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终章
秋去冬来, 很快就临近腊月,云起云舒已经放了年假,大理寺也封印在即, 李靥这几日在府里收拾行囊, 准备跟尚辰一起回江南过年。
“小雨,别忘了把云舒晚上睡觉抱着的小花被带上,没有那个她睡不好。”她自门廊下检查着要装车的箱子,“还有上个月宫中赏赐的两件银鼠袄也装上,包仔细些。”
“是。”小雨应了声, 又去忙了。
瓮井的事情发生后, 小雨在府门外跪了几天几夜, 忏悔不已, 李靥最终还是念着前世之情,见她是真心悔改,训诫之后依旧留在身边, 一切如常。
空中开始飘起零星小雪, 李靥望望天, 转头下意识喊道:“孙嫲嫲, 记得把护膝戴戴好,仔细些别受寒了。”
没人回应,她愣了半晌,才记起上个月孙嫲嫲已经走了,说是家中亲人来信, 要接她回去颐养天年。
“孙嫲嫲不止是我的乳娘,也是别人的娘亲呢。”她像是安慰自己, 又像是念叨给身边玩耍的一双儿女听,“我霸占了她许多年, 是该让她回家了。”
“云舒陪着阿娘,永远都不离开!”小云舒见阿娘好像很难过,扔了玩具过来抱她,云起也过来,两个孩子一左一右陪着她,奶声奶气安慰,“我们会一直跟阿娘在一起的!”
“嗯,阿娘也会永远跟云起云舒在一起的。”李靥笑起来,唇角梨涡漾开,“还有你们爹爹,我们一家人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好——!”.
“云灵公主已经顺利回国,唐寺正也拿回了张太傅里通外国的证据,这些往来书信,随便一封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大理寺书房,子书俊将厚厚一摞书信交给尚辰,又看看一直在大理寺监理案件的李栀,迟疑道,“此外还有件事。”
“何事?”
“咱们的人回来时,云岭国边境的东望河恰好捞起一具女尸,唐寺正好奇去看了看,说是——孙嫲嫲。”
尚辰正低头与李栀一起查阅书信,闻言愣了下,抬眸:“靥儿知道吗?”
“还未告诉表嫂。”
“你速去告诉唐寺正以及所有知道此事的人,保守秘密,千万不可让她知晓。”
“是。”
外面天色阴霾,飘起小雪,尚辰放下书信,踱到门口望着天色,幽幽叹气。
李栀走过来,负手看着门外飘雪,亦是伤怀:“她只说叶落归根,却不想竟是如此……”
“你不计较是对她最大惩罚,她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是赎罪,也是对靥儿的保护。”尚辰轻声道,“只愿云岭国那边能将她好好安葬吧。”
“年后我就要循着父亲的路,出使外域,扬我国威,保边关百姓安居乐业。”李栀看向他,“希望靥儿在京城能无忧无虑,夫妻和睦,儿女绕膝,我李家最宝贝的大娘子,这次真的要全权托付与你了。”
“兄长放心,我定爱她,护她,敬她,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
“好,拜托了。”.
飘飘洒洒的小雪下了一天,给京城铺上一层棉絮,尚辰牵马出大理寺,准备回家。
门口有人勒马而立,是沈羽。
见他出来,沈羽策马向前,招呼道:“尚寺卿。”
“有事?”并不友好的口吻。
“明日封印,来年我便不在京城,特来告个别。”
尚辰冷冷打量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绕过他向前:“我要回家了。”
沈羽无奈,追上他开口道:“你还真是能忍,从瓮井出来到现在小半年,当真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没有。”
“你不问我还偏就要说,那天在暗室——”
“沈望城!”尚辰勒住马,寒光一闪剑尖直抵他咽喉,通红着双眼,“你住口!”
“看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在家还不知给了李娘子多少委屈受呢。”沈羽毫不在意迎着剑锋,也端肃起来,“暗室里什么事也没发生,她中了毒出现幻觉,把我当成了你,哭着叫你不要娶什么香香,我心下不忍便安慰了几句,之后点了她昏睡穴,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娇娘子,一直睡到你来救她都没有醒。”
尚辰皱起眉愣怔在那里,好像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很讨厌你没错,想拆散你们也没错,毕竟尚寺卿当年那手段也不光彩,但我不是你,不会趁人之危,你误会我倒是无所谓,可李娘子不能无端端被你冤枉。”
沈羽一口气说完,格挡开他的扶光剑,控着缰绳后退几步,抱拳:“告辞!”
