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沙漠的石门打开, 陆道莲的身影出现在盘踞了许多大大小小营帐的峡谷。
前来迎驾的将领入目便是他素白的僧衣,层层往上,一张无可挑剔冷清无暇的俊脸, 眉眼深沉凌厉地直视下方, 手持无比重要的信物,“磐涅将军, 可还记得我?”
来人顶着烈日,脑海深处多年的记忆被不经意地挑动, 瞬间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画面。
从遥远的贵霜国而来的佛教圣女, 跟随着朝圣的队伍, 前往大汉宣扬佛法。
最后却被汉人王室的贵主看上, 从此留在那片陌生的土地。
眼前正值青年,气度非凡的僧人, 面容如同与他脑海中的人影重合,叫了他一声,“释无磐涅, 汉人的国君想宠幸我, 还答应会在这片土地上兴修一座最大的寺,亲封普诗弥为国师, 你说我要不要去?”
“圣女想做汉人的妃嫔吗?汉人的后宫,听说是阴谋最多的地方……”
“我还没有想好, 但若是磐涅将军不想我去, 我会仔细考虑的。”
“圣女我……”
回忆的最后, 是一双幽怨而失望的双眼。
……
“磐涅将军,在想什么?”
脑海中的画面如潮水般骤然抽离, 所有属于另一个人的音容笑貌通通消失,剩下的化作眼前出挑的年轻郎子的脸。
当年, 释无磐涅奉命护送贵霜国的佛教圣子圣女出使大汉,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达汉人土地。
路上也因朝夕相处,与本国的圣女暗生情愫,只是未来得及道出心中情意,心上人便被汉朝国君看上。
为了能在汉人土地上扎根,有一座能供贵霜国僧人休憩,能安心弘扬佛法的寺,他国的圣女主动走进了汉人国君的王宫。
一年后难产生下一对双生子,其中一个便是眼前这位融合了汉人血统,身形挺拔高大的僧人。
另一个据说是被送到了世家之中,远离了王室,做一个锦衣玉食的望门贵子。
这么多年,血海深仇,只有这位被普诗弥亲自教导在身边的长子记得。
另一位怕是早已被汉人驯化,只顾着贪图享受荣华富贵,忘了自己的生母被人所害。
释无磐涅归还了信物,朝着陆道莲的方向,将手放在胸膛上,领着随他一同而来的亲兵,缓缓跪下行礼,相当于认同了陆道莲在这里的地位。
“圣子亲临,是有什么吩咐。”
“磐涅将军,我要回到汉人宫廷去了,在此只是路过,请你替我牵扯住北地的势力,让他们无暇分出精力支援上京。”
“汉人的国君病入膏肓,他在昏迷前写下遗诏,传位给我,但他的后宫和朝堂不答应。而我早已从他手上拿到了号令三军的兵符,只等京中放松警惕时,便率领大军杀回去逼宫。”
陆道莲:“如今,是时候该动身了。”
在临近秋冬日的时刻,从生存和防御上来说,人的意志是最薄弱的。
宝嫣出嫁,陆道莲从上京出发,暂离风波中心,等待将近半年多的时间。
他若是这时大举进军,无异于在这片土地上落下一片火球,谁还记得二十一年前的汉人宫廷,曾诞下过一对国君与佛教圣女的双生皇子。
后宫无主,宫妃们在背后的世家支持下,争权夺势,都想比谁先坐上皇后之位。
远道而来的佛教圣女毫无野心,更像一只飞入火堆里的飞蛾,入了国君的眼,得到了不输任何人的宠爱。
彼时后宫子嗣不丰,势力最大的夫人多年无子,便打起了虽然侍寝,却不肯受领嫔妃封号的佛教圣女的主意。
只等其诞下皇子,便会认领到她名下抚养。
可惜,中途出了差错,令人难产而亡。
为了不让他们落入对方之手,与那圣女一同来到大汉的圣子,买通宫人将双生子偷了出来,打算送往贵霜国抚养。
未料被宫廷中的侍卫察觉,一个已经在送出宫的路上,一个则被侍卫当场拦下,偷走他的宫人也被就地斩杀。
得知消息的圣子马不停蹄地赶到,祈求汉人国君,成全圣女的遗愿。
然而流有汉人王室的血脉,双生子最终还是被留在了这片土地上,一个可以不用认贼作母,被送给了有过一子,早逝却吃药弄坏了身子的长公主抚养。
一个被允许,放在眼皮底下,由当时的佛教圣子亲自养育。
此事因牵连众多,被宠幸和生下汉室血脉的圣女,未曾领受过正式封号。
所生的子嗣又被分别送人,隐姓埋名,哪怕宫中有过二子记录,在秘而不宣地掩饰和遗忘下。
也就极少人知晓,大汉王室还有两位皇子遗落在外。
如今陆道莲选择杀回上京,身份一出,势必会激起千层浪。
也好叫在清河的那个新妇看看,她的僧人夫君,也不是什么来路都没有。
许多年前,晏子渊去往上京,兄弟二人相认,得知双方都是汉朝王室血脉。
在普诗弥和晏家的主持下,陆道莲与他短暂地冰释前嫌过。
此后,两方一直保持往来。
陆道莲人在京中,受普诗弥教导,因姿容出众,成了趋之若鹜备受追捧的年轻高僧。
靠近圣主,时不时能得到皇恩的照拂。
而晏家有心拥护晏子渊,盯着京中高位,于是致力于拉拢讨好陆道莲,希望他能同样照拂一下这个阿弟,望得圣宠垂怜。
都知道他出家为僧,天性不够良善,被普诗弥视如恶果,严令禁止他作恶,期望他一心修行,事事向善,不得触禁犯忌。
有这一道约束,加上他已经出家了,便绝了争夺储君之位的可能。
由此期望,在普诗弥管束下的陆道莲在京中,能以高僧的身份,借着博取圣宠的机会,为兄弟晏子渊造势,方便时,还能为他们及时传递京中旁人所不知道的消息。
还许诺,若是晏子渊能登上高位,陆道莲的地位也将变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备受景仰的存在。
大概是觉得晏家想利用他的心思无比有趣,陆道莲并未表露出丝毫自己对那个位置的想法。
甚至在贤宁以姑母的身份找上来苦口婆心,威逼利诱想要打动他时,陆道莲还表现得虽云淡风轻,却还是微微动容的样子。
贤宁:“宫中有四子七女,除了中宫所出的公主,其他皇子皇女出身皆不行,都是些小门小户。不是愚笨,就是骄纵,论天资,根本不如你兄弟二人。”
“可你又出了家,都怪普诗弥,教得你心中只有诵经念佛这等事。如今只能靠你弟弟,他没有约束,心怀天下,适合庙堂。你便帮帮他。”
“日后,若是你不想出家过着等清闲日子了,想还俗,看在兄弟的份上,他定然舍不得委屈你,给你一片富饶的土地,封你为王。”
封你为王。
这是多大的恩赐,陆道莲面上不显,心中的嘲弄如水一般,快溢满了。
他虚伪地答应下来,并未真的那么听话去帮晏子渊造势,但又表现出正在为此努力的模样。
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到年前,他着手恢复身份的动作被人发现,而宫中察觉到圣人有传位给他的意图,串联前朝大臣拼命阻止。
还想以莫无须有的罪名,将他拿下。
察觉到局势不妙,会陷入被动境地的陆道莲,便决定带上人马暂时从京中离开,寻一处没有危险的地方安栖,隔着距离纵观其变。
也恰恰是那时,晏家似对京中发生的事有所耳闻,于是派来书信邀他前往北地暂居。
经过利弊分析,陆道莲连夜起程从上京出发赶往清河。
数月后。
就在到达清河的同一日,陆道莲碰上了从南地过来送嫁的队伍。
开启了一段与晏子渊的新妇在一起的孽缘。
晏家。
侧室谋害少主母一事一出,宝嫣瞬间成了晏府所有人眼里运道不好的可怜虫。
好不容易摆脱灾星的名声,得到夫婿宠爱,怀上身孕。
如今庶出的姐妹,出走再回来,另外一个身份竟然是公主。
还因为姐妹二人不和,闹到一方要刺杀另一方的地步。
这是何等的仇恨和不满,姐妹相残,叫外人瞧得大开眼界。
好在没有得逞,刺客被抓住,已经压下去审问了。
等到兰姬那边的问话对峙,得出结果,就能按规矩处置了。
替晏子渊来传话的亲随,就是这么禀告给宝嫣听的。
其中端倪,仔细揣摩就能发现。
对方话里的处置,并没有说清楚处置的到底是谁,有可能是兰姬,也有可能只处置那个代她行凶的胡人女娘。
而按照亲随的说法,在审讯的时候,那个胡人女娘可是一直把罪责都往一人身上揽,半个字也不承认是兰姬指使的。
可见这件事里,不同人的态度皆有不同。
只要抓住了刺客,审问清楚了杀了她,也算是为宝嫣报了仇,给她一个交代。
看似声势浩大,要为她做主,实际上还是重拿轻放。
至于兰姬本人,则什么事都没有。
松氏:“太可恶了,那天夜里,晏氏子可是信誓旦旦向女郎保证,不会放过她的。而今却只处置她身边的婢女,明明她们都是一伙的,为何不去追究二女郎的责任?!”
宝嫣如同早有预料,她也未曾期望,就因为这一回,让晏家将兰姬怎么样。
只要没有晏家的人亲眼所见,但凡她和那个胡人女娘中,有任何一人反口不承认,是过来刺杀她的,就不会有多大的罪责。
不过倒是还能借此机会,看出他们对兰姬到底是何态度,不知道那边向晏家许了什么样的好处。
竟然让他们对自家的子嗣有可能被害的事,都能这般轻忽。
“晏子渊可不是我师叔……”
卧房门口,坐在门槛上的庆峰,叼着草根,旁边放着金刚杵,手里拿着一根树棍儿逗着猫儿,头也不回地冲着屋里道:“我师叔一诺千金,承诺过的事从不反悔,晏子渊就是一介卑鄙小人,能成什么大事,你就不该嫁给姓晏的,我师叔才是你的正缘呢。”
他终于回瞥屋内人的身影,抛下陆道莲因宝嫣而破戒的不满,他仔细打量一番苏氏女,觉得从外形上来看。
她还是和陆道莲相配的,起码她生得美,叫人赏心悦目,顺眼。
庆峰不经意透露:“而且,你还是我师叔喜欢的那类女娘呢……”
本该是气氛严肃的场面,因他的话,正在讨论中的宝嫣和松氏面面相觑。
被莫名说是陆道莲喜欢的那类女娘的宝嫣,在年长的松氏的注视下,微微红了脸。
一时不知道是该听下去,还是该让对方不要胡说八道了。
而蹲在不远处,看庆峰逗猫的小观好奇地追问:“这又从何说起?你师叔不是出家人吗,为何老缠着我家女郎不放?”
或许是因为宝嫣遇到危险,陆道莲的人出手相救,就算瞧着再凶恶,也没那么怕他了。
斜着瞥一眼小观,庆峰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师叔是出家人,那也是他身不由己,他若不是有个出家人的舅舅,从出生起就被送往寺里看管着长大,师叔说,他也会是红尘俗世客,是枭雄。”
听到庆峰甘愿说道有关陆道莲隐私的事,宝嫣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他到底,为何要出家,晏家为何在他一出生,就把他送去寺里?”
到现在,宝嫣还以为陆道莲与晏家有着千丝万缕摆不脱的干系。
不想,庆峰道:“与晏家何干?我师叔姓陆,不姓晏。陆是汉室国姓,你道我师叔为何能许你帝后尊位,自然是因为他也是汉室宫廷中的一员。”
“我是师叔是皇子,生母乃佛教圣女,其身份,也是贵不可言。”
“……”随着庆峰话落,满室寂静,在场的每个人脸上都透露出一种听见惊天骇闻般的滑稽。
宝嫣尤其,缓不过来神,呈呆滞状,“你……是在说笑?”
庆峰怒瞪:“师叔身世少有人知,我是看在你有孕的份上才透露的,免得你一心只想待着晏子渊的后宅,却不知我师叔为了让你体面和离,给你谋尊位去了!”
震耳欲聋的话音久久回响。
宝嫣愣愣的,保持着将信将疑的模样,还未彻底醒神。
庆峰对她这副样子不满地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师叔对你有意,他以前年少让我替他搜罗的话本,偏好都是你这类娇柔女娘……不过有别于,话本里的是死的,只有你是活的。”
年少叛逆的陆道莲能看什么话本?
