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寻娇(一)

    几场大雪过后, 就到了最冷的腊月,被禁足月余的李靥终于盼来了解禁,在腊八节这天被放了出来。

    出来的第一件事, 就是约了吴思悠一起去大相国寺吃粥。

    腊八粥又叫佛粥, 自然是寺庙里的最好,大相国寺又是好中之好,是以东京城的百姓天不亮就来排队,长长的队伍蜿蜒几道弯,一眼望不到头。

    不过也不是人人要排队的, 旁边就有专为不适合抛头露面的闺阁娘子们搭建的暖棚, 里面是同样食材的腊八粥, 却是小锅慢熬, 精细得多。

    东京城闺阁女子成千累万,想要进到暖棚里,需得有邀单, 这邀单也有规矩, 于腊八前一天由礼部派人亲自送呈, 只四品以上官员才有且只有一份, 所以每每未进腊月,有女儿多的人家就开始为这份邀单的归属费尽心思,明争暗斗,毕竟嫡女也好庶女也罢,谁能坐进这暖棚里吃粥, 谁就是家里最受宠的。

    作为翰林院最有前途的李学士的胞妹,李靥倒是从没有过这种烦恼, 大喇喇甩着手里两份邀单,给了吴思悠一份:“哥哥给的, 走,吃粥去!”

    “咦,你怎么有两份?”吴思悠翻来覆去地看,“这是——尚少卿的?”

    “对啊,六部九卿人手一份,义兄说他家没有女眷,就托哥哥给了我,说让我邀请朋友一起。”

    “叶子的朋友可不就是我?尚少卿大恩大德,吴家思悠感激涕零。”吴大娘子珍而重之地把请柬双手递给暖棚门口守卫,验过无误之后欢天喜地进了暖棚。

    暖棚已经坐了不少人,火炉烧着,熏香袅袅,各处笑语吟吟。

    “你一个多月不见人,李学士又拒绝了我们所有人的拜帖,可是把大家吓坏了。”吴思悠挽着好友的手,捂嘴轻笑,“尚少卿跟沈虞候急得跟什么似的,差点就约着去你家硬闯。”

    “别、别胡闹。”李靥面色微红,“哥哥气我喝酒,让我闭门思过,自然是不许见人的,倒是你,这些天我不在,可有什么新奇的案子说来听听?”

    “最近太平得很,连小偷小摸都很少,我的小木箱都没用了,毕竟年关将至,官印封存在即,大理寺跟开封府都想过个好年,所以铆足了劲搞治安。”

    两人一人领了一碗粥,正想寻个桌子慢慢喝,旁边有一温婉声音唤道:“靥儿?”

    李靥端着碗循声望去,看清是谁在喊她之后很惊喜:“苏姐姐!”

    喊她的正是礼部尚书苏裕之女苏汀兰,她拉着吴思悠过去,简单介绍几句之后便在那桌坐下,“月余未见,苏姐姐更美了!”

    “就你嘴甜。”苏汀兰笑道,又命自己的丫鬟翠柳把带来的食盒打开,“家里最近请了位专做江南点心的厨娘,跟咱们这边的味道很是不同,你俩尝尝。”

    她又怕吴思悠拘谨,干脆拿了白瓷碟亲手把每样装了几块,“吴娘子多吃些。”

    吴思悠起身道了谢,淑女一样小口小口细嚼慢咽,这位尚书女儿与李靥不同,是真正的名门闺秀,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风范,与她同桌吃饭,压力很大。

    “听说你被禁足,如今可是解禁了?”苏汀兰把一小碗粥喝完,拿了帕子擦过手和嘴,侧头看向李靥道,“我瞧着小脸红扑扑的,应是没受什么罪。”

    “苏姐姐有所不知,我今次可是受罪呢。”

    李靥干脆放下调羹,张开手心给她看,“哥哥打了我二十戒尺,一点力气都没留,你看这红印子,现在还没消下去呢。”

    “如此严重吗?”苏汀兰闻言赶忙抓过她的手细看,“李郎也是的,怎的还真下重手?现在还疼不疼?”

    “不疼了。”李靥摇摇头,撒娇,“一开始可疼呢,连筷子都拿不起来,需得孙嫲嫲喂饭才行。”

    “可怜见儿的,靥儿这次可要长记性,以后莫再喝酒了。”

    李靥吸吸鼻子,摆出副可怜样,还没等再说话,旁边就传来一个略带刻薄的声音,

    “听说李娘子喝酒被罚闭门思过,还以为今日见不到了呢,这是被放出来了还是偷跑出来了?”

    “杨娘子?”李靥闻言抬头,见来人正是前段时间在沈家寿宴跟她起冲突的杨梦芝,不禁皱起眉头,“自然是哥哥让我出来的。”

    杨梦芝本就对俊朗矜贵家世显赫的尚辰颇多好感,又在皇后的可以安排下有过几次接触,情意萌动,芳心暗许,本以为自己就此可以稳稳嫁入尚家,明里暗里也以尚家长孙媳妇自居,谁料这位少卿大人不按常理出牌,顶着皇后娘娘半指婚的压力跑去李府,在众目睽睽之下求亲,让她成了东京城各家后宅的笑话。

    李靥禁足月余,她也在家没有出门,估摸着大家应该忘得差不多了,这才出来参加这一年一度的腊八粥会,谁料冤家路窄,一来就遇到了最不想见的人。

    她居高临下乜了几眼,眼神扫过李靥正被苏汀兰抓在手里的掌心,不由勾起嘴角,脸上带了几分幸灾乐祸:“这是被打了吗?李学士可当真下得去手。”

    “与你何干?”

    “倒是没什么关系。”杨梦芝嗤笑几声,“只是听闻李学士一向最疼妹妹,如今看来,不过传言罢了。”

    “杨家娘子慎言。”苏汀兰淡淡一句,打断了她的话,转而又对李靥柔声道,“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李学士只是太过疼爱你,才会对你严格要求,时刻提点约束,生怕你行将踏错半步,这道理靥儿可明白?”

    李靥微笑点头:“苏姐姐放心,靥儿虽才疏学浅,爱则计深远的道理还是懂的,断不会因此与哥哥生了嫌隙。”

    她说着抬头朝杨梦芝望过来:“只是有些号称家风典范,诗礼正统的闺秀居然不懂,倒真是有些骇人听闻。”

    “你都这么大了,还被自己哥哥惩戒,才是骇人听闻。”

    杨梦芝故意不说打戒尺而说惩戒,倒显得李氏兄妹不懂男女大防似的,此言一出,周围几桌都看过来。

    李靥却是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坦然道:“长兄如父,尤其我的兄长,既如父又如母,既要读书上进报效朝廷,又要看顾着我,哪里有杨娘子的兄长那般自在呢?”

    李栀少失怙恃,独自一人带大幼妹,又勤勉好学,二十一岁一举高中状元郎,早就传为佳话,连圣上都因此对他格外尊敬些,李靥话里话外的意思,我哥含辛茹苦带大我,自然是不如你那混世魔王的兄长自由自在。

    暖棚里不少人见过沈家寿宴两人争执,见杨梦芝这次又不知死活拿人家兄长说事,拿自己兄长祭旗,一点记性都不长,不由得都低头掩口笑起来。

    杨梦芝气得满脸通红,当下甩了脸子扭头遍走,李靥笑语相送:“杨娘子不喝粥就走,岂不浪费了杨老尚书的邀单?”

    “你这丫头,嘴上惯是不饶人。”苏汀兰朝周围望了一圈,见所有人都不敢再议论了,这才回过身来,给李靥拿了块点心,叹气道,“杨梦芝这是在尚少卿没讨到好处,把火撒在你身上了。”

    “她还想找我义兄讨好处?”李靥不高兴了,“什么好处?”

    “就是邀单呗。”一旁伺候的翠柳忍不住插言,“杨娘子早早就放出话来,说将今年的邀单让给二房家的妹妹,自己要尚少卿尚官人那份,谁料尚官人根本不理她,邀单自然也没给,于是她又反悔将本已送去二房那边的邀单要了回来。”

    “偏二房妹妹是个实诚人,提前约好了自己要好的姐妹说今年可一同来吃粥,事到临头邀单被夺,气愤之下一股脑把杨娘子如何被拒一事全抖搂出来,这不才一夜的功夫,几乎都传遍了。”

    “如何被拒?我却没听到。”李靥捏着点心啃了两口,高兴地两眼放光,“好翠柳,给我讲一遍呗。”

    ***

    吃完粥,听完故事,李靥心满意足跟苏汀兰告别,拉着吴思悠出了暖棚:“今天去哪里玩?先去金兰居看看吧,我好久没去了。”

    “叶子……”吴思悠拉拉她,欲言又止,“对不起啊。”

    “什么对不起?”

    “你刚刚跟那个杨家娘子起争执,我、我没有帮你说话。”她低着头,有些懊恼。

    “那是杨老尚书的孙女,你如何帮我说话?”李靥弯下腰去瞧她,“自古民不与官斗,我朝虽说重文亦重商,吏部尚书与京城首富也是天壤之别,莫说你今天没说话,你便是说了话,我也会让你收声的。”

    她戳戳吴思悠的圆脸,笑道,”我猜你来之前,吴员外应该嘱咐了要谨言慎行吧?所以刚才才那么乖。”

    “爹爹确实叮嘱了好几遍,可总觉得对不起你。”

    “你不说话是对的,听爹爹的总没错,再说吵架这事儿我还没怕过谁呢,就杨梦芝那样的,我一个骂她十个。”

    “叶子你真好!”吴思悠突然抱住她,“呜呜你真是世上最善解人意的小娘子!”

    “行了行了,好肉麻啊。”李靥笑着拍拍好友的背安抚道。

    领粥的人依然络绎不绝,长长的队伍缓缓移动着,她眼神往队伍那边扫了几眼,突然看到一个很熟悉的东西,“诶?那不是哥哥的钱袋吗?”

    第82章 寻娇(二)

    因着今日腊八, 散朝后皇上特意叫了几个亲近的臣子去御书房,议事,喝粥。

    粥是御膳房早早熬好的, 一直拿小火熥着, 早就煨到软烂,盛在白玉瓷的粥罐里端上来,散发着阵阵甜香。

    “熟七宝,调五味,为腊八粥。”赵琮亲自动手给每个人盛了一碗, 命内侍分下去, 笑道, “今与诸位爱卿共食之, 祛疫迎福、喜迎瑞祥,祈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乐。”

    “祈官家福寿万年, 祈来年五谷丰登!”

    众人大礼谢过, 开始吃粥, 盛粥的小碗本就不大, 几口就能吃完,其中又以尚少卿吃的最快,用狼吞虎咽来形容都不为过,吃完又去小声催别人,赵琮看得有趣, 故意道:“朕瞧着尚卿今日好胃口,再给他一碗。”

    “谢官家!”尚辰也不敢推辞, 只好接过第二碗来,同样几口吃完, 赶在赵琮说话前行礼,“臣吃饱了。”

    他有些着急,今日小姑娘终于解了禁足,拿了邀单去大相国寺喝粥,若自己巳时之前出不了宫,怕是又要见不到人。

    很想她,迫不及待想见她。

    一旁的李栀自然知道他怀的什么心思,低头慢吞吞喝粥不吭声。

    那日尚辰第一个登门求亲,是他没有意料到的,义兄求娶义妹,这超出常理,也不合规矩,何况尚家门第高贵,不是他们这种寒门攀得起的,倒是沈老将军的次子沈羽性格开朗,跟靥儿很合适。

    赵琮对于李赵两家退亲一事略有耳闻,也知道尚辰跟沈羽上门去求亲,民间有家叫《鲜果》的小报将此事披露得很详尽,仿佛亲身经历一般,他看着下面两位臣子,有心想开个玩笑探探虚实,怎奈两个人皆是一脸严肃,逗不起来的样子,何况赵南叙也在场,说多了估计要闹情绪,只能拐弯抹角,聊聊家常。

    “点心局今日制了一批八宝糖,算是应个节景,朕尝着酸酸甜甜的,颇合小姑娘口味,诸卿家中有女眷的,可一会儿去装两盒带走。”赵琮随口说着,不经意看向李栀,“记得李卿的妹妹年纪不大,给她也拿些。”

    “臣代臣妹谢陛下恩典!”李栀谢恩。

    赵琮抬手让他平身,再看其他两个人,果然尚辰一听到妹妹两个字眼睛都亮了,而赵南叙则抿着嘴,看起来有些哀怨。

    如此看来小报写的十有八九是真,赵琮拈拈胡子,心满意足挥手:“行了,年关在即,众卿多辛苦,都各自去忙吧。”.

    从御书房通往宫外只有一条路,李栀领了两盒八宝糖,与尚辰并肩而行,没走几步就看到了赵南叙。

    “李学士。”他似乎专程等在这里,见人来了就赶忙行礼,卑微又小心翼翼。

    李栀没看他,哼了一声算是作答,为自己妹妹跟同僚撕破脸,也没什么丢人的。

    赵南叙看起来很颓废,见他不理自己,便垂了头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才迈步,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

    尚辰回头看了几眼,对他这种行为也是无可奈何,于是转过头来盯着李栀手里的糖:“今日翰林院忙吗?”

    “忙得要命。”

    “昭延兄自去忙,这八宝糖我给靥儿送去如何?”

    “尚丹景!”李栀瞪他,“八宝糖乃官家御赐,怎可假他人之手?”

    他最近被狗皮膏药一样的尚辰跟沈羽缠着,还有个凄凄惨惨的赵南叙阴魂不散跟在身后,每日除了公务,还要时不时抽出精力来应付这三个人,简直要抓狂。

    尚辰倒是好像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态度,点点头:“今晚可否去府上讨顿饭?”

    “不可!”

    “为何?”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心中所思,从未相瞒。”尚辰自求亲后不知道第多少次认真道,“之前因为靥儿有婚约,所以尚某除了义兄的身份外,未敢有一丝一毫非分之想,如今婚约无存,我求亲也是合规合矩,为何昭延兄要拒我千里之外?”

    “退亲一事,靥儿虽什么都不说,却也是受了诸多委屈,再次结亲必当慎之又慎。”

    李栀轻叹一声,推心置腹,“丹景,长兄如父这件事,真的难当。”

    他看向好友,同样认真道:“靥儿向来懂事,若我真的从你们之中择一,她也不会有异议,但是否是中意之人,我却不知道,所以这次我想等一等,等个一年半载,等靥儿心情平复了,让她自己做决定。”

    “不只是你,沈虞候跟其他来求亲的郎君也一样,若只是想娶妻,东京城适龄的闺阁娘子里自有良缘,若是真心喜欢靥儿,等又如何?”

    “好,莫说一年半载,多少年我都等得。”尚辰躬身行礼,“求亲之事,暂且不提,只一片真心待昭延兄检验。”

    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哪怕是一辈子,他都等的心甘情愿。

    他抿抿唇,再次执着道:“所以今晚可否去府上讨顿饭?”

    李栀再次被他的厚脸皮气得倒吸一口气,哼一声拂袖而去:“想来便来吧!”

    真是烦死了!

    ***

    李靥在大相国寺门口排队领粥的人群里发现了哥哥的钱袋,好奇不已:“那不是哥哥的钱袋吗?怎的会在这里?”

    她拉着吴思悠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那个年轻男子附近,低声道:“就那个,墨蓝色上面葫芦图案的!”

    “李学士的钱袋?”吴思悠看了半天,“你确定?”

    “不会错的,那可是我亲手绣的如意葫芦。”李靥摸着下巴细细回忆,“哥哥前阵子秋闱张榜的时候把钱袋给了个书生,然后书生就回老家了,为何又会出现在这个人身上?书生呢?”

