,将脸埋在他手心,啊呜一口吃掉了那颗晶莹剔透的荔枝。

    少卿大人僵住了。

    身后转弯便是喧嚣热闹的酒席, 不绝于耳的觥筹交错声瞬间变得遥远,天地间安静到只有柔软唇瓣擦过掌心的轻微摩擦声, 带着凉凉的湿意,像春日清晨沾了露水的花。

    “谢谢义兄, 我吃掉了哟。”李靥自他掌心抬起脸,甜甜地笑,见他呆愣不语,红着脸将手里剩下几颗荔枝塞给他,转身跑回偏厅去。

    酒席已经过半,金玉叶见她回来了,高兴地招招手:“叶子回来了,头还晕吗?”

    “吹了阵子冷风,这会儿清醒多了。”李靥将斗篷脱下来妥帖叠好放在身后,“多谢关心。”

    “这么客气作甚,刚你没来,上了道果子怪好吃的,我给你留了两个。”金玉叶殷勤地端过两个精致的果子,又给她添了杯茶,“吃点喝点,冻坏了吧?”

    李靥抻着小袄袖子给她看:“没关系,我穿的厚。”

    “李娘子这袄面是宫里御赐的料子吧?”有同桌的娘子问道,见她点头,便多了几分羡慕,“都说李学士出了名的疼妹妹,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另一个也凑过来摸:“就是说呢,我们家赏赐的料子都给了男丁跟几位夫人姨娘,再贵重些的便存进库房,哪里轮得到我们。”

    “这斗篷也是上品呢,也是御赐的吧?”

    “这是今年刚时兴的花样,外面是蜀锦,里子是羊毛织的,贵着呢,我哥有一件,宝贝得紧,旁人都不许碰。”

    杨梦芝打刚才就一直盯着那件斗篷瞧,她认得那是尚少卿的,刚才在沈府门口当着众人的面求而未得,如今就这么堂而皇之披在李靥身上,心中难免不忿。

    这会又见大家都围着她吹捧,忍不住搁了筷子,假意笑道:“小袄花花绿绿的真好看,不像我们家,祖父规矩多,从不让穿太招摇的颜色。”

    李靥被她的招摇一词说的微微皱了眉,却还是礼貌回应:“杨府家风严谨,是楷模。”

    “祖父的确教导我们严谨低调。”杨梦芝不由得挺直腰板,微微昂着头,傲然接受了这份赞誉,“衣贵洁不贵华,简单大方便好。”

    她说着话锋一转,看向李靥身上小袄,“不过话说回来,这梅红小袄色彩艳丽,也只有如李娘子这般热情奔放不拘小节的女子可驾驭。”

    这番话出口,火药味顿起,桌上霎时没了动静,刚才还互相笑着打趣交谈的一干女眷全都不再说话,只等被说成热情奔放不拘小节的李家娘子要如何回应。

    李靥正拿起一个果子往嘴里送,还没来得及咬,一顶这么大的帽子就扣下来,她若是就此认下了,今日回去后各家后宅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

    想到这儿,她放下果子,温婉道:“杨娘子言重了,哥哥只我一个妹妹,自然把瞧着鲜艳好看的都给我,且这是宫中赏赐,艳丽与否,也都是官家与皇后娘娘选的。”

    杨梦芝没想到她会搬出圣上,一时不敢再妄言,只闷闷地哼了一声:“李学士年近三十未娶妻,一颗心果然全系在妹妹身上,也不怕人笑话。”

    “杨娘子的哥哥不也是同样年近三十未娶妻?只是那颗心系在哪里我们便不知了,你可回府试着去找令兄讨了料子来,也做件小袄穿穿。”李靥重又拿起果子,咬了一口,突然笑出声,“哦对,令兄富贵闲人,没有赏赐,令、尊、也、是。”