只有那些钻研奇淫技巧的书,不正经的少年妖僧,还是投机取巧让下属代念的。
不过倒也能说明,宝嫣符合了他的偏好。
庆峰:“我师叔见你,就如见到心中神女的化身呢。”
她?陆道莲心中的神女?
宝嫣赧然咬唇,他不过是图她身子美色,什么神女。
她依旧不信且暗自生疑,可是莹白秀气的耳垂却在三言两语的暗示中,不争气地红了。
第62章
在隐秘的军队里待了三日的陆道莲准备起程离开此地, 前往鹄州汉朝的军营。
大漠晚霞漫天,落日艳丽猩红。
军营中烧起火堆,烹煮晚食, 释无磐涅组织了晚宴为他送别。
在夜空升起, 星火熠熠的时刻,营帐中来了一批衣着暴露, 戴满琳琅,身子妖娆的舞姬, 对着帐中人翩翩起舞。
眼神勾魂, 充满暧昧的意味。
在察觉到妖媚的舞姬频频看向坐下, 眼神清冷, 琼枝玉姿的高僧后,释无磐涅饶有兴味地转眸, 盯着会自己拿刀片肉饮酒的陆道莲。
释无磐涅:“按照汉人的年纪来算,圣子应该及冠了吧。”
汉人郎子二十岁成年,可以加冠取字了, 也能议亲成家、步入仕途。
陆道莲早已过了二十岁, 只是出家了,用不着行冠礼, 再说也没有这个必要。
他似笑非笑回视有些不怀好意的释无磐涅。
释无磐涅感兴趣地问:“汉地多美人,上京汉人的贵女尤其多, 排场听闻也是最大的, 最爱为郎子争风吃醋。这么多年, 圣子可有过二三个红颜知己?”
陆道莲在京中的名声,如雷贯耳。
容色绝伦, 圣洁不可高攀的佛子,可是引得许多女娘爱慕不已, 不管是不是在闺中,都有想和他一晌贪欢的意图。
北地规矩和民风总是宽泛些,不像南地被一些迂腐子掌控,哪怕放浪形骸,都不敢流于表面,只敢私下里进行。
但是时下的风气,总是大胆不受拘束的。
陆道莲就算被女娘看上,亦或是他和人发生点什么,都是正当,他可是过了加冠之年了。
哪怕十六十七岁的大胆女娘,都有和人欢好的自由。
何况是他。
清楚地感受到释无磐涅是故意这么问的,目的是为了无伤大雅地调侃他,陆道莲面不改色,微微扬起嘴角回应道:“二三个倒不至于。”
毫不夸张道,大半个京城的闺阁都能因普渡众生的不眴高僧掀起风浪,一袭白袍僧衣的他却如花丛中走过,不沾片叶的神祇,清傲得很。
释无磐涅却是领悟错了,以为陆道莲当真勾引了闺阁中的汉贵女当红颜知己,“你破戒了?”
他更感兴趣地问。
要知道在贵霜国,佛法最初始的地方,不管是食肉还是色-欲都是不受约束的。
只有到了大汉,为了让汉人感受到他们对菩萨和佛法的敬仰与虔诚,才渐渐衍生出了不吃肉,只茹素,不犯女色的清规戒律。
陆道莲睇笑过去,实话没有隐瞒,“所谓戒律是定给汉人看的规矩,佛有三千界,万千个法相。”
“我又怎能算是破戒,不过是一种修行。”
释无磐涅眼中如有精光,闪了闪,他是贵霜国的将领,佛教的圣子圣女皆出自王室。
陆道莲是普诗弥的继任者,他便是他们的圣王,王岂能无子,没有血脉,王室自然就要凋零了。
有幸的是,圣子没有因为长居大汉,被汉人迂腐的思想所驯化,不用守着清规戒律,那能活泛的就多了。
释无磐涅放下酒杯,含着笑,抬手将帐子中央搭建的台上,摇摆身姿的妙龄舞姬,招了过来。
然后示意她到陆道莲身边,“去,侍候好圣子。”
不过轻轻一推,舞姬便不小心地朝稳坐不动的身影扑过去,扭动着水蛇腰,媚眼如丝地仰望着俊秀非凡宛若天人的高僧,“圣子。”
陆道莲垂眼觑着身边慢慢靠拢的女娘,在对方手不安分地即将搭上来时,冷不丁道:“下去。”
在舞姬因他而痴愣时,他依旧微勾着嘴角,笑模笑样地睇视着她。
明明透露出的气质是那般和悦,可是眼里的寒意叫人不敢再伸出手试探。
舞姬畏惧地转头,向令她过来伺候的释无磐涅求救。
观足了好戏,释无磐涅挥挥手示意舞姬退下:“圣子不是说戒律只是用来约束给汉人看的,我佛无论怎样都是修行。圣子为何不肯叫她侍候你?难道是因为圣子嫌弃她生得不够美貌?”
走开的舞姬一步三回头,似是舍不得般,期望他能改变心意。
若是能得到圣子青睐,她定能在大将军那获得珍贵的赏赐。
陆道莲恍若不见,略有兴味地直视好事的释无磐涅,不避讳地道:“我在汉地,有一个妇人。她年少,貌美,如今已经怀上我的第一个子嗣了。”
这若有似无的炫耀,释无磐涅笑脸变成愣然惊愕。
舞姬妖娆,有着和汉人与众不同的风情,可当她靠近的那一刻,陆道莲心中只浮现出身在清河的新妇的影子。
看不见太多他人的眉眼。
在庙堂和她道别那天,她眼里不见半分不舍留恋。
他叫她等着他,不知她等着没有。
是不是他一不在,就与晏子渊搅合在了一块。
若是被他发现,她又招惹了其他人,回去后他定然会好生教训她一番。
上回她算计他的事还未完呢。
在她看来,他对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场羞辱和玩弄。
于是用了那样激烈的方式报复回来。
这叫陆道莲经过思虑,终于知道,对待新妇,已经不能再如以前那般,动辄冷言冷语,逼迫羞辱的法子。
否则她会自怨自艾,心生怨怼,抗拒他抗拒得更加厉害。
她就像以自身为画笔,画了一个充满束缚的圈在他周围,不许他对她随意、轻慢、放肆。
这堪比普诗弥让他赌咒发誓,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一般。
可是清规戒律,陆道莲哪曾放在眼里。
说破戒就破了。
更何况一个新妇的诀别话,她说她不想跟他好了。
这怎么行,是她说了算么。
他不答应。
要想挽回她,让她和自己重修于好。
势必要用些别的法子,就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放肆惹人厌憎,要用多些耐心和耐性,迂回和有计谋地与她周旋。
这般,她还能往哪跑。
释无磐涅终于反应过来:“是谁?是哪家汉人的女娘?”
“是不是该送去贺礼,准备迎娶。按照汉人的规矩,应当要在她肚子大起来之前将她娶回家吧?否则,听说没有成亲就诞下子嗣,是会让人丧失颜面的。”
陆道莲:“她不是闺阁中的女娘,她嫁过人了。”
“是别人的新妇。”
在再次惊呆的释无磐涅的注视中,陆道莲饮下最后一杯淡酒,眼神依然十足清明,嗤笑着道:“你不该恭喜我么,释无磐涅。”
说是未出嫁的女娘,与人鬼混,情难自禁怀上身孕了还差不多,可以当做是年轻女娘不通晓事。
怀了再嫁给欢好的郎子便是。
可若是经历过风月事,有经验的妇人还敢与他人偷情,怀上姘夫的孩子,这是谁家的汉贵女这般大胆。
有阅历的都该知道,奸生子可是不好活于世的,其丈夫能容忍面首也罢。
触及子嗣,是不可能心无芥蒂的吧。
经历过风月事有经验的宝嫣是什么样的呢,总之不会是释无磐涅口中,游刃有余与姘夫偷情的老道妇人模样。
回味着当初宝嫣勾引他时,青涩而娇羞的画面。
仿佛还留有小舌舔舐喉结的心痒滋味,陆道莲眸光深谙,略带哑意,低沉地和释无磐涅淡淡笑道:“她很羞涩,起初根本不敢和我厮混。”
“她夫婿姓晏,与我年纪相当,清河里的高门贵子,你应该晓得了他是谁。”
晏子渊。
释无磐涅睁大双目,瞪向神形清贵,怡然自得的佛门圣子。
他搞了人-妻。
兄弟之妇。
……
一场秋雨,在夜半之时悄然落下。
庭院里的地面上出现一滩滩能倒映出人影的水迹,同时也将屋外的人身上的血腥气冲淡散去。
在杀了两三波想要救人的胡人后,兰姬那边终于打消了再次派人前来送死的想法。
庆峰也收手,回到了他近些天长待的院子里,向新妇复命。
晨起打水的小观,刚梳洗过自己,在廊檐下的台阶处,看着不苟言笑颇为严肃的武僧走过来时,停下步子。
“你站住。”
小观:“你做什么去了,一身臭味儿。”
高大的身躯显而易见的愣了愣,再被说臭后,抬起手臂自己也闻了下,接着笨拙地往衣上蹭了蹭,似乎也想摆脱这种不大好闻的味道。
“晏家的地牢,常年不见光,里面的犯人吃喝拉撒都在里头,自然臭了。”
庆峰:“我守着那胡女,为了不让胡人那边将她救走,在那待了一宿。”
晏家虽然对兰姬的态度暧昧不明。
但鉴于凶手被当场捉住,解释不清一个胡人会带着凶器出现在少主母的院子。
经过取舍,决定还是先将刺客关押起来。
至于为什么没有处死,自然是因为宝嫣只是受惊,没有受伤。
看在兰姬背后的胡人大王子的份上,这才暂时留了对方一命。
小观:“女郎有孕,嗜睡,还未醒呢。你先去换身衣服再来见她。”
庆峰转身要走。
“等等。”他又被人叫住。
小观打量他片刻。
下一瞬间,红着脸,掏出一条帕子丢到了庆峰怀里,“擦擦自个儿吧臭和尚。”
然后端着银盆,头也不回地往内室走去。
宝嫣到了日上三竿,才面带春-潮地悠悠转醒。
昨夜清凉雨,她梦里却一点也不清凉,反倒是梦见了人从清河消失,未有音讯的陆道莲。
他在梦里也是鲜活无比,看她的眼神,总是不清白,谈不上多含蓄,也不炽热。
宛若一捧烧不尽的余火,保持着不会灭,也不会狂烈的余温,一直从梦里蔓延到梦外。
此刻,刚刚苏醒的宝嫣,双颊酡红,浑身酸胀发热。
就好像经历了一场虚无的宠爱,没有实质性的接触,却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身上似乎残留着梦境中,略带真实感的触碰。
稍微回想那种难耐交织的滋味。
宝嫣不由地羞涩地捂紧发烫的面颊,紧紧并拢了腿,呆坐到直至小观从屋外进来。
“女郎醒了。”
小观探头看她一眼,返回去,朝外头吩咐,重新备一盆热水供宝嫣洗漱。
小观:“女郎昨夜睡得可好?”
本是一句无意的询问,宝嫣却欲说还羞地抬起眼眸,点了点头。
“女郎的脸为何这么红,是不是被褥太厚了?可是秋雨来临,刮风太大,不盖两床被褥,又会着凉。”
知道被婢女误会了脸红是被褥的原因。
宝嫣未曾提及自己做的昨夜春-梦,将腿更往被褥里藏了藏,面露难为情地嗫嚅道:“我,我需要换条干净的亵裤。”
头一回怀胎,反应却比没怀时还要大。
宝嫣羞愧不已。
怎么连亵裤都氤湿了。
松氏见惯了般宽慰她:“有身孕后都是如此,女郎不必在意,只是身体上的变化罢了,除了我等,不会有人知晓的。”
可是她不仅仅只是因为怀孕,而是因为做梦。
宝嫣眼尾微红,看着松氏手上那条浸到银盆里清洗的亵裤,都怪那个人,好好的。
他入什么梦。
松氏:“前院来了消息,女郎没醒,奴婢便没有让人禀告女郎。”
宝嫣缓缓地从黏腻的思绪中,将目光投放在乳母的背影上。
屋外还能隐隐听见小观和庆峰的交谈声。
松氏扭头,看向宝嫣:“那个刺客,已经关进了地牢,二女郎那边,不肯罢休要求放人,被拒了。”
“她如今,不再顾念姐妹之情,对女郎包藏祸心,一次不成定然还有二次,女郎一定要多加小心。”
宝嫣点头,昏胀的头脑终于有了片刻的清醒,“我省得的。”
松氏话还未完:“一早长公主那边,叫人传了话,说是等女郎醒了,就去议事堂,有事要商量。”
议事堂无重要事,不商议。
就如那天兰姬回来一样,让人胸中燃起一丝揪心的不安。
贤宁发话,宝嫣不得不去。
她梳洗收拾好自己,带着小观出发前往。
白日里没人敢当面行凶,庆峰让死士暗中保护宝嫣,自己则留在了他师叔母的院子里静待消息。
宝嫣到的时间正巧,里头已经来人了,似乎只等她一个。
晏子渊因没有履行承诺,重拿轻放,到一和宝嫣四目相对,便自觉羞愧一般,尴尬地挪开了视线。
他起身,朝着一旁的方向,不知具体和谁说道:“我想起来还有要事要处理,先走一步。”
坐上贤宁还未发话。
另一道粗粝沙哑的声音,霸道而任性地开口拦下晏子渊,“晏郎,你,你还,不能走!”