    “许是书生丢了,人家又捡到了呗。”

    “也有可能。”她点点头,总是觉得别扭,“可,可那个是我绣的,哥哥还答应说下次再见书生时候要回来呢,这可倒好。”

    “不若你现在去要回来?”

    “这怎么开口啊?”

    两人越说声音越大,年轻男子被声音吸引,回头看了一眼,诧异道:“吴娘子?”

    “杜大郎?”吴思悠乐了,“怎么是你啊?”

    她说着对身边一脸茫然的李靥介绍道,“叶子,这是杜大郎,大理寺的狱卒。”

    又转头对杜大郎介绍:“李娘子,尚少卿的义妹。”

    全大理寺上下谁不知道尚少卿有个最是宠着纵着的义妹,杜大郎慌忙出了队伍,恭敬行礼:“给李娘子请安!”

    “杜郎君客气了。”李靥回了礼,忍不住问道,“冒昧问一句,你的钱袋——是自己的吗?”

    “钱袋?”杜大郎一愣,低头看看自己腰间,变了脸色,“回、回李娘子,这钱袋是——是牢里死囚的,小人瞧着好看,觉得就此扔了怪可惜的,就、就捡了来。”

    他擦擦额上冒出的冷汗,求道,“小人这就交回去,您千万别告诉尚少卿!”

    “死囚?”李靥愣了愣,“是个白净瘦弱的书生吗?”

    “血糊糊的看不出白净不白净,身材挺瘦弱的,应当是吧。”

    “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邱诚济。”.

    尚少卿今日很高兴,李栀虽然只是含糊其辞说提亲之事要缓一缓,具体缓多久也没说,但终归是不再回避,有了个明朗的态度。

    情丝万缕,来日方长,他一定会把小姑娘娶回家,然后用一辈子的时间对她好。

    告别李栀,少卿大人骑着小黑踟蹰满志地回大理寺,才踏进小路,就看到门口站着的心上人。

    他惊喜地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春和,大步流星向她走去,好看的眉梢因为高兴而微微扬起:“靥儿?”

    李靥闻声转身,大眼睛倏地一下亮起两团小火苗,脆生生喊了句:“义兄!”

    她迎着他跑,一迭声喊着义兄,没几步就跑到跟前,扬起脸笑道,“义兄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多谢靥儿挂念。”尚辰笑着低下头,温柔凝望。

    月余不见,小姑娘脸蛋圆润了些,更显白嫩,就跟又软又糯的雪团子似的,让人想咬一口。

    他耳朵微红,侧过脸咳一声:“咳,找我有事?”

    “是有件事。”

    “何事?”他继续温柔地望过来。

    “您可还记得邱诚济?”

    见面第一件事就是关于其它男子,尚少卿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温柔笑容凝固在脸上,缓了好一阵才开口道:“榜下捉婿那日的书生?”

    “对对对,就是他!”李靥见他一下想起来,高兴地点头,“义兄真是好记性!”

    “靥儿问他作甚?”

    “嗯,事情是这样的……”小姑娘踮起脚,凑在他耳边小声讲了遍来龙去脉,末了拉拉他袖子,又摇一摇,“既然人都关进了大理寺,我能去看看吗?”

    第83章 寻娇(三)

    按本朝律法, 地方发生命案,凡流刑以上者,需审定无误后将卷宗送至大理寺复审, 复审无误后再交由刑部, 刑部勾押后,死刑犯由地方移送京城,等待秋后问斩。

    据杜大郎讲,邱诚济犯的是十恶不赦杀妻之罪,且已签字画押, 供认不讳, 前日由下面县衙送到大理寺, 此时正关在大理寺死囚牢中。

    “可我记得哥哥说过, 这个邱诚济爱妻至深,那日的点心也是他省吃俭用买给妻子的,怎么会杀妻呢?”李靥不解, “您说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

    尚辰若有所思了片刻, 问道:“靥儿觉得此案有内情?”

    李靥摇摇头:“我不知道, 但哥哥的朋友, 应不是坏人吧?”

    “人就在大理寺,看看也无妨。”尚辰表了态,迈步进了大门,“我带你去。”

    地方送审的案卷,都是由寺丞复审, 因着邱诚济这件案子并不复杂,人犯认罪, 又无人喊冤,所以很快便复核完毕, 关押收监,如今少卿大人要抽阅此案,有人便将负责的寺丞庄文昊叫了来。

    庄文昊为人仔细谨慎,虽对上头突然复查有些不解,还是将此案做了详尽的讲解,躬身道:“人犯已带到,大人可是要审?”

    尚辰认真听完整个案子,点头道:“庄寺丞辛苦了,把人带进来吧。”

    “是。”

    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弱男子被狱卒架了进来,低垂着头看不清面目,身上囚衣破烂,满是干涸的黑色血迹。

    尚辰表情严肃起来:“谁用的刑?”

    “回少卿,人犯移交时已是如此。”

    李靥一时也看不出这个人究竟是不是那日跟哥哥说话的书生,只好转头去看尚辰,见他点头,心中不禁恻然,还没等开口询问,跪在地上的书生便嘶哑开口,声音晦涩,无丝毫生机。

    “小生邱诚济,杀了惠华,已签字画押,何须再审?”

    “惠华是你妻?”尚辰问道。

    “是,是我结发妻子。”

    “为何杀她?”

    “为何……为何……?”邱诚济喃喃一阵,又重复道,“是我杀了惠华,我已认罪,无须再审。”

    “案宗上说,你秋闱结束后从云霞书院返回家中,发现惠华已死,首级不翼而飞,之后便报了官?”

    “是!是!惠华究竟犯了什么罪,何至于落个身首异处?”邱诚济掩面痛哭起来,声声悲切,“我去报官,县太爷要我回家等,我等来等去,等到差人来抓我,说我是杀害惠华的凶手!说我杀妻,十恶不赦!”

    “我妻惠华那么好,贤良淑德,任劳任怨供我读书,我专程从东京城最好的点心铺子买了点心给她,谁知一进门就看到——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啊!”

    他语无伦次,状似癫狂,伏在地上痛哭一阵又爬起来跪好,继续死气沉沉念道,“是我杀了惠华,我已认罪,无须再审。”

    李靥见他状态不对,好像是疯了,试探道:“邱诚济,你可认得翰林院李栀李学士?”

    “李学士?”邱诚济身子一颤,终于抬起头来,茫茫然道,“你是谁?”

    “我是他妹妹。”

    “你、你是李学士的妹妹?”他表情诧异,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点生气,“是李学士让你来的?他知道了我的冤情?”

    “你只管讲,某要牵扯他人。”尚辰按住了还要说话的小姑娘,冲她微微摇头,转而对邱诚济沉声道,“若真有冤情,我自会为你做主。”

    “那、那我讲,我讲。”邱诚济抓住了一线希望,这位身穿官服的男子看起来身份不低,说不定真的能为自己昭雪,为惠华报仇。

    “好,回答我的问题,你秋闱结束返回家中,看到了什么?”

    “从东京城赶回家中,需得两日光景,我紧赶慢赶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只想早点见到爱妻,赶到家时正是午后,家中安静,我只当惠华在午睡,便轻手轻脚推门而入,谁知家中竟是一片混乱,惠华横卧在床上,只有身体,头、头竟不见了!”

    他看起来诧异悲伤,轻轻摇着头,似乎仍是不敢相信那日见到的情景。

    “既然没有头颅,你如何确定尸体是惠华?”尚辰问道。

    “那尸体虽衣衫凌乱,穿的却是我去年给惠华买的过年新衣,不是我妻又能是谁?”

    “接着说,发现尸体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当时人都傻了,等缓过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便守着惠华的尸体过了一夜,第二日天亮,便去县衙报了案。”

    “报案之后,县太爷让我先回去,又叫人把惠华的尸体抬走了,再后来他们就说我杀妻,把我抓进大牢,严刑逼供!我、我实在撑不住便认了,想着这样也好,可以早些下去跟惠华团聚。”

    “根据案宗来看,你从报案到被抓,中间有二十天的时间,这二十天你在哪里?做什么?”

    “我、我一直在家等消息。”邱诚济突然想起了什么,直起身体向前膝行两步,“对对!我还去了两趟县衙,送了些证据!”

    “什么证据?”

    “惠华与我成亲前,曾在京城大户人家做过绣娘,大约做了半年的时间,她跟我说是因为那户人家有个人总是骚扰她,她不堪其扰才辞了工。”

    “后来我们成了亲,惠华便一心一意跟我过日子,我们夫妻恩爱,互相扶持,她节衣缩食供我读书,指望我考个好功名,我也不负她,发奋图强,中了乡试。”

    他说着又哭起来:“我已经中了乡试啊,好日子就在眼前了,我的惠华,我的惠华,她死的好惨啊!”

    尚辰见他又哭,敲敲桌子:“你前后去了两趟县衙,送了什么证据?”

    “是凶手的证据!惠华死后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日日都在想究竟是谁杀了她?我将家中每一处都细细找过,终是在床下找到几片菊花花瓣,那是金丝菊的花瓣,我们乡下根本没有,一定是那个人的!我将花瓣送去县衙,县太爷只说查,却始终没有结果,我只当证据不够,于是又找,终于在离家不远处找到一把折扇,于是又将折扇送了去,结果当晚就被官差抓了去!“

    “可这上面并无你所说的证据。”尚辰翻着案宗,眉头紧皱。

    邱诚济情绪激动起来,将身上铁镣抖得哗啦啦作响:“一定是那个人,他趁我不在,跑来我家侮辱惠华,惠华不从便痛下杀手!还买通了县令,两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杀了惠华又诬陷于我!”

    “你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便是当朝吏部尚书杨立的孙子,杨元魁!”

    第84章 寻娇(四)

    邱诚济说他怀疑杀死惠华的凶手是吏部尚书杨立的孙子杨元魁,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尚辰让狱卒把人带下去, 跟李靥出了牢房。

    “靥儿可是想去找杨元魁?”见小姑娘若有所思的样子, 尚辰主动问道。

    李靥点头又摇头,末了又点点头:“嗯。”

    “不可。”

    “为何?”她猛然抬头,秀气的眉毛拧着,看起来不太高兴,“邱诚济都已经指认是他了!”

    杨元魁是杨老尚书的孙子, 也就是杨梦芝的亲哥哥, 今早刚被李靥当着众女眷嘲讽了一通的自在清闲浪荡子, 如今与命案扯上关系, 尚辰却拦着不让查,难免不让人怀疑是因为杨老尚书的缘故还是因为杨梦芝。

    尚辰不可明查四个字还未说完就被她打断,不由愣了下, 耐着性子解释道:“按说人犯提告, 大理寺应当传唤杨元魁, 但邱诚济所说的两样证据在案宗上丝毫未提及, 送来的证物里也没有,只凭他一人之言,不可作数。”

    “那是县令从中作梗!”

    “不可空口诬陷朝廷官员。”尚辰也不高兴了,三十八天未见,一见面就没完没了讲这个书生的事, 还对他凶,委实过分。

    见他为了杨家那点事一句接一句否定自己, 小姑娘红了眼眶,“那就不查了!”

    她硬邦邦扔下这句扭头就跑, 被尚辰两步追上抓住,皱眉道:“你发什么脾气?”

    “我才没有发脾气!”她用力去掰他抓着自己的手,发现根本掰不开,于是很生气地用力瞪着他,“左右这案子您说了算,您要护着杨家护着杨梦芝,护着便是!”

    她说着说着眼里就起了雾,哽咽道:“您放开我,我不查总行了吧……”

    尚辰立刻慌了,下意识松开手,见她又要跑,急急上去拦住,手忙脚乱掏帕子给她擦眼泪:“别哭,我不是那个意思。”

    大理寺来来往往人不少,有些已经开始往这边看,李靥扭着头躲开他的手,吸吸鼻子:“我才没哭!大庭广众,您又是少卿,莫要拉拉扯扯,失了威仪。”

    自己也真是没出息,明明很难过,居然还要顾及着他。

    对少卿大人而言,小姑娘的眼泪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哪怕是只在眼眶里打了两个转,也让他慌到无所适从,刚才那股气全都泄了个干净,只觉得千错万错都是自己错,温声细语一味哄着,姿态低到了尘埃里:“我刚才态度不好,向靥儿道歉。”

    李靥咬咬嘴唇,从他手里拿过帕子遮住脸,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气呼呼盯着他,声音却是软了许多:“哼!”

    “怪义兄刚才说话急了些。”见她不跑了,好像也不生气了,尚辰拉着她向旁边走了几步,找了个石凳坐下,低声下气解释道,“我没有护着杨家,只是杨老尚书三朝元老,连官家都要给几分面子,我们无凭无据传唤他至亲,不妥。”

    “哼。”

    “而且县令再小也是朝廷命官,不能仅凭邱诚济一人之言就说他为官不正,纵使此事为真,也该找到证据后交由御史台处理。”

    “哼。”

    李靥坐在他身旁哼哼唧唧,小手将尚辰的帕子放在膝头灵巧地叠着,不一会儿就叠了个活灵活现的小老鼠出来。

    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义兄说的这些她都明白,只是如今退了婚换了个身份,之前那些不太在意的事情,就开始变得在意了。

    比如,杨梦芝与义兄之间的那些或真或假的传言。

    “所以只能暗访,不可明查。”他说了半天,见小姑娘只一味哼来哼去,忍不住用胳膊肘轻轻碰她,“我记得,哼就是生气的意思。”

    “哼!”李靥鼓着脸,瞪他。

    三十八天未见,义兄还是那么好看,干净俊朗的脸,冷冽好闻的松竹香,还有清冷好听的声音,都跟自己每日梦见的一样。

    她看着看着也就不生气了,拿手里的小老鼠砸他:“义兄大笨蛋!”

    “嗯,我是笨蛋,又惹靥儿不高兴。”他笑着把小老鼠接住,眉眼弯弯看着她,“给你准备了礼物。”

    “什么礼物?”

    “是几盒颜料,大红、明黄、松枝绿、天青……”尚辰慢慢说着,每说出一个颜色,小姑娘的眸子就亮一分,忽闪忽闪落满了星星。

    “都给我吗?”

    “都给你。”

    “可是您说的这些颜料很贵重,又难买。”她歪歪头,好奇。

    “是江南家中库房新入的,写在递来的清单上,我全勾了让他们送来,前日才到。”见她喜欢,尚辰高兴地站起来,“走吧,去值房拿给你。”

    他说着走了两步,看小姑娘还坐在原地不动,又退回来,疑惑道:“靥儿?”

    “今时不同往日,我如今是个正正经经的小娘子,所以不能贸然去您值房。”

    李靥理理衣摆站起来,金灿灿的冬日阳光在她肩头上熠熠跳跃着,“您得邀请我。”

    “说什么傻话,你以前不是正正经经的小娘子吗?”尚辰对于小姑娘的用词很无奈,瞪她一眼,又忍不住笑起来,“既然靥儿提了要求,那我可不可以也提一个要求?”

    “您说。”

    他也同样理理衣摆,温温柔柔将她望着,认真道,“我今年二十五,长你七岁,虽不是少年却也还年轻,所以跟我说话的时候,不用说您。”

    李靥愣了下,眨眨眼试探着开口:“您——你介意?”

    “从前不介意,今后介意了。”

    尚辰见她改了口,后退一步略微弯腰做了个请的动作:“请李娘子前往在下值房一叙。”

    李靥收腹挺胸,小脸一扬,得意地笑:“本娘子接受‘你’的邀请!”

    ***

    下午的时候李靥去了金兰居,而大理寺又来了新的公务,待少卿大人处理完已是日暮,他迎着一点夕阳余晖到了李府,在满院饭香中遇到了同样来讨顿饭的沈羽。

    两人见面皆是一愣,目光相接处刀光剑影。

    “沈虞候?你来作甚?”

