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立冬(九)

    有小乞丐指路, 马车很快来到城郊一所宅院的后门附近。

    “你确定那人今日在这里?”沈羽抱着剑,一脸似笑非笑的阴险表情,“莫耍花样。”

    小乞丐被几个人威胁了一路, 早就吓得腿都软了, 哭丧着脸保证:“不敢不敢!小的绝不敢对大爷您耍心眼!今日是该交钱的日子,他一定在!”

    沈羽点点头,又换唐君莫吓唬了几句,让小乞丐去叫门。

    “这宅子看起来还挺富贵的嘛,之前有吗?”李靥不记得这里什么时候有个宅子。

    沈羽摇头:“沈某离开东京时此处还是一座废宅。”

    “的确是座废宅子来着。”任海遥肯定了他的回答, “去年还是, 看来是最近才开始住人。”

    几个人议论着, 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家丁打扮的人探头探脑出来,见是小乞丐便松了口气,招呼一声让他进去。

    “他进去了。”白泽琰悄声道。

    唐君莫点点头, 将腰间软鞭抽出来, 缠在手上绕了几圈:“跟上, 看看主谋到底是谁。”

    他说着看向一动不动的沈羽, 奇道:“你不去?”

    沈羽刚才一马当先冲进庙里是要找赵南叙纳妾的证据,如今找到了,余下的事情自然也不再关心,当下不紧不慢道:“这是大理寺的案子,我一个步军司虞候也不好多插手, 还是你们去吧。”

    唐君莫眨巴眨巴眼,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也来不及多想,跟白泽琰一起翻墙进了院子。

    “沈虞候, 您不跟着,他们会不会有危险?”吴思悠有些担心,“这院子看起来不小,里面若是有护院什么的,被发现就糟了。”

    “不会,以他二人的身手,三四十个护院也不在话下。”

    话音未落,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院子里起了白烟,隐隐约约带了点蓝色,顺着风快速朝这边飘过来,紧接着三个身影陆续蹿上屋顶,朝远处跑去。

    沈羽见到白烟后脸色突变,迅速拉着李靥蹲下,又把她拽进怀里伸手捂住她的口鼻,对吴思悠跟任海遥喊道:“屏住气息蹲下,这烟有毒!”

    李靥冷不丁被抱住又被捂住嘴,吓得手舞足蹈地挣扎,听到沈羽喊有毒才安静下来,僵直着身体被他抱着,一动不敢动。

    白烟来得快散的也快,没一会儿功夫就被风吹的无影无踪,吴思悠憋得坐在地上直喘,一边喘一边指着沈羽:“快、快把叶子松开!”

    沈羽看向怀里的小娘子,只见她小手无力地挥着,一双眸子潋滟如波,眼底泛着泪花,他吓得赶忙松了手:“刚才一时情急,抱歉!”

    “咳咳咳!您力气也太大了些!”李靥被松开的一瞬直接跪到地上,她擦擦溢出来的泪,抚着心口大口喘气,刚刚沈羽捂得太紧了,差点把她闷死。

    喘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唐小官人他们呢?抓住人了没有?”

    “看起来是没有。”任海遥示意她看身后,只见唐君莫扶着一瘸一拐的白泽琰回来了。

    “这个傻子从屋顶摔下去。”唐君莫眉头紧锁,一脸嫌弃,“人跑了。”

    “老子也不是故意的,怎知那烟居然有毒,一时大意吸了两口,腿一软就……”白泽琰红着脸,懊恼得很。

    “那可是上玄宫的烟毒,你不认得?”

    “那么快哪来得及看!”

    吴思悠抱着小药箱过去,把唐君莫挤到一边:“好了好了,这次跑了下次再抓便是,白公子伤到哪里了?快坐到这边我给你检查检查。”

    “你说刚才的烟是上玄宫的烟毒?这院子里是司空宫主的人吗?”李靥听着奇怪,“司空宫主不是住在义兄家?他跟狐仙庙有关系?”

    “上玄宫出了叛徒,百兽堂堂主承焰偷走了灵兽白狐,司空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唐君莫解释道,“没想到居然跟狐仙庙有关。”

    “难道说狐仙庙的白狐仙就是上玄宫的白狐?”

    “不知,不过刚刚那人的确是承焰,可惜被他给跑了。”唐君莫说着,有些不满地看沈羽,“沈二郎,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追?”

    “毒烟来势汹汹,沈某得保护三位的安全。”沈羽理直气壮,“若真是上玄宫的人,就更不便插手了。”

    “你明明就是害怕司空找你麻烦。”

    “那是必然,司空宫主天下无敌,沈某何苦得罪他?”

    说话间,宅子里突然一阵骚乱,接着后门打开,两个大理寺的差人出来一左一右站好,看架势,像是接管了这座宅子。

    唐君莫露出满意的笑,一手叉腰一手摇晃着腰牌:“还是尚少卿动作快,走,进去看看!”

    “义兄也来了吗?”李靥高兴了,“他怎么没告诉我呀。”

    “啊哈哈,我们大理寺内部行动,怎会告诉你?”

    “嘁,把我当外人。”

    “没有没有,叶子不是外人,行动是今早才定下的,你义兄没见到你,自然无法告诉你。”

    李靥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哼了一声,扬着小脸迈步进院,差点与准备出来的尚少卿撞个正着:“嘿!义兄!”

    “走路要看人,毛毛躁躁。”尚辰嘴上嫌弃,一双眼睛却是温柔,盯着大早上就活蹦乱跳的小姑娘看了几眼,皱起眉头,“脸上怎么弄的?”

    “脸上?”李靥摸摸自己脸,没觉出异样,可看义兄这样好像是有什么问题,于是低声问吴思悠,“思悠,我脸怎么了?”

    吴思悠看看她,白白嫩嫩的脸上赫然几道指印,赶紧给她把碎发拨下来几缕遮住,边遮边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刚刚沈虞候捂你嘴时候留下了印子。”

    李靥无语,这沈大侠手大力气也大,刚才若是再多捂一会儿,怕是要把自己当场送走,现在居然还留了印子,这可要怎么解释?

    她想着,忍不住瞪了沈羽几眼,沈羽摸摸鼻子有些尴尬,自己之前行走江湖接触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女子很少,也不熟。

    他真的不知道小娘子原来是这么软的,抱在怀里又香又柔,小脸嫩的跟水豆腐一样,碰一碰都会留下痕迹。

    他想着就红了脸,有心要道歉,可当着这么多人实在说不出口,只好递过去一个充满歉意的眼神,赔罪的话留着单独说。

    李靥也不是计较的人,更何况事出有因,这会儿见他脸色发窘,也就没再说什么,只给他一个下不为例的表情,转头看向脸色已经开始不好看的义兄大人:“呵呵,没什么的,一点点小意外。”

    尚辰见两人当着自己面眉来眼去,这家伙居然还护着沈羽,心中难免不适,当下别过眼不再看她:“无事便好。”

    他把不高兴三个字明晃晃挂出来,李靥心虚得像是被当场抓住偷吃的小猫,迈着小碎步挪过去,谄媚着搭讪,“这大冷天儿的,义兄辛苦哈。”

    “李娘子辛苦。”

    “义兄雷霆速度,这宅子里的人都抓起来了?”

    “嗯。”

    “他们可能跟狐仙庙有关,是要好好审审!”

    “自然。”

    “唉,可惜主犯跑了。”她惋惜地咂咂嘴,见他还是不看自己,开始自我批评,“都怪我们太笨。”

    少卿大人总算垂下尊贵的眼帘施舍给她一眼:“是挺笨的。”

    “对对对,您说的全都对。”李靥没出息地点头哈腰,余光瞧见唐君莫跟吴思悠在旁边捂着嘴偷笑,见她看过来,两人一起伸手,一人朝她比了个小王八,笑话她见了少卿大人怂的跟个缩头乌龟一样。

    这俩人根本不知道,义兄面上说来是兄长,但却是她悄悄放在心尖上的心爱之人,她喜欢哄着他,喜欢对他认怂,只要他能高兴,当个小王八又如何。

    李靥想着,朝两位好友做了个鬼脸,就见唐君莫突然抬手指向远处:“看,司空回来了!”

    众人循着方向去看,远处一道白影凌空而来,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近前,司空云天一手持刀,一手提着一个人,看衣服好像是刚刚唐君莫跟白泽琰追的那一个。

    李靥还没细看,尚辰便跨了半步将她挡在自己身后,对司空问道:“这便是百兽堂的承焰?”

    司空点点头,像丢什么脏东西一样把承焰扔在地上,森然开口:“白狐何在?”

    承焰全身抖成一团,哆哆嗦嗦跪好,大气也不敢出,只一味求饶:“宫主饶命,宫主饶命,白狐丢了,不知去了哪里啊!”

    “丢了?”

    “是,月初时候有一天夜里不见的,属下每日都在找!真的在找!可怎么都找不到!”

    “狐仙庙可是你所为?”

    “属下……属下就想赚点钱……宫主饶命!”

    “细细讲来,一丝一毫都不可疏漏!”

    “是,是!”承焰似乎很害怕,一直抖个不停,“是属下一时糊涂,想看看这花花世界,才趁您闭关的时候偷了白狐跑出来……跑出来之后属下就想着东京城最是热闹繁华,于是就来了,没想到这里处处都要用钱,盘缠很快花光了,就利用灵兽搞了点噱头,找了间废弃的破庙,说是狐仙庙……”

    第62章 立冬(尾声)

    司空一身白衣立于院中, 手中穹灵刀寒芒闪烁,周身发散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场,一时间谁也不敢出声。

    李靥有些害怕, 整个人躲到尚辰身后, 司空宫主看起来并没有怒目横眉,却莫名有一种压迫感,她汗毛都立起来了,地上跪着的那个什么堂主更是直接吓成一摊泥,跪都跪不住, 这就是天下第一的气势吗。

    “我问你, 那些女子可是你杀的?”司空云天沉声问道。

    承焰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属下是鬼迷心窍骗人钱财……但属下不曾杀人啊!”

    “白狐仙呢?”

    “是属下利用灵兽胡、胡编的……”

    “若是有一句不实, 你该知道下场。”

    他说得云淡风轻, 听的人却瞬间抖如筛糠:“属下绝对不敢说半个字的谎话!”