    她一笑,桌上有知道杨家底细的也跟着笑,众所周知,杨尚书年逾六旬还未致仕,除了圣上的一再挽留之外,就是一大家子人都要靠他挣的荫恩过活。

    杨老爷子官居一品,又是阁老,年轻时也是名噪一时的才子,寒门清流的典范,这么一位才情横溢的人物,却有个平平无奇的儿子,杨梦芝的父亲杨光赫考了半辈子科举,屡试不中,全靠着老爹的脸面在六部当个闲散差,而杨梦芝的哥哥则干脆连书都不读了,整日里跟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喝酒打架,调戏民女,除了不务正业,什么都做。

    同样年近三十未曾婚娶,李栀与杨家这位长孙,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杨梦芝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顿时一张脸涨的通红,双目泛起泪来,李靥可不管这一套,吃完果子又去舀鸡汤,哼着小曲悠哉悠哉。

    今日这是在别人家寿宴,总要收敛些,若是平日里有人敢说哥哥一句不好,她可是要撸袖子上去干架的.

    宴席结束,宾客尽欢,除了杨家娘子。

    杨梦芝眼眶红红地跟在少卿大人身后,像个甩也甩不掉的尾巴,委委屈屈带着哭腔:“尚家哥哥,您会送我回家吧?”

    尚辰无奈点点头,看向神清气爽的李靥:“靥儿,我送你回家。”

    “那倒不必了。”李靥把他那件据说很金贵的斗篷团成个团,“我跟哥哥坐沈大哥的车回去,您去送杨家妹妹吧!”

    她笑着,声音清脆,把杨家妹妹四个字咬的极重,跟斗篷一起没轻没重丢给他,转身上了沈羽的车。

    沈羽在车前笑得见眉不见眼:“尚少卿还是送杨家娘子要紧,旁的事就甭操心了哈。”

    李栀喝了酒,打开半个车窗透气,问刚上车的妹妹:“杨家娘子得罪你了?”

    “没啊,她得罪我干嘛?”李靥矢口否认,凑到车窗前去看,就见杨梦芝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垂着头跟着尚辰后面,满头珠翠叮叮当当,时不时就要蹭上他的衣服。

    “你看,俩人还挺般配的。”李栀杵着头饶有兴致看了一会儿,乐呵呵地评价道。

    “可真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呢!”李靥气得刷一声关上窗,“沈大哥,我们走吧!”

    沈羽乐坏了,马鞭一扬绝尘而去,只剩个尚少卿在原地吃了一嘴灰:小姑娘怎么阴晴不定的?自己这又是哪里得罪她了?

    第58章 立冬(六)

    入冬之后东京城一直没下雪, 可天气是越发冷了,护城河畔的青云巷有处小院子,门口木牌写着《鲜果小报》四个大字。

    院子不大, 中间一棵柿子树, 树上零星挂着几个柿子,给萧瑟的冬天平添几分喜庆颜色。

    屋子里倒是暖意融融,小泥炉里木炭劈啪作响,炉箅子上陶壶里的茶正煮着,围着陶壶摆了一圈花生橘子, 还有三个刚摘的柿子。

    “海遥, 柿子烤好没?”吴思悠吸吸鼻子, 抓了把已经烤的酥脆的花生, “好香!”

    “别急嘛,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美味的东西总是需要等的。”任海遥说着, 慢吞吞又给柿子翻了个个。

    李靥捧一杯热茶吸溜着, 百无聊赖:“最近也没案子, 也没人要画像, 日子都变无聊了。”

    “我可是听说李娘子生活有滋有味,沈府寿宴上两句话讲的杨家娘子当众下不来台,回府之后哭到现在呢。”吴思悠分一把花生给她,摇头,“啧啧啧, 她怎么得罪你了?”

    “她说我哥坏话。”李靥放下茶杯,伸手在脖子上比划几下, “被我灭了。”

    “怪不得,就说我们叶子温柔善良, 怎可能会当众把人说哭了?如此看来是杨梦芝活该。”

    任海遥烤好了柿子,拿来两个小瓷碟,分给两个女孩一人一个,建议道:“中午去吃暖锅怎么样?今日这么冷,最适合吃热乎乎的羊肉了。”

    “我赞成我赞成!”吴思悠举手,“咱们叫上唐小官人跟尚少卿一起去!还、还有白公子!”