    “尚少卿来作甚,沈某便来作甚。”

    李靥听到声音迎出来,高高兴兴喊人:“义兄!沈大哥!”

    两人瞬间收了眼中锋芒,换上一副温柔神情:

    “靥儿。”

    “李娘子。”

    “今日王大厨做了许多好吃的!”她站在台阶上招手,甜丝丝的小梨涡漾开,“快来!”

    “哦?都有什么好吃的?”沈羽一个箭步跨上台阶,跟她并肩走着,侧头看着她笑,许久未见,小娘子更好看了。

    “八宝莲花鸭,两熟紫苏鱼,葱泼兔,金丝肚羹……”李靥一边讲,一边给跟上来的尚辰让了让位置,左右看看两个人,信誓旦旦,“全都特别好吃!”

    李栀站在饭厅门口,揣手而立,看着左右护法一样跟在妹妹身边,眼神还时不时隔空厮杀的两位,无语地把头转向一边。

    今早才到翰林院,沈羽就来求见,问能不能来家里吃晚饭,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都是诚心求亲,他也不能厚此薄彼,于是把对尚辰说的话又对沈羽说一遍,求亲之事暂且放下,一切要看靥儿自己意愿。

    他只希望妹妹快快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过往,而后再择一个两情相悦之人,共度余生。

    王大厨是个好厨子,道道菜都是色香味俱全,堪比酒楼,李靥只管埋头吃饭,不忘放一只耳朵听哥哥他们聊天。

    李栀居然主动提起邱诚济之事,说是云霞书院有他的同乡,杀妻一事在本地传得沸沸扬扬:“县衙已将邱诚济定罪,想来不日就会移送大理寺吧?”

    “人犯已在大理寺了。”尚辰看了明显在听的李靥一眼,放下筷子道,“昭延兄对此案有何看法?”

    李栀思索了下,摇头:“我与邱诚济并无太多深交,也不知此案内情如何,只是他听过我几次课,算是师生一场,若方便的话,我想去看看他,送些过冬衣物。”

    李靥听了半天,忍不住插嘴:“可哥哥说过邱诚济是爱妻之人。”

    “是,不止一人说过邱诚济对发妻用情至深,平日里言行也可见一斑。”李栀见妹妹愤愤不平的样子,笑着给她夹了块鸭肉,“我到现在也觉得他不像杀妻之人,但官府判案不是靠直觉,要讲证据。”

    “那哥哥就不觉得蹊跷吗?”

    “李学士若是不觉得蹊跷的话,为何要去大理寺探监啊?”沈羽也笑眯眯地夹了块鸭肉给她,“挺聪明一个小娘子,怎的突然就傻了?”

    “我明天安排下昭延兄探监的事,邱诚济的案子也会查清楚。”尚辰夹了个鸭腿放进小姑娘已经堆到冒尖的碗里,“靥儿一点都不傻,吃饭。”

    李靥根本来不及阻止,眼看着面前的小山又添一根鸭腿,摸摸肚子哭丧着脸,真的太多了……

    好不容易吃下那一大碗饭,李靥撑得在前院来回溜达,李栀唤人撤了饭菜,重新沏了茶摆上。

    “靥儿要不要喝茶?”他问妹妹。

    李娘子摆摆手,喝不下。

    “茶可消食。”沈羽看得有趣,干脆端了两杯茶过来,跟她一起在院子里散步。

    廊下的玄凤鹦鹉见今晚这么热闹,高兴地扑棱着翅膀:“靥儿是傻瓜,靥儿是傻瓜!”

    李靥一手端茶,一手悄么揉肚子:“沈大哥莫要理那只碎嘴鹦鹉,我早早晚晚拿它炖汤。”

    沈羽赞同:“嗯,确实要好好管教,可这句话是谁教的呢?”

    “肯定是我哥呗,但他不承认,而且这傻鹦鹉只会这句,人越多它越喊,气死我了。”

    “莫气莫气,李娘子又不傻。”沈羽笑着安慰她,看小娘子被灯笼映得红扑扑的脸蛋,说不出的娇媚可爱。

    “我前些日子托人弄了条狗,是真正的赤兔犬,打算开春田猎的时候带去比赛,你去不去?”

    “我要去!”她兴奋地拍拍手,“小狗叫什么名字?”

    尚辰也出来了,端着茶站在回廊那里看两人聊天,见小姑娘果然一张嘴就先问狗的名字,不禁哑然失笑,她惯喜欢问名字,什么小狗小猫小马小驴,到她这里都得有个名,不知道这次又要给人家的小狗起个什么。

    正想着,就听见沈家二郎朗声一句:“小狗名叫吉祥。”

    少卿大人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吉祥?”小姑娘果然惊喜地提高了声音,指着那只碎嘴鹦鹉道,“它叫如意,吉祥如意,好巧啊!”

    “真的?那真是太巧了。”沈羽笑了几声,捏着茶杯建议,“不如找个时间让吉祥如意见一面?”

    尚辰深深为他的厚脸皮所折服,吉祥如意?还要见一面?真亏他想得出来。

    大约是被盯得太久,沈羽才突然发现旁边有人存在似的,看向尚辰道:“尚少卿家中可有宠物?”

    “有一只白狐。”

    “是上次清梦茶庄那只大白狐吗?”李靥问,“叫什么名字?”

    “是上次的大白狐,叫做梨花。”

    沈羽惊讶:“梨花?上玄宫的白狐是母的?”

    “不,是公的。”尚辰站累了,闲闲靠在廊柱上,“但司空觉得梨花这个名字好听,就叫了。”

    “梨花很聪明,也会捕猎。”

    “不然田猎时候义兄也带梨花去参加吧?”

    “可以,到时跟沈虞候的赤兔犬比个高下。”

    “那我猜梨花会赢,因为它很聪明!”

    “吉祥也很聪明的,而且狐狸怕猎犬。”

    “也是哦,那我猜吉祥会赢!”

    李栀一直没说话,听妹妹高兴地叽叽喳喳,两个男子都是不错的人选,一个严谨一个开朗,他倒是更中意沈羽些,只是不知道靥儿怎么想.

    转过来第二天,李栀去了大理寺狱见邱诚济,也知晓了李靥去过狱中的事,居然破天荒的没有过多责备,只嘱咐了几句注意分寸,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觉得我哥最近很奇怪,他居然没有骂我。”清风楼大厅角落的一张桌子,李靥手舞足蹈跟对面吴思悠讲着,“这若是在往常,我早就被骂个狗血淋头然后去跪祠堂了!”

    吴思悠乐:“那你究竟是想让李学士骂你还是不想啊?”

    “当然是不想!只是觉得奇怪嘛。”

    “我倒觉得,是因为退婚的事让你哥心里有愧疚,毕竟亲事是他定的,自己的妹妹却因此郁郁寡欢好几年,还差点被人算计。”吴思悠分析道,“所以呢他想要补偿你,想让你高兴,不想再用之前的规矩束着你。”

    “那是赵家的问题,跟哥哥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少了许多规矩倒是挺开心的,尤其是再也不用绣什么鸳鸯戏水图了!”

    “是啊,你之前还为这事发脾气,孙嫲嫲还让我带你出去散心呢。”

    吴思悠回忆道,“其实叶子你绣的刺绣很好看啊,我见唐小郎君昨日拿了个钱袋,说是你给他的?”

    “对啊,绣的是唐小郎君本人鞭打流星的英姿。”李靥说着,从袖子里又摸出两个钱袋,捏在手里叹气,“为了感谢大家在清梦茶庄对我的帮助,我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有的是九九消寒图,有的是钱袋,眼下所有人的都送出去了,只剩下义兄跟沈大哥的不知该如何处理。”

    “为何?”

    “其实提亲那件事之后,哥哥虽说此事暂且不提,只让与平日一般相处即可,但我总觉得有点别扭,不、不太好意思。”

    “唔,你要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之前是朋友就还好,如今表露了心事再送这种随身小物,有点暧昧。”吴思悠点点头,往前凑近了些,低声问道,“尚少卿清贵,沈虞候温良,叶子喜欢哪个?”

    李靥一下红了脸,嗔怪道:“乱说什么呢?”

    “这如何是乱说?东京城早就传遍了,十月三十那日两位俊俏郎君在李府门口求娶李家娘子,俯首躬身直到太阳落山,谁也不肯先起来。”

    “啊?”

    “在场其他求亲者大为感动,纷纷退出,不再相争。”

    “啊?”

    “啊什么啊?你居然不知道?”

    李靥捂脸:“我真的不知道!”

    “总之就是现如今你没得选,哦不对,有的选,只能从你的义兄跟沈大哥里面选。”吴思悠见她听明白了,又向前凑凑,“快告诉我,选哪个?”

    李靥;……

    那边有茶饭博士提了食盒过来,行礼道:“二位贵人点的菜好了,火腿冬瓜夹,文火老鸭汤,已经都给您放在这食盒里,下面拿汤婆子熥着,到晌午也不会凉。”

    “有劳了。”李靥打开看了眼,见是自己点的两道菜,于是接过食盒抱在怀里,叫着吴思悠一起出了清风楼。

    “火腿冬瓜夹,文火老鸭汤,这不是你的口味啊……”吴思悠摩挲着下巴,“给尚少卿点的?”

    李靥点点头:“义兄来京城才半年,饮食方面还未习惯,有时大理寺厨房的菜不合胃口就只吃馒头,所以——”

    “所以贤惠的小娘子就去送饭。”

    “我是怕他不吃菜影响健康!”

    “某些小娘子啊,嘴上不说,身体却诚实的很哟。”

    吴思悠眼睁睁看好友整个人都红了,趴到她耳边悄悄问,“其实你喜欢尚少卿对不对?”

    “嗯。”李靥抱紧食盒,承认了。

    “天哪!那你俩不就是两情相悦?”

    “哪里来的两情相悦?”她望望天,表情复杂,“我解禁好几天,义兄待我一如往常,没有丝毫变化,你们说的那个在我家门口躬身俯首到天黑的俊俏郎君,是不是另有其人啊?”

    ***

    李靥抱着食盒一路小跑,进到大理寺的时候饭菜还是热的,尚少卿高兴地命春和去厨房拿两个馒头,还没来得及吃,下面就有差人来报,说去邱诚济家乡调查的人回来了。

    被派去的是白泽琰,他快马加鞭行了半日,还未进县城大门就遇到了两个刚出城的官差,手里拿着县令大人给杨元魁父亲杨光赫的亲笔信,还有一把印有杨元魁私章的折扇。

    白公子干脆利落,直接连人带东西一起带了回来。

    李靥有点失望,毕竟食盒很重她又提了这么远,满心欢喜只想看他吃一口,可说到底义兄正在当值,还是公事更重要,于是懂事地站起来:“义兄去忙吧。”

    尚辰让白泽琰稍等,自己掰了半个馒头,就着将那盘火腿冬瓜夹吃了半盘,又喝了一大碗鸭汤,接过小姑娘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笑道:“想不想去会会杨元魁?”

    “可、可以吗?”

    “自然可以,只是要稍微打扮一下,扮个小衙役跟着我如何?”

    “好!”李靥高兴了,她想穿大理寺的衣服想很久了。

    见她同意,尚辰转头吩咐春和去库房领一套小号的差服给她,自己则去了前院审问带回来的两个县衙官差,问了约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带着小衙役打扮的李靥直奔杨府而去。

    大理寺尚少卿亲自登门,虽品级不如杨老尚书,却是身份贵重,杨家不敢怠慢,当下杨元魁亲自出门迎接,堆笑道:“尚少卿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我即刻着人去请家父回来……”

    “杨家郎君不必客气,我此番来是有几句话想问你,问完便走。”尚少卿回礼道。

    身穿差服的李靥垂手站立,细细观瞧,这杨家长孙倒是长了副好皮囊,细皮嫩肉自带风流,只是跟义兄大人一比,就显得有些俗气。

    杨元魁听说尚辰是来找自己,颇有些迷惑,但还是客气地将人请进去:“花厅略备薄茶,尚少卿,请——”

    几人来到花厅,寒暄落座,尚辰开门见山道:“杨郎君可认得云霞书院的学生邱诚济?”

    听到这个名字,杨元魁先是一愣,接着表情不自在起来,端起茶喝了一口,没说话。

    “那惠华呢?”

    还是不说话。

    见他如此,尚辰笑笑,又问:“杨老尚书几时回来?”

    轻描淡写,却是赤/裸裸的威胁,意思就是你不说清楚,我就亲自去问你祖父。

    杨元魁有些不悦,却也不敢过于表现出来,放下茶杯点头道:“认得。”

    “烦请杨郎君说清楚些,是都认得,还是只认得其中一个?”

    “我认得惠华,她之前是我们府里的绣娘,邱诚济只听说是惠华的丈夫,却是从未见过。”杨元魁好歹也是尚书长孙,被人捧惯了的,当下带了情绪,“尚少卿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尚辰倒是不急不恼,见他说认得,缓言道:“惠华死了。”

    此言一出,杨元魁神色变了几变,明显慌乱起来:“死、死了?如何死的。”

    “被她丈夫邱诚济所杀,身首异处,头颅至今未找到。”

    “既已查出是姓邱的杀的,依律斩了便是,来说与我作甚?”

    “邱诚济由地方移交大理寺,在大理寺公堂当堂翻供,说自己冤枉,他的妻子惠华乃是被你所杀。”

    “他胡说!”杨元魁一拍桌子,变了脸色。

    尚辰也严肃起来,目光定定落在他脸上,像是能把人看透:“邱诚济说,你之前多次骚扰惠华,还欲养她为外室,是也不是?”

    杨元魁被他看得心慌,面色变了又变,一咬牙点头道:“是!我是给惠华写过几次书信,但她嫁人后就未再联系过!”

    “刚来的路上,见府上花草繁多,尤已金丝菊最盛,巧的是邱诚济说他在他家床下也发现了金丝菊花瓣——”

    “一派胡言!我从未去找过惠华,怎可能在他家遗落什么花瓣!”杨元魁矢口否认,颇为恼怒。

    尚辰对他的否认丝毫没有意外之色,不紧不慢道:“不仅是金丝菊花瓣,邱诚济还在家门外拾到一把折扇,上面盖有你的私章,若杨郎君没有去找过惠华,又为何会将此物遗落在邱家门外?”

    他话音未落,杨元魁已是脸色惨白,强自镇定地端起茶杯佯装喝茶,手却是抖个不停:“没有证据,尚少卿怎可听一个穷书生信口开河!”

    “杨郎君怎知没有证据?”尚辰冷笑一声,“不过若是县令有意包庇,倒是有可能销毁证据。”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起初我也不信,只派人前往邱诚济家乡调查,可我的人走到半路就遇到了由县衙往京城来的差人,想来是县令邀功心切,除了两样证物外还附有一封书信,洋洋洒洒将如何对邱诚济屈打成招,又如何在案卷上动手脚之事讲的一清二楚!”

    他说着,把截获的折扇扔到桌上,“杨郎君好好认一认,这可是你的东西?”

    “这、这……”杨元魁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尚辰见状,拍案厉声喝道:“说!为什么要去邱家,可是你杀了惠华!”

    杨元魁被他一吓,手中茶杯落地,惊慌失措间脱口而出:“我没有!我只是把惠华藏起来了!”

    尚辰余光瞥见被自己吓了一大跳的小姑娘,放缓了声音:“藏在哪里?”

