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牡丹(一)

    万点杨花春尽时, 雨生百谷夏将至。

    今日谷雨,淅淅沥沥连下了几天的小雨早上终于停了,天开始放晴, 憋了好几天没出门的李靥娘子迫不及待要出去转转。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她愉快地哼唱着节气歌,换上了裁缝铺前几日刚送来的新衣服。

    月白色褶裙,荼白色抹胸, 浅桃色百花图案的长褙子, 配一条与褶裙同色的披帛, 铜镜里的小娘子明眸皓齿, 是个美人。

    李靥美滋滋照了半天,见外面太阳出来了,吩咐小雨道:“去把窗子打开, 连下了这几天雨, 可得好好通通风, 晾晾干。”

    “是, 娘子。”小雨答应一声,拿了叉竿去开窗,雨刚停不久,窗棂上还有些水滴,甫一推开便垂着排成一排, 将落未落的状态,她看着好玩, 用叉竿哗啦啦去扫,扫完一排又垂下一排, 一连扫了好几次,不知怎的手里一滑,支窗的叉竿嗖一下扔了出去。

    李靥绣楼坐南朝北,上下有两层,一楼起居,二楼是个小阁楼,用来放衣服跟画具,兼具画室的功能,天气好的时候,她会坐在窗边一边饮茶一边作画。

    窗户自然是采光好的南向,临着僻静的后街,平日里鲜少人过,偏巧今日小雨的叉竿飞出去,砸在了后街此刻唯一的路人脚前。

    她吓得哎呀一声关了窗,回头对李靥求救:“怎么办娘子?我好像砸到人了!”

    李靥也吓了一跳,说了声小丫头毛毛躁躁,连忙跑到窗边去看,只见那路人正捡了叉竿抬头往这边望过来,眼神对了个正着。

    路人穿了国子监的衣服,是个高高瘦瘦的少年郎,浓密的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清冷贵气,除了年纪,神态样貌跟大理寺那位不苟言笑的少卿大人竟有六分相似。

    李靥乐了,这人她认得,正是尚辰的表弟,哥哥的学生,前阵子才来国子监读书的瑞王府小王爷,子书俊。

    她松了口气,冲窗外大喊:“小王爷可有伤到——?”

    子书俊被她中气十足的吼声镇得愣了一下,摇头。

    “你是来找哥哥吗——?”依旧很大声。

    点头。

    “哥哥在家呢,你来吧——!”

    这次没什么回应,直接转身走了。

    李靥不以为意,拍拍小雨肩膀:“无妨无妨,都是熟人,咱们现在去前院,跟小王爷道个歉。”

    她说着就要下楼,见小雨不动,诧异道,“怎的?害怕了?”

    小雨摇头,红着脸揪着衣角,扭捏道:“原来那就是娘子跟郎君常说的小王爷吗,真、真好看,就跟画里的神仙一样。”

    李靥眨巴眨巴大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凑过去俯下身子看她羞红的脸:“哦?却原来不是害怕,是害羞吗?”

    “娘子!”小雨嗔一声,羞得脸更红了。

    “哟哟哟,我们小雨长大了,知道看俏郎君了。”李靥笑着来拉她,“小王爷今日来交功课,你去给他奉茶如何?”.

    前院地上还很湿,张管家正拿了大扫帚,刷刷刷地往院墙下的排水口里扫水,孙嫲嫲则拿了一沓谷雨贴,无遗漏地贴在每一间屋子的门口。

    门房二贵用几块木板铺出一条路,引了前来拜访的子书小王爷进来,小王爷一手拿叉竿一手提了个纸包,落落朗朗迈步进了前厅,问候李栀:“先生安好。”

    由尚辰牵线,李栀受了瑞王府的拜师礼,做了子书俊的老师,除了每五日要检查一次他在国子监的功课外,每月还要额外给他布置四篇文章,批阅讲解,手把手地教导,尽职尽责。

    今天是检查功课的日子,李栀恰好休沐,便早早等候在家,见他拿了个叉竿进来,不由得诧异:“这是?”

    “是我的是我的!”李靥拉着小雨追进来,行礼,“小王爷万安。”

    “李娘子。”子书俊端正恭敬回了一礼,将叉竿还给她。

    这可是未来表嫂,若是不恭敬了,表哥是要找他麻烦的。

    李靥接过叉竿递给小雨,朝一脸疑惑的哥哥解释道:“方才小雨开窗失手掉了叉竿,正巧小王爷路过捡了来。”

    “小心些,万一砸到受伤怎么办?”李栀板起脸训了两句,“小雨,跟小王爷道歉。”

    小雨往前挪了两步,小声期期艾艾:“小王爷恕罪。”

    “无妨,下次小心。”子书俊不喜欢跟不熟的人说话,随便敷衍一句,转头提起手中纸包对李栀道,“这是父亲派人送来的明前龙井,今日刚到,让我送与先生品尝。”

    “王爷太客气了。”李栀站起来双手接过,交给一旁的九官,寒暄几句直入正题,“小王爷可带了功课?”

    “带了。”

    “好,拿来我看。”李栀自他手里接过功课,认真看了一会儿,抬头发现妹妹还没走,笑道,“不是约好了要跟吴娘子他们一起去走谷雨?再不去可就要晌午了。”

    “马上就走。”李靥应着,歪头看他,“哥哥不去吗?”

    “一会还有翰林院的人要来,有些公务需要处理,没时间。”他想了想,对子书俊道,“这些我需得看一阵,小王爷若无事,跟着靥儿一起去玩玩吧,东京城虽不比江南灵秀,但此时草长莺飞,春色辽阔,也别有韵味。”

    子书俊觉得出去走走也不错,于是点头:“好。”

    “记得酉时前回来吃饭,叫着丹景一起。”李栀摆摆手,“好了,去玩吧。”

    ***

    雨过天晴,正是出来走走的好时候,又恰逢谷雨节气,郊外热热闹闹,全是出来踩青的百姓。

    李靥他们在河堤上找了个干爽的位置,铺上一块巨大的油布,将带来的各色吃食摆上,吹着雨后清爽的风,赏景,吃饭。

    “估计再下几场雨,夏天就要来了,就有冰酪跟冰雪冷元子可以吃啦!”吴思悠手持一把小刀,在认真分解一只鸡,手法干脆利落,手起刀落间,骨肉分离。

    “每年夏天的时候,宫里就会赏赐好吃的冰饮,其中有道伏日蜜沙冰特别好吃,等三伏天的时候,我带你去翰林院找哥哥吃去!”李靥热情邀请道。

    任海遥夹起一块鸡骨,感慨:“思悠啊,你不要剔的那么干净,贴骨肉其实是最好吃的。”

    “呐,这鸡翅还没剔,给你啃了吧。”吴思悠用小刀扎个鸡翅给他,又扎起个鸡腿给子书俊,“小王爷,吃个鸡腿。”

    子书小王爷道声谢,还是有些不适应:“所谓走谷雨,就是吃东西?”

    “这可不是普通的吃东西,是在郊外,在无限春光中愉快地吃东西。”唐君莫自来熟地搭他肩膀,指点江山,“年轻人,要多出来走走,才能长得高。”

    白泽琰:“……人家比你高。”

    “闭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你让谁闭嘴呢?啊?”吴思悠举着小刀冲他比划,“你才闭嘴!”

    唐君莫假装害怕地躲:“仵作大人快把刀收起来,莫要吓到小王爷。”

    子书俊:……

    李靥捏一块桂花糕小口小口吃着,笑问道:“今年的牡丹花会设在兴隆大街,就离金兰居不远,咱们吃完饭要不要去看一看?我想买一朵大的戴在头上。”

    “谷雨三朝看牡丹,自有人间第一香。”任海遥摇头晃脑吟了两句,突然想起来,“啊对了,说起牡丹,你们知道云香郡主的牡丹园吗?”

    “知道啊,我还去过呢。”

    “对啊,叶子去过,那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李靥想了想,摇头:“说实话那天我没仔细看,只觉得很大很漂亮,没什么不对啊。”

    她吃完了桂花糕,拍拍手上碎屑,凑过去好奇道,“说来听听?”

    任海遥摇着他的折扇,咳了两声,见大家都看过来了,才慢悠悠讲道:“云香郡主的牡丹园是京城之最,就算放到全天下也是数一数二,除了品种全,品相好之外,还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常开不败。”

    子书俊赞同:“云香郡主府的牡丹甲天下,一年四季常开不败,异香扑鼻,我虽远在江南,亦有所耳闻。”

    “是了!”任海遥折扇一收,轻敲手心,“不对就不对在这常开不败上!”

    这下连白泽琰都被勾起了好奇心:“怎讲?”

    “所谓四季有时,花开有序,全天下牡丹都是谷雨这会儿开,怎的郡主府的就这么特别,一年四季都开呢?”

    他说着也向前凑了凑,压低声音,一堆脑袋挤在一起,“据说啊,那牡丹园里不是花,是妖怪。”

    众人嘁了一声,脑袋又散开。

    吴思悠气得小刀虚划两下:“我当什么稀罕,结果你整出个妖怪!”

    “哎哎哎你别不信,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话自古就有,难道凭空编的?”任海遥见她不信,有点着急,“我这是正经小道消息,这事好多人都知道,说是牡丹花妖晚上就会出来,专门找年轻男子,吸他们的精气来修炼。”

    他用折扇点点三个年轻郎君,又点点自己,语重心长:“咱们四个有一个算一个,可都要小心啊!”

    第102章 牡丹(二)

    牡丹花会是个看美男的好地方, 年轻的郎君们或壮硕,或清瘦,或粗犷, 或文雅, 高矮胖瘦皆有之,都在头上簪几朵牡丹花,三五成群,赏花吟诗,养眼得很。

    李靥买了一朵最大最艳的戴在头上, 跟吴思悠手挽着手, 小团扇掩住口, 低声讨论哪个郎君最好看。

    “这个不行, 太瘦,这个也不好,太黑, 这个背面看着还行, 正面就一般。”吴思悠看了一圈, 下了定论, “白公子最好看。”

    “是是是,白公子天下第一好看。”李靥团扇点啊点,示意她看另一边,“你看那个小书生,白白净净的, 不就挺好看?”

    她话音未落,小书生突然转了身, 径直朝这边来,两人以为自己议论人家被听到了, 吓得后退几步,躲到了唐君莫后面。

    唐君莫幸灾乐祸:“你夸人家好看,人家找来了。”

    李靥很惊恐:“别啊,我随便说的。”

    “哈哈,瞧你吓那样,这小哥一准是遇见了认识的人,忙着打招呼呢。”

    小书生果然是看到了熟人,高高兴兴小跑过来,停在一行人面前,朝子书俊拱拱手:“子书兄,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

    子书俊还礼:“蔡兄。”

    “何必如此客气,喊我文达就好。”小书生又还礼,看看几个人,“都是子书兄的朋友?”

    子书俊点点头,看起来不太想多说话,但小书生也不走,几个人就这么尴尬地站着,最后还是任海遥呵呵笑着自我介绍道:“在下任海遥,是个秀才,是子书小——咳,的朋友。”

    他看小书生的穿着,不像是富贵人家的郎君,可又称呼小王爷为子书兄,想来大约是不知道小王爷的身份,于是避开了称呼,“这几位是唐小郎君,白小郎君,李娘子,吴娘子,大家一起来赏花的。”

    小书生笑着一一见礼,礼貌又热情:“小生蔡文达,国子监陪堂,见过各位。”

    李靥觉得这小书生很好玩,还想再聊几句,余光就瞥见几个穿大理寺官服的人从隔壁巷子里走出来,当下呀了一声:“糟糕,现在什么时辰了?要去接义兄散值的!”

    “现在申时三刻,差一刻钟到申正。”吴思悠指指街边凉亭里的铜壶滴漏,“若此时过去,刚好赶上尚少卿出门。”

    “那我就先去了,你们慢慢逛!”她胡乱告个别,拔腿就跑,子书俊愣了下,跟大家说了声告辞,抬腿追过去。

    这未来表嫂大大咧咧的,跟他想象中表兄应该喜欢的类型完全不一样。

    任海遥看俩人跑了,打个哈哈,对楞在当场的蔡文达笑道:“蔡兄若是不急,咱们一起再逛会儿如何?”

