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劳燕(六)

    少卿大人病了。

    据说是着凉, 染了风寒,李靥连着拜访三日,吃了三顿闭门羹, 郁闷地拉着吴思悠去小春鹤酒馆喝酒。

    “唉~~~”她喝一口被吴大娘子加了大半壶白水的清酒, 叹气叹出十八个弯,“思~~悠~~”

    吴思悠正专心捏饭团烤饭团,闻言笑道:“干嘛?”

    “我、好、烦!”

    “烦啥?”她把一盘烤好的饭团推过去,“尝尝我的手艺。”

    “不想吃。”

    “尝尝嘛,我捏的很用心的!”吴思悠伸出食指一一点过去讲解道, “这是大腿骨, 这是小腿骨, 胸骨、盆骨、上臂、小臂……还有这个最费时的是头骨。”

    “谁会把饭团捏成骨头啊!”李靥扭过头, “哼,不吃!”

    “哎呀吃点吃点,莫要烦恼, 尚少卿只是一点小风寒, 已经大好了, 我昨日才跟唐小郎君一起去探望过, 面色健康,不咳不喘,无碍的。”

    “问题就出在这儿,你们都能进府去探望,就我进不去, 那个新来的门房牛小牛,老远瞧见我就关大门!”她愁得把脑门砰一声磕在桌子上, “完蛋了,义兄生气了。”

    “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他浇成个落汤鸡, 他肯定不会再理我了。”

    “浇了几桶?”

    “八桶。”

    吴思悠乐得不行:“你这八桶水下去,都把人浇得着凉了,还不兴人家闹两天脾气?”

    “闹脾气也不是不行。”李靥不服气地嘀嘀咕咕,“但我也是为了他好啊,即便是生气要找人算账,也该找杨梦芝才对。”

    “放心吧,杨梦芝此番是逃不掉的。”

    “可我听哥哥说,义兄并没有深究。”

    “尚少卿不深究,不代表别人不深究啊。”吴思悠把那个头骨形状的饭团小心翼翼夹给她,顺便放出个惊天大消息,“尚少卿的郡主娘亲前日进京,一来就先去宫里拜见了皇后娘娘,估计是给尚少卿讨公道去了。”

    “啊?你听谁说的?”

    “司空宫主说的啊,他跟郡主一同来的,昨日在尚府碰见了。”

    尚辰的母亲是瑞老王爷唯一的女儿子书灵均,据说自幼不喜琴棋书画,只爱舞刀弄枪,老王爷本就武将出身,对女儿想要习武的要求自是全力支持,给她请来最厉害的高手做师父,如此学了十余年,十七岁的子书郡主手持双刀杀入江湖,只用半年时间就坐上了武林第一的宝座,独步天下,未逢对手。

    后来游山玩水时偶遇江南尚家长子尚正则,对其一见钟情,自此便敛了锋芒嫁作人妇,退出江湖,专心相夫教子。

    双刀已封,传说仍在,这位子书郡主,是自前朝至本朝,几百年内武德最充沛的郡主。

    而尚辰尚少卿,是郡主的独子。

    李靥一哆嗦,精致的头骨饭团就裂成了两半,她只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头,双目无神绝望不已:“完了完了,义兄的阿娘解决完杨家,一定会来找我算账的。”

    ***

    “我是一定要找他们算账的。”

    子书灵均把晾好的药端给儿子,又拿了颗梅子给他,“什么三朝元老清流典范,居然用下药这种下作手段,这事必须得给个说法!”

    尚辰见自己母亲气愤难平的样子,安抚道:“事情都过去了,娘亲莫要气伤了身体。”

    “你这傻孩子,京城从来都是明争暗斗,风谲云诡,太宽厚了可不行,会被人以为好欺负。”

    “我不是宽厚,只是此事追究起来太过麻烦。”他耐心给母亲解释,“杨光赫父女所行之事固然下作,但最终也未造成任何后果,且我是男子,揪住此事不放未免显得小肚鸡肠,再者这件事杨老尚书是否知晓,知晓多少,根本无从判断,他若一口咬定不知情,便是官家也不好说什么,娘亲如果是想借此事敲打敲打杨家,让他们以后跟我保持距离,那我赞同,若说非要闹到官家面前争个对错黑白,还是算了吧。”

    子书郡主努力听完儿子这一长串弯弯绕绕的话,眨巴眨巴眼,大气挥手,“此事你莫管,交给为娘!”

    这模样一看就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尚辰叹气:“父亲呢?如何没跟您一起来?”

    全天下能让子书郡主听话的,也就只有父亲了。

    “你爹忙着呢,再说我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子书灵均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过年不回家,让人算计了吧?”

    “是,母亲教训的是。”尚辰被她一掌拍的后背生疼,咳了两声低眉顺眼,“儿子清明就回家。”

    他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太多纠缠,自是有自己考量,除了刚才说的原因之外,还有几件事情令人费劲。

    首先是沈氏兄弟,中毒那日自己虽神志不甚清醒,却也记得靥儿闯进房间后是沈羽先说了危险不要靠近,接着便是沈飞说出茶中之毒是合欢散。

    此外还有云香郡主,是她叫了杨光赫来,说要做个和事佬,又将两人引去后院厢房详谈,才有了茶中下毒一事。

    沈氏兄弟跟合欢散的事他自会查清,到时该如何便如何,只是云香郡主贵为皇亲,又得太后疼爱,地位不俗,她若真的与此事有关,被母亲知道了,必要掀起大风浪。

    母子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门外春和禀告说杨梦芝来了,要求见郡主。

    “不见,让她走!”子书灵均一口回绝。

    春和挠挠头,为难道;“可杨家娘子跪在门口,说郡主若是不见,她就一直跪着。”

    “那就一直跪着吧,让她跪远一点,别挡了门口通行。”

    “这——”春和偷偷看尚辰,“主人?”

    尚辰端起药,略一思索,笑了:“就照母亲吩咐的去办。”

    “是!”

    他对杨梦芝厌烦至极,但一来自己是男子,二来是朝廷官员,加上又有皇后娘娘的面子在,总不好太过分,若母亲此番能让杨梦芝吃到苦头自此退避三舍,那真是再好不过。

    他正想着,就听见母亲大人又道:“那个用凉水泼你的义妹,这几日怎的没来探望你?”

    “咳咳咳!”少卿大人一阵心虚,被药呛的仪态全无,“兴许是没空吧。”

    牛小牛说李靥每日都来,但他觉得自己那日过于狼狈,无脸相见,又怕母亲兴师问罪吓到小姑娘,所以便连拒了三日,想着明日上元节,宫宴结束后悄悄去约她出来赏灯。

    “哦,没空。”子书郡主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我瞧着这两日门口总有个漂亮的女娃娃转来转去的,你不认得?”

    “唔,没看见,不知道。”他低头喝药。

    “你喜欢人家?”

    “咳!”又呛一口。

    “之前你写信回家,说的含含糊糊的,又是要我们准备聘礼,又是要我们不可声张,就是她吧?”

    尚辰喝不下去了:“娘亲就莫要操心了。”

    “婚姻大事,我这做娘的不操心谁操心?”子书灵均气得又拍他,“说吧,是不是她?你的义妹,李栀的妹妹,郡主府泼你八桶水的那个女娃娃?”

    “出手倒是果断,只是太狠心了,寒冬腊月的八桶凉水浇下去,好人都浇坏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

    “那是你身强体健!若是换做旁人——就说你爹吧,少不得要病上十天半月!”

    “若父亲处在当时情境,娘亲会如何?”

    “既然笨到着了别人的道,我直接把他扔进水里清醒清醒!”子书灵均脱口而出,愣了下后噗嗤笑了,又朝自己儿子后背拍了一掌,“你在这儿等着我呢是不是?行,我不怪她了,你把人叫来让我见见。”

    “想见也行,您得把脾气收一收,莫要吓到她,而且不能随随便便就叫了来,要选个好日子,洒扫除尘,整洁庭院,再备好香茶点心,暖炉熏香。”

    尚辰碎碎念着,手里拈着那颗梅子,清俊的眉眼温润柔和,他抬眸对母亲笑笑,羞涩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娘亲,我想娶她。”

    第92章 劳燕(七)

    下午回家的时候, 李靥特意绕到街市,想买几个花灯。

    明日便是上元节,灯会繁华, 游街各人基本都会持一盏花灯, 她的花灯历来是哥哥亲手做的,想必今年也已早早准备好,只是小雨前几日提起说约了思悠的丫鬟香雪一起去走百病,那可要提一盏漂亮的花灯才行。

    街市上已经搭起了花花绿绿的彩棚,五颜六色的小旗子从街头连到街尾, 沿街商铺门上桃符还簇新着, 门口又架起挂花灯的竹架, 热热闹闹忙忙碌碌, 一派节日喜庆气氛。

    在这般场景里,心情都变得愉悦起来,李靥一路小声哼着歌, 笑眯眯地在每一家花灯摊子前驻足, 想选个最好看的。

    花灯琳琅满目, 各式各样都有, 她磨磨蹭蹭来回看了好几遍,最终决定买那盏梅花灯,小雨喜梅花,连帕子上都绣了腊梅迎春,这盏买回去一定合她心意。

    摊主见她选好了, 将梅花灯摘下来给她,又从货箱里拿了把小花伞挂到空出来的位置上, 李靥看着好玩,随口道:“这小花伞倒是有趣, 看起来与普通的伞不太一样。”

    “小娘子好眼光。”摊主挂到一半,听她问了,又将伞取下来撑开,讲解道,“是与咱这里的伞不一样,这也是灯,是云岭国的伞灯。”

    “伞灯?”

    “我也是进货时瞧着稀罕就随手要了两件,想着如果卖不出去,拿回家给孩子玩也挺好的。”摊主撑开伞,只见里面别有乾坤,竹制的伞柄上半段是镂空的,里面嵌了蜡盒,花伞若左右摇晃,蜡盒便也跟着摇摇晃晃,始终是都是烛芯朝上。

    “云岭国善出能工巧匠,这伞灯做的也精细,里面这蜡盒尤其有趣,怎么晃都不会倒,是个小机关,叫做——”他想了半天,急得拍大腿,“嗐,我昨天还记得呢!”

    李靥出神地看着那个小蜡盒,脱口而出:“是同心圆机环,设双轴相连,轻微晃动时不会倾斜翻倒。”

    “对对对,就是这个,同心圆机环。”摊主连连点头,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小娘子真是见多识广!”

    “爹爹曾讲过的,如今见到便想起来了。”她轻声回答。

    云岭国多雨,晴天的日子很少,就连上元节也都是细雨蒙蒙的,那里的百姓为了在这天能高高兴兴出门看花灯,便发明了这既能当伞又能燃灯的伞灯。

    她那时太小,只模模糊糊记得自己被阿娘抱在怀里,爹爹持一把大大的伞,罩住她,罩住阿娘,罩住哥哥,街上大约也是很热闹,到处都是亮晶晶的小花伞,雨滴啪嗒啪嗒落在伞上,溅起的水花也亮晶晶的。

    她搂着阿娘的脖子,看爹爹给哥哥讲伞柄里的蜡烛为什么不会倾倒,哥哥边听边点头,时不时还要冲她做个鬼脸,她被逗得咯咯笑起来,然后阿娘也笑,爹爹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见他们都笑了便也跟着笑,一家人就在这伞灯下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记得远处还有个人也跟着一起笑来着,是孙嫲嫲还是张管家?终归是时间太久年龄又太小,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李靥望望湛蓝的天,摇摇头笑着掏出钱袋,“多少钱,我买了。”

    ***

    付了钱继续走,前面有不少干活的匠人在建一个竹架,看形状应该是明天要用的大型花灯,她放慢脚步多看了几眼,突然发现其中有个匠人很面熟。

    是邱诚济?李靥皱起眉,有些不解,初六那日在听竹茶楼喝茶的时候,正巧看到凝香阁的花车游街,而他的发妻惠华也在其中,只是摇身一变成了半个东京城都为之倾倒的百花仙子。

    她还以为是藏娇之事后夫妻离心,邱诚济将惠华卖了,本想着去打听打听,结果发生了义兄这档子事,搞的她心里乱糟糟的,也就没顾得上。

    可邱诚济为什么会在这里扎花灯呢?书不读了?不回家了?她边琢磨着边往前走,脚步不由自主拐个弯,溜溜达达就到了尚府门口。

    牛小牛就坐在门口晒太阳,这次见了她倒是没跳起来关门,李靥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于是又厚着脸皮凑过去:“小牛啊,尚少卿今日能见客了吗?”

    “能见能见。”牛小牛见她过来,连忙起身行礼,咂咂嘴道,”可您来的不巧,主人刚出去了。”

    “出去了?去哪儿了?”

    “这我可不知道,要不您进去等会儿,我们郡主老夫人在家呢。”

    “啊,算了算了!”李靥吓得连连后退摆手,“我还是改日再来拜访!改日哈!改日!”

    她后退两步,后背就撞上了什么,回头一看是个黑乎乎的马脸:“义兄?”

    “……”尚辰跳下马来,“靥儿找我?”