    “继续说。”

    “是、是,属下逃出宫之后,来到东京花光了盘缠, 本想做点小生意, 正巧喝酒时认识了一个叫做邓硕的, 他见白狐能通人性懂人语, 就要与属下合伙。”承焰跪在地上擦着不断冒出的冷汗,“邓硕说如今东京城有钱人家生活糜烂,都是少则三五个,多则七八个的妾室外室,不如打打她们的主意。”

    “于是我们就找到了一座破庙, 花了点钱打扫修缮,还编了个白狐仙的传说, 邓硕认识人多,交际面广, 很快就传开了,那些做小妾的一听自然是要来拜,加上我让灵兽时不时在庙附近出没,她们更是信服,每日大把真金白银往庙里送,邓硕后来又制了一批符来卖,赚了不少钱。”

    “赚了钱我就不想再住在破庙里了,从城里雇了个乞丐冒充和尚,让他三天往这交一次账。”

    司空云天与尚辰对视一眼,又问道:“邓硕何在?”

    “他这两天身子不适,去了城里颐养堂小住,说是调理几日。”

    尚辰闻言,转头对唐君莫道:“你与白公子速去颐养堂,捉拿邓硕。”

    “是!”

    他又看向司空:“我得把疑犯带回大理寺。”

    司空点点头,垂眸看向还在不停发抖的承焰,“我再问你一次,那些人家主母的死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

    “真的没有!属下对天发誓!就只是骗、骗钱,绝不曾害人性命!”

    “好,我姑且信你。”司空说着手腕一晃,原本架在承焰脖子上的穹灵刀刀背向下,点在他的肩膀,只听见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承焰的肩膀瞬间塌了下去,他疼得满头大汗,整个人伏在地上,脑门磕着地面:“属下句句都是实话,还请宫主饶命!”

    “你偷走灵兽私自下山,又招摇撞骗敛不义之财,这条条桩桩先记下,待大理寺了结这案子,自有惩戒堂的人与你细算。”

    “不!不要把我交给惩戒堂!”承焰被他一句话吓得面无人色,额头磕出血来,“属下知道错了!”

    “来人,给他上枷。”尚辰反手拍拍躲在自己身后吓坏了的小姑娘,不满地瞪了司空一眼,吩咐手下,“带走!”

    承焰被带走,任海遥跟吴思悠跟着大理寺众人一起回城,尚辰跟司空上了沈羽的马车,还有个被强行扣下的李靥。

    司空云天眉头紧锁,倾国倾城的脸上愁云惨雾:“白狐丢了,有点糟糕。”

    “若真是走丢还好说,只怕被别有用心之人抓了去,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一直沉默不语的沈羽突然插言。

    “上玄宫会派人去找,找到之前,莫要外传。”

    沈羽一抱拳:“这是自然,司空宫主请放心!”

    李靥根本不知道白狐跟血雨腥风什么关系,但摄于司空大侠今日的气场,也不敢多问,只跟着点头。

    “不论几位死者是否跟承焰有关,起因都是上玄宫管教不严,才有了这狐仙庙,给杀人者可趁之机,也给丹景和大理寺添了诸多麻烦。”司空轻叹一声,“我这便告辞了,你们若有什么需要,找东京城的白驹使者便可。”

    “你要去找白狐?”尚辰问。

    司空点点头:“得白狐者号令武林的说法虽荒谬,却是江湖人人皆知,必须在惹出更大的乱子之前找到。”

    “司空宫主。”李靥怯怯地插了一句,“听说清梦茶庄近日有白狐出没,不知是不是您要找的那只,要不要去看看……?”

    “清梦茶庄?”

    “是个庄园,可以游玩也可以小住,距离也不远,最近好多人都说在那里看到了白狐。”

    “这样啊——”司空低头沉吟片刻,再抬头又恢复了原本春风和煦的模样:“丹景,咱们去茶庄玩吧!”

    “没空。”尚少卿断然拒绝。

    “我有空的,我跟哥哥也要去!”李靥举手,“司空宫主若是不嫌弃,可以跟我们一起。”

    沈羽附和道:“沈某也去,一起吧。”

    “咦?沈大哥也去吗?”

    “是啊,我跟令兄都说好了,到时咱们茶庄见,我带你去探梅。”

    “好好好!那我要带个瓷瓶去,清梦茶庄好大一片梅林呢!”

    “在下给李娘子带个琉璃瓶吧,是自己烧的。”

    “好啊好啊!谢谢司空宫主,我到时请您吃好吃的,清梦茶庄的茶点很好吃的!”

    谈话内容很快从如何寻找白狐变成了如何在茶庄吃喝玩乐,少卿大人看着讨论热烈的三个人,抿了抿唇,没说话。

    白狐不见了这么大的事说不找就不找了?还有步军司年底忙得要命,堆积如山的事务不做,就为去探梅?

    可小姑娘笑得好开心,大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果然她这么活泼的性子,还是要有趣的人陪着才好.

    马车停在大理寺,尚辰下了车,后面李靥跟着跳下来。

    “不回家?”他看着正跟车上两人挥手作别的她,清冷寻常的语气。

    李靥摇头,转过脸来冲他笑:“我喜欢跟着义兄。”

    “又说胡话。”

    “就是喜欢嘛。”

    她连说了两个喜欢,声音清脆甜美,尚少卿努力压下想要翘起的嘴角,傲娇转身:“喜欢便跟着。”

    “义兄义兄,大家都去清梦茶庄,你也去吧。”她果然蹦蹦跳跳跟上来,像只欢快的小兔子,“一起玩!”

    “大理寺公务繁忙,走不开。”

    “唔,一点点时间都没有吗?”

    “不是有司空跟沈二郎陪你?”

    “嗯!我们约好一起去探梅,还要一起吃点心!”李靥跟着越走越快的他一路小跑,小嘴也叭叭叭越说越快。

    “这么冷的天,最适合燃起红泥小炉煮一壶酒,酒得是即墨的黄酒,加进青梅、荔枝、杨梅、橘皮还有山楂,咕嘟咕嘟煮上小半个时辰,等到酒里透出果香来,酒香渗进果子里去,一碗下肚暖乎乎的,另外再烤些柿子、年糕、大枣、栗子什么的,一边喝酒一边吃,一边谈天说地,别提多惬意了!”

    她叽叽喳喳说一路,一直说到少卿值房,尚辰坐到书桌前拿起一本卷宗,见她还在说,捏捏眉心:“听起来不错,玩得开心些。”

    “今日都立冬了,连任秀才都说,冬者,终也,万物皆收藏也。”小姑娘趴在书桌前,双手托腮,摇头晃脑,“义兄忙碌一年,偶尔也要放松下嘛。”

    “立冬只是冬季之始,还没到年末,而且年末时盗窃抢劫最为猖獗,不可放松。”

    李靥被他堵回来,眨巴眨巴眼,想不出反驳的话,义兄一向勤勉,定是瞧不上自己这虚度光阴的懒怠样,不由的垂头丧气,站直身体将双手背在身后,哼哼唧唧:“唔,义兄教训得是……”

    值房里暖烘烘的,炉火劈啪作响,小姑娘没精打采耷拉着脑袋,失望全写在小脸上。

    “我没有对靥儿说教的意思。”尚辰见状干脆把手里卷宗放下,起身去拿昨日答应给她的百花糖,随口解释道,“一则是真的忙,二则是我既不擅诗词,也不通舞乐,又不会讲笑话,便是去了也无趣得紧。”

    “你去跟司空他们玩,还能玩的更开心些。”

    “我就觉得义兄好,义兄就算是只在一旁背律条,都是顶有意思的!”李靥突然就生气了,红着脸大声反驳,“才、才不无趣呢!不许您这样说自己!”

    他一时被小姑娘凶的愣住了,低头盯着手里的糖发了会儿呆,轻声问:“几时煮酒?”

    “义兄又不去,不煮了!”她气呼呼回道,又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抬头望向他,“您、您要去?”

    阳光是灿烂的金色,透过花格窗照进来,点缀了他本就足够好看的眉眼,也柔和了他冷峻的轮廓,捧着百花糖的少卿大人似乎有些害羞,嘴角噙了暖暖的笑。

    “靥儿给我煮一壶酒,我背律条给靥儿听。”

    第63章 莲心茶(一)

    今日是个大晴天, 天空是浅浅的蓝,有一线雪白的云直直划过天空,从天的这头, 到天的那头。

    因为相约一起去清梦茶庄, 司空云天的马车一大早就到了李宅门口,李靥跟小雨一人抱一个大包袱,被孙嫲嫲拉着絮絮叨叨。

    “娘子可要仔细些别着凉,外面终归不比家里,你跟郎君的吃喝都要多上心, 尤其是郎君身子骨弱, 那些生冷的千万莫让他吃。”

    李靥闷在大包袱后面直点头:“放心吧孙嫲嫲, 我全吃了, 一口都不给哥哥留!”

    “你也不许多吃!”孙嫲嫲气得拍她手,“吃着好吃回来让王厨子给你做,谁知道外面东西干不干净啊!”

    又转头嘱咐小雨:“照顾好娘子, 她最贪玩了。”

    “是。”

    “唉, 一走三天, 老婆子我还真是不放心, 不然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别别别千万别,有司空神医跟着呢,您就放宽心,好好在家跟张管家晒太阳喝茶,年轻人的事还是别掺和了哈哈!”

    “好你个小娘子, 嫌孙嫲嫲老是不是?看我不挠你痒!”

    孙嫲嫲说着作势要去挠她,李靥躲了几下, 抱着包袱嘻嘻哈哈往外跑,边跑边回头, 没留神被脚下一块翘起的花砖绊到,跌跌撞撞向前趔趄几步,扑倒了一个人。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趴在软乎乎的包袱上抬头,看见一张清冷俊朗的脸,“义兄?”

    尚辰特意赶在上衙之前来送她,刚进门就看见一个大包袱冒冒失失冲过来,那架势不用猜都知道是谁,他想去扶,没想到直接被撞得坐在地上。

    “走路要看人。”

    “对、对不起,义兄有没有摔坏?”小姑娘猫一样趴在包袱上,歪着脑袋瞧他,“疼不疼?”

    尚辰摇头:“靥儿摔疼没?”

    “没事儿,我结实着呢!”李靥高高兴兴隔着包袱跟他聊天,“义兄要一起去吗?”

    “只是来送送你。”

    “那义兄几时去找我?”

    “明日午后。”

    “好呀,我等您,不见不散。”她梨涡微漾,身子更往前倾,巴巴地伸出小指,“拉勾!”

    “答应你的便不会反悔,你先起来。”少卿大人微红着耳廓看向别处,虽说两人之间隔了一个厚厚的包袱,但小姑娘这个前倾的动作还是很像要扑进他怀里一样,让他有些无措。

    正想着,冷不防包袱被抽走,还在等他拉勾的李靥一个收不住,真就结结实实扑进了他怀里。

    “哎呀,抱歉,我是想帮忙提包袱的。”司空云天单手拎着包袱,一脸无辜,“先放马车上去?”