她越过晏子渊,冲门口的宝嫣怒目而视。
旁边座椅上的胡人将领密兹岸也劝说道:“晏郎君,你是这个家的少郎主,老君侯不在,你应该代他做主。”
密兹岸眼神狡诈地凝视着刚刚进门,因怀孕越发显得娇柔艳丽的宝嫣,有预谋地张嘴:“我阿妹是我们似密国的王姬,一个陪媵实在是委屈她了。不知道少夫人愿不愿意,让她和你平起平坐,成为平妻。”
第63章
在母家, 同为父亲的子女嫡庶可以不分高低贵贱。
但在夫家就不成了。
这里的妇人,谁的娘家势力大,谁的身份比较高, 谁就能在夫家拥有一席说话的权利。
这是无论在哪, 都约定成俗的规矩。
即使不放在明面上说,但是私下都通晓的道理。
兰姬本是宝嫣的陪媵, 在夫家的身份就比她低一等,可是她现在摇身一变, 成了似密国的公主。
再做别人的姬妾侧室, 岂不是有损他们似密国王室的颜面。
她已经有足够的身份和资格, 做一个世家的主母了。
密兹岸:“念在少夫人你和密兰儿是同父姐妹的份上, 我等也不要求你把主母位置让出来,免得到时候闹得伤了你们姐妹之间的和气。”
“如今我就做这个恶人, 你与密兰儿都是晏郎君的正妻怎么样?只要密兰儿成了晏家少夫人,不有损我们王室的颜面,我似密国愿意和你汉室永远交好。”
胡人总是作乱, 汉朝早就想将他们收拢了。
可是一直没有机会。
现在想要驯化这股势力, 自然要有一个人作为介子,连接双方的关系。
姻亲自然是最有保障的。
只要有了胡汉血脉, 两方便正式地绑在了一块。
但是想要胡人彻底归顺,肯定要给足让他们看得到的好处, 让一个胡人的王姬做世家大族的主母, 便能散发出他们被汉人看重的信号。
“少夫人, 考虑得如何?”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宝嫣那里。
等她一个回应。
晏子渊方才想走,现在也被迫留下来应对, 他有些埋怨密兹岸的不知委婉,没有规矩。
竟然这般明目张胆地说了出来。
而宝嫣立在不远处, 纤柔的身形无时无刻,不在透露一股不争不抢的味道。
她不是脾性很激烈的人,也不是那类很精于计较心眼小的女娘。
她是一朵黄昏午后,安静开在枝头的白杏花。
哪怕面对不怀好意的试探,也在用她柔弱而富有力量的眼神,慢慢地逡巡在场的每一个人。
明白了把她叫来,就是为了商量平妻的事。
在众目睽睽中,她给出回应。
宝嫣:“我不愿意。”
“为何?”
密兹岸紧追着她不放,势必要从她嘴里弄清楚一个答案。
兰姬在宝嫣说话时,便忍不住挺直了腰身坐起来。
她盯着宝嫣,不敢相信她居然敢当众拒绝。她面前坐着的可是似密国的大王子。
她到底哪儿来的胆子不同意。
密兹岸:“这可是对你二人都好的事,少夫人,你可别不识好歹啊。难不成,你想下堂,再把位子拱手让给密兰儿……”
“够了。”
在密兹岸说话越来越放肆难听下,宝嫣的神情越发脆弱,晏子渊终于站出来制止了他。
兰姬对他护着宝嫣的一幕,不甘嫉妒到咬紧了嘴皮。
“晏郎……”
何必管宝嫣答不答应?她有信心,自己能取代宝嫣,做个比她更好的晏家少主母。
但是晏子渊眼里好似只有她那个嫡妹,他安抚被密兹岸咄咄逼人的宝嫣,和她保证道:“我不会叫你下堂,也不会休你的。”
他回头告诉密兹岸:“阿嫣还怀着身孕,请密将军不要吓唬她,免得叫她伤了胎气。”
他好似那维护妻子的好丈夫。
然而还是令宝嫣感觉到虚伪,若是晏家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就不会把她喊来这里了。
无非是假仁假义,一唱一和,专门做给她看的。
谁家会出两个正妻?
若是兰姬做了主母,那她置于何地?
若是阿母阿兄在这里,定然也会为她鸣不平。
宝嫣终于意识到了远嫁的坏处,那就是在她成为众矢之的,被人欺负时,身边孤立无援,没有人来帮她。
这些人,都在张着嘴,要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许是看她静默的样子过分可怜。
就连贤宁也出来打圆场,“平妻一事,事关重大,牵连的不仅仅是两家,还有苏家。可是苏家人在南地,过来也要花费不少时间,不如等他们回信过来,再做商议。”
这怎么行?
兰姬焦急地朝密兹岸望去,等苏家人过来,来的定然是苏家的长辈嫡系,肯定偏帮着宝嫣,那她就没什么机会了。
密兹岸抬手示意她镇定。
贤宁看着被晏子渊护在身后的宝嫣,她低着头,即使看不到脸,也是饱受欺负的模样,贤宁勉强安慰了一声:“你先下去歇息吧,这事只是先知会你一声,自然还要看你们苏家的意思。”
毕竟她姐妹二人虽然不和,可到底还是苏家人。
这可比不相干的外人好调解多了,就看苏家那边想不想得通了。
宝嫣表了态,现下就没她什么事了。
但多多少少,这些人会顾虑她背后的苏家和她的意愿,再做决定。
她迈着细步,从议事堂跨出去,同时对跟在她身后的晏子渊道:“不用你送我,我自己回去。”
门外小观早早等候着,上前将她扶住。
晏子渊被拒绝,感受到宝嫣对他的冷淡,也只能纠结地放手,满脸复杂地看着她离开。
他其实也是心动的。
对宝嫣,她符合他的喜好,又有利用价值,他舍不得将她休了。
而兰姬,她背后的胡人势力诱惑更大。
他两者都不想失去。
回去路上,秋雨刚过,满地落叶。
宝嫣走了没几步,就被身后追过来的兰姬叫住。
一看到她出现,小观紧张地挡在宝嫣身前,生怕她会对自家女郎做什么。
兰姬冷冷地瞥了小观一眼,“阿嫣,我有话和你说,你让她走开。”
她自个儿还带了人来,却不许宝嫣身旁的婢女待在这。
宝嫣收起惊讶的眼神,睇着兰姬,“敢问王姬,有何事找我。”
见她不驱赶小观,还称呼自己为“王姬”,兰姬目光幽幽,她张扬而得意地道:“阿嫣,你怕我?”
宝嫣:“……”
兰姬高兴了一瞬,当她是默认了,也就不计较宝嫣身旁碍眼的小观刚才挡在她身前的动作。
她鼓励怂恿道:“阿嫣,你既然怕我,不想和我作对,那就早些答应了晏家,去和我阿兄,还有晏郎说,你不反对我成为晏家的少夫人!”
“你早些答应,我也就不与你为难了,但你要真想和我斗,那我就只有劝你一句,好自为之。别到时候,受了委屈,却说是我欺负了你!”
她盯着宝嫣的肚子,最后威胁道:“你如今肚子里可是怀着孽种,也不想到时候有个万一,一尸两命吧?”
“二女郎太放肆了,如此恶毒,当真以为没人治得了你?”
见有人顶嘴,兰姬脸色微变,含恨地朝小观瞪过去。
她身后的胡人侍卫也不善盯着她们。
小观为自家女郎愤愤不平,早知道今日议的是这么恶心的事,就该把那大和尚带上,好生教训二女郎小人得势的嘴脸。
她还没死心,想害女郎和肚子里的骨肉。
兰姬瞪着宝嫣问:“我这叫什么恶毒,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阿嫣,你做嫡女拥有的够多了,这么多年也该让让我了,我也不容易,在苏家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才找回我的母族。”
“这晏家少主母,我是当定了,注定要与你平起平坐,你兄长他们不在这里,就是来了,又能奈我何?还是你想像以前那样,找人来教训我?”
她冷笑,她周围都是胡人士兵还有护卫。
她可不是以前,任人宰割的庶女了。
“其实阿嫣,我一直想知晓,那天害我的人到底是谁,与你有什么干系。”
“该不会,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北地认识姘头吧?”
兰姬妄想诈她,从宝嫣脸上窥探出一丝慌乱。
可是那张白净的脸蛋上,除了翠羽般的细眉,和水杏一样的眼眸,朱唇秀鼻,无不彰显着宝嫣的天生丽质,不见分毫的异色。
她老早就嫉妒她有个罗氏那样的正妻生母。
更嫉妒她生得比她美比她好看。
她坏了嗓子,宝嫣怎能没有半点损失?她要么给她让位,要么也要和她一样,弄坏嗓子,或是毁了她那张脸。
才能叫她消愤。
知道兰姬只是胡乱猜测,还猜准了,宝嫣也不显得慌张。
她和兰姬最大的区别便是,即使知道自己身后还有其他人撑腰,可是她不会当面表露出来。
嚣张得意,不是她的做派。
宝嫣:“事情还未有定论,王姬就这般迫不及待,跑来耀武扬威了吗?”
“我说我不同意,难道你就会打消做平妻的心思?且看晏家和你兄长,还有我们苏家商议个结果出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接受。”
兰姬不认苏赋安他们,宝嫣也自觉不将她当做自家姐妹来看待了,同族情意到今日已散。
同样面对无理的逼迫,她也不会完全认命的。
兰姬双眼一亮,“这可是你说的。”无论结果如何,宝嫣都接受。
那现下除了她,就只要看晏家和苏家的意思了。
兰姬恨不得立刻回去告诉众人这个好消息,她这算不算将宝嫣给说服了。
“哼,算你识趣,知道和我作对没有好下场。”
她带着护卫离开。
小观焦急地询问宝嫣:“若是他们都答应,女郎当真接受二女郎也成为晏家少夫人吗?”
一个世家中怎可能有两个主母。
到时候谁该听谁的,谁打谁小,还不是会有争议。
到时候女郎的处境不堪设想。
宝嫣缓缓转身,露出几分苦涩自嘲的笑意,反问道:“若我不接受,又能如何?”
晏家的话说得好听,要等苏家来再商议。
商议得好,倒是万事大吉。
可若不好,似密国那边,岂不是要以兵刃相逼。
这不仅是对她,对苏家和晏家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危机。
在宝嫣提步往回走时。
小观冷不丁地道:“女郎不如和离,跟了那位大人去。”
宝嫣被小观的话惊到了,她怎么也这么想?
小观:“二女郎贼心不死,不达目的不罢休,日后进了门,肯定还要压女郎一头。”
这是当然的。
宝嫣也明白,所以她才不同意兰姬与她平起平坐。
天底下没有平起平坐这种事,只有你强我弱,以大欺小的规矩。
小观凑近小声结语。
宝嫣耳朵忍不住动了动。“我听庆峰说,不日那位大人就要恢复身份,目标是储君之位,势在必得。女郎还不如,做太子妃去,日后还能母仪天下,富贵岂是二女郎能比。”
富贵王权,一步登天。
宝嫣听得心悸不已,可是天下哪有那些白来的好事,宫廷复杂,一宫之主佳丽三千。
宝嫣的心,只足够做一个世家主母,可管不了后宫。
她摇头反驳,“不过是一个火坑,跳去另一个火坑。那个人,他,他岂是我能掌控的了的……”
“……可是庆峰说,大人是因为给女郎谋尊位去了才离开清河的。”
不知又得了什么小道消息的小观,偏头天真地看着宝嫣,若有深意地说:“女郎为何不试试,万一那位大人愿意被女郎掌控也说不定呢?”