    杨元魁低头盯着地上茶杯碎片,不做声。

    “杨郎君,我想你应该是个聪明人。”尚辰起身,和缓道,“县令篡改卷宗屈打成招一事已坐实,届时交由御史台查办即可,但那封书信可是写給你父亲杨光赫杨大人的,贿赂朝廷命官,滥用职权,曲造事实,诬陷良家百姓,私藏他人妻子,随便哪一条都是大罪,我劝你还是如实告知惠华现在何处,莫要因你一人给整个杨家招来祸端。”

    杨元魁怔了半晌,整个人颓然瘫倒在椅子上:“是我假借了父亲的名义,授意县令将杀妻之名扣在邱诚济头上的,父亲与祖父对此毫不知情。惠华——她在我西京一处别院里。”

    “速派人去西京杨家别院将惠华娘子带来。”尚辰点了点头吩咐道,又看向杨元魁,,“你假借令尊之名串通县令诬陷他人一事,本官定会详查,春和,将杨郎君带回大理寺。”

    “邱诚济因杀妻之罪入狱,如今惠华未死,杨元魁也承认是嫁祸,那是不是就说明邱诚济无罪,可以放了他与惠华团聚?”

    看着杨元魁被带走,李靥跟着尚辰身后问道。

    尚少卿摇头:“不可,既然惠华未死,那邱家出现的无头女尸就是另有他人,邱诚济仍有嫌疑。”

    李靥哦了一声,低头想想,轻声道:“疑狱集第二卷 中的从事对尸一案,义兄可知晓?”

    “是说有人杀了家中仆人,将头埋在院子里,身体却藏到一户商人家中,且穿上商人妻子的衣服,真正的商人妻子却被那人掳走藏了起来,后来商人归家看到尸体以为妻子被害,遂报官,却被当做杀妻凶手。”

    尚辰明白她的意思:“靥儿认为杨元魁效仿此法,杀旁人来取代惠华?”

    两人正在小声讨论,突然前方有人拦住了去路,是听到消息从内院急急赶来的杨梦芝。

    “尚家哥哥?”杨梦芝跑到近前又踟蹰起来,似乎是对尚辰有些畏惧,带了几分哭腔问道,“我兄长他、他犯了什么罪吗?”

    “案情未明,不便细说。”尚辰说完脚步不停,想要绕开她。

    “尚家哥哥!”杨梦芝张开双臂挡住他,“可否等祖父回来再议?”

    “大理寺拿人,不需与任何人商议。”

    杨梦芝急得落了泪,若哥哥就此被尚辰从家中带走,怕是祖父与父亲都不会善罢甘休,她受几句责备倒是无所谓,可如果家中因此事与尚辰结怨,她的婚事怎么办?

    她泪眼朦胧拦在当中,突然瞧见尚辰后面那个小衙役很面熟,待看清是谁后不由气上心头,恶狠狠瞪着李靥道:“我说尚家哥哥为何无缘无故来杨府抓我兄长,想来一定是有人挑唆,有意陷害坏我杨家名声!”

    “杨娘子慎言,大理寺拿人一向讲真凭实据,绝不会罗织构陷。”尚辰见她眼神不善,轻移身体挡住了小姑娘,“请让开,不要妨碍公务。”

    杨梦芝见他当着自己面就这么护着李靥,顿时气急败坏,伸手朝他身后一指喊道:“我没有妨碍公务,明明就是她——!”

    “我说慎言!”尚辰沉下脸,原本清冷的声音陡然结了冰,“让开。”

    “可是!”杨梦芝还想再说,却被他的眼神吓到不敢开口,只抹着眼泪让到一边,恨恨盯着李靥的背影。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祖父跟父亲请回来!”.

    杨元魁被抓进大理寺,眼见三日过去无人来救,心理逐渐崩溃,终于招认是他垂涎惠华美貌,趁其独自在家时将其掳走,又恐邱诚济寻来,遂在半路随手买了一个烟花女子带至邱家,命其与惠华交换衣服后杀之,又将她头颅砍下,扔进河里。

    恰好当时又临近冬日,河水逐渐冻结,所以暂时无人发现。

    后邱诚济归来,以为惠华被杀,查到证据交给县令,却不想引祸上身,被急于巴结杨家父子的县令反咬一口,成了杀妻凶手。

    案情陡然生变,本已定罪的邱诚济无辜受冤,被当场释放,送去客栈与被接回来的惠华团聚。

    而杨元魁以尸易人,杀人嫁祸,私藏□□,被押入大牢择日宣判。

    至于县令篡改案宗屈打成招,已罢去官职交由御史台处置。

    饶是尚辰再三叮嘱不可声张,杨元魁一事还是被好事之人传得满城皆知,毕竟是三朝元老的嫡长孙,怀疑者有之,惋惜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甚至有些平日里与杨老尚书政见不合的人开始放出他包庇孙子草菅人命的流言,一时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杨府书房,年逾花甲的杨立杨老尚书双手拄着拐杖狠狠敲击地面,对着跪在地上被泼了满头脸茶水的杨光赫疾声痛骂:“没出息的东西,功名考不上也就罢了,居然连个儿子都养不好,闯下此等滔天大祸,是要拉着整个杨家陪葬吗!”

    “父亲息怒!都怪那个县令太蠢!”杨光赫连声求饶,申辩道,“我让他直接将证据烧毁,怎料他竟为了邀功给我送了来,还半路被大理寺的人截获,这——这儿子也是万万没想到啊!”

    “没想到?你打一开始就不该瞒着我这么做!”杨立气得连连咳嗽,“蠢货!你们都是蠢货!杨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是,父亲教训的是,千错万错是儿子错了,要打要罚怎么样都行,父亲可莫要气坏了身体!”

    “你如今认错又有什么用?这等内院里的龌龊事情,竟叫大理寺查了出来,如今整个朝廷都知道了!如今能做的,就是要证明此事与你无关!”

    “可、可元魁怎么办?”

    “怎么办?人是他杀的,杀人偿命的道理还用我教?”

    “杀人偿、偿命?”杨光赫呆住了,反应过来之后泪流满面,抱住杨立的腿失声痛哭道,“父亲不可!元魁可是您的亲孙儿啊!”

    “亲孙又如何?平日里不学无术放浪妄为也就罢了,如今竟干起这杀人的勾当!我总不能为了这个不孝子葬送所有人。”

    杨立气得用拐杖砸了儿子几下,仰天长叹道,“我明日就舍了这张老脸去求官家,是我教孙无方,让他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请求从重发落,杨家绝无半句怨言!”

    “父亲!”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休要再多言。”杨立冷静下来,“那日大理寺来人,只元魁和梦芝在家,你有没有问过她,大理寺的人可曾去过偏院?”

    “回父亲,儿子问过了。”杨光赫擦擦眼泪,也不敢反抗,低眉顺眼道,“梦芝说那日他们只去了花厅,既没有进偏院,也没有在附近逗留过。”

    “那便好,那便好,你去将偏院巡逻人手再加派一倍,务必不要让人靠近。”

    杨立吩咐几句,又想起来,“梦芝跟尚家的亲事如何了?”

    “目前看来,尚家孙子对梦芝好像毫、毫无兴趣。”杨光赫愤愤,“而且就是他亲手抓的元魁!”

    “是你儿子自己造的孽!”杨立忍不住又咒骂起来,“儿子蠢,女儿也蠢!我运作多久才能把她推到皇后娘娘面前去攀尚家这门亲事,要是给我搅黄了,你们大房一家就给我滚出府去!”

    第85章 寻娇(尾声)

    杨老尚书大义断恩, 主动要求重判杨元魁以正法度,当今圣上在朝堂之上亲口说了洁己自修,刚正不苟八个字, 一时间朝内风向又转, 本已呈衰败之相的杨家再度变得车马盈门。

    “要说这杨老尚书也是狠角色,眼见自己孙子犯下大罪在劫难逃,干脆断臂求生,反正他孙子也不止一个,舍了杨元魁, 给自己全家赚个好名声, 瞧瞧, 现在又是那个人人称颂的三朝元老了!”

    金兰居里, 任海遥大冷天摇晃着他的折扇,对当朝吏部尚书的心理活动一通分析,摇头晃脑道, “叶子你说, 是也不是?”

    “我才不说呢, 说不好传到哥哥耳朵里, 又要教育我。”李靥端上最后一道菜,“鱼头豆腐汤,沈大哥帮帮忙把那个小炭炉拿过来,这汤要一直炖着才好喝!”

    沈羽依言搬来炭炉,随手掰了块饼喂给蹲在身边的赤兔犬:“吉祥, 去找如意玩去。”

    吉祥如意总算是见了一面,碎嘴鹦鹉如意好不容易出门一趟, 见了这么多生面孔,人来疯一样在屋里飞了一圈又一圈:“靥儿是傻瓜, 靥儿是傻瓜!”

    李靥:“吉祥,看见那只满屋乱飞的傻鸟了没?那是你今天的午餐。”

    吴思悠笑得东倒西歪,倚在好友肩上建议:“叶子,你出嫁的时候得把这只鹦鹉也带上吧?不然它跟别人说你坏话怎么办?”

    “那可是,天涯海角,我与此鸟不离不弃。”李靥说着拿起一颗花生米去砸它,被唐君莫一筷子夹住,扔进自己嘴里。

    按照规定,每年的腊月二十,各级官署要进行封印仪式,将官印贴好封条收起来,直到正月二十再开印复工,京城里六部五寺皆是如此,大理寺也不例外。

    只是今年因着杨元魁的事,让大理寺的年尾着实忙碌了一阵,如今尘埃落定,离封印也只剩一天了。

    “忙了这些时日,总算是能放假了,这可是小爷自打出生以来最忙的半年!”唐君莫坐没坐相地翘着二郎腿,身心舒畅,“其实往年过年时候我都不爱回家,因为老爹总是教训我,拿我跟哥哥们比,今年就不同了,这半年做了不少正事,我倒巴望着回家后他老人家多问问我!”

    “唐会长说的也没错,你之前是没做什么正事。”吴思悠点头表示赞成唐君莫父亲的话,笑道,“但跟了尚少卿之后就开始做正事了。”

    “我早就说要来大理寺,尚少卿怎么也不同意,后来跟你们去河边抓了次鱼——就是挖出游彦宏尸体那次,他就同意了。”

    “唔,大约那次之后看你顺眼了些。”尚辰也不否认,接过李靥盛给他的鱼汤,“今年留守京城,不能去唐府拜年了,记得代我向唐会长问好。”

    “尚少卿不回家?”白泽琰问。

    “事情太多处理不完,我已经跟家里写信说过了,新年留下当值,等年后你们都回来了,我再回去。”

    “如此说来这就是年前咱们最后一次聚会,再见便是上元节了。”司空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钱袋来,“来,李娘子,吴娘子,这是给你们的压胜钱,讨个彩头,莫要推辞。”

    “谢谢司空宫主!”李靥跟吴思悠惊喜地接过来,精美华丽的小钱袋鼓鼓囊囊,竟然是满满的宝石!

    “我也准备了,你俩一人一个。”唐君莫也拿出两个红色钱袋,“拿去买糖吃!”

    白泽琰准备的钱袋是蓝色的,绣的是一副星空图,大约是聚星岛独有的:“愿两位娘子来年吉祥如意,富贵安康。”

    大家热热闹闹互道着过年的吉祥话,尚辰举起酒杯:“大家辛苦了,明日封印之后便可回家过年,咱们来年再见!”

    ***

    腊月二十的封印仪式要进行一整天,各府官员皆要到齐,从最高一级开始逐次封印,互道辛苦,之后便收拾行囊踏上返家路程,李栀家在京城,不必远行,便担负起了送行的职责,需得在翰林院设在城门口的帐篷里呆一整天,发放文书,准备干粮,随时应对返乡同僚们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

    李靥去给哥哥送了午饭跟小毯子,见那里热水充备,炭火烧的也足,算是放下心来,唐君莫他们已经出城了,尚辰跟沈羽还在封印仪式的队伍里,吴思悠套了马车跟着白公子十八相送,她带着小雨在城里无聊地转了两圈,决定去鲜果社看看。

    往青云巷去要穿过市集,李靥走走逛逛,还没看几个摊子,就遇见了昔日旧人。

    秘书省的封印是在上午,赵南叙级别又高,结束后便回了家,下午时候温若蕊说想吃点心,他便陪着来了祥禾斋。

    祥禾斋的桂花糕最好吃,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偏偏温若蕊不喜欢,她更喜欢咸口的椒盐麻叶,还买了一袋酸杏干,说着什么酸儿辣女,要一举给赵家生个大胖小子。

    儿子有什么好?他暗自腹诽着身边这个身材开始变得笨重的妇人庸俗至极的言辞,若要他说还是女儿好,香软可爱,说话也甜,一笑两个小梨涡,会拉着他撒娇,说爹爹我们一起去给阿娘买甜甜的桂花糕……

    身旁嚼麻叶的酥脆声将他拉回了现实,赵南叙低头苦笑,爱吃桂花糕的那个人已经不要自己了,这么可爱的女儿永远也不会有,一切都是臆想罢了,是他咎由自取,事到如今再后悔也没用。

    温若蕊最近胃口很好,肚子也渐渐大起来,往日纤细的腰肢变得臃肿,赵南叙已经彻底搬出了东厢房,三不五时就要在凝香阁过夜,她去找赵母哭诉,可赵母告诉男子都是如此,她现在应该把全部心思都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好好养胎,好好吃饭,给赵家生个儿子。

    未娶妻先纳妾是读书人的大忌,所以温若蕊到现在也没有个名分,肚子里怀着赵南叙的孩子,却还要喊他表哥。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表哥不是喜欢凝香阁,他只是不喜欢自己。

    今日官府封印,表哥不到中午就回了家,下午时候她反复求了很久,才求得他勉强挤出一个时辰,带她出来买点心。

    买完点心,她还想再逛逛,却迎面看见了同样在逛街的李靥。

    这个女子,无论在哪里都能吸引到很多目光,偏偏自己就毫无察觉似的,悠悠闲闲逛着,美不自知。

    温若蕊脚步一顿,下意识去看身边的赵南叙,观察他的反应。

    赵南叙果然脸色变得忧伤起来,怔怔望着,甚至推开她挽着他的手。

    温若蕊很难过又不甘,事到如今,纵使自己成为表哥最亲近的人,哪怕肚里已经怀了他的骨肉,却仍然无法取代李靥在他心中的位置吗?

    李靥买了一包瓜子,又买了些核桃,放进小雨提着的布兜里,一转身,就看见了赵南叙跟温若蕊两个人。

    她毫不犹豫掉头,快过年了,没必要为这两个人破坏了心情:“小雨,咱们走这边。”

    “是!”小雨转身跟上,还不忘回头哼一声,又啐了一口:“狗男女!”

    “你——!”温若蕊是个不吃亏的性格,当下脸色一变就要骂回去,却被赵南叙猛地向后一拽,险些摔倒,“表哥?”

    “既然买到了想吃的,就回去吧。”赵南叙话是对她说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李靥瞧,那个纤细窈窕的背影,本来是属于他的。

    “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吧。”他说着向前迈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对跟着的阿凉吩咐,“快去买两盒桂花糕。”

    “你是想买桂花糕送给她吧?不可以!”温若蕊拉住他,却被他阴冷的眼神吓到,诺诺道,“表哥,她、她已经跟你没关系了。”

    “所以我只是去跟她说几句话你也要管?”赵南叙厌恶地甩开她的手,“绿莲,带娘子回家去!”

    温若蕊不服,眼一瞪还要再说,被绿莲拖住:“娘子,娘子我们回去吧,主人就是去说几句话,很快就会回家的!”

    她小心翼翼拉着已有三个月身孕的温若蕊,低声劝道,“娘子莫再说了,大街上拉扯起来不好看,而且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少不得最后挨骂的还是您。”

    “可是你看他!”温若蕊气得手脚发麻,整个人虚弱地靠在绿莲身上,盯着迫不及待去追李靥的赵南叙,心有不甘。

    “李家娘子应是不会给主人好脸色,咱们现在回去,好好梳洗打扮一番,等主人吃了瘪回家,就知道娘子您的好了。”

    “真的?”