    “……”尚少卿云淡风轻地挥挥手示意他快滚,垂眸看向怀里满脸通红的小姑娘,方才躲闪不及,嘴唇擦过她的额头,虽只是一瞬的事,触感却分外清晰,滑嫩软糯,有淡淡花香。

    李靥趴在他怀里不敢抬头,果然人不能太得意,刚刚还在欣赏义兄难得的害羞样,接着就生生撞进人家怀里,脑门擦过的温热湿润,应当是他的唇。

    她低着头红了脸,余光瞧着四下无人,索性贴得更近些,听着他胸口怦怦的心跳,装死。

    与自己喜欢的人亲昵相依,世间所有嘈杂都消弭不见,寂静无声的院子里扬起春天的气息,将光秃秃的桃树催出了花,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化作一场温柔浪漫的花雨。

    她悄悄伸出手,先是一只小手试探着放在他腰侧,见没有反应,便慢慢滑过去,抚上他的背,再大胆地放上另一只手……

    尚辰僵直着脊背,瞳孔微微放大,小姑娘的手不怎么老实,摸来摸去好像是要抱他,他双手向后撑着地,一时不知怎么回应才好。

    李栀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这一幕,不由得眉头微皱,提高声音喊了声:“靥儿!”

    就像平地里起了炸雷,一下将那些粉色花瓣炸的无影无踪,李靥瞬间清醒过来,慌慌张张起身:“哥、哥哥。”

    她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瞪大眼睛掩饰自己的慌张,“我……我……”

    “刚刚走路时候没注意,撞到了靥儿。”尚辰看出她的窘迫,对李栀解释道。

    说着,低头帮她掸掸裙摆的土,心无旁骛的正经模样,就像小时哄她一样,“是义兄的错,靥儿有没有摔疼?”

    “你撞到靥儿?”李栀狐疑地盯着两个人,刚才的姿势怎么看也是自己妹妹撞到人才对。

    一旁的司空干咳一声:“李娘子啊,你那大包袱里装的何物?该不会是棉被吧?”

    “就是棉被呀!”李靥脸上热度下去些,点点头强作镇定,“不知茶庄有没有厚被子,哥哥畏寒,总要准备着。”

    “我身子骨哪有这么弱。”李栀想起刚才那个大包袱,定是妹妹抱在怀里看不见路,两人才撞到的,他目光柔和起来,“那么大一床棉被,怎的不喊我抱?”

    “棉被又不重,我自己就可以,还准备了一小箱银丝炭呢,已经让九官去搬了。”

    李靥定定神,上前挽住哥哥手臂,“外面冷,哥哥快上车吧。”.

    马车一路出了城,往清梦茶庄的方向去。

    司空的马车除了外观没有吴思悠的马车那么招摇,内里是一应的富贵奢华,脚下是上好的波斯毯,座椅是昂贵的黄梨木,又配了丝绒软垫,中间支了小方桌,茶盘里摆着精巧剔透的白瓷茶具,一位红衣美人跪在桌旁给三人斟茶,吹弹可破的雪肤与白瓷杯不相上下。

    “贵人请用茶。”美人声如莺啼。

    李靥道声谢双手接过,满脑子都在琢磨这小美人跟司空什么关系,带去茶庄必然是要住在一起的,如此看来应是他的侍妾。

    不愧是武林第一,侍妾都那么美。

    她笑意盈盈地想着别人的八卦,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义兄的家境与司空宫主相比只好不差,他虽未婚娶,府里侍妾通房之类的应当是有的吧?

    应当也是个美人,每晚红袖添香,佳人伴眠……她越想越具体,越具体就越难过,上好的茶都不香了,喝到嘴里苦兮兮的。

    唉——她心中叹一声,难过又能如何,还能跑去告诉义兄说自己嫉妒不成?

    李栀坐在车上与司空闲聊,不时看向身边的妹妹。

    小春鹤酒馆算命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大街小巷的童谣就算不想听也不行,何况这是关乎自己妹妹的大事,他也心里打鼓。

    可赵南叙却坚定得很,直接上门表明态度,说此生非靥儿不娶,甚至还说服了赵老夫人,约着两家一起茶庄小聚,用行动来堵悠悠众口。

    如此深情,倒当真难得。

    他想着,挑帘看向车外,只见清梦茶庄的大门就在前方,还有赵府的马车停在那里,于是放下帘子温和笑道:“看来臣北跟赵老夫人倒比我们先到了。”

    马车缓缓停在茶庄门口,李靥跟在哥哥后面下了车,对迎过来的赵南叙行礼:“赵少监安好。”

    “给兄长请安。”赵南叙看起来很高兴,对李栀行完礼之后便来拉她的手,“小靥冷不冷?”

    “还好。”她抽了两下手,没有抽出来。

    “你呀,总是贪凉,穿的这样单薄,着凉难受的时候又该哭鼻子了。”他宠溺地刮了下未婚妻挺翘好看的鼻梁,拉着她往自家马车去,“来,母亲在这边。”

    李靥一点也不想见赵母,木着一张脸被强拉过去,行礼:“赵老夫人万福金安。”

    赵母淡淡嗯了声,眼神一直在打量司空的马车:“本想顺道接你们的,叙儿说你有朋友一起来。”

    “是,所以便没有麻烦赵少监。”

    “什么朋友?”

    “是给哥哥治病的神医。”李靥敷衍道。

    “神医?”赵母嗤笑一声,“李学士果然气派,出行还要带着大夫,可比我这老太婆精贵。”

    李靥一听她阴阳怪气就生气,忍不住出言反驳:“哥哥每日忙碌,为朝廷殚精竭虑,身体自然不如您每日闲暇无事来的健壮。”

    赵母沉下脸:“你说我闲的?”

    “我是夸赵老夫人您身体康健。”

    “靥儿!”一旁赵南叙小声喝止她,“不许这样对母亲说话!”

    李靥翻个白眼,还想再说几句,那边马车已经停好了,李栀跟司空一起过来,礼貌地向赵母问候。

    赵母昂着头,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这位所谓的神医,年纪轻轻,长相妖孽,一看就不是稳重之人,只怕治病是假,跟这小狐媚子勾勾搭搭才是真。

    “哟,老身活了半辈子,还第一次见这么年轻的神医呢。”

    司空耳力好,刚才虽离得远,李靥与赵母的对话却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当下笑嘻嘻回道:“老夫人过奖,某的确是年轻的神医。”

    赵母没想到对方居然就这么大大方方应下,还想再讽刺几句,突然对上了他含笑的一瞥,那藏在盈盈笑容下的森然冷意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别开目光不敢再说。

    众人在门口寒暄一阵,正要进去,只听得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转眼就到了跟前,身着晴山色胡服的沈羽跳下马,精神抖擞一抱拳:“诸位早!”

    他笑着一一问候,最终眼神停在李靥身上,小娘子不知道是不是起太早,看起来恹恹的。

    “沈虞候,这么巧?”赵南叙移了一步挡住他望向自己未婚妻的目光,略有不满。

    沈羽倒是不甚在意,笑道:“听闻此处有白狐出没,沈某好奇,特来小住几日,瞧个新鲜。”

    “一个人?沈虞候当真好闲情。”

    “遇见诸位,不就热闹了?”

    “既如此,那就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吧。”赵南叙一手牵着李靥的手,另一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沈虞候请。”

    沈羽盯着两人相握的手看了几眼,撩袍迈步:“赵少监这般热情,沈某可就不客气了。”

    第64章 莲心茶(二)

    清梦茶庄有梅兰竹菊四个可以住宿的园子, 每个园子都有七八个小院,赵南叙早早就提前订好房间,他与李栀住在竹园, 而赵母与李靥则住在相隔甚远的梅园。

    李靥先是将哥哥住的地方收拾好, 简单吃过午饭后又留了小雨伺候着,自己才磨磨蹭蹭回梅园,老远就看到沈羽在园子门口站着,长身玉立的,一身胡服格外精神。

    “沈大哥。”她笑着打招呼, “好巧。”

    沈羽见了她好像很高兴, 笑着迎过来:“我是专程来寻你的, 想问问几时探梅?”

    “探梅哦。”她歪着头想了想, 小梨涡很甜,“我要稍微整理下房间,还要——”

    “还要睡午觉?”

    “您怎么知道?”

    “刚才见你在门口无精打采时便猜到了。”小娘子瞪大眼睛惊讶的样子可真好看, 沈羽别过头去轻咳一声, 脸上不自觉起了红晕, “那便等你睡醒。”

    李靥点点头:“我们约在未正好吗?梅林那里见。”

    “好。”

    两人约好时间, 李靥继续往园子里走,刚走没两步,身后沈羽又喊她:“李娘子。”

    她回眸:“嗯?”

    “……前日之事,抱歉了。”

    她一时有些懵,仔细一想又笑了:“沈大哥是说毒烟的事吗?您是好心救我, 不必抱歉。”

    “总归是我下手没轻重。”

    “您武功高强,力气自然也大。”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反而笑着转开话题,“刚刚在茶庄门口就想说, 沈大哥今日这身衣服可真好看。”

    “就只是衣服好看?”

    “人也好看,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得到表扬的沈羽嘴角笑容渐盛,挥挥手跟她告别,其实刚刚喊住她是想问那日马车上她说的不会嫁入赵家一事是否当真,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问不出口,只好临时换了别的。

    小娘子人美心也善,不仅没有怪他,还夸他好看。

    刚把住处收拾好的司空出来透气,正巧遇见一路傻笑而来的沈羽,对身边伺候的侍女红鸾小声道:“沈二郎八成中午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看起来不太聪明了。”

    “你才不聪明。”沈羽瞥他一眼,继续傻笑,“司空宫主也该把这身白衣换换,换成晴山色什么的,一定会有好事发生,哈哈!”

    司空:“……看吧,他真的不聪明了。”.