    “其实也没、没什么事,就是买花灯路过,想看看你风寒好了没有,结果小牛说你出去了,挺不巧的。”她抱着两个花灯,语无伦次地解释。

    “我去你家找你了。”

    “哦,原来是去我家……”李靥眨眨眼,才反应过来,“你去找我?”

    “他们说你不在,一大早就出门了。”他笑着看她,问道,“去了哪里?”

    “先跟思悠去小春鹤喝水,然后又去了街市买花灯,小雨约了小姐妹明日一起走百病嘛,我就想给她买个好看的灯提着。”她唠唠叨叨,红着脸,“义兄找我有事?”

    “无事。”

    “无事?”她疑惑抬头,义兄应当是病好了,看起来神采奕然,好看清亮的眸子里除了笑意,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不懂那是什么,却被看得低下头。

    “无、无事找我干嘛?”

    “因为想见你。”

    心跳好像停了几个拍,接着便疯狂起来,咚咚咚咚震耳欲聋,李靥徒劳地将怀里花灯抱紧些,妄图掩住这声音,生怕对面的人听见。

    “你、你再说一遍?”

    “唔,母亲从江南带了点心来,我每样都拿了几个。”少卿大人顾左右而言他,慌慌张张从小黑的褡裢里拿出个盒子给她看,两只耳朵通红,“要吃吗?”

    李靥等了半天,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懵懵点头:“吃。”

    “那咱们找个地方。”他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灯笼,扶她上马,“去大理寺?”

    “好。”

    “你刚刚说跟吴娘子去小春鹤喝水,喝什么水?”

    “嗯,本来是去喝酒的,结果思悠怕我喝醉,一壶清酒兑了五壶白水,我喝到第三壶就喝不下了……”

    “喝白水对身体好。”

    “是啊,现在一肚子水呢。”

    “为何突然想去喝酒?”

    “心中苦闷呗。”

    “苦闷?”

    “嘿嘿,刚刚是苦闷来着,现在已经好啦!”

    牛小牛一句话也没插上,连句主人您回来了都没找到机会说,眼睁睁看俩人眉来眼去眉来眼去然后上马走了。

    他挠挠头,心里打鼓,这要是以后李娘子成了家里的夫人,不会因为他连着三天见了她就关大门的事记仇吧?

    天地良心,那可都是主人让他干的.

    大理寺还未开印,只中堂两个值守的差人,整个后院空荡荡的。

    没有开印,厨房自然也没人,尚辰亲自动手烧了壶热水,给小姑娘泡好茶,又将盒子里的糕点一一摆出来让她尝。

    李靥被义兄大人前所未有的热情殷勤弄得有些无措,只觉得他好像很高兴,但又不知道他为什么很高兴,只得乖乖拿起一块糕点咬了口,然后就眉开眼笑:“好吃!”

    “芙蓉酥、合意饼、吉祥果、云片糕……”小姑娘吃不动了,盯着大方桌上各色美味糕点,摸摸肚子意犹未尽:“义兄,我休息一下,再来个蜜饯菱角尝尝。”

    “你已经休息过好几回了,再吃肚子要痛的。”尚辰无视她可怜巴巴的目光,低头收了点心,将晾好的茶端给她,“饱了便是饱了,不可贪食。”

    “呜——”她试了几试,感觉实在吃不下了,遗憾地端起茶,“那个蜜饯菱角我没吃过嘛,是只有你们那里的糕点铺才有的卖吗?”

    “这些都是尚家厨房的厨丁自己做的,母亲来时带了几盒,你若喜欢吃,我可直接把人要到京城来。”

    “不不不,这太麻烦了。”李靥摇头拒绝,想了想又坐直身体道,“郡主远道而来,不知几时有空?我想去请安问候,当面道、道歉。”

    “道歉?”

    “就是初十那件事。”她低头,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声音诺诺,“是我不对,害义兄着凉生病,让郡主担心。”

    “当时情形,靥儿只能那样做不是吗?”

    “可是……”

    “靥儿不必自责,你没有做错,我丝毫不怪你。”

    “可总觉得还是要道歉的。”

    “既然如此——”尚辰笑着看一门心思非要道歉的小姑娘,知道她的倔劲又上来了,于是清清嗓子理理衣服,板正坐好,“咳,这里也没有旁人,靥儿给我道个歉,此事就算过去了。”

    “真的?”

    “说到做到。”

    “那行。”李靥是个好女子,做了错事总要道歉才能心安,虽然义兄一直说着不怪她,但总归是自己泼的水让他病了一场。

    她站起来,走到正襟危坐的尚辰面前,鞠躬:“义兄对不起,我那日不该泼你八桶凉水,是我鲁莽了,便是你中了那种毒,我也应该动动脑子想旁的办法,就像上次在南风馆,我中了春香,你就没有泼我,不但没有泼我,还让我抱你,还……”

    她还了好几遍,越说声音越小,小脸红的像着了火,义兄就这么静静望着她,好像在等她说下去。

    “还——”她张不开嘴,干脆向前一步,“不然我也给你抱抱吧!”

    第93章 劳燕(八)

    天色渐晚, 夕阳慵懒地爬上院墙。

    李靥眯起眼睛看看门外空无一人的院子,觉得腰有点酸。

    她说完那句不经大脑的话之后就后悔了,哪有女子上赶着说给人家抱的, 多不正经。

    义兄好像也有点懵, 但只懵了一瞬,接着就顺理成章把她拉进了怀里,像之前那样温温柔柔抱住了她。

    所以现在的姿势就是她站着,身子微微前倾,而尚辰坐着, 双臂环着她的腰。

    两人都还挺端正, 彼此之间保持了大约半臂的距离, 义兄舒不舒服不太清楚, 她的腰却是快断了。

    “义兄?”她红着脸,两只小手虚虚搭在尚辰肩膀,悄悄舒展下僵直的身体, “还生气吗?”

    “从未生过靥儿的气。”

    “那你之前为何不见我?”

    “……”

    李靥眨眨眼, 突然福至心灵:“你不怪我, 又不见我, 难道是因为害羞吗?”

    “……”

    “没什么好害羞的。”见义兄不说话,她更肯定了心中猜测,善解人意道,“虽然那天义兄像个落汤鸡,但还是很好看。”

    尚少卿还是沉默, 只是警告似的将手臂收紧些,小姑娘可真是爱说话, 都这种时候了还猜来猜去说个没完。

    李靥没有防备,一下被他箍的向前倒去, 她慌着挣扎,但许是刚才僵了太久,腰酸腿麻竟使不上力,反而整个人趴在他身上。

    “义兄,我我起不来——”她有些着急,声音便染了哭腔,“腿麻了。”

    尚辰无语,扶她坐到椅子上,自己则半蹲在她面前,低头查看:“左腿还是右腿?动动看。”

    “就是刚才站太久有些僵硬,休息一下就好。”她看着蹲在自己面前满脸担心的男子,双手捂住了脸,“我是怕义兄生气不理我才说抱抱的,不是、不是每个男子都这样,是只有义兄才这样!”

    “我知道。”尚辰将她的手从脸上拿下来,握住自己手里,仰脸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她,“靥儿自小待我就与旁人不同。”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个初秋,不是靥儿说的冬天,那天你穿了白色的衣裙,裙子上染了许多颜料,还滚了些土,不打招呼就冲进你哥的书房,喊着树上的海棠果熟了,要摘来吃。”

    他娓娓道来,没有任何停顿,像在讲一个已经烂熟于心的故事,“昭延兄不在,你就拉着我去摘,小手脏乎乎的,一抓一个黑印子,我很嫌弃,说我是来读书不是来陪你玩的,还没说完你就哇哇哭起来。”

    “有,有吗?”她不好意思起来,“我不记得了啊。”

    “你哭得很大声,我怕你哭晕过去,就陪你去了,摘了很多海棠果,都是最红最甜的,还给你洗干净手和脸,在海棠树下办了一场海棠果鉴赏大会。”

    鉴赏大会结束后,当时还是个小娃娃的小姑娘抱着他的腿,努力伸出胖胖的小指去够他,说小哥哥温柔又好看,给我做夫君好不好。

    他应了,自此沦陷。

    “我小时候很调皮又爱哭,可你还陪我玩,有时候哥哥不陪我你也陪我。”李靥想起两个人很多往事,甜甜地笑,“所以说义兄只是嘴上凶一些,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不,我从小长到现在,就只陪过靥儿一个人玩,秋天摘果子,春天摘花,冬天带你堆雪人,夏天带你去抓鱼,陪着陪着我就先长大了。”他抬眸,定定望着也已经长大了的小姑娘,清冷的声音如初春的风,蕴了无尽柔情暖意。

    “我一直有些心事想说给你听,但又很犹豫,因为我比你足足大了七岁,七载时光说长不长,却足够让人长大、成熟,变成一个无趣又狡诈的大人。”

    “我不想用这种年龄的差距来压制你,利用你不谙世事的懵懂引导你做选择,所以就静静地等,想等到你也长大,能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再来问,再来求一个真心实意的答案。”

    “我太自负,自以为尽在掌控,却险些一辈子错过你。”他想起来依然揪心,忍不住将她的手握紧,“还好上天又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有生之年还能将心事说出口。”

    李靥低头望着他,亦望着清澈黑眸里倒映出的小小自己,突然将头扭向一边,哼道:“七岁,七岁也不大呀。”

    “……”尚辰一时有些无措,直到看见小姑娘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逗自己,坦然笑道,“是,是我自以为是了。”

    “那你有什么心事?”虽说早就猜了个七七八八,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她还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傻乎乎昂着下巴,摆出副傲娇的小样子,“说吧,本娘子洗耳恭听。”

    少卿大人轻轻吐口气,好像是因为紧张,又好像是为她不合时宜的犯傻而无奈:“从十三岁第一次见面,至今已有十二载,不管是常常见面的前七年,还是在苏州任职的后五年,春夏秋冬,清晨黄昏,我心中思念的、牵挂的、爱慕的,自始至终都是你。”

    “靥儿,我心悦你,却不知你是否也心悦我。”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李靥总是偷偷躲在被窝里自编自演几出小戏,其中演的最多的就是如果义兄表白了,自己应当如何回应?

    或者是羞涩地低头不语,又或者干脆直接抱住他,最差最差也得是傻乎乎笑着点头,可真真事到临头,她却拧着小眉头,别扭到不行:“若我没有退亲,义兄当如何?”

    “只字不提,守靥儿一辈子。”

    暮色四合,院中有风扬起,屋顶雪微融。

    李靥怔怔坐着,听见自己的心跳。

    前世种种困惑,至今日总算有了个答案。

    清冷寡言的义兄一直未娶,不是没有喜欢的人,而是喜欢的人已经嫁做人妇。

    他执着守护,不是因为挚友所托,而是因为遗憾错过。

    错过了心爱的人,却又不想离去,只埋藏起全部的思念与情愫,保持着最礼貌的距离生疏问候着。

    她怪他,也怪自己,怪他为什么不说,怪自己为什么从未察觉,自己死掉重生,留在上一世的那个他,该有多难过?

    “谁稀罕你守一辈子。”她心中酸涩,垂了头落下泪来。

    “靥儿哭了?”尚辰慌了神,“是我说错什么吗?”

    小姑娘使劲摇头,揪着他衣襟哭得天昏地暗,外面太阳渐渐落山,通透亮堂的值房也陷入黑暗之中,他有心想去点灯,可她一直哭个不停,干脆在一片漆黑中倾身抱住她,轻轻拍打着后背:“乖啊,乖啊,不哭了。”

    “义兄大笨蛋!”她又心疼,又后怕,心疼上一世那个总是看起来孤冷寂寥的大理寺卿,后怕自己这一世又险些错过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开了闸一样。

    “若是我嫁人了,你就应当忘了我,另寻心爱之人,生儿育女开枝散叶,过很好的日子。”

    “能见到靥儿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

    “笨蛋!”

    “我不觉得笨。”

    “就是笨!”

    “好,靥儿说笨便是笨。”他摸索着去给小姑娘擦眼泪,“所以刚刚问题的答案呢?靥儿心中有没有笨蛋?”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她在漆黑的房间里又哭又笑,连骂了好多声,最终扑进那个温暖好闻的怀抱。

    “义兄不是笨蛋,是这世间最好最好的郎君,我心里一直有你,全都是你。”.

    回去的时候,李靥骑在小黑背上,披着尚辰的斗篷,俯下身子戳他的发冠玩,青玉材质温润通透,一看就是好料子,她老早就想摸摸看了。

    尚辰被连戳了十几下,无奈回头,见小姑娘傻乎乎冲他笑,不觉也笑起来:“坐好。”

    “可是义兄啊,你不是答应哥哥不提——不提这件事吗?怎的今日又提起了。”她好奇,又感觉自己抓住了他的小把柄,洋洋得意,“哼,前几日还说什么君子守诺来着。”

    “唔,事情有了些变化,母亲来了,想见你。”他牵着小黑慢慢走着,时不时就抬头看看她,“之前求亲时,只是简单告知了家里一声,如今母亲来了自然要刨根问底,我招架不住,便说了。”

    “你说什么了?”