    “自然是真的,所以娘子快跟我回去吧。”

    不管绿莲说的有几分可信,温若蕊好像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她振奋振奋精神,在周围人探究的眼神里昂首挺胸:“走,回家。”.

    赵南叙走了不远,就追上了李靥。

    她大约是又被什么新鲜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停下来跟挑挑拣拣,不时还抬头跟摊主说几句。

    夕阳照过来,她的侧颜恬静美好,像一幅画。

    这么多天过去,他没有一天不在后悔。

    他再没有碰过温若蕊,一个人去凝香阁放浪,他每每喝得大醉,看那些或妩媚或清纯的女子柔软着身段,娇媚着声音,莺声燕语中裙摆飞舞纷扬。

    可那些都不是他的小靥,他行错一步,他的小靥就决绝转身,再也不要他了。

    李靥并没与发现赵南叙,是小雨告诉她,说那个坏蛋跟过来了。

    于是她抬眼去看是哪个坏蛋,然后就笑了。

    她笑得很甜,小梨涡就像盛了美酒,赵南叙一时被她笑得呆住了,接过阿凉手里的桂花糕傻笑着就要走过去,才刚迈出一步,就听到李靥甜甜地喊了声:“义兄!”

    尚辰从远处大步流星走来,越过赵南叙径直走到小姑娘面前,低首浅笑:“靥儿在买东西?”

    “不啊,我只是随便逛逛,当然也买了点东西的,买了瓜子跟核桃。”李靥掏出布袋子里的东西给他看,又指指青云巷的方向,“我是要去鲜果社。”

    “好,我陪你一起去。”

    “好啊!”她高兴地一口答应,又看看天色,“奇怪,今年封印仪式结束的这样早?还是说义兄偷溜出来了?”

    “还剩几处没有封印,不过也差不多了,所以现在离开也不算偷溜。”

    “太好了!那咱们去鲜果社砸核桃吧!我还买了麦芽糖,可以做琥珀核桃!”

    “好。”

    “义兄武功高强,是不是可以徒手把它们咔嚓咔嚓都捏碎?”

    “唔,可以是可以,但如果有锤子的话还是要用锤子的。”

    “啊?为何啊?明明上次沈大哥就是徒手捏的。”

    “……你把这一大包给沈二郎,他也是会选择用锤子。”

    两人闲聊着离开,谁也没往这边看一眼,赵南叙在原地愣了许久,突然将手里桂花糕狠狠摔到地上,又用脚踩得稀碎。

    他恶狠狠瞪着离开的两个人,面色阴沉可怕,像是要噬人的野兽,“回家!”

    ***

    “任书生居然也这么不仗义,工作都交给我不说,还敢抓义兄的壮丁?”李靥有点抱歉地看着尚辰,“不然义兄去忙正事吧。”

    “都封印放假了,哪里来的正事?”尚辰随手从架子上取了根襻膊绑上,笑得眉目舒展,“印刷我不懂,靥儿教我。”

    两人进到鲜果社的时候,任海遥正急得蹦高,见到李靥就高兴地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说了句十万火急,一溜烟跑了。

    “也不知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连小报都不印了。”李靥摇摇头,认命的开始排版,“义兄,麻烦你把墨递给我,就在右手边架子上那个瓷盆里。”

    尚辰取来墨,在一旁负手而立,看她纤纤十指灵活又准确地找出一个个字模嵌进字盘里,又给排好的板刷上一层油墨。

    “今晚夜市上有牛肉出售,限时限量,先到先得。”他说的很正经,“一年只有两次,称得上十万火急。”

    “啥?你说任书生这么着急忙慌离开是去买牛肉了?”李靥瞪大眼睛,“怎么不早告诉我,炖牛肉可好吃啦!”

    尚辰被她的样子逗乐了,笑出声:“我已经拜托任书生了,所以说他去买肉,我们来帮他印这今年的最后一份小报,合情合理。”

    “我就说嘛,义兄这么精明,怎可能无缘无故帮忙。”李靥知晓了事情原委,理直气壮起来,比比划划指挥道,“去,给刷子涂上蜡,再把那边的白纸抱过来!”

    “好。”少卿大人乖乖听话,抱来一大摞白纸,一张一张递给她。

    “义兄不回去过年的话,要在哪里过呀?”李靥一张一张拓印着小报,拓好一张就递给尚辰,尚辰再将小报一一摊开晾干,仔细地收在一起。

    两人很有默契的配合着,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直到白纸都快用光了,尚辰才轻声问了句:“若是没有地方可以去,能不能跟靥儿一起过年?”

    “太好了!”她高兴地抬起头,“就来我家!说好啦!”

    “嗯,说好了。”尚辰也抬头,就看见小姑娘一张脸跟个小花猫似的,下意识伸手去给她擦,“笨蛋,印个小报还能印一脸。”

    “若是义兄来我家,那就得多准备几道菜,你想吃什么?我让王大厨给你做!”李靥还沉浸在义兄要来家里过年的喜悦中,仰着小脸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东京城过年特别热闹,有很多很多好吃好玩的,要挂桃符,放鞭炮,还要守岁,等天亮了,就穿上新衣服挨家挨户去拜年。”

    小花猫一样的脸上墨痕左一道右一道,尚辰小心翼翼擦着,像在擦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小姑娘还兀自讲着过年的各种趣事,丝毫没有发现义兄大人指尖的缱绻留恋。

    “这么喜欢过年?”

    “嗯!所有的节日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过年!”她大眼睛亮闪闪的,“而且今年义兄也在,一定是个最好的年!”

    暮色四合,夕阳收起最后一点光,临街的商铺灯火渐次亮起,沈羽骑着他的枣红马穿街而过,在临近家门的地方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拦住了去路。

    “杨娘子?”

    第86章 劳燕(一)

    临近年节, 东京城一派喜庆忙碌的情景,家家户户都忙着浆洗衣物,扫屋除尘, 裱糊窗户, 很多人家的院门都开着,院子里的晾绳上,挂着灌好的香肠跟各种干货,还有一个个圆形方形的竹篮,蓝花盖布下面飘出一阵阵炸货的香气。

    今天是封印的第一天, 李栀早上吃过早饭, 去城南的三元楼买了一些灶糖, 这是李靥嘱咐的, 据说三元楼的灶糖最好吃,灶王爷最喜欢,而且一年只做一回, 一般等不到小年就会卖光了。

    等他买完灶糖回到家, 李靥正守着个小风炉做琥珀核桃, 把水跟油混合倒进锅里, 加入麦芽糖、白糖、一小点盐,小火煮到白糖全部融化,再加入核桃跟芝麻,等变成焦糖色了,就倒进一个抹了油的大瓷盘上面, 平铺,晾凉。

    寒冬腊月的冷风呼啦啦刮几遍, 核桃很快变成了漂亮的琥珀状,她扭头瞧见哥哥回来了, 开心地跑过去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哥哥尝尝甜不甜?”

    “嗯,又甜又脆。”李栀笑道,“灶糖买到了,还买了靥儿最喜欢的桂花年糕。”

    “太好了!我刚刚还跟孙嫲嫲说,哥哥一定会给我买年糕回来的。”

    “嗯,一定会买的。”李栀低头刮了下妹妹的鼻子,“因为家里有个小馋猫,每年过年都盼着吃年糕,什么要煎到两面金黄,要浇红糖卤,要把盘子舔干净……”

    “哥哥!”李靥被他说的不好意思起来,低头把晾好的琥珀核桃分出一半用油纸包好,抱在怀里扭头就跑,“哼!不理你!”

    “你去哪儿?”

    “去给义兄送核桃。”

    “今日丹景轮值,在南市巡街——就是三元楼门口那条长街。”

    李栀点点头,好像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忍俊不禁道,“看起来,嗯,心情不太好。”

    ***

    李靥一口气跑到南市,才明白哥哥为什么说义兄心情不太好。

    “大家的摊位都往两边收一收,留出两辆马车的距离。”少卿大人面无表情地喊着,喊到哪里,哪里的摊位就象征性的挪一挪,他一走远又马上挪回去。

    李靥乐呵呵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像头轻盈的小鹿,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样打招呼比较好,是说吃了吗?忙着呢?这么巧?还是直接说我专门来送糖给你吃?

    正想得入神,冷不防前面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她来不及躲闪,就这样直接蹦跳进他的怀里。

    尚辰早就看到她了,小姑娘傻乎乎跟了一路,也不知道想做什么,他回头正要问问,谁料到这个笨蛋竟然一头撞上来。

    “义兄,早啊!”她揉揉被撞疼的脑门,“那啥,吃了吗?忙呢?这么巧?呵呵呵呵!”

    尚少卿接住她这一记头槌,揉揉被撞疼的胸口:“吃了,在忙,是挺巧的。”

    “嘿嘿,昨日砸好的核桃仁,我做了琥珀核桃。”李靥红着脸解释,“当、当然这会儿也不是特别专程来找你送这个,就是普通的顺路,我是来做正事的,嗯——”

    她眼神转了一圈,看见卖莲藕的摊子,“是王大厨让我来买块莲藕,好回去炸肉盒!”

    “哦。”他慢吞吞点头,“王大厨厉害了,居然能使唤主家出来买菜。”

    “因着我平易近人,是个好女子。”她厚着脸皮夸了自己两句,转身从旁边摊位讨了杯热水,“少卿大人亲自巡街,真是辛苦,快喝杯水润润喉咙,前面且有的喊呢。”

    “我从前竟不知巡街原是个苦差事。”尚辰无奈地叹口气,接过水一饮而尽,真就继续喊起来。

    往前走了一段,道路越来越堵,竟慢慢走不动了,李靥蹦着往前瞧了几眼,发现前面围了一大群人堵住了去路,正对着天上指指画画。尚辰不耐烦地皱眉:“都让一下,不要聚集,不要堵住道路!”

    他分开人群走进去,发现齐家豆腐坊的屋顶上坐了个人。

    “咦,这不是刘娘子吗?”李靥跟在他后面,低声介绍道,“这是豆腐坊的老板娘刘氏,下面那个男子是老板齐二郎,旁边那个抱孩子的是齐二郎的妹妹齐三娘,她怀里的孩子是刘氏跟齐二郎的儿子,叫齐小毛。”

    尚辰听她介绍这一大串,侧头:“你怎么那么清楚?”

    “都是街坊嘛,这条街上大部分我都认得。”她唠唠叨叨,“隔壁字画店那个书生姓张,再往旁边那个布店两口子是外地来的,孩子在月白书院读书,再往旁边,是调料铺的张大娘……”

    尚辰:……

    刘氏正坐在屋脊上痛哭流涕:“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每日每日没个好脸色,不是摔摔打打便是不理人,时时刻刻摆一张臭脸,也不知我是哪里得罪了你!”

    齐三娘在一边抱着孩子,急得直劝:“嫂子你别生气,有话好好说,你先下来,别吓到小毛!”

    又着急地去碰齐二郎,“哎呀哥,你倒是说话呀!”

    “我说什么!她自己做的恶心事,她有脸闹,我还没脸说呢!”齐二郎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屋顶大声吼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自己不知道吗?还有脸来问我!”

    刘氏听了愈发激动,直接在屋顶上站起来:“街坊邻居们都听听他说的这叫什么话,这一年多了!只要一问便这样说我,今天当着大伙儿的面,你倒是说说我究竟做什么好事了!”

    “你!你自己心里有数!”齐二郎拉着齐三娘要回屋,“回去,她不嫌丢人,让她自己待着吧!”

    隔壁字画店的张书生赶忙过来拦住:“齐老板别动怒,这天寒地冻的,还是把嫂子劝下来,她刚生产完不久,当心冻坏了身子。”

    齐二郎横眉立目,双眼通红,咬牙切齿道:“你算什么东西?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张书生被他吓得后退了一步,摇摇头:“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谁知他话音刚落,齐二郎就像疯了一样冲过来:“你骂谁是狗?骂谁是狗?”

    “刘嫂子说的没错,你这人就是阴阳怪气的,天天摆张臭脸,平日里和你聊个家常也是连讽带刺,还往我铺子前泼水!刘嫂子跟三娘也真是命苦,摊上你这样一个夫君和兄长!”

    张书生被揪住领子,嘴上可是不饶人,劈哩叭啦一顿说,气得齐二郎眼珠上的血丝都爆裂开,抡起拳头就要揍他。

    尚辰赶紧上前,一手一个将两人分开:“大街上禁止斗殴。”

    又一指屋顶,“快快去把你的妻子接下来,带回家好生安抚,不要在这里妨碍通行。”

    这时齐三娘怀里的小毛哇一声哭了起来,越哭声音越大,齐三娘哄不住,也快落下泪来:“哥!你快把嫂子劝下来啊,有什么话咱们回屋说!你这又骂人又打架的,还扯上不相干的人,往后街坊四邻该怎么看咱们?”

    “不相干的人?”齐二郎一听这话,再也忍不住,跺着脚怒吼道,“都是因为这个姓张的,我们家才变成这样的!”

    他说着一指齐三娘怀里的孩子,“这不是我儿子!”

    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齐三娘大惊失色:“哥!你怎么说这话?你失心疯了吗!”

    齐二郎不理她,指着屋顶上呆呆愣住的刘氏喊道:“去年清明回家祭祖,因为你说你不舒服,我一个人回去的,你还记得吗?”

    刘氏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点头:“记得,你说好第三日中午回来,结果一大早便回来了,还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知道你怕黑,紧赶慢赶的第二日晚上便赶了回来,谁知你……你!”齐二郎伸手一指张书生,因为极度气愤,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连着声音都在发抖,“你跟他两个人半夜在家里嬉笑私语,我全听见了!定是那日你们二人做下好事,才有了孩子!”

    人群中又发出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大家齐齐看向张书生,张书生脸色涨红,羞愤中带着一点不自在,齐三娘先反应过来:“哥,你误会了,张大哥不是那样的人,再说……”

    “我不会听错的!那日院子里传出一个男人轻浮的笑声,就是他!”

    刘氏从刚才开始就楞在哪里,这会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想赶我走直接说就好了,凭什么拿我没做过的事情污我清白!那日三娘一直陪着我,她是你亲妹子,你不信我,总该信她!你问问她我有没有偷会男人!”

    说到这里她脚步前移,“姓齐的,我对天发誓,齐小毛就是你亲儿子!既然你不信我,败坏我名声,那我今日便死在这里,自证清白!”

    尚辰看了半天,终于不耐烦地大喝一声:“别闹了!成何体统!”

    又冲着齐三娘喝道,“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齐三娘被他严厉的样子吓得呜哇大哭起来:“我错了!嫂子没有偷会男人,是我偷会男人!那晚跟张大哥在院子里笑闹说话的人是我!”

    人们再次倒抽一口冷气,发出一阵惊叹声,李靥也钻进人群,跟着一起哇哦哇哦地惊讶。

    张书生涨红了脸,扭扭捏捏走过来深施一礼想要说什么,尚辰捏捏眉心抬手打断了他:“剩下的事情你们关起门来说,先把刘氏接下来。”

    屋顶的刘氏觉得自己无端端受了这许多日的冤枉,心里更加委屈,见大家这会儿齐齐看向她,站在屋顶梗着脖子说:“我不下去,你们一家和乐融融便好,这个家我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说着又向前迈了一步想要吓唬齐二郎,谁知脚下一滑,哎呦一声仰面摔倒,连着被踩碎的瓦片一起从屋顶上滚了下来!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尚辰便飞身过去在半空接住了刘氏,稳稳落地,李靥带头给他鼓起掌来,在大家热烈的掌声中,尚少卿神色严肃地叫过齐二郎:“夫妻本该同心,不该妄加猜忌,更不该迁怒无辜小儿,快带着你的妻子妹妹回家去吧,不要阻塞道路。”

    又回头驱散人群,“没什么好看的!大家快些散去把路让开!”