自从接二连三发生不利于宝嫣的情况。
眼看着晏氏子和晏家纵容了兰姬欺负女郎,小观一颗忠心,早已渐渐投靠到了另外一方身上。
那位大人虽很不好招惹,也欺负过女郎,可是也不是全无优点,至少知晓二女郎欺负女郎,会帮她出气。
谁对她家女郎好,小观就站谁。
不过,“奴婢只是说说,端看晏家他们商议出来的结果,和女郎的意思。”
小观弥补道,宝嫣却因她的话,不可控制地被挑动了。
她一直都当陆道莲那个下属,说的是胡话。
从未真正考虑过,做什么帝后。
先不说陆道莲的本事有多大,到底能不能成,万一不成,那就是反王,是要死到临头的。
到时候苏家还会因为她受牵连,但是现下的情形,对她越来越不利。
她总不能继续坐以待毙。
万一,兰姬被提拔上位,宝嫣从今往后在晏家,哪还有当主母的脸面。
旁人只会笑话她,被后来者居上,敌不过母族势力更大的庶姐。
庆峰站在院子门口,等候着宝嫣和小观回来。
一见她二人脸色,均是寡淡和不虞,便明白了情况应是不好。
宝嫣步入房中。
小观留在最后,朝她背影呶了呶嘴,然后将在议事堂发生的事都告知给了庆峰。
庆峰果然反应如她所料。
“什么平妻?”
庆峰表露不屑,在宝嫣身后大声撺掇道:“那还不如嫁给我师叔做皇后去!”
宝嫣脚步一顿,她现在心里可乱,还未做下决定。
只能装作没听见。
结果不出半刻,得知宝嫣犹豫不决,庆峰扛着一箱宝物,出现在宝嫣跟前,还从怀里掏出一封陆道莲派人送来的亲笔信给宝嫣,“师叔的聘礼,还请师叔母笑纳。”
第64章
未婚的女娘才会收到聘礼。
宝嫣是个已婚的妇人, 再收到别人的聘礼,这算什么呢。
这仿佛是她不轨,与他人暗度陈仓的证据。
她心慌且羞涩无比, 觉着陆道莲果然无耻, 他这是背地里在挖晏子渊的墙根。
他在勾引她,要她做他的妇。
正所谓你不仁我不义, 晏子渊那头都在商量着平妻之事,宝嫣为何不能胆大妄为, 和他人有私交往来呢。
最开始, 这还是晏子渊把她和陆道莲凑合到一起的。
虽然可以这么想, 但私心里宝嫣还是清楚这是有违德行的, 至少不能太光明正大的说出来。
宝嫣赧然地让庆峰把东西拿走,嗔道:“你们叔侄怎么回事, 能不能不要乱来。”
她轻斥,“简直添乱。”
庆峰低头看着他扛来的箱子,世家嫁女, 三书六聘, 光一个箱子,好像是达不到足以求娶的程度。
他粗声粗气, 却隐藏了点小心翼翼,像是生怕自己没做好, 导致苏氏女浪费了师叔的好意, 道:“有, 有吗?这可是师叔命我送来,哄师叔母高兴的宝物。”
“晏家发生的事, 师叔都已知晓,他预料会有人惹师叔母你不开心, 所以才会拿这些东西出来。”
“师叔一番心意,你不要辜负了我师叔的好心……”
宝嫣和一旁看戏的小观对视,她面颊微微发热,略显不自在,她想陆道莲到底想做什么?
他尽做一些惹人误会的事,宝嫣情愿他为了报复她,而对她冷眼相待或是冷言冷语。
而不是像在这般,处处都彰显着对她好的意图。
这就好像他们两情相悦似的,即便没到那种程度,但也跟照顾自家妇人一样,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可是宝嫣名义上到底还是晏家的少夫人。
她收这些东西会心虚。
“你若是送礼,就暂且别说什么聘礼。”小观适时的打岔,“我女郎还未和离呢,哪有这时候下聘的。”
宝嫣点头,对呀,很羞人的。
庆峰不想把事办砸了,他师叔哄着新妇,就是为了让新妇跟晏子渊和离,跟他。
现下新妇还未下定决心,自然还是得依着她来,她说了算。
反正只要将礼送到,讨了新妇开心,是不是聘礼也无所谓了。“那,那是我胡乱说的,和师叔没得干系。”
送人礼物,最忌讳的是旁人不肯收。
宝嫣不好意思面对“聘礼”干脆让他找个地方放着,然后让他把陆道莲的信拿来。
信封外好似沾了一些雨水。
整张信纸变得更加软绵,一股浓墨的味儿窜入宝嫣鼻息中。
她轻轻掸了掸页头和页脚,将目光投注在陆道莲锋利张扬的字迹上。只看两眼,便觉着信纸烫手,指尖微颤。
陆道莲:夫人安好?
见字如晤。
谁是他夫人。胡乱叫。
一想到僧人模样的陆道莲,一本正经地与她夫妻相称,宝嫣便禁不住呼吸微促,耳根发热起来。
信上陆道莲说,他已离清河有好几千里之遥,归期不定。问宝嫣:“为夫独在异乡为异客,家妇可有犯相思?”
换句话言:独守空闺,寂不寂寞。
想不想我?
宝嫣丢了信,胸脯起伏不定,脖颈粗红,面对小观和庆峰莫名其妙的视线,抿紧朱唇,小脸绯丽。
明眸如水,怒目朝地上瞪过去。
这是什么书信。
这分明是那个人不怀好意,隔着千里之远调戏她的。
“女郎?”
小观打算替她将信捡起,被宝嫣拦下了,“我自己来。”她面色嫣红,觉得这种东西,不能给其他人见到。
小观看了,那会害得小观眼睛脏了。
而她的已经脏了,也就无所谓受不受其害。就让她再瞧瞧,这厮嘴里还能再吐出什么下流不堪的东西来。
宝嫣重新将信捡回来,拿在手上。
除了调戏她,陆道莲后面还提了晏家和兰姬的事,他似乎比她还清楚兰姬的来历。
陆道莲:“你那庶姐,斋孤节出走那日,我的手下曾撞见过她与似密国的人会面。”
如此可疑的行迹,陆道莲怎会轻易忽略过去。
新妇的庶姐不是什么好东西,在驿馆就曾想害死过她,之后又频频借着宝嫣自顾不暇,不断挑衅。
爱屋及乌。
宝嫣不处置她,他便替她动手教训了。
本是想杀之了事,但念及人没了,她会自责心里过意不去,陆道莲方才手下留情。
如今哪怕此女再跳出来惹祸,他也不后悔当时因为宝嫣放了她一马,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想她死还不简单?可对陆道莲来说,死是奖赏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他岂能轻易奖赏兰姬?
自然是要将她折磨到绝望,肝肠寸断,走投无路才有意思。
他对清河局势掌控得清清楚楚,宝嫣瞪大了瞳孔,这才相信他来历果然非同凡响。
陆道莲不仅预料到兰姬会与她为难,特意命庆峰送礼给她哄她开颜。
信上还宽慰她,“一群乌合之众,岂能容他们害我妇长锁眉头。”“且先让他们得意忘形几日。”
陆道莲:“待为夫归来,定替我妇扬眉吐气。”
一番为夫,我妇下来。
宝嫣早已怔忪出神,好似真的做了陆道莲的妻子,有人疼,有人出头有人撑腰。
她其实所求也不多,出嫁晏家时,觉着自己得了个相貌堂堂的好夫婿,想着即使没有情爱,相敬如宾也不是不行。
可是尝过被人在意的滋味和甜头后,就再也无法回到相敬如宾的时候,没有人同榻相拥而眠,无人在意她喜怒哀伤,连闺房都是空寂的。
这就好比有人撑腰,和孤立无援两种境地。
宝嫣自然能感受得出哪方对她才是最好的,可是不怀疑陆道莲是为了哄她,才这么说的。
她继续往下看。
在末尾处发现了陆道莲故意拖着没透露的事情,“为夫在路上偶遇了一位迷路的小兄弟。恰好与夫人你同姓,名凤璘。”
他话中满满的“你阿兄在我手上”的暗示意味。
陆道莲:“凤璘兄向为夫打听你,夫人说,为夫该不该将你与我苟合的事透露给他听,也好叫他知晓,你要改嫁了,提前做个准备。”
这哪能行?宝嫣吓了一跳。
别说苏家人没个准备,她自己都心里没底。慌慌的。
再瞥一眼陆道莲故意落在结尾,用小字写出来的话,“若是不想凤璘兄知道,夫人可拿些东西来换。为夫夜不能寐,想夫人了。”
想夫人,坐脸上。
那些荒唐日夜,可堪混乱无常。
画面无疑都如疾风暴雨,激烈无比。
宝嫣呼吸轻窒,攥紧了信,眼神欲盖弥彰挪到他处,过不久又回到信上。
可恶的陆道莲,拿她阿兄威胁她。
定然是收到了她去往家里的传信,得知了兰姬的事,苏凤璘才特意从南地赶来的。
只是不知道怎么会与陆道莲碰上。
须得立即回信给陆道莲,叫他暂且守口如瓶,还有……
小观正替女郎清点着财物,庆峰扛进来的宝箱里,许多都是极为珍贵的物件。
其中还有两幅画。
不得不说那位大人当真是有心了,他竟然还派人去南地请了画师,将罗氏等人画下来。
宝嫣也看到了这两幅展开的画,脚步在宝箱旁站定,刚要脱口而出的话语声微微一顿。
庆峰:“师叔本想亲自把画送出的,可他出发时,送画的人马还在赶路,错过了。于是只能由我一同拿过来。”
他知她想要什么。
宝嫣最惦记家里什么人,他都一清二楚。
目光落在生母的画像上,宝嫣无声地盯望了许久,攥紧袖子,思考良多。片刻后,她将小观唤到一旁。
主仆二人红着脸背着庆峰商议一番才分开。
鹄州营地。
苏凤璘对着相隔千里的清河方向张望,颇有些心急如焚的模样。家中已经收到了宝嫣的来信。
没想到兰姬的身份大有不同,苏赋安去了上京与阿翁阿耶汇合,脱不开身。
如今只能派苏凤璘代他们走一趟,处理兰姬身世的事。
没想到一入了北地境内,他们便遇到了一伙游侠匪徒。
也怪苏凤璘着急见到自己亲妹,命人抄小路走,离官道甚远,才遭了暗算,损失了一部分人马。
要不是那天,那条道上有军队的将领带队出没,苏凤璘怕是要折在一群熟悉地形,经验老到的匪徒手中了。
那些士兵许是路过此地,不知道前往何处。
苏凤璘身为世家贵子,无官无职,被救已经是幸运的了,他本是进不去军中的。
但不知哪位大人发了话,苏凤璘才得以随同大军同行。
而又过了两三日,似乎才想起还有他这个人般。
苏凤璘得到了对方的召见。
初始听闻其名讳,纵使不在上京,也知悉局势的苏凤璘也愣了下。他恍惚以为自个儿听错了。
“太子?哪位太子?当今圣人不是龙体欠安,一直未立太子……”
小王倒是封了好几位,都不成气候。
剩下的皇子听说还撑不到圣人满意,这位贵主就变得不好昏迷了。中宫代为垂帘听政,朝野上下为了拥立哪位皇子为储君,早已闹得不停不休。
他阿翁阿耶日前就投靠在一位颇有些实力的亲王麾下。
只等后宫里的那位不行了,便另择其主。
风险虽大,也不是没有一丝可能。
可现在。
他遇到了有人自封太子,还拥兵自重,莫非,他不巧进了不知哪儿来的反王的队伍?
苏凤璘被留在营帐中,满心忐忑,等了近半个时辰才见到那位传言中的“太子”。
当他走进来时,弯腰俯首的苏凤璘悄悄偷瞄了一眼。
下一刻,他便被一双黢黑冷淡,透着淡淡煞气的眸子发现了,陆道莲:“苏凤璘?金麟苏氏苏石清的次子?”