    李靥回了住处,见隔壁赵母的房间静悄悄的,不由松了口气,自随身小包里将狐仙庙那张写了自己生辰八字的纸拿出来,呆呆看了一阵之后又叠好放回包里。

    这张纸她带了两天,一直想找机会告诉哥哥,可思来想去不知该如何开口,哥哥的病才见起色,若这时动了肝火,只怕要前功尽弃。

    她和衣躺在床上,一时琢磨着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就直接跟哥哥说自己不想嫁,一时又琢磨着等哥哥再好些,过了这个冬天再说。

    冬日的午后很安静,她今日起得早,这会儿困意袭来,上下眼皮止不住打架,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时辰,窗外好像起了很大的雾,她诧异地起身查看,推开屋门才发现外面景致完全变了。

    隔壁赵母的房间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棵石榴树,看起来像是初夏时节,树上开满了火红的石榴花,树下石桌上放着一副未完成的刺绣,低头望去,素白色的尺绢上,是半卷《妙法莲华经》。

    这场景似曾相识,李靥抬头茫然四顾,发现这里好像是上一世自己在赵府的住处,顿时惊慌失措,慌乱间想要逃,身后却传来说话声。

    “夫人醒了?”声音也似曾相识,好像是丫鬟紫玉。

    她悚然回首,却看到房门大开的屋子里坐着另一个自己。

    那是上一世的她,消瘦憔悴,声音轻柔,就像枝头将败未败摇摇欲坠的海棠花:“嗯,醒了。”

    两个人好像都看不到院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只自顾自说着话,紫玉将茶盘里的茶端给上一世的李靥,她喝了一口眉头微皱:“今日的茶比往日苦些。”

    “回夫人,这是莲心茶,是有些苦头。”

    “原来如此。”上一世的李靥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喝掉了杯里的茶,礼貌道谢,“我喝完了,谢谢紫玉。”

    李靥站在院子里,若有所思看着眼前一切,突然心中不安起来,她快步跑进屋子,试图拉起另一个自己的手:“快,你不能呆在这里,快跟我走!”

    两只一模一样的手不停交错重叠,一只徒劳地想抓起另一只,她急得哭出声:“你快走啊!离开啊!”

    院中传来脚步声,是大醉而归的赵南叙,他摇摇晃晃进了房,盯着给他恭敬行礼的李靥端详了一阵,猛然将人打横抱起,进了内室……

    “你不许碰她!放开她!”李靥冲过去拦在赵南叙前面,想要救下曾经的自己,却被轻而易举穿身而过,顿时眼前一黑,再睁眼,又回到了清梦茶庄。

    窗外依旧是冬日艳阳,她坐在床上缓了一阵,擦擦额上冷汗,翻身下床,身上衣服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得换件干爽的。

    月白色锦缎烟笼梅花棉裙,配素白月白两色折枝梅花暗纹小袄,梳好的发髻上宝石簪子叮当作响,李靥看着镜中神采飞扬的少女,再也不是梦里枯槁凄楚的模样。

    “都过去了,只是梦而已。”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想了想,将小包里的纸拿出来,放进贴身的衣兜里。

    刚放好,门口就传来敲门声:“娘子醒了吗?”

    不是小雨的声音,但听起来很熟悉,李靥过去打开门,待看清来人后,脸色一下变了。

    门外站着的,正是刚刚她梦里的丫鬟,也是上一世背叛了她,将她逼上绝路的帮凶之一:紫玉。

    紫玉笑容满面站在门外,手里端了一个茶盘,见她开门,低头行礼道:“娘子万福金安,奴婢是清梦茶庄的侍女。”

    “你是清梦茶庄的侍女?”李靥皱起眉,觉得有些费解,却也不动声色,“有事?”

    “茶庄新上的茶跟茶点,给每位客人尝尝。”

    李靥看向她手中茶盘,心中突然一动:“什么茶?”

    “莲心茶。”

    第65章 莲心茶(三)

    上一世背叛过自己的丫鬟紫玉自称是清梦茶庄的侍女, 还送来了莲心茶,李靥只觉得事情不太对,但又说不上究竟哪里不对, 只侧了身让她进来:“放下吧。”

    “是。”紫玉重新行礼之后进了屋, 将茶盘放在桌上,站立一旁。

    她心里一阵烦躁,抬手扶扶簪子,冷冷开口:“还有事?”

    “无、无事了。”紫玉前几日才在人牙子那里被人买了,去别处学了几天规矩, 今天才来这里, 派给的第一个活计就是给住在这间房里的客人奉茶, 可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娘子看起来好可怕, 说话冷冰冰的,眼神也阴森可怖。

    她害怕地低下头,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了桌上抹布在手里, “我给您打扫下房间!”

    “随便你。”见她不走, 李靥干脆自己离开, 跟沈羽约定探梅的时间快到了, 与其在这里待着不如早点过去散散步,至于紫玉为什么自称茶庄侍女而不是赵府丫鬟,她一点探究的心情也没有。

    紫玉随便擦了几下窗台,从窗户缝瞧着人走远了,这才松了口气, 这位小娘子跟她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一点高门贵女的温婉端庄都没有, 望过来时那个犀利的眼神倒像是自己曾经得罪过她似的。

    “哼,有钱有什么了不起, 也不见得多漂亮,只不过穿的好些罢了。”她不屑地嘀咕两句,走到门前左右看看,见外面一个人也没有,目光又落在自己端来的茶跟茶点上。

    这可都是好东西,自己活了十几年从来都吃不到喝不到的,那下巴昂到天上去的小娘子看都没看一眼就走了,如果倒掉得多浪费啊,而且自己到现在连午饭还没吃呢。

    她又再次往门外观察一阵,确定没人之后,干脆坐到桌前吃喝起来。

    ***

    李靥出了茶庄,一路往梅林的方向去,脑子里总是忍不住去想紫玉跟莲心茶,梦里的那个午后,午觉醒来的她喝了紫玉送来的莲心茶,之后赵南叙就来了,趁着酒意跟她圆了房,她也因此怀了孕。

    那是她的心结,一辈子也不愿回想的苦难记忆,如今紫玉还有那个梦一起把这段记忆带到她面前,是不是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

    她摸摸心口,刚刚收起来的纸还好好放在里面,今日探梅是没有心情了,不如跟沈大哥说一声,直接去找哥哥坦白。

    就说赵南叙已有良人,自己亦另有所属,双方不若就此一别两宽,好说好散,至于哥哥到时打也好骂也好,认罚就是了。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况且现在司空神医也在,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她想着,脚下也轻快起来,连步子都迈的快了些,眼瞅着梅林就在前面,突然一个白色影子蹭的一下从她面前蹿了过去。

    是白狐!李靥一下想起司空要找的神兽,急忙提起裙摆去追,跑了几步没留神被地上的枯枝绊倒,扑通摔在地上。

    “白狐!白狐在这里!”后面呼啦啦一大群人跑过来,将她围在中间,李靥被这个阵仗吓到,红唇微张,坐在地上说不出话。

    等到人群都围过来,才发现坐在地上的是位如花似玉的女子,一时间有些迷茫,纷纷看向一位年轻人。

    年轻人看起来只有十六七,一身骑射服,应该是哪位富贵人家的小郎君,他愣愣地看了李靥一会儿,越出人群将她扶起来,弯腰行礼,态度恭恭敬敬,说出的话却让人摸不着头脑:“白狐姑娘在上,小生有礼了。”

    李靥左右看看,确定他口中的白狐姑娘就是指的自己,不禁有些好笑,这小郎君怕是志怪异闻看多了,见女子穿了身白衣就认为是白狐:“我是人,只是路过。”

    她说着纤手一指,“你们要找的白狐刚刚往那边去了。”

    “你不是白狐?”

    “自然不是。”

    “对不住对不住,是小生唐突了!”他又连连作揖道歉。

    “无妨的。”李靥见他道歉,也没多做计较,笑出两个小梨涡,“快去追白狐吧。”

    年轻人被她的明艳笑容晃了眼,脸上升起红晕,又行一礼:“小生颜季明,是清梦茶庄的少东家,请教娘子芳名。”

    原来是茶庄少主人,只是看起来怎么有点呆呆的,李靥正要回礼,突然被人抓住了手腕,是赵南叙。

    “小靥,你跑来这里作甚?”他看起来有些不悦,面色阴沉。

    “阁下是——?”颜季明问道。

    “本官是秘书省秘书少监,她的夫婿!”

    “夫婿?”颜季明一时愣住了,旁边一个年龄大些的人赶忙过来行礼,“原来是少监大人与夫人,失礼了,失礼了!”

    赵南叙也不多话,冷哼一声,拉着李靥冲出人群往回走。

    他力气很大,李靥手腕被死死攥住,腕上铃铛硌得生疼,不由得生了气:“放开我!”

    “放开你?放开你再去招惹陌生男子吗?”

    “赵南叙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两人经过一处泰山石,赵南叙停下脚步,猛地将她推到泰山石后面的墙壁上,自己也靠了过来,撩起她一缕头发,“小靥,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有婚约的女子,是我的未婚妻,嗯?”

    “我说过多少次,头发要盘起来,不许再梳少女发辫,还有这衣服,以后要全部换成深色,既为人妇就要守规矩,你是我的妻子,应当遵我赵家家规。”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遵守!”他的气息逼近,上一世的事情仿佛就要重演,李靥吓得脸都变了色,用力推他:“你放开我,你要做什么!”

    “你我定亲三年,我一直守着该有的界限,克己守礼,尊你,敬你。”

    赵南叙将她发丝绕了几绕,顺势抚上她的脸颊,又自耳后握住她后颈,沉声呢喃:“大婚在即,我想提前行一行作为夫婿的权利。”

    衣裙下曲线起伏的身体柔软美好,想到很快就要完全拥有她,赵南叙便有些忍不住,所有的挣扎与眼泪全都被他无视,小靥是醉人的美酒,只是靠近嗅一嗅,便有了三分醉意。

    “小靥乖,我们本就是要成为夫妻的,这种事不必害羞。”他抱着香甜的未婚妻亲了个够,终于松开手,低头亲昵地笑,“去我房里?还是去你房里?”

    李靥一双凤眸含泪带怒,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登徒子!”

    她用了十足的力,赵南叙没有提防,被打的偏过头去:“我是登徒子?你是我妻子!”

    第66章 莲心茶(四)

    赵南叙挨了记耳光, 恼怒不已,一手将她双腕交叠着举过头顶,另一手钳住她小巧的下巴, 低吼道:“你骂我登徒子?我是你夫君!”

    “你不是!”李靥怒瞪着他, “我不会嫁给你!”

    “不嫁我?你想嫁谁?姓尚的还是姓沈的,还是今日跟来那个什么神医?”赵南叙脸色阴暗得可怕,“娘亲说的没错,你就是不安分。”

    “你不要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都无所谓,从今日起你只能是我的。”赵南叙整个人压过来, 手沿着盈盈一握的细腰揉捏向上, 勾住小袄脖领处的珍珠盘扣, “说, 去你房里还是我房里?”

    “你放开我!”

    “答非所问是要受到惩罚的。”他单手将扣子解开,指尖在她锁骨处摩挲,慢慢滑向第二颗, “去哪里?回答我。”

    李靥衣衫凌乱, 漂亮的眼睛起了雾, 有倔强也有哀求:“我哥哥不会放过你!义兄也不会放过你!”