    “说你是我心爱之人,想娶之人。”

    “啊……”李靥被他两句话说得扯过斗篷蒙住脸,瓮声瓮气道,“说了之后呢?”

    “之后母亲便问我你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忍不住想来问你。”街边灯火映在他好看的侧脸,映出明亮的笑,“真好,靥儿跟我心意相通。”

    “待你哥说的期限一到,我就再去提亲,靥儿且不要着急,耐心等待。”

    “谁、谁着急啦?”她气得又去戳他发冠,“我才不急!”

    “好,靥儿不急,是我急。”

    两人穿过熙攘吵闹的街市,白日里那些竹架已经完全扎好了,提前挂了不少彩灯,百姓们已经迫不及待,提前相约着来感受上元灯会的热闹气氛。

    闹市中,俊俏的郎君牵一匹黑马,噙着笑自人群中悠悠而过,马背上的小娘子面容娇美,笑起来的两个小梨涡,比花灯还要喜庆好看。

    “义兄你说,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自然是心意相通的关系。”

    “不行,我觉得还得是义兄妹的关系。”

    “为何?”

    “因为你要君、子、守、诺、呀!”

    第94章 劳燕(九)

    灯市流光, 星河璀璨,上元夜向来是人间最繁华。

    新年过后,大家陆陆续续都回来了, 这会儿所有人齐齐坐在清风楼二楼的包厢看灯会吃圆子, 除了尚辰。

    “丹景真是可怜,居然要去宫里陪着看灯。”司空云天吃着圆子,姿态优雅地啧啧啧,“所以说做官有什么好,过个节也不消停。”

    “哥哥也去宫里了, 不知道几时结束, 我想等他还有义兄一起看灯……”李靥翘着嘴角, 点点自己那盏琉璃灯, 这是尚辰今早遣人送来的,做工精致,玲珑剔透, 放了蜡烛进去, 便透出绚丽的光来, 随着烛火晃动流转, 煞是好看。

    她当即舍了哥哥的兔子灯,决定提这盏。

    吴思悠瞧她笑得满脸春色,忍不住凑过来小声问:“叶子这是得了什么好事?怎么笑得跟刚逛完南风馆似的?”

    “粗俗!”她瞪过来,自己先红了脸,“我先不能告诉你!”

    “哦, 那我就先不问。”吴思悠见她那样,不用想都知道跟尚少卿有关, “你不是也有帖子?为啥不跟着李学士一起去?”

    李靥属四品以上官员家眷,也在进宫赏灯之列, 之前几年为了赵南叙的人脉交际,上元节都是在宫里过的,虽龙灯彩凤,又有珍馐盛宴,却得矜持拘束,处处小心,哪有宫外来的热闹自在。

    “进了宫也见不到哥哥他们的,女眷只可在后宫花园赏灯,我平日里也不怎么跟那些娘子们接触,去了总觉尴尬。”她满眼里只有那盏琉璃灯,左瞧右瞧看不够,随口解释道,“所以告了病假,跟大家在一起吃圆子逛灯会。”

    “不去便不去吧,还是宫外热闹些。”唐君莫吃完圆子,抹抹嘴指着下面热闹的人群,“叶子,我带你去投壶,咱们赢那盒最贵的玫瑰胭脂如何?”

    他趴在窗边看了会儿,咋咋呼呼往楼下跑,“哟,还有蹴鞠比赛呢,姓白的你敢不敢跟我比比?”

    白泽琰碗一放追上去:“比就比。”

    吴思悠见白泽琰跑了,拉着李靥提起灯笼就跟着跑,司空云天生怕两人被人群挤到,赶紧跟上,任海遥见大家都下去了,摇摇头慢条斯理吃圆子:“这些个小郎君小娘子,毛毛躁躁,太不稳重。”

    上元节比新年要热闹,街上人群挤挤攘攘,川流不息,沿路的花灯彩棚一眼望不到头,彩车表演、各式杂耍轮番登场,一群人走着看着,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唐君莫投壶果然赢了那盒最贵的玫瑰胭脂,据说是云岭国宫里流出的,仅此一件,贵重非常,大家都稀罕地围着看,李靥大方地给每个人的脸上都抹了两道,几个人看着彼此的红脸蛋,互相笑着打趣。

    前面就是套圈的摊子,地上琳琅满目摆了不少好东西,李靥钻进去买了一把圈,回头招呼大家:“快来快来,我请客,想要什么自己套!”

    唐君莫拿一个圈扔出去:“我看那块玉不错,正好给我的新剑做个穗子。”

    “在下要那块墨。”任海遥扔了两个圈之后也套中了。

    白泽琰看中了远处一个青瓷摆件,不声不响就套了来。

    “李娘子想要什么?”司空云天看两个小娘子天女散花一样扔了满地的圈,实在看不出真正的目标。

    李靥笑笑,有点尴尬:“哈哈,我们想要两串糖葫芦。”

    她话音刚落,司空手腕微晃,竹圈便不偏不倚稳稳套中了两串糖葫芦,他从摊主手上接过糖葫芦递给两个欢呼雀跃的小姑娘,又掏出几锭银子给了快哭出来的摊主,倾城一笑让周围的人都看傻了眼。

    “大过年的图个开心热闹,祝老板生意兴隆啊。”

    穿过彩灯与摊位交织的商街,前面就到了巨型花灯区,各式花灯做工精细,装饰考究,辉煌灯光亮如白昼。

    每个花灯前都立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某府或某宅敬制,以贺上元,若是商户扎制的,还会附上自家的商铺地址,做个宣传。

    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个巨大的海浪造型花灯,精细逼真的滔天巨浪,就像千万匹奔腾的战马,漫天卷地汹涌澎湃而来,在最高的那朵浪花上,立了一个小白狐狸,手持宝刀,威风凛凛,若是仔细端详,长得竟然还有些英俊。

    众人围过去看,只见前面牌子上写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百城书局敬制。

    “这是思悠家的花灯啊,做的可真好。”任海遥摸着下巴细细观赏,“海浪栩栩如生,还有上面那只白狐狸,活灵活现,看起来甚是威风。”

    “哎哎,这只狐狸跟你很像啊。”唐君莫看了一会儿,碰碰身边白泽琰,“你看那眉眼,那个欠揍的表情,越看越像……叶子,你说像不像?”

    李靥捂着嘴笑:“吴娘子过年约不出来,想必就是在家埋头扎花灯,小狐狸端的是英俊潇洒,神采飞扬,这是花了多少心思?”

    吴思悠被他们说得红了脸,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见白泽琰也看他,傻愣愣举着没吃完的糖葫芦小步挪到他跟前:“那、那个,我没以为你这么早回来,所以——所以这花灯不是给你看的。”

    众人:……

    白泽琰板着一张俊脸,定定看了她半晌,弯弯腰,低低头,咔嚓在她手里的糖葫芦上咬下一颗山楂。

    “味道一般,大理寺街口那个老婆婆卖的更好吃些,明日买给你。

    众人:!!!

    白公子说完一甩袖子往前去了,原地石化的吴思悠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先是激动地捂住嘴蹦跳,接着又抓住好友使劲摇晃:“他什么意思?他什么意思!”

    “别~摇~了~”李靥被她摇得快散架,“这意思这不很明显吗?”

    “不明显不明显!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那明日他给你买糖葫芦的时候,你再问一问,或者约他单独吃顿饭,若他答应的话……”

    李靥正给她出主意,突然听道身后一声巨响,来不及回头便被热浪推出去好几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随之而起。

    观灯的人霎时间乱了起来,哭喊着四散奔逃,李靥被挤得踉踉跄跄,好不容易站定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大火熊熊,烧的劈啪作响,火苗嚣张地舔舐着花灯,借着风势要往街边去。

    “若是街边的花灯失火可就糟了,这一条街都得烧着!”任海遥急得脱下衣服来扑火,唐君莫和白泽琰从隔壁商铺拎来水桶不停地浇着,沿街花灯连成一片,商铺又紧挨着花灯,若是真燃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火势太大,潜火兵怎么还没到?得用巨桶才行!”司空云天焦急地往远处张望。

    李靥插不上手,急得四处看,想找找有没有能灭火的东西,无意中扫到墙角一团堆得乱七八糟的黑布,她顿时眼睛一亮,跑过去将那团黑布拖出来,喊道:“司空宫主!司空宫主!”

    这是街角卖菜的杨大爷平时用的雨篷,正月里街上要统一扎彩棚,他便把篷布扯下来暂时堆到了一边,前几日下小雪的时候还跟来买菜的李靥念叨说这彩棚太薄,沾点雨雪就湿了,不像他的雨篷又厚又密,雨雪不透。

    “用这个把着火的花灯罩起来!”李靥费力地把篷布展开,自己跟吴思悠合力拉住一个角,然后给了司空另一个角抓好,又把其它两个角交给唐君莫和白泽琰,两人拉着篷布纵身从燃着的花灯上越过,五个人往四个方向一起抖动篷布,终于把整个花灯罩了起来。

    冲天的火势被厚重的雨篷盖住,慢慢小了下去,只零星几处小火苗还在燃着,潜火兵终于冲破人群来到近前,一巨桶的水浇下,彻底将火熄灭。

    几个人累得瘫坐在路边,脸都变成了花猫,黑一道红一道,黑的是刚才扑火时沾的灰,红色是李靥大方分享的玫瑰胭脂。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互相指着哈哈大笑起来。

    “这大过年的,可真是红红火火啦。”任海遥擦着汗感叹。

    “多亏叶子找来雨篷罩住。”唐君莫心有余悸,“不然周边商铺的损失可就大了。”

    司空点头:“李娘子冰雪聪明,竟能想出用篷布扑火的法子,佩服。”

    吴思悠让下人从自己家铺子里端来脸盆让大家洗脸洗手,李靥随便洗了两把,闭着眼睛去摸脸巾。

    才刚伸出手,就摸到一方丝丝滑滑的帕子,她睁开眼睛,只见刚刚从宣德楼陪皇上观灯归来的尚辰身穿朝服,正面带微笑望着她。

    “义兄!”她高兴地喊出声,“你怎么来啦?哥哥呢?”

    “还在陪官家聊天,我听潜火队的人说灯市着火,便先行赶了过来。”

    “嗯,有一个很大的花灯突然烧起来了,幸好大家都在这里,火势才没有蔓延!”李靥激动地讲着,“你没看见,我刚才可厉害啦,那么大的雨篷一个人拖出来的!”

    她说着低头看自己的手,才发现刚才因为太过用力,折断了几根指甲,指尖也渗出了血。

    尚辰心疼地用水浸湿了帕子给她轻轻擦着:“平日里娇娇气气的,磕一下都要哭,居然去拖雨篷……下次遇见这种事情离远一点,有潜火兵,有官兵,有我们,你保护好自己就行。”

    “我没关系的!就是你给我的琉璃灯不见了。”

    “无妨,再买一个便是。”尚辰把她花猫一样的脸仔细擦干净,手指包扎好,围着烧毁的花灯灯骨仔细查看起来。

    李靥好奇地跟上去:“有什么问题吗?”

    “蜡烛是断烛拼接起来的,很容易爆灯花。”他在地上捡起几根没烧完的蜡烛,又拿起一段烧黑的灯骨,放到鼻下嗅嗅,“这是——火药?”

    第95章 劳燕(十)

    灯会上有人蓄意纵火, 不仅用了断烛拼接的蜡烛,还在花灯上放了火药,若火药剂量再大一点, 炸到街边的花灯架子上, 怕是从州桥到御街,半个东京城都要陷入火海。

    大理寺跟开封府的两位长官正巧都在京城,这下也不用休息了,提前开印坐衙,查案要紧。

    所以李靥一大早去到大理寺, 看到的就是一个忙到焦头烂额的少卿大人。

    “把火药局库房送来的进出人员名单誊抄一份送开封府, 再告知朱府尹, 巳正左右我会过去, 共议灯会纵火一事。”

    “是!”

    “街道司的名单拿来没有?”

    “回少卿,还没有。”

    “再去催。”

    “是!”

    “失火花灯周围的商铺酒楼都要查仔细,多派些人, 不够就去刑部借, 务必今日酉时之前坐好所有据报。”

    “是!”

    忙了一阵, 值房的人渐渐散去, 尚辰这才松了口气,勾起唇角冲门口那一角忽隐忽现的杏黄色罗裙招招手:“进来吧。”

    “嘿嘿,义兄忙完啦?”李靥自门外闪出,双手背在身后,笑意盈盈, “吃饭了没?”

    “没顾得上。”他看着一大早就朝气满满的小姑娘,也笑, “靥儿吃饭没有?”

    “吃过啦,王大厨今早做了特别好吃的金银鸡丝卷饼, 就是土豆丝跟豆芽还有鸡丝分别炒好,配上王大厨独家酱料,再用热腾腾的烙饼卷起来,土豆绵软,豆芽清爽,鸡丝软嫩,哥哥吃了一个,我吃了两个!”