    人群开始慢慢散去,偶尔传来小声几句抱怨:

    “这俊俏小哥是新来的官差吗?之前巡街的老刘哪里去了?”

    “小哥长得还真怪好看的,就是太严肃了没意思,若是老刘在,一定会等张书生把话讲完,咱起码还能再看半个时辰。”

    “谁说不是呢,张书生跟齐三娘到底咋回事啊?可纳闷坏我了!”

    “若一直都是这小哥巡街,咱岂不是以后没热闹看了?”

    “我听说老刘回家过年,小哥暂时替班。”

    “哦哦,那还好,老刘啥时候回来啊?”

    尚少卿:……

    他叹口气,伸手抓住从他身边经过的一个哼小曲的半大小子:“偷的东西拿出来!”

    “疼疼疼!”半大小子被他抓的龇牙咧嘴,“官爷,您抓错人了吧?”

    “我抓错人?”尚辰一翻手腕把他摁到地上,“刚才便见你躲在人群鬼鬼祟祟,一会儿功夫偷了三个钱袋,技术不错啊!”

    “啊,我的钱袋不见啦!”还没散尽的人群中有一个老妇人惊呼,尚辰低头从半大小子腰间掏出三个钱袋扔到地上,“哪个是你的?”

    “这个,这个黄色的是老婆子我的!”老妇人低头捡起自己的钱袋连连道谢,“谢谢官爷!这是我家买年货的钱,若是丢了,回家儿媳定会没完没了的闹。”

    “这是我的,多谢官爷!”

    “这紫色的是我的,何时被偷走的竟然没有察觉,真是多谢官爷了!”

    看钱袋被认领走,尚辰松开手:“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官爷,小子叫牛小牛。”半大小子揉着被他捏肿的手腕,低着头老老实实回答道。

    “牛小牛?”尚辰乐了,“我看你手脚倒是快,一两银子雇你新年那天帮我去投名刺怎么样?”

    “一、一两银子!?”牛小牛不可置信张大嘴巴,“真的?”

    尚辰点点头,从钱袋里摸出一个银元宝给他:“除夕中午去河畔尚府找我拿名刺,若是做得好,年后我给你找个营生,这几日老实些,切不可再偷了。”

    牛小牛接过元宝,激动地跪下磕头:“小子一定老老实实的,不给官爷惹麻烦!”

    尚辰挥挥手让他走了,回头去找李靥,小姑娘正在一家菜摊那里买菜,见他都忙完了,赶紧跑过来:“义兄忙完了?”

    “嗯,可以回家了。”

    “刚刚那个偷儿就这么放了?”

    “我听陈捕头提起过这个牛小牛,他爹是地方兵,几年前染了瘟疫死了,叔叔趁机夺了他们家的房子,连朝廷给的抚恤金也抢走了,他娘被气得一病不起,缠绵病榻至今,是个可怜人。”

    “正巧我府上要招个新的门房,这小子手脚麻利,是个不错的人选。”

    “嘿嘿,我就说义兄是个大好人。”李靥笑眯眯地夸他,见他一直揉腰,关心道,“你的腰怎么了?”

    “没什么。”尚辰扶着腰直直身子,“刘氏委实沉了些。”

    “人家刚生完孩子嘛,刚生完孩子都会胖乎乎的……”李靥想起他刚才飞身去接刘氏那一下,有点担心,“义兄可是伤到了?”

    “抻了下,一会就好。”

    见小姑娘一直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腰看,少卿大人红了脸,“你不是要买莲藕?”

    “莲藕没有义兄的腰重要。”

    “说什么傻话,快去买。”

    李靥哦了声,走几步又回头,见义兄扶着腰玉树临风站在那里,忍不住卖弄自己不知哪里听来的见识:“不然还是去医馆看看吧,男子的腰可是很重要的。”

    街上行人闻言纷纷侧目,尚辰只觉得不仅是腰,连头都开始疼起来:“别说话了,快走。”

    ***

    过了小年,很快就到除夕,一大清早李府上下就忙碌起来,挂灯笼,贴福字,洒扫院子,准备年夜饭,王大厨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真的就遣了李靥出去买菜买肉。

    “今年立春跟除夕赶在了一天呢!”肉铺的李婶一边切肉一边聊着家常,“都说除夕立春不好,明年是个无春年,也就是寡妇年,这一年最好别成亲,不吉利。”

    “我也听人这么说。”隔壁鱼行的老板娘杀好鱼递给李靥,“李娘子明年成亲不?不行就找玉仙观的凌尘道长做做法事,心里也求个舒坦。”

    “多谢老板娘提醒,我记下了。”李靥笑着接过鱼,又来到李婶的摊子,“李婶,我要一块小肋排,剁成小块。”

    “好嘞!李娘子今日不去看开封府打牛啊?”

    “呀,我都忙忘了,几时开始?”

    “好像说是巳正时分。”李婶麻利地将肋排剁好包起来,解了围裙,“时间差不多快到了,咱一起去吧。”

    早在刚进腊月的时候,开封府门口就立起了一头五彩斑斓的大土牛,那是立春当天用来祈福的春牛,要由朝廷派来的官员亲手持长鞭将它打碎,打得越碎,越预示着一年好收成。

    春牛打碎后,大家还会去抢被打碎的土,据说土里带着一年的好运,谁若是抢到了,这一年无论是种庄稼还是做生意,都会顺顺利利。

    开封府门口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满满的人,李靥也挤进去找了个位置,这会春牛前面已经设起了祭祀农业之神的先农坛,只听一声锣响,开封府大门打开,身穿朝服的尚辰带着各级官吏从里面走了出来,在先农坛前叩头祭祀,吟唱祭文,求农神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接着在供案上拿起一根五彩长鞭,手腕一抖,长鞭落地一声脆响,打春牛开始了。

    李靥在人群里傻傻看着,今年打春牛的居然是义兄?平日里他总是一身黑色官服,清清冷冷的样子,没想到穿朱红色的朝服这么好看,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是跟往常不一样的好看。

    尚辰徐步缓行,英俊的脸上表情庄重虔诚,他绕着春牛慢慢走了一圈,最后停在牛尾处,举起长鞭运足力气,啪啪啪三声鞭响,春牛应声而碎。

    围观的人群一阵欢呼,李婶高兴地对李靥说:“这位小官爷长的白白净净的,没想到力气还真大,三鞭子就碎成这样,真是大吉啊,来年定是个丰收年!”

    李靥也跟着欢呼,不愧是曾经江湖有名的拂衣君,力气实在大,这么大一头春牛转眼就成了渣渣。

    三鞭打完尚辰带着众人回府了,围观的百姓一拥而上去抢春牛碎成的土块,李靥拎着肉和鱼不敢去挤,李婶多抢了一块给她,她高兴地连连道谢,捧在手里喜滋滋回家去了。

    等到家的时候,府里已经到处都挂上了漂亮的花灯,一派喜庆年景,李栀正在客厅支了长桌写春帖子,沈羽也在,见她回来了,笑着拿出一个小牛给她看。

    “今日立春节,我来给李娘子送个小春牛。”

    “呀,这个小牛真可爱,花花绿绿的。”李靥把小春牛捧在手里仔细瞧着,“颜色跟开封府门口那头一模一样。”

    “春牛是依照五行之色绘制的,每年由太史局推算出来,再按照天干地支纳音的排布上色。”

    李栀低头写着春帖子,随口解释了几句,问道,“靥儿去看打春牛了?”

    李靥点头,很兴奋:“你们猜打春牛的是谁?绝对猜不到!”

    李栀跟沈羽对视一眼,都笑起来:“某人千防万防,就是没算到你居然会在除夕这天跑出去看。”

    “啊?义兄是不想告诉我吗?为什么啊?”

    “大约觉得害羞?”沈羽摸摸下巴,趁机说坏话,“这人总是这样,嗯,心思深沉。”

    “说什么呢。”尚辰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立在客厅门口,手里也拿了一个小春牛,听说李靥看到他打春牛了,莫名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别开眼不去看她,盯着沈羽道,“今日除夕,沈二郎怎的还不回家?”

    “尚少卿呢?除夕不在自己府里过?”

    “唔,我府里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尚少卿清冷眼神闪过一丝得意,“今年在这里过。”

    “……”沈羽默了默,竟然有点羡慕。

    “义兄,我今日看到你打春牛啦,好威风啊!”李靥笑意盈盈地迎上去,“卖肉的李婶还帮我抢了块春牛土呢。”

    尚辰脸一红,把小春牛给她:“送你的。”

    外面许是哪家的孩童等不及夜晚到来,砰的一声有烟花在空中炸开几缕白烟。

    小姑娘捧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春牛,犹犹豫豫看向哥哥,李栀写完了春帖子,兀自徐徐吹着,见妹妹求助的眼神望过来,笑:“既然都是送给你的,就把两只都摆去你的书房吧。”

    第87章 劳燕(二)

    新年除了吃喝玩乐, 就是没完没了的拜年,李栀大年初一入宫朝拜,圣上亲自给他戴了银幡, 更坐实了他是下一任翰林掌院的传闻, 各级官员潮水一样涌到家里,不亲近的想亲近,已经亲近的想更亲近,再加上李栀还在几个书院授课,学生也有小几百, 自然要来拜拜年说几句吉祥话, 一时间李府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门里门外熙攘热闹非凡。

    今日已经初六了, 家里客人还是一波接一波,依着这个架势看,上元节之前怕是都不得消停, 李靥躲在浅云筑都嫌吵, 干脆跑来听竹茶楼喝茶。

    小银勺挖下一小块熬好成冻的桃子酱, 放入白瓷盏中, 上好的绿茶倒进去,浅浅至杯边,深桃红的果酱在滚烫的茶水中很快融化,变成淡淡粉色,绿茶的清香与桃子的果香混合在一起, 袅袅而上。

    这是听竹茶楼新上的瑶池醉,绿茶配桃酱, 甜中微苦,桃香满口, 虽不是酒却比酒更胜一筹,喝一口便让人眉眼生醉,满口生津。

    自然价格也是不菲。

    “我最近得了不少压胜钱,请你。”听竹茶楼二楼临窗的位子,李靥倒了一杯递给对面的金玉叶,“不要客气啊。”

    金玉叶从初一到今天送了不知多少次帖子,只说见一面叙叙旧,想来是因为哥哥的事想跟李府亲近,虽说上一世两人最终友情不在,但当时李家大厦已倾,众叛亲离也是意料之中,李靥早就看得通透,所以哥哥的朋友也好,她的朋友也罢,她从未真正怪过谁。

    所以今日金玉叶又来送帖子的时候,李靥干脆大大方方叫了她一起喝茶。

    金玉叶站起身双手接过,连连道谢,高兴之情溢于言表:“邀了这些回,叶子——啊不,李娘子总算是理我了。”

    李靥给自己也倒了杯,又加了颗冰糖进去,用小勺慢慢搅着,笑道:“我只是不爱出门,不是不理你。”

    “也是,连着几个娘子的聚会都没看见你。”金玉叶见她对于自己喊她李娘子这件事并没有在意,不由得讪讪,“昨日沈老将军府上办的投壶比赛特别热闹,奖品也好,你没去可惜了。”

    说起沈府的投壶比赛,李靥就忍不住想笑,正月里很多官员的女眷都会在自家花园举办一些小型聚会跟比赛,斗茶投壶蹴鞠,参加者皆有奖品,博个过年的好彩头。

    邀请的自然也都是官员女眷,明里是联络感情,实为给自己夫君积攒人脉,为日后升迁搭桥铺路。

    她很早就接到了沈老将军夫人的帖子,说好昨日要去的,可偏偏一大早义兄就来了,莫名生出许多病来,又是头疼,又是胃疼,又是心口疼,还说之前闪到的腰痛又复发了,急得她团团转,完全忘记了还有聚会这件事。

    直到错过时辰,她遣小雨去沈府说一声抱歉失约,义兄大人那些个病痛突然就全好了,腰不酸腿不痛,中午吃了两大碗饺子,她才后知后觉怀疑,这人大约是装病。

    最终的结果就是沈大哥上门来找义兄吵架,哥哥实在看不下去,直接让九官拿扫帚将两人都赶出去了事,李靥想起昨天鸡飞狗跳的场景,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听说了,不过我有事耽搁没有去成,只初三那日去了苏姐姐的斗茶会。”

    “那正月初十云香郡主的牡丹宴你去不去?。”

    “要去的要去的,听说郡主府满园的牡丹都开了。”李靥连连点头,“我还没见过正月开花的牡丹呢。”

    “太好了!”金玉叶拍拍手,试探道,“常与你一起的吴娘子也去吗?”

    “你说思悠吧,她最近很忙,应是不去。”吴大娘子最近神神秘秘不知在捣鼓什么东西,只初一拜年见了一面,之后便闭门不出,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爹爹不知从哪里要来一张帖子说是要我去,我正忐忑着呢,郡主身份高贵,邀请的必然也都是高贵之人,我就是个小小典籍之女,纵使去了也无人理睬,搭不上话。”

    金玉叶说着有点不好意思,站起来给李靥续上茶,“叶子就不一样了,李学士正月初一大殿朝拜,得圣上亲戴银幡,如今风头无两,你是李学士亲妹妹,到哪里都是贵客中的贵客,若是吴娘子不去,能不能——能不能让我跟着你?”

    “圣上垂爱,哥哥自当加倍勤勉克己,风头无两这种话莫要再提。”李靥抬眸看过来,神情有些不悦。

    “对对对,是我说错话,不说了,不说了。”金玉叶慌着道歉,“我、我错了。”

    李靥本也没怎么生气,见她认了错,便低头喝茶不再说话,缓了好阵子,才淡淡道:“初十我与哥哥同去,估计会早到些,陪郡主在花厅用茶,你若去了在后院寻我不着,可让人去花厅喊我。”

    “好!我记下了!”金玉叶松了口气,忙不迭应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如今的李靥好像与之前不太一样了,不再顺从依赖、被别人做选择,而是变得强大冷静,刚才恩威并施的样子竟然有点可怕,让她不自觉臣服。

    街上有鼓乐声由远及近,两人往窗外望去,只见一支花车队伍踏着舞步而来。

    “好多漂亮的花车啊,是舞乐坊的游行庆典吗?”李靥趴在窗前好奇张望。

    “这是凝香阁的花车。”金玉叶解释道,“车上是十二花仙。”

    “十二花仙?”

    “就是十二个头牌,是凝香阁自己选出来的,号称十二花仙。”

    李靥点点头,饶有兴致地看,队伍缓缓经过楼下,每一辆花车上都有一位身姿妙曼的女子,半遮半掩在轻纱后面,或弹唱,或起舞,引得路人纷纷围观。

    看着看着,她就发现了问题:“咦,为何十二花仙,却有十三辆花车?”

    “客人有所不知,这凝香阁最后一个月出了两个花神。”前来添水的茶博士闻言,忍不住卖弄几句自己听来的见闻,“据说腊月末的时候,本来梅花仙子都选好了的,谁知突然来了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莫说梅花仙子了,十二花仙就没一个比过她的,而且这大美人能歌善舞,人美嘴甜,来凝香阁才三天,赚的就能抵旁人一个月,老鸨一看,也别跟什么梅花仙子争了,干脆多加一个,就叫百花仙子!”

    “百花仙子?”

