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莲心茶(九)

    夕阳躲在山后喝酒, 将天际染上一抹微醺的红。

    有风从回廊那头吹过来,带着冬日的凛冽,李靥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阿嚏——!”

    她揉揉鼻子, 抬头看向马上把外衣披到自己身上的男子, 有些不好意思,“没关系的义兄,我不冷。”

    “披好。”尚辰给她披上,“回去叫人煮碗姜汤喝,记住了?”

    “嗯, 我记下了。”她点头, “义兄是要出去吗?”

    下午大家在梅园商量好之后, 各自领了任务就离开了, 她被送回来照顾哥哥,义兄跟朱府尹在前面等消息,这会子来找她, 想必是有什么变化。

    “案子有了些眉目, 我得回大理寺一趟。”

    “什么眉目?”

    “玷污死者的几个人抓到了, 是城外的泼皮, 没问几句就和盘托出。”他似是不忍,眼睛看向别处,说的含蓄,“跟赵家有关。”

    果然如此,李靥意料之中地哦了一声, 继而又想起另一个问题;“那要告诉哥哥吗?”

    赵南叙临时起意意图轻薄是一回事,赵母蓄谋要害自己是另一回事, 哥哥知道后必然震怒,一定会追查到底。

    “我也在想这件事, 昭延兄平日才高识远,但一遇到与你相关之事便完全不能冷静,若执意追究下去,不好收场。”

    “我明白义兄的意思,如果两家撕的脸面不在,最坏的结果可能就是赵家入狱,哥哥流放,而我还是要嫁……”

    婚约也是契约,男方咬死不放的话,女方是一定要嫁的,若双方真闹到这一步,不止她要嫁过去,还要赔上哥哥的前途,可如果不查下去,赵母要求的十倍彩礼跟一套宅子,他们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她低着头,迷茫又不安,尚辰想了想,将声音放得更和缓些:“案子要查,亲要退,靥儿若是信我,就一切听我的。”

    “我信您!”

    怎么会不信呢,这是她偷偷爱慕的人,曾经苦难岁月里唯一的光。

    “信我就好。”他眼神温柔,“先不要告诉你哥,一切等我回来。”

    “好。”

    “回去吧,好好吃饭睡觉。”他一如兄长般轻轻揉几下她的头顶作为安抚,转身离开。

    还没迈出一步,衣角就被拉住,小姑娘软软的身体从背后贴过来,带着少女馨香,他低头看紧紧箍在自己腰间的纤纤素手,慌了神:“靥儿?”

    “您一定要快些回来。”李靥不安地将脸贴在他背上,熟悉的松竹香气让她安心落泪,“我怕。”

    “哭了?”他着急想要转身,却被死死抱着,“别哭啊。”

    “快些回来。”

    “靥儿是在撒娇吗?”厚厚的冬衣似乎不顶用,连她的每次呼吸都感受的清清楚楚,尚辰只觉得后背像是火灼一样,脸都烫的红起来。

    他侧过头,强自镇定地哄着趴在自己背上的小姑娘,“义兄向你保证,天亮前一定回来。”

    “一定回来啊。”

    “一定。”

    “说话算话。”

    “算话。”

    “义兄。”

    “嗯?”

    她在他后背蹭了几下,好像找了个很舒服的位置,声音娇娇的带着哭过的沙哑:“我不想嫁。”

    “好。”他用心感受着身后的心上人,清冷的侧脸被夕阳余晖映得温柔,“靥儿不想嫁,那就不嫁。”.

    上一世的时候,每次义兄离开,都会约定好下次来探望的日子,即使公务再忙,哪怕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也一定会在约定的日子里准时出现,问靥儿近日过得好吗。

    他从不失约,这一世依然如此。

    李靥睡睡醒醒,一夜不能安稳,外面刚刚有些光亮就迫不及待打开门,只见门口廊柱下,高大身影挺拔而立,带一身清晨露水气息。

    “义兄!”她扑过去,差点扑进他怀里,最终在一个适当的距离堪堪停住,仰头,“您真的在天亮前回来啦!”

    “嗯,拿到证据就赶回来了,还好离得不远,不然茶壶小娘子又要呜呜呜。”尚辰低了头笑着逗她。

    “那现在要怎么办?”

    “咱们一起去找赵氏母子聊聊。”

    “咱们?”李靥歪歪脑袋,顺着他的目光向右看,长长的回廊下,五六个人一字排开,俱都冲着她笑。

    她也笑,露出甜甜的小梨涡,“大家都在呀。”

    “这是近一月来东京城内所有买过九曲莲心的人的名单,包括二道贩子买后又倒卖出去的,全在这里。”司空云天还是一身白衣,随便往墙上一倚就是副美人图,“别说,买家里还真有跟李娘子关系特别近的。”

    唐君莫也来了,跟白泽琰站在一处:“放心吧,卖春香的□□香的都被我们抓了,一个没跑。”

    沈羽手里提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矮小男人,笑道:“寻了半夜才抓到,急急绑了赶来,还好赶得上。”

    吴思悠上前来挽住她:“走吧叶子,退亲去。”

    “思悠……”李靥眼里起了雾,一个一个望过去,“司空宫主,唐小郎君,白公子,沈大哥,大家——”

    “李兄睡前喝了我的安神药,剂量不多,巳时就会醒。”司空笑着打断了她的感慨,“抓紧时间。”

    一行人往赵南叙的住所去,赵母正在吩咐人准备早饭,见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先是有些发愣,见到李靥之后就沉了脸:“你来做什么?”

    李靥落落站定:“我来退亲。”

    “哈,李栀是不是快死了?自己不来让你一个小丫头来。”赵母看看其他人,冷笑几声,“你找再多人吓唬我也没用,十倍彩礼一套宅子,少一分这亲都退不成!”

    “死老太婆满嘴放炮,不看你年纪大小爷都想揍你了!”暴脾气的唐君莫一脚踏碎了太师椅,嚷道,“叫姓赵的出来!”

    赵母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哪来的没教养的杂种!敢在我家撒野!”

    “嘿,老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小兔崽子,老娘撕了你的嘴!”

    …………

    “昨日茶庄死了个叫紫玉的小丫鬟,你可认得?”尚辰上去分开了骂的难分上下的两个人,转向赵母问道。

    赵母脸色大变:“不认得!”

    “这就怪了,我们昨日找到了拐卖紫玉的人牙子,这人口口声声说将人卖给了赵府。”沈羽说着将人从门外提进来扔到赵母面前,还有几张银票,“你再好好认认,这是不是你赵府的银票?”

    “那、那又咋了?说不定这人是个贼,是去我家偷的!”

    “好,我们先不说这银票是不是偷的,紫玉被人玷污后上吊自杀,开封府连夜抓住了那几个歹人,他们说是受人指使,指使之人是赵府管家。”尚辰盯着她,“你可知道?”

    赵母眼神躲闪,兀自嘴硬道:“我不知道!你别诬赖我!”

    “你可要想清楚再回答。”

    “我啥都不知道!”赵母急得冲过去,食指直直指上了尚辰的鼻子,“你少吓唬我,老娘可不怕你!”

    “放肆!”尚辰面色一沉,袍袖一挥打开她杵到自己面前的手,赵母顺势坐到地上,拍地大哭起来。

    “几个狗娘养的小王八羔子,大早晨跑来闹事,欺负我这孤儿寡母,简直没天理啊——!”

    她在地上又蹬又踹,满嘴污言秽语骂的难听至极,屋里的人都变了脸色,白泽琰低头抽出宝刀,握在手上掂掂就要去砍,吓得吴思悠死死拉住他:“白公子,使不得啊!”

    “使不得使不得!各位息怒息怒!”来看看侄子伤势如何的赵方亮没进院子就听见自己大嫂的哭嚎,吓得赶紧冲进来拦住,“有话好好说!”

    赵母见他来了,一骨碌爬起来,重又指着尚辰跳脚道:“这狗娘养的欺负我们娘俩!他二叔你可要做主!”

    “大嫂慎言,慎言!”赵方亮瞬间冷汗就下来了,对着尚辰连连作揖,“乡野粗妇口无遮拦,您千万莫怪!”

    这位少卿大人的娘可是郡主,狗娘养的……老嫂子不要命了。

    尚辰冷着脸没说话,赵方亮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小心翼翼道:“少卿大人这么早来,所为何事啊?”

    昨日查案时他正在这里探望赵南叙,加上后来朱政的刻意隐瞒,所以对紫玉的死因毫不知情。

    赵母也不说话,只狠狠瞪着对面几个人,恨不得冲过去咬下块肉来。

    双方对峙良久,尚辰垂了眸,正当赵母欣喜自己赢了之际,漠然开口:“既然你不认,也许是真的不知,但证据确凿,我现在就回大理寺立案,私自买卖人口,买□□药,雇凶作恶,逼死良家妇女,赵南叙秘书少监不用做了,等着下狱吧。”

    “你敢!”

    “这不是敢不敢,而是铁证如山。”

    “与我儿子无关!”

    “那就是与你有关!”

    “姓尚的!”赵母脸色青了又白,“你到底要干啥!”

    尚辰将李靥牢牢护在身后,居高临下盯着赵母,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内屋门帘一响,赵南叙虚弱地倚着门,捂着肩上伤口震惊道:“娘,你们在说什么?”

    第72章 莲心茶(尾声)

    赵南叙昨日虽无大碍, 终究是失血太多,所以一直在休息,中间迷迷瞪瞪醒过来几次, 也是喝过药继续睡了, 他做了很多梦。

    梦里,他回到了自己高中那一年,跟几位同科去新科状元家里拜访,谈话间有人推门闯进来,豆蔻年华的少女穿了鹅黄色的衣裙, 不知为什么跑得满头大汗, 头发湿漉漉粘在脸上, 见到他先是一愣, 接着就绽开一个明媚的笑。

    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笑。

    半梦半醒间,好像听到有人在争吵, 还有阿娘的哭喊声, 他挣扎着睁开眼, 果然外面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小靥被她义兄护在身后,与被二叔拦着的母亲对峙。

    赵南叙只觉头痛欲裂,掀了门帘看着外间众人:“你们在吵什么?”

    “儿啊,你怎的醒了?”赵母立刻过来扶他,“没啥事, 娘跟他们说话呢。”

    “何事啊娘?”

    “没啥没啥,你快回屋躺着吧。”赵母扶着他往里屋走, “等饭好了娘给你送进去。”

    “不,一定有事, 二叔?”赵南叙挣开赵母,回头看赵方亮,见他同样不解,又看向李靥,“……小靥,究竟发生何事?”

    李靥见他问自己,便从尚辰身后走出来,走到他面前站定,轻声道:“昨日在我住所上吊自尽的小丫鬟,其实是赵府的人。”

    “赵……我府上的人?”赵南叙迷茫地望着她,“小靥,我听不懂。”

    “靥儿。”

    “李娘子。”

    身后尚辰跟沈羽两个人同时出声,这种事毕竟牵涉到男女之事,李靥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由她来讲总是不太好。

    李靥回头冲满脸担忧的两个人笑笑,表示自己没问题,这是她的事情,她要自己做了结。

    赵南叙望着面前徐徐道来的未婚妻,她那么好看,声音那么甜美,他很喜欢听她说话,抑扬顿挫的语调配上灵动的小表情,再平淡无奇的事情也变得动听。

    她饱读诗书不喜卖弄,精通书画也只当寻常,从不絮絮叨叨,也不咬文嚼字,更不会像有些女子那样说话颠三倒四,无论事情有多复杂纷乱,都能简明扼要,直取重点。

    这是他的小靥,从容淡定落落大方,如往常一样三言两语将事情完美概括,只是这次,他真的听不懂。

    “你说紫玉误喝了本该给你的莲心茶,药性发作被人玷污,清醒后悬梁自尽。”他摇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是不是……有人故意挑拨?”