    “最重要就是白公子。”李靥端着烤好的柿子嘻嘻哈哈,“别急别急,我去叫还不成嘛。”

    “去!现在就去!”

    “嘻嘻,等我吃完柿子就去。”

    任海遥几口吃完自己那个柿子,抹抹嘴,指着院子里的鸽笼:“大冷天别跑来跑去了,飞鸽传书多好,前段时间征得尚少卿同意,在大理寺放了个鸽笼,正好试试。”

    李靥高兴坏了,跑去鸽笼前面看稀罕:“这个这个,可以飞鸽传书?”

    “远距离不行,到大理寺还是没问题的,它们认得自己的笼子。”

    “下次也在金兰居放一个,咱们就能传纸条玩了。”她找来纸笔,写了张小纸条拴在鸽子腿上,“中午清风楼吃暖锅,速来。”

    鸽子放出去不多时就飞回来了,同样栓了张小纸条:“国子监出了命案,速来。”.

    正值晌午,明晃晃的太阳晒着,国子监后院一间屋子里传出男子悲呼声。

    “吾妻啊,你就这么去了,让我跟儿子如何是好?”

    众多学子在屋外围成个圈,小声议论着:

    “是傅司业的夫人。”

    “师娘昨日才从老家来,今日怎的就——?”

    “谁知道呢,听说是心口突然疼,来不及送诊人就不行了。”

    “是病了还是中毒?”

    “傅司业哭得这么伤心,应当是突发恶疾吧。”

    “呵呵,且看看吧,不能妄下定论。”

    李靥跟在吴思悠后面穿过人群来到屋前,白泽琰正抱着刀靠在门口,一脸不耐烦,见两人来了,挑起棉门帘:“快让苦主出来吧,都哭了半个时辰了。”

    吴思悠红着脸点点头,迈步进了屋,屋子里炭火已经熄了,冷冰冰的,阳光照不到的里间,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女子直挺挺躺在床上,外间八仙桌旁坐了位儒生打扮的男子,三十上下的年纪,拿了个帕子哭得凄凄惨惨。

    唐君莫坐在另一边苦口婆心地劝:“人死不能复生,傅司业莫要过于伤心了。”

    “唐寺正有所不知,我们夫妻成亲十余载,伉俪情深,如今她先我而去,实在是心中难过……”

    “是是是,可以理解。”唐君莫劝得一个头两个大,抬眼看到吴思悠跟李靥进来,激动得见到救星一样站起来:“仵作来了,咱们出去吧!”

    吴思悠打了声招呼,往里屋看:“那里就是死者吗?”

    “是,死的是这位傅司业的妻子袁氏。”唐君莫介绍道,“据说是早上吃过饭后心口发闷,很快就不行了。”

    傅司业抹了抹眼泪,点头:“是,拙荆早上说胸闷,不太舒服,吐了两回,因我上午有课,便说下午时候再陪她去医馆,谁知……早知如此,便是不上课也该先带她去看大夫的啊!”

    “胸闷,吐了两回?可还有其它症状吗?”吴思悠取出两片姜,含了一片在嘴里,另一片递给李靥,戴上面巾准备验尸。

    “说是有些腹痛,我急着上课,没细问……”傅司业说着又哭起来,门口白泽琰不耐道,“若无事就出来吧,别妨碍仵作验尸!”

    “对对对,咱们先出去。”好脾气的唐君莫连拉带劝,总算把人带了出去。

    李靥也戴上面巾,只露一双大眼睛好奇打量着屋子,屋子不大,应是国子监的官舍,里里外外收拾得很干净,纤尘不染的桌上有个白瓷瓶,里面插了几枝将开未开的香雪兰。

    吴思悠也看到了花瓶,冷笑一声:“课业繁忙没空带妻子看病,却有时间去早市买一束新剪的兰花。”

    “傅司业是个精致人呢。”李靥拿起桌上一盒透明口脂,“这是上个月落霞阁新上的秋冬口脂,专给男子用的,我想给哥哥买一盒,去了两次都缺货。”