都说天子是紫微星下凡,自带神威。
眼前人看他一眼,都带着无上威严,发话后更加令人不敢小觑,苏凤璘生平还未忌惮过谁。
可是此人叫他生出一股汉室之主的天命感来。
为了路上的救命之恩,苏凤璘保持恭敬的姿态向其道谢,不想对方似乎早就认识他一样,竟然意味深长地叫他不必拘礼,日后少不得还会来往。
苏凤璘当时并未多想,只以为对方了解到他家世背景,想要利用他帮其谋反,才那么说的。
当下也未表露出反感的姿态,与这位虚与委蛇的交谈一番便散了。
日后,曾无数次想起过当天情况的苏凤璘,无不后悔那时没有仔细探寻对方对自己的态度。
若他能早些察觉不妥,就不会让亲妹落到这位的魔掌中了。
分别两地已有数日的陆道莲,在去信给宝嫣后,也终于收到了带有脂粉香的回信,以及一包回礼。
似是知道他想要什么,比香气更袭人的,是里头女娘家常穿的衣物。
陆道莲眼神微暗,随手挑起一件亲手替宝嫣脱过的薄薄的小衣,放到鼻子前一嗅,上面仿佛还残留有她的体温和香味。
他恨不得即日就能返回清河,亲手收拾这个口是心非的妇人。
第65章
宝嫣在信上回他:
休得为难我阿兄, 不许谈你我之间的事。
贴身衣物用来堵嘴,更用来慰藉不忘风月之事的陆道莲,但愿他能懂得她投其所好的用意。
少对苏凤璘逞些口舌, 切莫不要脸皮地将他们之间的事, 透露出去。
这些深藏女娘香味的衣物,够陆道莲度过漫漫长夜的了。
至于那些想不想他, 有没有为他犯相思的话,宝嫣不仅视若无睹, 在信里更是提也不提。
与送来的东西相比, 堪称欲盖弥彰。
陆道莲岂会不明白她这一举动的意义, 想必晏家那边频频出事, 有人叫她失望透顶,她那颗备受欺凌的芳心, 终于意识到还是他最好了。
只是现下仅仅处于为他动摇之中。
因为晏家的事态,到底还没有发生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宝嫣也未能下定决心。
不过就差临门一脚的事, 陆道莲便能真正得到她。
他有耐心可以等。
至于苏凤璘, 不许他提和她之间的事,那只提他自身的, 就行了吧?
看在他为她谋划打算的份上,总不能一直让他空无名分。就是一头驴, 为了让它卖力干活, 主人家也是会在它头上挂一把草, 作为奖赏的。
用更直接的话说,陆道莲也要在与宝嫣的关系上, 看到一些希望才行。
他明白她不想让苏凤璘知道他们的事,心中定然有所顾虑。
至于什么顾虑, 自然是担心家里人的看法罢了。
既然她有这种担忧,那他替她解决了就是。
就当看在回礼的份上,一点举手之劳。
将宝嫣泛着香气的贴身衣物握在掌中,就如本人在他跟前一样,狠狠揉捏。
如此不仅不解瘾,对新妇的念想和奢望反而更大了。
内心的躁动无法彻底抹平,昔日靡艳的画面不断出现在脑海,陆道莲再忍不住,嗓音低沉冰冷,配上他眉头微蹙,隐忍压抑的俊脸,犹如掺杂了细微的火星子。
他吩咐:“来人,苏氏子弟苏凤璘何在——”
初入军营的兴奋不安早已退去,被救却暂时离不开这里的苏凤璘,现下心里只剩焦急。
看了宝嫣从清河送来的信,苏凤璘便能猜测到她如今的处境,大抵是不妙的。
他们是同胞兄妹,苏凤璘向来自觉宝嫣遇到什么事,他能感应得到,如今他在这滋味度日如年,一定就跟宝嫣在晏家一样难熬。
他就说远嫁不好,妹妹受了欺负,他做兄长的有心无力,不能马上赶来替她撑腰。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他只期望能尽快赶到晏家,见到宝嫣。
但是那位将他留在军营里的太子,好生奇怪,他说他不日也要去清河一趟,说可以带他一路同行。
苏凤璘听出话里有安排之意,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威势在上,他不好婉拒,便答应了下来。
结果这么多天,还不见那位动身,苏凤璘终于有些急了。
他想干脆冒着以下犯上的危险,找那位贵人请辞带人先走算了。若要提什么,泄露军机的理由,那就之后再说吧。
“小苏郎君,太子召见。”
围墙上眺望远处的苏凤璘面露惊讶,怎么他刚想求见,对方就来召见他,莫非是有什么神通不成。
到了陆道莲跟前,苏凤璘行过礼,才抬起头看向那道稳坐在桌案后的身影,“不知殿下找我所为何事。”
他感觉出对方气势隐隐有些针对他的意思。
苏凤璘细想,他一不曾偷偷从军营里传信出去泄密,二更未曾在军中犯事,自从来了这便乖乖待在分给他的帐子里。应当不是找他麻烦的?
他不知半个时辰之前,他妹妹的贴身衣物被人握在手里,物尽其用过,如今藏在不知哪个地方。
陆道莲打量苏凤璘,他和宝嫣虽是兄妹,却是两张风格不同的长相。
宝嫣似乎更沾她阿母的光,有着无法挑剔的丽质。
苏凤璘典型的儿郎模样,俊秀一股子纨绔气。
从下属提供的消息来看,他似乎是故意表现出爱玩,不爱读书的一面的,事实上苏凤璘在学府里成绩很难有人比得上。
所以也不是没有一丝半点的心机,就是不知,他在得知两个亲姐妹相争的事后,会怎么想。
是偏帮宝嫣,还是觉得该看在大义的份上,容忍庶姐和自己亲妹妹平起平坐。
“小苏郎君。”
苏凤璘在古怪静默的气氛中,终于等来了清冷威严的发话声,“孤知道你迫不及待想去晏家,这里有些东西,你不妨先看看。”
从苏凤璘打南地出发,到鹄州的时日推算,他应是还不知道这期间,晏家又发生了什么事的。
陆道莲将下面呈上来的好几份信笺,丢到桌上,示意苏凤璘自己拿。
观察了下陆道莲的脸色。
拾了一份,苏凤璘在陆道莲对面跪坐下来将其打开,一行行字跃入眼中,渐渐地,所接收到的消息令苏凤璘眼皮直跳,双目大睁。
神色越发不对劲地往下瞧去,直到将剩下的信都打开阅览完毕,苏凤璘才恼怒地抬起头。
少年郎的面上尽是不满的愠色,“这上面当真?他们这般害我阿妹?”
他越说越气,蹭地一下起身,“晏氏子就这么看着,我阿妹可是怀了他的子嗣,他便是这么放任其他人欺负她的?一个陪媵,是她自个儿千求万求求来的,哪来的平妻!”
“痴人妄想……”
“小苏郎君。”陆道莲喊住暴跳如雷的苏凤璘,“正巧孤还有一事没和你说。”
“孤与晏家有旧,才得来这些消息透露给你。”
苏凤璘毫不怀疑陆道莲提供的消息,他觉得这是兰姬做得出来的事,她和她那个阿母从来就不将自己当做真正的苏家人看待。
他忍着怒火,回头问:“殿下想说什么,在下洗耳恭听,多谢殿下告诉我这些事,否则我还不知我阿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当着无知无觉的苏凤璘的面。
陆道莲面不改色,依旧是深沉稳重的模样,道:“在四面环狼的处境中,令妹确实受委屈了。”
苏凤璘没仔细听附和点头。
陆道莲:“孤曾在晏家有幸见过令妹,有过几面之缘,之后脑海中总浮现出她的身影,这兴许称得上一见倾心?”
苏凤璘喃喃重复:“倾心……”
把陆道莲的话在耳中过了两遍,刚才还火冒三丈的他猛地惊愕抬头,“……”
陆道莲淡定回视。
他都已经表明对宝嫣的觊觎之心了,这样即使苏家人发现了他俩的事,也只会先入为主,认为是他引诱他们苏家的女娘堕落的。
到时候宝嫣再去告诉他们,她和自己厮混过,这些人也只会将过错,更多地怪罪到他身上去。
这样新妇就不用独自受到苏家人的指责了,如此她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宝嫣掩面,鼻子里的小小痒意被她忍了下来。
她怀疑是不是背后遭了人念叨惦记,才导致她今日不断有想打喷嚏的冲动。
松氏俨然担心她生病的样子,慌张地去摸她的额头,“秋意渐浓,夜里越发清冷,女郎还是要保住身体,切勿感染了风寒。”
宝嫣不是一个人了,她的小腹日渐隆起,有了微微的弧度,万一生病染上风寒,不仅是对她对肚里的孩子也不利。
怪她昨夜在被子里睡得暖烘,如在火炉里烧,为了贪一丝凉意,便将一双玉足露在外头。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才不小心着凉了。
宝嫣乖乖任松氏检查,在她提出要请大夫过来诊治开药以后,顺从地点了点头。
松氏还叨道:“奴婢今日替女郎清理衣物,发现女郎夏时穿的几件小衣和亵裤好似不见了。”
宝嫣和屋内端来吃食的小观面面相觑,耳边听着松氏疑惑的发问,二人不约而同地隐瞒下同个秘密,随后故作没听见般,提起别的话题。
“这是什么糕点?桂花吗?”
“是,庭院里的桂花虽谢了,但伙房那有晾好的桂花干,奴婢跟那边提了一嘴女郎想吃甜的,他们便做了这个。”小观捻了一块送到宝嫣嘴边:“女郎尝尝,奴婢守着他们做的,没让他们从眼前掠过分毫。”
宝嫣讨巧地朝衣柜旁的松氏示意:“乳母也尝尝。”
松氏最是熟悉她二人这一套,一旦偷偷做了什么事,就会想着相互替对方隐瞒。
“那小衣亵裤……”
宝嫣捧着糕点,眼巴巴地快速道:“乳母,吃。”
像是生怕她察觉似的,欲盖弥彰,松氏叉腰转移目光,落在小观身上,被她盯上,小观不自在地解释,“洗,洗了,被我晾在其他地方呢……”
对着两张根本掩饰不好,颇有些做贼心虚的脸,尤其宝嫣祈求期望她不要再追问了的视线。
松氏皱了皱眉,道:“女郎的衣物怎能晒到其他地方,等晒干了,记得收回来。”
但凡是宝嫣的东西,都是有做记号的。
例如绣字。
万一落到旁人手里,岂不是件有损颜面的事。
见松氏话里留有余地,宝嫣松了口气,替婢女开口应下,“会,会的,乳母放心,肯定会收回来的。”
可不敢叫松氏知道她让小观把自个儿的贴身衣物拿去打发恶人去了。
这在长辈耳朵里听起来,怕不是伤风败俗之举。
宝嫣也觉着羞耻,是以只敢在背地里偷偷这么做,还不知陆道莲那头收到以后满不满意,会怎么用它。
那个色秃驴,犯的淫戒可够他在他的佛祖面前获得十年的量刑了吧。
宝嫣腹诽,自以为无人察觉,实际上在她想到陆道莲时,眸子里的春水,和不由自主的微微上提的唇角就已经暴露了她。
可见这些日子里,除了与兰姬闹不和,还是有人讨着了她的欢心,只可惜碍于身份,二人还不能在一起。
松氏不由地想起另外一件事:“听说小郎君在路途耽搁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到清河。”
“观后宅里的情形,这些日子,二女郎换了个更大的院子住,俨然已经将自个儿当成正主子了。”
松氏整日混在宅院里,也是有人脉和小道消息的,“奴婢还听闻,晏家庄子上来了好多些胡兵,将领住进了宅子,有一部则在附近安营扎寨……”
宝嫣笑意一下凝在嘴角,隐隐不安道:“这是在做什么?”
松氏:“奴婢问过了,听他们说,那些个胡兵都自称是来送嫁的,还携带了许多马和牛羊过来。”
这说明,其实等不等苏家的人过来商议。
晏家和密兹岸那头,就已经暗地里在着手准备晏子渊和兰姬的亲事了。
兰姬要被扶正,做晏家的少主母,自然还需一场风光大半的婚礼。
而之所以背着宝嫣暗地里准备,就是不想惊动她。
可是世上哪有密不透风的墙,宝嫣该知道的还是得知道。她脸上的神色全然变了,除了惶然,似乎早有预料,她苦笑:“果然是一家人……”
“言而无信的晏氏,怎配与我苏家为伍。”
怪不得近来兰姬都不来找她麻烦了。
原来是因为目的已经达成,只是所有人都在帮着她欺瞒她罢了。
在听闻消息的当日。
不等宝嫣找过去对峙,晏子渊便自动找上了门,且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
在门前,小观便将兰姬拦下了,“郎主自个儿来了便是,怎还带着不相干的人扰女郎清净?”