    “不许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赵南叙俯身咬在她白玉无瑕的颈侧, 感受到怀里小女子的颤抖,眼神渐渐狂热:“小靥好美啊,美到很多人都喜欢,但你是我的妻子,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只属于我。”

    李靥双腕被束着,在粗糙墙壁上磨出血痕, 她拼命挣扎,换来更有力的禁锢, 赵南叙的身体紧贴过来,无处可躲的危险气息让她无助又绝望,上一世的结局在脑海里反复重演,前所未有的恐惧海潮般袭来,她惊惧之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挣开束缚,跌跌撞撞向外跑。

    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好不容易走到现在,自己绝不要再回到那四四方方的幽深庭院里,凄苦哀怨地度过余生。

    身后脚步声追上来,比吃人的猛兽还可怕,她拼命向前跑,不敢回头,忘了呼救,只一刻不停拼命跑着,直到有人抱住她.

    尚辰本来说好明日午后来与小姑娘煮酒,但今日查案的地点就在茶庄附近,他实在忍不住那种抓心挠肝的想念,只想着忙完顺路看她一眼,却碰到满园子寻人的沈羽。

    沈羽说两人约好未正梅林见,早已过了时辰,茶庄少东家颜季明说曾看到一位女子等在梅林,后来被自称秘书少监的男子拽走了,从他的描述来看,女子就是李靥。

    两人觉得不妙,决定先去赵南叙的住处找人,谁知刚走到一半,就看到李靥衣衫不整满面惊惧地跑过来,他来不及细想,飞身上前将人抱进怀里。

    熟悉的松竹气息一瞬间笼罩,李靥惊愕抬头,接着便大哭起来:“义兄!”

    她发髻凌乱,小袄微微敞开着,露出纤弱细长的脖颈跟秀气的锁骨,细腻雪肌上几处红痕清晰可见,两只手都受了伤,皮被蹭掉一大块,渗出鲜红的血,狼狈不堪的样子一看便知遭遇了什么,尚辰脱了外衣裹在她身上,又将人抱得更紧些,抬眸怒视着追过来的赵南叙。

    跟过来的沈羽一脚将赵南叙踹倒,剑尖抵在他咽喉处:“你做了什么!”

    赵南叙被剑抵住,有一瞬间的慌张,看清来人之后反而冷静下来,他看看拔剑相对的沈羽,又看看将自己未婚妻抱在怀里的尚辰,冷笑一声:“我管教我的妻子,与二位何干?”

    尚辰抱紧怀里哭个不停的小姑娘,眼泪将他胸口濡湿一片,冰凉凉的,他现在心里无比后悔早上为什么没有跟她一起来,如果一直陪着她,她就不会受到这种伤害。

    “靥儿不怕,有我在。”他将李靥身上衣服裹紧些,嘱咐她呆在原地不要动,抽出宝剑几步走到赵南叙面前,二话不说刺进他心口。

    赵南叙顿时疼的大叫一声:“姓尚的,你想杀我?”

    “靥儿不是你的妻子,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尚辰居高临下,目光凛冽如冰,面无表情地压下手腕,剑便更往里进了一分。

    那日寿宴时候小姑娘说的很清楚,她不想嫁,是自己患得患失,不敢确认,没有提早帮她摆脱这桩婚事,才酿成今日之祸。

    沈羽察觉不对,连忙制止:“杀害朝廷官员是大罪,别冲动!”

    “一个从四品的京官,杀便杀了,至多我脱了这身官服,回江南便是。”

    “义兄住手!”李靥突然从后面抱住他,“我无事的,真的无事!您不要杀人!”

    她死命抱住他的腰,拼尽全力将他向后拖,尚辰想掰开她的手,却发现她双手冰冷,整个人都在发抖,应该是吓坏了。

    他轻叹一声收了剑:“我带你去找你哥。”

    “不行,他会担心的。”李靥松了手,轻声央求道,“哥哥身体不好,千万不可让他知道。”

    “他是你兄长,必须知晓,而且有司空在,不会有事的。”尚辰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小姑娘心思敏感又太过善解人意,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这样不行。

    李栀是她唯一亲人,必须出面解决此事,越快越好。

    “可是……”李靥还想说话,被义兄大人凌厉的一瞥吓得闭了嘴,乖乖低头跟他走。

    沈羽简单检查过赵南叙的伤口,发现伤口不深,也没有过量出血,不由得松了口气,拉起他跟在尚辰后面。

    李栀午睡起来正在喝茶,屋里就呼啦啦闯进这一群人,自己妹妹一头扑过来就只是哭,他心下着急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抱着她轻轻拍着,抬头去看跟进来的好友。

    尚辰大致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李栀默不作声听完,点点头,出乎意料地平静。

    “不哭啊,哥哥给你出气去。”他说着用袖子给妹妹抹干眼泪,走到刚包扎完伤口的赵南叙跟前:“赵少监,刚刚丹景说的可属实?”

    赵南叙胸口被刺了一剑,虽不致命,却也疼痛非常,这会儿包完伤口坐在椅子上,苍白着脸呼吸急促,见李栀问自己,无力地点点头:“是,我唐突了小靥。”

    话音未落,李栀突然自腰间抽出防身的短剑,猛地刺进赵南叙肩膀。

    这是父亲留给他的短剑,虽非宝器,却也日日擦拭,锋利异常,眼下他又用了全力,短剑没入皮肉又透骨而出,鲜血顷刻间便染红了赵南叙半边衣衫。

    赵南叙痛到几近昏厥,张大嘴说不出话,李栀将剑拔出来,冷冷开口:“这是爹娘与我一起给你的教训,下次再敢欺负我妹妹,我会杀了你。”

    “还有,李赵两家婚约作罢,我即刻去户部退婚,靥儿与你再无关系。”

    “我不会同意的。”赵南叙捂住伤口,扶着椅背勉强站起来,一张脸苍白惨然,“两家婚约早已缔结,想解除可以,兄长悔婚便是。”

    “赵南叙你简直无耻!”李栀举剑就要再刺,这才回过神来的众人赶忙拦住,正混乱间,闻讯赶来的赵母跨进门,一眼就看到自己儿子满身是血的样子,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

    “我的儿啊,你这是怎的了!”她踉踉跄跄冲进屋,眼神恶狠狠地环视四周,看到李栀手里染满鲜血的剑,怒叫着一头撞过去,“姓李的,我跟你拼了!”

    “赵老夫人。”正忙着给赵南叙止血的司空云天见状,示意红鸾过去拉住赵母,“令郎失血过多,需得抬去我那里医治,你是跟着去呢?还是留在这里跟李学士拼了?”

    赵母被红鸾钳住手,这红衣美人看着柔弱,实则力大无穷,高壮的赵母竟被制的动弹不得,她诧异地看看屋里众人,又回头看看已经昏迷不醒的儿子,识时务地没有再挣扎,只指着李栀破口大骂:“天杀的短命鬼你等着,我跟你没完!”

    转而又对门口几个惊呆了的下人吼道:“都瞎了吗!还不赶紧过来帮忙!当心回去我剥了你们的皮!”

    赵府跟来的几个丫鬟小厮七手八脚将赵南叙抬去了司空的住所,屋子里只剩下李栀兄妹跟尚辰还有沈羽。

    李靥被哥哥刚才的样子吓到了,生怕他气急攻心再出现什么问题,红着眼眶站在一旁,担忧地望着他。

    李栀倒是看起来没什么大碍,找来药箱给妹妹处理手背上的伤,一边温声细语安慰:“靥儿可有受伤?都是哥哥错,哥哥没有保护好你。”

    “不怪哥哥。”她轻轻摇头,“可赵南叙受伤了。”

    “靥儿担心他?”

    “不不不,我是怕他报官。”见哥哥误会了自己,李靥急忙解释,“他是个官员啊,伤害官员之罪可大可小,他若是不依不饶,只怕要影响哥哥前程。”

    “影响前程我不怕,现在只问你是如何想的。”李栀给她上好药,合上药箱认真道,“若就此退婚,靥儿心中可有遗憾?”

    第67章 莲心茶(五)

    李栀双手放在药箱上, 担忧地注视着妹妹,毕竟她十六岁就与赵南叙定亲,少男少女, 两情相悦, 两年多的感情怎会说忘就忘?诚然是赵南叙有错在先,但现在冷静下来细想,自己是不该如此冲动的。

    “我刚才是一时气急,你与赵南叙毕竟定亲已久,感情深厚……。”

    “哥哥说的这叫什么话?”李靥也严肃起来, “你担心我会怪你?还是担心我舍不得他?”

    她知道哥哥在担心什么, 自己之前与赵南叙燕约莺期, 把手同游, 确实是有感情的,可那些感情早就在上一世消磨殆尽,此世相见, 只余怨怼, 哥哥不知前世, 只知今生, 此刻应是在担心她心中仍有余情。

    她干脆跪在李栀面前,仰起脸真诚道:“靥儿还小,对男女情感知之甚少,之前我与赵南叙有婚约,他便是未婚夫, 如今既然要退婚,他便是陌生人, 对靥儿来讲,亲疏之间, 只一纸婚书而已。”

    “当真?”

    “当真!”

    屋里竖着耳朵听的尚辰跟沈羽同时放下心来,看来小姑娘在男女之情方面还未开化。

    继而又一起开始发愁,都十八了怎么还未开化?

    李靥可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面带愁容喃喃道:“可赵南叙刚刚说他不同意退婚。”

    “那便悔婚。”

    沈羽忍不住插嘴问道:“悔婚的意思是——”

    “我朝律法规定,婚约一旦缔结,悔婚者不问缘由,杖一百,若夫家执意要娶,则女子必须嫁,不娶,则返还双倍彩礼,徒一年半。”李靥低声解释,“赵南叙若执意不肯退亲,哥哥就是悔婚者。”

    “下狱便下狱,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让你嫁给他。”李栀斩钉截铁。

    还未成婚便急不可耐,置礼义廉耻于不顾,而且还伤了靥儿,如此急色暴戾之人,必然不能嫁。

    “我知道哥哥疼我,可那样就中了他的计。好在成亲还有几个月,会找到办法的。”

    她说着向前挪了两步,伏在李栀膝头,小梨涡浅浅绽开,“我们慢慢想办法。”

    “不必等这么久。”一直没说话的尚辰突然开口,沉稳笃定的口吻,“事已至此,退亲便是。”

    “对啊,退亲就是了,李娘子不必担忧,我们能保李学士周全,也不会让你嫁进赵家。”沈羽倚在门口,给了她一个明亮的笑。

    李靥望了一圈,眨眨眼还想再说话,额头突然被点了下,又点了下,李栀食指在她脑袋上轻轻地戳,目光宠溺温柔:“哥哥现在便去户部,我们千好万好的李家大娘子,一刻也不能让人拿捏了去。”

    “哥哥……”她红了眼圈,重生后为了不再重蹈前世覆辙,每一日都过的小心翼翼,前世受过的苦让她变得隐忍宽容,却忘了自己本也是有亲人疼爱的姑娘,是哥哥万般呵护的娇娇明珠。

    “好了好了,天塌下来有哥哥替你顶着呢,不哭啊。”

    “嗯,我不哭。”她笑着应了声,将已经夺眶而出的眼泪抹去,从怀里拿出那张写了自己生辰八字的纸来,“赵南叙眠花宿柳,又与表妹有私情,其表妹在狐仙庙里亲口说自己已经怀有身孕,并以赵南叙平妻自居,还、还诅咒我福薄命浅,永无子嗣。”

    “这便是证据。”

    李栀将纸接过来,不由得怒从心起:“我只当他性情冲动,却竟然无耻之尤,还未与你成亲便与其它女子私通,还要纳妾,堂而皇之置我李家祖训于不顾!”