    “对,百花仙子雪儿,最中间那辆花车上就是。”

    “原来如此……”李靥被勾起了好奇心,睁大眼睛使劲盯着中间的花车,想看看茶博士说的倾国倾城大美人究竟有多美。

    正月里的风已经不再冷得刺骨,吹拂间带了丝丝缕缕春的气息,微风穿过队伍,掠过轻纱,一起一落间,轻纱下的面庞便显露出来,虽只是匆匆一瞥,却足以叫人过目难忘。

    眉如画黛,唇如点朱,双瞳似水,肤白胜雪,是倾国倾城的绝色。

    “这……”李靥皱起眉,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这不是邱诚济的娘子惠华吗?”

    第88章 劳燕(三)

    凝香阁的百花仙子是邱诚济的发妻, 也就是上个月才从杨元魁别院里救回来的惠华,李靥盯到眼眶发疼,确定那个雪儿就是惠华之后, 不由得有点懵, 邱诚济去哪里了?惠华是被他卖到青楼的吗?

    她只觉得脑子不怎么够用,眼见着花车走了,挠挠头坐下继续喝茶,心中好奇怎么也按捺不住,只想快些找个明白人搞清楚才好。

    任海遥说不定能知道点什么, 又或者义兄是不是也有内幕消息?不若自己去打听打听, 好歹凝香阁也是有熟人的, 之前春意楼的媚儿现在不就在凝香阁吗, 找她问问说不定就能知道了。

    正托腮望着窗外胡思乱想,突然听到金玉叶低声问候:“杨娘子安好。”

    李靥眉头一皱,转过脸来, 果然杨梦芝正站在桌前, 双手抱臂瞪着她, 眼睛红红的, 像是刚哭过。

    她身后还带了两名女子,李靥认得其中一个是吏部郎中的女儿霍楚云,另一个不认得,但也瞧着面熟,应是在哪次聚会上见过。

    如今差不多半个东京城的女眷都知道她跟杨梦芝不合, 李靥也就不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客气话,同样地双手抱臂, 向后靠在椅背上,瞪回去:“有事?”

    “你——”杨梦芝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 开门见山道:“你为什么悔婚!”

    李靥眨眨眼,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关你什么事?”

    “订婚就是许下终身,应该从一而终,你半途悔婚,这不合礼数!”

    “哦,那又如何呢?”

    “你、你出尔反尔!”杨梦芝被她的态度气得半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破口大骂,“不知羞耻的再醮货!

    “杨梦芝,我劝你嘴巴放干净,且不说我退不退亲都与你无关,单你刚才骂的这句若是传出去了。”李靥说着,故意往皇宫方向望望,又冷冷盯着她,“当心祸从口出。”

    她往皇城方向望的那一眼,让在场几个人都变了脸色,朝中人人皆知,当今皇后早年另有婚约,因察觉未婚夫德行有亏,退婚作罢,后又被太后看中,诏聘入宫,册为皇后。

    如今杨梦芝怒气上头,全然忘了皇后才是全天下最大的再醮之妇,她拍着桌子骂李靥那些话,若真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传去皇后那里,纵使皇后娘娘再宽厚仁慈,怕是也不会给杨家好果子吃。

    霍楚云害怕了,拉着杨梦芝小声劝道:“杨娘子别吵了,当心隔墙有耳。”

    另一位女子也劝:“是啊,大婚前发现夫家不好,退亲也是情有可原,杨娘子莫要再骂了。”

    杨梦芝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狠狠瞪着李靥。

    婉宁公主去年秋天的时候来信,拜托皇后娘娘给自己驸马的外甥尚辰寻一门合适的亲事,此话一出,朝中大臣家有适龄女子的无不跃跃欲试,毕竟尚辰是江南尚家长孙,母家又是五大异姓王之首的瑞王府,身份尊贵,而且他二十岁就高中探花郎,现已官至大理寺少卿,可谓学识渊博,前途无量,是最佳的夫婿人选。

    祖父为此事费尽了心思,动用了多少人脉才将她推到皇后娘娘面前,眼看指婚已是板上钉钉,谁知半路竟杀出个李靥来,今早皇后特意宣她进宫,只说指婚一事要搁置,待日后给她寻个更好的。

    可放眼望去世家子弟里哪有比他更好的?何况祖父已经给父亲下了最后通牒,如果自己不能嫁入尚家,未来就要把杨家交给二房,到时他们大房一家就要收拾包袱灰溜溜滚出去。

    她绝不要搬出杨府,也绝对不会认输,她杨梦芝看中的夫君,谁也不能抢走!

    李靥茶喝的差不多了,起身与杨梦芝面对面站着,她身高略高些,气势上也就强了一点:“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受了气,要跑来找我发疯,杨家尚书三朝元老,已经折了一个长孙了,怎么长孙女也不知收敛?还有,刚才你辱骂再醮女子的那些话我先记下,咱们最好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不然今天在场的——”

    她眼神淡淡扫过杨梦芝身后两个人,见两人都惴惴低了头,便也没再说话,昂着头扬长而去。

    ***

    出了茶楼,她拒绝了金玉叶乘马车送她回家的邀请,只说想一个人沿着河边走走。

    杨梦芝居然那样骂她,再醮货什么的实在难听,难道说女儿家许了不好的人家,明知对方不是良人,也要为了所谓女德从一而终吗?再说了,她是再醮货,那赵南叙是什么?凭什么他跟自己表妹私通,却没有人说他错?

    李靥气得一脚将岸边的小石子踢进河里,发出扑通一声,紧接着是巨大的水花声,前面高喊着:“救命啊,有人落水啦!”

    她循声望去,只见河里有个人浮浮沉沉,这几日天气回暖,河里的冰已经融化了,但还是有不少将融未融的冰凌顺水漂流,若不小心撞上怕是会有生命危险。

    她想着心也跟着揪起来,赶紧往前跑了几步想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已经有热心人跳下河去将人救了,就在河堤石阶上,看衣服是个女子,披头散发看不清脸,但那个抱着她哭得满脸是泪的侍女她却认得。

    是温若蕊的贴身丫鬟绿莲。

    绿莲抱着怀中女子,一边徒劳地给她擦着湿透的衣服,一边哭道:“不过寻常夫妻拌几句嘴,娘子哪里来的那么大气性要跳河,您还怀着孩子呢!”

    李靥心中一凛,是温若蕊,她不是落水,是要自杀?

    正值年节,许多无事之人揣了手,或远或近站着,对全身湿透的温若蕊指指点点,绿莲听到了,窘迫而又徒劳地给自家娘子遮挡着,低了头不说话。

    李靥咬着唇犹豫了一阵,还是看不下去,上前解了自己斗篷递给她:“披上吧。”

    绿莲连声道谢,把斗篷接住了才抬头,发现是李靥,一时愣住了。

    “快些,别等我反悔。”李靥皱着眉,小声嚷了一句,作势要把斗篷拿回来,绿莲不敢再犹豫,果断把斗篷展开裹在温若蕊身上。

    一直呆怔不出声的温若蕊开口:“看见我这副狼狈样子,你一定很得意吧?”

    李靥见她还能开口说话,应是没什么大碍,叹口气转身欲走,温若蕊像被刺激到似的,突然激动道:“你想笑便笑,但你没赢,我也没输!”

    探究的目光顿时从四面八方投来,李靥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她低头深呼吸了几下,又走回去,走到温若蕊面前,盯着她朗声道:“你与你表哥二人,男盗女娼,卑鄙龌龊,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能摆脱你们,简直谢天谢地谢佛祖菩萨过往神明,巴不得这辈子都跟你们再也不见,又哪里来的什么输赢?”

    她目光下移,盯着温若蕊已经隆起的小腹,又道,“我今日帮你是因为你有身孕,是因为我有善念,是因为肚里孩子无辜,不该因你们那些腌臜事受牵连,你既然要做母亲,就该负起一个母亲的责任!”

    她一口气说完扭头就走,却在转身后看到一个人。

    那人挺拔如青松,朗朗如明月,漆黑的眸子温柔望着她。

    “义兄?”她瞬间恢复了小女儿神态,捂住嘴小小地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我专程来寻你。”尚辰说着解了斗篷披在她肩上,“回家?”

    李靥点点头,被他拉着袖子出了人群:“义兄都、都看见了?”

    “没有,只看到后半段,从你二人男盗女娼那里开始看的。”

    “啊……我不是故意要说脏话的。”她红着脸解释,嘴角却是翘了起来,就算拼命咬住嘴唇,还是没能阻止笑意越扩越大,最终还是把两个可爱的小梨涡笑了出来,“其实我想这样骂他们想了很久了!”

    尚辰看她笑,自己也笑,牵过拴在路边的小黑,扶小姑娘上马:“靥儿骂得对。”

    “嗯,我就骂这一次,以后不会了。”

    “若有人惹你生气,该骂还是要骂的。”

    “可是哥哥会不高兴。”

    “我们不告诉他。”

    两人一个端坐马上,叽叽喳喳讲个不停,一个牵着缰绳慢慢走着,时不时附和两句,就这样边走边聊,遇到了立在路边的杨梦芝。

    李靥见又是她,极轻极小声的“哼”了一声。

    旁人都没听到,可是尚辰听到了,少卿大人勾起嘴角,目不斜视向前走。

    但杨梦芝还是走了过来,盈盈一拜:“尚家哥哥。”

    尚辰淡淡点头,准备侧身走过。

    “尚家哥哥才智过人,不会看不出我是特意等在这里的吧?”

    尚辰抬眼看她。

    杨梦芝抬眸扫过马背上的李靥,笑问:“送李娘子回家?”

    “有事请说。”

    杨梦芝幽幽叹了口气。

    “我还真挺羡慕李娘子,有个义妹的身份便能与您多接触,不像我,就是个没用的,怕是要辜负皇后娘娘和祖父对我的期望了。尚家哥哥——”

    她上前一步,贴近了些,尚辰后退半步,皱了皱眉。

    “梦芝能不能求您件事?若您真的不喜欢我,就去皇后娘娘还有祖父面前说清楚吧……”

    杨梦芝吸了吸鼻子,声音听来楚楚可怜,“祖父为朝廷半生效力,皇后娘娘垂怜于我,让我跟你……我是闺阁女子,既不敢违背旨意,也不能像李娘子这样毫无顾忌贴上来,但您这样对我不理不睬的,我、我——旁人要怎么看我?”

    尚辰默然听她讲完这一段话,开口:“旁人如何看你,与我何干?”

    杨梦芝噎住了,结结巴巴解释道:“可是皇后娘娘说——”

    “皇后娘娘什么也没说。”尚辰声音冷然,“杨娘子不必有顾虑,你我只是陌生人,还有,我义妹如何,轮不到你来说。”

    说完,抬脚就走。

    杨梦芝原地站了半天,一张帕子揉的皱皱巴巴,转身上了自家马车,嘤嘤而泣。

    李靥坐在马背上看了一出戏,嘴都合不拢:“义兄。”

    “嗯?”

    “你、你就这样拒绝了人家,多可惜啊,那可是杨老尚书的孙女,寒门清贵,不得了呢!”

    尚辰抬头看看笑得傻子一样的小姑娘,挑眉:“靥儿说应当如何?”

    “嘿,我怎么知道。”

    “我的心意你不知道?”

    “什、什么心意?”李靥冷不丁被反将一军,闹个大红脸,瞪大眼睛装傻,“我我我,我不知道呀!”

    “唔,不知道算了。”

    “义兄说说看?”

    “不可。”他摇头,“答应你哥不提,就不能提,君子守诺。”

    “你——!”李靥见他这节骨眼上提什么君子守诺,气得差点仰面从马上翻下去,捋着胸口顺了半天气,认命地抱住了小黑的脖子。

    哼,狗屁的君子守诺。

    第89章 劳燕(四)

    正月初十这天, 李靥早早起床梳洗打扮,去参加云香郡主的牡丹宴。

    她今日梳了温婉的垂鬓髻,穿了条缃色梅花绣边的罗裙, 上身是一色内衫搭月白色褙子, 外罩天青色织锦斗篷,一双凤眸清灵如水,俏生生似阳春三月枝头抽出的娇嫩新芽。

    李栀见了她便一直笑,颇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当年那个在他怀里哭着要找阿娘的小娃娃,终于长大了。

    “哥哥?”李靥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晃,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在想很少见靥儿穿青色, 清丽脱俗, 很好看。”他收回思绪, 扶妹妹上车。

    小雨跟在后面嘀嘀咕咕:“可我觉得娘子穿红色好看,这个太素了。”

    李栀上了车,先把小盖毯给妹妹盖好, 又拿了汤婆子给她, 这才转头道:“云香郡主的牡丹宴, 主角是郡主跟牡丹, 旁人若穿了红色去,恐有喧宾夺主之嫌。”

    “哥哥说得对!”李靥眉眼弯弯点头,“我等小女子都是去衬托郡主的,莫要失了本分。”

    兄妹俩生于书香门第,但终归少了父母护佑, 直面过太多人间冷暖,所以虽饱读诗文知书明理, 却也习得不少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本事,当下相视一笑, 默契十足。

    小雨不太明白,但见两个人笑,自己也傻傻笑道:“其实娘子穿什么都好看的,是全京城最美的女子!”

    李栀也笑:“我的妹妹,便是布衣荆钗,也会将全京城的女子都比的黯然失色。”

    赶车的九官也凑热闹,在车帘外高声道:“娘子最美!”

    李靥被几个人说得红了脸,嗔道:“你们这个啊,叫做偏见!”

    ***

    云香郡主赵静宜,是康王赵炎的大女儿,康王封地远在江右,独独她在京城,据说是因为云香郡主的母亲早亡,只留了她这一个女儿,康王续弦再娶后又育有二子一女,终归格格不入。

    而早逝的那位康王妃又是当今太后的表侄女,算是中表之亲,太后心疼她,遂问过她的意愿后将人接到京城居住,一住便是十年。

    郡主今年二十有五,有过一个短命的仪宾,十七成亲,十八不到便死了,之后便无人敢娶,她倒也乐得逍遥,在府里养了不少面首,或玉面郎君,或英武男儿,每日追欢取乐,倒也快活。

    虽有些风言风语,但终归也算讲规矩,既不强抢民男,也不霸占人夫,加上太后疼惜,当今圣上赵琮也觉得自己这个表外甥女可怜,索性睁只眼闭只眼,随她折腾去吧。

    换个角度解释就是,郡主生性风流,爱好美男,皇帝不管。

    譬如这牡丹宴,表面是邀请各家贵女前来赏花,但邀请的男子数量与女子不相上下,参加这样一场宴会,作为女子打扮起来自当十二万分的注意,既不能太隆重艳丽抢了风头,也不能太普通随意显得不尊重,所以李靥今日看似朴素,却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牡丹宴的时间是午时,郡主差人来送请帖时特意嘱咐了让李栀早到些,去花厅饮茶叙话,李栀不敢拒绝,拉上了妹妹一起。

    两人到时,明堂里已经几位年轻官员在饮茶聊天,文武都有,皆是长相出挑或身材健壮的,李靥瞧着有趣,跟着哥哥后面看他们苦笑着寒暄,还没说几句,便有家丁来行礼,说郡主花厅看茶。

    李栀面皮一紧,躬身说了声烦请带路,拉着妹妹一路到了花厅,花厅里除了郡主之外再无旁人,见兄妹俩同时进来,倒也没有什么不悦,只笑吟吟道:“李状元都多大的人了,喝个茶还要带着妹妹,怎的还怕在我这郡主府迷路不成。”

    “家妹年幼,有些怕生。”李栀一本正经到不能更正经,“臣在景元四年有幸得中状元,此后景元八年又有新科状元冯凯冯修撰,所以状元这个称呼,臣不能再用。”

    “在我看来,只有才貌无双的李状元才是实至名归的状元郎。”云香郡主不急不恼,看起来好像甚是喜欢李栀这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才懒懒将目光移到李靥身上。

    略一打量,郡主对这位状元妹妹的打扮颇为满意,于是抬手道,“李娘子,坐。”

    又指指自己旁边的那把椅子,“来,李学士坐这里来,最近读书有颇多不解之处,正好找你这状元郎解惑。”

    于是李靥看自己哥哥生无可恋地坐去郡主身边,对着捧一本书半靠在自己肩上的郡主无可奈何,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茶是上好的龙凤团,入口甘醇,她喝了两杯,数着哥哥回答了两个问题,起了五层鸡皮疙瘩,乐呵呵正准备叫人给她倒第三杯的时候,门口家丁禀告说尚少卿来了。

    尚辰一进郡主府就听说李栀被郡主叫去小半个时辰还未回,于是主动来救好友,谁知一踏进花厅,除了上座被调戏的面红耳赤的李学士,还有在一旁悠哉喝茶看戏的小姑娘。

    “郡主万安。”他行了礼,“李学士安好。”

    “我还有几个问题没请教完,丹景稍待。”郡主见他来了,笑着解释了几句,顺手拉住了要起身的李栀,“状元郎,这里还有几处,你再细细讲来。”

    尚辰也不多礼,一撩袍子坐到小姑娘身边,小声道:“你来作甚?”