    尚辰被她说的更饿了,忍不住咽咽口水,想叫春和去厨房热两个馒头来。

    “听哥哥说,官家连夜召义兄跟朱府尹进宫,议事到天亮,就猜着你一定没吃早饭。”小姑娘两步走到书桌前,献宝一样从身后拿出一个油纸包,“所以我就卷了一个馅料特别足的,用油纸包好,这样拿在手里吃的时候也不会弄脏手。”

    她说着将油纸撕掉一半,露出半个卷饼来,又把下半截油纸裹紧,送到尚辰手里,“还是热的,义兄快吃!”

    两日前二人刚刚在这里互通了心意,今日再见,自是与之前不同,少卿大人公务繁忙,接过饼来道了声谢,又开始伏案忙碌,李靥倒了杯茶给他,又开始研墨,看他一手持笔落笔如烟,一手持饼啃得香甜,竟也格外赏心悦目。

    被看得无法专心处理事情的尚辰几口将饼吃完,放下笔侧身看过来。

    “靥儿有话要说?”

    他声音一如往常的清冷好听,可今天不知怎么就弄得耳朵痒痒的,李靥红了脸,心虚地别开视线,低头研墨佯装镇定。

    “啊?”

    “没有话想跟我说吗?”

    她咬咬嘴唇,还是将手里墨锭一丢,小步挪到他跟前:“不会打扰你吗?”

    “不会。”他回答得很干脆。

    “是、是这样,我回去想了很久,义兄龙章凤姿、仪表不凡,如朗月似青松,是很多闺阁娘子心中仰慕之人,如今虽你我二人表了心意,却碍于与哥哥的约定不能公诸于世,所以义兄如今在众人眼里还是东京城最抢手的单身郎君,所以我心中不安,所以——”

    小姑娘脸上红霞升起,支支吾吾,“所以我想在义兄身上做个记号!”

    尚辰安静听完她这一大段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微抬下颌,修长手指松松衣领,淡然道:“嗯,做什么记号?”

    “你同意?”

    “咳,靥儿喜欢的话,没什么不可以的。”

    “嘻嘻,就知道义兄最好啦。”李靥说着,从随身小包里摸出个粉嫩嫩的东西,轻轻一抖,是根粉色发绳,“我把这个系到你手腕上,算是个记号。”

    尚辰;……

    他刚刚差一点就要解扣子了。

    “是不是不太好?不然还是算了,我说着玩的。”她看他脸色不太对,不由得又把手缩回去。

    想想也是,堂堂大理寺少卿手腕上拴个头绳像什么话,何况现在没名没分的,是自己僭越了。

    可越是没名没分,她就越担惊受怕,生怕哪天再有第二个杨梦芝出现,这小粉发绳虽说也拴不住什么,但总算是自己贴身之物,戴在义兄腕上,就当是一种别样的亲密。

    尚辰盯着发绳静默片刻,将手伸出去:“左手可以吗?”

    “可以可以!”小姑娘又高兴了,翘着嘴角将发绳在他手腕绕了两圈,打了个漂亮的结,然后又使劲将他袖口向下拉了拉,“呐,这样就遮住啦!”

    他由着她在自己手腕忙活,噙了暖暖的笑:“不是要给别人看的?怎的又藏起来。”

    “可你一会儿要去开封府啊,被朱府尹什么的官员看见,成何体统。”她板着小脸振振有词,好像这发绳跟她无关似的,“遇见女子时候再露出来也不迟。”

    他乖乖应了,还是忍不住提提衣袖,将那三月桃花般的粉色稍微露出来一点,这是小姑娘的贴身之物,如今拴在自己腕上,便是带着她的信任、依赖、喜爱,是种别样的亲密。

    门外唐君莫拿了沓纸迈步进来,一眼就看到尚少卿手腕那抹骚情的粉,再看看书桌后面表情不自然的两个人,心里大大的嘁了一声。

    昨晚灯会上尚少卿给叶子擦手的时候他就觉得不正常,那股子心疼劲儿,赤裸裸明晃晃,是个人就能看出来,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街道司的名单送来了,因为年假的关系,人兵有半数回乡未归,所以临时雇佣的人特别多。”他把手里名单递过去,“好消息是雇佣的杂役基本都是本地人,查起来方便,坏消息是由于人手不足,雇佣时未及详查户籍,很多假名字对不上号。”

    “好,知道了。”尚辰接过名单大体翻了翻,见上面足有二三百人,很多只记了一个姓或者干脆就编了个号,不由得头疼,“这都是谁登记的?把人喊来,跟着一起查,能找到多少算多少。”

    “明白!”

    李靥见唐君莫走了,心虚地拍拍心口,凑过来看:“要街道司的名单做什么呀?”

    “上元节花灯扎制归街道司管辖,具体到哪一盏是哪位匠人所制都应记录在案,以便查找,只是近年许是太平日子过久了,竟也懈怠起来。”

    他叹口气,“起火的花灯很大,非五六人不能完成,若能认认真真做好记录,找到这五六人实非难事,到时火药也好断烛也罢,皆有迹可循,可现今名单上只潦草写了‘制灯者六人工钱已结’,再想找出这六人,却要凭白费不少功夫。”

    “会不会是供应的竹架或者蜡烛有问题呢?”

    “这些昨日已经查过了,负责运送竹篾跟蜡烛的人兵已经连夜问询,并无可疑。”

    “所以问题还是在这六个人制灯匠人身上?”李靥摸着下巴看书桌上的花灯分布图,“这里是街市入口,这里是思悠扎的白公子,这里是起火的花灯……啊啊义兄我想起来了!”

    她兴奋地指着地图讲道,“那日我跟思悠在小春鹤分别后去找你,去了这里给小雨买灯,买完灯转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有匠人在建花灯的竹架,就是这盏花灯。”

    尚辰闻言眼睛一亮:“靥儿的意思是,你看到了那六个工匠?”

    李靥点点头:“上元节那日人多又挤,且布置与白天大为不同,我便没有想到那里去,如今见到地形图,可以确定几个匠人扎的就是这盏花灯。”

    “可否看清匠人样貌?”

    “匆匆一瞥未及细看,但画出其中两三人还是没问题的。”李靥说着回了自己方桌,闭上眼睛凝神回忆了片刻,便提笔画起来。

    “我画不得太详尽,只能帮助义兄在比对名单时参考,不过其中倒是有个熟人。”

    “熟人?”

    “对,是你我都认识的,云霞书院学生邱诚济。”

    ***

    正月过半,屋檐上积雪半融,树枝抽出丁点嫩芽,太阳一照,青青白白煞是好看。

    凝香阁门口小贩不少,卖早饭的收摊前总爱来这里转转,因着青楼的姑娘们起得晚,这会子刚刚梳洗完毕,总会三三两两遣了自己丫鬟出来买吃的。

    媚儿的丫鬟小燕买了碗胡辣汤,准备转去隔壁摊子买胡饼,突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她侧头,就见一个漂亮的小娘子冲她笑。

    “我认得你,你是媚儿的丫鬟对不对?”小娘子看起来挺友善,“我是媚儿的朋友。”

    “朋友?”小燕有些怀疑,她可不记得自己姑娘什么时候有个这种一看就是良家女子的朋友。

    “真的,你别不信啊!”小娘子说着就走过来,拉着她从卖胡饼的摊子离开,“胡辣汤啊,配酥琼叶才好吃,这家的就不错,香酥松脆,色泽金黄。”

    她一边说着,一边买了两包,“来,一包给你,一包给你们媚儿姑娘。”

    小燕咽咽口水,犹犹豫豫接过来,她馋这酥琼叶很久了,但粗使丫头一年到头工钱也没几个铜板,更不像姑娘们那样有私房钱,只能吃点厨房的剩菜剩饭,或者哪日姑娘好心,赏个点心什么的解解馋。

    “你、你究竟要干啥?”

    “我想见见你们姑娘。”小娘子低头又掏出两块碎银,上面还有叶子图案,看着怪贵重的,“这两块银子给你,你帮我给媚儿传个话,就说——就说上次在春意楼那个会画画的刀笔吏找她。”

    “可姑娘不一定乐意见你啊。”

    “无妨无妨,她若是不想见我,你出来告诉我一声就行。”小娘子见她盯着银子看,连忙塞进她手里,“见不见银子都归你。”

    “行,那你在这里等我,可别乱跑。”小燕示意她帮忙提着早饭,自己蹲下把银子藏进了鞋里,又不放心地嘱咐一遍,“别乱跑啊!”

    “放心放心,不会乱跑的。”见她收了,小娘子眉开眼笑,“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

    尚辰拿了画像,派人去按照画像找人,顺便查邱诚济的下落,之后便匆匆忙忙去了开封府,李靥想起在凝香阁做了百花仙子的惠华,总觉得事出蹊跷,说不定跟这次灯会失火有关,于是决定一个人跑来看看。

    她常年绘画练出的眼力,见过一面的人总是能记个大概,比如匆匆一瞥的几个工匠,又比如上次跟沈羽一起来凝香阁的时候看到的媚儿身边那个小丫头。

    小丫头看起来比小雨还小,倒是个爽快人,拿了自己的银子就回去报信了,只是不知道媚儿还记不记得她这个所谓的朋友。

    她本来是想去再找沈羽一起来的,结果义兄阴阳怪气说什么你的沈大哥如今自顾不暇,不要去添乱,那个语气,那个酸劲,明显就是醋了。

    “这大过年的,年假还没结束,步军司还没开衙,沈大哥能有什么好忙?”李靥乐呵呵站在太阳地里自言自语,“吃醋就吃醋嘛,我不找就是了。”

    正乐着,刚刚的小丫头急匆匆跑了出来,朝她招招手小声喊道:“小娘子,这边来。”

    “怎样?媚儿姑娘同意见我没?”

    “嗯,她说让我从后门带你上去。”小丫头领着她进了一扇小门,七拐八拐上了二楼,停在一间房门前,轻声道,“姑娘,我把人带来了。”

    “进来。”

    “是。”

    小丫头答应一声推开门,李靥道了声谢迈步进去,只见媚儿正托着腮坐在一张八仙桌前,桌上还有未吃完的胡辣汤跟酥琼叶。

    媚儿应是刚起不久,粉黛未施,素着的脸上显出几分清纯来,见她进来,懒懒换了个姿势,笑道:“会画画的刀笔吏?这称呼绕的,若不是我记性好,还以为小燕这丫头耍我玩呢。”

    “但媚儿姑娘最后还是想起我来了。”李靥笑着坐到她对面,“我叫李靥。”

    “认得,翰林院李学士的妹妹,大理寺少卿的义妹,秘书省赵少监的未婚妻——哦不对,是以前的未婚妻。”媚儿故意调侃两句,见对面还是不急不脑盯着她,不禁有些无聊,“李娘子找我有何贵干?”

    “打听个人。”

    “谁?”

    “你们这里新来的百花仙子雪儿。”

    听到雪儿的名字,媚儿不屑地翻个白眼:“你这巴巴来找我,又是送吃的又是攀关系的,就是为了打听她?别不是又有谁看上她了吧?莫非是上次那位冷清清的义兄?”

    “别胡说!”李靥气得一拍桌子,把一旁的小燕吓一跳,“我有正事!”

    媚儿也愣了,讪讪挥了挥手让小燕出去,坐正身体强笑道:“说两句还急了,行,看在你之前给玉莹画像的份上,说说啥正事。”

    李靥想了想,暂时没有提灯市失火的事,只是问道:“这位雪儿姑娘的来历你可知道?”

    “不算清楚,只知她与旁的姐妹不同,是自愿来这凝香阁的,听说也不是完全卖身,但背后赚的钱如何跟妈妈分成我们便不清楚了。”她末了还是好奇,“你究竟打听她作甚?”

    “嗯——上次花车游街时遇到,感觉跟我一位朋友的娘子颇为相像,心下好奇,所以打听打听。”

    媚儿闻言笑起来:“李娘子可真是闲,莫不是打听好了又去写到那小报上?”

    “哈哈,差不多,差不多。”

    “早说要猎奇,我不就早告诉你了?何苦来这弯弯绕绕。”媚儿误解了她的意思,只以为她要写小报,便也没有隐瞒,“你说那位朋友,可是个瘦骨伶仃的书生?”

    “正是!”李靥激动了,“你见过?”

    “雪儿刚来的时候,那书生天天来闹,嘴里嚷着我妻什么什么华——”

    “惠华?”

    “对,我妻惠华!说雪儿是他妻子叫惠华,又哭又闹地让妈妈把惠华还给他。”

    “那雪儿什么反应?”

    “不承认呗,说他胡说八道,然后找人把他打出去了。”媚儿回忆道,“开始天天来,来了有十来天吧,天天来天天打,再后来就三五天来一次,自打过了年就再没见过了。”

    她不由倾身向前小声道:“如此说来,雪儿真的就是什么惠华?”

    李靥点头:“书生过了年就没再来?”

    “是啊,花车游街那天妈妈还怕他捣乱,特意多派了人跟着,结果也没来。”

    媚儿说完,自顾自从里屋拿了个匣子出来,“还有没有要问的?若是没有我可要忙了。”

    “唔,暂时没有了,若是还有要问的,还能来找你吗?”李靥挠挠头,探头看她的匣子,只见里面小锤子小剪刀一应工具很齐全,“这是——打首饰的?”