往日宝嫣身边这个婢女都是不轻易插嘴的。
不料今日居然这么大胆阻止他们,还出言讽刺,兰姬恨屋及乌,对宝嫣身边的一切都看不入眼。
看到小观,就如见到宝嫣本人,叫她心生许多恶毒的想法。
“不过一个奴婢,也敢在主子跟前放肆?还不滚开。”兰姬身后多了两个新来的婢女,替她开口训斥。
小观纹丝不动,这帮人来者不善,万一惹得女郎动了胎气怎么办。
她怒目而视,透过其中一个婢女的肩头,看到了躲藏在假山后武僧的影子。
她冷哼,二女郎不就是仗着有个大王子做兄长欺负女郎。
她定然想不到,哪怕晏氏子不帮女郎,女郎身后也是有靠山为她撑腰的。
区区胡人王子,岂能比得过尊贵的汉室皇子。
晏子渊看着小观,他知道宝嫣身边的人,都因为他近日来的表现而对他不满,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
他期望宝嫣能懂事些,她不是最识大体么,等她陪他渡过了这一关,今后他一定会好好待她的。
“你下去,我不会让她对你家女郎做什么的。”看在宝嫣的份上,晏子渊不打算和无礼的小观计较。
他说道:“我带兰姬过来,是想让她姐妹二人重修于好,冰释前嫌的。”
他回头盯着兰姬,示意她态度不要像方才那么嚣张,别忘了,她和她兄长答应过什么。
要让宝嫣不反对她这个平妻,就得让宝嫣顺气。
不然依照兰姬对宝嫣那么大的敌意,怎会可能叫她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庶姐?
这个蠢货,若不是看在她背后的势力份上,晏子渊也实在不想应付她。
接收到晏子渊的警告和暗示,兰姬不得不暂时退让一步,等她成为晏家少主母,她再来和宝嫣算这笔账。
她不是最大度最宽和吗,怎么教出来的婢女这么无礼,竟敢拦路。
掩住眼中的恶意,再抬眸时,兰姬挤出一丝示好的微笑出来,连对小观都和颜悦色的,不像她本人了。
兰姬:“没错,我是来找阿嫣妹妹求和的,日前发生的事,我想亲自向她道歉。”
“阿嫣,出来吧……”
宝嫣在屋内,将晏子渊和兰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等到二人连番呼唤她好一阵,宝嫣才被松氏扶着,踏出房门。
秋色萧条,庭院里不见草绿,只剩枯木枝干。
台阶下憧憧人影。
宝嫣的出现让晏子渊眼里亮起光亮,她明明怀的是孕,却好像怀揣了美玉宝物,整个人不仅不显憔悴。
还有一种脆弱微恹的美。
宝嫣轻轻开口:“何事找我。”
晏子渊忍不住上前,却被兰姬一把拉住,她可不想在她道歉的时候,晏子渊上去和宝嫣卿卿我我。
他们二人今日来的目的,可是为了软化宝嫣的态度,让她不要与她计较从前的事的。
“阿嫣,那个想要刺杀你的婢女,不是我派来的。”
兰姬昧着良心说道:“真的,她虽是我的人,可是不是我叫她那么做的,大概是因为我曾在她跟前诉过苦,她听进心里去了,一时冲动才行刺你……”
“如今,我已经让她自裁了,就当是以死谢罪。阿嫣,你原谅我吧,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和你对着干了。”
“我们,我们还是姐妹好不好?”
晏子渊替兰姬接过话道:“她说得不错,我已经派人审问过了,都是那个胡女一意孤行。她阿母曾在汉人家里做活,后被主母所害,她一直想替她阿母报仇。如今见你和兰姬不和,便以为你与害她阿母的女主人一样,对你起了杀心。”
宝嫣失望至极地看着眼前荒唐的两人,更惊讶于兰姬的歹毒,为了坐上晏家少主母的位子,她居然连身边护卫她的侍女都能逼死。
宝嫣可不信什么有仇之类的胡话,即使有,也不该是晏子渊和兰姬说的,与他们没有半点干系。
这少主母的位子,难道她就非要不可么?
兰姬也就罢了。
连晏子渊也在为其圆谎,这样的人,真的有让她陪伴一生的必要吗?
本该是她的夫婿,如今要分给其他人一半。
薄情寡义的庶姐,还要和她挤在一个后宅,日后日日相对,互相折磨一辈子,这日子,真是她想过的吗?
一想到今后面临的都将是无情无义相看两厌之辈,一股作呕的欲望从宝嫣的胃里,一路往上冲到了嗓子眼。
她扭头过去,攀在松氏的肩头,捂着嘴缓和胃里的不适。
不要了,这主母之位,与另一个女娘平起平坐,她一点都不想要了。就叫他们拿去吧,都拿去。
别再缠着她。
见宝嫣难受,晏子渊甩开兰姬的手,冲上前关怀她,“阿嫣,你怎么样?怎会吐得这么厉害。”
兰姬面色铁青地瞪着他们,没想到她都这样低声下气求和了,宝嫣居然会是这种反应。
然而就在下一刻。
缓和过来的宝嫣推开晏子渊,抬起秀眉微蹙,脸色微白的面庞,冲他和兰姬道:“我知道了,不必再说了。”
“和解就不必了。”
“王姬想当主母,只要晏家不反对,我也不反对。”
她幽幽地看向晏子渊,“我祝二位,喜结连理,百年好合。我身子不适,就不招待你们了。来人,送客——”
小观飞快上前,“王姬请,郎主请。”
不知宝嫣为什么突然就改了决定。
兰姬一开始不信,但当宝嫣对松氏吩咐,将库房里属于兰姬的嫁妆一并拿出来后,她才真正相信,宝嫣是真的答应了。
至于是什么让她改变的主意,兰姬根本不想深究。
如今的宝嫣在她面前,就和下堂妇般,根本不值得她高看一眼,苏家可没她阿母家势力雄厚。
等以后,她占据了晏子渊的心,宝嫣可就只能独守空房了。她会让她,慢慢失去一切,彻底被她狠狠踩在脚下。
“晏郎,阿兄还在等我们……”
听见兰姬的呼唤,还有许多话想和宝嫣说的晏子渊只能暂时将心里话都压了下去。
他背对着兰姬,以一种隐秘的方式,简短地告诉宝嫣,“她兄长密兹岸,说若是不让兰姬当上主母,就会让我们兵刃相见。如今他以借着送嫁的名义,派了许多兵来清河,还有一大部分,在北地边境等候消息。”
“为了两地百姓,我也是迫不得已……”
“所以阿嫣,别怪我。”
“晏郎,你还在说什么呢?快走吧。”准备回去报信的兰姬连声催促。
晏子渊还想告诉宝嫣,他近来那方面的隐疾,似乎医治得有起色了,是以才敢应下这门亲。
等以后,他会让宝嫣有一个属于他们之间的孩子。
“晏郎……”
罢了,还不是时候。
等宝嫣消了气,忙完这一段时日,他再告诉她这一个好消息。
晏子渊一步三回头,对着宝嫣的身影念念不舍。
而宝嫣在请他们离开后,自始至终都将脸撇向了一旁,她一定是为他心碎了。
晏子渊心中叹息,宝嫣的反应虽然令他不忍,让他自觉愧对于她,但一想到即将获得的实质性好处,在转身之际的那一刻,晏子渊嘴角又不禁志得意满地微微扬起。
他保证,过了这回,以后都不会再让宝嫣伤心了。
毕竟美人还是笑起来更叫人动容。
晏子渊一行走后。
一直盯守他们动静,以防有人对宝嫣不对的庆峰才从躲藏的假山处出来。
“你听见了吗?他们竟然无耻到这般地步。”
小观为宝嫣鸣不平,“这哪里是真来道歉的,这是在逼女郎和解,就是欺女郎身后无人,不能与他们作对……”
宝嫣和庆峰对视。
骁勇的武僧满是戾气道:“谁说不能作对?”
“师叔曾为师叔母留下一串佛珠,师叔母可还记得?”
庆峰:“那是圣人所赐,让师叔保管能号令三军的兵符,师叔早就将它赠与你了,有十万大军在你身后,师叔母还怕吗?”
第66章
兰姬和晏子渊的婚仪定在下个月的初六。
她本就是陪媵出身, 早已是晏子渊的妇人,如今只需要把名分改一改,再走个过场就能名正言顺成为晏家的大少夫人了。
大少夫人这个说法, 还是底下的下人, 用宝嫣和兰姬的年纪来区分的。
后来被兰姬的人听了去,便一直这么叫着。
宝嫣一下成了小少夫人, 瞬间从原本的正妻地位,变得不那么正经, 似乎沾上小字, 一切都会低人一等。
整个晏府虽没有大肆说什么, 但府内上下总是蔓延着一股怪异的气氛。
面对大小夫人之间的争斗, 有的私下看笑话,有的不想引火烧身, 冷漠旁观。
似乎都在等,她们分出个胜负。
谁的势力大,就以谁为尊。
依目前局势来看, 原来的少夫人, 明显后台不够,不足以与新来的少夫人对抗。
在被兰姬插手了后宅家务后, 二人在日常上的一些用度,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两个少主母, 哪怕一个还没有举行婚仪, 但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吃穿用度该怎么分配, 本该属于一个人的东西,要分出两分, 不仅材料不够,一时间也难以找出同等价值的替代品。
原本属于宝嫣这边差遣的下人, 总是会被临时以人手不够,借用的理由抢占。
慢慢地整个后宅都有了奉兰姬为主的趋势。
“一群见风使舵的小人。”在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不知第几次闲话的小观气的骂出了声。
回来到了宝嫣房里,即使没明着说,那受了气的脸色也一直未消下去,轻易就被看出端倪来。
“你与他们计较什么,再过不久,我等就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些闲言蜚语,你往心里去不舒服的只有你自个儿。何必难为自己?”
松氏训她,“看看你的脸色,没点喜气,还想在女郎跟前侍候,就收拾好你自个儿的脾气。”
在这种处境中,她们不舒服,作为主子,宝嫣又岂会好过?为了不影响她,让她在孕期能好好养胎。
除了重要的,一些琐事松氏都已经尽量不在她跟前提了。
“忍得一时气,免得百日之忧。”
“……”
卧榻上,闭目养神的宝嫣背对着松氏两人,将她们的窃窃私语纳入耳中。
看来,晏家是真的不宜久留了。
“阿妹,你瞧我这身嫁衣,好不好看?比你当初的婚服如何,我记得你阿母让人在你衣上绣了百十来颗的海珠,缀在翠绿的羽毛样式的绣纹上,你猜我这里的是多少颗?”
随着兰姬和晏子渊的婚期越来越近。
府里的装扮渐渐和宝嫣嫁过来的那天无异,她已经为了避讳这二人,躲到了院子里闭门不出。
却还是阻止不了兰姬上门来炫耀。
婚仪开始当天,她让人带着她的嫁衣出现在宝嫣的院子里,闯入她的房中,邀请她一同欣赏欣赏。
还当面换上,要宝嫣看看她穿上以后的样子。
时间太早,不过拂晓的宝嫣还在卧房内入眠,就被这不小的动静给惊醒了。
她愕然地盯着出现在她房里的兰姬,在看到她脸上眉飞色舞,张扬恣意的神情后,逐渐冷静沉默下来。
用着宝嫣妆台上的镜子,自照的兰姬分毫未觉得自己来得不受人欢迎。
她势必要炫耀给宝嫣看,当初她陪宝嫣进晏家的门,没有一场她自个儿的婚仪,叫兰姬始终无法释怀。
好在时来运转,该是她的还是她的。
兰姬挑眼,笑着朝榻上披散着乌黑的发丝,显得有些迷蒙,不施脂粉的宝嫣示意:“再过几个时辰,就该轮到我和晏郎的婚宴开始了。”
“阿妹作为少夫人之一,怎么也该得前去观礼吧?可别到时候躲在房里不出来。”
“这般大的喜事,若是没有阿妹参与,定然会失去许多乐趣。”
亲眼看着作为庶姐的她后来居上,宝嫣会怎么想?