    ***

    大理寺近日不忙,所以散值都很准时,申正时分,少卿大人将书桌上的卷宗整理妥当,牵着黑风出了大理寺。

    刚出大门,就看到他的小姑娘眉眼弯弯,头上簪了朵又大又艳的牡丹花,站在门口冲他笑。

    二月的时候,尚辰办了场很隆重的仪式,解除了与李靥的义兄妹关系,之后便与母亲一起去了李府,商定求亲的良辰吉日。

    求亲定在六月初,婚仪定在八月底,再有不到半年,他就可以把小姑娘娶回家了。

    子书郡主已经离京,回家去准备一应事宜,李靥不需要绣什么鸳鸯戏水,不需要习什么礼仪训诫,也不用学《妇行》,背《女德》,万事都由尚家来,她只要开开心心等着出嫁就好。

    “义兄散值啦?辛苦辛苦。”小姑娘背着手,身子微微晃着,小梨涡甜甜。

    时至今日,她还是习惯喊他义兄,这熟悉的称呼,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小暧昧。

    尚辰见到她就高兴,也跟着笑起来:“靥儿是专程来接我的?”

    “是啊,哥哥说让你回家吃饭。”她点点头,“小王爷也来了,在巷口。”

    “对,今日是小俊交功课的日子。”他往巷口望望,也不急着走,抬手戳一下李靥头上的牡丹花,这花大的都快赶上她的头了,不过戴上还是怪好看的,这么艳的红色也很衬她,小脸白里透红,人比花娇。

    “义兄义兄,我今天的衣服好看吗?”见他看自己,李靥转了个圈,给他展示自己的新衣服,“云裳阁刚送来的,是今年的新样子。”

    衣服自然是好看的,小姑娘很适合粉色,云罗面料质地柔软轻薄,勾勒出她窈窕身姿。

    她转个圈,裙摆也随着散开,花瓣一样绽放,再慢慢合拢,最后定在原地,像明媚春光里一朵亭亭玉立的海棠花。

    这个季节的新衣自然是春装的款式,高高的交领中衣变成了抹胸,露出大片白玉一样的肌肤,精致的锁骨下方尤其雪白,一道起伏的阴影渐渐隐入抹胸里……

    他一下就想起在清梦茶庄时不小心触碰到的绵软,偏过头去轻咳两声,红着耳朵,皱眉:“冷不冷?”

    李靥正满怀期待等着他夸自己好看,结果这人一句好听的话都没说,只顾问自己冷不冷,就有点不高兴,哼哼唧唧摇头:“不冷!”

    “看起来单薄了些,太阳下山就会冷了。”尚辰想起自己值房里还有件外衣,于是把黑风的缰绳给她,“我去给你拿件衣服。”

    “不要!我不冷!”

    “那——”他抿抿唇,还是上前将她敞开的褙子合拢,把露出来的遮了个严实,“还是要小心着凉。”

    “不要,这样好土!”

    “不会,我觉得很好看。”

    “才不是呢,就是很土!”小姑娘真的不高兴了,自己爬到黑风背上,重又把裹起来的褙子敞开,露着雪白的脖颈跟锁骨,还有让少卿大人脸红心跳的起伏阴影,昂起下巴哼一声,“义兄年纪大了,根本不懂年轻人时兴什么。”

    尚辰:……

    所以两人相差七岁这件事,她到底还是介意的对不对?

    第103章 牡丹(三)

    晚春近夏, 白日里艳阳高照,可到了暮色时分,风里还是带着凉意。

    李靥骑着小黑背上连打了两个喷嚏, 揉揉鼻子, 哼了一声。

    尚辰叹口气,决定不跟小姑娘计较,脱了自己外衣递给她:“披上。”

    “不要,我不冷。”

    他被她的倔脾气噎得没办法,好声好气地劝:“靥儿乖, 若是着了凉, 要喝药不说, 还不能出去玩。”

    小王爷还在一旁跟着, 李靥也不好再说什么,噘着嘴接过衣服,委屈巴巴地小声嘀咕:“你都没夸我好看……”

    她声音小小的, 带着撒娇的口吻, 就像春日池塘里活泼泼一尾鱼, 只轻巧地摆摆尾巴, 溅起的水花便噼里啪啦打在他心尖上。

    少卿大人温柔地笑起来,眼角眉梢遮也遮不住的爱意与宠溺:“好看,因为太好看了,所以总担心别人看了去。”

    小姑娘闻言愣了愣,乖乖把衣服穿起来, 裹得严严实实,红着脸翘起嘴角:“傻瓜。”

    小王爷望望天, 觉得自己很多余。

    继而又惆怅,因为表兄好像变得不太聪明了.

    今天的晚饭是盖浇面, 就是煮好的白面条浇上自己喜欢的码子,面是手擀面,肉码很丰盛,有红烧羊肉,红烧鸡块跟酱爆肉三种,菜码更是用了最新鲜的当季嫩菜,什么荠菜韭菜空心菜豆芽菜,都是单独炒熟了,盛在一个个白瓷盘里,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有荤有素,随意搭配。

    李靥不怎么喜欢吃面,但她很喜欢吃这些菜码,每次都是很少的面配一大碗菜,所以这么多年王大厨也就随了她的性子,菜码样数多且清淡,因着今日来了客人怕嫌味道不够,又特意炒了一大碗酱摆上。

    李栀盛了碗面,浇了两勺红烧羊肉慢慢拌着,随口问道:“今日走谷雨,都有什么好玩的?”

    嗯……吃东西、赏春景、投壶,还去了牡丹花会。”李靥往哥哥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不许只吃肉!”

    “丹景也只吃肉啊!”李栀抗议,李靥眼刀扫过去,尚辰赶紧夹了几片菜叶子放到自己碗里,子书小王爷看看自己的碗,默不作声向后撤,离青菜更远了些。

    “牡丹花会要连开七天,后三天有傀儡戏表演,特别热闹。”李靥将盘子换了换,蔬菜放到自己面前,红烧羊肉则摆到了尚辰那边,“还听说云香郡主的牡丹园也要开了,咱们去看吧!”

    尚辰挑了几块特别软烂的羊肉给她,示意她好好吃饭:“不是正月时候去过了吗?”

    “那次我没好好看,而且这次不一样。”

    “不一样?”

    “这次的牡丹园,带了些诡异的味道,诡异哟~~”她神神道道地眨巴着大眼睛,一副你快向我请教的样子。

    于是尚少卿也就遂了她的意,好奇道:“如何诡异?”

    “说是郡主府的牡丹园里闹妖怪,专吃年轻男子,有好多好多小郎君都被吃掉了。”

    “市井传闻罢了,若真有这么多人被吃掉,开封府大理寺怎的一个报案都没接到?”子书俊吃完了一碗,把碗交给小雨,让她再给自己盛一碗,插话道,“今日任秀才讲的太离谱,不可信。”

    “海遥从不说谎的,我倒觉得此事另有蹊跷。”李靥干脆放了筷子,“其实在海遥讲之前,我也略有耳闻,是媚儿告诉我的,只不过当时忙着选首饰样子,就没往心里去。”

    “据说有郡主府的下人半夜听到若有似无的歌声,好奇起来查看,发现牡丹园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戏台,戏台上两个小郎君,扮了相在唱《黄鹤楼》,那人觉得奇怪又骇人,也没敢上去询问,转头回屋待到天亮,等太阳出来想再去牡丹园一探究竟,却发现戏台没了,小郎君也没了,只一丛丛牡丹花开的又大又艳……”

    “这件事与杨府的院中院并称东京城两大鬼事,杨府是进不去了,郡主府倒是可以探探。”李靥重新拿起筷子,看到小雨给小王爷盛的那满满一大碗,乐道,“小王爷你才多大?年轻人要多些好奇心,过几日抽出半天时间,咱们一起去啊!”

    ***

    鸡蛋打散,倒进冒烟的油锅里煎成金黄色,待边缘微微变焦就翻个面,用锅铲横七竖八划成小块,再煎一会儿。

    金兰居厨房里,李靥切了两个番柿,一个切大块,一个切碎,分别装到两个小碗里,见子书俊把鸡蛋盛出来了,就一手一个小碗送过去。

    子书小王爷长身玉立的,腰间围裙系得极板正,先往锅里续了点油,试着油热起来了,就先把切碎的那碗番柿倒进锅里,等差不多炒成糊状,又把另一碗切大块的倒进去,翻炒几下冲李靥伸手:“糖。”

    李靥哦了一声,把盐罐给他。

    “这是盐。”小王爷打开看了一眼,又退回来,“要糖。”

    “糖?”李靥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换了糖罐,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眼瞅他打开糖罐舀了满满一勺白糖就要往锅里放,忍不住大喊一声,“停!”

    子书俊被她喊得心里一哆嗦,抬头:“怎的?”

    “你你你,你这是要做什么?番柿炒蛋?”

    “没错。”

    “番柿炒蛋为什么要放糖?”

    “本来就要放糖啊。”

    “不对不对不对。”她摆摆手连说三个不对,拿了个小碗战战兢兢把那悬在锅上的满满一勺白糖接了——番柿可贵了,绝对不能这么糟蹋。

    “番柿炒蛋,是咸的,要放盐。”

    小王爷丹凤眼微微放大,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咸的?”

    “对!”

    “不对。”他摇头,“是甜的。”

    “咸的。”

    “甜的。”

    “我比你大,听我的,放盐,咸的。”

    “这跟年龄大小没关系,番柿炒蛋只能是甜的。”

    ……

    “这俩人,炒个鸡蛋炒了小半个时辰了,怎的还没好啊?”唐君莫饿的趴在院子中央的方桌上,“小王爷究竟会不会做饭?若不会就让叶子做呗,王爷不会做饭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白泽琰也饿的肚子咕咕叫:“大理寺的歇晌时间快结束了,不然去吃点别的吧。”

    “白公子先吃些点心垫垫。”吴思悠抱了个点心盒子放在桌上打开,“我去厨房看一眼。”

    事情说来也简单,子书俊今日心血来潮,说要请大家吃饭,但瑞王府平日给他的零花有限,吃不起太贵的酒楼,于是清贵俊朗的小王爷挽起袖子系上围裙,说要给大家做几道家乡菜尝尝。

    任海遥饿得有气无力,折扇都摇不动了:“说起来小王爷一个月的零花还不如思悠多,瑞王府真真家风严谨,俭以养德,佩服佩服。”

    几个人正说着,厨房里的两个人终于走了出来,一人端了个托盘,边走好像还争辩着什么甜的咸的。

    唐君莫第一个起身去接:“我的天哪终于可以吃饭了,看起来不错啊,都是小王爷做的?怎么两道番柿炒蛋?”

    李靥把托盘给他,追问:“唐小郎君你说,番柿炒蛋是甜的还是咸的?”

    “在家吃的是甜的,来了东京吃的是咸的,都还行吧,我不爱吃这菜,我爱吃肉。”

    “思悠呢?”

    “啥?有甜的炒蛋吗?那我得尝尝。”吴思悠举起筷子准备好,“我这人不挑,甜咸都行。”

    白泽琰跟着点头:“白某饿了,饿了什么都不挑。”

    任海遥虚弱地摆摆折扇:“小生可以咸甜一起吃,不挑,真不挑。”

    饿了半天终于开饭,自然是风卷残云,除了一直争论不休的李靥跟子书俊,其余人根本不管什么咸甜,只顾埋头苦吃,两人争了许久没有结果,低头再看发现菜都快吃没了,于是赶紧休战,抢饭要紧。

    “别说,小王爷手艺真不错,这几道菜都是色香味俱全。”唐君莫吃饱了,感觉自己还了阳,骑着凳子晃啊晃的,问道,“王爷府应该有很多厨子吧,怎么还自己动手呢?”