    两人进了里屋,来到死者身边,吴思悠将自己的金丝楠木箱打开,戴上手套,开始验尸。

    “叶子记录一下,死者袁氏,生前胸闷气短,腹痛呕吐,死时口腔、鼻腔皆溃烂,喉部肿胀,痛苦不堪。”

    她拿起死者的手细细观察:“指甲里有木屑,与床板痕迹吻合,应是胸闷时抓挠所致,除此之外无明显外伤。”

    “真的是突发疾病死的吗?”李靥在一旁记录,好奇道。

    “我查不出死因,至少表面看来像是天气骤冷后心口不适造成胸痹加剧,引起呕吐,进而窒息。”吴思悠摇摇头,皱眉,“不过这个死状已经是本月第三起了,据说是一种诅咒。”

    “什么诅咒?”

    “城外新起了一座狐仙庙,供奉的是白狐仙,据说这位狐仙专门保佑那些被主母欺负的侧室,十分灵验。”

    “你刚才说这是本月第三起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已经……”

    吴思悠压低声音:“是,这是第三位死者,都是我验的,死状几乎相同。”

    “如意楼掌柜安员外的夫人是第一个死的,我去验尸的时候他那小妾当场就疯了,直说狐仙显灵。”

    李靥悚然:“狐仙显灵?”

    “据说是她去狐仙庙求了符,发了愿,说是主母虐待她,求白狐仙能将让主母死掉,这样安员外便只宠她一人了。”

    “这样的愿望也太恶毒了吧!”

    “谁说不是呢,估计当时也就是说狠话,谁知主母竟真的死了,她一时承受不住便发了疯,现在还在开封府女牢关着呢。”

    李靥看着床上的死者,跟傅司业差不多的年纪,平平淡淡一张脸,没什么特色,属于扔进人堆就找不出来那种,刚才傅司业满口夫妻情深,却是端坐桌前,不曾往这边看过自己亡妻一眼,让人不禁怀疑他的悲伤到底几分真。

    可傅司业没有妾室,若真的是诅咒,又是谁诅咒了她呢?

    第59章 立冬(七)

    虽然傅司业百般不情愿, 袁氏的尸体最终还是被带回了大理寺,吴思悠把自己关在殓房,非要验出个所以然来。

    “思悠的意思是, 三具尸体死状相同, 应当不是巧合。”李靥对殓房门口一脸严肃的白泽琰解释道。

    白泽琰疑惑:“三具尸体?”

    “在袁氏之前还有两位死者,都是家中主母,也是胸闷,腹痛,窒息而死, 因为只是普通百姓, 所以由开封府受理了。”

    “开封府没查出来?”

    “没有头绪, 只说是白狐仙的诅咒。”

    “白狐仙的诅咒又是什么?”

    “据说是城外狐仙庙供奉的白狐仙, 专门保佑妾室,对主母不利。”

    李靥想起来了,之前沈羽说过, 沈老将军的小妾之所以被二夫人发卖, 是因为她去拜了不该拜的神, 如此看来, 应当是狐仙庙。

    “白某不信这些,况且为何会有这种庙?”白泽琰不解,“歪门邪道,一把火烧了才是。”

    “嗯,我也觉得这庙邪气, 明天去看看?”

    “可以是可以,但要先打听庙在哪里。”

    “沈虞候肯定知道, 我去问他。”

    两人正聊着,远处尚辰走过来, 后面跟着白衣飘飘如谪仙的司空云天。

    李靥迎上去行礼:“义兄万安,司空宫主万安。”

    “卿卿——李娘子安。”被尚少卿踢了一脚的司空及时收声,抚抚衣摆笑眯眯回礼,“丹景喊我来帮忙。”

    李靥也笑,心里直犯迷糊:青青是谁?

    “司空是来验尸的。”尚辰看着眼神迷惑的小姑娘,心虚地轻咳一声,解释道,“今日的女尸看起来像是中毒,所以叫他来看。”

    “是了是了,尸体何在?”