    “没有误会。”李靥花瓣一样的嘴唇抿起来,顿了下还是继续说道,“九曲莲心跟春香的交易记录已经拿到,玷污紫玉的人也被抓了,还有拐卖紫玉的人牙子就在那边,赵南叙——”

    她挺直脊背,昂着头,一字一句道:“我要退亲。”

    “不,我不同意退亲,这里一定有误会!”

    见他还是执迷不悟,沈羽将角落的人牙子拉过来,扯开了他嘴上的布条:“把你做的事一五一十讲来,遗漏一句我就杀了你!”

    “大爷饶命啊!小的讲就是了!”人牙子昨晚在相好那里过夜,半夜睡得正香呢就被几个拿刀拿剑的人绑了,简单问了几句后把他嘴塞起来交给了这位爷,这爷力大无穷,提溜着他跑了半宿,他也想了半宿,直到见到赵母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下扑通跪倒,喊起冤来。

    “冤枉啊各位爷,小的虽是人牙子,却也丛不干丧天良的事!那个紫玉是我从她爹娘手里买来的,卖身契上有她爹摁的手印,双方自愿不是拐来的啊!”

    “你把紫玉卖给谁了?”李靥问。

    “卖给城里的赵府,就是秘书省赵少监的那个赵府!”人牙子用下巴指向赵母,“是这位老夫人跟一个管事模样的男的来挑的人!”

    赵母见人牙子指她,气得上去踹了一脚:“胡说八道!”

    人牙子被踹倒,躺在地上龇牙咧嘴喊着:“我可没胡说,你那日虽戴着帷帽,但手上这几个大金镏子我可是看得真切,就是你,绝不会错!”

    沈羽威胁地瞪了赵母几眼,将人牙子提起来重新跪好:“接着说,既然是赵府买了人,为何又送来茶庄?”

    “当时那个管事多给了我一笔银子,说让调/教几天直接将人送去茶庄,我还以为又是给哪个当官的送去玩呢,结果是给个小娘子奉茶。”

    李靥又问:“紫玉知道她是赵府买下的吗?”

    “她不知道,管事不让我说,说如果紫玉问起,只说让她去茶庄当侍女就行!”

    “你那几天都教她什么?”

    “就教她奉茶!教她进屋说什么话!”

    “什么话?”

    “就两句,一句是娘子万福金安,奴婢是清梦茶庄的侍女,还有一句是茶庄新上的茶跟茶点,给每位客人尝尝!”

    “什么茶?”

    “莲心茶!是莲心茶!”

    “你可知紫玉喝了莲心茶死了?”

    “死了?”人贩子一愣,接着拼命摇头,“不不不,这不关我事啊!全都是管事让我教的,我连莲心茶什么样都没见过!”

    “若见了管事,你可认得?”尚辰问,“还有,你确定那日跟管事一起去的是这个人?”

    “没错就是她,这位老夫人戴了帷帽,捂得挺严实,可手上珠光宝气太显眼,我一下就记住了!那管事我也能认得!”

    人牙子看出来尚辰是说了算的,拼了命表现,“对了,那天这位老夫人还说了句话,说紫玉看着屁股大好生养,过后给她儿子当个通房丫头也不错,还说什么李家臭规矩多,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还说那个小贱货——”

    “够了!”赵南叙喝断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自己母亲,颤着声音试探:“娘?”

    赵母早已面无人色,望着儿子失望又震惊的眼神,突然大喊一声,一头朝李靥撞过来。

    赵南叙想也不想就挡在了前面,赵母这一撞力道不小,将他还未愈合好的伤口再次撞裂,血很快浸湿了衣服。

    “娘,不要闹了。”

    “儿啊!我的儿——!”赵母慌了神,抱着儿子大哭不止,“娘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一直在旁边听完整个过程的赵方亮只觉得双腿发软,谋害官员家眷未遂,累及无辜百姓致死,当朝圣上仁治天下,这若是被知道了,可不止赵南叙被罢官这么简单,搞不好整个赵家都要一起流放。

    大哥当年为什么要娶一个这么蠢的女人,又蠢又恶毒,拉着全家陪葬。

    “尚少卿。”他在一片混乱中硬着头皮过去,低声下气道,“我看您今日来也没穿官服,应当也不是正式审讯,是、是有什么要求吗?有要求您尽管提。”

    “要求刚刚我义妹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尚少卿面无表情甩出两个字,“退亲。”

    “退……”赵方亮咬咬牙,“行!退亲!”

    “赵主簿可做得了主?”

    “您放心,我是他亲叔,这主自然做的!”

    “好。”尚辰摆摆手示意屋里众人都出去,只将李靥留下,“赵老夫人说要十倍彩礼一套宅子。”

    “不不不,我们什么都不要!是赵家无德配不上李娘子,自愿退亲,愿以十倍彩礼作为补偿!”

    尚辰点点头:“巳时过后李学士会亲自来退亲,若顺利,这桩案子便到此为止,是几个混混跑进女客聚集的梅园偷窥,见到正在打扫房间的紫玉便起了歹念,紫玉被玷污后羞愤自缢。若不顺利——”

    他话锋一转,言语间冷意森然,“所谓书香门第的赵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赵方亮打个寒战,连连鞠躬允诺:“您放心,一定顺利,一定顺利!”

    “还有,李学士对此事一无所知,赵主簿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明白,我们也只字不提!”

    “如此咱们巳时再见。”尚辰拉着李靥向外走,到门口时将春和喊了进来,“险些忘了件事。”

    他眼神越过赵方亮,朝正抱着赵南叙默默流泪的赵母看过去,清冷的声音没有丝毫同情,“赵范氏以下犯上,辱骂郡主,掌嘴五十,春和,给我狠狠地打。”

    “是!”.

    门外朝阳初升,天光已大亮,大家匆匆赶来又各自散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尚辰将李靥送回住处,见她一直默不作声,不由得心中忐忑:“靥儿一直沉默不语,可是觉得刚刚的事情不妥?”

    他垂眸,“的确不怎么光彩,这也是我主张不让昭延兄知晓的原因。”

    若李栀主导此事,必然会陷入两难,若委曲求全退了亲,就不能为妹妹讨公道,也不能让真正害死紫玉的人受到制裁;可若执意将赵氏母子绳之以法,却免不了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而且李靥一直以哥哥为傲,所以这种不光彩的交易,还是他来。

    也许从此在小姑娘的眼里,自己再也不是那个秉正无私的大理寺少卿,也不是她推崇备至的义兄了。

    不过只要她自由了就好,往后无拘无束,会遇到更好的人,尚辰想着,抄起手站直,又端起最初那副不近人情的冷厉模样:“朱府尹还在前院等我,若无事,尚某告辞。”

    “义兄去哪里?”李靥回了神,见他要走,急忙追上去,仰着小脸看他,“谁惹您不高兴了吗?”

    “没有。”

    “那您干嘛说话冷冰冰的,还自称尚某?”

    “我本来就这样。”

    “不对,肯定有事。”她绕到前面张开胳膊拦住他,“不说不许走!”

    “你——!”他停下脚步,无奈地瞪着丝毫不怕自己的小姑娘,“我以紫玉之死与赵家做交易,不公正,不光彩,你若就此看不起我也无妨,不必勉强。”

    “可您是为了我啊!”李靥被他的思路惊到了,瞪着大眼睛,“我感谢您都来不及,怎可能这么不识好歹?”

    “那你发什么呆?”

    “我想事情呢!”

    “何事?”

    “就……就觉得没亲眼看到赵母被掌嘴很遗憾!”

    “……”尚少卿彻底无语,伸手去推挺着胸理直气壮的小姑娘,“快回去看你哥吧。”

    清梦茶庄依山而建,园中大大小小的山坡无数,比如两人现在就站在一个斜坡上,李靥在上坡,挺起小胸脯将将比少卿大人高一点。

    站在下坡的尚辰被她气得心烦意乱,按照往常推她脑袋的位置推过去,却接触到与往常不一样的绵软。

    像云朵,像棉花,像安静睡着的小胖兔子,蓬蓬的,弹弹的,带着体温跟心跳。

    一直到小姑娘落荒而逃,少卿大人还保持着伸手向前的姿势,泥塑木雕一样动也不动,过了很久才回过神,忍不住涨红着脸去看自己的手。

    已经长成大人的小姑娘……真的,很软。

    第73章 狐惑(一)

    冬日, 越是响晴,天气越冷,李靥趴在金兰居画室的琉璃窗上哈出白雾, 用手指迅速画了只小麻雀。

    入冬以来一直不下雪, 今日天空依旧是耀眼的蓝,院子里树枝光秃秃的,只有几只灰雀跳上跳下,跟她画的一样。

    两天前在清梦茶庄,哥哥顺利退了亲, 拒绝了赵家十倍彩礼的赔偿。

    两家当天就去了户部解除婚约, 户部的人说解婚书要十日之后才能发放, 也就是说再等十天, 她就跟赵家再无关系,不用嫁过去,也不会受上一世的苦。

    她托着腮望着窗外傻笑, 掰着手指细细数着, 今天是第二天, 还有八天, 不到一百个时辰。

    真好,重生后一直磕磕绊绊到现在,总算是摆脱噩梦,得偿所愿。

    她将走上自己选择的另一条路,开启与上一世不同的人生, 再也无法预知未来,而无法预知的未来, 是最有趣的等待。

    “叶子想什么呢?看起来好呆啊。”唐君莫跟吴思悠带了一身寒气进来,“好冷好冷, 手炉借我一个!”

    李靥回过神来,拿了自己手炉给他:“思悠要不要?我这里还有一个。”

    “我不冷,不像有些人看着挺壮一个,还自诩武艺高强的大侠,结果天儿一冷就冻得跟打摆子似的。”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小爷自小江南长大,最冷也不过一件棉袍子,哪像你们这里,刚入冬就结冰,三层大棉袄都顶不住。”

    “人家尚少卿也是江南长大啊,也没见跟你似的。”

    “他那是装的,其实背地里也哆嗦。”唐君莫撇撇嘴,“叶子,给我倒杯热茶。”

    “你倒是装一个来看看?”吴思悠明晃晃讽刺几句捧着手炉又嚷着喝热茶的唐君莫,背着手溜达到画桌前去看,“呀,九九消寒图,叶子画的真好看!”

    “画了好几张,你找找有个写着悠字的,那副是你的。”

    吴思悠依言在桌上翻了几下,抽出一张来,画上是个穿了白色罩衣戴面巾的女子站在梅树下,身背金丝楠木箱,一手持刀,另一手抬起,仰着头仿佛在与虚空对话,画的是大雪天气,有梅花夹杂在雪中一起飘落,飘落的梅花与树上的梅花加起来,正好是九九八十一朵,画的左下方,写了一个小小的悠字。

    她眼睛都亮了:“这是我吧?我的剖尸刀,我的小木箱,都一模一样!”

    “是啊,昭雪正法,能与亡者对话,就是我心中美丽又飒爽的思悠。”李靥笑眯眯解释道。

    “谢谢叶子!”吴思悠扑过去抱住她又蹦又跳,“我可太喜欢啦!”

    唐君莫看的眼馋,也去桌上翻找:“叶子偏心眼,怎的没有我的?”

    “唐小郎君的是钱袋,还差一点没有绣完。”李靥被好友抱着蹦来蹦去,颠着脑袋解释,“你们今日不是在大理寺议事吗,怎的又回来了?”

    “议完了,尚少卿说中午请客吃暖锅,让我们叫上你一起去。”唐君莫听见自己有钱袋,满意的继续捧起手炉,“这画的是尚少卿吧,怎么只一个背影啊?”

    “背影……也好看啊,我义兄什么都好看的!”李靥厚着脸皮狡辩,总不能说自己画背影是因为很喜欢那天从后面抱住他的感觉吧。

    “也是,这样也挺好看。”两个没啥心眼的人听不出什么,只拿了画催她,“正好你把这副九九消寒图给尚少卿送去,友善提醒一下他不要跟上次一样忙起公务来爽了我们的约,我俩先去占位子啦!”