    “我亲爹生前也是个手艺人来着,如今家里就剩我一个,虽说沦落到这里,但只要活着一天,这手艺就不能丢了。”媚儿将匣子里的东西依次摆上桌,抬头看看她,“你爱来就来呗,反正白天也无聊,不过我不爱吃酥琼叶,隔两条街有家炸糕倒是不错。”

    “好,我记下了,下次有空来找你吃早饭。”李靥笑笑,“多谢媚儿姑娘给我说了这么多,告辞了。”

    “好走不送!”她低头继续摆弄自己的工具箱,余光瞥见人走到门口了,又赶紧追上一句,“你说找我吃早饭,我可是会当真的!”

    “放心,绝不会食言。”

    告别媚儿,李靥沿着来时的路,打算从后门出去,下楼的时候正巧遇见有人上楼,两人不经意间目光撞到,都是一愣。

    “惠华?”她脱口而出,又改口道,“雪儿姑娘?”

    惠华显然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她,一时有些慌乱,不过很快便恢复了冷静:“这位小娘子认错人了。”

    说着莲步轻移,款款上楼。

    李靥眼见她要走,忍不住问道:“雪儿姑娘昨晚可去过灯市?”

    雪儿停了脚步,回头:“去过又如何?”

    “你可知昨晚灯市起火?”

    楼梯上的女子闻言脸色白了白,强笑道:“关我什么事?”

    ***

    出了凝香阁,李靥一路低头沉思,雪儿就是惠华没错,可她为什么就是不承认呢?而且看她的反应像是知道些什么,难道说纵火之事她也有份?

    还是快些回去把这个发现告诉义兄,趁惠华还没做出反应前将人带回去讯问,说不定就能找出纵火真凶。

    她想到这里,快步拐进旁边小巷,想抄近路去开封府,步履匆匆间丝毫没有注意身后有人尾随,等听到脑后风声时候已是回头不及,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接着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96章 劳燕(十一)

    尚少卿戴着他家靥儿的粉色发绳在开封府晃了一中午, 跟朱府尹研究下一步应该如何查。

    李靥画的画像已经被拿着去街道司查问,果然就找到了扎制花灯的匠人,据匠人描述, 当天一起干活的人里的确有邱诚济, 而且蜡烛跟竹篾都是他去领的,也就是说如果做手脚,邱诚济的嫌疑最大。

    “全城搜捕邱诚济,根据李娘子绘制的画像张贴通缉令。”尚辰吩咐道。

    “是!”

    一旁朱政高兴地捋着胡子:“能这么快找到真凶,全靠李娘子妙笔。”

    他又瞥一眼少卿大人腕上的小粉绳, 调侃道, “尚少卿觉得呢?”

    “靥儿的确妙笔, 不过邱诚济未到案, 尚不能完全定论,还需——”

    尚辰话没说完,只听外面传来一阵咚咚咚急促鼓响, 不由得一愣, 问道:“这是——鸣冤鼓?”

    朱政略感头疼, 手上这案子还没破, 又有人击鼓鸣冤,话说鸣冤鼓响,官必上堂,当下他倒也没有过多抱怨,只叹了口气, 急匆匆迈步往前院去,尚辰来东京半年, 从未听过有人击鼓,一时心中好奇, 便也跟着去了。

    才走到一半,前院值守的衙役就匆匆跑过来,险些与这一行人迎面撞上,朱政后退一步避开,呵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没看到少卿大人在这儿吗!”

    “大人,有人击鼓!”

    “本府听到了,这不正往前赶着呢吗。”

    “不不不,击鼓之人说,她不是来鸣冤的!”

    “不是来鸣冤的?”朱政有点懵,“那是要作甚?”

    “她、她说——”衙役看看朱政又看看尚辰,喘口气道,“她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要求见少卿大人,说是与少卿大人的义妹有关!”

    ***

    李靥昏昏沉沉醒过来,只觉得后脑勺疼得要命,她下意识要抬手摸摸看是不是流血了,才发现自己双手被绑,四周光线昏暗,不知是什么光景。

    “醒了?”头顶有声音传来,她抬头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瘦削憔悴的脸,她眼神迟钝地盯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邱诚济。

    “是你?”

    “是我,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邱诚济蹲在她面前,皮笑肉不笑道,“李学士的妹妹。”

    李靥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见此处应是一座破庙,身后神像结了厚厚的蛛网,透过虚掩的庙门向外望去,依稀能看到夕阳。

    “这是……月老祠?”

    “没错,月老祠,三年前我初次进京,便是在这里系了我跟惠华的同心结,祈我夫妻同心同德,白首不离。”

    邱诚济抬头望着破败不堪的神像,眼神有些涣散,“却不想今次再见,竟是凋落至此,想来惠华离开我也许并不是她的本意,而是这庙中风水坏了我们姻缘。”

    他说着,眼神慢慢移到李靥脸上,直勾勾盯着她:“你懂风水吗?”

    李靥摇头,向后挪挪身体:“天地不老,人心易变,跟风水无关。”

    “不!就是跟风水有关!不然惠华怎么会变心?怎么会甘愿去当个……去当个……”

    他张张嘴说不出口,眼神渐渐变得疯狂,“她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她善良、贤惠、善解人意,丝毫不嫌弃我是个穷书生,心甘情愿嫁给我,给我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供我读书,促我上进,你说这样一个好娘子会变心吗!会吗?!”

    李靥不说话了,瑟缩起自己努力减少存在感,生怕一不小心惹到这个疯子。

    邱诚济冲她吼问了几句见没有回应,也浑然不在意,只自顾自地往下说着:“可她渐渐就变了,日日唠叨我穷,没出息,没完没了跟我讲她之前在尚书府过的日子有多好多舒服,这些我也忍了,只要我努力,只要我有出息,惠华的心早晚会回到我这里,到时她还会对我好,我们还是人人称羡的恩爱夫妻。”

    “可我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跟别人串通要置我于死地!”

    他说着掩面痛哭起来,哭了好一阵,突然站起来指着李靥狰狞道:“这全都怪你!怪你多管闲事!惠华既然想要我死,那我去死就是了!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为什么还要把她找出来?”

    他好像找到了发泄口,弓下腰贴着她的脸,声嘶力竭道,“你若不管闲事,我便当真以为惠华死了,她死我也死,大不了地下做对鬼夫妻,可你偏要我活,不光要我活,你还把惠华找回来了!结果闹到如今这个田地,我是什么?我是什么!”

    他弓着腰扯着自己头发,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我现在是天下第一号乌龟王八蛋!我娘子宁愿在妓院做婊子都不要我!为什么要让我活着!为什么不让我死!”

    “你想死就去死好了,抓我做什么!”李靥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因为我要用你换惠华!”邱诚济突然抬头,枯草一样的乱发下双目猩红,“我让人给惠华送了信,让她来这里,来这里救你!”

    “她又不认识我凭什么救我?”

    邱诚济疯狂怒吼:“因为她善良!”

    李靥也疯了:“她善良会跟杨元魁联手陷害你?她善良会一次次让人把你从凝香阁赶出去?邱诚济你醒醒吧!为什么非要执迷不悟呢?”

    “若、若惠华不来,我就炸了这月老祠,用我的命来祭神!”邱诚济双手挥舞着,状若癫狂,“我一个人的命不够,就加上你的,再加上东京城这么多人的命,一定能破掉这里的风水,让我的惠华变回原来的样子。”

    “那时候你已经死了。”李靥试图把他的理智拉回来,“如果死了的话,就算惠华变回原来的样子你也看不到了啊。”

    邱诚济摇头,坚定道:“没关系,若是惠华变回来了,她一定会为我殉情,到时黄泉路上,我等她便是。”

    他说着又高兴起来,指着庙里大大小小的破箱子道,“你看,这里面全都是火药,我放了很多很多,到时轰的一声,不会有痛苦的。”

    李靥闻言,吓得脸都白了:“灯会的火药也是你放的?”

    “是啊,可惜当时火药放少了,不然上元节那么多人,怎么也得烧死百八十个。”邱诚济絮絮叨叨算着,“得官员士秀,谓之聪明人,一可当三;师僧道士,谓之修行人,一可当二;此外妇人及小儿,则一而已,若这样算来——”

    他猛回头,盯着李靥:“对,审我案子那个官员,是你义兄对吧?他一条命可当三条命,把他也算上,咱们一起死!”

    “我呸!”李靥索性也不劝了,“你想死自己死,拉着我死我也认了,大不了变成鬼我咬死你!但你别想拉上我义兄,你要敢招惹他,我就诅咒你的惠华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你敢!”邱诚济气得举起供桌上满是尘土的香炉,咣当一声摔在地上,他自地上捡起一片最尖锐的碎片,举起就要朝着李靥脖子扎下去,“我杀了你!”

    千钧一发间,门口传来一声巨响,庙门轰然而开,邱诚济惊讶回头,继而狂笑起来,他拎起李靥后退几步,把香炉碎片抵在她细细的脖颈上。

    “看,你哥跟你义兄都来了啊,正好,大家一起死吧!”

    第97章 劳燕(十二)

    昏暗的破庙突然有人闯进来, 李靥眯起眼睛向门口望去,金色夕阳斜照,将来人镀了一层淡淡金光。

    “哥哥!义兄!”她被邱诚济拉着后退了几步, 尖锐碎片抵在脖子上, “你们不要过来!”

    “靥儿!”李栀看到妹妹被挟持,顿时失了冷静。

    “你放开她!”

    尚辰拉住就要冲过去的李栀,强压住怒火,缓声道:“邱诚济,你究竟想要作甚?”

    “我要见惠华!”

    “惠华随后就到, 你先冷静。”他试着向前走了两步, “放开靥儿, 我带你去见她。”

    邱诚济闻言, 手上不由松了力道:“惠华——她肯来?她肯见我?”

    “是,她肯来,肯见你, 所以你先放开我妹妹, 换我替她好不好?”李栀也恢复了冷静, 小心翼翼跟他商量。

    “不, 我要等惠华来了,来了我才放!”

    邱诚济看看身材高大的李栀,摇头,“你们退后!”

    “好好好,你不要冲动。”两人连忙退了一步, 正欲再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人语马嘶声, 接着便有人在门口喊,“启禀尚少卿, 惠华带到!”

    “速速带进来!”

    门外应了一声是,少顷便有一女子被带至门口,云鬟雾鬓,容貌出众,正是当下名噪一时的凝香阁头牌雪儿,邱诚济的发妻惠华。

    邱诚济一见她,便两眼流露出悲伤来,哀哀唤了声:“惠华——!”

    惠华并不理会,一双美目冷冷看过来,绝色的脸蛋甚是不情愿:“你将这女子放了。”

    “好、好!娘子让我放了她,我便放了她。”他唯唯诺诺,又欢喜至极,“我什么都听娘子的,放了她,咱们回家,回去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呢?”惠华柳叶眉扬起,本如莺啼婉转的声音也变得刻薄起来,“邱诚济,你究竟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你我之间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你要回乡下那个破家自己回去便是,为何非要带着我?”

    “可我们是夫妻啊,拜过天地祖宗,行过大婚之礼,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是我娘子啊。”

    “住口!谁是你的娘子!”

    惠华倾城的容颜逐渐扭曲,狰狞且狂热,“老天给了我这副容貌,生来就是享福的,若不是当年我涉世未深见识浅薄,你一个穷秀才何德何能会娶到我?你看我如今的打扮,哪一样不是千金难买?就是把你乡下那个破祖宅卖了,都抵不过我一盒胭脂钱!你又凭什么再舔着脸来说是我的丈夫!”

    邱诚济被骂的愣住了,喃喃道:“惠华,你、你为何会变成如此模样?”

    “我本来就是这样!你自己没出息,就不要拉着我一起受罪!”

    眼见两人又吵又嚷,尚辰觉得情势不对,冲惠华喝道:“你住口!”

    又朝邱诚济道,“你先把靥儿放了,其余的事情你们夫妻再慢慢商议不迟。”

    “不……不不不,惠华不是这样的,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邱诚济不可置信地低声自语,“对,是风水,一定是这月老祠的风水有问题,还是要破掉风水才行,破掉风水惠华才能变回来。”

    他说着抬头,盯着正在慢慢靠近的两个男子,握着碎片的手一用力,李靥雪白的脖子便渗出血来:“别过来!”

    李栀吓得魂飞天外,当即停住脚步:“不过去,我们不过去!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千万别伤害她!”

    “是你们不好,你们多管闲事,才让我的惠华着了魔道,越陷越深!”刚刚惠华的话已经让邱诚济彻底疯了,他将碎片抵得更深些,冲李栀吼道,“我要你死!我要用你的人头来祭神!”

    “好!我死,我马上死!”李栀毫不犹豫抽出腰间佩剑,横在自己脖子上,“我把头给你,你放了我妹妹!”

    “还有他,他也要死!”邱诚济又指向尚辰,“你们一起死!都死了我就放过她!”