    “在里面。”白泽琰指指殓房,一偏头,“吴娘子在检查,我跟你一起进去。”

    “呀,小白也在啊。”

    “再警告你一次,不要喊白某小白!”

    眼见两人进了殓房,李靥挠挠头,琢磨着是不是应该也去,可里面已经有三个人了,自己又不会验尸,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想着,回头看站在原地没动的尚辰:“义兄不跟着看看吗?”

    “有司空就可以了,我要去趟开封府。”

    “那我能跟您一起去吗?”

    尚少卿点头答应,转身朝马厩的方向走,李靥赶紧跟上去,一路讲着自己的发现:“思悠说她这个月已经见了三起同样死法的女尸了,据说是一种诅咒,跟城外狐仙庙有关,义兄听过狐仙庙吗?”

    “听人提起过。”

    “据说里面的白狐仙是妾室的守护神呢,可傅司业只有一位妻子啊,难道他还有外室?”

    “现在还不知,会去查。”

    “若是查到有外室,会是外室下毒吗?可思悠说验不出来,司空宫主会验出来吗?还有还有,您去开封府干嘛?是要去找朱府尹吗?还是去女牢提审如意楼掌柜的小妾?”

    她好像有问不完的问题,义兄长义兄短,围着他叽叽喳喳。

    尚辰一路话都很少,似有心事,直到走到满月跟小黑跟前,才站住身形,将一直紧握的左手松开,耳根泛红:“吃糖吗?”

    他骨节修长的手掌摊开,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糖果,李靥歪头看了半天,想要伸手去拿,却被他灵活躲开,她一下便想起前几日在沈府寿宴上,自己借着酒意吃掉他手心荔枝的样子,猛然红了脸:“干、干嘛?”

    晴朗的冬日午后,阳光洒下来,小小糖果晶莹剔透,有光点在上面跳舞。

    少卿大人将手向前送了送,疑惑:“不吃吗?”

    小姑娘红着脸,连声音都变得软糯,带着不自觉的娇嗔:“您这样像在喂小狗小猫哦。”

    “……”他有些无措,向来冷峻的脸上竟带出几分青涩少年模样,“抱歉,我——”

    他想缩回手,却被抢先一步拉住袖子,小姑娘仰着脸,灵动凤眸清澈如水,眼底泛起明媚笑意。

    “下不为例呀。”

    “好。”

    “因为是您我才吃的,若换成别人,我可是会很生气。”

    “嗯,我记下了。”

    “您、您千万不能这样喂别的女子,人家会骂你的。”

    “不会,只喂靥儿。”

    “那我吃了?”

    “嗯。”

    “您、您洗手了没?”

    “洗了,很干净。”

    “……我真的吃了?”

    “好。”

    李靥盯着那枚糖果,心砰砰直跳,不知该如何下口,正犹豫间,一旁等候许久的满月打了个响鼻,脖子一伸,帮自己主人解决掉了这个难题.

    从大理寺到开封府这条路,小毛驴满月再熟悉不过,它如往常一样悠闲地跟在黑风身边,四蹄哒哒,和着自己背上的呜呜声。

    “呜呜呜,我还没有满月嘴快。”李靥刚才磨磨蹭蹭,结果糖被等的不耐烦的满月吃掉了,这会儿垮着脸垂头丧气,“呜——”

    尚辰瞧着有趣,小姑娘一路呜呜呜,像个小茶壶。

    “糖是云岭国进贡的百花糖,有百花香气,久食可香体。”

    李靥闻言,俯下身子在满月身上嗅来嗅去,又嗅嗅自己,更难过了,“真的呢,满月变香了呜呜呜。”

    尚少卿失笑:“不可能。”

    “您闻闻呐,真的变香了,呜呜呜,我没吃到,我没变香。”

    “我那里还有好多,明日都拿给你。”他弯了眼睛,温温柔柔望过来,“所以茶壶小娘子,不要再呜呜呜了。”

    意识到自己在跟他撒娇,李靥一下将撅着的嘴抿起来,红着脸眨眨大眼睛,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那个,您去开封府作甚?”