    子书俊没抢到几筷子,只好拿着个馒头干啃,解释道:“厨师很多,可还是自己做的最合心意。”

    “你跟厨子说不就得了?咸了淡了,老了生了的,让他们改呗。”唐君莫不解,“多说几次他们就摸索到你的口味了。”

    小王爷盯着馒头想了一会儿:“唔,懒得说。”

    众人:……

    合着是因为不想多说话才学了做饭,这得是多不爱说话啊。

    吴思悠也吃饱了,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娘啊,女儿出息了!居然吃到了王爷做的饭!”

    白泽琰侧头看看她,将自己面前的甜瓜掰开,分给她一半,又看向子书俊道:“小王爷为何突然邀我们吃饭,有事?”

    他问的开门见山,子书俊也不墨迹,干脆利落一点头:“有事。”

    众人来了兴趣,纷纷放下筷子好奇道:“何事?”

    “有个同窗三日前离开国子监,不知所踪。”

    “是小王爷的好友?”任海遥问。

    “不算好友,只是点头之交,就是之前牡丹花会上遇到的蔡文达。”

    李靥一下就想起了了,点头道:“记得记得,那个白白净净的小书生,他失踪了?”

    “说不好,但总感觉不对劲。”小王爷吸了口气,眉头微皱酝酿一会儿,打开了话匣子,“蔡文达家境一般,托了关系才进到国子监做个陪堂,陪堂的束脩很高,半年一交,他上半年就拖了两三个月,最后还是找我借了钱才交上。”

    “过了三月,就该收下半年的束脩了,蔡文达为此一直很烦恼,直到大概十二天前吧,他突然很高兴地回来,跟我说他找到挣钱的营生了,是去人家里教书,说是那户人家开出的价格不菲,只要做足一个月,不仅能交束脩,还能把欠我的钱还了。”

    “国子监陪堂的束脩可高了,一年下来少说也得上百两吧?”任海遥忍不住插嘴,“真的是找了教书先生的活?”

    “我去问过了,陪堂束脩一年一百二十两,半年就是六十两,蔡文达没有功名又没有教书经验,应该不会有人出这么高的价格请他,除非——”

    “除非他根本不是做教书先生!”

    “虽不该妄加猜测,但确实太过可疑,我问了与他同寝室的人,据说蔡文达失踪前几日就早出晚归,也很少看书,不知在忙些什么,偶尔嘴里还会哼唱几段戏曲,听着像是周瑜设宴讨荆州那段——《黄鹤楼》。”

    “除此之外,我还在他书箱里发现了郡主府的腰牌。”子书小王爷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看看李靥又看看任海遥:“所以你们说的郡主府闹妖怪那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104章 牡丹(四)

    街市繁华地, 新开了一家首饰铺子,叫做春风阁,店铺的主人是媚儿, 东京城第一位被女客赎身的姑娘。

    李靥来到春风阁的时候, 媚儿正趴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给一对耳环绕花丝,见她来了,笑着招呼道:“哟,金主来啦!”

    “嗯,来看看我的媚儿今日漂不漂亮。”李靥摇着自己小团扇做轻佻状, “啧啧啧, 怎的黑眼圈还出来了?又熬夜了?”

    “有套头面催得急, 就赶了几天工。”

    “那可不行, 夜里灯烛昏暗,伤眼睛的。”

    “倒也不打紧。”媚儿揉揉眼,将桌上东西收起来, “行, 左右你是金主, 我听你的。”

    邱诚济的案子尘埃落定后, 李靥豪气地拿出三千两去凝香阁给媚儿赎了身,之后又帮她开了这间首饰铺子,收入就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两人闲聊几句,门口又有人来, 是装裱店的伙计来送做好的牌匾,字是李栀写的, 春风阁三个大字苍劲有力,放在这嫣红翠柳的首饰铺子里, 倒也相得益彰。

    媚儿高兴地看了又看,夸道:“改天找人算个日子,我得敲锣打鼓把这字挂上去。”

    “值得值得,这可是我哥头一回给人写招牌,必须大张旗鼓!”李靥背着手欣赏了会儿,自己搬了个凳子坐下,环顾四周,“这几日生意怎么样?”

    “还不错,天气暖和了,出游的人多,进店来的客人自然也多,再加上你给介绍的几位娘子都成了回头客,还介绍了些新客人,这里里外外加起来啊,可是不少。”

    媚儿慢慢打着算盘,看起来还不太熟练:“这钱我算了三遍,应是没错的,上次你教的口诀也都背过了,一去九进一、二去八进一……还有这个,一归如一进,见一进成十,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

    李靥笑眯眯地听了一阵,点头:“看来都记住了,那今天再教你最后两个,《退商口诀》跟《商九口诀》。”

    她说着走到媚儿身边,嫩白手指拨弄着算盘,一字一句教着,“无除退一下还一,无除退一下还二……”

    连教了几遍,又找来纸笔写下,压在柜台下面,以备媚儿记不住的时候翻看。

    媚儿学的认真,嘴里不住念着,直到背的差不多了,转身从柜子里拿出账本和银票来:“上个月的帐已经算好了,还是一人一半,这是你那一半。”

    “那我就不客气啦!”李靥接过银票看了眼,眉开眼笑,“嘿呀呀,可真是不少!要好好存起来。”

    去年给清梦茶庄除狐妖,她跟凌尘道长一起要了颜氏夫妇五千两,俩人一人分了两千五,再加上平时攒的钱跟过年时候的压胜钱,全都拿出来给媚儿赎身和开铺子了。

    见她财迷的劲儿,媚儿不由笑出声:“我现在高门贵女也算见了不少,还真是没见过如你这般爱存钱的,照说亲哥是三品大员,未来夫婿更是名门望族,我若是你便每日吃喝玩乐就好,存钱做什么?”

    李靥摆摆手:“我哥虽官至三品,却是穷人一个,我这钱存起来啊,是给他娶妻用的。”

    “就是那位尚书的女儿吗?”

    “你怎知道?”

    “铺子刚开时她来过,当时太忙忘了跟你说了。”媚儿还是笑着说话,眼里的笑意却慢慢褪了下去,“那会儿风言风语挺多的,毕竟女子给妓子赎身的事情太过离奇,便是说出去了也无人信,而你又是李学士的妹妹,所以她担心也正常。”

    她笑得云淡风轻,心里却是难过,那位玉兰花一样美丽高贵的女子,慌慌张张赶了来,盘问了她许久,确定她与李栀毫无关系后才放下心,温温柔柔说了句打扰,又留下不少银钱。

    对方越知书达理,她就越难过,若真是那种嚣张跋扈的女子也就罢了,她还能安慰自己说只是出身不同,那人也没什么好,可对方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教养,生生把她比到了泥里,让她自惭形秽。

    “怪不得后来我跟苏姐姐提起的时候,她说她来过店里——苏姐姐没难为你吧?”

    “没有,苏娘子人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李靥挠挠头,傻笑两声,“其实这次来,是有事情要找你打听。”

    “就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跑来。”媚儿收起情绪,起身倒了杯凉茶给她:“什么事?”

    “上次你说郡主府闹妖怪,是从哪里听来的?”

    “是小麻子告诉我的。”

    “小麻子?”

    “是南风馆的仆役,前阵子买东西打这儿路过,随便聊了几句,郡主府闹妖怪这事儿就是他说的。”

    ***

    从春风阁出来,李靥在自己一个人去南风馆还是伙同小王爷他们一起去之间纠结了很久,最后决定去大理寺。

    开玩笑,如果被义兄知道她去逛窑子,逛的还是男窑子,后果绝对比哥哥知道还可怕。

    况且她有能耐瞒住哥哥,可没能耐瞒住明察秋毫的少卿大人。

    李靥叹口气,有点委屈,明明是自己选的如意郎君,怎么越来越像选了个祖宗呢?

    但祖宗那张脸还是极好看的,所以她在踏进值房见到人的那一刻,什么委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甜笑着扑了过去:“义兄!”

    尚辰正忙着,老远听见她的声音就起身去迎,结果被扑的踉跄,见春和知趣地带上了门,干脆乐呵呵顺着小姑娘的力道靠在了大方桌边上。

    “义兄义兄义兄!”她一迭声喊着,脑袋直往他怀里拱,小狗似的嗅了半天,喟叹一声过瘾,然后就开始嘿嘿傻乐。

    尚辰被她一连串的动作弄得来不及反应,好不容易等她安静下来,摸摸她脑袋笑道:“今日怎的有空来找我了?”

    “我哪日都有空的呀。”她小脸红扑扑的,看起来有点害羞,“以前是义兄妹,我来找你玩便找你玩了,不在意旁人说什么,可如今关系变了,再这么频繁地来往,总觉得不太好意思。”

    “唔,那如今是什么关系呢?”

    “如今——如今——”她拖长声音,逗他,“就是很普通的朋友关系啊。”

    “乱说,普通朋友可以这样抱着吗?”尚辰忍不住抬手敲她额头,“调皮。”

    怀中的小姑娘梨涡微漾,柔软发丝擦过他脖颈,软乎乎的身体贴上来,带着淡淡体香,一向严谨持重的少卿大人总算是明白了那句“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含义。

    他嘴角笑容愈盛,揉揉小姑娘圆润可爱的头顶,将下巴搁了上去,眯起眼睛安静不语。

    爱人在怀,谁还管什么公文卷宗?

    这个想法持续了不到一盏茶,外面春和就敲响了门,犹犹豫豫地说有人来报案,需要尚少卿亲自定夺。

    尚辰叹口气,有些舍不得这难得的独处气氛,倒是李靥松了手,体贴地将他衣服理平整,红着脸小小声:“公事要紧。”

    “在这里陪我?”

    “嗯。”

    “一起吃晚饭?”

    “好。”

    见她都答应了,少卿大人笑着又揉揉她的头,重新端起清冷肃正的架子,转到书桌后坐好:“进来吧。”

    门口已经等僵了的春和松口气,推开门让来禀告的录事进来:“卑职见过尚少卿。”

    “何人报案?”

    “回少卿,是步军司虞候许彦平。”

    “许彦平?”尚辰略一思索,记起这是年后刚调任上来的一位年轻官员,顶了之前沈羽的缺,人一向老实,也不爱说话,是个不显眼的存在。

    “他报的什么案?”

    “这——”录事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回少卿,大约是感情方面的。”

    “感情?”

    “他、他状告云香郡主暮翠朝红,戏耍于他,玩、玩弄他的感情,几位寺正都不敢接,所以来报给您。”

    尚辰:“……许虞候人呢?”

    “在中堂候着呢。”

    “且让他等在那里,据报拿来我看。”

    录事答应一声,将刚刚写好的据报呈上,说了声告退回去了。

    李靥见他离开,迫不及待就把脑袋凑过去:“我瞧瞧我瞧瞧,这许虞候怎么就被玩弄感情了?”

    两人凑在一起看,只见据报上写的清清楚楚,步军司虞候许彦平,在某次郡主府宴会上与云香郡主一见钟情,许下三生,谁知半月不到郡主便翻了脸,对于之前的山盟海誓全盘否认不说,还让侍卫将找上门来问个清楚的许彦平打了一顿。

    “我想起来了,许彦平就是顶了沈大哥缺的那个人对吧,巡逻时候见过几次。”李靥也见过许彦平,评论道,“还挺痴情的。”

    尚辰笑笑,指着下面的诉求一栏:“要求郡主府赔偿医药费五千两,痴情吗?想要钱罢了。”

    “可云香郡主不会给的吧。”

    “所以他来大理寺报案,大约想以郡主的名声做要挟。”

    “哈,云香郡主会受这种要挟?果然是初来乍到,天真哪。”她想想见了美男就两眼放光的云香郡主,摇摇头,“全东京城谁不知道郡主的行事作风?没用的。”

    “许虞候一直未娶妻,大约真以为得了郡主青睐吧,毕竟仪宾这个位置很诱人。”

    “也对,做了郡主仪宾,便可平步青云了。”小姑娘胳膊杵在书桌上,支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的,“可许虞候这般年纪了,不该如此。”

    尚辰听她这样说,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趣,也学她支着下巴问道:“许虞候这般年纪当如何?靥儿说说看?”