尚辰在雪里呆了很久,知道天彻底黑透,才茫茫然往家去。
李靥见他过了时辰还未回来,只当他公务繁忙,看两个孩子吃过饭后便撑了伞在门口等,见他身影遥遥出现就小跑着迎上来,谁知刚跑到近前这男人就开始发疯,突然从马背上跳下来,抱起她原地转了好几圈。
她被吓得小声惊叫,一手攥紧差点被甩飞的油纸伞,另一手搂住他脖子,嗔怪道:“干嘛呀?街上还有人呢。”
尚辰此刻有种卸掉心事的轻松,又或者是隐忍后的豁然,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又或者他什么也没想,只是想抱抱他的小姑娘。
他将怀里的人向上掂几下抱紧,抬头笑得眉目俊朗:“靥儿来接我?”
“是哦,看看夫君回来没有。”李靥给他拍打着头上肩上的雪,揪起眉头心疼,“雪又不大,怎的落了这么厚?冷不冷呀?”
他摇头,只一味的笑,看起来有点傻气。
李靥也笑,歪着头看他:“我今天整理书房,发现两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件呢,是七年前重阳节那日集市上与你买给我的小香囊相配的大香囊,我说第二日再去买怎么没有了呢,原来是被你买走藏起来了。”她笑望着红了耳朵的夫君,拉长声音,“第二件嘛——是一首诗,看落款是夫君得中探花那年写的。”
“一见卿卿念卿卿,心有卿卿不敢惊,清酒一壶共月色,醉也卿卿,梦也卿卿。”
小姑娘摇头晃脑背着,嘴要咧到耳朵根,整个人前前后后的摇晃,“怪不得司空宫主有时喊我卿卿呢,你快说这是不是我?写的是不是我?”
寺卿大人竟破天荒害羞起来,别过头:“别晃,当心摔了。”
“那究竟是不是我嘛?”
“……是。”
“什么?听不清哦。”她俯下身子凑近,学他平日里强势的样子与之额头相抵,压低声音模仿他的声线,“乖,再讲一遍。”
有冷冷的风吹过,夹杂着细雪,尚辰腾出一只手,跟小姑娘一起握住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油纸伞,两枚同心环戒指在夜色灯火中有细微光亮。
红梅迎春图案的油纸伞转个方向,风雪便被隔绝开,他偏头,轻轻吻上还在傻乎乎盯着他的小姑娘,笑意温柔。
“此生遇卿卿,无人进吾心。”
(全文完)
***
后记——
李栀篇:
我一直是爹娘唯一的孩子,直到八岁那年突然多了个妹妹。
我叫李栀,她叫李靥,爹爹说是枝繁叶茂的意思。
阿娘说妹妹是她生的,骗人,没有怀胎十月,怎可能生下婴儿,不过欺负我小不懂罢了,但我懂我也不说,一是怕爹爹知道我偷看了他的藏书后挨揍,二是妹妹实在可爱,粉妆玉琢一个小人儿,咧嘴一笑,我们全家人的心都化了。
妹妹跟我性格不太像,她活泼外向,爱动不爱静,她天生还是带了云岭国女子的特质,勇敢无畏,会很直白的表达自己的感情,她露着小豁牙说靥儿喜欢哥哥,喜欢爹娘,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可是我们没有永远在一起,在我十二岁的时候,爹娘因为意外去世了,我也因此大病一场,差点随爹娘而去,是妹妹抱着我一直哭,哭了三天三夜,生生把我哭醒。
从那之后我们就相依为命,我担起长兄如父的责任,她担起家里所有内事,就这样年复一年,她嫁了人,我也成了亲,日子平淡且安详,直到我那做大理寺卿的妹夫来找,问我靥儿究竟是不是李家女儿。
怎么不是呢?她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婴儿时就来到我家,在阿娘怀里撒娇,骑在爹爹肩膀上看灯,学会爬树后摘的第一个果子就献宝一样给了我,她自然是李家的女儿。
孙嫲嫲,靥儿的乳娘,她来找我,说当年爹娘是因为她才出了意外,我大病一场也是她下的毒,不过因为妹妹实在太伤心了,她不忍,便收了手。