    “我来看圣僧误入盘丝洞。”李靥掩口道,“义兄既然来了,我就带哥哥走了。”

    “……我来你便走?”

    “啊?义兄不是来救哥哥的吗?”

    少卿大人莫名有些生气:“我怎么办?”

    “你武功高强又是皇亲,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郡主不会如何的。”李靥瞧瞧上面鸡皮疙瘩已经没地方长了的哥哥,觉得不能再等了。

    她把第三杯茶喝光要起身,却猛然被一股大力拽回椅子上,低头才发现幼稚的义兄大人悄悄压住了她的裙摆,她毫不犹豫,绝情地将自己裙摆抽出来,起身行礼道:“听闻郡主园中牡丹凌霜含苞,傲雪盛放,乃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景,小女自听说之日起便心向往之,如今茶过三盏,牡丹园近在咫尺,实在按捺不住想与兄长一同去看看。”

    云香郡主此刻心情极好,闻言抬眸望过来,笑道:“午时的牡丹宴本就设在牡丹园中,既然李娘子迫不及待想看,那你们兄妹便先去吧。”

    “多谢郡主!”李靥高兴地行个礼,李栀也起身与妹妹站在一处,躬身道,“臣告退。”

    兄妹俩出了花厅往牡丹园去,就听身后郡主又笑:“丹景作甚绷着张脸?过来,坐到这里来。”

    李靥低着头,心里默念了八百遍义兄对不起,抬头看哥哥:“那个……郡主不会真的……”

    她出门就后悔了,抓心挠肺地难受,只想冲回去把义兄拉出来,刚才看哥哥被郡主调戏是一个滋味,这会儿想到义兄要被调戏却是另一个滋味,光是想想心口就要爆炸,她一跺脚急急转头往回走,“我后悔了,不能把义兄单独留在那里!”

    “你回来!”李栀急忙拉住她,“不许去!”

    “可是可是可是——”李靥急得结巴,挣扎着要回去,被自己哥哥钳住手腕连拉带拽拖着往前走,一路拖进了牡丹园。

    苏汀兰正与一众女眷互相引见问候,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忽见李氏兄妹来了,便笑意盈盈走过来,唤道:“靥儿如何才来?”

    又娇羞着行礼,“李学士安好。”

    “苏娘子安。”李栀落落朗朗回了一礼,再抬头时修眉俊目脉脉含情,只瞧着心上人。

    苏汀兰被他看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将目光移到一边,倒是李靥主动绕到另一边,把她往哥哥身边推推,笑道:“奇景难得,咱们去赏花吧!”

    郡主府的牡丹园据说是全京城最大的,各种珍品皆有种植,此时正值正月,檐上积雪将融未融,园子里却自是一派撩人春色,牡丹盛放,花香袭人。

    苏汀兰与李栀边聊边走,时不时驻足观赏一番,李靥心不在焉跟在后面,眼睛自始至终没离开园门的方向——义兄这么久还不回来,不会真被郡主吃了吧?

    她正第无数次后悔自己刚才做的事,忽见门口闪出两道身影,是沈飞沈羽两兄弟。

    沈羽一进园子就瞧见了东张西望的小娘子,毫不犹豫迈步走过来,同行的沈飞似乎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来。

    “沈大哥。”

    “沈大哥。”

    有一道声音与她同时响起,李靥疑惑回头,发现是苏汀兰。

    沈家兄弟同时答应了,对视之下,沈羽摸摸鼻子,行礼:“李学士,李娘子,苏娘子。”

    “李学士。”沈飞不苟言笑的样子,问候完李栀又看向苏汀兰,“在赏花?”

    李栀点头,态度也不怎么美妙:“牡丹傲雪难得一见,自是要细细观赏。”

    李靥直觉这三人不对劲,联想到上一世苏汀兰最终嫁给了沈飞,不禁心中警铃大作,可现在有件事比这事更紧急,于是她示意沈羽往旁边走了两步,小声问:“沈大哥,你见过郡主了吗?”

    沈羽脸色突然难看起来,就跟在南风楼被拍卖的时候一样:“呃,拜见过了。”

    “那你看到义兄了吗?”

    “尚少卿?未曾看到。”

    “那就奇怪了。”李靥觉得不安,“我与哥哥离开时,义兄正与郡主喝茶,这会儿去哪里了呢?”

    正担心间,只听得院门口一阵喧哗,一队侍卫踏步而入,整齐站立两旁,片刻后云香郡主在侍女簇拥下款款而来,招呼大家落座。

    牡丹宴开始了。

    ***

    郡主府后院厢房,尚辰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歌舞之声,神情不耐:“杨大人,尚某已经说的很明白,令郎触犯的是律法,审判他的也是律法,我不会因他是杨家长孙而网开一面,亦不会因他犯法而对杨家其他人有偏见。”

    “对对对,尚少卿铁面无私秉公执法,令人佩服!”杨光赫连连称是,倒了一杯茶端给他,“请用茶。”

    尚辰想着快些去园里与小姑娘一起赏花,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如此,尚某便去赴宴了。”

    他说着起身,却突然一阵头晕目眩,恍惚间只觉得周身燥热难耐,连呼吸都粗重起来,心下顿觉不妙,勉力支撑着走到门口,却被进来的人迎面抱住,曲线妙曼柔软,娇媚声音如沙漠甘泉。

    “尚家哥哥,你要去哪里?”

    第90章 劳燕(五)

    牡丹宴上, 各处笑语吟吟。

    李靥没什么心思吃饭,抱一个暖手炭炉,不安地东张西望。

    义兄一直也没有出现, 可他明明就是来赴宴的, 就算突然有事离开,依照往常也会先来跟自己说一声,如今既没来宴会也没打招呼离开,究竟是去哪儿了呢?

    她心中忐忑,坐立不安, 只觉得哪里不对劲, 却又一时想不出哪里不对, 干脆告个方便离席, 想要四处找找看看。

    沈羽在另一桌,瞧见李靥离开,立刻起身要追过去, 却被沈飞拉住, 疑惑低头:“大哥?”

    沈飞抬眸, 用眼神示意他坐下:“吃饭。”

    “可我见李娘子恐是要去找尚少卿, 我去陪她一起。”

    “莫管闲事,吃饭。”

    大哥发话,沈羽只得又重新坐下,眼神望向主桌的李栀,李栀也看到了妹妹离开, 正对云香郡主说着什么,大约是要暂离告退之类的, 郡主笑着摇头不允,唤人倒了杯酒给他。

    眼见那边一时摆脱不了, 沈羽又往回廊看去,小娘子抱一个手炉走走停停,每一间屋子都凑过去望望,很明显就是在找人。

    “大哥,我还是得去。”他对自己大哥从来也不藏什么心事,“郡主府可不是咱家后院,你看她毛毛躁躁的,我若不陪着,万一闯了什么不该闯的禁地就糟了。”

    “禁地自有守卫,李娘子又不会武功,闯不出什么祸的。”

    “可是——”沈羽不明白自己大哥为什么要一直阻拦,焦急间念头一闪,惊问,“莫非大哥知道尚少卿去了哪里?”

    沈飞没说话,夹了筷子菜给弟弟。

    沈羽见他如此,心下了然,试探道:“杨梦芝找过您?”

    封印那日傍晚,杨梦芝在家门口拦住他,说要两人合作,各取所需,他只觉这不是君子所为,也违背了小娘子意愿,当时便一口回绝,没想到这女子贼心不死,居然去找了大哥。

    “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一套,但也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想娶心爱的女子,用点手段又何妨。”

    沈飞说的坦然,“你既为她痴迷至此,娶回家加倍对她好便是,不必纠结。”

    “可那终究是错的。”

    “情爱之事向来都是独占,哪来的什么对错?”沈飞耐着性子说服他,“何况出手的是杨梦芝,与你没有丝毫干系,你且坐在这里好好吃饭,坐等渔翁之利即可。”

    沈羽被他几句话说的皱起眉头,心里也忍不住动摇,目前看,李靥明显喜欢尚少卿多些,若杨梦芝此番真的得手了,小娘子少不得要哭一阵子,难过一阵子,到时自己专心陪着她,总能忘记的。

    可忘记的那个过程,应该很难吧,她会哭很久,比上次被赵南叙欺负了哭的还要久……

    “大哥说的,望城心里都明白,可我就是见不得她被人辜负,见不得她落一滴泪,情爱之事确实没有对错,可手段却有光明卑劣之分。”他还是站起来,推开沈飞的手,“不论将来如何,我都想一辈子能堂堂正正,心胸坦荡地面对她。”

    “尚少卿究竟在何处?还望大哥告知。”

    沈飞若有所思,摇头:“确实不知。”

    “我陪她去找。”

    沈羽后退两步深施一礼,果断朝已经消失在回廊尽头的窈窕身影追去。

    云香郡主目光瞥见一前一后相继离开的两个人,勾唇一笑,喊住了也想跟去的杨光赫:“久闻杨大人承杨老尚书衣钵,文采斐然,何不趁着今日这牡丹宴的美景赋诗一首,给大家伙儿助助兴?”

    ***

    李靥离开宴席并没有多远,沈羽追过去转个弯就看见了她,她正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找着,遇见开着门的就探头进去瞧一瞧,没开门的就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听,像个好奇的小猫。

    若是在往常,他一定会悄悄跟在后面,饶有兴趣地看一阵,然后再伺机假装很有缘分地不期而遇,可今日事态紧急,他急步走过去,喊道;“李娘子!”

    “沈大哥?”李靥回头,“你怎么来了?”

    “在找尚少卿?”

    小娘子点点头,神色不安:“义兄明明来了,这会儿却不见人,他绝不会跟我不告而别的,而且刚刚我问过几个侍卫,他们说客人中还未有人离开。还有金玉叶今日也要来,还约好了跟我一起赏花,却也迟迟未出现,照理说她应该不会错过这次宴会才对。”

    她眉头越皱越紧,迟疑道:“我说不上来哪里不妥,但总觉得不对劲,饭也吃不下,就想快点找到义兄……”

    “既然没离开,我陪你一起找。”沈羽抬手打断她的话,屏息凝听了一阵,“这一排房间都没有人,再去别处看看。”

    “好!”李靥急着找人,一路越走越快,竟小跑起来,“沈大哥,你说义兄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的,尚少卿武功高强,而且这是郡主府,不会发生什么危险的。”沈羽见她跑得鼻尖冒汗,欲言又止道,“听说杨梦芝来了。”

    “杨梦芝?”她猛然停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为自己的猜想心慌不已,“可、可是宴会上并未看到她!”

    “其实——”沈羽正欲开口,忽然前面月亮门里慌慌张张跑出一个女子,见到两人便急急喊道:“叶子!叶子!”

    “是金玉叶!”李靥赶忙跑过去,只见金玉叶面色发白,满头是汗,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就见后面又有两人追过来,正是那日在听竹茶楼跟杨梦芝在一起的霍楚云和另一个女子。

    两名女子追到门口,见是李靥,不禁脸色大变,急忙转身向回走,被沈羽追过去拦住,顿时吓得倒退几步,战战兢兢行礼道;“沈虞候万安。”

    李靥见人被沈羽拦住了,便向金玉叶问道:“发生何事?”

    金玉叶捋捋心口,似乎受到不小惊吓,颤巍巍道:“我今日来得早,本被安排在偏厅等候,后来想起你说过若寻你不着可去花厅,于是我便找了个借口离开,想自己去花厅找你,谁知郡主府太大,走着走着我就迷了路,不小心撞见了杨梦芝跟、跟尚少卿在、在房间里。”

    她擦擦汗,心有余悸,“我吓坏了,当时就想跑,然后就被这几个人追着到了这里。”

    李靥只觉得双腿发软,扯住她衣袖追问道:“你看到义兄跟杨梦芝?”

    “不、不是看到,是听到房间里传出的说话声,是尚少卿跟杨梦芝没错,只是尚少卿的声音……”金玉叶是个闺阁女子,当时只觉得害羞,现在细想便发觉了不对,“好像、好像很难受。”

    李靥还没明白,茫然眼神望向沈羽,沈羽摘下腰间长剑,威吓道:“究竟怎么回事?”

    他利刃在手,横眉立目,霍楚云两个人当即吓得哭起来:“是、是杨娘子,她给尚少卿下了药!”

    “在哪里?”

    “就在后院厢房!”

    李靥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松开金玉叶就往后院跑,才靠近后院厢房,就听得其中一间传出不小的响动,好像是摔了什么东西,伴随着女子嘤嘤哭泣,接着便是男子低声怒斥:“滚出去!”

    “不,我不走!尚家哥哥你很难受不是吗?为什么不要我?”

    “出去!”

    沈羽松了口气,在那间厢房前站定,拉住李靥道:“是尚少卿跟杨梦芝,你且退后,我先……”

    他话没说完,就见身边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提起罗裙,怒冲冲一脚踹开了房门。

    屋内一片凌乱,桌子椅子横七竖八倒着,泪人一样的杨梦芝衣衫不整坐在地上,尚辰双手握拳,勉力站着,面色是不自然的潮红,见她进来,先是盯了一会儿,不确定道:“靥儿?”

    “义兄!”

    “不可靠近,他现在很危险。”沈羽紧跟着进来,眼疾手快拉住要上前的小娘子,厉声问杨梦芝:“你给他下了什么药?”

    杨梦芝似乎吓到了,满脸泪痕呆呆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快说!”

    “是合欢散。”门外沈飞声音传来,他终归是不放心弟弟,一路寻过来。

    要说这杨梦芝也是笨,这么久了,看起来还没得手。

    李栀跟云香郡主也紧随而来,见到眼前一幕大为震惊,郡主当下也顾不得兴师问罪,先派侍卫封锁后院,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听说合欢散药性凶猛,无药可解。”云香郡主沉吟片刻,吩咐,“叫个侍女来,要年纪小的,漂亮的。”

    “多谢郡主美意,但我义兄不需要。”李靥回头望望门里门外这许多人,挣脱开沈羽的手,到水井边提了半桶水,跑回屋里朝着尚辰兜头泼下,“义兄可清醒了?”

    见他不语,又跑去提了半桶,依样泼了,“现在可清醒了?”

    一时间,屋里屋外全都静默了。

    所有人默契地让开一条路,看李靥一个人提着水桶来来去去,一连泼了七八桶后,尚辰拉住了还要去提水的小姑娘,轻声道:“靥儿,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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