    “云香郡主何许人也,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许虞候其貌不扬年纪又大,而且文不成武不成的,郡主干嘛要找他?”李靥见他问,也就认真分析起来,“依我看呐,郡主纯粹就是小鲜果子吃多了,想喝口老鸭汤漱漱口,没想到人家居然当真了。”

    “……”尚少卿笑容渐消,重又端正坐好,喊春和进来,“去告诉许彦平,此案驳回不予受理,还有,大理寺乃司法重地,他敢再拿这种乌七八糟的事来捣乱,直接扣押!”

    他说着,将刚才的据报扔给春和,“让他回去!”

    旁边李靥吓了一跳,眨眨眼想了半天,小心翼翼道:“义兄,你、你怎么了?”

    “无事。”他也不抬头,自顾自拿起一份案卷批阅起来。

    “是、是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靥儿说的很有道理。”少卿大人手里的笔顿了下,淡然道,“只是你说的那位老鸭汤,年龄跟我一样大。”

    第105章 牡丹(五)

    平日, 捧一盏热茶书桌旁看少卿大人批阅卷宗,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但如果他好看的侧脸绷着,只低头在纸上刷刷刷的写, 事情就变得难办了。

    李靥上辈子加这辈子, 总共也没接触过几个男子,所以心爱的人生气了要怎么哄,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那个——义兄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跟许虞候一样大,他看起来比你老多了。”她着急着解释, 双手捧在胸前, 是抱歉的姿势, “义兄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好多,真的!”

    “皮囊而已,内里还是老鸭汤。”他眼睛都不眨, 语气淡漠。

    李靥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猛摇头:“没有没有, 老鸭汤什么都是我胡说的, 义兄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干脆厚着脸皮俯下身,把脑袋硬塞进尚辰与卷宗之间,想要看清他究竟什么表情。

    四周异常安静,浅浅的呼吸近距离交织在一起,小姑娘动作来得突然, 鼻尖蹭上了尚辰的下颌,他不闪不避, 握着笔的手却停了下来,任由笔尖在纸上洇出墨色, 如天空淡淡的黑云。

    “义兄,别生气了,原谅我好不好?”明亮眸子望过来,热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脖颈处,有些痒。

    尚辰的喉结微微上下,面色还是沉稳:“我没有生气。”

    这么明显的口是心非,李靥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可爱,青葱一样的手指点上他眉间:“骗人,这里都写川字了。”

    她手指微凉,点在眉宇间轻轻柔柔的触感就像小猫的爪子,软哒哒的,挠得人心底发痒。

    少卿大人坐直了身体,缓缓靠向椅背,将那支昂贵的宣城紫毫勾在修长的指节间,定定望过来。

    他薄唇微微抿着,好看的丹凤眼眸色深沉,酝着意味不明的情绪,曾朗朗如天上明月的男子,此刻有了不同的模样。

    是在如玉君子,端方守礼之外,藏也藏不住的成熟男子的情动。

    小姑娘一脚踏进了禁忌之地却浑然不觉,小手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作,依然软软覆在他眉间,见他这么严肃地看自己,好像更生气的样子,干脆心一横,探身过来,隔着手指在他眉间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这样,还生气吗?”

    尚辰红了耳朵,抬手将她的手拉下来,握住,不说话。

    这动作带来的暗示不言而喻,李靥脸红的不像样,重又将嘴巴贴向他眉间,没有任何阻隔的,蜻蜓点水的一个吻:“还、还生气吗?”

    她一味只顾着哄,认真专注,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做会引来什么后果,直到被拉了一把跌坐在他腿上,才小小地呀了一声。

    尚辰温热的掌心轻扣住她后脑,将还来不及反应的小姑娘整个人搂入怀中,修长手指在她发间缓缓滑动,带着温柔且酥麻的触感,像一张绵密的情网,丝丝缕缕,蔓延铺开,将两人包裹其中。

    互通心意后的男女,很多本能反应是无法克制的,李靥就很坦诚,会不自觉地想要拥抱他,嗅着他的气息汲取能量,会说想他,会大方地流露对他的依赖和眷恋。

    而尚辰一直是被动的一方,至多就是在小姑娘扑过来的时候接住她,又或者在某些水到渠成的时刻拉拉她的手。

    不是不想,更不是不喜欢,他藏在心底十几年才汹涌而出的爱意,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亲密些,再亲密些,但克己守礼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教养,有些事情纵然想了千百遍,不能做还是不能做。

    所以他只是低了头,拨拨小姑娘额前乱发,然后轻轻的,依样在她眉间落下温柔一吻:“我不生气,只是害怕,你我之间没有什么不可逾越,除了年龄。”

    “我终归比你大了七岁,怕被嫌弃。”

    李靥第一次被他亲,整个人都红起来,一双眼睛水润迷离:“义兄是最好的,我只喜欢义兄。”

    “我也只喜欢靥儿。”他满足地抱着心爱的人,忍不住又亲了下,“所以靥儿今日来找我,究竟为了何事?”

    “嗯——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中午小王爷请吃饭,说有个同窗失踪了,想拜托我们找一找。”

    “拜托你?”

    “嘿嘿,我这不是想让他专心读书嘛,毕竟他是你的表弟,又是哥哥的学生。”李靥侧身坐在他腿上,倚在他怀里,心虚地抠他官服上的刺绣,“所以打算帮帮他……”

    “如何帮?”

    “小王爷说,他的同窗失踪前有些异常,说是找了教书先生的差事,但给的酬劳却远远大于普通教书先生,而且同寝室的人之前还听到他在学唱《黄鹤楼》,还有还有,小王爷在这个人的书箱里找到了郡主府的腰牌。“

    尚辰噙着笑,听小姑娘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边听边点头:“郡主府?”

    “对啊,郡主府,是不是跟我之前讲的牡丹园闹妖怪的事联系上了?”

    “嗯,还真是环环相扣。”他温柔应着,去抓她一直乱抠的手——再抠下去,怕是要交给绣娘补绣了。

    “所以靥儿打算怎么办?”

    “郡主府闹妖怪的事是媚儿告诉我的,我去问过了,她说消息是从南风馆传出来的。”李靥手被他握着,抬眸,硬着头皮谄媚地笑,“若晚上无事,咱去南风馆吃饭呗?”

    ***

    南风馆有两大名菜,一个是美男,另一个是糖醋小排。

    为了防止小姑娘心血来潮吃第一道菜,尚辰亲自陪她来吃了第二道。

    “这糖醋小排酸甜咸味搭配得恰到好处,初入口时酸爽开胃,咀嚼后又有回甘。肉质软硬适中,有嚼劲又不塞牙,唔唔唔居然还加了话梅。”

    南风馆包厢里,李靥扮成个小书生,与少卿大人相对而坐,边吃边评论,“义兄多吃些,这是我在京城吃过最好吃的糖醋小排了。”

    侍奉的小倌被赶到了门口,心中迷茫,两位客人一个俊朗矜贵,一个俊俏灵动,来了半个多时辰了只顾埋头吃饭,这是把南风馆当饭馆子了?

    再看一会儿,那位高个子的客人应当是吃饱了,正拿方丝帕给小书生擦嘴,还时不时喂口茶,小倌顿时心下了然,怪不得俩人刚刚进来时候目不斜视的,原来是一对。

    李靥吃饱了,在盘子里夹了个话梅含着玩:“义兄,咱办正事儿吗?”

    尚辰仔细给她把脸擦干净,又拿过手来擦,点头:“好。”

    其实他也不知道小姑娘想要做什么,但好好跟着她就对了。

    “那咱把媚儿说的那个人叫来问问?”

    “好。”

    “媚儿说,告诉她郡主府闹妖怪的人是这里的仆役,是个麻子脸,所以叫小麻子。”李靥捂着嘴坏笑,“我能说你喜欢脸上有麻子的吗?这样就能找到他了。”

    少卿大人默了默,招手喊过门口小倌,掏银子:“把小麻子叫来。”

    小倌喜出望外,又有点不确定:“后厨买菜那个小麻子?”

    “你们这里几个小麻子?”

    “就、就他一个。”

    于是尚辰把银子给他:“叫来。”

    “好来,奴马上去给您喊!”

    打发走了小倌,尚辰又端起茶盏,老神在在地喝了两口,悠然开口:“我不喜欢有麻子的。”

    “哈,哈哈,原来还能这样啊。”李靥也端起茶盏,尴尬地干笑两声,“还是义兄聪明。”

    小倌很快就回来了,带来个麻子脸的小仆役,年纪也就十四五,因着不知为何突然被叫来,所以神色看起来有些紧张。

    “去门口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尚辰又拿出一锭银子给小倌,同时也没忽略掉小麻子瞅着银子放光的眼神。

    小倌拿了银子去守门,这边小麻子看看喝茶的两位,咽咽口水,行礼:“见过两位贵人。”

    “不要紧张,叫你来是想问几个问题,据实回答即可。”

    “什、什么问题?”

    “是关于郡主府牡丹园闹妖怪的。”李靥接过话题,“是你说的吧?”

    “这——”小麻子不承认也不否认,眼睛滴溜溜乱转。

    尚辰见状,慢条斯理插了一句:“你只需照实说,说好了有赏。”

    小麻子想想刚才他给小倌的那一大锭银子,心里动摇:“我要是说了,你们可别出卖我。”

    “放心,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那、那我说!”小麻子心一横,点头道,“是我说的。”

    “你又是听谁说的?”

    “不用听谁说,这事儿南风馆里谁不知道?只是不敢拿到明里议论罢了。”

    “什么意思?”

    小麻子终是小孩子心性,见眼前这个俊俏小书生瞪着个大眼睛好奇,忍不住卖弄:“据说南风馆在郡主府丢了好几个小倌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丢了好几个?”李靥瞪大眼睛,“在郡主府丢的?为何不报官啊?”

    “报官?是报开封府还是大理寺啊?人在郡主府里丢的,哪个官会为了几个男倌去搜郡主府啊!”

    “可、可也不能就这么丢了呀!”

    “肯定不能白丢啊。”小麻子不屑地冷笑一声,“给封口费呗,郡主府银子给的足足的,南风馆自然不声张,只是连着几个有去无回,再也无人敢去,这才消停了。”

    “我还听说如今郡主找不到合适的小倌,又盯上良家男子了,小书生你这模样勾人拿魂的,可莫要别骗了去!”

    第106章 牡丹(六)

    谷雨过了不久就是立夏, 李靥一大早把自己的竹躺椅找出来,喊着小雨擦了好几遍,这会儿躺在树荫下摇着蒲扇, 舒服得直叹气。

    “小雨呀, 冰鉴里的杨梅给我洗一盘来!”她手里大蒲扇挥来挥去,“孙嫲嫲,我躺在这里有些冷,要盖被。”

    孙嫲嫲被她气得叉着腰,又忍不住笑:“我的娘子啊, 今日才立夏, 实打实的入夏头一天, 天儿还没开始热呢你就又是竹椅又是蒲扇的, 还吃冰鉴里的杨梅,能不冷吗?”

    “不管,我要避暑, 我要盖被。”李靥竹椅上翻个身, 耍赖。

    “行行行小祖宗, 孙嫲嫲去给你拿被。”孙嫲嫲嘴上叨叨着, 却是笑得一脸慈祥,李靥对她而言就跟亲女儿一样,自从跟赵家定了亲,这几年眼瞧着人是越来越沉闷,整日郁郁寡欢的, 她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好在郎君当机立断, 娘子这才恢复了往日活泼开朗的样子。

    所以说还得看人,同样是提亲, 人家尚少卿啥要求也没有不说,还换着花样地哄娘子高兴,这不才刚入夏,尚府的第一批新鲜杨梅就快马加鞭送了来,把小姑娘吃得眉开眼笑。

    若是一切顺利,八月份娘子就会出嫁,成为尚家的长孙媳,未来的主母,到时自己跟郎君好好说说,陪着娘子一起嫁过去,还跟现在这样照顾她。

    孙嫲嫲想着,转身去屋里拿被子,正碰见李栀打前院进来,停下行礼道:“郎君来了。”

    李栀还没进院子就听见自己妹妹在里面吆五喝六的,笑问:“孙嫲嫲去拿被子?”