    尚辰也没有丝毫犹疑,抬手把剑横在颈间;“邱诚济,你可不要食言。”

    “哥哥!义兄!他是个疯子,你们不要信他!”李靥眼见两个人都要拿命来换自己,急得哭出来,顾不得抵在颈前的尖利,猛然一仰头向后狠狠撞去。

    邱诚济个子不高,毫无防备间被她的后脑撞到了鼻子,一时间酸痛无比涕泪横流,忍不住惨叫一声松了手。

    尚辰瞧准时机,上前挑掉他手中碎片,又一剑刺穿他的大腿,将李靥拉过来推给了李栀。

    “哥哥!”李靥获了自由,扑进哥哥怀里,抬手抚向他已经流血的脖子,“疼不疼?你怎么这么傻啊!”

    李栀见妹妹得救,全身的力气仿佛一瞬间都卸掉了,丢了佩剑抱住她,颤声:“情急之下那顾得上许多,若我的命真能换靥儿的命,尽管拿去便是了。”

    尚辰这边见邱诚济已经不能再站起来,转身朝兄妹俩走去:“外面随行的有医卒,快去包扎止血。”

    李靥听到他说话,喊了声义兄回头,正看到他身后的邱诚济点燃了火折子,火光中映出诡异的笑。

    她猛然想起邱诚济说过这里的破箱子全是火药,不由得大骇,转身就去推李栀:“哥哥快跑!快跑!”

    兄妹俩本就站在门口,李栀被她用尽全身力气地一推,后退两步被门槛绊倒,直接跌出了月老祠,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听到邱诚济放肆狂笑,继而砰的一声,尘烟四起,砖瓦乱飞,年久失修的月老祠轰然倒塌。

    李靥眼见哥哥被自己推出去,心便放下一半,正想回头去喊义兄的功夫,邱诚济已经扯断引线,直接用火折子点燃了火药,巨响后先是大门塌下挡住去路,接着屋顶巨梁便砸了下来。

    尚辰就在她身后,巨梁倒下的一瞬,没有丝毫犹豫便朝她扑去,整座月老祠开始坍塌,碎砖瓦块落雨般砸下,他紧紧护住身下的小姑娘,转眼间两人就被掩埋在了废墟之下。

    一时间,周围陷入了黑暗,李靥整个人被尚辰护在怀里,用胸膛与手臂为她圈出一方小小的安全区,而他背上则是无数瓦砾砖块,透过缝隙依稀可见光亮。

    “义兄?”李靥颤巍巍伸出手,去确认他的鼻息,“你受伤了吗?”

    “被砸了几下,不过没关系。”他不敢乱动,只低头用下巴轻触她额头,“靥儿呢?有没有被砸到?”

    “没有,一点都没有。”

    “那便好,不要怕,你哥很快就会来救我们的。”

    两人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小姑娘乖乖地一动不动,外面很快就传来搬动石块的声音。

    尚辰松了口气,轻声哄着她:“靥儿你听,他们开始清理废墟了。”

    “辰哥哥。”她柔柔喊着,让少卿大人心跳漏了半拍,“你疼吗?”

    “唔,有一点疼,不然靥儿给我唱支歌吧,我很久没听到你唱歌了。”

    “你想听什么歌?”

    “就唱你小时候经常唱的那首《小小新娘》。”

    “春水满池塘,春风过村庄,池边大树下,有个小新娘。”李靥轻声唱着,小手抚上他的脸,“小小新娘真漂亮,大大眼睛水汪汪,她笑脸盈盈远处望,在等她的小新郎。”

    不多时,外面的人循着歌声找到了他们,压在上面的砖瓦石块很快被搬开,焦灼万分的李栀带人将全身是血的尚辰跟毫发无损的妹妹救了出来。

    第98章 劳燕(十三)

    大理寺尚少卿为追查上元节纵火一事, 放弃休假提前开印,只用一天时间便锁定了真凶,并将其缉拿到案。

    圣上龙颜大悦, 嘉奖赏赐自不必说, 还亲自前往尚府探望在追捕过程中受伤的尚少卿,连赞几声尚卿夙夜在公尽职尽责,实乃朝臣楷模。

    写了这件事情的《鲜果小报》一经刊印,就传遍了京城各宅邸,虽说文章写的虚虚实实, 但圣上赏赐是真, 御驾亲临尚宅也是真, 恰逢尚少卿的母亲子书郡主也难得来了京城, 于是这几日的尚宅便成了个热闹所在,东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贵族,无论之前认识不认识, 相熟不相熟, 皆来拜会。

    一则探望尚少卿病情, 二来参见郡主, 得幸进去的便兴高采烈,进不去的也要留下拜帖送上礼物,千叮咛万嘱咐门房一定要送到少卿大人手里,说自己来过了。

    子书郡主带着整个尚府上下忙得团团转,待客的茶水点心备了一轮又一轮, 客人来了一波又一波,说话说到口干, 喝茶喝到水饱。

    而少卿大人把自己卧房的门一关,养伤, 谢客。

    “丹景的伤只当时看着可怕,其实全是皮外伤,这两日伤口结痂,已无大碍。”司空云天仔细检查后对子书灵均行礼,“郡主大可放心。”

    子书灵均点点头,又端了一大碗药过来:“皮糙肉厚的,不愧是我儿子,快把药喝了。”

    “既然已经无碍,大理寺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我就不在家陪娘亲了。”尚辰面无表情喝完那满满一大碗药——自从娘亲来了,药就没断过。

    “前厅还有许多访客,您去忙就好。”

    “大理寺离了你还不运转了?”子书灵均示意下人把碗收了,又亲自拿了颗梅子给他,“访客都是冲你来的,有的还非要见你,见见如何?”

    “不见。”

    “听话。”

    “孩儿不想见。”尚辰拒绝,他那日跟李靥一起被埋在月老祠废墟下,所幸很快被救了出来,接着就送去医馆医治。

    当时人多忙乱,两人甚至都未来得及说话便被各自接回家,如今已过两日,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有没有砸伤?有没有吓坏?自己要亲自去看望一趟才行。

    至于什么无关紧要的访客,他可没心思见。

    子书郡主看他那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样,呵呵两声,再问道:“当真不见?”

    “不见。”

    “哦——不见便不见,我去辞了她,你可千万莫要后悔啊。”

    尚辰闻言抬眉,直觉这话有深意,正疑惑间,一旁的司空乐呵呵开口道:“我劝你还是见见,不然李娘子又该哭了。”

    “是靥儿来了?”尚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去见她!”

    “人家是来探病的,你这生龙活虎像什么话?给我躺回去!”子书灵均见他这没出息的劲,眼睛一瞪命令道,“躺好,小心伤口裂开!”

    司空把急着下床的好友按回去:“李学士也一起来了,兄妹俩在前厅跟郡主喝了小半个时辰的茶,后来李娘子提出说想看看你,郡主才来问你的。”

    “兄妹俩我还是头一次见,李栀不愧是开朝以来第一华彩美状元,文采样貌皆出众,还有妹妹也是一样出众,我好久没见这么灵的女娃娃了。”

    子书灵均来京一趟,对李靥初始印象并不好,毕竟自己儿子先是被她兜头泼了八桶水,后又因为救她弄了一身伤,红颜祸水,大抵如此。

    可今日一见,小姑娘水灵灵的喜庆样,一笑两个小梨涡,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是个好孩子,人也知书懂礼,嘴也甜,她瞬间就改了想法,觉得儿子眼光一流,这要是有了小孙子,得是个多可爱多招人喜的娃娃。

    她光是想想就觉得高兴:“你且躺着,我找人去前厅传话,把人带过来。”

    “不可。”尚辰一口拒绝,还是下了床,“我无碍,去前厅。”

    “为何?”子书灵均皱眉,“你为救她受了伤,来看你也是合情合理。”

    尚辰摇头,接过司空递过来的外袍穿好,端端正正给母亲行了个礼:“孩儿已经好了,还是去前厅,方为待客之道。”

    子书郡主双手抱臂盯了他半晌,笑着摇头:“我当初让司空带你入江湖,就是想让你活泛些,别跟你爹一样死板,如今看来是没什么用。”

    “父亲也不死板,只是守礼。”

    “你——!”她抬手就要拍他后背,想到他后背有伤又忍住了,但还是气不过,朝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行行行,就当我白操心,咱现在就去前厅,守你的礼,当你的君子!”

    然后又踹一脚,“榆木脑袋!”

    少卿大人被揍一顿,弯着眉眼大步流星往前厅去,前厅果然被打扫的一尘不染,暖炉熏香,茶与点心皆是最好的。

    李靥跟哥哥已经等候多时,见他突然出现,忽一下站起来,红了眼眶。

    李栀对于他亲自过来也很惊讶,赶忙起身相迎,细细问过确定真无大碍后才松了口气,深施一礼道:“此次前来一是探望,二是感谢丹景对靥儿的救命之恩,若不是你护住她,只怕瓦砾之下,生死难测。”

    他说着把妹妹叫过来,“靥儿,快来谢谢义兄大恩。”

    李靥提提裙摆就要跪,被尚辰一把扶住:“你无事便好,不必行此大礼。”

    “义兄真的好了吗?”李靥声音有些抖,那日搬开石块重见天日,夕阳下她看到义兄面色苍白如纸,大理寺的衣服是黑色的,染了血也看不出,只后来听医馆的大夫说伤口很多,流了很多血。

    “真的好了,皮外伤而已,不伤筋不动骨,休养两天足够了。”尚辰看着快哭出来的小姑娘,笑着轻声安慰,“我身体结实,明日就能去上衙。”

    “对,他结实得很,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们兄妹也不用把这事放在心上。”子书灵均随后过来,对李靥和蔼道,“他是你义兄,保护你是应该的。”

    郡主如此说,李靥也不好再说什么,还想多问几句义兄伤势,却也找不到机会开口,众人闲话一阵,李栀婉拒了郡主共进午膳的邀请,带着妹妹告辞。

    “既如此,我也不多挽留了。”子书灵均拉过李靥的手,慈祥无比,“你是我儿义妹,便也不必拘礼,我以后也喊你靥儿好不好?”

    李靥点头,乖顺道:“都随郡主喜欢。”

    “靥儿真是乖孩子!”子书灵均笑得眉目舒展,越看这小姑娘就越喜欢,“我一直都想要个女儿,偏偏只有个臭小子,如今见了你可真是心生欢喜,这里你就当自己家一样,没事常来玩。”

    “多谢郡主,靥儿记下了。”

    尚辰跟李栀到大门口,回头见母亲跟李靥还在拉着手聊天,不禁笑笑:“看来母亲跟靥儿还没聊完,咱们且先等等。”

    李栀也笑,拍拍他:“伤真的好了?”

    “自然。”

    “说真的,我刚才还在担心郡主派人叫靥儿去你卧房探视,还在想要如何跟着一起去。”

    李栀实话实说,妹妹是闺阁女子,虽说尚辰是她义兄又救了她,终归也是外男,外男的卧房怎是可以去的,但探望是妹妹自己提出来,若郡主真的派人来请,又没有不去的道理。

    尚辰很认真:“在昭延兄同意我的求亲之前,绝不会做任何逾矩之事。”

    他不会让小姑娘因为他而受到任何流言蜚语。

    李栀眼睛一瞪:“同意了也不能逾矩!”

    见好友高兴地望过来,叹口气,“你对靥儿用情之深呵护备至,我如今也看到了,只是江南尚家与瑞王府皆是望门贵族,她做你义妹你可护她,若做夫妻——”

    他摇摇头,再次叹气,尚辰为了妹妹以身挡险,是爱她护她,今天又带伤相见视若上宾,是尊她重她,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也知道他的心意,只是这位大理少卿家世太高,高攀不起。

    他们现在是朋友,是义兄妹,这种种关系归根结底都只需要面对尚辰一个人,但成亲则不同,妹妹嫁给他,面对的是江南最大的氏族还有一个郡主,她自小市井长大,性格不拘小节,若真成了尚家长孙媳,只怕今□□院深锁,规矩束缚,快乐不再。

    “做夫妻我更能护她,不会让她被规矩束缚,只让她比如今更自在逍遥。”尚辰见他态度松动,表态道。

    李栀还是摇头:“靥儿才十八,你都二十五了,终归年龄大了些。”

    尚辰:……

    那边郡主跟李靥终于聊完,挽着手走过来,李栀迎过去,经过被自己堵得没话说的好友身边,轻描淡写丢下一句:

    “而且也没有义兄娶义妹的道理,若真有心,先把这件事解决吧。”

    ***

    正月二十大理寺正式开印,简单的开印仪式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重审杨元魁杀人藏娇案。

    上元节灯会纵火真凶已抓到,邱诚济被发妻背叛,由爱生恨,心理已经扭曲不堪,先是冒充匠人悄悄在大型花灯内装入火药,利用断烛易爆的特点将火药引爆,目的是引起火灾烧毁街市,杀害无辜百姓以泄私愤,所幸火被及时扑灭,未酿成大祸,于是他又将仇恨目标转移到曾经帮助过他的李靥身上,将其绑至月老祠,想引来惠华,同归于尽。

    只是后来月老祠被炸毁,惠华因为逃离及时毫发未损,邱诚济却被巨梁砸中,双腿生生砸断,如今在牢中日日哀嚎□□,也算自食恶果。

    “惠华当年在尚书府时便与杨元魁有些暧昧,只是不甘心做个通房,一气之下出府,嫁给看起来很有前途的邱诚济,是想指望他日后平步青云,自己做个正房夫人”

    鲜果社小院,李靥支了个小炉子,一边炖鸽子汤一边讲着,“但邱诚济实在太穷,又总是在书院读书,一年到头也回不去几次,惠华便渐渐生了旁的心思。”

    “既没钱,又不见人,是挺难熬的吧。”吴思悠搬个板凳,守着小炉子取暖,“后来呢?她就去找杨元魁了?”