    两人说完就像要去抢什么东西一样争先恐后跑出去,转眼就不见人,热闹的画室瞬间安静下来,李靥无奈叉腰叹口气,虽说清风楼的暖锅很好吃,近日也经常爆满,但也不至于提前一个时辰去占座啊。

    时间还很早,现在就要去大理寺吗……她低头看看被塞到手里的消寒图,梅树下挺拔而立的那个男子已经两天没见了,想他,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尚辰一点也不喜欢北方的冬天,干冷干冷的,寒风吹到脸上跟小刀割肉似的那么疼,春和买回来的羊脂膏他也总是忘了抹,这几天吹得脸上都起皮了。

    小姑娘可是一直生活在北方啊,他摸摸自己已经开始变得粗糙的脸,盯着案卷发呆,她的脸蛋怎么就能那么白嫩又水灵,就像小时候爱吃的杏仁豆腐,而且还软软的,软软的……

    “主人,李娘子求见。”

    门口春和突然发声,把正胡思乱想的尚少卿吓一跳,半晌才回过神来:“哦,让她进来。”

    “嘿嘿,那我进来咯。”李靥从门口探出头,红着脸望望书桌前端肃的少卿大人,提起裙角迈步进来。

    值房里摆设一如往常,门口大画桌上她的画具还是上次摆放的样子,丝毫未动,又纤尘不染,她眨眨眼突然很高兴,蹦跳几步到了书桌前,“义兄万安!”

    “靥儿也安。”尚辰低着头,忙公务的样子,随口道,“两日不见,在忙些什么?”

    “绣了几个钱袋,还画了几幅消寒图。”她把画从身后拿出来,“这是您的。”

    画上是一树梅花,一名穿黑色官服的男子背向而立,看似寥寥几笔,却将男子背影勾勒的丰神俊朗,修长挺拔。

    尚辰不自觉翘起嘴角:“这是我?”

    “对呀!”

    “不错。”他看了又看,“靥儿画技愈发精进了。”

    “嘿嘿,谢义兄夸奖!”李靥甜甜道了声谢,挪挪步子让开门口光亮,站到一旁偷偷看他好看的侧脸。

    天气虽冷,好在阳光是极明亮的,灼灼打在少卿大人脸上,明的暗的,棱角分明。

    他的侧脸线条很干净,从饱满的额头,到高挺的鼻梁,再到明晰的下颌线,清清朗朗没有丝毫冗余,皮肤也好,白白净净的……李靥瞄一眼,又瞄一眼,突然就发现了问题。

    “义兄,你脸上怎么起皮了?”

    “唔,可能最近风大,没关系的。”他用手背碰碰自己脸颊,有点不好意思。

    “最近的天气的确又冷又干,稍微不注意就要起皮,您洗完脸可千万记得擦干,然后涂上羊脂膏。”她絮絮叨叨的,低头从包里摸出个小罐子,又摸出个小镜子,“呐,我的玉容霜,借您。”

    “不用那么麻烦,也不是很严重。”尚辰拒绝,当着小姑娘的面涂涂抹抹,还要不要男子气概了。

    “现在不严重,可一直不注意是要皴了的。”她打开罐子又把小镜子举起来,“您知道什么叫皴吗?就是皮肤又冷又干之后裂开,变得跟乌龟壳一样!”

    尚辰:……

    听起来有点夸张,但是很可怕。

    “真的!而且您打南边过来,第一年肯定不适应,唐小郎君就一直喊冷呢。”

    “是比江南干冷些。”他被说的心中惴惴,还是乖乖对着小镜子抹起来,还不忘傲娇地补充,“我身体好,不冷。”

    “我下午回家煮些清润滋补的粥,您散值后去我家吃吧。”

    “下午要去开封府,可能会很晚。”

    “好吧……”李靥鼓鼓脸,有点失望。

    真是奇怪,明明两天没见也没怎样,可一旦见到了就再也不想离开,这会子见到他,晚上还想见到他。

    “司空已经验出三名死者皆是中毒而死,咱们前几日还抓了狐仙庙主谋。”尚辰将玉容霜的盖子盖上,有点抱歉地解释,“中午请大家吃完暖锅,我要去朱府尹那里研究案情,正是关键时刻,当真没时间。”

    “真的是中毒?”李靥被他一句话勾起了好奇心,“什么毒?”

    “是铁屑虫,一种毒虫,外敷可淡痕祛疤,内服则致命,此虫生于极寒之地,中原罕见,银针又对它无反应,所以之前验不出也属正常。”

    “怪不得思悠说查不出来。”她把小罐跟小镜子都收起来,颠颠去给义兄大人拿斗篷,一抬头看见他的脸,不由得笑出声,“你这涂的什么呀,都没抹匀!”

    “不会啊,我对着镜子抹的。”

    “大约我的小铜镜很久没磨,有点模糊了。”她踮起脚,白嫩食指在他脸上指指点点,“这里哦,还有这里,这里,要揉开才行。”

    “唔,这样呢?”尚少卿按她指的又抹了几把。

    “还是不行,我帮您吧。”小姑娘说着手指就点了上来,先用食指指尖轻柔地将他脸上一点白色膏体匀开,再换成拇指摩挲几下,义兄这方面好像有点笨,脸上一点两点,好多没抹匀的地方,“腰弯低一点,我够不到。”

    她神情专注,并没有注意到这是件很暧昧的事,倒是尚辰有些不太自然,眼睛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干脆闭了眼,弯下腰任她在自己脸上抹来抹去。

    “靥儿。”

    “嗯?”

    “那日,很抱歉。”

    “啊?您、您说什么?”

    “就是茶庄那日,辰正三刻,后院小山坡上,我不小心碰到你——”

    嘴突然被捂住,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小姑娘通红的脸跟水波潋滟的大眼睛:“不许说!”

    “哦。”

    “就、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哦。”他下意识去看自己触碰过她的那只手。

    “你看什么呐?!不许看!”李靥急了,整个人扑上去捂住他的眼睛,“也不许想!”

    英明神武的少卿大人倒退两步,被软绵绵的小姑娘按在墙上,每一寸身体都贴合,北方的冬天何止不冷,勃勃春意胜过烟花三月。

    “好,不说、不看、不想。”

    第74章 狐惑(二)

    泡了一夜吸饱水分的糯米跟粳米, 一大碗水,两大碗刚从巷口买回来的新鲜豆浆,一起倒进锅里大火煮开。

    李靥将已经蒸熟的山药分成两份, 一份简单切成小块, 一份用调羹慢慢压成泥,看锅里豆浆已经沸腾了,就把山药泥倒进去,转成小火慢慢熬煮,不时搅拌几下, 防止糊底。

    等豆浆里的米粒慢慢煮开, 有淡淡米香飘出来的时候, 加入山药块继续搅拌, 直到粘稠。

    最后丢几颗冰糖,彻底融化后将小锅端离炉灶。

    乳白色的粥散发着米香与豆香的混合香气,清淡中又带了丝醇厚, 李靥将大半锅盛到瓦罐里, 摸着下巴在干玫瑰花与枸杞之间犹豫许久, 还是抓了把枸杞扔进去, 自言自语道:“义兄年纪大了,养生要紧。“

    余下的用白瓷碗盛了两碗,一碗加枸杞,一碗加玫瑰,都放在小托盘里, 交给小雨端出去。

    “哥哥,尝尝我的山药豆米羹!”她一马当先跨进饭厅, 张罗着把粥端给李栀,“枸杞的是你的, 玫瑰是我的。”

    “豆米羹?”李栀见妹妹来了,吩咐管家开饭,如往日一样的简单饭食,只是多了些荤腥。

    自从在山庄吐血之后,他的身体倒是更一日好似一日,胃口也好,这两天早餐能吃下半个肉包子。

    “是哦,我跟薛家豆腐的小柔姑娘学的,她们举家从江南迁到这里,说是一年四季都喝这个。”李靥捧着脸,“喝完之后水润润呢!”

    “嗯,确实清甜舒润,喝下去感觉整个人都熨帖了。”李栀喝了一口,学她的样子捧着脸,“水润润呢。”

    “臭哥哥,你居然学我!”

    “哈哈,开玩笑的,真的很好喝,清淡滋润,很适合这个干燥的季节。”

    李栀拿了个肉包,一掰两半,兄妹俩分着吃,两人从小就被教导不能浪费粮食,后来又着实过了几年穷日子,对于分一个包子这种事情习以为常。

    孙嫲嫲倒是说过几次,不外乎李栀现在是朝廷官员,过于节俭未免失了威仪之类。

    可李靥很喜欢跟哥哥分东西吃,哥哥从小体弱,胃口一直不好,很多东西看着眼馋,真拿到吃几口就吃不下了,这时候她就会摸摸小肚皮凑过去,把哥哥吃不掉的都吃完。

    哥哥最开始笑她是小馋猫,慢慢的每次出去看见什么新鲜美食都会买回家,兄妹俩一起吃。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馋,只是如果她不吃,剩下的就要扔掉,扔几次哥哥就不会再买,也不会再尝鲜了,她可不要这么好的哥哥一辈子守着清粥小菜过日子。

    兄妹俩一起吃遍天下,是她打小的心愿。

    李靥想着,对着半个肉包咬了一大口,傻笑。

    “如今靥儿看起来倒比小时候还傻了。”李栀笑她,又赶在她翻脸之前扯开话题,“今天有个丧礼要去,帮我把那件黑袍子找出来带上,直接就在翰林院换了去了。”

    李靥果然被带跑,点点头好奇道:“谁呀?我认识吗?”

    “是保和殿聂侍制的夫人,应当在年节会上见过几次?”

    “见过的,记得年龄不算大,三十冒头吧,脾气好好的样子。”李靥回忆道,“是病故吗?”

    李栀摇摇头,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语气:“是意外,说是吃糕的时候被卡住,窒息死的。”

    “啊?”

    “也有人传言说是被白狐仙杀了,虽说怪力乱神不可信,但聂侍制毕竟好几房小妾——”李栀说到这里神情严肃起来,“不是说赵南叙的表妹也去拜过狐仙?靥儿也要小心些。”

    “放心吧,义兄都查出来是中毒了,一定是人为。”李靥安慰他,“当然我也会很小心,不乱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希望大理寺跟开封府能尽早破案,年关将至,不要再出什么乱子才好。”李栀将肉包子吃完,又把豆米羹喝干净,擦擦嘴,“我去上值了。”

    ***

    送走哥哥,李靥抱着还温热的瓦罐去了大理寺,尚辰下朝后被皇上叫去御书房议事,议足一个多时辰才被放回来,两人刚刚好在门口遇见,一个饥肠辘辘,一个来送饭。

    “义兄慢些喝,早知我就带两个包子来了。”李靥眼看他喝了两大碗,可比哥哥能吃多了,“不然我去小厨房给您烙个饼吧?”

    “不必。”尚辰两碗粥下去,肚子总算有了着落,“粥很好吃,又甜又润,比羊脂膏还管用。”

    “嘿嘿,您喜欢就好,真的不要烙饼吗?”

    “不用,粥就很好。”

    他把瓦罐跟碗放到一边,打算过会儿再吃,拿了张公文纸铺在桌上,弯了眉眼看盯着自己的小姑娘,“我要起草一份公文,靥儿是自己画画,还是帮我研墨?”

    李靥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赖在这里,一听立马回答道:“我帮您研墨!”

    “来,站到这边。”尚辰拿了砚台跟墨锭给她,“很快,半个时辰就写好。”

    “那我半个时辰都不说话。”

    “说话也可,只是不要那么多。”

    “哼,您也嫌我话多。”

    “还有谁说过?”