    孙嫲嫲也笑:“是啊,这才刚立夏,人就跑树荫底下乘凉去了。”

    “去吧,拿那床御赐的百草被,驱虫避暑,树下虫子多,别咬着了。”

    “好。”

    李靥躺在竹椅上摇着蒲扇,听哥哥跟孙嫲嫲就站在不远处讨论给自己拿什么被子,乐得小梨涡深深的,前世之事恍若一梦,她到现在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但真也好假也罢,终是都摆脱了。

    如今天高云阔,与至亲之人相伴,与至爱之人相随,夫复何求。

    “哥哥怎的回来这么早?”她招呼哥哥坐下,把小雨刚端来的杨梅推过去,“吃杨梅。”

    “今日立夏,所以只上了半日便散值了。”李栀坐在一旁小板凳上,拈起一颗杨梅放进嘴里,点头:“嗯,这杨梅入口生津,倒比往年吃的都新鲜。”

    “这是义兄专程叫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自然新鲜。”她蒲扇掩住嘴,笑得春风得意。

    杨梅太凉,李栀只吃了两颗便不吃了,他虽病愈,体质还是偏寒,吃不得寒凉食物,司空说这是因为病了太久伤及根本,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慢慢调理。

    “怎的还叫义兄?该改口了。”

    “可义兄说没关系呀,称呼而已,叫什么都行。”

    “丹景一向是由着你胡来,过些时日就要定亲了,还义兄义兄的,旁人听了不像话。”

    李栀宠溺地说了她两句,从袖子里掏出张帖子来,“今日云香郡主府送来的牡丹花会请帖,专门有你一份。”

    李靥稀罕地坐起来,伸手:“居然有我的?是专给我的吗?”

    “李娘子郡主府连泼尚少卿八桶凉水,郡主印象深刻,是以这次特意写了请帖来请。”

    “讨厌,不许再提那件事。”她接过请帖,见上面果然写了自己的名字,奇道,“我还以为云香郡主今年不会再开牡丹花会了呢,毕竟牡丹园闹妖怪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好多人都开玩笑说今年若再有牡丹花会,那就应该改个名字,叫试胆大会。”

    “云香郡主是个聪明人,外面传言愈烈,牡丹会才更应该如期举行,事实永远是攻破谣言最快的方法。”李栀道。

    “她甚至还改了时间,将花会改成了晚宴,晚宴后可在牡丹园随意游玩。”

    “所以靥儿去吗?”李栀问道,见妹妹点头,又追问,“是去赏牡丹,还是去查蔡文达失踪一事?”

    听哥哥提起蔡文达,李靥将手里请帖放下,正经道:“不止蔡文达,还有南风馆的几个小倌,他们的失踪都跟郡主府有关系,没有传言是空穴来风,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那日南风馆回来,义兄便去了郡主府,但是问来问去,云香郡主只说自己的确叫过几个南风馆的男妓来喝酒,喝完酒都送回去了,若说失踪,兴许是回去路上丢的,总之跟郡主府无关。

    至于蔡文达,云香郡主只有三个字,不认识。

    一没证据二没证人,郡主府不认,南风馆也不认,大理寺毫无办法,所以此事只能搁置,而蔡文达也一直没回来。

    大家都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寻找真相,这不机会就来了?

    李栀见妹妹目光炯炯,知道她不查明白肯定是不罢休的,叹了口气,缓言道:“蔡文达是国子监陪堂,听过我讲学,说起来也算是我的学生,如今失踪了,总不能坐视不理。”

    “靥儿若真的想查便去吧,但有一点,点到即止,不许涉险。”他摸摸妹妹的头,“有什么需要哥哥帮忙的,尽管开口。”

    ***

    立夏之后,天气一日热似一日,牡丹本是暮春初夏时节盛放,花期极短,如今暑气渐盛,京城的牡丹都已经开败,唯有郡主府的牡丹仍是花姿雍容,韵压群芳。

    今日牡丹花会,时间设在了晚上,申时开始园中便陆陆续续有人赏花,李靥拿了请帖,与小王爷一起在傍晚时分到了郡主府。

    大概是之前尚辰来郡主府调查的缘故,这次的牡丹花会并没有邀请他,而李栀忙于经筵日讲,抽不出空,加上李靥本也不想让哥哥卷进来,所以干脆让他专心讲学,自己则喊了子书俊一起。

    与小王爷一起赴宴,李栀自然放心,毕竟这位小王爷是当朝最得宠公主的独子,身份尊贵,又一贯行事谨慎,内敛稳重,有他相护,妹妹自然安全。

    却不知小王爷再稳重也只是个少年,也架不住自己妹妹鬼点子多。

    李靥自从退亲,算是将压在心头最后一块石头卸了,本就是个古灵精怪的性子,加上有个宠她宠的上天的少卿大人跟在后面兜底,愈发无法无天起来。

    在得知子书俊从来没到过京城也没跟云香郡主见过之后,她竟然把主意打到了这位小王爷身上。

    “小王爷,咱们再确认最后一遍,云香郡主没见过你,这里的官员都不认得你,对吧?”临下马车,李靥再一次问道。

    子书俊点点头,笃定再笃定:“我自小没离开过江南,这是第一次来京城,未跟云香郡主见过面。”

    他说着看看自己身上衣服,补充,“而且今日这身打扮,更不会有人怀疑。”

    李靥摸摸下巴,上下打量,小王爷俊美清朗,公子无双,长相是极好的,就是怎么看都不像个书童。

    “一会儿你抱着礼物,肩膀塌一塌,腰不要这么笔直笔直的。”她嘱咐一遍,又语重心长道,“小王爷可想好了,云香郡主不是一般人,多少男子都被她收入石榴裙下,你今日这一去,万一坏了名声……”

    子书俊默了阵子,开口:“只要能找到真相,我不在意名声。”

    “……行,咱走。”

    门口递了请帖,有下人将两人领到上次的花厅,云香郡主正跟某位年轻官员讨论些学术上的问题,见李靥来了,招呼一声,目光就落到了后面的子书俊身上。

    “李娘子来啦。”郡主起了身,款款走到近前,笑道,“李学士呢?没跟你一起来?”

    李靥行了一礼,回道:“郡主万安,哥哥最近刚好轮到经筵日讲,忙碌非常,实在抽不开身。”

    她说着侧身,示意身后的子书俊上前:“哥哥不能亲自前来郡主宴会,深感遗憾,特意嘱咐我准备了礼物送给郡主,聊表歉意,还请郡主莫怪。”

    云香郡主点点头,盯着抱礼物的子书俊:“这位看着面生,是何人哪?”

    “回郡主,这是我们府上刚买的书童。”

    “书童?眉清目秀的,倒是长了副好皮囊。”云香郡主围着他转了两圈,笑吟吟的,“你叫什么名字?”

    李靥暗叫一声糟糕,光顾了计划怎么混进来,却忘了给小王爷起个名字,子书这个姓氏太特别了,说出来八成要露馅。

    她正着急,就见子书小王爷恭恭敬敬弯了腰,低沉声音波澜不惊:“回郡主,小的名叫唐君莫,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君莫。”

    “还是个有典故的名字,如此说来,你是识字的?”

    “回郡主,小的读过几年书。”

    “行,你也别小的小的了,说我就可以。”云香郡主越瞧这书童越喜欢,怪不得看起来带了点贵气,估计是哪个书香门第家道中落,迫不得已才出来谋生的。

    她这样想着,掩口打个哈欠,妖妖娆娆,媚态横生:“这一下午坐的,竟是有些乏了,李娘子,张大人,你们自便啊。”

    说着便不再管已经目瞪口呆的李靥跟尴尬的年轻官员,扯了子书俊的袖子,“唐君莫,来,把李学士的礼物搬到内室,顺便陪本郡主聊聊天,解解乏。”

    第107章 牡丹(七)

    夏季昼长, 尚未到夕阳晚照的时分,满园姹紫嫣红的牡丹在天边云霞映衬下格外绚丽,李靥面对美景无暇欣赏, 背着手焦急地踱来踱去。

    小王爷被云香郡主留了半个多时辰了, 也不知是怎么解乏的?万一真发生点什么事,可要如何跟义兄交待?

    她唉声叹气,愁死了。

    有相熟的女眷见她急得上蹿下跳的样子,忍不住打趣:“李娘子今日这是怎的了?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嗯——”李靥挠挠头,半真半假解释道, “今日哥哥没来, 给郡主带了礼物赔罪, 结果送礼物的书童到现在还没回来, 若是迷路倒也罢了,就担心他莽莽撞撞冒犯了郡主。”

    众女眷点点头表示理解,又好心安慰道:“郡主府这么大, 多走一阵子也正常, 你且再等等, 若是晚宴开始还不见人, 可跟郡主说说,派几个护卫去找。”

    正聊着,身后一道声音响起:“小靥?”

    李靥闻声回头,只见身后站了两个人,一个是跟她解除婚约许久未见的赵南叙, 另一个则是杨梦芝的父亲杨光赫。

    她暗自抱怨了句冤家路窄,温婉行礼:“赵少监, 杨大人。”

    “你如何一个人?李学士呢?”

    “哥哥公事繁忙。”

    “若我没记错,这个月刚好轮到李学士讲学。”赵南叙望着她, 笑得柔情四溢,“小靥近来可好?”

    李靥被他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随便应了声还好想应付过去,偏这人又不走,只好没话找话:“温娘子最近怎么样?”

    “应当还好,我许久没回家了,不曾见面。”他语气淡漠地像在讲一个陌生人。

    一旁杨光赫咳了声,插言:“赵少监,那边还在等。”

    赵南叙被他一喊,这才回过神来,恋恋不舍地又盯着李靥看了会儿:“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赵少监慢走,杨大人慢走。”李靥再次行礼,望着远去的两人有点摸不着头脑,每次来郡主府总能看见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赵南叙什么时候跟杨家走的这么近了?

    见赵南叙走了,几个默不作声看热闹的女眷又叽叽喳喳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小声议论着:“还真是在一起了啊?我当谣传呢。”

    “就说是真的了,还能骗你不成?”

    “主要是觉得讲不通嘛。”

    “男未婚女未嫁,这还有啥讲不通的?”

    李靥被她们说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好奇道:“你们说的谁?”

    “啊?李娘子你还不知道吗?”议论最起劲的一位女眷团扇掩住嘴,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杨老尚书家的杨梦芝杨娘子,马上就要被指婚了,据说是——端午节,龙舟会之后就会宣布。”

    “杨梦芝?指婚?”李靥心头狂跳,“谁?”

    “说来也奇怪,本以为会是尚少卿,毕竟之前大家都这么传的,可谁曾想竟然不是。”

    她松口气,心放下来:“那是谁?也是京城官员吗?”

    女眷点点头,说话间带着探究,好像在观察她的反应:“是赵南叙赵少监。”

    李靥眨巴眨巴眼,缓缓抬起手里小团扇,遮住自己张得老大的嘴巴:“啊?”

