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关于宁晚蓁搬过来这件事, 许清衍没有拒绝。
或许这就是他们反抗老爷子的第一步。
只要老爷子没开口,他们依然会为宁氏做事,会在公司忙碌, 但是他们没有再回宁家。
王姨往许清衍这儿送来一些宁晚蓁的东西, 宁晚蓁和许清衍都没跟她打探老爷子的态度,似乎并不关心。
老爷子那边也很安静。
自从宁晚蓁跟他吵了一架跑出去, 他便没有再过问宁晚蓁的事。
他们维持着一种看似相安无事的僵持。
外界没有关于这方面的风言风语, 大概是宁家人的嘴都很严,也可能是有人下过命令, 不允许往外说半句。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温疏雨。
【你爷爷就这样让你搬出来了?】
【他竟然没有反对?】
【还是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温疏雨从宁晚蓁这知道她和许清衍一块出来住的消息,简直震惊掉了下巴。
微信消息一条接一条,一直没停过。
宁晚蓁上下划动手机屏幕,看完温疏雨所有的消息之后, 微微抿唇, 动动手指回复道:【暴风雨没来之前,先好好享受一下这难得的宁静。】
温疏雨发了一个竖大拇指的表情。
之后她问:【那你这算是和他同居了吗?】
同居。
宁晚蓁细细回味这两个字, 这是她从来没想过的词。
她和许清衍的这十年,虽然中间有过一小段时间他们分隔两地,但出国前和回国后, 他们都一直住在一个屋檐底下。
或许那也算是同居?
宁晚蓁给温疏雨回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表情包。
楼上卧室传来开关门的声响, 卧室里面浴室的水流声也停了, 估计是楼上的人已经洗完澡。
宁晚蓁放下手机,从客厅沙发上起来, 踩着楼梯缓慢往上走。
他们在这里住了几天, 重新叫了保洁来打扫过,七七八八的生活用品也购置了一些, 这儿似乎没有刚搬来的那天那样冷清。
浴室的门半开着,里面氤氲的水汽往外疏散了一些,空气中漂浮着丝丝玫瑰甜香。
是沐浴乳的味道。
是宁晚蓁挑的。
吹风机的声音很静,宁晚蓁倚在浴室门边,看着背对着她吹头发的男人。
他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滴着水,上半身浅灰色的T恤肩头因此洇了一圈圈深色水迹。单薄清瘦的肩胛骨随着他拿吹风机的动作,凸显晃动。
真奇怪,工作的时候西装革履不苟言笑,看着像是个成熟沉稳的男人。
可洗完澡,额前头发耷拉下来,又让他看着又像是个没有长大的少年。
镜子上的水雾散了一点,模糊照映出身后的人。
许清衍发觉之后,停了吹风机,回头看向宁晚蓁,见她一动不动看着自己,不免问道:“怎么了?”
“我们现在是在同居吗?”
宁晚蓁直视着许清衍的眼睛,问。
许清衍没有再继续吹头发,放下吹风机,回过身正对着宁晚蓁,反问着:“你觉得?”
宁晚蓁没有明确给出回答。
可他们只需对视一眼,就能知晓彼此答案。
默契有时候真不是个好东西,特别容易让他们心知肚明,让嘴巴省了很多事。
“许清衍,你会不会后悔?”
宁晚蓁想起温疏雨说的“暴风雨前的宁静”,其实她一直都明白,爷爷不会这么容易就放手,现在的平静不过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
“你会担心失去你现在的一切吗?”
许清衍定定看着宁晚蓁,若有所思地开口:“我现在的一切是指什么?”
“指爷爷给你的工作,给你的生活。”宁晚蓁重复地问,“你会不会担心失去这一切?”
许清衍沉默须臾,薄薄的眼皮微垂着。
“不会。”他回答。
“既然你不怕失去,以前为什么还那么听爷爷的话——”
“我更听你的话。”
宁晚蓁顿了一下,见许清衍靠近过来,她喜欢的玫瑰甜香裹挟着他的气息翻涌在她鼻尖。
他的脸在眼前放大,细碎刘海半遮着眉毛,发尾湿漉。
“比起我,你可能失去的更多。”许清衍语调平静,凝视着宁晚蓁的眼睛,用她的问题问她:“你会不会担心失去现在的一切?”
回答许清衍的是宁晚蓁仰起脖子轻轻落在他唇上的吻。
唇瓣贴了一瞬,分开。
她用细白的手臂搂住他脖颈,让他稍微弯身,与自己的高度平齐。
“我不会。”宁晚蓁呼吸微颤,声音却坚定。
许清衍垂着眼注视着她,又问一遍:“不后悔?”
“不后悔。”
许清衍眼底有光颤动,心内情绪翻涌几分,随后揽住宁晚蓁的腰,将她拥紧。
“以后就算你后悔,我也不会放手。”
宁晚蓁不明白许清衍的意思,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刚想推开他发脾气,却感受到他胸腔内坚实跳动的心脏。
她忽然跟着失去力气,陷进这个看似强硬的拥抱里。
有一瞬间,她很想问他,你爱我吗?
可下一瞬间,她又不想将这句话问出口。
爱这个字,用嘴巴说出来会显得庸俗。
她怕庸俗,又怕得不到庸俗。
说到底,她也是个胆小的俗人,无法免俗。
一周后。
春季的尾声,雨水又开始淅淅沥沥。
雨天阴郁压抑,不好的消息通常都会在这时候传来。
许清衍接到孤儿院那边的消息,曾经收养他的院长肺癌晚期,已经放弃治疗。
她不想生命最后的日子在医院度过,便回到了孤儿院,想趁着最后一点时间见一见曾经从她这里离开的孩子们。
被宁老爷子接走的这些年,许清衍并没有跟院长断了联系。
父母离世之后他受够了亲戚朋友们的冷漠,直到碰见院长才感受到了一丝丝人心的温暖,他对她一直很感恩。
每年他会抽空回去探望,会给那里的小孩送去衣物和食物,每一次,年过半百的院长都会亲切地喊他“阿衍”,会说他又长高了,都快不认得了。
许清衍在雨天的车内坐了很久,想着过去的事,表情沉峻。
车外雨声充斥耳边,车内的安静像齿轮咔哧咔哧地有节奏般缓慢转动,一声又一声,冗长又清晰。
他花了几分钟消化完这个消息,之后给国外的虚拟号打去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也是刚知道这个消息,情绪不佳。
彼此相互沉默一段时候后,对方说:“我买最近的机票回来。”
许清衍滚动喉结,很轻地应了一声:“嗯。”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通话界面的通话时间在不断跳动,变化的数字像是给对方的一种无声陪伴。
彼此安慰,相互难过。
电话挂断之后,许清衍望着车前玻璃,细密雨丝之间出现一个人影,他收拾情绪,打开车门下车。
宁晚蓁与温疏雨约了午餐,刚结束。
许清衍来接她,她躲到许清衍的伞下,两人一起回到车上。
雨天很烦人,宁晚蓁坐在副驾上,不高兴地抿着唇,用纸巾擦拭着衣袖沾染上的雨水。
擦着擦着,她忽然发觉车内莫名的低气压,于是抬头,看向一旁没有发动车子的许清衍,问:“怎么不走?”
许清衍侧眸与宁晚蓁对上视线,声音略沉:“我需要离开几天。”
宁晚蓁疑惑着:“去哪?”
许清衍没回答,宁晚蓁像是察觉到什么,略紧张地问:“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许清衍伸手用指尖碰了碰宁晚蓁紧紧蹙起的眉毛,抚平之后,才缓慢地说:“杨院长快不行了。”
宁晚蓁呼吸微滞,眼睛轻眨,已经能从许清衍平静的表情之下感受到他心内的难过。
她知道的,许清衍口中的杨院长就是他曾经待过的那家孤儿院的院长,许清衍每年都会回去探望她。
那位院长在他心里很重要,像亲人。
“她怎么了?”
“癌症晚期。”
“你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嗯。”
明白过后,宁晚蓁点着头,没有再多问什么,只说:“那你去吧。”
许清衍却看了她许久,问她:“不问我要去多久?”
“你现在是以下属的身份向我请假吗?如果是,那就告诉我要去多久,要请多少天假。”宁晚蓁不悦地拨开许清衍覆在自己脸侧的手,“如果不是,就不需要告诉我,你处理完了自然会回来。”
许清衍用被宁晚蓁拨开的手重新握住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手背,像是一种承诺。
“我会尽快回来。”
宁晚蓁敏锐觉察出什么:“你在担心什么?”
许清衍低着眸看她:“担心你。”
宁晚蓁却笑了。
“地球没了你不会不转,你不用担心我。”
许清衍不知在想什么,低低“嗯”了一声。
见他这样,宁晚蓁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不擅长安慰人。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应该安慰他,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了很久,然后说:“许清衍,生死有命,不要难过。”
这样的安慰有些许笨拙,说出口的瞬间宁晚蓁就后悔了,可许清衍却轻轻笑了。
他看着她问:“在安慰我?”
“……”宁晚蓁脸上有些挂不住,别扭地别开头,“不许笑——”
许清衍伸手将她的头扳回来,两人距离近了一些,鼻尖气息撞在一块。
宁晚蓁躲不开许清衍直视的眼神,便放弃,垂着眼睫承认:“对,在安慰你。”
稍一停顿之后,她柔声说:“别难过,你还有我。”
第22章
许清衍简单处理了一下手头的工作, 与宁晚蓁告别,驱车赶去距离西城市中心四小时的孤儿院。
这场雨下了一整夜,独自留在别墅里的宁晚蓁几乎一夜未眠。
凌晨时候她收到许清衍的信息, 他说他到了。
即便是安心下来, 她还是睡不着。
大概是雨声太吵了吧,劈里啪啦, 到第二天天亮仍是没有停歇。
宁晚蓁按时出门, 原本预备自己开车去公司,打开门, 看到一早就等候在门口的宁家司机。
司机老罗撑着雨伞,站在车边,冲宁晚蓁恭敬地打招呼:“小姐。”
宁晚蓁许久没回宁家,自然也许久没见到司机,稍微愣滞过后, 点了一下头。
她在司机的护送之中坐进车内, 等司机上了车,她问:“谁让你过来的?”
“阿衍说他这些天不在, 让我过来接送您出行。”
原来是许清衍。
宁晚蓁心内松一口气,她还以为是爷爷,以为许清衍前脚刚走, 爷爷就按耐不住了。
“爷爷最近怎么样?”
“董事长挺好的。”
这样最好。
宁晚蓁没有再询问爷爷的近况, 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心思却杂乱,没来由的不安。
她睁开眼, 侧眸望着车窗外模糊的雨幕, 心内牵挂着城市另一端的许清衍。
不知道他是否已经见到杨院长,不知道他现在心情怎样。
手指不自觉划动手机屏幕, 在聊天界面上停留许久,最后还是选择锁屏。
明明分开十二小时都没到,宁晚蓁却感觉已经过去一万年。
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她好像有点太依赖他。
宁晚蓁轻呼一口气,整理心情,预备以最好的状态回公司。
十多分钟后。
宁氏集团25层。
秘书赶在宁晚蓁的步伐之前,替她推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之后便毕恭毕敬地回去秘书室工作。
宁晚蓁却在门口多停留了片刻,脚步顿足,神色微定。
董事长办公室里面,已经有人在等候。
瘦骨嶙峋的老人拄着拐杖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头发花白,似在巡视四周。
听闻声响,他缓缓回头,眼色森然,目光如勾。
宁晚蓁与老爷子对视一番,踩着镇定的步伐走进来。
些许日子未见的爷孙俩,面对着面,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小小的僵持过后,老爷子先结束了这番对峙。
他哼一声,道:“这么多天都不回家,我不来,你是不是就不打算见我了?”
宁晚蓁没答话,她猜准老爷子是特意挑今天过来,便绷着表情,态度并不算好。
老爷子见她这样,话锋一转,服软似的说:“行了,你还打算跟爷爷生多久的气。你和阿衍的事,我暂时不管,结婚也不逼你。我给你充足的时间好好想清楚。”
做好心理准备打持久仗的宁晚蓁以为自己听错,怔滞过后,十分错愕地望着老爷子。
“你是我唯一的孙女,我能拿你怎么办。脾气闹够了,就回家来。不管你和阿衍现在是什么关系,孤男寡女住在一块传出去终归是不好听。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你的房间,今晚就回来。”
老爷子的话听着像命令,又带了几分关心:“我知道阿衍这几天不在,你一个人住外面不安全,我不放心。”
宁晚蓁的反应有些迟缓,老爷子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让她实在措手不及。
“爷爷——”
“好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今天过来这一趟,并不是因为这个。”
老爷子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他今日要与宁晚蓁谈的正事。
“宁氏现在有多少活期资金,你应该清楚。你留下一部分足够周转的,其余转到你三叔账上。”
宁晚蓁还没从上一件事重缓过神,老爷子的这个要求又让她震惊几分。
“爷爷,你要做什么?”