    她瞬间变脸的样子引得尚辰笑出声:“自然是公务。”

    “什么公务?”

    “去看看另两具女尸,是不是像吴娘子说的那样,跟今日的死者死状相同。”

    “若是相同,是不是要并案?”

    “不可,至多是协同调查。”

    李靥哦一声,乖乖将自己计划和盘托出:“我想着,明日跟思悠,白公子还有唐小官人一起去狐仙庙看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神。”

    “可以,你们知道狐仙庙具体位置吗?”

    “不知道,不过沈大哥肯定知道,我去问他。”

    “沈二郎如何会知道?”尚辰皱眉,“还有,你几时认他做大哥了?”

    “大哥只是个称呼嘛,他说不喜欢官职称呼,所以希望我按照江湖习惯,喊他沈大哥。”小姑娘在毛驴背上颠来颠去,笑出小梨涡,“义兄若是喜欢,那我以后也喊您尚大哥。”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坏笑:“您年纪大,应该叫尚大大哥!”

    “我看你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他忍不住策马靠得更近些,抬手敲了下她头,佯装生气,“叫义兄。”

    “嘻嘻,义兄。”

    第60章 立冬(八)

    “今日立冬, 为冬季之始,冬者,终也, 万物皆收藏也。”

    鲜果社小院里, 任海遥摇头晃脑边喂鸽子边念叨,“冬天来了,咱们都应该好好休息,你也休息,我也休息。”

    李靥跟沈羽刚到门口, 笑道:“任秀才果然惬意, 探案小队人都齐了, 就差你一个, 是跟我们走呢还是好好休息?”

    “哈哈,那自然是跟你们走。”任海遥听到她的声音转身,见沈羽也在, 连忙行礼, “沈虞候。”

    沈羽微笑着颔首回礼:“任秀才。”

    “沈虞候也去狐仙庙?”

    “是啊, 沈大哥说今日不忙, 可以陪咱们一起去。”

    沈羽点点头,笑得春风和煦:“狐仙庙位置偏僻,沈某怕画了地图你们也不好找,反正今日无甚大事,出去走走也不错。”

    心仪的小娘子一大早在步军司门口专程候着自己, 那今日就算有天大的事也是无甚大事。

    “太好了,有沈虞候一起, 必然事半功倍!”任海遥很崇拜这位江湖闻名的云中剑客,当下乐得跟什么似的, 抄起自己书袋就走,“出发出发!”

    狐仙庙在城外一个小山坳里,几个人为了避免暴露,在距离山坳不远的位置下了马车,改为步行。

    李靥边走边观察,往山坳去只有一条小径,来来往往人员不断,不由感慨:“这里偏僻隐蔽,路上却是人来车往,看来这白狐仙倒真是名声在外。”

    “又不是什么好名声。”白泽琰不屑道,“旁门左道。”

    “妾室与主母是天敌嘛,所以我们李家才会留下一夫一妻的祖训,以免家宅不宁。”

    “一夫一妻?”吴思悠好奇,“那就是说李学士以后只能娶一位夫人喽?”

    “对啊,哥哥是李家血脉,自然要守祖训。”

    “那叶子你是女子,应当不用吧?”

    “李家女儿也要遵祖训的。”李靥上一世虽遇人不淑,却仍对情之一事抱有美好期待,更何况如今心中有了喜欢的人。

    吴思悠一问,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穿黑色官服的清冷身影,不由得梨涡微漾,眼神温柔:“我也自当与心爱之人一夫一妻,白首不离。”

    沈羽被她的温柔笑意晃花了眼,张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只听身后一阵马车声传来,不由得回头望去。

    马车就是很普通的样式,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有些熟悉,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身旁的李靥便小小的“呀”了一声,捂着脸微微靠近他胸前:“挡住我挡住我。”

    “唔,好。”沈羽不假思索想要抬起袖子遮住她,却发现今日穿了步军司的官服,袖子窄又贴身,毫无遮挡的余地,他情急之下干脆将人拉进怀里,扯起自己斗篷将小娘子捂了个严实。

    马车隆隆而过,未作任何停留,待马车声音走远了,李靥才抬起头,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马车驶去的方向,疑惑不已。

    沈羽激动又害羞,努力压下小鹿一样乱撞的心跳,装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云淡风轻地低头,却发现怀里的小娘子只顾盯着远去的马车看,丝毫没有在意自己,一时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懊恼。

    “咳,李娘子在看什么?”