    ***

    去年沈府寿宴,有璧人两对,一对是旁人看来亲密无间的李学士之妹李靥与秘书省少监赵南叙,另一对则是马上就要水到渠成的大理寺少卿尚辰跟杨老尚书的孙女杨梦芝,大家甚至都想好了来年去喝哪家的喜酒,谁知过了个年一切都变了,赵李两家解除了婚约,李尚二人解除了义兄妹关系,眼瞧着就快要成的两对璧人掉了个个儿,李娘子跟尚少卿打得火热,而本要娶李靥过门的赵少监则成了杨梦芝的指婚对象。

    “这内里的曲曲折折弯弯绕绕若是写出来,比街上最热销的话本子还好看,一波三折,曲折离奇,可惜不能写。”

    任海遥摇着终于派上用场的折扇,叹出个一波三折的调,“可惜呀——”

    兴隆大街南头的关南小馆,店主人是之前七里村杀人案里险些被冤枉的丁勇,做的一手正宗关南菜,其中以驴肉火烧最为出名,这店还是沈羽离京前帮忙张罗着开起来的,李靥他们也经常来吃,一来是照顾生意,二来味道确实不错。

    子书俊这是第一次吃驴肉火烧,觉得还挺好吃,优雅地吃完一整个,擦擦嘴,道:“姑母知道表兄被下药的事情后大怒,告到御前,官家亲自下了封口令,说此事不许外传。”

    “听见了没,是皇上亲自下令不许外传的。”吴思悠戳戳任海遥,“你敢写吗?”

    任海遥老实摇头:“不敢,小生还没活够,所以打算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李靥捧一个驴肉火烧小口吃着,边听他们聊天,昨日她问了小王爷,才知道原来义兄被下药的事并不是看上去那么毫无波澜,子书郡主跟尚家都不肯罢休,一定要个说法,最后还是杨家认错,杨老尚书亲自道歉,又找了皇后娘娘做说客,这才将将把事情平息下去,

    此事之后杨梦芝便被禁足,某天夜里寻了短见,险些一命呜呼,杨夫人心疼女儿,哭着去求与杨家本就沾亲带故的皇后娘娘,求她给指个婚事。

    至于为什么要指婚,自然是因为下药之事,虽说官家下了封口令,但在此之前朝中却也明里暗里传了个七七八八,凡是有点家世背景的,谁也不想娶个这样的女子回家被人指指点点,杨夫人又不想让女儿远嫁,所以跟皇后娘娘两个人合计来合计去,便看上了赵南叙。

    赵南叙年龄与杨梦芝相当,又是京官,十五岁便得中二甲,算得上年少才俊,而且他无权无势无所倚仗,被指婚也就只有谢恩的份,如此好捏又恰好合适的软柿子,放眼整个东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

    不过赵母应该很高兴吧?她最喜欢家里有权势的,杨老尚书位高权重,杨府又堆金积玉的,正正合了她的心意。

    李靥想着,把最后一口火烧塞进嘴里,含混不清道:“小王爷,你当真要去郡主府?”

    昨日云香郡主拉着小王爷解了很久的乏,末了给了一块跟蔡文达书箱里那块一模一样的腰牌,说随时可以去找她,李靥也在牡丹园里发现了搭戏台的痕迹,这说明蔡文达的确去过郡主府,而且牡丹园半夜有人唱戏的传言极有可能是真的。

    小王爷的意思是打铁要趁热,今天就去郡主府卧底,听见李靥问他,点点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可万一有危险怎么办?毕竟好几个人都失踪了。”

    “无妨,我会武功。”

    “叶子放心吧,小王爷可是司空的亲传弟子,郡主府那些个侍卫还不是他的对手。”唐君莫故作成熟地挑挑眉,口无遮拦,“小王爷此一去,万一云香郡主要跟你那样怎么办?”

    子书俊已经起了身,见他问便低头望过来,高高大大,天真烂漫:“哪样?”

    “咳咳咳……!”在座几个人低着头咳成一片,唐君莫懵了半天,挠挠头,“嘿,我那意思是送送你。”

    于是大家一起把子书小王爷送到了郡主府附近,在府门正对着的巷口扒着脑袋看他如何进去。

    只见小王爷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大步走到门前,掏出腰牌朗声道:“烦请禀告郡主,唐君莫求见。”

    巷口众人:……

    唐君莫一双桃花眼都要眨抽筋了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结结巴巴:“他他他他说他是谁?”

    李靥哼着歌望天,任海遥折扇摇出了虚影,只有吴思悠安慰地拍拍他肩膀:“一个名字罢了,别放心上。”

    “我说他怎么这么无所谓,原来坏的不是自己的名声——”唐君莫气得直吸凉气,“太过分了!”

    “主要是忘了起个化名,云香郡主问得又突然,所以便抓了个来用,莫生气,莫生气哈。”李靥劝道。

    “抓了个来用?那他怎么不叫任海遥?怎的不叫白泽琰?干啥非要用我的?”唐君莫自己捋着胸口,气不顺,“叶子!”

    “啥事?”

    “把我也带进去,我就说自己叫白泽琰!”

    吴思悠气得踹他:“你敢!”

    几个人正闹着,就见郡主府门口一阵吵嚷,几个护卫七手八脚抬了个不停挣扎的人,毫不留情地扔到了大街上。

    那人摔得哎哟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又扑过去,蹦着高又叫又嚷:“郡主,云香郡主!你怎能如此绝情,难道之前的山盟海誓都是假的吗!?”

    “这里是郡主府,你再大喊大叫,休怪我们不客气!”为首的护卫棍棒在手,喝道。

    “我要见云香郡主!我要见她!”

    “郡主说了不见,再纠缠打断你的腿!”

    李靥看了几眼,认出这是步军司虞候许彦平——被她称作老鸭汤的那位,还没来得及感慨几句人间自是有情痴什么的,就见这位痴情种子被推倒后再次爬起来朝郡主府大门冲过去。

    这次侍卫再没有任何犹豫,棍棒高高举起狠狠落下,许彦平一声惨叫,左腿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所有围观的人都吓坏了,唐君莫一个箭步窜过去:“光天化日目无王法,跟我去大理寺走一趟!”

    第108章 牡丹(尾声)

    步军司虞候许彦平在大街上被郡主府的护卫打断了腿, 来来往往起码几百号人都看到了,一时传言四起,众说纷纭。

    有说郡主始乱终弃的, 也有说许彦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 更有甚者,说这位在大街上涕泪横流喊着静宜不要抛弃我的男子,是被郡主之前那位短命的仪宾附了身。

    尚辰翻看着手下人搜集来的各种流言,手指不轻不重敲击着桌面,半晌才抬起头, 将目光投向面色灰败的许彦平。

    “有什么想说的?”

    许彦平摇头, 抿着嘴一言不发。

    “既然没有, 那我就直接讲了。”他清冷的声音没有丝毫情感, “许彦平,步军司虞候,从五品的朝廷官员, 当值时间不在其位, 玩忽职守, 罪一也;云香郡主乃皇室宗亲, 郡主府视同王家重地,你擅闯寻衅,以下犯上,罪二也;至于引起的百姓议论,造成的恶劣影响, 这些在将你收押后,会根据轻重来判定。”

    “收押?”本还斜躺在春凳上的许彦平直起身, “你凭什么收押我?”

    尚少卿将手里一沓纸放下,直起身子靠向椅背, 犀利目光扫过来:“本官刚才说的不够清楚?”

    许彦平不由得瑟缩一下,却又是不服:“我腿伤未愈!”

    “狱内有狱医。”

    “云香郡主呢?也收押吗?”

    “本官刚才说了,你玩忽职守、擅闯寻衅,此二条足以将你收押定罪,还是早些通知家人来送些换洗衣物,休管他人。”

    “不,这不公平!我才是受害者!”

    “大理寺最讲公平,不谈感情,只判对错。”

    “但是云香郡主玩弄我的感情!”许彦平急了,挣扎着要从春凳上下来,受伤的腿刚一着地便疼的大叫,满头大汗地直抽搐,“我、我不服!”

    尚辰见他如此,叹了口气,差人去喊医卒:“我说了大理寺只判对错,你们之前什么爱恨情仇我没兴趣,当值期间擅闯郡主府闹事的是你许虞候,将你收押入监也是有法可依,你若当真不服,可提请刑部重审。”

    许彦平苍白着脸,半个身子支起来,摇头:“都说尚少卿秉公直断,这个结果也没什么好申辩的,我不服的是云香郡主玩弄感情,如何就无事?”

    “感情之事属于私事,约束情感的应该是自身的道德,而不是律法。”

    换言之,道德底线越高的人,在感情中越容易受伤害,尚辰看着垂头丧气的许彦平,也觉得有点可怜,兴许是自己跟小姑娘呆久了,连心肠都软起来,“我会再去郡主府,看云香郡主是不是可以出具一份谅解文书,若她不再追究,则此事只是个擅离职守,听几日训诫即可。”

    “希望如此吧。”许彦平自嘲地笑笑,“实不相瞒,我今年已经二十有五,按说早该娶妻生子的年纪 ,却还是独身一人,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尚辰:……

    “所以郡主说她喜欢我,我便真是信了,魔怔了,直到那日当街被打断了腿,痛入骨髓才幡然醒悟,我们之间天差地别,她与我交好,不过是看我年纪大,猎个奇罢了。”

    尚辰:……

    “是我傻,我从乡下来,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这繁华的京城遍地都是诱惑,女子三从四德好像都被忘了,那男妓馆子就这么光明正大开在最繁华的大街上!”许彦平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我被赶出府之前,还看到进去了一个小倌,说是来找郡主的,那小倌高高瘦瘦,长了副好皮囊,你说他干点啥不好,非要卖笑讨好女人?”

    尚辰皱起眉,已是不想再听:“许虞候,慎言。”

    许彦平此刻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摸着伤腿,冷笑几声:“呵,一个小倌也配趾高气扬?等过几日被玩腻了,且等着送去东园做花肥吧!”

    他话音刚落,门口传来响动,尚辰抬眼望去,只见李靥白着脸从门后转出来,一副被吓坏的样子。

    “靥儿?”尚辰赶忙起身,大步走到她跟前,关切道,“怎么了?”

    李靥双手颤抖着抓住他衣袖,抬起头带着哭腔:“义兄,我闯大祸了!”

    三天前子书俊偷偷进了郡主府卧底,说好每日未时后墙处以虫鸣为暗号报平安,可今日李靥在后墙蹲了半天,什么也没听到。

    她害怕小王爷遇到危险,犹豫了半天还是跑到大理寺来,想着认个错,让义兄帮忙想想办法,谁知一来就听到了许彦平说的那番话。

    尚辰听她哆哆嗦嗦讲完,后背冒出了冷汗,也来不及再责备什么,只对许彦平厉声问道:“告诉我东园在哪!?”

    ***

    黑夜沉沉,街上行人已经散去,热闹的街市也熄灭了灯火,只余昏暗月光。

    夜幕下,一辆骡车自郡主府后门驶出,向东行去,隔着很远就能闻到臭烘烘的味道。

    司空怀里的白狐在风中嗅了几下,接着便呲起牙,冲骡车方向发出低低的吼声,尚辰见状说了声跟上,带人追过去拦住了骡车。

    赶车的人凶神恶煞一甩鞭子:“哪里来的不长眼的,敢拦郡主府的马车?”

    唐君莫掏出腰牌怼到他面前,金漆写就的大理寺三个大字在月光下格外显眼:“大理寺办案!”

    赶车的顿时吓蔫了,连滚带爬从骡车下来:“小的见过大理寺的官爷!”

    “你们是哪个郡主府的?车上是什么东西?”

    “回官爷的话,我们是云香郡主府的仆役,奉主人家的命令,往城外的东园运肥料,车上是培育牡丹的花肥。”

    “花肥?”唐君莫钢刀一挑掀了上面盖的稻草,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扑面而来,是粪便与河泥混在一起发酵的酸臭,除此之外还隐隐带了点血腥。

    白狐突然动起来,从司空怀里跳到骡车上,在臭烘烘的花肥里刨了几下,便刨出一只惨白的人手来!

    赶车的腿一软,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官爷!官爷!小的就是个拉肥料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尚辰见到人手,眉宇间戾气横生,抿着唇一言不发走过去,只见那人手骨骼宽大明晰,分明是个男子,正欲细看,忽然东边一道火光亮起,转眼就映红了半边天,隐约听见有人呼喊:“着火啦!东园着火啦!”