我妹李靥是云岭国女王的长女,云岭国长公主云璃,孙嫲嫲则是为保护长公主隐姓埋名二十几年的云岭国第一影卫。
***
孙嫲嫲篇:
我是云岭国第一影卫,无名无姓,为保卫皇家血脉而生。
二十岁那年云岭国政变,首辅夺了政权,他杀光云姓所有男子,将先皇唯一的女儿云敏献给了□□皇帝,公主生死未卜,我们影卫也所剩无几,躲在一个破旧茅屋里,等待机会匡复云氏。
我接到一个很重要的任务,跟在公主刚出生的女儿云璃身边,保护她,直到她长大。
于是我杀了一个刚生产完的女子,用她的名字进入鸿胪寺丞李德翰府邸,成了云璃小公主的乳娘,大家喊我孙嫲嫲。
我没有孩子,乳汁是用药催出来的,我对小公主也没什么感情,我们影卫没有感情。
再后来李家一家人回了中原,小公主四岁那年,李氏夫妇知晓了我的身份,他们约我去山上一叙,我当时有些着急,怕他们以为我是细作,又怕他们派人抓我,争执间李夫人脚下一滑摔下山崖,李寺丞慌乱之际紧紧抱住她,夫妻俩双双殒命。
我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哥哥李栀也杀了,带着小公主换个地方生活,于是我给他下了药,但他很坚强,昏迷三天三夜后居然醒过来了,小公主几次哭晕过去都不许别人碰哥哥,我见她实在伤心只好做罢,但李栀也从此落下了病根,孱弱不堪。
云岭国那边十几年杳无音信,我也安心呆在李家,看着兄妹俩一天天长大,从未敢忘自己使命。
就是豁出性命,也要保护公主平安长大。
小公主长得可真好,人漂亮又聪明,性格也好,她有了未婚夫,但后来又退亲了,嫁给了一直喜欢他的义兄,云岭国那边也有消息传来,云氏复辟,公主成了云岭国自古以来第一位女王。
很快公主的二女儿云灵公主就来到京城,我们私下见了一面,她跟云璃公主长得很像,现在隐姓埋名潜伏在太傅府,身份是太子太傅的远房甥女。
女王野心很大,她要拓疆。
再后来云灵公主失败了,驸马——也就是姑爷,亲手抓了她,我怕她当众说出什么不利的话,便找了姑爷坦白,之后又去见了李栀,承认了当年的事。
他们都说会保护我的小公主,那我就放心了,虽然李栀原谅了我,可我再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
我去辞行,随便扯了个家里人要接我回去养老的理由,傻公主就信了,抱着我哭了几场,纵使万般不舍还是放行,抹着眼泪将自己大半的积蓄全给了我,生怕我受苦。
我把那些银票分成两份,悄悄塞进云起小郎君跟云舒小娘子的存钱罐里,一人一马走了大半月,终于到了我自小生长的东望河畔。
东望河的水还是那么凉,我沉入河底,透过粼粼水面最后看一眼月亮,是家乡的月亮。
我是云岭国第一影卫,无名无姓,为保卫皇家血脉而生。
东望河神在上,吾以吾命为祭,祈愿我的小公主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
香香篇:
我叫云灵,是云岭国的公主,我母亲云敏是云岭国自古以来第一位女王,我还有个姐姐,叫云璃。
人人都夸我继承了母亲至少八分美貌,但母亲说姐姐更美,她每次聊起都会落泪,女王威严减掉大半,更像一位思念成疾的普通妇人,她说苦命的云璃,生于她颠沛流离之时,生下来便与亲娘骨肉分离。
十二岁那年我做了个梦,我梦到一年后姐姐的影卫来找母亲,说收养姐姐的一家人全死了,希望母亲能接她回来。
母亲很高兴,派了我去,但我赶到京城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姐姐嫁人了,嫁给一户姓赵的,不就便去世了,被她丈夫一家害死,我很生气,要去灭赵家满门,可还没等到我动手,赵家全家就都下了大狱。