    他说着将妹妹扶起来:“你为何不早说?”

    “我怕哥哥气坏身子,总想着徐徐图之,是靥儿错了,应该早就实情相告的。”

    李靥起身,后退几步又重新跪下,认真且郑重:“我对赵南叙并无情意,亦不想嫁入赵家悔恨终生,求哥哥做主,罢了这桩婚事吧!”.

    “想退亲?行啊,彩礼钱还来,还要再加十倍才行!”赵母突然推门闯进来,高门大嗓地嚷着,“七夕还跟我儿游玩看灯待到半夜,该干的都干了,这会子又说没啥情意,人家说婊子翻脸无情,我看你这个书香门第的大娘子啊,比婊子还不如!”

    赵南叙刚才鲜血淋漓看着吓人,但也只是皮肉伤,止住血又吃了药,也就没什么大碍,赵母见儿子性命无虞,直接转头就奔李氏兄妹而来。

    归根究底是李栀伤了自己儿子,既然已经撕破脸,亲事也作了废,这笔账必须要好好算清楚。

    “信口胡言!”见她将自己妹妹骂的如此不堪,李栀气得一拍桌子站起来,“泼妇!”

    “啥?我泼妇?你拿刀捅我儿子这事儿还没找你算呢!我告诉你咱们没完,我就算拼上这条老命也得去告你!去告御状,扒了你的官服,让你身败名裂!”

    赵母冲上去指着李栀鼻子就要蹦高,忽觉一道冰冷视线扫过来,她看到正盯着自己的尚辰,咽咽口水,气焰矮了三分:“你们别想仗着人多欺负我这老婆子!”

    尚辰瞪了她几眼,将气到发抖的李栀扶了坐下,又把地上跪着的李靥拉起来,一指椅子对赵母沉声喝道:“坐下。”

    赵母被他一吓,不自觉就坐下,接着又站起来:“这是我们两家的事,跟你无关!”

    “赵老夫人稍安勿躁,先坐。”沈羽笑眯眯地拍了下她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把她拍回椅子上,“不要那么大火气,有话慢慢说。”

    赵母被这一掌拍的半边身子发麻,不由得心下害怕,兀自嘴硬道:“说、说就说,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赵南叙心性不纯,罔顾廉耻,还伤我妹妹。”李栀捂着心口缓声道,“赵李两家亲事就此作罢。”

    “哟,李大状元好大的威风啊,你说作罢就作罢?”赵母眼里射出精光,“作罢也行,还我们家十倍彩礼,再加利息!”

    “只偿还双倍彩礼罢了,哪有十倍的道理!”李靥急道。

    “除了十倍彩礼,还有我儿子受的伤,起码要赔一套宅子。”

    赵母腿一盘,讨价还价,“十倍彩礼一套宅子,少一分我们都不答应,否则不光你要嫁过来,你哥还要蹲大狱!”

    “明明是赵南叙与温若蕊私通在先!”

    “那又怎么样?哪条规定男的成亲前不能找女人了?你去打听打听,谁家成亲前不是先找几个通房纳几个小妾的?”

    “他背信弃义,辜负我兄妹信任!”

    赵母翻个白眼,一副蛮横不讲理的态度:“什么背信弃义我老婆子不懂,就是去官府说下大天来,也是你们悔婚!”

    “你——!”

    李栀拦住快要哭出来的妹妹,冷着脸说道:“赵南叙求亲那日我便说的明白,李家祖训,一夫一妻,只寻有缘之人,绝不强求,是他言之凿凿说此生只与靥儿白头,我才允了亲事,如今这番作为,与背信弃义的小人又有何区别!”

    “小人不小人的,反正悔婚的是你们,你要不想坐牢,就老老实实按我说的赔。”赵母见兄妹二人都说不过自己,洋洋得意,愈发口无遮拦,“再说你们老李家都要绝后了还提啥祖训啊,实话告诉你,当初我之所以答应我儿去求亲,就是想吃你们家绝户,不然我儿子大好前程,干啥找这么个缺爹少娘的丧门星!”

    赵母一番恶毒的话说出来,李靥陡然间大彻大悟,怪不得上一世哥哥离世后赵家便急着接手财产,赵南叙对她态度也判若两人,她只以为是自己不够好,却原来是这恶毒母子早有预谋,这桩亲事一开始就充满了算计,只有利益,没有情爱。

    李栀听在耳里,只觉得心肺剧痛,是他识人不善,非但未给妹妹寻得良人,还让她今日遭人谩骂,平白受辱。

    他气愤又自责,一口气憋在心口,腥甜涌上喉头,张嘴便呕出血来。

    “哥哥——!”李靥见哥哥吐了血,顿时大惊失色,赶忙扶住他,又喊着让九官去叫司空来,众人正忙乱之时,门外去梅园给李靥拿衣服的小雨白着脸慌慌张张跑回来,像是受了很大惊吓。

    “娘子不好啦!你的屋里有人上吊!”

    第68章 莲心茶(六)

    开封府尹朱政领着人匆匆赶来, 一行捕快脸上全是疲惫和倦怠,眼眶下还带着隐隐的乌青。

    “一天天的有完没完,从早到晚没个消停。”

    “嗐, 咱这活不就这样?看着光鲜威风的, 其实还不如小百姓自在。”

    “谁说不是呢,眼瞅着入冬了,我家烤火的炭还没买呢!这不今早又是天不亮就开始忙活,中午刚吃了口热乎饭,又出事了。”

    “对了, 今日一早来击鼓的是什么案子?”

    “金员外的老婆昨天不是死了吗?今天娘家来人了, 说自家女儿死得蹊跷, 要报案。”

    “又是啥狐仙杀人?”

    “是呢, 这都传遍了,东京城的正房夫人现在是人人自危,有那手段狠的直接把府里小妾都发卖了。”

    “嘿嘿, 我说倚栏巷最近咋多了这么多姑娘, 这次又是啥案子?还是狐仙?”

    “这个更晦气, 上吊。”

    几个捕快越聊声音越大, 引得前面陈捕头回头,板着一张脸看过来,被他一瞟,大家纷纷噤了声,低头不敢再言。

    朱政也是一脸倦色, 最近案子实在多,虽说在其位谋其政没什么好抱怨的, 他作为府尹保一方百姓平安也是本职,但隔三差五见死人这个事儿还是不能适应, 想到一会儿又要看到一具吊死的尸体,不由得长叹一声: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哟.

    清梦茶庄最近因为白狐出没的事情,生意格外红火,左右冬日无事,都想来凑个热闹,一行人到梅园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围成一圈议论纷纷。

    “官府办案,都让一让,让一让啊!”陈捕头高门大嗓喊起来,围观人群很快让出一条路,一行人来到客房门口,清梦茶庄的主人颜柏正抖着手急得转圈,见到朱政,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迎上来行礼。

    “哎哟我的府尹大人,您可算是来啦!”

    他与朱政偶尔会一起喝茶谈天,也算熟识。

    朱政抬手制止他再靠近,严肃道:“先说案情。”

    “对对对,先说正事,先说正事!”颜柏寒冬腊月出了一脑门汗,“咱先说哪件?”

    “哪件?”朱政皱眉,怎么这还好几件案子?

    “先说命案。”

    “命案就在这屋里,是个吊死的小丫头,茶庄的婆子下午打扫房间时候发现的,紧接着就报了官!”

    颜柏弯着腰把他往屋里让,“您进去看看?”

    朱政后退一大步,冲陈平摆手:“陈捕头带仵作进去查看。”

    “是!”

    “发现尸体的婆子何在?”

    “一直在这儿候着呢!”颜柏赶忙将人喊过来,朱政问了几句,觉得没什么问题,让衙役将人带到一旁去做据报,又问道,“死者是这间房的客人吗?”

    “不是,客人被我安排到后院去歇着了。”

    朱政点点头:“你刚刚说的什么意思?除了这件案子之外,还有其它?”

    颜柏见他终于问到这里,哭丧着脸道:“也该着我走背字,实指望借着白狐的名气赚一笔,谁知接二连三出事,今日住进来几位大爷,不知怎的一言不合打起来了,一位被捅的满身是血,一位被气到昏迷不醒,你说这这这这——”

    他急得使劲拍了几下大腿,“大人你可要做主,这都不关我事啊!”

    “人呢?”

    “都在后院呢!”

    “带我去后院。”

    “是,大人这边请。”颜柏喊了个家丁在前面引路,自己也跟着,“天寒地冻的辛苦大人跑一趟,真是麻烦了。”

    “分内之事,谈何麻烦。”

    “是是是,大人勤政为民,是我等百姓之福。”颜柏陪着笑,见朱政不理他,转头看向旁边一直不说话的书生,搭讪道,“阁下是——?”

    “颜庄主幸会。”书生三十上下年纪,蓝色长衫,斯文有礼,“在下赵方亮,是开封府主簿。”

    “原来是赵主簿,幸会幸会!”颜柏赶紧回礼,又寒暄几句,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这案子——不用封茶庄吧?”

    “要等仵作验过之后才知。”赵方亮答道。

    作为主簿,他一般都在开封府书房做事,这次是人手实在不够,才临时喊了他来替个刀笔吏的活。

    当然开封府人手不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时不时就要拆东墙补西墙,一个人当几个人用,赵方亮看看前面一脑袋官司的府尹大人,再看看后面无精打采的官差,咂咂嘴。

    活没少干,饷银没多给,连轴转也没有辛苦费,也难怪大家怨声载道。

    前面转弯就到了后院,所谓后院其实是一处花园,比前面几处更精致奢华,也不知从哪里移来的奇花异草,明明已入冬的天气,竟是郁郁葱葱,百花盛放。

    朱政心念一动,似笑非笑看向颜柏:“看来这几位客人还都是贵人?”