    火是子书俊放的,他一把大火烧了满园牡丹,于冲天火光中翻墙而出,落地后还没等站稳,屁股上就挨了两脚。

    是尚少卿跟司空宫主。

    两个人都用了十足的力,小王爷捂着屁股缓了半天,低头:“兄长,师父。”

    “你这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想要吓死我跟你哥是不是?啊?”司空撸着袖子还想揍他,被唐君莫拦腰抱住,“行了行了,你刚才那一脚就够他屁股肿半个月了,再说小王爷也不是为别的,这不是查案嘛。”

    “你给我松手!不然我连你一起揍!”

    尚辰瞪了自己表弟一会儿,决定以后再算账,吩咐春和快马加鞭速去给潜火兵引路,这火势太大,里面又都是树木,烧下去恐怕要殃及周遭民居。

    有人引路,潜火兵很快赶到,全城的巨桶都调了来,倾桶而下,终是在天亮前将火扑灭。

    火灾伤亡不大,却是烧尽了园中牡丹,半个城都飘着馥郁的牡丹香。

    而在那被大水冲成一道道深沟的花泥里,泥水混合着草木灰烬,呈现出诡异的血红色。

    曙光初露,阳光穿透薄雾,昔日繁花绚烂不见,目之所及皆是人间炼狱。

    泥泞的废墟下,到处都是断肢残骸,溃烂的皮肉,死不瞑目的尸首与泥污血水混在一起被水冲了出来,恶臭翻涌。

    血肉滋养了花盘,根茎扎进了白骨,在不起眼的角落,身穿国子监衣袍的蔡文达脖子弯成诡异的角度,仰面朝着天空的方向,年轻稚嫩的脸庞还保持着不解与惊恐,未烧尽的花根在他脸上盘绕……

    朱门笑颜欢,贱民埋花田.

    因着一场大火翻出的累累尸骸,东京城多了许多神情悲戚的妇人跟男子,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去大理寺认尸。

    那些如蔡文达一样的稚嫩脸庞,里面有他们的兄弟,他们的儿子。

    认领了的,抱着尸体大放悲声,没找到的,则忍着悲痛去看那些已经辨不出来的残骸白骨,一脸茫然地跟着来回忙碌的差人,想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

    云香郡主被关进了宗正院,郡主府也被抄了个干净。

    天子震怒,龙袍扫了碎瓷满地,早朝的大殿上鸦雀无声。

    “尚卿,东园尸骨查了多少?”赵琮压着怒火问道。

    尚辰已经几天不眠不休,人也瘦了一圈,见皇上问自己,打起精神躬身道:“回陛下,东园已是一片焦黑,大理寺与开封府的人正在日夜不停地清理,除了上层半腐的尸首外,下面还有枯骨,所有挖出来的都已收敛,张贴了告示,也给附近县分发了告示,全部查清身份还需要些时日。”

    “给我彻底地查!怎么死的,死于谁手,每一个尸骨都要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臣遵旨。”

    第109章 结发(一)

    东园一场大火, 使东京城整个四月都笼罩在淡淡阴郁中,尸骨不断被挖出,大部分是年轻男子, 除了南风馆的小倌, 其余都是些普通百姓,家中贫困急于用钱,便像蔡文达一样被骗了来,以为只是陪酒卖笑唱唱小曲,谁知竟是不归路。

    已成焦土的园子下尸骨累累, 跨度达六七年之久, 许多死者生前都曾遭受过不同程度的虐待, 有的甚至被生生打断四肢塞进瓮里, 活埋之后又在上面栽了花。

    那花根自眼眶钻入,又自下颌伸出,缠缠绕绕包裹整个头颅, 阴森可怖, 诡异至极。

    吴思悠不让李靥相随, 关了殓房的门, 与几个仵作一起没日没夜地查验尸体,李靥知道她是怕吓到自己,便也没有强求,摆了桌子在门口,帮前来认尸未成家人又失踪已久的百姓画像。

    任海遥也叫了几个相熟的秀才在对面支了张桌子, 李靥画好一张,他们便写一张寻人启事, 再誊抄描摹上十几份,好让苦主一路张贴分发。

    就这样忙了大半个月, 大理寺门口聚着的人渐渐少了,炎炎夏日已经到来,端午龙舟会近在眼前。

    ***

    午后,金兰居。

    杨柳依依小池塘,浮瓜沉李树下凉。

    吴思悠躺在池边藤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跟李靥吃冰闲聊:“听说今年的龙舟会格外隆重热闹?”

    “是啊,除了龙舟赛跟龙舟表演,还加了歌舞跟画扇比赛。”李靥坐在另一张一模一样的藤椅上摇晃,“都是官家为了太后娘娘准备的。”

    “太后娘娘?”

    “说起来也跟这次的事有关系,东园是七年前太后娘娘赐给云香郡主的,那时郡主仪宾刚刚去世不久,太后娘娘恐她忧思过重,便赐了这座园子,让她闲来无事打理打理,散散心。”

    吴思悠想了想,面露惊恐:“七年前?我验的尸骨里面最早一具就七年前!”

    李靥点点头:“验尸结果报上去太后娘娘就病倒了,只说全是自己的错,一味纵容酿成大祸,将自己禁足在慈宁宫,也不许人探望。”

    “说的也没错啊,云香郡主不就是仗着太后娘娘威仪横行霸道嘛,之前有几个报失踪的,官府一听是云香郡主,查都不敢查,生怕惹怒太后,招祸上身。”

    吴思悠想想那些死状凄惨的尸体,愤愤道,“若是早几年便察觉,哪会枉死这么多性命?这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小娘子,你慎言,当心隔墙有耳。”李靥忍不住拿起团扇拍了她一下。

    “知道知道,我也就是随口说说,而且这里也没别人不是?”

    吴思悠说着回头望望一旁伺候的小雨跟香雪,关心道,“小雨,你不舒服吗?”

    李靥闻言也回头望去,见小雨一副魂不守舍的焦急样子,“怎的了?”

    见所有人都看自己,小雨涨红了脸,扯着衣角走到李靥面前,眼睛盯着脚尖嗫嚅道:“娘子,咱们几时、几时回家呀?”

    “我跟孙嫲嫲说好了,吃晚饭的时候再回。”

    小雨一听便有些沮丧,急急道:“今日郎君休沐,娘子还是早些回去吧!”

    “哥哥休沐也只半日,且忙的没时间陪我,况且今日小王爷还要来交功课。”李靥说到这里顿了下,团扇摇摇,恍然大悟,“哦——今日小王爷要来!”

    “娘子!”小雨先是羞得跺了几下脚,又来摇她衣袖,“回去好不好?”

    “好好好,现在便回,你去把我遮阳的帷帽取来。”

    见她答应了,小雨高兴地跑去屋里拿帽子,吴思悠瞧着她进了屋,忍不住凑过来小声:“小雨喜欢小王爷?她疯啦?那可是王爷!”

    “小丫头才十四,什么都不懂,情窦初开喜欢俏郎君罢了,做不得真。”

    李靥端起自己那碗冰仰脖倒进嘴里,冰的脑袋一阵发懵,她摇摇头缓了缓,笑道,“过两年长大了就好了。”

    “呵,乡下人家十四都该嫁人生娃娃了,有啥不懂的?你就惯着吧。”吴思悠翻个白眼,又忍不住提醒,“还是好好说说,别到时着了迷,再往回拉可就难了。”

    “不能吧,小雨又不傻。”李靥沉吟了下,还想再说什么,拿了帷帽的小雨一阵风似的跑出来。

    “娘子我们走吧!”

    送走主仆二人,吴思悠又躺回到藤椅上,跟自小一起长大的丫鬟香雪絮絮叨叨:“我觉得叶子还是要讲清楚的,否则就像她刚才说太后娘娘那样,一味纵容酿成大祸,到时后悔都来不及。”.

    子书小王爷潜入郡主府,一把火烧出个惊天大案,差点没把自己表兄吓死,他倒是也知道错了,接下来这一个月除了在大理寺帮忙就是在国子监读书,今日是四月的最后一个休沐,他依例要交上李栀布置给他的四篇文章。

    李靥被小雨拉着一路小跑回了家,迈进大门气还没喘匀,抬眼就望见一脸尴尬的小王爷跟面色不虞的哥哥,心里咯噔一下,结巴道:“哥、哥哥万福金安。”

    “嗯,靥儿很久没这么正经给我请安了。”李栀手里拿着一沓纸,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还有点不习惯。”

    “呵呵,哥哥说笑了,那啥,您跟小王爷聊着,我先回屋。”

    “回来!”李栀喝住要跑的妹妹,一沓纸甩给她,脸也沉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什、什么怎么回事?”

    “不要若无其事。”李栀简直要被她装傻的样子气乐了,“小王爷前几次的文章我便觉得熟悉,字里行间隐隐倒像是你的风格,我只当你们偶尔交流过,也想过你可能帮他提供些思路,没想到这次居然过分到一字不改便交上来。”

    “哥哥教你学问,没教你捉刀代笔!”

    “……”李靥偷眼瞧瞧子书俊,见他丢过来一个抱歉的眼神,顿时心头一凉,扑通跪倒,“靥儿错了!”

    这错认得痛快,李栀一下被噎住了,气得瞪了她半晌:“错哪里了?”

    “错、错在不该帮小王爷做功课。”

    “你这不是在帮他,是在害他,今日功课你替他做了,明日当如何?将来又当如何?瑞王殿下跟公主殿下千里迢迢把小王爷送来这里是读书的,不是来偷懒的。”

    李栀不好骂子书俊,只能对着自己妹妹旁敲侧击,“去祠堂跪着好好反省,吃晚饭才能起来!”又转向想要张嘴求情的子书俊,“请小王爷现在就去书房,四篇文章写不完不许出来,也不许吃饭!”

    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李靥哭丧着脸,只觉得自己真倒霉,这么热的天儿在金兰居吃冰乘凉多好,干嘛非要上赶着回来跪祠堂。

    她对着自己爹娘牌位唉声叹气:“爹爹、阿娘,哥哥最近脾气好差的,动不动就要生气,你们能不能托个梦给他,就说靥儿虽然做错事,但好歹也是个大姑娘了,别动不动就跪,这样不好……”

    正念叨着,身后传来响动,她惊得猛然回头,看到了迈步进来的少卿大人。

    他最近忙碌非常,人也清减了许多,一身黑色官服更显身姿修长,眉如墨,眸如漆,昳丽出尘似幽谷松烟中走出的仙人,带着不属于凡间的清冷沉静。

    可他的唇是好看的红,手里还提了一把莲蓬,嘴角噙了暖暖的笑,这一笑,仙人便入了凡尘,成了俗世中最脱俗的那一个。

    李靥嘴一瘪,带着哭腔拉长声音:“义兄——!”

    “刚来就听说你在受罚,膝盖痛不痛?”尚辰蹲下来,心疼地擦擦小姑娘额前的汗,看她委屈巴巴的脸,不由得好笑,“这次又犯了什么错?”

    “为什么要用又字?”她气得鼓鼓腮帮子,照实回答道,“我帮小王爷写功课被哥哥发现了。”

    尚辰:……

    李靥歪头看看他,又蹭蹭,闻一闻,傻笑:“义兄今日怎的有空来了?”

    “本也没时间,只是刚刚回大理寺的路上看到有刚采摘的莲蓬买,便买了几个先给你送来。”

    李氏夫妇的牌位在上,尚辰干脆撩起袍子陪小姑娘一起跪着,掰开莲蓬剥了颗莲子喂给她,“我只能呆半个时辰,还要回大理寺议事。”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单独相处了,李靥往他身边挪了挪,将头靠在他肩膀,哼哼唧唧:“不吃晚饭吗?义兄都瘦了。”

    “来不及,端午节之前很多事情要忙,但好在已经接近尾声了。”尚辰剥着莲蓬,侧头碰碰她,“乖啊,忙完这阵子,我便专心陪靥儿。”

    “好。”

    “说说,为何要帮小俊写功课?”

    “因他叫了我两声表嫂,我便忘形了……”

    少卿大人忍俊不禁:“那又如何被发现了?”