“这不用你管。你只管照做就行。”
宁晚蓁摇着头,拒绝:“不行,公司本身的周转资金就不充足。”
老爷子瞬间皱起眉头,一改刚才好言相说的态度。
“你现在就按我说的办,你三叔现在需要这笔钱。你应该知道我还没有全部放权,完全可以不借你的手去安排。我这样做,是为了不让公司的人对你有所非议,免得他们说你没有实权。”
“爷爷,我做不到。三叔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钱,他如果真的需要,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刚才老爷子那一番糖衣炮弹并没让宁晚蓁冲昏头脑,此刻她很清醒,非常坚决地对他说“不”。
宁晚蓁不明白三叔怎么会需要老爷子出马筹集资金,按理说,三叔每年的分红并不少,完全可以富裕度日。
老爷子板起一张脸,握着拐杖不高兴地敲了两下大理石地面:“我现在不是在跟你商量,是在命令。”
宁晚蓁心内有疑问,面上没表现出来,权宜之后,说:“你没有在跟我商量,但是我需要跟别人商量,这不是什么小事。”
“你要跟谁商量?阿衍?”老爷子冷笑一声,提点着宁晚蓁:“看来你是太把他当回事,他不在你就做不了决定?晚蓁,你想想清楚,到底谁坐在董事长这个位置谁是助理。”
说完之后,他又缓了一点态度,却是实实在在地给宁晚蓁压力。
“行,你商量。我就坐在会客室里等。”
许清衍接到宁晚蓁的电话是在极其寂静的早晨。
与宁氏所处的市中心不同,孤儿院地处偏僻,四面环山,没有钢铁森林的喧闹和快节奏,只有雨水冲刷下的清净。
院内的孩子,大大小小的,都去了附近学校上课。
空闲下来的志愿者阿姨在打扫卫生,给孩子们整理床铺,收拾衣物。
杨院长住在院后的小楼里,她终身未婚,也没有个一儿半女,现在照顾她的是她当年第一个收养进院的孩子。
按年龄,算是阿姨这一辈,许清衍一直喊她梁阿姨。
昨晚许清衍连夜过来,见过杨院长,陪了她许久。
梁阿姨在隔壁收拾出一个小房间,让他去睡,他并没有过去,而是守在杨院长的床边,直到天亮,手机震动。
看到是宁晚蓁来电,许清衍没有片刻怠慢,怕吵醒正在睡觉的杨院长,他极其轻声地起身离开。
走到二楼过道上,才接起电话。
细密的雨水被风携卷着涌进二楼的露天过道,许清衍靠在栏杆一侧,掉了些许墙皮的斑驳柱子为他遮挡了部分雨水。
他问电话那头的人:“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我三叔出了什么事?”
宁晚蓁从来不拐弯抹角,直接问出自己心里最疑惑的事,并将刚才爷爷让她做的事说了一遍。
“我很奇怪,三叔到底怎么了,爷爷为什么不惜动用公司的资金去帮他。”
许清衍半阖着眼,目光尽头是楼前被风雨吹拂的香樟树,枝叶摇晃,摇摇欲坠。
“你三叔确实出了一点事。”
一夜未眠,他的嗓音比平时沉哑许多,说的话却慢条斯理,“前段时间他在国外炒期货,亏了不少。”
宁晚蓁一直不知道这件事,惊讶之余,豁然开朗。
“所以他之前会帮我劝董事会那群人卖掉城中那块地皮,他其实是想要资金去炒期货——可是他怎么会亏这么多,察觉到有风险就应该收手了吧?”
面对宁晚蓁的疑问,许清衍知道答案,但是没有说,他只说:“人总归是贪心的,亏了就想赚回来,最后越亏越多,很正常。”
“那爷爷要我做的事,我应该做吗?”
“你在打电话给我之前,其实已经有自己的答案了。”
许清衍循循善诱着,极其平静,“你觉得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别人的意见不重要,你才是那个最清楚宁氏现况的人。”
是的,在打电话给许清衍之前,宁晚蓁心里是有自己的答案的。
她不过是想确认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如果爷爷真的是想给三叔弥补亏损,那这将会是一个无底洞,宁氏会被掏空。
宁晚蓁心定下几分:“好,我知道了。”
这通电话似乎要这样公事公办地结束了,两人却都没有第一时间挂断。
彼此轻浅的呼吸透过电流响在耳畔,好似对方此时此刻就在自己身旁。
过了一小会之后,宁晚蓁轻声问:“你还好吗?”
“嗯,还好。”许清衍稍微停顿,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之中,说:“有点想你。”
这几个字一出,电话那头的人忽然噤了声。
而后便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宁晚蓁挂断了电话。
宁晚蓁有被许清衍说的那句“有点想你”惊到,不知作何反应,下意识就把电话挂了。
许清衍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她第一次听他这样说,猝不及防红了耳朵。
心脏很不听话的乱跳,扑通扑通的,完全不受控制。
而许清衍这边,似乎是猜到宁晚蓁此刻的反应,眼底浮上笑意,又很快散去。
一切都在按他的计划进行,宁丰晟破产,宁老爷子出手,不管宁晚蓁做什么样的决定,宁丰晟都保不住。
宁氏也会保不住。
他并不想这样做,他原本的目标只有宁丰晟,可是宁老爷子非要逼宁晚蓁跟他人联姻——
宁氏没了,联姻的资本也便没了。
许清衍想着,快了,他很快就能将宁晚蓁拯救出困着她的牢笼。
雨很大,雨幕之中出现一个黑色修长的身影,缓慢地朝许清衍所在的小楼移动。
许清衍察觉到他,目光静静跟随着他移动。
他没撑伞,只着了一件黑色连帽衫,帽子戴在头上,被雨淋得浑身湿漉。
走到一半时,他忽然停下,似有所感地抬头。
两人的视线,便隔着雨雾,在半空对上。
遥遥相望。
第23章
少年偏白的脸从湿透的黑色兜帽之中露出, 睫根漆黑,浸了雨雾的眸子漆黑没有生气,散发着一种散淡的冷漠。
他和许清衍是有一些相像的, 他更像是年少模样的许清衍。
年龄也比许清衍小了几岁。
“小深回来了?”
梁阿姨见到叶深突然回来的, 又惊又喜,连忙将浑身湿淋淋的少年领进小楼, 嘴上不停念叨:“怎么也不撑把伞, 待会院长见到你这个模样可不得心疼死,快去换件衣服。”
“好些时间没见, 你好像长高了不少,但是怎么看起来瘦了不少……”
“唉,国外的食物不养人,待会阿姨给你做几道你喜欢吃的菜。”
……
随着梁阿姨一声声的絮叨,叶深随她走上楼, 与二楼过道站着的许清衍对上视线。
“阿衍, 小深回来了,你们肯定也好久没见了吧?”
梁阿姨很开心这两个孩子又重新回到这里, 急忙去跟杨院长说叶深回来的这个好消息。
许清衍则和叶深隔着一小段距离相对而站,他看着叶深,少年初长成, 身形单薄, 确如梁阿姨所说, 长大了,瘦了。
“去换件衣服。”
叶深从来不喊许清衍一声哥哥, 但会听许清衍的话。
他没有言语, 拎着一个小行李袋,转身走向一旁的房间。
许清衍依然站在二楼过道上, 静看栏杆前不停落下的雨滴。
没几分钟,叶深换了干净的衣服出来,先去旁边看望杨院长。
等再出来,已经是二十多分钟后。
老旧的二层小楼浸润在这春日尾声的细雨里,少年走到许清衍身旁,气息很静,与他站在一块,安静看雨。
许清衍轻轻侧目,看了叶深一会,而后收回眼神,重新看向模糊雨幕。
时光仿佛倒回到许清衍刚到这里的时候。
也是这样下不完的雨,不适应环境的他总一个人待在角落,情愿跟雨水作伴,也不愿去跟其他孩子玩。
后来,他身边多了一个人陪他看雨。
当时许清衍十岁,而叶深还只是个二岁多的小孩,刚学会走路,没学会说话。
由于过于安静内向,院长甚至带他跑过好几家医院,担心他得了自闭症。庆幸的是,诊断证明他不是自闭症。
这个总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小孩,不喜欢跟小朋友一起玩,但很奇怪,在许清衍过来之后,就很喜欢跟着许清衍。
两个一大一小的人总安安静静待在他们自己的角落里,奇妙又和谐。
许清衍像是看着叶深长大,看他从一个小婴童一点一点的长成如今的少年模样。
他记得去年将叶深送去国外读书的时候,叶深才刚过完十八岁生日。
雨声略显嘈杂,在这嘈杂之中,叶深先开口,说了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
但是他是问句:
“你那边是不是要结束了?”
“嗯。”
许清衍的手臂搁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雨水浸湿他的衣袖,他仿佛没有察觉一般,微阖着眼,不知在看什么。
他应着:“可以收尾了。”
“结束之后,还会按原计划出国么?”
闻言,许清衍眸色定了片刻,漆黑双眸蕴着琢磨不透的光。
一开始他是这么打算的,等结束宁家这边的事,就离开西城。但是现在——
叶深侧头望着许清衍,从他眼底看出一丝犹豫,不免勾起唇角,早有所料地笑了一笑。
“我就知道。”叶深说,“你一开始说等合适的时机,后来又提早动手,能让你改变主意的应该只有那个人。”
叶深其实是不大喜欢宁晚蓁的,一个娇气任性的大小姐,总欺负使唤许清衍,他面上不喊许清衍哥哥但实际上最喜欢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
年纪还小的时候,他总为许清衍抱不平。
后来慢慢的他就发现,他这个被欺负的哥哥好像是心甘情愿听那位大小姐的话。
那会儿懵懂稚嫩,不明白许清衍是为什么。
等长大一点,到了青春期,叶深就明白了,那就是所谓的喜欢。
喜欢不是什么好东西,感情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深一直觉得,许清衍被感情这东西绊得太深了。
“是不是应该礼貌一点?”许清衍眉头微蹙,以哥哥的身份教育叶深,“不要称呼她为‘那个人’。”
叶深撇撇嘴,轻哼一声:“她是你的宝,又不是我的。”
“看来你在国外这一年什么都没学到。”
“学了,怎么没学。一边上课,一边替你盯人,还替你打了一场漂亮的仗。”
叶深在这方面有天赋,对数字敏感,又天生无畏,十几岁的时候为了给院长减轻投资压力,拿着仅有的一点零花钱去炒股。
他靠炒股赚了一大笔,但是因为未成年,用的是许清衍的账户,炒股的事自然而然被许清衍发现。
许清衍没有责怪他,甚至不想埋没他这方面的能力,特意将他送去国外读书。
但是这小孩,知识学了,能力强了,脾气也见长了。
“我去陪院长。”
叶深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杨院长,他想回杨院长那里多陪伴一会,走了几步,又回头。
“哥哥。”他可算是喊许清衍一声哥哥了,但说的话倒不是什么好话。
“你有没有听说过,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
许清衍黑沉的眼底静得没有波澜,听着眼前少年嚣张笃定地说:“她一定会害死你。”
在叶深走后,许清衍才滚动喉结,很轻地笑了一声。
这小孩,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喜欢宁晚蓁啊。
宁氏这边。
宁晚蓁再一次拒绝了宁老爷子的要求。
宁老爷子听完之后,立刻从会客沙发上起身,枯瘦的右手紧握住拐杖,手背凸显的青筋触目惊心。
“这就是你商量的结果?!”
宁晚蓁冷静面对几乎暴怒的爷爷,回答道:“是我考虑的结果,跟他人无关。”
“跟他人无关?”宁老爷子显然不相信,铁青着脸,“你三叔是你的亲人,别人可以袖手旁观,但你不能。你今天必须把事情给我办了!”
“爷爷,你明知道三叔是怎么回事,这根本是无底洞,你要赔上整个公司吗?”
“公司是我的,你现在的位置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没资格说这些话。”
宁晚蓁定了几秒,感到一股力不从心的无语。她笑了起来:“你以为你给的这些我想要的?既然你这么疼三叔,那为什么不把公司交给他,反而交给我。是因为我年纪小,更好被你掌控吗?”