    “啊,抱歉抱歉。”李靥这才发现自己跟他离得太近了,赶紧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连连道歉,“刚才那是赵家的马车,我怕车上的人看到我。”

    “赵家马车?就是你未婚夫家里的马车?”唐君莫问。

    李靥点点头:“是啊,不会认错的。”

    “赵家的人来这里作甚?去狐仙庙还是路过?”

    “不可能路过。”沈羽否定了他的另一种猜测,“这条路的尽头只有狐仙庙。”

    “那便是去狐仙庙了?”吴思悠伸长脖子往前望望,又去看李靥,“叶子,赵家不是只有赵老夫人一人吗?她去狐仙庙?”

    “也不一定就是赵老夫人,可能是别人呢。”几人往前又走了一段,看到前方出现一座庙,庙宇不大,香火缭绕,进进出出的香客提着水果香烛,颇有些热闹。

    刚刚的马车停在小庙门前,车帘掀起,下来一位身段婀娜的年轻女子,李靥眼眉一挑,一副果然是她的样子:“温若蕊?还真的是她。”

    “这是赵少监那个表妹?”吴思悠听过这个名字,“她来作甚?”

    “都来这里了肯定是拜狐仙呗。”任海遥摸摸下巴,“这表妹是谁家妾室?”

    白泽琰板着一张俊脸:“谁家妾室也不该来这里,居心不良。”

    “这倒是,来这里的大多没安啥好心。”几个人躲进树丛后面,吴思悠指着刚出来一位少妇,小声道,“那人我认得,是我爹一个朋友家的三姨娘,仗着得宠跟大夫人天天吵,没想到也来这里。”

    “不行,我得想办法旁敲侧击一下,万一真有诅咒,那家大夫人岂不是很危险?”

    冬天的树丛没几片树叶,干巴巴的枯树枝时不时会刮到衣服,李靥耳旁听着大家的小声议论,低头将自己袖子从一根枯枝上轻轻扯下来。

    “叶子,叶子?”唐君莫小声喊她,“你还没说赵家表妹是谁的妾室呢,她要诅咒谁?”

    几个人全都好奇地望过来,李靥摸摸鼻子,干笑几声:“哈,要是猜的没错,温娘子要诅咒的人大约是我。”

    诡异的静默,过了好一阵,吴思悠才捂着嘴倒吸一口气:“真的假的?”

    “我猜的,温表妹爱慕赵少监多年,憋着劲儿让我腾位置,如今有了这个狐仙庙,还不得来朝圣啊。”

    沈羽低头看自己身旁讲未婚夫家秘辛讲得眉飞色舞的李靥,这小娘子不仅毫无悲伤之意,甚至还带了点雀跃,仿佛自己未婚夫与别人有暧昧是件多么欢喜的事情一样。

    小娘子行事有些捉摸不透,但结合这些天来她的种种所作所为,起码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她对这门婚事很不满意。

    既然赵南叙并非良人,退亲才是上上选,她刚刚说过李家祖训是一夫一妻,若当真坐实了赵南叙收表妹做妾,退亲一事就顺畅多了。

    想到这里,沈羽解了斗篷给李靥抱着,原地活动几下筋骨,将腰间凤钧剑抽出来,精神抖擞:“我去探探,你们去马车等待。”

    “白某也要去。”白泽琰不甘示弱,春归刀握在手,“何况这本就是大理寺的案子。”

    唐君莫看看刀光剑影的两个人,抄手往马车方向走,乐呵呵等着坐享其成:“你俩去吧,我保护这仨不会武功的。”

    吴思悠撇嘴:“唐小郎君,你是不是偷懒?”