    “我怎知道啊,之前写的那几篇,小王爷都是改过才交,今次居然只誊抄一遍就交给哥哥了!”李靥觉得义兄这位表弟好像不太聪明,“我可是哥哥一手教出来,一字不改还不就等着被发现啊,笨。”

    “这是作弊,还什么笨不笨的?”他又喂了她一颗,沉思片刻,温声道,“小俊与我们不同,平日里相处如何都好,但他毕竟是小王爷。”

    李靥知道他说的是小王爷去郡主府卧底的事,其实事后她也后怕得不行,万一当时真的出了什么差池,她跟哥哥只怕都要陪葬。

    “义兄,我知错了,以后不会自作聪明。”她直起身体,在他脸颊亲了一口,“真的记下了。”

    尚辰一下红了脸,慌乱道:“伯父伯母灵位前,成何体统。”

    “嘻嘻,义兄害羞了。”小姑娘探身到他面前,左手扶着他右臂,右手撑住地,仰起脸冲他笑,“爹娘若是活着,一定对义兄这位女婿非常非常满意!”

    “真的?”

    “自然,我的爹娘,我最了解了。”

    “那便好,我还担心二老会不喜欢。”

    “不会,因为我喜欢义兄喜欢得不得了。”

    尚辰看着她笑意盈盈的小脸,突然俯身靠近,迎着那双因为害羞而突然睁大的眼睛,偏偏头,在小姑娘软软的唇瓣上留下一个温暖且轻柔的吻。

    带着莲子清甜的,两人之间第一个吻。

    “我也喜欢靥儿,喜欢得不得了。”

    第110章 结发(二)

    今日端午, 宜画虎。

    按照习俗,端午这天长辈要在孩子额头画一只老虎或者写一个王字,保佑孩子百毒不侵, 平平安安。

    “唐小郎君, 你不要乱动!这样就画不好了!”大清早的李府院子里,李靥正拿毛笔沾了雄黄酒,在年纪最小的唐君莫额头画一只老虎。

    唐君莫坐在小凳子上,嘴不闲着:“叶子你画太久了,屁股都要坐麻了。”

    “我这只虎厉害了, 威风凛凛, 纤毫毕现!”

    李靥抿着嘴, 全神贯注勾勒老虎的毛发, “别动!不然就画歪了。”

    “我的脑门不是画布!随便画画讨个彩头就行,还纤毫毕现,好像谁能看见似的。”

    吴思悠乐不可支:“虽说这雄黄酒画的虎旁人看不到, 却自在虔诚之人心中, 唐小郎君你且忍忍, 一会儿叶子要进宫画扇面的。”

    白泽琰点头:“李娘子的画市面上可值千金, 你莫要不知足。”

    任海遥摇着折扇:“哎呀呀,可惜小生比李娘子大些,不然高低要让她给我画一只。”

    “你们少说风凉话,大家都是来找状元郎写字的,为什么偏我就要被叶子当个画稿子练手。”唐君莫晃来晃去地躲, 正热闹着,下朝回来的李栀溜溜达达走进来, 后面跟着尚辰。

    “在写字吗?”李栀乐呵呵的,“还未进院子便听见你们的声音了。”

    “哥哥回来啦!”李靥匆匆几笔画完那只威风凛凛纤毫毕现的大老虎, 把笔往哥哥手里一塞,挤走唐君莫自己坐在小凳子上,“哥哥给我写个王字!”

    李栀手拿毛笔沾了沾雄黄酒,在妹妹额头比量几下:“王字过于阳刚,还是给靥儿写个安字。”

    风华绝代状元郎,提笔间尽是潇洒,笔走龙蛇酣畅淋漓,虽看不见字迹,却也知道一定是了不起的好字,一时间余下几人全冲上去,指着自己额头嚷道:“李学士也给我写一个,给我写一个!”

    李靥被挤出来,两步退到看热闹的少卿大人身边,将另一只沾好了雄黄酒的笔给他,仰起脸眼睛微闭:“义兄给我画只大老虎!”

    “好,给靥儿画只猛虎。”尚辰接过笔,三两下就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画好一只虎,“今日端午休沐,我在清风楼订了包厢,等宫宴结束叫上大家一起吃饭?”

    “好呀好呀,咱们晚上解粽赌酒!”要论玩,谁也强不过李娘子,她拉拉尚少卿的衣袖示意他弯腰,从腰间口袋里拿出个小艾虎给他插到发髻上,又拿了合欢索系在手腕,最后把一个红白相间,里面装了稻子和李子的小荷包挂在他腰间。

    “头戴小艾虎,臂缠合欢索,额头画雄黄,腰挂道理袋!佑义兄百毒不侵、百病不生、百邪不入!”

    “多谢靥儿。”尚辰低头笑着拉拉她的手,“愿我的靥儿端午安康,诸事顺遂。”

    ***

    吃过早饭就要进宫,文武百官皆去大殿,由皇上亲自簪花,女眷们则被领着去了御花园,参加今年新增的画团扇比赛。

    李靥元宵灯会已经告过病假了,这次再不来便说不过去,再者皇后娘娘不知哪里听来的说她丹青了得,指了名要她来,所以纵使有一百个不情愿,李娘子还是盛装打扮进了宫。

    “靥儿如何看起来有些忧愁?不舒服吗?”太后与皇后还没来,众女眷都在互相寒暄着,苏汀兰跟周围人笑吟吟打过招呼,便过来关切她。

    李靥摇摇头:“没,只是天气太热,提不起精神。”

    “这倒是,你自小就怕热,夏日鲜少出门。”苏汀兰说着拿团扇给她轻轻扇着,又从端着托盘在一旁侍候的宫娥那里拿了杯喝的来,“这是冰豆汤,且喝些,莫要中暑了。”

    “谢谢苏姐姐。”

    李靥接过杯子小口啜着,站在一边看苏汀兰跟其他夫人娘子说话,苏姐姐出身名门,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举止进退分外得体,尤其是端庄温柔的浅浅笑容,叫人如沐春风,令观者无不舒心。

    这样美好的一个女子,是自己将来的嫂嫂,她不由得也跟着挺直了身板,优雅起来。

    “李娘子。”

    身后一道声音响起,李靥光是听到就皱起了眉头,慢腾腾转过身,果然是杨梦芝。

    “杨娘子。”

    杨梦芝看起来并不开心,盯着她的眼神也满是愤恨,面上却是笑着的,甚至过来牵了她的手,热络道:“许久不见,李娘子近来可好?”

    “确实许久不见,杨娘子也还好吧。”李靥被她恶心的一身鸡皮疙瘩,虚情假意地笑,演戏谁不会?画团扇的桌子已经摆好,宫人也搬了冰来,照这样看不出一刻钟皇后娘娘就会来,自己若这时候甩脸子,才是最大的傻瓜。

    可演戏归演戏,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能少,李娘子一张小脸笑得人畜无害:“从正月初十到现在都未见过了,还真是怪想你的。”

    正月初十是云香郡主的牡丹宴,也是杨梦芝在众目睽睽之下诱惑义兄不成,丢人现眼的日子。

    果然杨梦芝笑容一僵,再抬眸面色更沉了几分:“最近忙着婚仪之事,一直未出门,对了,李娘子听说我要成亲的事了吗?”

    “听说了,还未来得及道一声恭喜。”

    “我也听赵少监讲了你们之前的事,当真是有些遗憾,不过缘分这事讲究水到渠成,强求不来,前日赵老夫人还托人捎话,问我温家表妹该如何安置,说一切都凭我做主。”

    杨梦芝笑着,凑近些低声道,“要说这女子哪,还得娘家强势才行,若是没爹没娘没个倚仗,嫁给谁也保不齐不被欺负,你说是不是?”

    李靥闻言愣了,接着便垂了头,倒退两步捂着脸,嘤嘤哭起来,她哭的声音不小,周围的夫人娘子全都停止了聊天,或疑惑或询问的目光投向这边。

    杨梦芝也愣了,张嘴结舌:“你、你干嘛?”

    “我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得罪过你,结了什么深仇大恨,让你说出这般剜心的话。”李靥抬起头哭得梨花带雨,眼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脸颊滚落,但吐字清晰,每一句都清清楚楚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我自幼失了双亲,全靠哥哥养大,这对女儿家已是不易,你看我不顺眼骂我便是了,为何要说我没爹没娘……”

    “杨梦芝你太过分了!”苏汀兰过来搂住李靥肩膀,对杨梦芝怒斥道,“你与靥儿有何恩怨直说便是,为何要说人痛处揭人伤疤?亏杨家还是书香门第,家风楷模,真是丢脸!”

    她说着又拿出帕子给李靥擦眼泪:“靥儿不哭,你还有我们呢,往后苏家也是你的娘家,我阿娘就是你阿娘,不哭了啊。”

    “苏姐姐!”李靥听了她的话,哭得愈发伤心起来。

    见苏家娘子出面,本还打算作壁上观的女眷们一瞬间分了三派,一派自然是苏家这边的,以礼部跟翰林院的官员家眷为主,纷纷指责杨梦芝说话太过刻薄,有失大家风范。

    另一派是吏部官员还有杨老尚书门生们的家眷,虽然不占理,却也一味护着,只说杨娘子无心之言,让李靥切莫太过计较。

    剩下的便是中间派,两边都不得罪,只在中间劝和,一时间御花园里吵吵嚷嚷热闹无比,正吵着,就听见一声尖锐高亢的:“皇后娘娘驾到——!”

    大家立刻噤了声,纷纷肃正站好行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免礼。”皇后在一群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款款落座,含笑道,“在远处便听到你们说话声了,聊什么呢这么热闹,也说给本宫听听。”

    她说着,点了个平日里亲近的夫人,“陈娘子,你来讲讲。”

    “是。”陈娘子略一思索,上前几步到了皇后跟前,低声将刚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方才风波余韵未散,趁着陈家娘子与皇后私语的功夫,不少人又转头朝李靥跟杨梦芝看过来,李靥手里攥着苏汀兰的帕子,时不时轻轻抽搭几下,杨梦芝则是头也不抬,只垂下的手微微颤抖,似是紧张害怕。

    陈娘子一番话讲完,皇后再抬眸时目光便带了威仪,她在人群中扫视一圈,目光停在不敢与她对视的杨梦芝身上,沉声:“梦芝,陈娘子刚才所讲可是真的?你骂了李娘子?”

    “臣女……臣女一时口快,无心之言。”杨梦芝吓得冷汗直流,“臣女已经知错了!”

    见她承认了,皇后脸一板,斥责道:“杨家乃书香门第,素来家风严谨,你如此做未免太过失礼,不成体统!”

    “皇后娘娘教训的是,臣女知错,请娘娘责罚!”

    “既已知错,还不向李娘子道歉?”皇后又看向抽抽搭搭的李靥,换了副慈爱模样,“李娘子莫要伤心,本宫替你讨回这个公道,你看如何?”

    李靥红着双眼,勉强笑了笑,行礼道:“臣女不怪杨娘子,只是想到父母若是在天有灵,见我因为他们而被人责难,必然伤心难过,而我又与他们幽明永隔,无法安慰,一想到这些就……“

    她说着又轻声哽咽:“臣女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仪,还请娘娘责罚。”

    “你是个孝顺孩子,你父母泉下有知,也当欣慰。”皇后听了这一番话也忍不住湿了眼角,招招手让她过去,拉到跟前仔细瞧着,小姑娘本是个喜庆的长相,这会儿哭得眼皮都肿了,看着就格外招人疼,杨梦芝是她远房亲戚不错,但眼前这女娃娃可是子书郡主相中的儿媳,也就是婉宁公主的外甥媳妇,不久前还在牡丹园的案子里立了功,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何况这件事本也是杨梦芝有错在先,皇后想到这里,缓缓开口:“梦芝,给李娘子道歉。”

    杨梦芝不敢反驳,只低着头走到李靥面前,规规矩矩行了礼:“梦芝口无遮拦,李娘子切莫见怪。”

    李靥回了礼,小梨涡微漾,温婉道:“杨娘子知错即改,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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