宁老爷子仿佛被戳中软肋,忽然绷着脸闭紧嘴巴,不回应宁晚蓁的话。
宁晚蓁慢慢收敛笑意,态度坚决:“爷爷,既然现在你把公司交给我,我有权力拒绝你的要求。你当然可以直接越过我去办你要办的事,我阻止不了。反正我这边,是不同意。”
“好,看来我不该来跟你商量。”
“爷爷,你不是在跟我商量。”
老爷子冷笑一声,心中已然有了自己的决定。
“晚蓁,你做的很好,阿衍这些年把你教的很好。”他将这事迁怒到许清衍身上,“但是你太听他的话了,这不是什么好事。”
宁晚蓁瞬间警觉起来,预感到爷爷接下去要说什么。
果然,她听到老爷子冷声无情地说:“他不能再留在你身边。”
一个多小时前,他还在说不干涉他们的事,现在却又收回那些话——
宁晚蓁着实觉得可笑,心底又蕴着无名火,紧紧盯着老爷子问:“你想做什么,让他走?赶他离开公司?”
“是又怎么样,怎么,你这次也要跟着他一起走?”老爷子用极其不屑的口吻说,“你可以走,我不会拦着你。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爱情,你去追求你的爱情,尽管去。反正你抛弃一切跟随他,最后肯定会被他抛弃。”
爷孙俩的对话到此结束,不欢而散。
宁晚蓁独自留在会客室里,满腹怒气和委屈,眼圈都被气红。
她知道自己爷爷是个感情淡漠的人,他年轻时候就杀伐决断,否则不可能白手起家还在业界打响名号。他那么无情,那么不看重感情,却偏偏疼爱小儿子。
这样看起来他好像又不是完全没有感情,也会有恻隐之心。
宁晚蓁忍住情绪,紧抿嘴唇。
她是不会认输的。
许清衍是她的人,谁都没办法把他赶走。
今天的雨不知为何突然大了起来,雨水落在高层玻璃上,断裂成蜿蜒水流。
距离电梯几步之遥,宁老爷子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站在宁氏集团走廊的落地玻璃窗前,望着外面突然瓢泼的大雨,面色沉峻。
老管家已经安排好回去的车,前来迎接老爷子。
他停在老爷子身后,恭敬询问道:“董事长,车已经准备好,现在直接回家吗?”
老爷子却闭而不言,眼神定定。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慢开口。
“阿衍什么时候回来?”
“预计明后天。他只交代下面两天的工作,估计没准备陪杨院长走完最后一程,会先回来公司。”
老爷子若有所思,思虑出什么后,眼皮不自觉收紧两下。
“雨天路滑,雨这么大,山路不好走,意外是常有的事。”
老管家听得滞在原地,好半天才听出老爷子话里的意思,脸上满是诧异:“董事长……”
老爷子冲他摆了一下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决心已定,狠戾的双眸不见一丝迟疑。
他下达命令:“去办吧。”
第24章
傍晚时分, 许清衍接到宁氏秘书室那边的电话,知道了宁老爷子已经越过宁晚蓁将公司大部分的资金汇到了宁丰晟的账户上。
可惜宁丰晟在国外的投资亏损得太厉害,这笔钱填进去, 仍然填不满这个大窟窿。
还是叶深做的太漂亮, 下钩子紧紧勾着宁丰晟,等鱼咬钩就开始收网, 宁丰晟意识到不对想停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许清衍听完电话那头的汇报, 没有任何一丝意外的情绪,他早猜到宁老爷子会这样做。
老爷子这么疼小儿子, 任何事都愿意为小儿子兜底,赔上一个公司又算得了什么。
一切都在许清衍的预料之内,但仍然有能让他心绪有所波动的人。
那个人就是宁晚蓁。
电话挂断之前,许清衍问:“大小姐现在情况怎么样?”
“小宁总早上跟宁董事长吵了一架,中午那会儿公司账户上的钱被转移, 她知道后好像没太大的反应, 但一整个下午一直坐在办公室里,我们都不敢进去打扰。”
“她现在还在公司?”
“没有, 已经走了,刚走没多久。”
“去了哪?”
“这就不清楚了,可能是回家了。”
许清衍没有再说下去, 应了一声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天色已经渐暗, 下不完的雨像解不开的毛线球, 让人陡生糟乱心绪。
半开的房门传来两声轻叩声。
敲门声让房内背光而站地许清衍敛下心内情绪,不紧不慢放下手机, 转身看过去。
叶深懒洋洋地靠在门边上, 收回敲门的手,挑挑眉:“吃饭了。”
“你们先吃, 我跟院长告个别。”
听许清衍这样说,叶深一下站直,少年身板牢牢挡住门外晦暗的光。
他眉头蹙起来,问许清衍:“你现在要走?”
许清衍已经做好决定,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径直走向门口的叶深,停下后说:“我先回去一趟,处理完事情再回来陪院长。”
他们相对而站,哪怕叶深这几年已经拼了命的长大,却始终没有许清衍高。
他低许清衍半个头,面对许清衍时,总像是被许清衍居高临下地看着。
但是说话的语气倒从不会弱:
“现在天黑了,又下雨,你这么着急回去做什么,你那位宁大小姐又没出什么事。”
许清衍很轻地笑了笑:“你就当我放心不下。”
然后他很轻易地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少年,走出这间小房间。
叶深追过去,想说“能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可见许清衍那高挑挺拔、不容改变的背影,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算了。
女人可真麻烦。
真能影响人。
……
杨院长放弃医院的治疗,回来养病之后,可能是因为心情好,气色比用药的时候好了不好,安静坦然的等待着生命的尽头。
这两天她想见的孩子都见到了,倒是没什么遗憾。
听闻许清衍有事要回去一趟,院长没有挽留他,而是半靠在床头,虚弱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气若游丝道:“去吧,不用再特意赶过来,能见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你别因为我而误了你的事。”
许清衍轻轻摇头,对杨院长说:“没有误我的事,我很快会再过来看您。”
许清衍和杨院长告别,两人彼此都不知这是否会是最后一面。
在许清衍即将离开视线时,杨院长喊住他。
“阿衍……”
许清衍回头,看到记忆里年轻温柔的那位院长,病态苍白的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她老了,但是笑得还是那样亲切。
“阿衍,”杨院长说,“院里那么多孩子,我都很放心,唯独小深。小深是我照顾过的孩子中最让我放心不下的,他太聪明太自负,脾气倔,太容易出事情。他跟你关系最好,也最听你的话。我走了之后,你一定要好好看着他,照顾他。”
面对杨院长恳切的交待,许清衍不露半分情绪,微微笑着点头:“您放心,我会的。”
话语落下,他继续离去,盘桓在心底的那种无力和难过,开始无限放大。
他多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的,多希望,这不是杨院长最后留给他的话。
车停在孤儿院门口,许清衍撑伞走到孤儿院门口时,蓦然顿住步伐。
一身黑衣的少年站在门檐底下,戴在脑袋上面的卫衣兜帽露出他桀骜漆黑的双眸,他冲许清衍笑了笑:“走吧,正好想坐坐你的车。”
华悦庭的负二层,地下车库。
温疏雨将车钥匙递给宁晚蓁,满脸的不放心:“你真要去找他啊,都晚上了,不如等到明早,让司机送你去。”
“不想等了。”
宁晚蓁接过温疏雨的车钥匙,按了一下上面按钮,滴滴两声,车灯瞬间亮起。
她跟温疏雨借车,就是不想回宁家,也不想再动用宁家的关系。
爷爷今天的做法让她很寒心,失望到达一定的程度,心就不再有任何起伏。
此时此刻,她只想见到许清衍。
“你现在跟你爷爷闹成这样,估计不好收场了。”温疏雨说,“如果你是恋爱脑说不定还好办一些,直接离家出走私奔,你爷爷哪能管的住你。”
宁晚蓁想想也是,用手指勾了一下落在耳侧的头发,淡色的唇抿着,露出个笑来。
“是挺可惜,没长恋爱脑,责任心倒是很强。”她自嘲着,又隐了笑意,“不过以后,爷爷可能不再需要我这份责任心了。说不定我还能轻松一点。”
这么多年,宁晚蓁一直努力成为爷爷想要的那个继承人,哪怕违背心意,再苦再累,她都没有怨言。
可是她的爷爷从没看到她的努力,只看到她表面的任性。
宁晚蓁不多花时间逗留,温疏雨送别她,小小地叹了一口气,叮嘱她:“路上注意安全。”
宁晚蓁冲她点点头。
两人预备就此告别,车库内开进来一辆车,明亮车灯恰好从她们身上扫过。
随后,这辆被雨淋湿的车突兀地在她们身旁停下。
宁晚蓁停顿片刻,她认识这辆车,在这个地方见到这辆车并不奇怪。
是蒋斯祈的车。
所以她见到下车的蒋斯祈,目光更是平静冷淡。
蒋斯祈下车之后,稍作顿足,之后朝宁晚蓁走近几步,依然是平日那副斯文温和的模样,笑着跟宁晚蓁打招呼:“宁小姐。”
此刻宁晚蓁没心情应付他,没理会他的招呼,从他脸上收回视线就打开车门上车。
汽车引擎发动的瞬间,她摇下车窗对车外的温疏雨说:“我走了,不用担心我。”
温疏雨跟她摆摆手,脸上在笑,眼底却藏着些担忧。
等宁晚蓁开车离去,温疏雨才注意到一旁的蒋斯祈,他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宁晚蓁离去的方向,眸色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然蒋斯祈是温疏雨哥哥的朋友,但他们并不熟,没见过几次也没说过几句话,这会儿只剩下他们两人了,温疏雨便觉得尴尬。
准备悄悄溜走时,蒋斯祈忽然喊住她。
“温小姐,宁小姐要去哪里?”
温疏雨停下来,回头望着蒋斯祈,犹犹豫豫一番后,说:“我觉得……她无论去哪里都不关你的事。她不喜欢你的,而且你也不喜欢她。别因为什么所谓的联姻硬是凑到一块,人生苦短,勉强自己多难受。”
温疏雨说完就跑了,留在原地的蒋斯祈好半天后才抬起眼睫,双眸暗得不见一丝光。
谁说他在勉强自己。
他并没有勉强自己。
蒋斯祈绷紧神色,稍许停顿之后,重新走向自己的车。
开门,上车,利落地追随宁晚蓁而去。
……
雨天,夜晚,马路上车流成线,车尾灯光在夜雨之中闪烁,散发着刺眼的光。
下雨堵车是常事,汽车发生摩擦也是常事。
跨海大桥上面有几辆车碰撞在一块,几名交警正在冒雨处理,还有两名交警在一旁疏导交通。
宁晚蓁的车混在车流之中,行动缓慢,走走停停。
车前玻璃的雨刷富有节奏感地划动,眼前世界一会清晰,一会模糊。
宁晚蓁见堵着这样严实,便放缓心情,用手机给许清衍拨去电话。
第一个电话的等待音结束,通话自动挂断。
她又拨了一次,依然没人接。
而这时候,蒋斯祈的电话打了进来。
宁晚蓁瞥一眼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名字,不想接,直接选择挂断。
走走停停的车流终于有了松动,经过交警疏导,前方道路不再拥堵,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往前开走。
宁晚蓁跟在他们后面,经过车祸碰撞点时,她往外看了一眼,是程度很轻的追尾。
前方道路宽阔起来,宁晚蓁收回视线,往下踩了一点油门。
正当宁晚蓁快要通过这座跨海大桥时,车祸中心点一阵骚乱,其中一个追尾的车主拒不配合交警的酒精测试,挣脱开交警的桎梏就跑回到自己车上,猛踩油门逃跑。
他的车加速往前,将油门踩到最大,车轮在桥上路面打滑,转了两圈之后直接冲撞上前方的几辆车。
宁晚蓁从后视镜里看到后面的情形,直觉不大妙,她甚至都来不及思考,就被拖进了这场无妄之灾——
警笛声响彻夜空,120急救车鸣笛而来,跨海大桥上面的汽车东倒西歪,地面残留下大量的汽车零碎部件。
突如其来的撞击力让宁晚蓁已经不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意识模糊,安全气囊给她带来窒息感,心跳很缓慢,口腔内有很重的血腥味。
眼前一片黑,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得到耳边的嘈乱,穿透耳膜,让她的思想一点一点凝结。
这是一种存留在记忆里的熟悉的感觉,从遥远的过去袭卷而来,那些被遗忘的记忆重新找上宁晚蓁,她恍恍惚惚地,好像从黑暗中看到了爸爸妈妈的脸。
无法拼接的记忆碎片像打碎的玻璃,在宁晚蓁的脑海内闪烁。
爸爸说刹车好像失灵了,妈妈在后座抱紧年幼的她,惊恐地问要怎么办。
他们的车一直在加速,最后直接撞上山体。
那年她五岁,保护她的不是安全气囊,而是她妈妈的身体。
她活了下来,她的父母却死在了那场车祸里。
年幼的她因为创伤后遗症,事后什么都记不起,甚至也记不起爸爸妈妈最后对她说了什么。
当时她太小了,记忆太碎了,时间太久远了,如今能回忆起的就只有这种相似的身体昏沉,意识消退,眼睫无力再眨动。
这时候,姗姗来迟的来电铃声响了起来。
手机早已掉落在车内不知名的角落,碎裂成几条裂缝的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许清衍。
……
宁宅。
宁老爷子孤身坐在书房,空气死一般寂静。他在等待着什么消息,直到老管家在楼下接到电话,匆匆跑上来。
“董事长——”
老爷子表情晦暗不明,嘴角抽动两下,冷着声问:“事情办完了?”