肯定会在婚宴上,被气得偷偷抹泪吧。
但又拿她毫无办法……
兰姬越想越高兴,她趾高气扬地出现在这,又在婢女的催促下,回去自己的院子里赶紧梳妆。
没了旁人在这里,屋内一下变得冷清许多。
清冷的寒风从大开的房门外灌进来,小观飞快关上,再次回到宝嫣身旁,替床榻上的她捻了捻被子。
她想宽慰几句,却不知该如何张嘴。
对晏府来说成亲是件大喜事,但对宝嫣来说却是活脱脱的羞辱,今日兰姬与晏子渊的婚宴上,来往的宾客还是当初参加过宝嫣婚仪的那批人。
也不知外头的作何想,小观却是觉得要羞死人了,替二女郎的不知廉耻感到羞臊。
和小观相互偎依取暖了一会,宝嫣兀地开口:“庆峰,有音讯了吗?”
自当上回宝嫣松口,愿意让兰姬成为平妻,她便决定离开晏家,只是冒然离开,定然会受阻拦。
经过商议,宝嫣将佛珠给了庆峰,让他去请援军过来。
距离他出发已经半个多月,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赶回来。路上不方便传信,宝嫣她们便只有耐心静等消息。
小观安慰宝嫣,“应是快了的,女郎切勿忧心,眼下还是照顾好自己要紧。”
宝嫣点头,她是不急,目前一切都还能忍受。
兰姬无非就是想处处压她一头,而宝嫣离开的心意已定,何必跟她不痛不快地牵扯计较。
兰姬还想她去出席她与晏子渊的婚宴,她一开口宝嫣便明白她是想看她笑话。
说什么从此以后不再和她作对,但是这种隔靴搔痒的挑衅还是层出不穷。
如今宝嫣在后宅中只想图个清静,根本不想接招。
她宁愿被人无畏,让外边的人以为她向兰姬低了头,觉着她招惹不起对方,留个懦弱无能的印象。
也不想,跟这些薄情寡义之辈再纠缠下去。
她有孕了,大夫让她好生调养,她本身身子就弱,好不容易才怀上,更不宜被人影响了心情。
待到傍晚,天色渐黑。
前院的喜气热闹仿佛与宝嫣这里无关,形成了两个世界,松氏不在院子里,趁着所有人都在关注兰姬跟晏子渊的婚宴,她则奉宝嫣的命令去了趟库房,清点宝嫣嫁妆里的贵重之物。
而小观则伺候着宝嫣在浴间沐浴,待到热水用完以后,宝嫣出浴回房,擦拭着洗过的湿发,她则前去交代让人烧些炭火过来。
天冷了宝嫣畏寒,烤着炭火能暖烘身子,发丝还能干得更快。小观想起一件事冷哼:“先前奴婢派人去柴房那头命人烧水,那几个柴火夫还说这热水不够,得备着等夜里给晏氏子和新夫人用。”
宝嫣还不知道这茬,她好奇地看着小观,“那这热水你是如何要到的?”
小观悄悄压低声音道:“那大和尚不是给女郎留了几个人手?奴婢请他们将那几个仗势欺人的家伙好生吓唬了一通,用光了柴火,命他们把烧好的热水的都给女郎了。就是那二人想用,也得明日有柴火送进来才行。”
洞房花烛夜岂能没有热水,欢愉之后不得洗净身子。
小观报复道:“且让他们臭着吧。”
房门被推开,以为是下人将炭火送来了,不想在二人抬头时,一道意想不到的人影出现在这里。
瞪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惊讶之中,小观念出来人的身份,“大王子……”
“前院多么热闹,大家都在恭贺晏郎君和密兰儿这对新人,怎么唯独不见小少夫人的身影?莫不是怕看见他们二人成亲的画面,特意躲在屋里黯然神伤?”
密兹岸:“本王担心小少夫人,专程来看看你。”
趁着晏家的人都集中在前院,后宅无人注意,密兹岸明目张胆地闯进了宝嫣的院子里,就在早上的时候。
兰姬做了与他一样的行径。
这兄妹二人狼狈为奸,果然是一路货色。
宝嫣目光透过挡在她跟前的小观,看向这个不请自来的胡人将领,他的眼神落在她刚沐浴过的身体上,毫不掩饰地露出对她的垂涎之色。
转身走到衣架旁,宝嫣拿了件外衫披在身上,将即使身着里衣,还是显得曲线玲珑的身躯遮挡住。
然后对密兹岸淡声警告道:“密将军是在喜宴上喝多了,找错了地方吗?”
“这里是晏家后宅,主母的院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这里撒野的,在我喊人过来之前,还请将军自行离开。就当你没有来过,不然,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似密国的大王子袭击了晏子渊的妇人。”
宝嫣的身子骨依旧纤细,正因为纤细,她的孕态并不十分明显,还是妙龄女娘的模样。
只是平添了许多细腻的风情的韵味,这般更吸引人。
的确饮多了酒的密兹岸,从溷轩出来,耳旁是喜庆热闹的声乐,眼神一转看向了寂静的后宅。
一想到那个被晏子渊遗落在院子里,怀着身孕的柔美汉人妇人,被色-欲催动的密兹岸,揣着早就有的不轨之心来到了这里。
听见宝嫣色厉内荏,驱赶他的话,密兹岸不仅没露出半点退却之意,反而更进一步靠近了她们。
密兹岸:“你喊吧,大家伙都在筵席上忙着呢,如今后宅都奉密兰儿为主,你这院子里还剩几个下人?”
“小少夫人。”密兹岸猛地一手拨开挡在跟前的小观,将这个碍眼的婢女甩到了一旁,“本王听说汉人的贵女柔美多情,堪比水做的,是这样吗?让我看看传言到底是还不是真……”
一把磨得锋利的铜剪忽然挡在密兹岸和宝嫣跟前,她方才去拿外衫时,顺手将柜子上针线篮里的剪子拿了过来。
不知是这个胡人大王子自大,还是根本不在意她的小动作,竟然没发现宝嫣还藏了凶器。
他垂眼好笑地盯着被宝嫣攥得死紧的铜剪,询问:“小少夫人这是做什么,不会以为区区一把剪子,就能伤得了本王吧?”
这人身上一股膻味,宝嫣隐忍地瞪着他,悄然敛住了呼吸,脸色微红,眸光闪烁,尽量保持着不被人侵犯的威严告诫对方,“谁说我想伤你?”
她当初拿着这把剪子去刺羞辱过她的陆道莲,不仅没有得逞,还被他发现了抱在怀里肆意亵玩一番。
之后宝嫣便明白,女娘的力量是远远抵不过这些儿郎的。
她转手,将尖锐的一头对准自己的脖颈,用以威吓密兹岸,“你敢碰我一下,我便刺下去,到时候不仅我有事,我肚里的孩子也要一命呜呼。大王子可敢试一试,如今你与晏家刚结盟,是想今夜就决裂吗?”
“住手。”被宝嫣的动作惊到,密兹岸果然忌惮地后退一步。
想到她若出事,看在子嗣的份上晏家定然会追查到底,密兹岸被酒意熏热的脑子终于多了一丝清醒,“我不碰你,你别乱来。”
屋内,已经潜入进来的死士见场面已经被宝嫣控制住,在被密兹岸发现之前偷偷隐入了暗角中,再次藏了起来。
这个小妇人,看着娇柔,浑身长满了刺,还不好碰。
密兹岸觊觎又不甘地打量她。
在走之前,他贪婪地将宝嫣扫视了个遍,图谋不轨地劝说道:“是我喝多了来错了地方,还请小少夫人不要介意。本王其实一直都很仰慕你……”
“你那个夫婿,他如今有我阿妹在怀,一时半会顾及不了你,本王是不忍心小少夫人独守空闺。你要是寂寞了,可以来找我,本王定然会好”
“滚开。”
宝嫣再没耐心听密兹岸口吐下流令人作呕的话,这人看她的眼神令她相当不舒服。
纯粹将她当做泄-欲般的玩物,垂涎不已。
半分不懂收敛,宝嫣脸色冷淡透了,挥着剪子示意对方快滚。
察觉到宝嫣嫌恶的态度,密兹岸神情也阴沉下来,他不甘心地冷哼一声,甩手朝外走去。
不过一介弃妇,等有机会,一定让她尝到他的厉害。
看着胡人将领的身影消失。
危机解除,宝嫣靠着桌案想起被对方甩开摔倒在地的婢女,担忧地朝她的方向望去,紧张道:“小观,你怎么样?”
前院兰姬刚与晏子渊完成婚仪,这是她这辈子最风光的一天,宾客之中,来观礼的不仅有亲朋好友,还有许多胡人将领,可谓是给足了两方势力的面子。
而宝嫣呢,她有什么?她当初再风光,也风光不到她现在的程度。
想到此,兰姬环视一圈筵席上出现的人,都没在贺喜的人里头发现宝嫣的身影。
她微微翘起嘴角,面露几分得色,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面对附近观礼的女眷夸奖。
她本该这时候与晏子渊回去后宅洞房的,可不知出了什么事,晏家老君侯突然将晏子渊招了过去。
于是她只能和婢女等着他。
那些曾经围在宝嫣身旁的女眷,何曾正眼瞧过她,如今听着悄然传来的谄媚的话,兰姬孤傲地抬起了下巴。
就在这时,人群中的动静发生了变化。
有人迟疑道:“那不是……”
兰姬顺着众人的目光朝通往后宅的路上望去,本该躲在屋内逃避喜事,因她神伤不敢出门的宝嫣,居然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下人提灯为她照明了来路,她梳着盘了一半的头发,另一半挽了个发髻,多余的乌黑的长发垂在胸脯前。
头上珠钗不多,穿着也素雅,不像是来参加喜事,倒像是出息丧礼的。
明明夜空无云,所有人仿佛都嗅到了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宝嫣什么也没做,她一路走来,姿容就吸引了许多目光。
待到她站在一身婚服的兰姬跟前,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猜测,她下一刻就要开口,和面前的庶姐争执起来。
她应是不满平妻一事,特意在这个时候来捣乱的。
但是不想,宝嫣似乎只是虚晃一下,她打量完自她出现,就不由地面色绷紧,浑身僵硬的兰姬,便从她身旁越了过去。
她聚拢了院子里宾客的视线,带着所有人的好奇心,走进了内堂,在晏子渊惊讶地发现她的身影时。
宝嫣看也没看他一眼,更不顾贤宁那边同样古怪的脸色,便当着晏家众多长辈,以及身份贵重的宾客的面,朝着老君侯跟前的位置站定,前身行礼,“孙媳苏宝嫣,有事要与君侯大人商量。”
“阿嫣,你来做什么?”有种不祥的预感的晏子渊,上来想要将她带走。
宝嫣忽然拿出一物挡在跟前,就与先前对待放肆冒犯她的胡人将领一样。
内堂的宾客哗然,贤宁和老君侯不约而同地站起身,一个询问一个劝阻,“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快把东西放下,这可是利器,万一伤着你了怎么办。”
“是啊,发什么什么事了,为何行事如此偏激。”
“快坐下,有话好好商议。”
不光晏家的人劝,宾客也劝。
门口聚拢了不少闻见风声站过来的人,兰姬更是被簇拥在中间,眼神恨极了般,盯紧在她喜宴上搅合的宝嫣。
风波中,每个人都神色各异,唯有宝嫣始终不变,模样一如她嫁进来那天一样,气质清雅,笑容柔婉。
只是看人的目光,从不同人身上逡巡而过,尤其落到慌张的晏子渊那,多了一丝诀别之意,“没想到你我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对老君侯,宝嫣维持着礼节,将一封书信递出,“孙媳自知不配再当晏家妇,如今晏郎君有了新夫人,我愿自请让位,请君侯大人,允我与晏子渊和离。”
这事,从兰姬回来那日,宝嫣就想了很久。
她数次给过晏子渊机会,可他一次次地叫她失望透顶,还随同兰姬前来说服她欺骗她。
她虽对他没什么情意,到底占着个夫妻身份。
这相比她受了外人的欺负,晏子渊不仅不维护她,还偏帮着外人。
他们在前院言笑晏晏,彼此恭贺,吃酒庆祝,却不知她宅后宅,不仅受了下人怠慢,还被新夫人的兄长跑到她屋子里出言不逊,冒犯侮辱。
害得小观磕到了桌角,额头伤了一大块,宝嫣再也忍不下去这样的日子。
她情愿在庆峰带着援手赶来之前,提前说了这事,哪怕搬到外头去住,她也不愿再留在这腌臜污臭的晏家宅院了。
如此精于算计,只在乎功利的晏家,迟早有天会对苏家下手,宝嫣幡然醒悟,与其在这勉强度日,浪费青春。
还不如及时止损,就此别过。
等回了苏家,她便去向列祖列宗请罪。
宝嫣话一出,惊起四座,晏子渊更是觉得颜面无光,他想都未想过宝嫣有胆子提起这种事,当即呵斥,“够了,宝嫣,这里不是你该胡闹的地方,还不快回去。”
“我要和离。”
晏子渊在众人眼光中怒道:“我不应许!”