    “我哥啊,说我比如意——就是我们家那只玄凤鹦鹉,比如意话还多。”

    尚辰差点笑出来,抿着嘴点点头,严肃道:“李学士过分了。”

    “就是,我也觉得,明明如意比较聒噪。”

    “不然我把公文写坏点,这样一会儿送去翰林院交给你哥润色的时候,他就要多费时间。”

    “……算了,您还是好好写,给我哥省点心。”

    正闲聊着,门外春和说有人求见李娘子,两人对视一眼觉得奇怪,能跑到大理寺来找李靥还这么有礼貌的,实在猜不出是谁。

    尚辰吩咐把人领进来,李靥一看就高兴了:“沈大哥万安!”

    她又看跟沈羽一起进来的人,看着面熟,好像刚刚见过不久,“颜庄主?”

    来的正是清梦茶庄庄主颜柏,他进到屋来行礼道:“草民拜见少卿大人,李娘子。”

    “颜庄主此来可是有事?”尚辰看了眼身边小姑娘,见她也一脸迷惑,干脆去看沈羽。

    沈羽倒是很高兴,隔了两天终于又见到小娘子了:“李娘子安,尚少卿安,沈某是带颜庄主来找李娘子画像的。”

    他轻车熟路地找了把椅子坐下,解释道:“今日一早去开封府对巡城的士兵名单,碰巧看见颜庄主跟朱府尹在吵架。”

    “不不不,草民只是当时声音大了些,可不敢跟府尹大人吵架的。”颜柏小心翼翼纠正。

    “唔,碰巧看见颜庄主在大声跟朱府尹说话,我一时好奇就去问了几句,原来是颜庄主要报案,朱府尹不立案。”

    “是啊,草民要报案,府尹大人说开封府忙得要命,又不是什么重要事情,不给立案,之后草民一时情急,说话声音可能就、就大了,打扰了这位沈大人。”

    “无妨无妨,朱府尹不是说你若能画出来,他就帮你找吗?”沈羽乐呵呵一指李靥,“这位李娘子是丹青高手,帮大理寺画过不少画像,只是收费可能高点。”

    “无妨无妨,只要能画出来,能找到,多少钱我都乐意啊!”

    李靥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扶扶发簪,又将一绺乱发抿到耳后,矜持道:“不知颜庄主要给什么人画像?”

    “不是画人,是画个物件。”颜柏又拱手行礼,“是我们家祖传的宝贝——如意龙凤镯。”

    第75章 狐惑(三)

    清梦茶庄庄主颜柏说自己要找的不是哪个人, 而是传家宝如意龙凤镯,屋里几人顿时都来了兴趣,示意他展开说说。

    颜柏干脆也不藏着掖着, 哭丧着脸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原来那如意龙凤镯是颜家祖辈传下来的,历来是传给长媳,虽不是价值连城,却也传承数代,历经百年。

    到了颜柏这一代, 龙凤镯的主人是他的发妻, 颜家主母颜夫人。

    “拙荆一直将镯子戴在手上, 昨日去庙里上香, 莫名其妙就不见了!”

    颜柏抖着手,“那可是祖上一辈辈传下来的,真要是在我们夫妻手里丢了, 以后下去没脸见祖宗啊!”

    “怎么个莫名其妙法?”李靥已经拿了画纸摊开, 好奇道, “镯子不是一直戴在手上的吗?”

    “是一直戴着的, 拙荆说她只是在焚香之前净手时摘了下,谁知洗个手的功夫就不见了!”

    “那就是被人偷走了。”沈羽也问,“当时附近都有谁,可查过?”

    “查过了,就两个丫鬟还有犬子, 丫鬟打也打了搜也搜了,什么都没有。”

    尚辰写完了公文, 搁了笔问道:“尊夫人的意思呢?也是要追查到底?”

    “那倒不是,她一直劝我说这镯子是在庙里丢的, 可能就是跟我们家的缘分到头了,草民可不信,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就算是缘分到头,也不能在我手里到头!”

    颜柏现在想起来还带着气,“我俩今早还为报案的事吵了几句,我说不管是在哪里丢的,必须找回来!”

    “也对,既是传家宝,自当竭尽全力寻回。”李靥想了想,请颜柏坐下,“颜庄主坐,跟我具体说说那镯子什么样。”

    “是福镯的样式,上面有花纹,花纹是……”

    颜柏详细描述着如意龙凤镯的样子,李靥听得认真,提笔画了草图给他看,又根据他说的不停修修改改。

    “这样吗?”

    “花纹再细些,我记得这里带翠。”

    “这样?”

    “对对,再大点儿,对,就是这样,哎呀李娘子当真妙笔丹青!”

    那边画的投入,这边沈羽接过春和送来的茶,轻轻将上面茶叶吹开浅啜一口,眼神朝桌角的瓦罐瞟:“什么好吃的?”

    尚少卿没说话,把瓦罐拉到自己跟前,抬眸给他一个眼刀,沈羽好奇心更盛,干脆抬了椅子坐到他对面:“到底什么好吃的?”

    “……”

    “我尝尝。”

    “不给。”

    “……之前在江湖上,我可从未听说拂衣君竟是个小里小气之人。”

    “我也不知云中剑客如此不拘小节。”

    “彼此彼此。”沈羽自觉跟他很熟了,也就不再拘谨,满脸笑意盯着全神贯注绘画的小娘子,斜斜朝这边靠过来,端起茶盏遮住嘴,“还有八日,应该没问题吧?”

    “所有手续皆合理合规,只需按既定流程等各司审核盖章便可。”尚辰也不自觉压低声音,“没问题。”

    “赵南叙告了半个月的假,说是在家养病,希望他就安心养着,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

    “无须担心,赵方亮会看住他。”

    “那就好,那就好。”沈羽点点头,又喝一口茶,“希望一切顺利。”

    只要退了亲,他马上就上门提亲。

    “一定会顺利的。”尚辰指尖摩挲着还有余温的瓦罐,眉宇间带一丝浅笑。

    等小姑娘退了亲,他也不想做义兄了。

    李靥按照颜柏的描述画好了龙凤镯,疑惑道:“颜庄主是想要开封府如何帮您寻回呢?恕我直言,便算是您将此画交给朱府尹,开封府也只是个全城张贴见者举报,而偷镯子的人十有八九是为财,若就此断了财路,将镯子卖去更远的地方或者直接毁掉,到时您想找就更难了。”

    颜柏也是急糊涂了,被她一提醒,眨巴着眼睛想了想,深以为然:“李娘子所言极是!如此我便不去开封府了,这就回家拟个告示,张榜悬赏!”

    “颜庄主慢走!”李靥将人送到门口,一转身蹦跳着回来,三两步跳到书桌前喜气洋洋,“义兄!义兄!义兄!”

    在沈羽面前被小姑娘一迭声地喊着,少卿大人相当受用,自然要拿拿架子,故作深沉,矜持中透出三分无奈,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在呢,不用大呼小叫也听得到。”

    “您刚刚特意问颜夫人的态度,是觉得她有问题对不对?”

    “靥儿觉得呢?”

    “唔,我觉得有!颜家富贵之家,出门皆有随从,怎可能被人从眼皮子底下偷走东西,且丢了之后不急不躁,也不许报官,怎么想都很可疑。”

    尚辰没说话,只是肯定地看着她。

    “嘿嘿,那看来我猜的没错,此事与颜夫人有关,她定是知道镯子下落,心中有数才会处变不惊。”李靥看见义兄大人的眼神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由得有些得意,摸着下巴乐呵呵的,“探案小分队很久没开张了,这下可算来个大活儿!”

    “什么大活小活,哪里学的这些话。”他无奈,拿了公文绕过书桌在她面前站定,忍不住去敲她头,“就不能安分几日?”

    “因为在家很难熬嘛,找点事情做时间还能过得快些。”

    毕竟还有八天才能拿到解婚书,一味闲着难免胡思乱想,李靥打定主意,就开始收拾自己小挎包,“我先去茶庄附近打探打探,顺便看看悬赏告示贴出来没有。”

    尚辰将公文交给门口差人,吩咐速速送去翰林院,回身道:“中午有事不能陪你,万事要小心,不然等我忙完一起去?”

    她摇头,才发现门口衣架上挂了件很朴素的黑色斗篷,“您也要去聂侍制夫人的丧礼?”

    “是,要去一下。”

    聂侍制的夫人死得蹊跷,他这次去主要是为了说服聂侍制同意开棺验尸。

    “那义兄忙正事要紧,我自己没问题的。”

    沈虞候倚着门,看两人聊了半天,插一句:“沈某今日不忙,可陪李娘子同去。”

    小姑娘高兴坏了,转身就去找沈羽:“哈,我就知道沈大哥最靠得住!”

    沈羽乐得合不拢嘴:“李娘子过奖,不过沈某的确是可靠之人。”

    “世间第一可靠之沈大侠!”她小嘴抹了蜜一样甜,“快走快走,晚了悬赏被别人揭走就糟了。”

    “听说颜夫人昨日是在妙莲寺上香,要不要顺路去瞧瞧?”

    “好啊,揭了悬赏告示就去,运气好还能赶上午饭,妙莲寺的斋饭可好吃啦!”

    看她连蹦带跳的兴奋劲,若能长出个小尾巴,怕是要摇上天,尚辰在人蹦出值房前抓回来,板起脸吓唬她:“早些回家,不然告诉你哥。”

    李靥:“……您能不能不要每次都用同一招?”

    “招不在多,管用即可。”他手指点啊点地威胁小姑娘,明目张胆,“记住没有?”

    “记住了!”

    ***

    妙莲寺的斋饭清淡可口,沈羽跟李靥一人领了一碗,在长廊上寻了个僻静处慢慢吃。

    “三千两!三千两啊!”李靥一手端碗,另一手拿着在茶庄门口揭的悬赏告示翻来覆去地看,被上面的悬赏金额惊得张大嘴巴,絮絮叨叨算着,“三千除六商五百,一人五百两,发财了发财了。”

    “你们探案小分队不是五个人?三千除五商六百才对。”沈羽疑惑,“还是说又有新成员加入?”

    “还有沈大哥你啊!是你先带颜庄主来找我画像,才有这三千两可以赚。”

    她露出甜甜的小梨涡:“给你五百,理所应当。”

    沈羽闻言笑起来,干脆放下碗,双手抱臂靠在身后廊柱上,温润的眉眼弯着,闲适且优雅:“此言有理,我也算是合伙人,不过这个合伙人是甘愿帮忙的,不计酬劳。”

    “不可,若沈大哥这次不收,下次我就不好意思再叫你帮忙了。”

    “你跟我何必如此客气。”

    两人正说着,有几个应当是跟着主家来上香的小丫鬟领了斋饭过来,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位置,边吃边聊得热闹:

    “哎,你们听说了吗?翰林院李学士的妹妹退亲了。”

    “何止听说,这事儿都传开啦,据说是八字太旺,男方受不住。”

    “八字旺还有受不住的?”

    “那可不,俗话怎么说的,命中四两难求半斤,福薄的人强要了福气去,可是要遭天谴的!”

    “这么吓人?看来福气太大也不好,怕是没人再敢娶李家娘子了。”

    沈羽看看眼前默不作声的小娘子,温声安慰道:“所谓有福之人不进无福之门,李娘子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不要被那些闲言碎语干扰。”

    李靥笑笑,她倒是真的没放在心上,而且这些所谓闲言碎语,听起来倒很像吴思悠吴大娘子编的。

    “是那赵家郎君没福气罢了,有福气的可是要抢着娶呢!”不知是哪家的丫鬟,声音都带着喜气,“我们家夫人昨日才找人来给家里没成婚的郎君挨个算了,说三郎君福泽深厚,若能娶到李娘子这般万里挑一的旺夫之人,将来必定大福大贵!”

    “夫人高兴坏了,三郎君也高兴,说是过几日赵李两家一解婚,马上就上门求亲!”

    “我们大郎君也是,聘礼都备好了!”

    “我们府里也是!大夫人跟二夫人为这事儿都吵起来了,都想给自己儿子求这门亲事呢!”