老管家连忙摇头,着急地说:“不是,是小姐出事了!隆成集团的小蒋总刚打电话来通知,小姐在跨海大桥上出了车祸,现在救护人员在那抢救——”
“你说什么?!”
老爷子咻一声站起来,起身太快导致他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他满脸的不可置信,抓住过来扶自己的管家的手臂,面露焦色:“你再说一遍,晚蓁怎么了?”
“小蒋总说现场已经封锁,他在那边也不知道小姐现在情况如何,伤者很多,好多人在抢救,不知道小姐是不是也……”
管家还没说完,宁老爷子就迈着踉跄的脚步往门外走,急得好似是要立刻赶过去。
可是他没走两步,就急火攻心,一头栽到了地上。
第25章
清晨, 雨停。
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病床边堆满各类仪器,吸氧机在不间断工作, 躺在病床上的人眼皮松动, 缓慢睁眼。
脸上的戴着的氧气罩缓缓送来新鲜氧气,除了吸氧的声响, 耳边多了开门声, 再是径直走向自己的脚步声。
宁老爷子刚醒来,视线模糊不清, 等困难侧头,看到病床边站着的人,面色骤变。
那人却一脸平静地看着此刻不能动弹的他,伸手拉过一侧的椅子,在病床边坐了下来。
“你……”
宁老爷子戴着氧气面罩, 脸色苍白又难看, 被许清衍冷然的视线紧盯着,手指不自觉抓紧床单。
“戴着面罩不好说话么, ”许清衍开口,像以前事事照办一般,询问着:“需不需要我帮你取下来?”
老爷子重重呼吸着, 氧气面罩一时覆满白雾。
很快, 氧气面罩被取下。
许清衍重新坐回到病床前的椅子上, 骨节清晰的修长手指拨动着取下来的氧气面罩,再抬眸时候, 漆黑的眸子又冷又沉。
“董事长, 你是不是很疑惑,为什么一醒来就看到我?”
许清衍刻意把每一个字都说得缓慢, 这就像是一把一把刀,凌迟着病床上的宁老爷子,凌迟着他那颗心虚的心脏。
“比起您的小儿子,您还是差了一点点。如法炮制的意外,没有如您所愿,所以现在我能安然无事地出现在您面前。”
老爷子脸色发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失去氧气,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说话的嗓音早已没有先前那般有力。
他听得很清楚许清衍在说什么,眼底的震荡久久没有平复。
“你……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您要跟我装傻吗?”
许清衍唇角微勾,冷漠地笑了一笑,眼神犀利下来。
他说:“可是我已经不想跟您装傻了。”
十几个小时前,许清衍和叶深一同返程,途径蜿蜒山路的时候,他接到老管家的电话。
许清衍在宁家十多年,管家对他多多少少有些感情,实在狠不下心听老爷子的命令。
“我现在好好地坐在这里,您应该很失望。您觉得我有些碍路,就想着制造个意外除掉我,在您的眼里,人命原来就这么不值钱?”
许清衍说话的时候,眼睫轻抬,眸光像尖刀一样钉在老爷子脸上。
“应该是不值钱的,谁的命都不值钱,包括你的儿子儿媳。”
宁老爷子开始挣扎,勉强从病床上支撑起上半身,企图拿出以往的威严来恐吓胡言乱语的许清衍。
“你——你闭嘴!你在乱说些什么!”
许清衍静静看着他,慢条斯理地问:“我是在胡说吗?”
老爷子僵住,许清衍接着说:“原本我一直疑惑为什么您的小儿子会那么狠心,能对亲哥亲嫂下手。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一脉相承。”
被戳中软肋的老爷子的胸脯因呼吸而前后剧烈起伏,终于听明白许清衍到底在说什么。
“你知道?”他几乎不能相信,“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一直都知道。你以为七岁小孩就没有记忆?很可惜,我都记得。我记得我爸去世前发生的每一件事,记得我妈一遍一遍地对我重复我爸是怎么死的,我妈跳楼前留给我的遗书,我几乎倒背如流。”
许清衍扯开这么多年的面具,一字一句,极其平静。
“宁董事长,你最不应该做的事就是把我从孤儿院接走。”
他甚至不再用“您”这个尊称。
“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为你和你的小儿子赎罪?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谁。”
老爷子脸色难看的紧:“你——你一直都知道,你还留在宁家,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想要一个真相。”许清衍是坦白的,他循循善诱着,“我只想跟你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当年,是不是你为了保护你的小儿子,而把真相藏起来。你只需要回答我这个问题,我要的只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宁老爷子望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感觉此刻自己就像待宰的羔羊,脖子被许清衍掐在手里。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安静坐在自己病床边。
“是,是我压下去的,那是我儿子,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坐牢。”
“那你的二儿子,就不是你儿子了?你的儿媳,孙女,都不是你的家人?”
“我已经失去了儿子儿媳,当然不能再失去一个。”
宁老爷子说完,也盯着许清衍:“你要的答案我给你了,你父母的死是个意外,与宁家其他人无关。你要做什么,冲我来,不要伤害晚蓁。”
这个时候,他倒是像个疼爱孙女的爷爷:“她是无辜的,你不该这样处心积虑接近她。”
提起宁晚蓁,许清衍唇角绷紧,似有什么怒气在眼底积攒。
“我从来没有处心积虑接近她,你没资格对我说这些话。这么多年,一直伤害她的人是你。你因为愧疚,把你的小儿子踢出宁氏,把整个宁氏交到晚蓁手上,你觉得你是在对她好?你只是换一种方式折磨她,让她活在你的谎言里。”
“现在她就躺在医院里,浑身是伤,就像当年我爸将她抱到我面前那样。”
想到宁晚蓁此时此刻的模样,许清衍心脏疼得厉害,略微停顿之后,他喉结滚动,说:“我并不想报复你们,我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想让所有人知道当年的车祸不是意外,不想让我爸枉死。应该受到惩罚的人只有宁丰晟一个人。我从来都没想过对你们怎么样。可是你不该逼宁晚蓁,你明知道我和她是什么感情。”
“知道你们是什么感情又能怎么样,我是她爷爷,我不能担保你以后会不会知道这些事,更不能担保那个时候你会不会迁怒于她。她可以跟世上任何一个人结婚,只有你不行!”
许清衍冷静听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更没有回应。
他眼睫微垂,手指伸进西服口袋,不着痕迹地关了手机录音。
随后起身,高挑身形挡了大部分的光。他半阖眼眸,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自私狠心的老人,另只手将氧气面罩还了回去。
“好好养病,别死得太早。”
一场对峙结束,宁老爷子因为心情起伏过大,导致监控心跳的仪器发出警报声。
许清衍在临走之前,很好心地替他按了一旁的护士铃。
在护士和医生都冲进来急救的时候,许清衍逆着人流,退出这个拥挤嘈乱的病房。
天已经亮透。
雨水停歇,整座城市却还浸在湿润之中,地面积水映衬着树木枝头叶片上沾着的水珠。
嘀嗒一声,水珠落下,平静水面漾开一圈圈水痕。
在清晨还带着湿意的风里,许清衍用手拢住唇边咬着的烟,挡风,打火。
心内的浊气随着吐出的烟雾离开身体,整颗心却还是沉的。
人到底是感性的,许清衍知道自己刚才没有控制住情绪,这一番摊牌,他再也没有回头路。
宁老爷子会怎样继续对付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十分不忍心告诉宁晚蓁,她的爷爷曾经想要他就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这对宁晚蓁来说很残忍。
宁晚蓁像一只被绑住翅膀的鸟儿,总想挣脱束手束脚的绳索,但其实,她很重感情,很爱这个爷爷,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烟尽,许清衍整理好所有情绪,重新走向住院大楼。
宁晚蓁昨晚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伤得并不重,都是一些外伤。
或许她算是幸运,逃跑的车辆撞了一连串的车,她的车正好在跨海大桥尽头,也在被连续撞击的车辆队伍的最后面。
车撞上大桥栏杆,安全带和安全气囊护住了她。
虽然是外伤,宁晚蓁还是因为受惊过度,一直没醒。
温疏雨作为车主,被交警通知到的时候,吓得差点晕过去。
急匆匆赶来医院,看到躺着不省人事的宁晚蓁,眼泪就没停过。
她在病床边守了大半个晚上,一直到许清衍赶过来。
单人病房内,温疏雨因为哭了太久,又熬了一夜,实在没撑住,靠坐在会客沙发上睡着了。
她睡得深,苦了她身旁的人。
借给她肩膀的少年一脸无语,低眸看了好几次,愣是没见她醒。
叶深感觉自己的肩膀酸得不行,他真后悔,到底为什么会答应许清衍留在这陪温疏雨。
这么大一个人能出什么事?
要睡觉不能回家睡吗,非得坐在这?
他就不该坐在她旁边,她昏昏欲睡,一个头栽下来,直接栽到他肩上,害他瞬间动也不敢动,正在玩的手机游戏都不能灵活控制。
叶深保持着最开始的动作,不动不动,忍啊忍,终于,许清衍回来了。
他一见到许清衍,就迫不及待地想开口询问能不能摆脱这个靠着自己肩膀睡觉的女人,却见许清衍径直走向病床的方向。
四小时的车程,许清衍一刻都没歇过。这一夜他经历了很多,叶深还记得他接到宁家电话时拼命忍耐的怒火,更记得他被温疏雨通知宁晚蓁出了车祸时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叶深从没见过许清衍会有绷不住情绪的时候,他不发一言,脸上表情像寒冬凝结的冰霜。看起来镇定自若,其实心内的那根弦已经绷断。
算了。
叶深撇撇嘴,把想说的话憋回去,不想在这时候给许清衍增添烦扰。
不就是借个肩膀,他忍。
叶深心里想着要忍,可身体还是很诚实地抬了一下被温疏雨靠着的肩膀,试图把她弄醒。
可惜温疏雨没醒。
她非但没醒,还在睡梦之中蹙起眉毛,双手揽住少年单薄瘦削的腰身,脸颊往他锁骨方向贴了贴,像是整个人贴靠到了他怀里。
温疏雨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睡觉,而叶深,被她这无意的动作惹得,忽然一下僵直背脊。
chapter 26
第26章
病房内, 极其安静。
许清衍坐在宁晚蓁的病床边,微凉指尖轻轻覆在宁晚蓁的手背上,想以此感受到她的温度, 证明她的存在。
得知宁晚蓁出车祸的那瞬间, 许清衍真的差一点就疯了。
儿时的画面全部闪现到脑海里,那翻倒的车, 爆炸后燃烧的火焰, 一幕一幕真实重现。
他怕宁晚蓁有事,很怕, 几乎都忘了这一路是怎么赶回来的。
幸好,宁晚蓁还活着。
许清衍的手指微微收拢,将宁晚蓁的手抓在手心,视线一直落在昏睡的宁晚蓁脸上,长睫拢不住他眼底的担心和心疼。
以前他不信鬼神之说, 此刻却怕极了所谓的定数, 他多怕老爷子想要制造给他的意外,像报应一样落到宁晚蓁身上。
如果真是这样, 他宁愿出事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握住手心的手似乎动了动,许清衍感受到这轻微动作,立刻松手, 仔细看着宁晚蓁的手指。
她确实在动。
许清衍立刻俯身过来, 轻轻抚着宁晚蓁的侧脸, 在她耳边呼唤她:“晚蓁?”