    “对,她想起在杨府做丫鬟时的锦衣玉食,便按捺不住给杨元魁写了信,美人投怀送抱,杨元魁自然是乐意,反正邱诚济不在家,两人隔段时间就要幽会,一来二去惠华就怂恿杨元魁带她离开。”

    任海遥也坐在小板凳上,时不时用自己的折扇给小炉子扇扇风:“如此说来,惠华是自愿跟杨元魁走的?”

    “何止是自愿,她为了能逃离邱诚济,特意买来本《疑狱集》放在显眼处,有意无意当着杨元魁的面翻看几遍,果然她再次哭闹着要离开时,杨元魁便买了个女子来,仿效着书中从事对尸一案,给女子换上惠华的衣服,又砍掉了她的头。”

    “后来东窗事发,杨元魁被抓,惠华被接了回来,却再也不肯跟邱诚济回去,自愿卖身进了凝香阁,化名雪儿,成了艳动京城的百花仙子。”

    鸽子汤已经炖足两个时辰,香气四溢,任海遥吸吸鼻子,赞道:“都说一鸽胜九鸡,果然这鸽子汤连香气都要比鸡汤浓烈些。”

    “义兄受了伤,虽然他说无碍,可我总看他脸色苍白。”李靥将汤盛到一个可以提的瓦罐里,又小心得在外面套了个自己缝的棉套,乐滋滋的,“鸽子大补,要好好补补!”

    吴思悠指挥任海遥去拿小碗分分剩下的,自己坐小板凳上看好友忙活:“有没有一种可能,尚少卿他本来就这么白。”

    “嘿,有吗?”李靥想了想,摇头,“以前也白,最近几天格外白,要补的要补的。”

    “刚刚海遥也说了,一鸽胜九鸡,这东西可是补阳益气佳品。”她捂着嘴嘿嘿坏笑,“你都给人家连炖了三天了,别给补坏了。”

    李靥脸一红,回头呸她:“呸呸呸,说什么让人听不懂的荤话。”

    “哎你这小娘子,听不懂还能听出来是荤话?”

    “我、我半懂不懂!”

    “嘿嘿,我就信你是半懂不懂。”

    俩人一个通读医书涉猎甚广,一个上辈子已经成过亲,聊起这等事情来倒是荤素不忌,彼此彼此。

    所以少卿大人中午的时候,就收获了一个满脸通红的小姑娘。

    “靥儿来了。”他收起桌上卷宗,给瓦罐腾位置,边问道,“还是鸽子汤?”

    李靥将瓦罐放在书桌上,犹犹豫豫打开,犹犹豫豫盛了一碗,又犹犹豫豫递给他,最后犹犹豫豫道:“不然别喝了吧。”

    “为何?”

    “因为——因为——”李靥踟躇半天,脸更红了,干脆心一横,直截了当,“会不会躁?呃——上火?”

    尚辰拿调羹的手顿了顿,没抬头:“不会。”

    “真的?”

    “嗯。”他放了调羹,一气闷掉了那碗汤,生怕小姑娘不相信似的又强调一遍,“不会!”

    “哦哦,不会就好,不会就好。”李靥看他干了,犹犹豫豫又盛一碗,思悠说鸽子大补,这肯定没错,义兄连喝了三天也没错,可他说不上火。

    她看看又在埋头喝汤的义兄大人,心情复杂,难道说年纪大了,有那么一点点虚?

    “杨元魁的案子再审,惠华属教唆杀人,性质恶劣,要重判。”尚辰伸手在红着脸神游天外的小姑娘眼前晃晃,“在想什么?”

    李靥回过神来,掰了半个馒头一点一点揪着吃,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那杨元魁呢?”

    “人是他杀的,当然还是跟之前一样。”

    “哦,那杨老尚书那边呢?既然是被教唆,没有再来求情?”

    “这件事就有些奇怪,按说杨元魁是杨家长孙,又是杨光赫唯一的儿子,便是再不济,也该想尽办法留他一条性命才对,若说之前还是因着朝中舆论断尾求生,如今风头已过,又查明是被教唆,怎么也该来问问才是。”

    尚辰眉宇间有些不解,“总之杨家安静得诡异,好像已经完全放弃掉杨元魁了。”

    “义兄~~”李靥把馒头放下,伏在桌子上翻两个白眼,压低声音颤颤巍巍的,“你~~听过杨府院中院的传说吗~~?”

    “没有。”他被小姑娘这个样子逗得笑起来,“说来听听。”

    “据说,几年前有一日夜里下雨,一个小丫鬟忘了收衣服,害怕挨骂便冒雨跑去收,回来时就发现花园小路尽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座院子,门口屋檐底下还坐了个小孩,背对着他,小丫鬟害怕又好奇,就小声问了句谁家孩子,结果那个小孩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把头转了过来正对他。一张脸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嘴……”

    李靥说着自己害怕地搓了搓肩膀,“然后小丫鬟就病了,没几天就死了,大家都说她撞了鬼,再后来又有几个下人在雨夜看见了那个神秘的院子,要么吓得大病一场辞工回家,要么就跟小丫鬟一样病死了,久而久之,杨府的下人们再也没人敢在雨夜去后院了,而那个只在雨夜出现的神秘院子,被称为院中院,是谁也不敢提的禁忌。”

    “没人敢提,你又如何知道的?”尚辰见她吓得那个小样子,好心拍拍自己肩膀借给她,“而且这跟杨元魁有什么关系?”

    李靥扭头看看院子里没人,小心翼翼把头靠了上去,高兴地蹭了又蹭,像个撒娇的小猫。

    “当然有关系呀,你不是说杨元魁是杨光赫唯一的儿子吗?”

    “嗯,既是长孙又是独子,不该轻易放弃才对。”

    “若杨老尚书其实有很多很多儿孙呢?”李靥靠在他肩上,挥着小手比划,“据说那个院中院啊,里面有很多仙女,那些仙女生了很多很多孩子,每一个都是杨老尚书的后代!”

    第99章 劳燕(十四)

    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

    倚栏巷依旧是红灯高悬,酣歌醉舞,李靥带着哥哥还有义兄, 三人一本正经站在凝香阁门前, 等人。

    此次李靥能顺利从邱诚济手中脱险,全赖两人,舍命相救的尚少卿只能排第二,第一位的是探知邱诚济给惠华的信之后跑去开封府击鼓报信的媚儿,李栀说两人皆是妹妹救命恩人, 无论身份贵贱, 因此特地在清风楼定下谢恩宴, 要宴请两位恩人。

    不仅要请, 还要亲自来接。

    两位清清朗朗的贵公子加一位娇俏少女,这样的组合站在青楼门口,显得格外奇怪, 来来往往的人经过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李靥有些不自在, 偷眼瞧瞧左右两位哥, 皆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

    她挠挠头,咳几声:“咳,说好戌时整,媚儿怎的还不来?梳洗打扮的时间忒长了点。”

    李栀今天在翰林院又忙到过点,衣服也未来得及换, 只在宝蓝色的官服外罩了件牙白色外衣,气质清雅, 风姿翩然。

    “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我们再等一刻钟, 不行便遣人进去问问。”

    尚辰也同意:“且再等等,反正时间还早。”说着朝小姑娘笑笑,“靥儿饿不饿?我带你去买点吃的。”

    “不行,要留着肚子吃暖锅。”李靥摆摆手表示不去,却悄悄朝他挪了半步,义兄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清冽醒神,让人上瘾。

    她趁哥哥往旁边看的功夫,猛地凑过去吸了一大口,然后又快速立正站好,看义兄耳朵通红的窘迫模样,咧着嘴傻笑,“嘿嘿嘿嘿。”

    少卿大人瞪她一眼,漂亮的丹凤眼眸光潋滟,带出三分娇嗔,跟个被轻薄了的小娘子似的,李靥就笑得更开心了,正在想还有什么逗弄他的好主意,突然凝香阁里传来一阵女子的骂声。

    “你这狐狸精,勾引有妇之夫,不得好死!”

    接着便是摔砸东西的乒乓声,间或夹杂几声女子痛呼,听声音是二楼传来的,估计又是哪位男子醉死温柔乡,被家中妻子寻了来,把满腔怒火发泄到青楼姑娘头上。

    李靥听了一阵,只觉两个声音都耳熟,骂人的她暂时还没听出来,但那个痛呼的女子分明就是媚儿,她想了想,还是迈步进去:“是媚儿,我去看看。”

    “一起。”尚辰也听出来了,护着小姑娘往里走,一楼楼梯位置围了一大群人,正仰着脸往二楼看热闹,两人穿过人群上二楼,就见老鸨带着几个彪形大汉站在一间屋子门口,想上前又不敢上前。

    余光瞧见又上来位女子,老鸨心里一哆嗦,待看清楚是谁之后,甩着帕子就扑过来:“哎呀李娘子你可来了,救命啊!”

    李靥被她香粉熏得想打喷嚏,揉揉鼻子:“是媚儿吗?”

    “可不就是我那乖乖媚儿?”老鸨知道媚儿救了她,也知道她的身份,当下拉住她急急讲道,“我今日知道您要请媚儿吃饭,真是什么人也没给她安排,可临了出门前赵少监来了,非要拉着媚儿喝杯酒,赵少监是媚儿的常客,又是个当官的,我们不敢得罪,就寻思着时间还早,喝两杯也无妨。”

    “赵南叙?”李靥愣了,“那里面的女子是——?”

    “就是赵少监那个什么表妹啊,没名没分的,也不知怎的就从后门偷溜进来,又哭又闹。”老鸨帕子甩的呼呼作响,“我倒有心找人把她抬出去,可她她她,她大着个肚子,这谁也不敢碰啊!”

    李靥回头看看尚辰,两人一起来到媚儿房间前,只见房门大开,里面一片狼藉,能摔的东西全摔了,花瓶茶具碎了一地,媚儿发髻散乱缩在墙角,狼狈地招架着丢过来的东西,温若蕊挺着肚子怒气冲冲,正举起一架古琴要砸过去。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赵南叙则靠墙站着,垂着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尚辰赶在小姑娘冲过去之前夺下了古琴,顺手扔到赵南叙脚边,冷声:“赵少监,你的家事还是回家解决,莫要误伤旁人。”

    赵南叙闻言终于抬起头,见到他先是一凛,又在人群中扫视,看到李靥后终于站直了身体,迈步就要过去,却被挡住去路。

    随后跟来的李栀挡在妹妹前面,漠然道:“大庭广众莫要做的太难看,速速带你表妹离开。”

    温若蕊古琴被夺,看清来人后先是愣了下,接着便掀翻了桌子,又抡起板凳摔了几下,嘴里还是不干不净地骂着,只是不再把东西往媚儿身上砸。

    李靥觉得温若蕊跟上一世差别很大,不再是那个妆容精致,工于心计的美艳妇人,而是变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怨妇,她不知这种变化从何而来,只不做声地躲在哥哥身后疑惑观望。

    周围人亦在观望,投来的目光有嘲笑,有鄙夷,有猎奇,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赵南叙在一众目光中面红耳赤,擒住温若蕊手腕吼道:“闹够了没有!”

    摔砸声终于停了下来,温若蕊住了口,像是突然被叫醒一样,呆滞望着他。

    表哥还是那么好看,跟小时候一样,只是他英俊的眉眼几时变得如此忧郁?而他忧郁眼睛里倒映出来的那个自己,又几时变成了一个浮肿憔悴的妇人?

    她想哭,想尖叫,想揪着他衣领问一问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她憧憬的好日子过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其中有双眸子格外熟悉,那个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就这么跟其他人一起望过来,眼神里没有嘲笑,也没有鄙夷,就像突然看到什么奇怪东西的猫,带着漫不经心的探究。

    她突然就没了什么力气,低下头任由赵南叙拉着自己向外走,人群也渐渐散去,周围慢慢安静下来。

    媚儿缩在墙角,一直垂着头,今日本该漂漂亮亮去赴宴的,是李娘子的哥哥亲自写的请帖,上面端端正正是她媚儿的名字。

    名满京城的状元郎,写了一手好漂亮的字,听说还是个美男子,姐妹们都羡慕坏了,塞给她许多帕子,千恩万谢拜托她一定要找这天下第一才子要个签名。

    好处费都收了,接自己的马车都已经到了楼下,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呢?