    李靥:……确定是吴大娘子编的没错了。

    第76章 狐惑(四)

    由于京城首富之女吴家大娘子的持续发力, 李靥夫星当旺且只旺有福之人的说法很快就传遍整个东京城,高门大户那些尚未婚配的郎君们蠢蠢欲动,有动作快的已经开始准备聘礼, 只等户部解婚书一发便上门提亲。

    毕竟李家娘子本就艳若桃李, 才情无双,皎皎若明月,灼灼胜桃花,若不是当年被赵南叙捷足先登,一众世家子弟们怕是早就踏破李府门槛了。

    而且豪门贵族的郎君, 谁还不是个有福之人了?李栀又是内定好的下一任翰林掌院, 要知道翰林掌院可是堪比内阁首辅的存在, 这个时候谁若能抱得美人归, 指不定就真的旺上加旺,不说青云直上,起码也得步步高升。

    “娶妻当娶李家女, 日转千阶上青云。我这两句编的还不错吧?”吴思悠美美吃了一口馄饨, 眯起眼睛评价, “别说, 这小摊上的馄饨味道还真不赖,可以跟清风楼比上一比。”

    “是啊,编的真好,所以请你吃馄饨。“

    李靥低头将自己碗里的又分了两个给她,似笑非笑, “托吴娘子的福,我哥这几日快把全东京城的媒人都见了个遍, 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咱们京城有这么多中馈犹虚的年轻郎君。”

    “呵呵,应该的, 应该的。”吴思悠埋头吃馄饨,桌子下踩一脚唐君莫,示意让他说话。

    唐君莫被踩得挺疼,咧着嘴咽下最后一口,慢吞吞开口道:“小爷最近可没闲着,有空就去城里各个珠宝店什么的转悠,昨天夜里还拉着小白去了趟鬼市,没看到你画的那个镯子。”

    白泽琰点点头:“古董店跟当铺最近回收的旧物里也没有镯子。”

    “茶庄颜夫人那里也没啥异常的,一切都是照旧,就是之前死过人的那个梅园封了,说是专门请高人在里面摆了法坛,要封七七四十九天。”任海遥说,“除此之外还有件稀罕事,你们要不要听?”

    四个人八只眼睛一起瞅他。

    任海遥对大家的反应很满意,舀一个馄饨分成三口吃,每一口都细嚼慢咽,终于是赶在吴思悠翻脸之前吃完,讲道:“清梦茶庄的少庄主颜季明,被白狐迷了。”

    “迷了?”

    “据说是白狐化形,变成一美艳女子与之幽会。”

    “真的假的?”唐君莫不信,“还有这好事儿?”

    白泽琰皱眉不屑:“这是好事吗?”

    吴思悠正经脸附和:“就是就是,这是好事吗?啊?”

    唐君莫被两个人鄙视,委委屈屈找李靥:“叶子你说,这不是好事吗?”

    “我就说颜季明有问题,果然有问题!”李靥没理他,自顾自用小拳头敲着桌子,“说不定镯子就是他拿了去给白狐精了,颜夫人护子心切什么都不说,颜庄主呢就蒙在鼓里,哼哼,一家人各怀心事。”

    她说着理理身上粗布衣裳,再摸摸头上两个发髻:“所以我今天就要潜入茶庄,看看龙凤镯到底在哪里。”

    关于潜入茶庄这件事,李靥也是好生谋划了几天,她跟沈羽去妙莲寺调查过,寺庙僧人说颜夫人净手时,离她最近给她舀水的只有颜季明。

    而且茶庄的下人们也说颜夫人平日里是个严厉的人,对待下人也苛刻,这次传家宝丢了这么大的事,居然高抬贵手没追究任何人的责任,还压着颜柏不让报官,原因只可能有一个——偷镯子的是她亲儿子颜季明。

    “颜庄主儿女不少,颜夫人生的就这一个,偏偏还不争气,做学问学经商都不如其余几个姨娘生的儿子,本就不怎么讨颜庄主喜欢,若再被发现偷东西,会被扫地出门也说不定。”吴思悠说。

    “而且据说颜氏夫妇关系向来不好,貌合神离。”

    “这个我知道。”任海遥又开始卖弄,取出他的折扇摇一摇,“他们夫妻关系不合是因为很多年前一桩旧事,你们要不要听?”

    于是继续四个人八只眼睛盯着他。

    “这就要从清梦茶庄的名字说起了——思悠你不要那么凶地瞪我,我快点说就是。”

    任海遥清清嗓子,语速果然快起来,“话说十几年前颜庄主也是个风流浪荡客,万花丛中过的主,不知怎的就迷上了当时凝香阁的头牌清梦姑娘,爱到发狂,赎了身带回家不说,还要休了颜夫人,扶她为正妻,被当时还健在的颜老庄主大骂一顿才作罢。”

    “纵使这样,颜庄主也是把这清梦姑娘宠到没边儿,指东不往西,要星星不敢给月亮,连祖辈传下来的庄子都改了名,叫清梦茶庄。”

    “东京城大户人家的女眷我基本都认得,没听说颜家有这么一位啊?”吴思悠奇道。

    “那是因为早在十年前清梦姑娘就跟人私奔了,但是据说,据说啊。”任海遥折扇一摆遮住嘴,探身过来压低声音,“其实没有私奔,而是颜夫人趁着颜庄主去外地进货的时候把人赶走了。”

    “没去找吗?”

    “找了,找不到,所以夫妻俩这些年一直感情不好,可颜夫人娘家本就家大业大,颜庄主心中有怨也不能奈何,就这么凑合过呗。”

    “原来如此。”李靥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么说颜夫人一心护着儿子也是情有可原,我这就去茶庄,调查调查这个颜季明究竟把镯子弄哪儿去了。”

    ***

    清梦茶庄每日都会招些短工,打扫园子修缮房屋什么的,李靥没有化妆,只把脸涂的黄黄的,看起来像个穷人家吃不饱饭的小丫头,没怎么费力就通过了门房问询,放她进去找管事嫲嫲领活。

    “瞧你这小丫头脸色蜡黄的样,估计也没什么力气,去拿把扫帚扫步道去吧。”管事嫲嫲给了她一个牌子,“内院门口那段步道,有时夫人要走的,仔细些打扫听到没?”

    “是。”李靥怯怯应了一声,拿了牌子领了扫帚,小步往里去。

    她打扫的那段步道不长,路上也没什么行人,路的尽头就是内院,是颜府自家人的住所,颜夫人跟颜季明都住在里面,李靥拿着大扫帚在地上划来划去,就划到了门口。

    门口有两个守卫,五大三粗很凶的样子,一靠近就会瞪眼,她试了几次觉得这样不行,干脆绕开大门,另想办法。

    内院另一侧有个小门敞开着,门口停了辆小推车,一位老婆婆佝偻着腰,正吃力地从车上往下搬炭,李靥认得这是卖炭的青婆婆,赶紧上前去帮忙:“婆婆,我来帮您吧。”

    青婆婆抬起头,露出满是疤痕的一张脸,看起来有些吓人:“你是这里的丫鬟?”

    两人总共见过两面,本就不熟,李靥这次又特意易了容,所以没有被认出来:“我是打扫园子的短工,这炭这么沉,我帮您一起搬吧。”

    “哟,那感情好。”青婆婆笑起来,疤痕遍布的脸更显狰狞,“谢谢你啊小丫头,帮我搬到里面厨房就行。”

    “好嘞。”李靥笑着低头去搬已经装满炭的小筐,上手才知道这小小一筐居然这么沉,她咬着牙把炭筐搬起来,才走两步就觉得胳膊酸到不行,勉勉强强跟醉酒一样踉跄了七八步,胳膊跟腿开始一起抖。

    突然一双粗糙的大手将筐子接了过去,她惊讶抬眸,对上一张陌生的脸,是个皮肤黝黑健壮的年轻后生,忠厚老实的长相,见她看自己,就憨厚地笑笑:“小丫头搬不动这些,给我吧。”

    “谢、谢谢!”李靥迷茫道了声谢,只觉得这人莫名熟悉,年轻人接过炭筐转身大步流星就走,她歪头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突然福至心灵。

    “小郎君等等我。”她捡了几块炭扔进筐子,抱在怀里追上去,跟年轻后生肩并肩,仰着脸小小声确认,“义兄?”

    年轻人愣了下,低头望过来的眼神满是不可思议:“你如何认出来的?”

    ……李靥望着他,红了脸。

    义兄大人的背影她前后看了两辈子,简直再熟悉不过了,除了高大挺拔,细腰乍背,还有个最显著的特点。

    没错,义兄大人屁/股很翘,这是可以说的吗?

    第77章 狐惑(五)

    清梦茶庄中午是管饭的, 李靥在人群里挤了半天,领了几个馒头两碗菜,跟尚辰一起爬上他修缮了一半的屋顶, 边晒太阳边吃。

    午饭是大白菜跟豆腐, 零星有几片很小的肉,尚辰细细把肉挑出来,都夹进小姑娘碗里。

    她倒是会装扮,不合身的衣服,蜡黄蜡黄的小脸, 刚才搬炭又沾了些灰, 看起来弱小可怜又无助, 纵使知道是假的, 他还是忍不住心疼。

    “你多吃些。”他又挑出一块肉给她,“瘦了。”

    “一天不见怎可能瘦了,是衣服肥。”李靥夹起他给的那片肉, 肥的多瘦的少, 看起来有些腻, 但她还是笑着一口吞下去, “我今日穿了小雨的衣服啊,您前几日去我家她就穿的这件,忘了?”

    “不曾注意。”

    依旧清冷不食烟火的声音,如今却顶着一张憨厚淳朴的脸,黝黑油亮的, 虽然违和,却莫名好亲近, 李靥端着碗更靠近些,问道:“您这是易容术吧?谁弄得?”

    “是冷风。”

    “原来是冷大侠。”她哦了一声, 冷大侠天天在大理寺的树上睡觉,却原来是个易容高手,不如下次跟思悠偷溜去玩的时候先找他易个容,就不用提心吊胆怕碰到哥哥了。

    “义兄打扮成这样来这里查案子吗?”

    尚辰点头:“昨日给聂夫人开棺验尸,她也是中了铁屑虫毒而死。”

    “可是狐仙庙已经毁了,难道说狐仙杀人跟狐仙庙没关系,跟白狐有关系?”

    “不知,但清梦茶庄白狐之说甚胜,要查。”他将手里馒头一掰两半,分一半给小姑娘,“靥儿来作甚?查龙凤镯?”

    “是呀。”李靥将自己怀疑颜季明的事和盘托出,顺便八卦了一遍今早刚听来的清梦茶庄秘闻,“那个清梦姑娘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是死是活,是个可怜人,可颜夫人也很可怜啊,说起来全怪颜柏这个老不羞,拈花惹草不安分!哦不对,他那时候还年轻,不能说老不羞,呸,不要脸!”

    尚辰:“……你生的哪门子气?”

    “我就见不得男人三妻四妾,看见就生气!”她突然就想起自己上辈子的窝囊事来,恶狠狠咬了一大口馒头,“哼!”

    小姑娘不知哪里来的气,气得脸蛋通红,就像要跟谁打架似的,尚辰看着好笑,温声劝她:“好了,不要为别人的事情气坏身体。”

    李靥端着碗扒了两口,哼哼唧唧:“义兄这么大年纪还未娶妻,应该有妾室吧?又或者像司空宫主那样,有几个美艳的侍女?”

    “我比你哥还小一岁,怎么就大年纪了?”尚少卿气得用筷子敲她,“还有你说的那些,通通没有。”

    他今日是来做短工的庄稼汉,抛去了大理寺少卿的壳子,连眼神都变得直接起来,憨厚面孔下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目光灼灼,烧得李靥全身发软。

    “没有就没有嘛,干嘛这么凶哦。”她怂到再不敢跟他对视,红着脸看向别处。

    屋顶视野开阔,半个园子都尽收眼底,李靥眯起眼睛看到内院侧门打开,鬼鬼祟祟出来一个人,“那是谁?”