宁晚蓁终于有了知觉,沉重的眼皮颤动, 病房内明亮的光源有些刺眼。
她不适应地重新闭了闭眼睛, 等再睁开时,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许清衍的脸。
眉眼轮廓清晰, 下颌线利落,平时总是平淡无波的那双眼睛此刻正紧紧凝视着她。
宁晚蓁还是有些昏沉,脑子空白,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
想说话,却觉得嗓子很干很涩。
想动一动手,更是感觉全身像被石头压着一样,又重又痛。
宁晚蓁难受地皱起眉头,干燥苍白的唇瓣轻微动了动,说话的声音轻到似乎只是气音。
“好痛……好像被人揍了一顿……”
上一秒还悬着一颗心的许清衍顿滞一瞬,随后像松了全身的紧绷一般,唇边漾起笑意,偏过脸,在宁晚蓁的额头落下一个轻吻。
宁晚蓁懵懵然眨眼,许清衍重新看向她,手指摩挲着她侧脸,略微湿润的眼眸里眸光沉沉。
多么万幸,这只是虚惊一场。
一旁的沙发,叶深听闻宁晚蓁醒了,神色不大自然地将温疏雨从自己身上推开。
温疏雨被推得醒了过来,表情懵懂,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叶深的屁股往后挪了挪,与温疏雨拉开距离,后来干脆就直接从沙发上站起来,清清嗓子说:“你朋友醒了。”
温疏雨愣了几秒,猛地反应过来,起身就往病床那边跑。
“蓁蓁——”
见到已经醒来的宁晚蓁,温疏雨再次没有骨气地哭了。
“都怪我,我不该把车借给我。”她跑到病床边抓着宁晚蓁的手,无意识挤开了站在那的许清衍,眼泪像止不住一样,“幸好你没事,我真的吓死了……”
宁晚蓁还是没想起发生了什么,见温疏雨哭得这样伤心,她不免转头向许清衍投去疑惑的眼神。
许清衍却没解释,走到一旁给王姨打电话,通知她宁晚蓁已经醒了。
这个消息通知到王姨,也就等于通知到了楼上重症监护病房里的老爷子。
医院楼下的便利店。
温疏雨坐在便利店里的小桌子前等待着自己的早餐,因为刚哭过,她眼睛有些肿,也有些红。
宁晚蓁没事就好,温疏雨可算是放下心。她有不当电灯泡的觉悟,将楼上病房留给许清衍,拎着跟许清衍一起出现的那个小孩下楼吃东西。
这家便利店更多的是给病人家属提供方便,里面有许多热点小食,温疏雨经过一夜的疲倦,这会儿已经饿得不行,被空气中时不时传来的茶叶蛋香味勾得直咽口水。
然而经过几分钟的等待,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看起来毫无食欲的面包。
“……”
温疏雨注视着这干巴巴的面包,再抬起眼睫,看向拉开对面椅子懒散坐下的少年:“小鬼,你想噎死我吗?”
叶深刚好咬了一口温疏雨的同款面包,闻言,他也抬头,与她对视。
“你叫我什么?”
“小鬼,不喜欢?那叫你小朋友?”
叶深:“……”
他皱着眉头辩驳:“谁是小朋友,我已经成年了。”
温疏雨却不以为意,用手指拨弄桌上面包,顺口一问:“你几岁?”
“……”
什么叫几岁?
叶深忍了忍,几乎是咬牙回答:“19。两位数,不是几岁。”
“噢。19,那也还是小孩。”
“……”
温疏雨对桌上这个面包实在没有进食的欲望,便跟叶深商量:“小朋友,能不能给姐姐换个吃的,这个面包一看就吃不下去。”
叶深略微记仇,停顿须臾,直接拒绝:“不行。”
温疏雨:?
臭小子,要不是因为她手机没电,身上没现金,才不会连买点吃的都要问他——
“你这么小气,以后是交不到女朋友的。”
这话说的猝不及防,叶深刚才还很拽的表情忽然僵硬,不知是想到什么,耳根不受控地红了起来。
温疏雨不经意发现他这细微的变化,盯着他泛红的耳垂,笑起来:“你耳朵红了哎,害羞了?难道你已经交女朋友了?没想到你还挺纯情的嘛,提一下就能害羞。”
叶深努力绷着表情,他可真是一万个后悔,他就应该在楼上当电灯泡,不该跟眼前这人出来。
“没有,”他撇头否认,不再去看温疏雨,“没兴趣交女朋友。”
温疏雨望着他,脸上的笑一直没停。
真可爱,小男生别扭否认的模样真是太可爱了。
叶深的余光瞥见温疏雨一直看着自己笑,身上那股别扭的劲消不去,干脆掏出自己手机,打开付款码,丢在桌上。
“自己去买。”
温疏雨立刻拿过手机,起来的时候不忘用手捏捏叶深脸颊:“下次姐姐请你吃好吃的,吃大餐。”
叶深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想推开温疏雨捏自己脸颊的手,可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脑子死机了几秒。等再反应过来,看到的就是温疏雨开开心心去买东西的背影。
他有点懵。
为什么耳朵好烫,为什么心跳……突然像上了发条一样,跳得特别的快……?
王姨得知宁晚蓁清醒之后,连忙从宁宅带来清单小粥。
宁晚蓁没受太大的伤,但是全身上下都有一些撞击留下的淤青,白皙皮肤表层也有许多擦伤,有些上了药,有些没有。
她感觉身体每处都疼,真的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顿,连骨头都隐约泛着疼。
疼痛感太明显,宁晚蓁也就没什么胃口,只简单吃了两口王姨送来的小粥。
“小姐,你还是得吃点东西,你有没有想吃的,我回去给你做。”王姨关心地说。
宁晚蓁摇摇头,目光不自觉移到一旁。
许清衍站在那。
他们的视线无声撞在一块,旁若无人般,直直望着对方。
王姨察觉到,便说:“我回去做一些你以前喜欢吃的,晚一点送过来。”
然后她收拾餐具,跟许清衍说了一声,就走了。
病房里面安静下来。
因为刚才吃东西的缘故,宁晚蓁此刻正靠坐在床头,头发微乱,身上的条纹病号服更凸显出她脸上泛着病态柔弱的白。
她和许清衍对视好一会,许清衍才缓步走向她,俯身过来,将她垫在腰后的枕头调整了一下。
“要不要躺下来?”他问。
宁晚蓁摇头表示不用,在输液的左手顺势抓住病床左侧的男人衣角,她忽然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想说的太多了,就导致喉咙发紧,一时不知应该先说什么。
刚醒来的时候脑子是懵的,后来一点一点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那种后怕的感觉令人毛骨悚然。
她没来得及跟许清衍说什么,王姨就来了。
现在王姨走了,她心内害怕的情绪终于释放,指尖发了力,紧紧攥住许清衍的衣角。
许清衍低眸,望向自己衣角上的褶皱,再轻轻握住宁晚蓁的手,放下来。
静脉输液的针还戳在她手背,血液有些倒流。
许清衍帮宁晚蓁重新调整好输液的手,之后再没松开。
他在床沿边坐下,沉默许久之后,问宁晚蓁:“你开车准备去哪,是要去找我吗?”
宁晚蓁睫毛颤动两下,露出醒来后的第一个笑,声音略显虚弱:“不是。”
她撒谎道:“我只是心情不好,想去兜兜风。”
“是么?”
“当然。”
一问一答间,两人的眼眸再次对上。
宁晚蓁被许清衍漆黑狭长的眼眸凝视着,呼吸滞了片刻,好似许清衍已经看穿她的谎言。
她不告诉许清衍她开车出行的真实目的,是担心许清衍因此愧疚。
她最害怕他对她产生愧疚的情绪,他可以爱她,也可以不爱她,但是不可以对她心生愧疚。
她不想用愧疚捆绑住许清衍。
“我……”
宁晚蓁发白的唇瓣微动,想说什么时,听见许清衍喊她的名字。
“宁晚蓁。”
许清衍的声音压得很低,褶皱极深的眼皮随着下垂的视线清晰露在宁晚蓁眼前。
眼睫的低垂仿佛是在遮掩他心内情绪,却又是另一种袒露。
他轻声说:
“你知道么,我差一点就疯了。”
第27章
宁晚蓁很长时间没有反应。
许清衍几乎没说过这样的话, 以往他或者少言寡语,或者公事公办,像此时此刻这般压抑不住情绪又努力压住的状况几乎没有过。
他一直都是很冷静的, 像一个没有心的工作机器。
他说他差点就疯了。
这几个字落在宁晚蓁耳朵里, 已经等同于一种无声的告白。
宁晚蓁眼圈四周泛起酸涩的红,她反应许久之后, 对许清衍说:“抱抱我。”
许清衍的体温是暖的, 并不滚烫,身上这件西服还浸着昨夜的雨水。
其实他有些憔悴, 眼睛底下有一圈不甚明显的青。
宁晚蓁能猜出他熬了一整夜,也能猜出他这一夜是怎样过的。
以前她总用各种方式来获取许清衍对自己的担心,妄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情绪的松动,现在她反而希望许清衍不要这样担心自己。
这样的他让她心疼。
宁晚蓁靠在许清衍的肩头,许清衍的手臂很轻地拥住她, 之后手掌上移, 轻轻抚着她后脑的头发。
他身上有特殊的清冷气息,是让宁晚蓁安心的味道, 她在他怀里,第一次流露出对昨晚车祸的害怕。
“我以为我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听到手机响, 我知道一定是你的电话, 可是我不知道手机在哪, 身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动都不能动, 眼睛睁不开, 嘴巴里好像都是血的味道。”
宁晚蓁将脸埋在许清衍的脖颈处,闭上眼睛, 身体有一瞬间的颤动。
“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
许清衍将宁晚蓁拥紧,另只手拢着她纤瘦背脊,手背上的血管微突,冷感青筋更能显露他的情绪。
他隐忍着心内同样的害怕和事后虚惊一场的庆幸,低声安抚宁晚蓁:“你还活着。”
宁晚蓁忍不住笑了,适才的低气压瞬间消弭一般,她往许清衍脖子那儿拱了拱。
“幸好我还活着,不然你可怎么办啊。”
许清衍顺着此刻两人的姿势,偏头,薄唇在宁晚蓁发线的位置贴了贴,接着她的话:“对啊,不然我可怎么办。”
之后两人都不再说话,心知肚明的爱意并不需要说的多么清楚明白,他们只需要安静拥抱在一块,就能感知到彼此的心。
病房外面,停留在门口许久的人,最终没有选择敲门。
他的视线缓慢从门上的那块可视玻璃上移开,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转身离去。
途中经过走廊的垃圾桶,蒋斯祈将手中探望用的鲜花随手丢置在了垃圾桶盖板上。
接近中午的时候,医生过来查房,安排了几个详细的检查。
宁晚蓁比起车祸的其他伤患,伤势轻很多,没有伤筋动骨,但是毕竟还是受到了撞击,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得去检查一下全身。
等做完全部检查,已经是中午。
恰好王姨来了,这次多带了一些宁晚蓁平时喜欢的小菜。
细心的王姨还给许清衍带了一套替换的衣服,交代他休息一会,下午她来照顾宁晚蓁。
许清衍没有觉得多疲惫,熬夜一直是常有的事,他的身体早已习惯。
只是被王姨这样一提醒,他忽然想起好像许久都没见到叶深。
早上温疏雨走的时候,把叶深也带走了,说是一起下去吃早饭,结果这个早饭吃到了现在——
许清衍有些不放心,走到病房外面的过道上给叶深打电话。
等待音响了好一会,电话才接通。
许清衍能清晰听到叶深那边劈里啪啦的按键声响,似乎是键盘声,心里不免有了猜测:“在网吧?”
“不然我还能在哪。”
叶深此刻确实在网吧,眼睛盯着电脑显示屏上的游戏人物,按键盘和握鼠标的手一直没停过。
他开的免提,一面聚精会神打游戏,一面调侃许清衍:“现在有空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已经照顾完你的大小姐了?”
许清衍淡声道:“她在吃午餐。”
叶深撇了一下嘴角:“噢。”
“你在哪边的网吧?午餐吃了没有?”
“就医院附近,没吃,不饿。”
“一会我安排司机先送你回去。”
“去哪?院长那里?你不一起走?”
许清衍下意识回头看了一下宁晚蓁所在的病房,双眉微蹙,回道:“暂时不过去了。”
经过昨晚车祸的事,他已经没办法再让宁晚蓁一个人留下来。
他不放心。
“也是,你留下来比较好,免得那位大小姐又出什么事,把你担心的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回来。你那面色惨白的模样我可不想再见第二次。”
叶深忙着打游戏,不跟许清衍多废话了:“你不用管我,待会我会自己坐车回去。你忙你的。”
话音落下,电话就被挂断。
许清衍听着电话那头不断传来的忙音,在外面多留了一小会,给叶深安排了司机才收好手机回病房。
刚巧宁晚蓁已经吃完王姨带来的午餐,正询问王姨:“爷爷还好吗,有没有被我的事吓到?”
王姨收拾着餐盘,面露难色,不知该怎么回答:“董事长他……”
“董事长在楼上重症室。”
许清衍站在门边上,语气镇定,辨不清神色,他问宁晚蓁:“你要去看他吗?”