    刚才应该是李娘子来了,不然事情没这么快结束,只是让她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样子,不晓得以后还能不能做朋友?媚儿烦躁地想拢拢头发,却带动了身上伤口,疼的“嘶”一声。

    “媚儿姑娘?”有个声音自头顶响起,就像上好的玉笛,清越动听。

    她慢慢抬头,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接着是灿若星辰的明亮眼眸,眼睛的主人笑容浅浅,温润如玉。

    “你是媚儿吧?”来人见她抬头,温声道,“我是李栀,李靥的兄长。”

    李栀说着将自己帕子递过去:“靥儿去喊人打水了。”

    媚儿接过帕子,轻轻道了声谢,扶着墙站起来,将额前乱发别到耳后,行礼道:“媚儿给李学士请安。”

    “我今日是来宴请恩人的,媚儿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可我今日这副模样,妆也花了,衣服也……”媚儿不知怎的就羞涩起来,将衣领一拢再拢,皱着眉头语无伦次。

    李栀还是很温和:“时间还早,媚儿姑娘可将妆容重新画过,若是今日觉得疲累了,改日也可以。”他被自己妹妹千锤百炼出来的好脾气,早就对小姑娘爱别扭这事见怪不怪,“都随媚儿姑娘喜欢。”

    他说着,几步踱出了房间,站在栏杆处等妹妹。

    不远处赵南叙正拉着温若蕊要下楼,不知又起了什么争执,温若蕊着急着要甩开赵南叙的手,两人在楼梯口拉扯起来,猛然间只听温若蕊一声惊叫,接着便滚下了楼。

    李靥找了一圈,终于在一楼找到了小燕,她让小燕打盆热水给媚儿送去,自己则回去找哥哥。

    楼梯口又围了很多人,这次不知在看什么热闹,她拉着尚辰挤过去,就看到温若蕊躺在地上,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秋香色的裙子已经被染透,大片血迹在她身下蔓延开来,与被打翻的酒混合在一起,蜿蜒着朝低处流淌。

    人群不时发出唏嘘声,龟公找来了平日里给姑娘们看病的大夫,大夫踩着满地鲜血过去,先是翻翻眼皮,又号了脉,重重叹了口气:“人还活着,孩子没了。”

    第100章 劳燕(尾声)

    温若蕊就这样无声无息躺在血泊里, 面色苍白,没有丝毫生气。

    李靥愣愣站着,听到赶来的大夫说孩子没了, 周围的人都在摇头惋惜, 大厅闷热嘈杂,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她突然一阵反胃,捂着嘴冲出去,在街边大树下干呕不止。

    “靥儿, 你还好吗?”尚辰跟旁边摊主要了杯水来, 小姑娘脸色很难看, 应当是吓坏了, “要不要喝水?”

    李靥摇摇头,突然用力抱住了他。

    “是不是害怕了?”尚辰一手端着水杯,另一只手拢住她, “乖啊, 不怕, 义兄在呢。”

    他略微弯着腰, 温声细语地哄,冲追出来的李栀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

    李靥全身冰冷,刚才的一幕在脑海挥之不去,苍白的脸, 鲜红的血,失掉的孩子, 自己上一世死去的时候,应该也是这个样子。

    她控制不住要去想, 记忆潮水般涌来,前世的种种苦难,濒死的恐惧无助,还有许多许多她已经淡忘掉的事情,全都在脑海里翻涌,这种感觉让她不适,就像被人捏住了心脏,痛到喘不过气。

    她是恨温若蕊没错,这女人上一世抢她夫婿,害她性命,这一世若不是自己醒悟得早,只怕还要重蹈前世覆辙。

    她会因为赵南叙不给温若蕊名分而幸灾乐祸,也会因为两人失和闹得赵家鸡犬不宁而觉得出了一口恶气,但如今温若蕊没了孩子生死未卜,她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就算上辈子自己是温若蕊亲手杀死的,也丝毫没有报仇的快感。

    “义兄。”她抱了好一阵,闷闷开口,“温若蕊这么坏,如今遭了报应,我为什么很难过呢?”

    尚辰低头,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小姑娘微颤的长睫毛:“因为靥儿很善良。”

    “嗯,我很善良。”她睫毛忽闪忽闪,嘴里絮絮叨叨,“所以她的孩子死了,她也快要死了,我很难过。”

    “对美好之事憧憬向往,对不幸之事包容谅解,这是你的天性,也是大善。”他如小时一样摸摸她的头,“天性是无法改变的,所以靥儿也不必勉强自己不难过,如果真的很不舒服的话,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抬头哦了一声,慢吞吞想了很久:“我现在没有不舒服了,所以咱们还是去吃暖锅吧,我想吃涮羊肉、涮河虾,涮蕈菇。”

    “好。”

    “再加个冻豆腐吧!”

    “好。”

    “再加个丸子?”

    “好。”

    李靥笑起来,前尘往事什么的都去他的吧,那是人家赵家的家事,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既然靥儿没事了,咱们现在就去?”

    “不嘛。”她抱着尚辰蹭了又蹭,撒娇,“趁哥哥不在,多抱一会儿。”

    “如果哥哥在呢?”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一道惊天巨雷直直劈在脑子上,被劈傻了的李靥战战兢兢回头,只见媚儿抬头望天一副没眼看的样子,旁边是脸色黑的快跟夜色融为一体的李栀。

    她啊了一声,想也不想就躲到尚辰身后:“义兄救命!”

    李栀的脸更黑了:“我数到三,你给我过来!”

    ***

    忙乱纷杂的正月终于结束了,今天是二月初一中和节,李靥天不亮就被孙嫲嫲喊起来,在太阳饼上画公鸡。

    “王大厨画的小鸡吃米多好看啊,为什么要折磨我。”她打个哈欠,“孙嫲嫲,我好困。”

    “娘子听话,等歇晌时候再睡哈。”孙嫲嫲给她按摩肩膀,随手又拿过两块饼来。

    “把这两块饼也画了,要画的威武雄壮。”

    李靥拿毛笔沾了王大厨调好的胭脂红,几笔就勾勒出一只引吭报晓的大公鸡,一边往上加着细节一边问道:“往年都是小鸡吃米也没见你嫌弃,今年为何就看不上了?”

    她哟了一声,回头,眉毛一挑一挑的,“跟王大厨吵架了?”

    孙嫲嫲气得拍她:“我跟王大厨吵什么架,你就盼着你孙嫲嫲跟人吵架是不是?这饼我是要送人的!”

    “早说嘛,送人我就好好画,不能给孙嫲嫲丢份儿。”她说着认真起来,“送谁?”

    “沈婆子,就是那个赵府二管家的婆娘。”

    “嗯,听说过,为啥要送她太阳饼?”

    “那不前阵子我老找她打听事儿,趁着过节送点东西谢谢她呗。”孙嫲嫲闲不住,见她答应认真画了,又开始收拾起屋子来。

    李靥听她这么说,笑着摇摇头:“那都跟咱没关系了,打听来作甚?”

    “赵家出了这档子事,全京城都知道了,还不兴让人打听打听?”孙嫲嫲拿个鸡毛掸子掸着灰,“温表妹从楼上摔下来,差点就一尸两命,后来她的命救回来了,孩子却没了,听说那娃娃都成型了,是个男孩。”

    “赵家老太婆一听就晕过去了,醒过来那通哭哟,几次背过气去,啧啧啧,咋不哭死她呢!”

    孙嫲嫲掸完灰又开窗:“沈婆子说,赵家现在死气沉沉,日子过的跟鬼火似的,赵南叙一个院子躺着妈一个院子躺着自己女人,着急上火,嘴上燎泡都没断过,依着我说啊就是活该,谁让他们当初欺负你!”

    “好了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李靥给每个太阳饼都画了公鸡,又细心地用油纸把饼包起来,“当心哥哥听到。”

    “放心,当着郎君的面我是一个字也不提,其实我也知道不该幸灾乐祸,但听着赵家倒大霉,心里就是舒坦。”

    孙嫲嫲拎起油纸包准备出门,“对了,娘子今天是不是也要出去?”

    “是啊。”李靥点头,“沈大哥今日要走,我去送送他。”

    ***

    沈羽自郡主府牡丹宴之后就再也没露面,今日再见,便是要启程去远在关南的飞羽营。

    他走得急,只知会了相熟的好友,今早开始一一拜别,最后一站便是李府。

    李靥为了送沈羽出城,昨日缠着尚辰软磨硬泡把满月借了出来,十八般招数都用上,又说中午前一定回来,才让义兄大人点了头。

    此时出城路上,小毛驴满月昂首挺胸哒哒走在前面,后侧跟着沈羽的枣红马。

    “珠珠脾气可真好,黑风就不乐意让满月在前面。”李靥骑着驴背上扭过头,探着身子伸长胳膊去摸枣红马,“好乖哦珠珠。”

    沈羽控着□□本叫赤珠的千里马凑近些好让小娘子摸到,一边跟着喊她给自己爱马起的小名:“珠珠虽温顺,跑起来可不比黑风慢。”

    “所以说珠珠才是最乖的小马。”李靥拍拍英武健壮比自己还高的小马赤珠,“出门在外要保护好沈大哥啊,回来请你吃好吃的!”

    她说着抬头看沈羽,“为什么走的这么急?关南很远吧?”

    “说远也不远,一千里而已,且飞羽营是父亲当年一手创建的,我们沈家男儿都要去历练几年。”

    沈羽还是温润地笑,“再不走,娘亲又要催婚了。”

    杨光赫下在尚辰茶里的合欢散是大哥给的,他虽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却终是在这场三个人的感情里,站到了阴暗处。

    子书郡主放出话,要将合欢散一事追查到底,自己若不放手,早晚要被怀疑,若顺着查过来,只怕自此沈家无宁日。

    他也不能怪大哥,毕竟大哥的初衷是为了他好,若真的因为这件事跟郡主结怨,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会良心不安。

    可这么好的小娘子,他是真心喜欢,喜欢到想娶回家,捧在手心宝贝一辈子。

    两人来到城门,沈羽勒住马:“就送到这里吧,出城不安全。”

    “今日中和节,也不知沈大哥有没有吃太阳饼,我从家里拿了几个,还有昨日专门做的五仁酥,椒盐饼,鹿肉脯,都是能保存不怕坏的,你留着路上吃。”李靥见他坚持不让自己出城,便也没再说什么,只将满月身上的包袱取下来给他。

    沈羽接过来掂几下,笑道:“还真是不少,我会好好吃掉的。”

    “那——沈大哥保重。”小娘子学着书上看来的大侠风范,双手抱拳,小梨涡漾起一个明媚的笑,“后会有期!”

    他也抱拳,眼睛里满是不舍:“后会一定有期!”

    李靥送完沈羽,自己骑着满月往回走,刚走几步,就看到城墙根下倚墙而立的某人。

    “义兄!”她高兴地从驴背上下来,“你怎么来了?”

    “怕你回城不安全,所以来看看。”

    少卿大人别别扭扭的,“早知你不出城,我就不来了。”

    “我本来是想送到前面十里的长亭的。”李靥实话实说,“沈大哥说出城不安全,没让我送。”

    “嗯,是不安全。”

    “但义兄来接我,我很高兴。”她把缰绳给他,左右看看,见没什么认识的人,便高兴地将脑袋抵在他胸前,“抱一下。”

    他也不笑,却红了耳朵,乖乖抱住她,又拿斗篷裹了,生怕别人瞧见,“怎的就你一人来送,其他人呢?”

    “不知道呀,我没看到别人。”小姑娘摇摇头,小脸在他胸前左贴贴右贴贴,又满足地闻了几下,“沈大哥此去飞羽营,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

    “要这么久啊?”

    “……靥儿舍不得?”

    “不是哦,只是觉得很好的朋友突然就走了,不习惯。”李靥趴在他怀里,低低地笑,“好像闻到了酸酸的味道,是谁家醋坛子翻了呀?”

    “……”

    “说嘛说嘛,是不是吃醋了?”她动作夸张地嗅着,踮着脚,鼻尖贴上他脖颈,热热的气息扑上来,让少卿大人一下有了反应。

    “别闹。”他僵直着身体,喉结上下滚动,也不舍得真就动手推开她,只冷着声音吓唬道:“当心又被禁足。”

    “不怕不怕,义兄把斗篷裹严实些。”她说着抱得更紧,在他怀里高高兴兴仰起小脸,“这样就没人看到啦!”

    尚辰手忙脚乱地遮,虽说李栀已经默许了两人在一起,但没有订婚之前,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这样在大街上抱着,终归不妥。

    可小姑娘好像很喜欢,躲在宽大的斗篷里,小猫一样蹭来蹭去,一直傻笑。

    他被这傻笑传染,再也绷不住,翘起嘴角:“掩耳盗铃。”

    “嗯,掩我的耳,盗你这个铃。”她皓腕轻晃,腕上的小铃铛叮叮当当地响,“我把世间最好的铃铛偷到手了,厉不厉害?”

    “不是偷,我本就属于你。”他笑着抓住小姑娘调皮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既然到手了,可要看好、握紧,不许丢,也丢不掉。”

    斗篷很暖和,升腾而起全是好闻的松竹香,李靥闭上眼睛,嘴角小梨涡浅浅浮现:“好,看好,握紧,永远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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