    “是颜季明。”尚辰目力好,一眼就认出那人是清梦茶庄的少东家。

    “鬼鬼祟祟准没好事,去看看!”她把碗一放就往下爬,两人一前一后下了屋顶,拿起扫帚装作干活的样子在园子里拐几个弯,终于追上了东张西望的颜季明。

    颜季明走走停停,不时回头张望,谨慎又警惕,李靥一开始还是拉着尚辰走,几次三番差点被发现之后,尚少卿干脆背着她上了房,一路施展轻功跟着,跟到了梅园门口。

    “咦,不是说梅园设了法坛要封七七四十九天吗?他来这里干嘛?”李靥趴在义兄大人背上,小声嘀咕,“难道把龙凤镯藏这儿啦?”

    小姑娘糯糯的声音像个小猫爪,挠得尚辰耳朵有些痒,他把耳朵往肩上蹭蹭,没说话,见颜季明进了梅园,便几个起跃从房上跟了进去。

    颜季明进了梅园便加快了步子,走到紫玉自尽的那间屋子前,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很快响起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妩媚婉转:“进来吧。”

    两人落在屋顶上,听到有女子声音,不由得好奇心大起,揭开瓦片往下细瞧,只见房间里昏黑一片,只有豆大的烛火,还有股浓烈的香气。

    “不要闻!”尚辰拉了李靥一把,见她神色已经开始迷茫,从袖子里摸出个小圆盒子,挖出药膏抹在她鼻下。

    李靥只觉得一股很强劲的辛辣气息直冲天灵,刚才被那股浓烈香气熏得迷迷糊糊的神智瞬间就清醒了,不由疑惑道:“刚才是什么?”

    “是曼陀罗,会让人产生幻觉。”尚辰自己也在鼻子下抹了,两人重又低头往房间里看。

    少顷,女子声音又起:“颜郎好坏,让奴家等了这许久,手都冻僵了。”

    “是阿娘找我,耽搁了时间,白狐姑娘莫怪。”颜季明陪着笑,“小生给你暖暖手。”

    “颜郎晚来一时,奴家就冷一分,冻僵的可不止是手,心啊肝儿啊都冻僵了呢,都要暖才行!”

    “好好好,都暖、都暖。”

    “这里,还有这里,也要暖,我要颜郎的……那里来暖。”

    屋子里人影晃动,一阵窸窸窣窣宽衣解带的声音,接着就是粗重的喘息声:“我的小骚狐狸,还有哪里冷?小生帮你暖啊……”

    “都冷,都要颜郎来暖……”女子低声□□,“嗯……啊啊,坏郎君……”

    屋顶上的两个人一时静默,李靥小脸比糖葫芦还要红,一时也不知道该捂眼睛还是捂耳朵,倒是尚辰比她冷静了一点,直接脱了外衣兜头罩住她:“走、走吗?”

    “可可可是还没看到白狐姑娘长什么样呢。”李靥忍不住好奇还想看,被他强行掰过脸去。

    “不许看了,那是人家私事。”

    “我要找如意龙凤镯——”

    “我帮你找,不许看了。”

    两人正争执不下,突然园中两道白影一前一后朝这边跑来,速度快得像乘风掠过地面的云,眨眼功夫就到了近前,是两只白狐。

    前面的白狐似乎很惊恐,慌不择路一头撞开房间的窗户蹿了进去,后面一只白狐个头明显更大些,绿幽幽的眼睛朝屋顶望了一眼,跟着追了进去。

    “是上玄宫的白狐!”尚辰直起身子,还没来得及跳下去追,就听见屋子里一阵杂乱响动,接着又是破窗声,大个的白狐撞破窗子稳稳落地,一转身跃上屋顶直奔两人而来。

    李靥眼神不是太好,等大白狐上了房才看清它嘴里叼着另一只小白狐,尖利牙齿洞穿了小白狐的身体,血滴滴答答直淌。

    她简直要被吓死了,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只搂着义兄的脖子一股脑往他怀里钻:“义兄我害怕!”

    “靥儿不怕,它不会伤害你。”尚辰将缩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姑娘抱抱好,抬手朝白狐做了几个手势,示意让它就停在那里,不要靠近。

    白狐在外独自流浪这许多天,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熟人,却抱别人不抱它,当下委屈地呜咽一声,把嘴里的小白狐吐出来,趴在离两人几步远的地方,眼神哀怨。

    刚刚一番追逐,打破了两扇窗,冬日的风穿堂而过,吹散了房间里浓烈的曼陀罗香,室内也变得明亮,房间里□□的颜季明狂热的眼神渐渐清明,他低头看向身下的女子,神情温柔。

    女子身材姣好,骨肉匀停,一身吹弹可破的肌肤白瓷般细腻,她纤纤玉手捂着脸,怕光似的身体微颤,颜季明小心翼翼拨开她如墨的秀发,拿起她的手轻吻指尖,有些羞涩地慢慢抬眸望向心上人的脸。

    这是一张小巧的鹅蛋脸,脸型精致,只有巴掌大小,几十道大大小小的伤疤纵横遍布,像蜈蚣一样爬了满脸,随着女子一笑,愈发狰狞可怖。

    颜季明魂飞魄散,连滚带爬下了床,惨绝人寰的尖叫声响彻整个茶庄:“鬼啊!”

    第78章 狐惑(六)

    颜季明的尖叫声响彻整个茶庄, 外面很快有家丁进来查看,屋顶上两人一狐找不到机会下去,只好继续趴在房上, 李靥透过瓦缝看见床上女子的脸, 惊讶不已:“青婆婆?”

    “怎会是她?”尚辰也认出这是刚才送炭的老妇人,可现下看来,这妇人除去被毁的容貌,完全是个年轻女子。

    青婆婆下了床,旁若无人地开始穿衣服, 一边穿一边对着颜季明娇笑:“颜郎, 你为何不抱我了呀?不喜欢你的白狐姑娘了吗?”

    颜季明全身颤抖不止, 不可置信的摇着头, 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什么,有家丁上前把他的衣服都捡起来让他穿,他也只是没看见似的在床脚缩成一团。

    “曼陀罗花的花香可以致幻, 刚才这屋子里香气浓烈, 想来是灯油里加了曼陀罗花的精油, 再加上光线昏暗, 让他产生了幻觉。”尚辰解释道,“刚才给你闻的定魂膏便是专门稳定心神,保持灵台清明的。”

    这会儿房间窗户破烂,房门洞开,香气早已散尽, 几个家丁将青婆婆团团围住,一时面面相觑, 谁也不敢上前。

    此时的青婆婆身姿窈窕,曲线妖娆, 嗓音婉转动听,除了脸上依然可怕的疤痕,跟那个身材佝偻声音沙哑的卖炭老妇判若两人,若仔细看去,会发现其实她一双眼睛生的极美,勾魂摄魄,盈盈流转,似烟波,似雾霭,好像藏了很多故事。

    李靥看着她,突然就想起今早听到的关于清梦茶庄的秘闻来:“青婆婆…清梦…难道是她?”

    “清梦?!”正在午睡的颜夫人听到儿子惨叫后急匆匆跑来,连发髻都未来得及梳整齐,踏进屋子看见青婆婆的一瞬间,忍不住后退两步,指着她惊骇道,“你是人是鬼?”

    “你觉得我是人是鬼呢?”见自己被认出来,青婆婆干脆大大方方撩撩头发,“好久不见啊,颜夫人。”

    “清梦小娘?”颜季明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脚爬起来,他□□着上身,抖着双手又凑近仔细看了看,大吃一惊,“清梦小娘,我、我是明儿啊!”

    “嘻嘻,明儿认出我了?没错,我就是从前抱你荡秋千,给你做砂糖梅子吃,把你当亲儿子一样的清梦小娘。”青婆婆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你跟你爹可真像,连在床上的小动作都一样,哦对了,快告诉你娘亲,你这些日子天天与当年勾引她夫君的清梦小娘睡在一处,可是快活呢,哈哈哈哈!”

    颜季明吓得脸色惨白,尖叫着捂住耳朵不想听,颜夫人冲上去将儿子抱在怀里,冲青婆婆骂道:“阴魂不散的贱人!十年前就该打死你!”

    “哈哈,当年你划烂我的脸把我扔在冰天雪地的野外,根本就没想我活吧?可是我活下来了!我没死!我没死!我要毁了你这辈子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青婆婆厉声尖笑,脸上错乱的疤痕显得更加可怕,“你当年骂我是狐狸精,说我不要脸勾引男人,可结果如何?结果就是你丈夫你儿子全都喜欢我这狐狸精,他们喜欢跟我睡,喜欢抱着我,把所有的甜言蜜语都说给我听,喜欢哄我,讨好我,只要我高兴,做贼都乐意!”

    她说着扬起手腕摇几下,皓腕间一抹碧绿,正是颜家的传家之宝龙凤镯。

    颜夫人脸色铁青,看见龙凤镯后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一味无力地捶打着怀里的儿子,张大嘴巴发出啊啊的悲怆声。

    有人去叫来了颜柏,他进门先是安抚几句妻儿,才把眼神转向屋子正中的青婆婆,不可置信看了半晌,向前两步轻声试探道:“清梦?”

    见他来了,青婆婆安静下来,狰狞可怖的脸上有泪划过,她抬手摸摸自己的脸,低头苦笑:“一别十年,颜庄主看起来安好。”

    “清梦,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我一直在找你。”

    “当年承蒙颜庄主错爱,为我赎身,脱了妓籍,我以为只要安安生生跟着你,过几年再生个一儿半女,便能此生安稳,再无苦难,却没想到赎身才是噩梦的开始。”

    青婆婆扯起兜帽遮住自己脸上疤痕,只露出一双美目,泪眼朦胧看着眼前人。

    她当年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书香门第的深闺娘子,父母恩爱,兄长宠溺,一家人其乐融融,只因父亲被牵扯进一桩大案,父母兄长皆流放北地,她则没入教坊,成了最低等的烟花女子。

    她也挣扎抗争过,但终归一个弱女子势单力薄,慢慢也就认了,学艺,接客,被捧上花魁的位子,她想着大约是自己命该如此,就在烟花柳巷了却残生,认命便是了,可谁知颜柏来了,对她一见钟情,爱得不管不顾,给她赎身,又给她名分。

    “我其实一开始不太喜欢你的,只是不讨厌。”青婆婆望着颜柏,仿佛看到当年那个为她痴狂的身影,“但你给了我希望,带我出泥沼,连家里最大的生意都要用我的名字命名,我就爱上你了,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十年前那个冬天,记得明儿七岁,我刚满二十,你去外地进货,颜夫人,你的正妻,说我偷了她的龙凤镯,要用家法罚我,我试图解释,被她的丫鬟婆子按住掌嘴,掌嘴的木板上全是细细密密的铁片,每打一下,都能勾下几块皮肉来。”

    青婆婆捂住脸,双手微颤,似是又想起那天的痛苦,“铁片打的好疼啊,我几次三番晕过去又被冷水泼醒,后来也许是风太大雪太冷,打到最后的时候,竟然不觉得疼了……”

    “她打完我,要我在院子里罚跪,我低着头看血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红艳艳的,就跟我被赎出来那天坐的红轿子似的,又好看,又耀眼,我看着看着就晕了,晕过去之前突然想明白一件事,镯子丢了只是个借口,她就是单纯的恨我!”

    “后来呢?”颜柏竟然哭起来,哽咽着又向前一步,“清梦,你受苦了……”

    “后来?后来我就被扔出去了,扔到郊外一处荒地,雪埋了大半个身子,真冷,彻骨的冷,我闭上眼睛等死,她应该就是想让我死的。”青婆婆指着颜夫人,笑得很苍凉,“可巧的是雪停了,那日头明晃晃地透过眼皮直照我眼,睁眼看见亮堂堂一片天,我突然就不想死了!我要报仇!”