抓他们的是大理寺卿,姐姐的义兄,他给姐姐报了仇,在郊外一座山上修了好漂亮的坟墓,他好像很喜欢姐姐吧,只要不忙都会去姐姐坟前,给她摘花,摘果子,送好吃的点心,漂亮的首饰,会跟她聊天,有时候也会偷偷地掉眼泪。
他很好看,比母后宫里那些美男子都好看,但总是冷冰冰的,只有对着姐姐的墓碑才会轻轻地笑,笑起来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温柔又安静。
我时常跟踪他,慢慢地就有点喜欢他,我想他应该也会喜欢我,因为影卫说我跟姐姐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我们云岭国的女子向来直爽,喜欢便会大胆表白,我直接拦住他表明了身份,他很震惊,但也没多说什么,冷淡又礼貌地称呼我公主陛下。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他一直孤身一人,我表白过很多很多次,在很多场合,在很多时间,可就连大祭司的占卜都不管用,因为他每次都会摇头拒绝,说我此生只爱靥儿一人。
靥儿是指我的姐姐云璃公主,她在这里的名字叫李靥,靥儿是乳名。
我就没有乳名,连云灵这个名字都起得很随意,那时三月天,满城都是花香,我说我也起个小名,你以后叫我香香好不好?
他说公主陛下,尚某没有称呼女子闺名的习惯。
再后来母后召我回国,临行前我将云岭国的国宝溯铃给了他。
据说溯铃可以感受到人的思念,甚至可以起死回生,时光逆转,遗憾过往溯风而来。
我说你既然如此执着,就将姐姐召唤回来,时光逆转,了此生遗憾。
***
溯铃•溯灵
明佑三年夏,李氏长女李靥殁,乃强行堕胎所致,其夫赵南叙与赵母堂上皆称其不贞,故判赵母杖二十,赵南叙及其平妻温若蕊无罪。
判罚结果交由三司复审,被大理寺卿尚辰当场驳回,且将案件收入大理寺亲自办理,终查出温若蕊先是指使下人用秘药抹去落红,污蔑李氏不贞,又蓄意制造事端,买通道士借除祟之名栽赃李氏腹中胎儿,此期间赵氏母子偏听轻信,是以酿成悲剧。
明佑六年秋,温若蕊被处绞刑,赵南叙母子皆杖六十,赵母于杖刑三日后伤重而亡,而赵南叙则气急攻心,自此缠绵病榻再难为官。
城外金樱山,银杏树叶遍地翻黄,风景绝美处有一座精巧的汉白玉墓碑茕茕而立,上书《李氏长女李靥之墓》。
墓前,大理寺卿尚辰席地而坐,正在一堆银杏叶中仔细翻捡。
他面容有些憔悴,阳光照在眉梢,有种淡漠的疏离感。
“这片不错,做书签你一定喜欢。”他捡出一片,轻轻放在墓前,清冷的声音温柔至极,像在与爱人细声呢喃,“祥禾斋的桂花糕又上架了,今日一早去排队,赶了这初秋第一炉,靥儿尝尝看,若好吃的话,记得来梦里告诉我啊……”
他将一盒精美的点心供上,骨节修长的手抚过墓碑,低垂的眸子有些许湿意:“司空说我不能再吃安神药了,可不吃总是睡不踏实,是不是因为我睡得不好,你便不来梦里看我了?”
“最近有件奇怪的事,云岭国的云灵公主找到我,说你是她的亲姐姐,是云岭国长公主云璃,李氏已无人,我找不到人验证,姑且半信半疑,但他们说云灵公主与你很像,我却是半分也看不出。”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铃铛,“这是公主给的,叫做溯铃,据说可以感受到人的思念。”
“靥儿,我很想你……”
秋风乍起,溯铃在银杏枝头摇曳,清脆空灵响彻山谷,忽而有风自云岭方向来,逆转时光,落在景元九年东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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