宁晚蓁没想到老爷子会突然发病,送来医院急救。
他的身体一直是老毛病,人老了,各个器官都多多少少出现一点问题。平时都是家庭医生在照看他的身体,但是只要出现什么明显的不适,就会直接来医院的重症室做监护。
这几年,老爷子在重症室住过两三次,这一次似乎比前面几次都要严重一些。
按医院的规定,这间病房每次只能进一个人。
宁晚蓁因为车祸后,身体比较虚弱,行动不大方便,便坐着医院轮椅,由许清衍推到病房门口。
老管家正守在外面。
他与许清衍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之后替宁晚蓁打开门,将她推进去之后就走了出来。
病床上的老人,这几年受病痛折磨,身体愈发枯瘦。
他正在睡,脸上戴着呼吸用的氧气面罩,胸膛、手臂都贴着一些监测身体状况的东西,瘦到只剩一层皮的手背正在输着液。
病床边堆满各类仪器,宁晚蓁的轮椅就停在这些仪器中间,她望着这位生命即将进入倒计时的亲人,神色出乎意料的冷静。
她静静望着宁老爷子,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儿时的画面。
父母去世之后,宁晚蓁的世界里就只剩下爷爷。
她在医院住了很久,爷爷只来看过她两次。最后一次过来,是接她回家。
当时的宁晚蓁还很小,虽然完全记不起车祸那天发生的事,可是她记得自己的爸爸妈妈。她没有被接到有爸爸妈妈的那个家,而是来到了爷爷家。爷爷家里很陌生,她和爷爷也很陌生。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宁晚蓁几乎每天都在哭着找爸爸妈妈,哭的累了,就被当时还很年轻的王姨抱着哄睡。
她是在一点一点长大的过程中,慢慢接受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这么多年,爷爷对她的严格她记得很清楚,爷爷偶尔对她的关心她也记得很清楚。如果没有许清衍,或许她真的会变成爷爷一手养大的傀儡,为了宁氏奉献一切,包括自我,包括婚姻。
宁晚蓁对老爷子的感情是很复杂的,这世上,每个人对待至亲的人,情感应该都很复杂。
所谓,又爱又恨。
看着老爷子没有什么醒的迹象,宁晚蓁便没有再多留下去,自己转着轮椅的车轮离去。
简短的十来分钟,门外的许清衍和老管家一直沉默相对。
老管家如今也已经是年迈的老人,伺候了老爷子半辈子,并没从老爷子那里学来翻脸无情。
许清衍等同是老管家从小看着长大的,再加上宁晚蓁的关系,他实在无法听老爷子的命令去做。
叶深的电话打过来,许清衍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迈步走向走廊尽头。
他去接电话的时候,宁晚蓁刚好从病房里面出来。
老管家立刻上前搭把手,推动宁晚蓁的轮椅,将她推出来后关上了病房的门。
“小姐,您不用担心,医生说董事长静养一段时间便会慢慢恢复。”
宁晚蓁听着老管家安慰的话语,心里很明白爷爷其实已经没剩多少日子。
可惜此刻她并没有心神去哀伤。
趁许清衍不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宁晚蓁转动轮椅,面向从年幼就已经相识的老管家,望着他略显浑浊的眼睛问:“我爸妈还在世的时候,是不是总跟爷爷吵架?”
老管家没想到宁晚蓁会突然问这个,脸色瞬间就变了。
“小姐,这个……”
宁晚蓁冲他笑了笑,好似自己就是随口一问。
“刚刚在里面想起很多过去的事,虽然那时候我很小,可是记忆里,爷爷一直不大喜欢我爸。”
“小姐,您一定是记错了,小时候的记忆会出错的。二少爷还在世的时候,您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小孩,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
宁晚蓁点着头,唇边仍然带着笑意:“你说得对,我能记得什么呢。”
第28章
住院这几天, 宁晚蓁身体恢复了不少,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她没有再上楼去看望过老爷子。
也是这三天, 宁氏发生了一件大事。
宁老爷子在清醒的时候, 找来律师,签了股权转让协议。他将手中所拥有的股权都转让给了其余董事, 即日生效。
宁氏易主, 即将改名。
宁晚蓁是在病床上知道这件事的,律师和几个股东全在楼上爷爷的病房里, 而她,却没有被通知。
或许她本来就没有资格被通知到,如爷爷当时所说的那样,她的一切都是爷爷给的,只要他不想, 她就什么都没有, 包括宁氏继承人的位置。
宁晚蓁的反应没有很激动,反而很平淡地笑了笑, 心想这样也好,以后她就能当一个局外人,肩上不用再挑着那么重的担子。
她面上表现得无所谓, 对这件事不发表任何意见, 却在他人不经意的时候, 消失了一小段时间。
王姨出去一趟,接了壶热水, 回来时候就发现刚才还躺在病床上午睡的宁晚蓁不见了。
她在周围寻找了一圈, 也去老爷子那边问过,都没找到人后, 忙里忙慌地给许清衍打电话。
最后是许清衍找到的宁晚蓁,在住院大楼的天台。
午后气温上升,阳光充沛,还没完全迎来夏天,却好似已经听见寂静空气中隐约的蝉鸣。
大楼底下一整排的香樟树在阳光照耀下绿的发亮,微风掠过,树叶轻晃,落在地面的光影也跟着轻轻晃动。
宁晚蓁俯靠在天台栏杆前,偷藏许久的烟已经燃尽,空气之间浮动着还未散尽的烟味。
她维持着一个动作,很久都没动,连手中的烟都忘记丢弃。
能看出情绪很低。
许清衍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单薄眼皮微垂,望了许久她清瘦孤独的背影。
过了好一会,他才迈动脚步,朝她走去。
宁晚蓁听到身后脚步声,从自己的世界抽离,却没回头。
一直到身后的人停到自己身边,她才轻声说:“夏天要到了。”
春日尾声的阳光在他们身上漂浮,好似真的很快就能迎来夏天。
许清衍照顾到宁晚蓁的情绪,没有提别的,只说:“你让我买的焦糖蛋糕,已经买回来。要下去吃吗?”
宁晚蓁这时候才转头看他,她其实并不想吃什么蛋糕,只是找个借口支走一直留在病房看护的许清衍。
她想一个人待一会。
这个拙劣的借口许清衍肯定早就看穿,他在配合她而已。
所以他在找到她的时候,没有一丝紧张急迫的情绪。
宁晚蓁唇角漾起浅淡笑意,问许清衍:“人天生就那么偏心吗?”
许清衍沉静的眸光直直落在宁晚蓁脸上,宁晚蓁避开他的眼神,睫影垂在眼睑下方,遮掩着心内脆弱情绪。
“我猜到爷爷会这么做,如果真的要填三叔那个大窟窿,只有卖掉所有股权。”
她此刻说话的语气听着还是冷静,她缓慢地说:“可以理解爱子心切,但是,他一点都不心疼他的孙女吗?”
宁晚蓁的脸藏在被风拂乱的发丝里,像只被雨淋湿的猫儿,可怜又脆弱。
她问许清衍:“为了达到他的期望,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他难道都没看到吗?”
她这么多年的努力,在爷爷签下股权转让协议的那一刻,全部宣告白费。
宁晚蓁心内是不甘的,为自己的付出不甘。
许清衍抿着薄唇,下颌线仍是冷硬的弧度,伸出的手臂却已经将他的心疼表达清晰。
他搂过宁晚蓁,将她拥在自己怀里,曲着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揉着她头顶的发。
发丝缠绕手指,像是缠绕在他心脏,一点一点的缠紧。
“没关系,你解脱了。”
宁晚蓁埋首在许清衍胸膛,睫毛湿润颤动,闷着声说:“我不是宁氏的继承人了,以后也不再需要助理,你是不是也会——”
“不是。”许清衍截断宁晚蓁的话,松开她一点,修长手指抬起她下颚,深沉眸色紧紧盯着她泛着水光的眼睫,说:“我需要你。”
她不再需要助理,但是他需要她。
宁晚蓁感觉眼前具象的世界失了焦,眼前的男人沦为重叠的虚影,看不真切。
然后她才发现她在哭。
是泪水将眼前人割裂。
挺没用的。
宁晚蓁想。
她怎么就这么容易就哭了。
心脏因为许清衍最后那四个字,塌陷得很厉害,像陷进了温暖苦涩的沼泽。
宁晚蓁感知到许清衍捧着自己的脸,一下又一下轻轻吻去她脸上泪水的时候,她忽然伸手抚住他脖颈,仰头寻到他的唇。
唇瓣贴上,气息纠缠,一个寻求安慰的轻吻在不经意间转变成深吻。
无人的医院天台,风静下来,周遭也跟着静谧,唯一的声响似乎是他们制造出来的。
宁晚蓁的呼吸之间全都是许清衍的气息,他往她唇齿之间深陷,她跟着软乎乎的往他怀里陷。
宁晚蓁的意识即将被剥夺之际,许清衍停了下来,清透黑沉的双眸忽然明晃晃地与她对视。
说话时候,嗓音还留着几分刚出情//欲的低涩。
他说:“你还有我。”
他们从很早的时候就被绑在了一起,即使身份变化,他们被紧绑的人生不会变。
他一开始也跟她说过的,无论怎样,她都不能离开他。
反之,也一样。
不是宁氏的继承人,不是宁家的大小姐,那又怎么样。
他从少年时期就爱上的,仅仅只是宁晚蓁这个人,而不是那些点缀在她身上的身份。
他甚至更希望,宁晚蓁仅仅只是宁晚蓁。
或许从今天开始,她可以只做她自己,她终于可以只做她自己。
夜深。
宁晚蓁因为今天情绪波动较大,有些累,很早就睡了。
许清衍一直守在病床边,直到病房的门被敲响。
老管家出现在门口。
他说老爷子要见许清衍。
许清衍将熟睡的宁晚蓁交给王姨照看,独自一人跟着老管家离开。
宁老爷子的状况实在不好,几天下来,形容憔悴,看似是提着最后一口气。
老管家将他扶着坐起,背脊毫无力量地靠着床头,布满皱纹的眼睛再也不负往日精明。
为了方便说话,他晃悠悠的手扯掉脸上戴着的氧气罩。
许清衍定定站在老爷子床边,不带一丝表情,更没主动开口。
这是那天他们摊牌之后的再次见面,彼此都不再费尽心思遮掩。
宁老爷子些许费劲地朝一旁的管家示意,管家明白过来,立刻从病床边上的柜子里取出几份文件,一些印章,还有一张银行/卡。
“宁氏卖了,这些……都给你。”老爷子虚弱地说。
许清衍冷着眸色,瞥了一眼老管家手中的东西,站定的身体不为所动。
老爷子继续说:“我给晚蓁留了一部分,能保证她未来一生无忧,这里的是剩余的,跟晚蓁那份差不多。你都拿去,就当是我给你的补偿。”
许清衍听到这,不由得轻笑一声:“你觉得我会要吗?”