    “我一直在计划这件事,带着这满脸疤痕去极寒之地求药,求一种叫铁屑虫的药,这药外敷可以祛疤,内服可以让人死的神不知鬼不觉,我攒了许多年,终于攒够了剂量,先找几个欺负妾室的贱人试了试,她们果然就死了,官府查不出来,还说什么白狐仙杀人,哈哈哈,一群蠢货,真是可笑!“

    颜柏愣了下:“你是说最近死掉的那几位夫人都是你杀的?”

    “是!谁让她们仗着所谓正妻的身份欺负人,这是报应!”青婆婆表情狰狞,恶狠狠地啐道,“可她们居然死的轻飘飘的,根本没人在乎,于是我改主意了,我不让她死,我要变成她一辈子的噩梦!”

    “我买了只白狐养在后山,又随口编了几个白狐成精的故事,如今的明儿还是如十年前一样单纯好骗,竟然深信不疑,真是不知人间险恶的傻小子,都不想想这世上若真有这等好事,又怎会轮到他!”青婆婆继续说着,带着宣泄的快意,“我正愁没有合适的地方,你们就封了梅园不许人靠近,不得不说一切都是老天有眼。”

    “我把他引到这里,给他用了迷药,他就真的把我当成了故事里的白狐姑娘,跟当年的你一样极尽温柔缠绵……”

    “你住口!”颜夫人突然暴起,冲过来对着她连撕带打,“你为什么不毒死我!为什么要害我儿子!贱人!贱人!”

    “你才是最下贱的!”青婆婆这些年做的都是体力活,力气不知大过养尊处优的颜夫人几倍,当下狠狠将人掼到地上,骂道,“你心胸狭隘容手段毒辣,活该一辈子夫妻不睦离心离德,活该一辈子没人爱!”

    “没人爱又如何?我是正妻!将来要进颜家祖坟的!你一个婊子拿什么跟我争?凭什么跟我争!”

    颜夫人爬起来又冲上去,两人撕扯间只听当的一声,青婆婆手腕挥到身后青铜烛台,如意龙凤镯应声而落,掉到地上碎成数段,颜柏大喊一声扑上去,心疼地捡起镯子,回手给了颜夫人一个耳光:“全都怪你!”

    镯子的断口自颜夫人脸上划过,由左至右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瞬间血流如注,满屋的人都傻了眼,颜季明见母亲受伤,哭叫着过去抱住她,对着自己父亲破口大骂,一时间乱作一团。

    李靥趴在屋顶从头至尾看完这出闹剧,整个人都呆住了,身边尚辰从怀里掏出块白色布巾抹了把脸,顷刻间又变回原本清俊的模样,他把外衣给手已经开始变凉的小姑娘裹在身上,又耐心哄着她跟白狐靠近一点好取暖,温柔叮嘱:“我现在下去见颜柏,捉拿清梦,很快便来接你,你若冷就抱着白狐,等我。”

    “那您可要快些。”小姑娘吸吸鼻涕,还是壮着胆子把白狐抱过来,屋顶真的好冷啊。

    第79章 狐惑(七)

    狐仙杀人一案终于告破, 凶手就是十年前被颜夫人赶出府的清梦,如今城西卖炭的青婆婆。

    清梦谋划多年,以治疗脸上疤痕为由多次求药, 得铁屑虫数只, 研磨成粉伺机下毒。

    又因在白狐庙无意中听到如意楼安掌柜小妾的祷告,联想到自身遭遇,遂趁着去安宅送炭之际将毒下至安夫人茶中,自此一发不可收拾,连杀数人, 百姓惶惶。

    “清梦对自己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她借着送炭的名义潜入各家厨房, 先后毒杀了安员外的夫人张氏, 傅司业的夫人袁氏,聂侍制的夫人王氏等共七人,罪行滔天, 已判绞刑。”

    听竹茶楼二楼, 尚少卿慢条斯理吃完一碗阳春面, 放下筷子暗自长出一口气——连续三日不眠不休, 终是赶在今日之前顺利结案,而今日,是户部发放解婚书的日子。

    李靥今天很早就醒了,既紧张又兴奋,户部还未开衙, 横竖在家也是胡思乱想,干脆跑出来找大家一起喝茶:“青婆婆把多年怨恨发泄到无辜的人身上, 实属不该,如此判决也是罪有应得。”

    她拈起一块栗子糕, 又问,“那颜柏一家要怎么算?”

    “颜家私事不归大理寺过问,不过颜夫人当年欠的债始终要还。”尚辰淡然道,“清梦怀孕了,是颜季明的孩子。”

    “真的?”

    “这还能有假?”一起来的唐君莫接过话题,“依本朝律法,女死囚若是孕妇,需得等生产之后一百天才能执行死刑,而且生下的孩子要送去颜家。”

    “那颜夫人还不得疯了,她最恨的女人生下了她的亲孙子,颜庄主肯定也不好过,这辈子最爱的女子的儿子居然是自己孙子。”

    吴思悠掰着手指头算辈分,“还有颜季明,我现在太同情他了,他一定不想要这个孩子!而且这孩子长大了会不会给自己的亲娘报仇呢?”

    “青婆婆说要成为颜夫人一辈子的噩梦,还真是做到了……不过这说到底也是他们当年造下的孽,只是可怜了颜季明,这个打击太大了。”李靥叹口气,“唉,我也可怜,费心巴力查了半天,结果龙凤镯也碎了,三千两也飞了,还白给茶庄扫了大半天的园子。”

    说着,抬头看看对面沈羽,“沈大哥的五百两也没有了。”

    沈羽见她栗子糕吃得香,自己也拿了一块,笑着摇头:“我本就说是自愿帮忙,不计酬劳,所以李娘子不必挂在心上。”

    “如此说来若沈大哥本就不要酬劳,我岂不是损失了一千两?”李靥夸张地单手捂住脸,“更心疼了!”

    “你心疼啥?明明昨天还借着给颜庄主出主意伙同凌尘道长敲诈了人家五千……唔唔。”心直口快的吴思悠被她用栗子糕堵住嘴,噎得直咳,一旁白泽琰递了杯茶过来,顺手帮她敲了几下背。

    吴大娘子被敲得通体舒畅,满脸通红,立刻打心底原谅了好友的野蛮行径,“咳咳,叶子能帮颜家排忧解难,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女子。”

    尚辰闻言眉头一挑,还没等问是如何排忧解难,外面突然一阵嘈杂,众人趴到窗边去看,只见大街上居然摆起了法坛,老百姓挤挤攘攘围成个圈,议论纷纷。

    “今儿什么日子?不年不节的摆法坛干啥?”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是颜家请的法坛,给颜小郎君驱邪的。”

    “哪个颜小郎君?”

    “就是清梦茶庄——哦,如今改叫熙乐茶庄了,熙乐茶庄的少庄主颜季明啊。”

    “哦,那个我知道,不是跟自己小娘好上了吗?”

    “据说不是小娘,是狐妖,前阵子不是说茶庄闹白狐嘛,这颜小郎君就被狐妖给迷了,多亏城外玉仙观的凌尘道长路过茶庄,见里面妖气冲天,问过缘由之后选了今天这个黄道吉日,做法收妖!”

    人群正中,是一张四四方方八仙桌,摆满贡品,还有一个正在燃着的香炉,颜季明面色苍白,垂首阖目跪在桌前,三绺髭髯的凌尘道长右手桃木剑,左手乾坤袋,脚踏七星罡步,口中念念有词:“天雷奔地火,破除世间邪。急急如律令!收!”

    收字出口,凌尘道长手腕一翻,桃木剑直刺向颜季明心口,紧接着左手的乾坤袋也覆了上去,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时乾坤袋居然鼓了起来,且不停晃动挣扎,明显是个活物。

    道长桃木剑在手,隔空画了几个符印,喊了声“镇”,伸手将袋子里的活物掏出来,真的是一只雪白的狐狸。

    “呔,你这妖孽,为何作恶?”

    狐狸挣扎几下,竟口吐人言:“臭道士!休要多管闲事!”

    见狐狸居然会说话,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围观的人瞬间后退好几步,但又忍不住好奇,终究还是慢慢聚拢过来。

    凌尘道长挽了几个剑花,横眉立目:“死不悔改,看我斩妖剑送你上路!”

    “道长且慢,我说便是!”白狐求饶,“那清梦茶庄修的太大,占我巢穴扰我清修,是以报复。”

    “你这狐妖,心胸太过狭窄,留在人间恐会继续作恶,念你未伤人命,我便暂且将你带回玉仙观好好磨磨性子,待日后再做打算。”

    凌尘道长说着,把狐狸重又装回乾坤袋,冲一旁观看的颜柏跟颜夫人念声道号,“狐妖已收,令郎只是亏空了些精气,无甚大碍,回家多吃些补品,好生将养即可。”

    颜柏连连道谢,又叫人拿来银两酬谢,凌尘道长也没推辞,让身边跟着的小道士收了起来,颜夫人脸上疤痕未愈,蒙着面纱,见白狐已收,扑过去搂着颜季明大放悲声:“儿啊——我的儿!你听娘一句劝,都过去了,咱们便忘了吧!”

    她哭得伤心,围观的人无不动容,纷纷议论着父母不易,又感慨这小郎君也是倒霉,平白被狐妖迷惑至此,这狐妖可真真是气量狭小。

    又议论着玉仙观的凌尘道长道行高深,改天得去拜一拜,求个平安符才好。

    李靥趴在窗边瞧着,心满意足的样,冷不丁耳边传来一句:“这就是小春鹤给你算命的凌尘道长?”

    “义义义义兄!”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回头,正对上义兄大人黑亮的眸子,不由得心虚,“呵呵,我跟他不熟。”

    “既会幻术又会腹语,倒是有些本领。”尚辰目光越过她,朝窗外望去,“五千两?”

    “那个,颜季明吧实在可怜,梅园的事情之后就一直神志不清的,本就是父母造的孽,何苦要让他来还呢,于是我就给颜庄主夫妇出了这个主意,毕竟颜家以后还要在东京城混,被狐妖迷了总比真相要好听许多。”

    小姑娘嬉皮笑脸,“我们还治好了小白狐呢,以后它就住在玉仙观了。”

    “嗯,颜柏花五千两买个脸面,不贵。”尚辰弯起嘴角,看向小姑娘,“时辰不早了,我陪你去户部。”

    “不用不用。”李靥摇头拒绝,见他不解,又轻声解释道,“今日是去取解婚书,若被人看见您跟着一起去,难免会有闲言碎语,再说昨日沈大哥他们都去看过了,解婚书已经审完盖章,只等今日去取,不会有问题的。

    她言语温柔坚定,梨涡甜甜,“还有哥哥跟我一起呢,您今日休沐,且放宽心好好休息。”

    “好,都听你的。”他倒是异常随和,点点头没再多说话,直到翰林院的马车停到楼下,李栀从车上下来,才状似无意说了句,“我今日就在家里,咳,哪里都不去。”

    李靥见哥哥来了,正准备下楼迎接,义兄清冷的声音传过来,就像翠婆婆家的冰酪似的又冰又甜,她停住脚步,没敢回头:“等我拿到解婚书,就去找您喝酒。”

    ***

    婉拒了沈羽等几个好友要陪同前往的好意,李靥跟哥哥上了马车,李栀拿了汤婆子给她暖手,一直眉眼弯弯地笑。

    “哥哥笑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吗?”李靥被他笑得发毛,抬手摸摸自己脸。

    “没有,就是觉得以前的靥儿又回来了,很高兴。”

    “什么以前的我,我一直都是我呀。”

    “不,不一样。”李栀摇摇头,“自从来到京城,我每日忙于公务,只看到靥儿一天比一天懂事,一天比一天温顺,却忘了曾经的你是个多么活泼的小姑娘,你曾经有很多朋友,有管不完的闲事,用不完的精力,使不完的鬼点子。”

    他把手轻轻覆在妹妹手上,柔声道,“是哥哥错,是哥哥忽略靥儿,今日看到你有这么多朋友,都关心你爱护你,我是打心里高兴,靥儿终于又像以前那样开怀地笑了。”

    “哥哥怎么那么傻?”李靥笑他,“你们这些读书人哟,读书读多了就悲春伤秋,胡思乱想,乱担心一些有的没的。”

    “对,是我乱担心,以后不会再束着你了,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吧。”

    “真的?那我能女扮男装跟思悠去游山玩水吗?”