    “嘿,这怎么能叫偷懒呢,我是给白公子创造立功机会。”

    ***

    去了庙里的两个人很快就回来了,还捆了一个小和尚,小和尚一脸惊恐,大气不敢喘,一被扔进马车就低声求饶:“各位施主,小和尚穷的叮当响,你们绑我干啥啊?”

    “哟,还是个出家人。”唐君莫蹲下身子仔细端详,“小师父怎么没有戒疤啊?要不要我帮你烫几个?”

    他说着自怀里掏出火折子来,“我也不太懂你们和尚的规矩,烫六个还是九个来着?不然九个吧,多了总比少了好。”

    “别别别,好汉饶命,大爷!大爷!我错了还不行吗!”小和尚感到头皮一阵灼烧感,吓得缩紧脖子哀嚎,“我就在这里讨口饭吃,不知哪里得罪了好汉们?”

    “你得罪的人多了去了,再好好想想?”

    “小的,小的想不出来啊!”

    “跟他废什么话?”白泽琰不耐地把唐君莫挤到一边,刀架在小和尚脖子上,“我问你,最近几起白狐仙杀人的案子是不是你干的?”

    “什么白狐仙杀人?小的不知啊!”

    “这些人在你庙里求了符,回去没几天家中主母就死了,还说你不知道?我看你分明就是杀人元凶!”

    白泽琰手上略一用力,锋利的刀刃立刻在小和尚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不说实话,送你下去见阎王。”

    “好汉饶命,饶命!”小和尚吓得鬼哭狼嚎,闭着眼睛喊道,“我就是个小乞丐,人家给我钱让我在这里扮成假和尚,至于您老人家说的什么白狐仙杀人,我真的不知道啊!”

    李靥战战兢兢把白泽琰的刀推开一点,问道:“说清楚,谁给你钱?谁让你在这里扮成假和尚?”

    “我、我不认得。”

    李靥松了手,刀又回到刚才的位置:“算了,还是公子你来吧。”

    “我认得他的住处,就离这里不远,真的!”小乞丐只觉得刀比刚才割得还要深,吓得一迭声地求饶,“姑奶奶您别走!我带您去找他!”

    “先等一下,我还有事要问。”沈羽按住了白泽琰想要松开的刀,另一只手将一沓纸递到小乞丐面前,“这是什么?”

    “这是来求符的人留下的她们主母的生辰八字。”

    “我进去之前走的那个穿紫衣服的女子,她也留了?”

    “留了留了,最上面这张便是。”

    “看一下,跟你可有关系?”

    沈羽说着将手里的纸递给李靥,李靥接过来扫了一眼,点点头,这最上面一张纸上所写的生辰八字,正是自己的。

    “说,紫衣女子除了买符,还说什么了?”

    小乞丐悄悄抬头看一眼,只觉得这位气势比拿刀的白衣公子更吓人,连忙低了头说道:“她、她说她怀了身孕,想求白狐仙保佑一举得子,母子平安,还求……还求……”

    “继续说!”

    “还求白狐仙让这纸上所写之人生不出孩子!这都是她求的,跟我无关呐!”

    “好,我问完了,带他去马车前指路吧。”沈羽起身,坐到李靥身边,见她把那张写了自己生辰八字的纸收了起来,低声问道,“是要拿回去给李学士看吗?”

    李靥想了想,摇头:“我还没想好要如何告诉哥哥,他身体不好,生不得气,还是要从长计议。”

    “但赵家两面三刀,背着你与自己表妹做下这等事,你——”

    “我不会嫁的。”她目光坚定,花瓣一样的嘴唇抿起来,竟显出几分决绝,“虽然还没想到什么万全之策,但我绝不会嫁入赵家。”

    上一世她忙着照顾病重的哥哥,完全不知道外面都发生过什么事,原来赵南叙在成亲前不仅出入青楼,还早就背着她跟温若蕊苟合在了一起,如今抓到证据,说不定后日的清梦茶庄小聚就是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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