即使这么多年的相处,两人都是心怀鬼胎各有所图,可是对彼此的了解却是实实在在的。
老爷子当然知道许清衍意不在此,他的目的上次也已经说的很明白,但老爷子还是想一意孤行。
“这里的钱,你拿去之后,就走吧。离开宁家,离开晚蓁。”
许清衍的表情愈发的冷。
“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他几乎不愿再跟眼前残喘的老人多说一个字,转身就要走,老爷子却喊住他。
“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变的就是利益。是,我以前是想用利益将你留下,让你心甘情愿为宁家做事,现在也想用这笔钱换你离开。你可以清高拒绝我,但是无论如何,你都得离开晚蓁。我就算是死,也会在天上看着你,不允许你有一丝的机会去伤害她——”
许清衍缓缓回头,双眸冷漠,薄唇轻启:“好,那你就去死吧。”
宁老爷子完全没想到许清衍会这样冷情冷语,在他震颤着双眼之时,听到许清衍一字一句地说:“你的钱,我一分不会要。你没有权力命令我做什么,你死后就在天上好好看着,千万不要眨眼睛。”
许清衍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老爷子被刺激到,捂着急促呼吸的胸口,脸色越来越难看。
老管家赶紧放下手中东西,过来给老爷子戴上呼吸面罩,将他扶着躺下。
“董事长,阿衍的为人我们都了解,他不会要这笔钱的,他对小姐一定也是真心的。”
老爷子呼吸困难地望着病房天花板,隔着氧气罩话语不清:“难道我错了吗……”
不,他不会错,他怎么会错呢。
他这一辈子,就没做过错事。
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一生固执的老人终于走到生命尽头,直到临死,他都不信自己做错过什么。
为自己儿子做的错事收尾,将从意外中幸存的孙女抚养长大,替无辜受牵连的那对夫妻的儿子安排衣食无忧的人生……
他做错了什么,他什么都没错。
“嘀——”
病房内发出刺耳长久的警报声。
闭上眼睛的老人,眼角难得见到湿润,却已经无从知晓这滴泪从何而来。
第29章
西城这几天的新闻头版头条都是宁氏。
先是报道身为房地产龙头企业的宁氏即将易主, 再是报道宁氏老董事长溘然长逝,作为看客的大众都在猜测这位宁老爷子离世之后的财产分配。
宁家一时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所谓人走茶凉,宁老爷子将股权转让之后, 宁家属于退出公司, 再也没有任何话语权,之后整个公司的发展都与宁家无关。
曾经在西城风光无限的宁家, 一时落寞下来, 连老爷子的葬礼都冷冷清清。
葬礼在老爷子离世后的第三天举办,这时候宁晚蓁已经出院。
作为老爷子的至亲, 她一直守在葬礼上面见宾客,可惜过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
灵堂里,花圈满布,老爷子的遗像被白菊围绕,宁晚蓁站在遗像前, 一身黑衣, 小脸素白无妆,长发在肩膀的位置简单圈成一束。
她很安静, 偶尔看着爷爷遗像,偶尔看看灵堂外灰沉的天气。
今天没有下雨,空气却潮湿。在这潮湿之中, 又有几分初夏的闷。
就像送别的心情, 凝滞不前。
这几天宁晚蓁一直挺平静的, 知道爷爷去世,没有大悲大痛。
伤心和难过也是有的, 可惜情绪真的太复杂了, 她似乎没有一下子调整好,不知到底该怎么表达。
吊唁时间快要结束, 几乎没什么人再来了。
老爷子的遗体将要送去火化,大家都开始有条不紊的安排。
正是这时候,蒋斯祈出现在了灵堂。
宁晚蓁并没想到蒋斯祈会来,隆成集团如今被他发展的如日中天,他们两家之间的联姻一直没提上日程,随着老爷子离世,现在已经悄然作废。
按理说,蒋斯祈完全可以不用过来。
就连以往宁氏那些亲密的合作伙伴,都没有几个人过来。
蒋斯祈穿着黑色低调的西服,恭敬送别宁老爷子最后一程,之后走到宁晚蓁身前,宁晚蓁按礼数向他低头弯身表达感谢。
走完整个过程,蒋斯祈对宁晚蓁说:“节哀顺变。”
宁晚蓁回答:“谢谢。”
言毕,应是就此离去的时候,蒋斯祈却没有走。
他看了宁晚蓁好一会,问她:“可以谈一下么?”
宁晚蓁不知道蒋斯祈想和自己谈什么,碍于今天是爷爷葬礼,他有心过来,她抱着些许的感激,答应下来。
灵堂外侧,灰蒙笼罩着暗绿树影,风在吹,似乎马上就要下一场大雨。
宁晚蓁与蒋斯祈站在外侧过道那儿,也被这雨前灰蒙笼罩住相似的黑色身影。
与男人挺拔斯文的身形不同,身着深黑丧服的宁晚蓁透着股纤薄又朦胧的柔弱,视线遥望远方,浓密卷翘的眼睫在掀起时轻微颤动。
她望着别处,直接问身边的人:“你要和我谈什么?”
蒋斯祈的视线很沉,一直凝视着宁晚蓁,略微停顿之后,才开口:“现在你不用再掌管整个宁氏,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宁晚蓁愣了一下,不明地看向蒋斯祈。
这似乎不该是他问的问题。
蒋斯祈微微笑了一下,似是为自己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关心。”
“谢谢你的关心。”
宁晚蓁公式化的回了一句,并不想回答蒋斯祈的那个问题。
说起来,她自己都还没想到未来的打算。
爷爷走了,宁氏不再姓宁,肩上的担子一下子没了,她在瞬间轻松的时候却感觉迷惘。
从小到大,她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按爷爷的意愿接手宁氏。
但是现在,她没有目标了。
“我过段时间会出国,海外有个新项目。”蒋斯祈缓慢说着,明知被拒绝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可他还是想为自己争取。
“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成为合作伙伴,我们一起去国外寻求新的发展。”
宁晚蓁慢半拍地回神,蒋斯祈的提议,属实让她惊讶。
这会儿她没有多余的心神去猜蒋斯祈的真实意思,或许她心里已经明白了一点,但确实没心情去应对。
她对蒋斯祈礼貌微笑:“不用,谢谢。”
宁晚蓁拒绝得很直接,蒋斯祈并未露出多少失落,而是继续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在宁晚蓁又要说出一句敷衍的“谢谢”前,蒋斯祈终于说出此行的目的。
“许助理在宁家很多年,你从来没想过为什么宁董会将一个孤儿接到宁家亲自教导吗?”
宁晚蓁听出蒋斯祈话里有话,他拐了几道弯,最后要说的竟然是许清衍。
“我爷爷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你要是有兴趣,不如百年以后亲自去问问他?”
宁晚蓁言语之间显然已经不客气,无论蒋斯祈说什么,她都可以维持表面的礼貌,但唯独许清衍不行。
任何人都不许说许清衍一个字,阴阳怪气更不行。
蒋斯祈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你不用这样着急护着他,我只是觉得你需要知道你爷爷这样做的原因,包括那位许助理与宁家的渊源。如果不是担心你一直受欺骗,我不会闲的没事过来特意跟你说这些。”
“不好意思蒋先生,我觉得你现在就是很闲。”
“好,宁小姐就当我很闲吧。”
蒋斯祈识趣,不再继续往下说。
迎面袭来的风里已经裹挟着湿润的水雾,树影另一侧,忙完的男人回来,狭长双眸盯着正站在一块说话的两人,脚步停顿。
而后他收敛表情,走向宁晚蓁。
许清衍停在宁晚蓁与蒋斯祈面前,对宁晚蓁说:“可以送董事长的遗体去火化了。”
宁晚蓁冲许清衍点头,不再多看蒋斯祈一眼,他们之间有种不欢而散的意味。
要走的时候,宁晚蓁忽然感觉垂在身侧的手指覆上微凉的温度,她低头去看,熟悉的修长指节正轻轻握住她的手。
许清衍在蒋斯祈面前,极其自然地牵住了宁晚蓁。
之后十指紧扣,一起离去。
蒋斯祈停留在原地,深邃目光一直追随着逐渐远去的身影,许久之后才冷冷收回眼神。
宁晚蓁这一路都有些懵。
虽然前来吊唁的人并不多,可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周遭都是人,有宁家的亲友,也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
许清衍就这样正大光明地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牵起了她的手。
许清衍一路无话,只在快走到火化场的时候,松开了宁晚蓁。
“进去吧。你三叔他们已经在里面。”
宁晚蓁“嗯”了一声,与许清衍对视着,视线再缓缓下落到他刚刚牵住自己的手。
她很想再牵一会,或者抱一抱他。
因为她此时此刻很疲惫。
一直强打起精神强撑着,唯独在见到许清衍的时候会有一种情绪绷断的感觉。
可惜这几天,他们都在忙丧礼的事,并没有单独相处过。
前方有人催促宁晚蓁,宁晚蓁没跟许清衍说什么,转身走向火化场。
许清衍没有进去。
他并不愿意进去。
下雨了。
许清衍在雨里站了一会,回头时候,恰好碰上不远处蒋斯祈投来的眼神。
他要走了,司机为他打着伞,人站在车边,准备坐进去。
他们的目光就在细密的雨丝之中短暂的碰了几秒,而后错开。
蒋家的车载着蒋斯祈离开殡仪馆,许清衍目送着,眸色里有着淡冷的寒意,以及男人对男人的一种警觉。
遗体火化,送往墓园,直到下午,整个葬礼才算完全结束。
人的一生也就这样结束了。
留下一抔土,一张黑白照片,一块冷冰冰的墓碑。
宁晚蓁回到宁家,家里几个佣人在忙活,清除掉丧礼遗留下来的东西。
宁晚蓁坐在楼下客厅,爷爷平时常坐的那个位置,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好像是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这个家这么大,这么空。
有些难以呼吸。
她躲到了储藏室里。
许清衍在十多分钟后找到她,储藏室内微弱的光照亮他的脸,眉眼之间情绪很淡。
烟草味道已然在空气之中浮动,他缓步走向她,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手指熟练地取走她指缝间的烟,掐灭。
这一幕就像回到十几岁的时候,宁晚蓁就是这般靠墙而坐,纤细的肩背抵着墙壁,整个人落尽他的阴影里。
许清衍静静看着宁晚蓁,黑灰色的衬衣衬得肩背薄直。
宁晚蓁一直低着头,被掐了烟也没有反抗。等许清衍伸手轻抬起她的脸,才发觉她眼角潮湿。
视线对上之后,她笑了笑:“我好像现在才感觉到难过。”
许清衍没说什么安慰的话,手指骨节弯曲着,力道很轻地拭去她眼尾的湿润,而后与她并肩靠坐在地上,低声说了一句:“想哭就哭吧。”
伤心流泪的那个人是宁晚蓁,潮湿的却是许清衍的侧脸。
宁晚蓁偏头抚住他的脸,手指紧贴着他线条流利的下颌,他顺着她的力道低头几分,随之而来的是她的眼泪和她的吻。
眼前几乎对焦不到彼此,她在泪水朦胧之中吻着他的唇。
之后她抬起眼睫,泪湿的眼望着他,呼吸和声音陷在相同的震颤频率里。
她问:“许清衍,你有没有骗过我?”
第30章
蒋斯祈很成功的在宁晚蓁心里扎下一根针, 就算宁晚蓁全然不在意,心脏仍会有隐约的刺痛感。
其实也不关蒋斯祈的事,这些天, 宁晚蓁一直觉得, 爷爷好像瞒了她很多事。她不知自己的直觉是否正确,现在爷爷死了, 她也没办法找爷爷查证。
许清衍安静看了宁晚蓁一会, 喉头动了一下。
在他说话之前,宁晚蓁用手指捂住他的唇, 示意他不要回答。
然后她靠到他怀里,双手搂住他腰身,纤薄身板轻得似乎没有多少重量。
她说:“陪我睡一会。”
宁晚蓁很累了。
车祸的伤没有恢复好,就急着出院忙爷爷的丧事,这些天她几乎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身体超负荷, 她的心也已经超负荷。
没关系, 许清衍就算骗了她什么也没事,她以后会慢慢听, 慢慢跟他发脾气。
此刻,她只想抱着她爱的人,好好的休息一会。
许清衍敛低深眸, 忽然有一瞬间, 他不敢收拢拥着宁晚蓁的双臂。
见怀里的人已闭着双眼缓缓睡去, 他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抱紧,鼻尖轻碰着她额头, 喉结缓涩滑动。
“没有。”
他只有事情瞒着她, 但是从来没有骗过她。
“睡吧。”许清衍又轻声说道,像哄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一样, 轻拍宁晚蓁的背脊,哄着她睡。
储藏室并不是一个适合久待的地方,杂物多,空气不流通。
在宁晚蓁熟睡之后,许清衍将她抱起,抱回到了楼上卧室。
之后他没有马上离开,留在床边陪了她很久。
叶深的电话在傍晚时分打进来,或许这样的阴雨天气总会有很多离别,他告诉许清衍,杨院长刚刚走了。
电话挂断许久,许清衍才从这个消息里恍然回神。
原来上次那一面真的是最后一面,原来那天杨院长说的话,真的是对他的最后遗言。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许清衍突然想起了宁老爷子,想起他临死之前的那一面,想起他们说的那些话。
许清衍已经说不清此时此刻心脏的酸涩和疼痛到底是因为杨院长的去世,还是因为宁老爷子的离世。
他和宁晚蓁是一样的,难过的感觉姗姗来迟。
对宁老爷子,许清衍或许也是又爱又恨。
人不可能没有感情的,再冰冷的心,相处久了就是会产生感情。他在宁家十几年,和老爷子相处了十几年,得知老爷子离世的那一刻,他也会有恍惚的感觉。
人到底,还是感情动物。
许清衍尽量整理此刻心情,然后小声唤醒熟睡中的宁晚蓁。
“晚蓁,先醒一醒,我有事跟你说。”
宁晚蓁被叫醒,眉毛微微皱着,眼皮困难睁开,双眸有些发懵。
许清衍坐在她床边,俯身过来,手指温柔顺着她睡乱的头发,看着她眼睛低声说:“杨院长去世了,我现在要过去一趟。”
宁晚蓁下意识地点点头,许清衍亲了一下她的唇,说:“继续睡吧,睡了我再走。”
宁晚蓁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许清衍能看出来,她真的很疲累。
等宁晚蓁的呼吸变得平稳之后,许清衍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
宁晚蓁再醒来的时候,是被一道雷声惊醒。
房内留着一盏微黄夜灯,光影朦胧,四周窗户都是关了的,窗帘也都拉上。宁晚蓁看不到外面,但可能是宅子里太安静了,所以她很清晰地听到了外面砰然作响的雨声,以及偶尔交杂的雷电声。
宁晚蓁没在自己房间看到许清衍,记忆模模糊糊的,好像许清衍说他去孤儿院那边了。
她想起上一次他去那边,相似的夜晚,相似的大雨——
宁晚蓁的心忽然就无法安定,跳的无序又混乱。
她没找到自己手机,直接用床头柜上的座机给许清衍打电话,她会背他的号码。
等待电话接通的过程其实只有短暂十几秒,可是宁晚蓁却觉得手脚发麻,身体发虚,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直到电话接通的那一霎,她听到许清衍熟悉的声音,她的一颗心才缓缓落地,血液恢复流通。
“喂?”