    “太危险了,不可。”

    “切,我猜就是这样。”

    马车很快驶到户部,门口赵南叙落寞而立,见李靥出来,一双眼睛就粘了上来,哀伤地将她望着。

    他瘦了许多,肩膀的伤应该还没好,摇摇欲坠的样子,迎着兄妹俩走了两步,讷讷开口,声音晦涩难听:“小靥……”

    李靥叹口气,拍拍把自己护在身后的哥哥:“哥哥去前面等我吧,我跟赵少监说几句话。”

    这一世两人的姻缘就此结束,她要亲手画个句号。

    李栀回头看看妹妹,见她眼神坚定,略一点头:“有事喊我。”

    “好。”

    “小靥。”见李栀离开,赵南叙又向前一步,想去握她的手却被躲开,只贪婪地看着她,他的小靥,曾经想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小靥,如何就变成这样?

    “你最近……好吗?”

    “多谢赵少监关心,我很好。”

    “我——不好,我很想你,每一刻都在想你。”他双目泛红,哀求道,“我后悔了,小靥,咱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你不喜欢我娘,我就另买院子咱们搬出去住,你不让我娶温若蕊,我就让她回乡下去永远不出现在你面前,这辈子就咱们两个人,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我都依着你,我记得你喜欢爬树,喜欢下河抓鱼,喜欢吹草笛,喜欢养乌龟,喜欢……”

    “赵少监!”李靥打断他,“都过去了。”

    “小靥?”

    “去日不可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稍稍后退半步,拉开距离,大片乌云遮住太阳,天气变得阴沉,好像在酝酿一场雪。

    “你也该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起责任,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你如何知道孩子的事情……”赵南叙神情恍惚,突然瞪大眼睛道,“小靥是不喜欢那个孩子对不对?我现在就让她把孩子打掉!马上就去!你跟我一起去,你看着好不好?”

    “够了,你清醒点!”李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目光鄙夷,“我劝赵少监仔细想想清楚,不要忘了紫玉是如何死的。”

    她话一出口,赵南叙半张着嘴愣了许久,重重垂下头:“抱歉,我这就去签解婚书。”

    签字画押,解婚书拿在手,李靥在院中站定,仰望天空,玉立亭亭。

    今日终是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是风雨的落幕,又酝起新的希望。

    她终于不用再活在前世的阴影之下,与赵南叙一别两宽,此生陌路。

    第80章 狐惑(尾声)

    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 临近正午才停,白雪细致温柔地覆盖了整个东京城,太阳出来, 到处都闪闪烁烁的, 镶满碎琉璃般的金色细芒。

    尚府门前早就扫出一条干净的小路,笔直通往远方,尚辰在门口静静站着,鼻头跟脸颊冻得有些泛红,他毫不在意, 黑曜石一般净澈的眸子里只有远处那个梅红色的窈窕身影, 那身影蹦跳着向他跑来, 结结实实撞进他心里。

    “义兄——!”李靥挥着解婚书跑到近前, 扶着膝盖喘了几口,哈出一团团云朵一样的白气,“我拿到解婚书了!”

    她说着, 举起来给他看, 大眼睛笑意盈盈, 蓦的炸开喜悦的烟花, “您看!”

    的确是白纸黑字签字盖章的解婚书,尚辰仔细看了会儿,低首间嘴角噙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酒已备好,李靥娘子, 请。”.

    尚府后院的凉亭,几个炭炉烧的劈啪作响, 天上又下起了雪,漫天卷地的雪花还没靠近就被这暖意融化, 倏地一下蒸腾消失不见。

    “这么冷的天,最适合燃起红泥小炉煮一壶酒,酒得是即墨的黄酒,加进青梅、荔枝、杨梅、橘皮还有山楂,咕嘟咕嘟煮上小半个时辰,等到酒里透出果香来,酒香渗进果子里去,一碗下肚暖乎乎的,另外再烤些柿子、年糕、大枣、栗子什么的,一边喝酒一边吃,一边谈天说地……”

    少卿大人拿腔拿调学着小姑娘之前说过的话,顺手往红泥小炉里又添一勺炭。

    “义!兄!”李靥几杯果酒下肚,显出三分娇憨醉态,跺着脚撒娇,“不许学我说话!”

    “我这是在提醒某娘子答应过什么。”尚辰笑着去拿她手里的酒杯,“酒量不佳就乖乖煮酒,不许再喝了。”

    “再一杯,最后一杯,好不好嘛义兄。”她耍赖不肯给,见他要来夺,干脆一仰脖咕咚咕咚全喝下去,长长舒一口气,“喝光啦!”

    “你——!”尚辰被她气得没话说,酒也不煮了,拉着人坐到小凳上,紧张地仔细瞧着,“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姑娘胡乱摇着头,傻乎乎地笑:“我很开心!”

    “傻瓜,开心也不能纵酒。”

    “几杯果酒,怎么能叫纵酒呢?”她试图狡辩,“您也喝了好几杯呢!”

    “我又没醉。”

    “骗人,没醉为什么脸这么红?”

    李靥白嫩手指在他脸上点来点去,“这里、还有这里,都红了!”

    “你看错了。”

    指尖触及的温度升高了些,李靥疑惑地眨眨眼,干脆捧住他脸凑近,关心道:“义兄病了吗?”

    “别闹。”尚辰看着快要抵上自己鼻尖的小姑娘,连脖子都红起来,“你醉了。”

    “没有,义兄才是醉了,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她眼底浮上醉意,小梨涡漾开,明媚又可爱。

    “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您,您的脸就是这么红的,可那时候也没喝酒啊……”

    小姑娘眉头皱起来,努力回忆着往事:“那个时候的义兄,还不是义兄,脸蛋圆圆的,说话很温柔,摘海棠果给我吃,还笑眯眯的。”

    她突然向前一扑趴进他怀里,双手勾住他脖子,仰着小脸甜甜笑起来,“是好脾气的辰哥哥!”

    她说完这句话就靠上他肩膀,在熟悉的松竹香气中安心地闭上眼睛,而尚辰始终沉默着一动不动,直到怀里的小姑娘呼吸均匀绵长。

    “小傻子,还是没想起我为什么要脸红?”他侧头望向在自己肩头熟睡的心上人,忍不住在她额间落下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因为当时只有六岁的你跟我拉勾说要嫁给我,而十三岁的我,当真了。”

    李靥喝醉了,睡睡醒醒,唱唱跳跳,闹腾了一个多时辰,尚辰给她喂了醒酒汤,哄着劝着上了马车送她回家,马车停到李府门口,小姑娘又开始闹,趴到他背上要他背进去。

    “孙嫲嫲、小雨、张管家、王大厨、九官,我回来啦!”她在他背上中气十足地跟每一个人打招呼,傻得要命,小手指指画画,在他耳边喊着,“辰哥哥,我的房间在那边!”

    尚辰:“……好。”

    两人进了浅云筑,停在绣楼前,这次李靥倒是没闹,乖乖从他背上滑下来,安安静静站在绣楼门口看着他笑。

    俊美无双的少卿大人,气度不凡,眉目如画,雪白的衣领高高束过喉结,更衬得他清冷矜贵如天上明月。

    她歪着头,调皮地勾勾手指,朗朗明月便低眉浅笑,俯身靠过来:“何事?”

    “谢谢辰哥哥送我回家。”她踮起脚,在那张觊觎了很久的俊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转身进了屋,一头栽到床上呼呼大睡。

    真好,心满意足。

    ***

    下过雪的夜晚很冷,连月亮都不乐意出来挨冻,只意兴阑珊洒下点清辉,映出个高高瘦瘦的人影。

    “你说,卿卿今日让我背她,是什么意思?”

    “卿卿拿到解婚书马上就来找我了,没去找任何人,是不是说明我很重要?”

    “还有,她叫我辰哥哥,会不会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卿卿还说我不无趣,说喜欢听我背律条,嗯——还吃我喂的荔枝,吃我喂的糖,还有啊,卿卿她……”

    “你让我睡觉行不行?”司空云天再也受不了,抓起枕头朝窗户砸去,“烦死了!闭嘴!”

    窗外安静下来,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清冷的声音又响起来:“对了,之前卿卿还给我买过点心吃,是瑞南斋的海棠酥跟马蹄糕,挺好吃的,我们还一起吃过馄饨,是猪肉莲藕馅,那个馄饨摊就在燕喜楼对面。”

    “打住!少卿大人我错了,我不睡了!”司空坐起来,烦躁地抓抓头发,打开窗户,冲抱臂倚窗的好友作个揖,“您唠叨了半夜,到底想说什么?”

    尚辰见他开了窗,竟是有些羞赧:“你说我明日去李府提亲如何,卿卿会拒绝我吗?”

    “提亲?”司空一下不困了,跳到窗台上坐着,“这事儿宜早不宜迟,你明日一早就去,就说……”

    冬夜寒风呼啸,带走屋内所有温暖,又将窗边两人不小的谈话声送进来,床底的白狐呜呜叫了两声,烦躁地用爪子捂住了耳朵。

    十月三十,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明媚朝阳下的积雪分外素净,地上,房上,树上,举目皆是疏疏朗朗的白。

    今日是才貌双全夫星当旺的李家娘子退婚第二日,李府门口比待漏院都热闹,京城众多世家子弟带着聘礼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沈羽排在最前面,穿着簇新板正的上好锦袍,跟大家一起疑惑地看着门神一样杵在门口的尚辰。

    尚少卿同样从头到脚一身新,一夫当关,正经严肃:“诸位都是来求亲的?”

    众人点头。

    “想求亲,要先过尚某这关。”

    众人深以为然,毕竟尚少卿是李娘子义兄,今日来求亲的人又多,由他来把这第一关也属正常,于是后退几步空出位置,且等这位义兄要如何出题。

    谁料义兄大人见众人退去,转过身面冲大门一揖到底:“江南尚家长孙尚辰,对李家娘子倾慕已久,愿以全部身家为聘,求娶为妻,自此相伴,共赴白首,还望李学士成全。”

    众人:……

    沈羽第一个反应过来,两步跨上台阶,瞪了不按规则来的尚辰一眼,同样的一揖到底:“东京沈家次子沈羽,对李家娘子倾心久矣,今特备三书六礼,前来求亲,赤诚真心,日月可鉴,望李学士成全!”

    有他带头,其余世家子弟也不甘示弱,一时求亲声此起彼伏,正热闹间,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老管家张忠自门内迈步出来,看看下面乌泱泱一群人,拱拱手高声道:“我家主人有话!舍妹初还闺中,此时提及婚嫁之事未免太过草率,还请诸位郎君散去!”

    “这——”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张管家陪着笑,一一行礼,“尚少卿,沈虞候,各位官人郎君,请回吧。”

    一阵冷冷的风卷起地上残雪,打几个旋掠过门口呆立的两位男子,越过院墙,吹进了后院,后院祠堂牌位前,李靥抽抽搭搭跪着,清脆的戒尺声不时响起。

    “去凝香阁喝酒一事还未追究,昨日竟又喝的大醉,你当哥哥脾气好,便可没有规矩了是不是?”李栀狠狠心,又在妹妹手心敲了一记,“跪好!我今日若不正一正家法,你早晚要惹出事端来!”

    “呜呜,靥儿知错,哥哥不要打了。”李靥眼泪汪汪,“我再也不喝酒了!”

    “今日二十戒尺,一下都不可少!你要以此为戒,不可再犯!”

    众人倾慕的李家娘子,眼见求饶无望,白嫩嫩的掌心几下便肿的跟馒头一样高,终是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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