    颜柏也笑,带几分无奈:“反正都是小的得罪不起的。”

    朱政开始头疼,颜柏得罪不起的人他也够呛得罪得起,这一天天的,都是些什么破事儿!

    前面就是园子的正厅,离近了能隐隐听到里面交谈声,朱政带赵方亮和几位差人挑帘进去,看见屋内众人先是一楞,接着便行礼问候:“尚少卿、沈虞候。”

    这两位都是官场新贵,官家面前的红人,颜柏说的没错,当真得罪不起。

    尚辰正忙着安慰李靥,哥哥吐血的事情让小姑娘受了很大惊吓,好劝歹劝才将她从李栀床前带离,见朱政来了,礼貌地点点头算是回礼,沈羽倒是很热情,先是让座,又亲手给递了盏茶。

    朱政赶忙道谢,接过茶来寒暄几句,方才落座观察四周。

    除了二位官员,屋里还有一位五十上下年纪的妇人,衣着华丽,满脸严肃地端坐着,估计是谁家的长辈。

    此外还有之前见过几面的尚少卿义妹,几个丫鬟仆人,看来看去也不知谁是被捅了满身血,谁又被气到昏迷不醒。

    他转头看颜柏。

    颜柏本来装作看不见,可他咳了一声又一声,眼瞧着几个人都看过来了,只能硬着头皮道:“还、还有两位大官人受了伤,在厢房歇着呢。”

    于是朱政又去看尚辰跟沈羽。

    沈虞候笑容和煦:“是李学士跟赵少监,一点小伤,两人都无碍。”

    尚少卿神色淡淡:“朱府尹无须担心。”

    两人意图明显,就是让他少管闲事,朱政求之不得,当下不再多问,只专心关注自己的案子:“此番前来,是为了梅园那位死者,听说她并不是茶庄客人。”

    “发现尸体的房间是尚某义妹的房间。”这次尚辰倒是主动开了口:“死者之前去梅园给我义妹送过糕点,自称是茶庄侍女,但颜庄主说他不认得。”

    “我找了管家还有下面分管的管事来辨认,都说不认得。”颜柏着急解释道,“真的不知道那小丫头哪里来的啊!”

    “全都不认得?”朱政好心提点,意味深长,“这位大人可是大理寺少卿,断不会撒谎,你可问仔细了?”

    “我、我问仔细了!真的就是凭空冒出来一个小丫头!”颜柏慌得跪下,“小的可不敢骗少卿大人呐!”

    见他如此,朱政有些为难:“尚少卿,案子还是要查的,可否方便我问您义妹几句话?”

    “当然可以。”尚辰说着侧头看看身边默不作声的李靥,又补充一句,“只是我义妹这会儿正害怕着,若您不介意,我陪她一起接受问询。”

    李靥低头坐着,神情木然,长睫毛微颤,本以为躲过八月十三那场秋雨就可以无恙了,可哥哥刚才竟然吐了血,这让她已经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 ,虽然司空宫主跟义兄一再保证只是气急攻心,没有性命之虞,但她就是没来由的心慌。

    他们说的梅园房间里上吊而死的那个小丫头,是紫玉,紫玉自称茶庄侍女,可茶庄的人都说不认识她。

    此事太过蹊跷,紫玉为什么要冒充茶庄侍女,她究竟是不是赵府的人,还有她为什么要吊死在自己房里,原因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

    她兀自心神不宁,听见义兄这样说,定定神坐正身体,轻声道:“我自己可以的。”

    “脸色这么难看,还逞强?”尚辰不同意,“我陪你。”

    沈羽也满是担忧之色:“是啊,不若先不要问询了,待休息好了,明日再说。”

    “开封府是官府衙门,该如何审问几时审问都是有规矩的,哪能由着性子来。”一直冷眼旁观的赵母突然开口,“是不是啊,他二叔。”

    她突然一开口,所有人都朝她望去,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朱政身后位置,朱政疑惑地回头,见赵方亮一脸尴尬:“大人,这位是赵少监的母亲,我的大嫂。”

    “原来是赵老夫人。”朱政一介文人,不喜打听家长里短,从不知自己主簿还跟赵家有这一层关系,当下朝赵母拱拱手,笑道:“老夫人言重了,我就是找李娘子问几句话,不是审问,尚少卿跟沈虞候也不必担心,想陪同自是可以的。”

    “不必麻烦义兄与沈大哥,我无妨的。”李靥站起身朝朱政福了一福,“朱大人要在哪里问?”

    朱政也起身,想了想道:“去偏厅吧,我让人安排。”

    第69章 莲心茶(七)

    后院偏厅, 朱政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递给对面李靥一杯,温和道:“李娘子也不要紧张, 本官只是例行问询, 毕竟这案子疑点还是挺多的,而你又是这园子里唯一跟死者说过话的人。”

    他说着将另一杯茶递给寸步不肯离的尚辰:“尚少卿喝茶。”

    尚辰道声谢,依然心疼地盯着面容憔悴的小姑娘:“靥儿别怕,就如实说说今日来到茶庄后到遇见我们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今日一早来到茶庄, 先是帮哥哥收拾好住处, 吃过午饭, 我把小雨留在竹园, 自己一个人回了梅园。”

    李靥双手握着热茶,慢慢回忆道,“进梅园之前, 我在门口遇到沈大哥, 约好未正去探梅, 之后我便回房午睡, 睡醒后……就有人敲门,说是来送茶点。”

    “是死者吗?”朱政问。

    李靥点头,紫玉没有说自己的名字,所以她也不能表现出知道她的名字。

    “是,就是死者。”

    “你们可有交谈?内容是何?烦请李娘子说仔细些。”

    “她自称清梦茶庄的侍女, 来送茶跟茶点,说是茶庄新上的, 每位客人都有。”

    “之后呢?还说什么了?”

    “当时时间快到未正,我着急赴约, 便问她可还有其他事,她说要打扫房间,我便没有管,先行离开了。”

    “可有证人?”

    李靥摇摇头:“只我一人离开,并无其他人看见,不过我在梅林附近遇到了茶庄少东家跟家仆,还说过话。”

    朱政转头吩咐一旁记录的赵方亮:“记下来,过后叫颜小郎君也来问话。”

    “是。”

    李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口气继续道:“说过话之后赵少监就来了,后来义兄跟沈虞候也来了。”

    “未时之后靥儿一直跟我们在一起,我可以作证。”尚辰怕朱政再细问,插言道。

    朱政点点头,李娘子是尚少卿的义妹,李学士的亲妹妹,机灵活泼一个小姑娘,本来也没什么嫌疑,他询问一来是例行公事,二来是看看能不能找到关于死者的线索。

    “既然有尚少卿作证,本官就不再多问了,李娘子若是能想起死者更多信息,还望及时告知。”

    李靥起身行礼:“多谢朱府尹。”

    赵方亮记录完,见朱政出去了,拉住李靥悄悄问道:“方才我见大嫂神色凝重,臣北跟李学士也不在,究竟出什么事了?”

    赵南叙父亲已故,有什么大事都会找自己这位同在京城的叔父商量,当初去李家求亲也是叔侄俩一起去的,所以跟李靥也相对熟些。

    “您还是自己去问赵少监吧。”李靥礼貌地福了一福,“哥哥不在,靥儿不便多说。”

    “这孩子,都快成一家人了,还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赵方亮还想问,被紧跟着李靥的尚辰拦住,他不想得罪这位面色一直不好看的煞星,带着满肚子疑问找赵母去了。

    几个人出了偏厅,前面差人来报说仵作已经验尸完毕,于是一行人又跟随朱政去了梅园。

    去梅园之前,李靥去看了李栀,见哥哥已经转醒,身体也无大碍,算是放了一半心,伏在床前柔声问候:“哥哥现在感觉如何了?”

    “我很好,之前这里瘀堵不畅,虽说喝药之后好了许多,却也是怕累易困,时时刺痛,是以方才一时气急呕出血来,吓坏了靥儿。”

    李栀手抚胸口,“方才司空神医施针后,我吐了半盆黑血,现在竟感觉呼吸之间畅通无阻,爽利非常。”

    “李兄此次也算因祸得福。”司空倚在窗边悠悠解释,“你体内邪寒太重,淤堵已久,寒气早已侵入五脏六腑,若要靠药物慢慢化开,需得三年五载。”

    “但刚刚你气血上涌,将沉积脏腑的寒气瞬间推了出来,加上我施针助力,一下便祛了七八分,余下的,好好将养便可。”

    “真的吗?意思是哥哥的病根已拔除掉七八分吗?”李靥激动坏了,扑上去捧着李栀的脸仔细看,果然红润不少,已经完全看不出病气了。

    她回头看向司空,大眼睛目光灼灼,“生气能治哥哥的病?是这样吗司空宫主?”

    司空看着有趣,笑嘻嘻地信口胡诌:“是啊,你哥性子太温,脾气太好,情绪也没啥起伏,阴寒之气才会在他体内蛰伏这许多年,应当多发发火,让血沸腾沸腾。”

    “原来如此!”李靥深信不疑,转头对哥哥坦白道,“哥,我前几日跑去凝香楼喝酒了,你生气吗?沸腾吗?”

    “靥儿乖啊,跟你义兄去配合朱府尹查案吧。”李栀笑意温柔轻抚她的头,“快去吧。”

    再不去,他怕是控制不住自己,要把这个不听话的妹妹揍一顿。

    尚辰赶在小姑娘挨揍之前将她带了出去,嘱咐了李栀几句好好休息,还不忘再瞪几眼已经乐到不行的司空。

    关心则乱,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李靥绽开自今日下午见面后的第一个笑,梨涡微漾:“义兄,哥哥看起来大好呢,司空宫主当真妙手回春。”

    “嗯,气色红润有光,说话清润无杂音,是大好了。”他被这笑容感染,也勾起嘴角,“是值得高兴的事。”

    “今天值得高兴的事情有两件。”她背着手步履轻快,头上的宝石簪子也跟着晃来晃去,欢欣雀跃。

    “一则是哥哥的病大好,痊愈指日可待。二则就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何事?”

    李靥身量已成,在女子中不算太高却也不矮,与身形高挺的尚辰肩膀齐平,她侧头去仰视他,漂亮的凤眸落满日光:“之前我总以为自己不够好,不够贤良淑德,不够庄敬恭顺,所以讨不到赵母欢心,今日才知原来这桩婚事本就是算计好的交易,只有利益得失,没有情意。”

    “赵母那番话说出来,我一点都不难过,反而很高兴,就像终于等到一个预料之中的答案一样,不是我不好,是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不想接纳我。”

    “是他们不好。”

    “对,是他们不好。”小姑娘声音清脆自信,“我很好,非常好。”

    你自始至终都是世间最好。尚辰在心里默默说完这一句,屈起手指弹她额头,“也很傻,非常傻。”

    “诶?如何傻了?”