许清衍记得宁宅所有的座机号码,知道这个电话是宁晚蓁打的。他轻声问:“醒了?”
宁晚蓁握着话筒好一会,才低着眼睫,找回说话的能力。
“嗯,刚醒。你现在在哪?”
“在去孤儿院的路上,大概还有几分钟就到。”
略微停顿之后,宁晚蓁无意识望向拉上窗帘的窗户,像是低喃:“外面在下雨。”
许清衍的声音通过听筒传来:“怎么了?”
宁晚蓁兀自说着:“雨好像很大。”
许清衍那边安静了一会,然后他说:“不用担心我。”
宁晚蓁的手指攥紧话筒,巴眨着眼,没有反驳。
她确实是在担心他。
很担心。
那天她出的车祸让她心有余悸。
“许清衍,”宁晚蓁收敛好情绪,又重新变成以前那个骄纵任性的大小姐,略带命令意味地说,“没有下次了,不许再在我睡觉的时候丢下我。”
“好。”
清晨。
宁晚蓁与许清衍通完电话之后并没怎么睡着。
雨水未停,温度有些低,她裹了一条单薄的小毯,踩着楼梯从楼上下来。
整个宁宅都很静,不知道是不是宁晚蓁的错觉,怎么感觉爷爷去世之后,这里就静得不得了。
餐厅内,头发花白的老管家正站在平时老爷子常坐的主位旁,模样有些失神。
服侍了老爷子大半辈子,可能他一时还没从老爷子去世的事实中缓过来。
“秦管家。”
宁晚蓁小步走至老管家身后,喊了他一声。
老管家瞬时反应过来,转身过来看到宁晚蓁,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不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姐,怎么起得这么早?”
“睡不着。”
“需要一会叫家庭医生过来吗?”
“不用,不是什么大事。”宁晚蓁拉开餐桌一侧的椅子,坐下来,感觉有些冷,手指扯紧了一点身上的薄毯。
她问老管家:“这么早,你在这儿做什么?想爷爷了吗?”
老管家表情微滞,而后低了低头,算是默认。
“很多人在你这个年龄都已经退休了,现在爷爷已经不在,你可以不用一直留在这。回去带带孙子,过一过自己的生活。”
“小姐……”
“每个月的退休金我会照给,你放心。”
老管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的职责是照顾老爷子,现在老爷子走了,他的工作也便结束。
老管家在原地顿足一会,随后去了二楼书房,再出现在宁晚蓁面前时,手中多了一个文件袋。
“小姐,董事长去世之前找律师立了遗嘱,股权转让的那笔钱,他一分为二,一半留给了您,一半则留给了阿衍。”
他将文件袋放到餐桌上,宁晚蓁的手边。
“关于您的那份,还有一些其他的财产分配,晚一些律师会过来告诉您。至于这份,董事长那天给阿衍,阿衍没有要。我想了想,还是交给您处理比较合适。”
宁晚蓁听老管家娓娓道来,有些发愣。
她没想到爷爷卖了所有股权得到的那笔钱,竟然不是拿去填三叔的那个窟窿,更没想到那笔钱会一分为二,一半给她,另一半给了许清衍——
她的双眸略显错愕,思维有几分混乱。
“小姐,我们都曾答应董事长,以后要留在宁家照顾您,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走。董事长卖掉股权,是觉得这些年让您压力太大,想让您后面这些年能按自己心意去过。他没能与您见最后一面,有些话都还来得及跟您说。虽然他平时对您严厉,一些做法跟您的想法相悖,可是你要相信,那是他权宜之下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老管家说了很多,宁晚蓁听到后面,越听越觉得糊涂。
可是有些话她是听明白了的。
是她误会了爷爷。
心脏有东西在隐隐鼓动,钝感的疼痛一点一点明显起来。
老管家说:“阿衍这份,您看是交给他,还是怎么处理,都由您自己决定。”
宁晚蓁好久没动,然后,手心轻轻覆在那个装着文件的牛皮纸袋上,低着眸问:“爷爷和许清衍,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关系?”
老管家怔了怔,表情很不自然:“他们……没什么关系。”
“没有特别的关系,爷爷会将这笔钱留给他么。”
宁晚蓁显然不信,她不是傻子,宁家股权就算是卖掉也不会太低价,即使是最低价卖了,成交的数目依然很大。
爷爷能分一半给许清衍,一定有他的原因。
老管家支支吾吾的,神情闪躲,这愈发证明宁晚蓁的猜测。
只是她还没问出个所以然,宁家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宁丰晟大清早匆匆过来,进门之后气急败坏,见着宁晚蓁和老管家就劈头盖脸地问:“律师说遗嘱宣读的时候我不需要到场是什么意思?老头死了没一分钱分给我?!”
宁晚蓁暂时不清楚状况,老管家立刻往前一步挡在宁晚蓁身前,对宁丰晟保持着恭敬。
“遗嘱宣读需要继承人到场,既然律师通知您不需要到场,就说明董事长的遗产没有分配到您。”
“我是他亲儿子,他能一分钱不给我?!我看根本就是你们动了手脚!”
“不是的,我们——”
老管家话还没说完,就被宁丰晟推到了一旁。
平日一副温和长辈模样的人这会儿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抓着宁晚蓁的手臂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他表情凶狠,逼着宁晚蓁:“你现在就把律师找过来,就算遗产没我一分钱,你也必须全部给我。”
宁晚蓁被宁丰晟这样一个中年男人拉扯着,肩上薄毯掉落在地,她身形纤瘦,像是随时能被他掰断。可她却丝毫没有示弱,更没有害怕,由宁丰晟攥着自己手臂,一双清亮的眸子不见惧意。
“三叔,爷爷留给我的,我凭什么给你?”
被宁晚蓁这样一问,宁丰晟噎了一下,随之手中力道更甚几分,恶狠狠地说:“现在老头没了,这里没人能护得了你。这些年他把你护在身后,保护的严严实实,结果还不是没命护你到最后。我劝你识相点,我要是没钱还债,你有的是办法不让你好过!”
宁家的佣人们闻声而来,见宁丰晟这样拉着宁晚蓁,全都很着急,可又不知该怎么办。
王姨扶起一旁倒地的老管家,老管家年纪太大,这样摔一跤,实在有些难起来。
“三少爷,董事长已经将能给您的都给您了,您海外投资失败的那笔债,就算了卖了宁家的一切都还不了——”
“你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宁丰晟堵完老管家的嘴,扭头就盯着宁晚蓁:“你现在就给我叫律师。”
宁晚蓁的手臂被宁丰晟攥得很疼,可她甚至连眉毛都没皱过,无惧宁丰晟的目光,吩咐一旁的王姨:“王姨,去打电话。”
“我们报警。”
宁丰晟闻言,瞬间动怒,抬手就给了宁晚蓁一个大巴掌。
宁晚蓁被煽得摔在了地上,两个佣人赶紧过来扶她。
宁丰晟还不解恨,还想上前动手,却被宁晚蓁一声喝住:“你在这里发什么疯?!”
宁丰晟顿足,宁晚蓁被佣人扶着从地上站起来,她稍稍站稳,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唇角的血。
“私闯民宅,故意伤害,我会一条一条的告你。你现在发疯多久,后面就在拘留所待多久。”
宁丰晟抽动嘴角:“你威胁我?”
宁晚蓁微微笑着,点着头:“嗯,威胁你。家里有监控,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都被记录下来了。需要我现在就报警吗,三叔?”
老管家因为被宁丰晟一推,有些摔伤骨头,宁晚蓁立刻叫司机送他去医院。
她则留在宁宅,王姨拿来医药箱,一面流着泪一面替她擦拭嘴角的血。
宁晚蓁不是不怕疼的人,宁丰晟在场的那会儿,她几乎没感觉到疼,现在倒是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
口腔里满是血腥的味道。
他那一巴掌打得真的很狠。
还有手臂,被宁丰晟攥的现在都还有红印。
“王姨,我没事,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宁晚蓁笑着安慰王姨,可王姨的眼泪却止不住:“以前董事长还在的时候,他哪里敢这样跑过来欺负您……”
是啊,以前爷爷还在的时候,这位三叔哪里敢这样做呢。
宁晚蓁几乎分不清,到底是宁丰晟本性如此,还是受了遗产分配的刺激。
“以前就听说三少爷脾性差,年轻时候在外面惹出不少事。大少爷走的早,董事长就剩两个孩子,虽然小儿子不成器,但是二儿子有出息。”
王姨不经意说起以前,宁晚蓁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爸爸的事。
这些年,宁家对她爸爸和三叔几乎都是缄口不提。
王姨说:“小姐您的父亲真的很能干,董事长对他也很满意,当时宁氏被他发展的很好,董事长甚至有意提早退休,将公司交给您父亲。可惜……”
“可惜我爸妈去世的太早了。”
宁晚蓁接了王姨的话,这个伤口时隔多年被提起来,并未觉得疼。可她忽然又有些事情没想明白。
“王姨,为什么我会记得我爸跟爷爷的关系不好,一直在吵架?”
王姨听得也疑惑了一下,而后才想明白。
“我记得,他们是有一阵子在吵架,好像是您父亲因为董事长溺爱小儿子的事。我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当时三少爷在外面惹了事,董事长要替他解决,您父亲不同意。”
“是在我们一家出车祸的那个时候吗?”
“这……好像是。”
王姨只是一个帮佣的,对雇主家的事只能算是一知半解,她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宁晚蓁。她抹了抹脸上眼泪,叮嘱宁晚蓁:“小姐,这些天阿衍不在,你一定要小心一点,万一三少爷又上门来找麻烦……”
宁晚蓁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连上。
听到许清衍的名字,她晃了一下神,赶紧交代王姨:“王姨,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许清衍。”
她不希望许清衍在送别杨院长的时候,还要为她担心。
王姨心疼的要紧,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用棉签蘸了点消毒药水,凑到宁晚蓁唇角边。
“小姐,忍着点,会有点痛。但是擦了药才好得快。”
“嗯。”
宁晚蓁偏脸过去,在药水沾上伤口的那一刻,又酸又痛的刺痛感渗透进她血液里一般,疼得她忍不住皱紧眉头。
太疼了。
这笔帐她非得跟宁丰晟算回来。
许清衍这边。
杨院长是昨天傍晚去世的,走的时候很平和。
她没什么亲人,自己一早就安排好了身后事,大家只需要在她离世之后按她安排的做就行。
她没举行葬礼,凌晨天亮,遗体就被送去火化。
骨灰洒在孤儿院后面的高山上,随着雨水落在山间。
一切都结束之后,许清衍留在孤儿院,站在当年他总是一个人待着的角落,静静听着窗外雨声。
这个世界是潮湿的,他的心也是湿漉的。
叶深走到他身后,被雨淋湿的头发耷拉在额前,眼圈一阵隐约的红。
他们就像十几年前那样,孤独无声地陪伴着彼此。
过了许久,许清衍问身旁的少年:“什么时候走?”
“明天的机票。”
“嗯,我明天送你。”
叶深故意撇了一下嘴,揶揄道:“我以为你已经迫不及待回去找你家那位大小姐了。”
许清衍轻轻笑了一声,转身过来,抬手揉了揉叶深湿漉的头:“我答应过院长要照顾好你,明天我会送你去机场。”
叶深抗拒许清衍的摸头,往边上挪了挪,不高兴地说:“我又不是小孩了,别总摸我头。”
“长大了也还是比我矮。”
“我会长高的!”
“好,我等你长得比我高的那一天。”
“……”
叶深觉得自己好像被嘲笑了。
许清衍重新看向窗外的雨,心中堆叠的情绪缭乱复杂,有压抑,也有伤感。
他没有再说话,叶深也跟着安静下来,珍惜此刻相处的每一分钟。
明天,他们又会分别,隔着大洋彼岸。
“哥哥,你真的不跟我一起走吗?”
许清衍没有回答。
叶深叹气一声,妥协地说:“你带上她也没关系,我可以接受以后多一个嫂子。但是我很希望你可以去国外发展,你不该留在这做一个小小的助理,而且以后,你也不用当她的助理了。”
许清衍出了会神,转而侧头看着叶深,漆黑的眸光里多出一丝笑意。
“好,等我回去问问你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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