    “人家说什么便信什么,还不傻?”他忍不住叹气,“你哥沸不沸腾我不清楚,但回家后你一顿家法是少不了的。”

    “司、司空宫主骗我?”李靥傻了,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刚才见到哥哥大好之后过于激动兴奋,这会儿稍微一想就知道,世上怎可能有用生气来治病这种事。

    “啊啊我是傻瓜!”

    “嗯,是个小傻瓜。”少卿大人终是被她逗得笑出声,明朗的笑容干净又好看,“傻的可爱。”

    “啊?义兄夸我可爱!”

    “是傻的可爱,可爱前面还有傻。”

    “不管,那也是可爱。”

    “是傻。”

    ***

    两人赶到梅园,发现吴思悠也在,她是被叫来验尸的,正拿了尸格跟朱政讲着什么。

    “尚少卿,叶子!”见尚辰来了,吴思悠行礼,“我正跟朱大人讲验尸结果。”

    “结果如何?”尚辰问道。

    吴思悠看看朱政,见他点头,便对两人讲道:“死者无挣扎痕迹,尸体符合缢亡特征,应当是自杀。”

    她纠结了下,将尸格递过来,“除此之外,尸体□□红肿,有精溢出,胸部有齿痕且——不止一人。”

    李靥瞄一眼尸格,脸有点红:“意思就是说死者……”

    “死者生前与多人欢好,若我查验无错,地点便是这间屋子的床上。”

    第70章 莲心茶(八)

    吴思悠验出紫玉生前曾与多人欢好, 地点就在身后屋子里,紫玉的尸体被盖了白布抬出来,几个人进了屋, 去床前查看。

    尚辰跟沈羽一致把李靥留在了外间, 冬阳斜照,她盯着桌上的茶盘愣了半晌,对从卧房出来的吴思悠迟疑道:“她……死者是自愿的吗?”

    “没有反抗,应当是吧。”

    尚辰正在看尸格,闻言抬头, 观察着她的神色:“可是想到什么?”

    李靥被他一问, 好像回了神, 指着茶盘轻声道:“死者送来的茶跟点心, 我没吃。”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往桌上看,绿檀木的茶盘里,杯中茶剩了一半多, 点心已经没有了, 余盘底一点碎屑。

    尚辰了然:“靥儿觉得茶点有问题?”

    小姑娘咬着下唇, 犹疑:“我只知离开时, 茶水与点心都在,且一口未动。”

    “但现在点心被吃了,茶也被喝了。”尚辰想了下,与朱政商量道,“尚某有一朋友精通药理, 此刻正在茶庄,若朱府尹同意, 可否让他来验下这茶盘里的东西。”

    “尚少卿推荐的人本府当然信得过。”朱政也听到了李靥的话,既然有线索自是要查, 若再回开封府去叫药师,一来一往怕是要天黑,不如爽快答应,既省了时间,又做了顺水人情。

    司空很快被喊了来,仔细验过茶跟点心碎屑:“碎屑无毒,茶水里有毒。”

    “有毒?”吴思悠惊讶疑惑,“可尸体的确是自缢啊!”

    “吴娘子验的没错,死者就是自缢而亡。”司空冲吴思悠笑笑,“世间毒物千万,不是只有致人死亡才叫毒。”

    “那这毒是——?”

    “不是致命之毒,而是情毒,是大食国的春香。”

    “春香?!”李靥不由喊出声,见大家都看她,自觉失态,当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我……”

    “春香遇水即化,异香扑鼻,如何我们半分也没有闻到?”尚辰挪了一步挡在小姑娘前面,拦住了众人视线,“你要不要再验一遍?”

    “春香的确香气浓重,投入水中顷刻发散,闻者皆会迷失心智,躁动非常。”

    司空云天对于尚辰质疑他药术这件事毫不在意,反而好奇打量着自从听到春香后就极其不自然的两个人,一个强自镇定却红了耳廓,另一个干脆躲起来,小脸烧的比火烧云还红。

    一定有问题!他目光炯炯,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起,恨不得现在就揪着好友问问到底发生过什么,可旁边还有一堆闲杂人等在,只好端着个谪仙的架子继续高深道:“相生相克,万物之理,春香香气浓烈凶猛,却独有一物可遮挡,就是九曲莲心。”

    “此物最是清苦,与春香里的甜腻香气天生相克,用它泡的茶,可以摒掉春香之香,一丝一毫都闻不出来。”他用木镊子夹起茶杯里一颗莲心给众人看,“看,这就是九曲莲心。”

    “本府明白了!”朱政恍然大悟道,“如此看来是死者喝下加了春香的茶,药力发作与人欢好,待清醒后羞愤自杀。”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深以为然,继而又陷入沉默,刚刚李靥说的清楚,这茶是死者送来给她喝的,那下毒者的目标就不是那个小丫头,而是李府的大娘子,翰林院李学士的亲妹妹。

    若她没有着急赴约,若小丫头没有自己偷喝掉而是等她回来……

    朱政擦擦汗,吩咐陈平:“陈捕头,带人封锁茶庄,这件事没有查清之前谁也不许离开。”

    ***

    往简单里说这是投毒杀人,往复杂里说便是谋害官员家眷未遂却累及无辜,无论如何是一条人命,且牵扯了朝中第一红人李学士的胞妹,兹事体大,朱政不敢怠慢,迅速锁了茶庄所有门,不准任何人离开。

    “诸位。”朱政吩咐差人守好门口,关了门朝屋里几个人拱手道,“我已让陈捕头封了茶庄,为防旁生事端,只说是因为公务暂行封锁,但庄内人数众多,且大多非富即贵,只怕时间久了会有微词,所以恳请诸位咱们群策群力,争取明日午时之前破了此案,还死者公道,保生者平安。”

    他算是看出来了,尚少卿跟沈虞候,两个人眼神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李娘子半分,估计还死者公正这事儿两人兴趣不大,若说揪出幕后之人给李娘子除了隐患,估计没有比他们更积极的了。

    果然,话音刚落,沈羽先开口:“沈某不擅破案,但若有什么线索需要沈某去查去办的,尽管说便是。”

    “多谢沈虞候!”朱政行个礼,又看尚辰,“尚少卿可有高见?”

    “当务之急是查清死者来历,搜查抓捕侮辱死者的男丁。”尚辰答道,“此外应派人将进出厨房的,沾手过茶点的人尽数控制盘问,九曲莲心药房应当有售卖记录,春香罕见,只胡市几家私售。”

    “来人,速速将今日所有进出过厨房的人控制起来,另派人以庄外五里为起点,由外向内搜查,凡是形迹可疑的男子全都先抓回来再说!”

    “是!”

    “前段时间的青楼花魁案也牵扯到春香,大理寺掌握了不少线索,可协助开封府一起追查。”尚辰道。

    司空也跟着开口:“我让白驹使者去各个药房问问九曲莲心的交易去向。”

    “多谢尚少卿与这位白衣侠士相助!”朱政又行礼,“只是东京城百姓上万,死者来历不明,追查起来怕是——”

    “可从人牙子查起。”李靥突然插言,向前一步福身道,“朱府尹,义兄,我之前见死者面黄肌瘦且说话有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如果当真有人要加害于我且不想被人查到,那么从人牙子手里买人是最安全快捷的办法。”

    “李娘子言之有理,就从人牙子开始查!”朱府尹赞许地点头,不愧是状元郎的亲妹妹,换成普通人家女子,知道有人要害自己,怕是早就吓得哭哭啼啼不知所措了。

    小姑娘冷静聪慧,若为男子,定是栋梁之材。

    只是——他有点发愁:“人手好像不够。”

    “我去吧。”沈羽站出来,“沈某在京城有些江湖朋友,黑白两道的事情打听起来也方便,人牙子的事情交给我。”

    “如此有劳沈虞候了。”

    “不必客气。”沈羽摆摆手,看向李靥,“沈某一定会查个清楚。”

    李靥想了想,转到书桌后铺纸研墨:“沈大哥稍等,我画一幅死者的画像与你,寻问也方便些。

    她说着拿起笔略一思索,便低头画了起来。

    紫玉不是陌生人,是前世朝夕相伴两年多的身边人,五官神韵,一颦一笑,都熟悉无比。

    不止紫玉,前世的一切,她都丝毫不敢忘。

    就在今日午睡时的那个梦里,上一世与赵南叙成亲的第三年初夏,紫玉端来一杯莲心茶,说是赵老夫人亲自泡了,送给各屋降暑败火。

    她不敢拒绝,再苦再涩也硬着头皮一饮而尽,之后赵南叙就闯进来,借着酒意索爱缠欢,而一贯端庄矜持的她那天也不知怎么了,极尽逢迎,丑态百出,白日里就圆了房,从此有了身孕。

    那是耻辱,是再也不愿想起的过往,可如今紫玉一死,她又仿佛在那个荒唐缭乱的午后抓住了一点什么。

    记得那日赵南叙喝了很多酒,本该当值的时辰却跑回府来寻她,她被抱着去了卧房,隐约听到外面有男子跟紫玉说话,当时只觉得奇怪,但来不及细想便沉溺到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里,几个男子因何而来又为何而去,通通没在意。

    可如今想来,她毕竟是赵府的大夫人,赵南叙的正妻,院子再破旧也是内院,不该有外男出现。

    且祖辈教导刻骨铭心,纵使当时哥哥已故,李家再无香火,她也恪守不与他人共侍一夫的祖训,对赵南叙只有夫妻之礼,无夫妻之实。

    她不会忘情纵欲,更不可能白日宣淫。

    是茶,是那杯据说赵母亲手泡的莲心茶。

    前世记忆不停翻涌冲击,很多苦难的,不愿回想的一幕幕,逐渐串联得完整清晰,掩埋在记忆之下的真相慢慢浮现,让她心惊胆寒,遍体生凉。

    前世若不是赵南叙回府,今世若送茶的不是紫玉,只怕被玷污之后悬梁自尽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赵母歹毒,赵家歹毒,决不可再与他们有任何牵扯,一刻也不能等。

    她要自救。

    紫玉的身世她知道,是赵母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照顾温若蕊的,只是后来小雨被发卖,才从温若蕊的院子派到她的院子来。

    至于紫玉究竟是因为心生不满而背叛,亦或本就是温若蕊蓄谋安插的眼线,她无从知晓,也已经不想探究。

    这件事本身,就是自救的最好契机。

    画像很快画好,李靥轻轻将墨迹吹干,送到沈羽手里,郑重其事:“一切拜托沈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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