宝嫣坚持,“你做不了主,我要和离,我还要暂且搬到晏家外面去住。”
然而被她惹怒,晏子渊冷笑:“没有我的命令,且看你能不能踏出晏家一步!”
“来人,把少夫人送回房,看紧她。”
晏子渊想将宝嫣看管起来。
就在非议四起时,晏府的亲兵从人堆中挤进来,跑来当堂禀告,“报!”
“报,急情——”
“城门外来了一支军队……”
话音未落,被吓得面无人色的门房和管事再次穿过人群传话过来,“君,君侯,有一批来路不明的骑兵将咱们晏府团团围住了,打头的是个武僧,正在门外叫阵。”
“还有一位马背上的大人命奴等传话——”
未料本该喜气洋洋的今夜,突发的事情竟然层出不穷,瞥了眼情不自禁上前一步的宝嫣,隐隐猜测到来人是谁的晏子渊,眼神不善地瞪向寒蝉若惊的管事,“什么话?”
管事回想刚才所见的一幕,摄于对方的威严,连腰脊都立不住,只能胆小地掠过年轻的家主,看向他身旁面若凝脂,小腹微隆,清素若秋的佳人。
管事苦大仇深,略带哭腔道:“他说,请少夫人此刻,立即出去见他。若是超过半炷香的时间,还未见到少夫人的身影,他便发兵要灭,灭了府里所有人。”
宝嫣走在最前方,一群听闻风声,面带好奇或是凝重,略带不安的人紧随其后。
还未出晏家的门,在正对着门口的小路上,就已经窥探到了将晏家包围,士兵对士兵包含杀意气氛森严的景象。
宝嫣不知不觉率先跨过了门槛,后面的人神色各异地望着她朝不远处高坐在马背上,伟岸而挺拔的身影走去。
时隔多日,恍然如梦,宝嫣眼中只有当她一出现,目光便紧紧凝在她身上的陆道莲,从而将他身旁属于自家兄长的影子都遗漏了。
第67章
宝嫣站在离陆道莲几步之遥的距离, 遥遥望着他,素衣轻裹,神色愣怔, 似是还不敢相信他居然不声不响, 在今日就回来了。
陆道莲最先察觉到宝嫣的衣裳单薄,清寒的冷夜, 晏府红灯高挂,不失喜气, 只有他眼前的怀着他子嗣的妇人, 在如此庞大的建筑下, 形单影只, 凄清寂寥。
还呆呆地盯着他,可不是惹人娇怜, 陆道莲当即翻身下马,并摘下身上的玄色披风,挽在臂弯上, 大步而精准地朝宝嫣稳稳走去。
但他二人是在所有人视野之下。
是以陆道莲只是将披风给了宝嫣, 目光也不离人,视线深沉而内敛地打量她, 任何一点细枝末节都尽揽眼底。
陆道莲轻淡略显责备地问:“怎么瘦成这样了。”
预料中,有孕的妇人都该日渐丰腴才对, 宝嫣这么瘦, 很难不去想是不是她这些时日过得不好, 还是有人待她不好受了委屈。
身子本就娇瘦,如今还有孕了, 该矜贵的不行,怎会清减成这样。陆道莲不问, 宝嫣还能稳住,一问便勾得她湿了眼眶。
她嘴唇张了张,乌黑的眼眸宛若秋水,盈盈透亮。
鼻头喉咙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楚。
此时无声胜有声,陆道莲眼色渐渐晦暗下去,气息也煞人起来,但还是用听不清情绪的话音道:“把披风穿上,别着凉了。受了什么委屈,为夫来想办法……”
他话尾很轻,只有离他最近的宝嫣听见了,不管是周围,还是远处晏家大门口的众人,在这乌漆的黑夜中,都只能凭借灯影和火光,窥探到他嘴巴开合的弧度,而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
绝境之下,强夺过她的是陆道莲,如今站在她身旁说他来想办法的,竟还是陆道莲。
就在宝嫣脚步忍不住要朝他靠拢的时候,晏子渊的声音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从陆道莲出现起,到宝嫣身影不停地往他那走去,就如孤苦伶仃的幼鸟,终于等候到依靠归家一样。
毫不犹豫地投奔向高大的影子。
晏子渊再控制不住,忍着愠怒,呼唤了宝嫣的名字,“阿嫣,你在做什么?记不记得你是谁家的妇人,还不快回来。”
府里笙箫都停了,如今整条街上,只有这里火光通亮。人虽多,却极其安静,晏子渊的话声一响,就如信号般。
身后宾客也窃窃私语起来。
周遭看她的眼神有些许不对,然而宝嫣却始终站定不动。只因陆道莲在她身旁说了句,“在这等我。”便站在她身前,迎面挡住那些窥探异样的目光。
他视线淡淡觑向晏子渊,缓缓朝前走,光影中,他的相貌彻底暴露在众人眼中,越来越清楚。
所有人都发现了他和晏子渊有着极为相似的容貌,若说二者之间没有丝毫关系,简直无人相信。
“这人是谁……”
“他怎会跟晏子渊生得一模一样。”
“听闻长公主所出只有一子,怎会多出这个……”
闲言碎语落入耳畔,在极其相近的距离,面对面对峙下,晏子渊额角青筋暴起,双手攥成了拳头。
他到底想做什么,不是说有事离开清河一趟,为什么又回来,还这么嚣张肆意,连容貌也不遮掩了。
有相同疑惑的不仅是他,晏家老君侯和贤宁也是察觉到不妙,不仅面色复杂,还颇为忌惮地观察着陆道莲。
晏老君侯眨了眨眼,试探出声,“不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陆道莲在与晏子渊的目光交锋中,面无表情地宣告:“上京有奸臣作乱,与后宫结党,谋害今上,今上若有所感于昏迷前曾下密旨,封我太子,命我暗自离京率领大军前往上京救驾,清剿祸乱朝纲之辈。为此,我已于日前暂且辞去国师一职,还俗了。”
“不眴乃是孤的法号,如今,身为今上亲封太子,君侯该称孤为什么?”
陆道莲的话如惊雷般在旁人耳中炸响。
听闻他言语的人群方才还多加掩饰的窃窃私语,顿时再也憋不住了,纷纷对他投以注目,而身在人中的兰姬更是脸色惊变。
她已经认出了陆道莲是谁了,听他的声音,就是一辈子都不敢忘,他就是那天夜里突然到她房里,替宝嫣惩治她的祸首!是他!
骤然被陆道莲的身份镇住,晏子渊却不肯承认地驳斥,“这不可能!”
“他怎会亲封你为太子,京中消息我从不错过,他明明……”谁都不瞩意,那个人生在帝位,年老昏庸,坏了身子,却不肯立太子,也不肯让位。
只想抛点鱼饵,看池鱼相互斗争,不然怎会任由皇子在世家长大,及冠了也从未想恢复他们的身份。
陆道莲一个出了家的僧人,已经被封为国师了,又怎会被封为太子,定然是他搞了什么鬼。
晏子渊咬紧牙关,凑到陆道莲跟前,兄弟二人相似的脸在众人注视下,如同两块品质不同的美玉,相交辉映。
可惜的是此刻晏子渊的脸色极差,他冷眼瞥着陆道莲身后,一看就上过战场的骑兵们,低声道:“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若是你想问,他为什么不肯立太子,又为什么不肯让他回京——”
陆道莲抬手,搭上晏子渊的肩膀,将他缓缓抵开,眼中露出一丝淡淡的嘲弄之意,更盛气凌人地回应:“那当然是,我从中作梗。”
没兴趣再应付晏子渊,陆道莲猛地将他往旁边一掀,在他不查一时趔趄着朝后倒去时。
陆道莲目光所及,是人群中一身显眼嫁衣的兰姬,冷不丁被盯上,兰姬顿时想到那天夜里濒临死亡的恐惧,她面无血色地掉转头,浑身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忽而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密兹岸察觉到不对,警觉地用胡语问:“密兰儿你怎么了。”
兰姬抬头,看清密兹岸的脸,才意识到她今非昔比,早已不是那个任人可欺的庶女了。
不过扫了眼宝嫣的庶姐,陆道莲便收回了视线,他对晏家老君侯和贤宁道:“孤来此,只为接一个人走,夜寒天冻,就不久留了。”
贤宁:“谁?”
她急切地想要将陆道莲挽留,“等等,不眴,你留下,你与阿渊是亲兄弟,我是你姑姑,有什么事不能入府再商议……”
然而陆道莲恍若未闻,他背过身,“金麟苏氏女,她是孤看中的太子妃,晏子渊如今已娶新人进门,那就让他与苏宝嫣和离。”
“如此妇人,孤绝不会叫她屈居人下,做什么平妻。”
陆道莲朝着宝嫣方向走。
黑眸带着清透的寒意,再睇向那个小妇人的时候,眼底的冰霜都成了熄灭不掉的余火,“走了。”
宝嫣从不曾想,能这么顺利离开晏家,她被一只火热的掌心,温柔而不失力道地推着背,送到一匹马前。
没有软凳,一个骑兵便跪在那让宝嫣踩着肩,在陆道莲的搀扶下坐上马背。
这是他的战马,本该认生,却因为嗅到了宝嫣身上披风的熟悉气息,没有阻止她的靠近。
然而,眼见陆道真的要把宝嫣带走,阻止不了陆道莲,心急如焚的晏子渊便喊住了宝嫣。
他紧盯着她,威胁道:“你忘了你的苏家了?你是我晏子渊的妻子,如今却随便跟一个丈夫以外的人走,你们苏家,便是这么教女的?”
眼下忌惮陆道莲带来的人马,又不知他力量深浅,晏子渊只有将矛头对准宝嫣,提醒她也该为自己母家的名声着想。
她难道忘了苏家能重返上京,依靠的是谁在上京打点?
“你若现在下马,回到我身边,我便与你既往不咎,夫人,你可要好生考量。”
闹成这样,局面难以收场。
即使陆道莲不来,宝嫣今日也下定了决定,要与晏子渊和离,再不来往。
但当他当众提起她的母家时,心系苏家的宝嫣难免出现难色,她懊恼地望着前方,明明坏事做尽,不给她留余地的是他们。
结果到了人前,却还要将罪责甩给她,“你要与谁既往不咎?”倏然宝嫣身后一道旁观已久的少年身影策马上前厉声问道。
他摘下披风的帽子,露出一张俊秀却布满阴霾的脸。
心疼地看了眼被他给惊到的阿妹,苏凤璘骑马来到众人前,瞪视眼前这让人生怒的一切,晏子渊、宝嫣的婆母,晏家的家主,宾客还有发现了他,却蓦然心虚厌恶地撇开脸的兰姬。
第一次来北地,看到阿妹出来的苏凤璘难掩激动,但因为不认识晏家的人,他只得耐住性子静观其变,憋了这么久。
在听见晏子渊对宝嫣不是恫吓就是威胁,还想羞辱他家的女娘,气性之大的苏凤璘借着马鞭直指这个他该称呼妹夫,却早已及冠的郎君。
扬声呵斥:“你就是晏子渊?我乃金麟苏氏,长房次子苏凤璘,也是宝嫣的兄长,专程为两家的亲事而来。我苏家的女郎说什么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不曾受过一丝委屈,岂能由你在这羞辱?!”
“我家把她许给你,是看在你家不远千里到南地真心求娶,许诺会好好待她的份上,才把阿嫣嫁给你。但她始终是我苏家的嫡女,不是进了你晏家的门,就是你晏家的人,更不是非你不可!”
方才情景历历在目。
尤其苏凤璘一扫兰姬,一想到自家竟会养出这么个残害同族,心如蛇蝎的东西。
而今她还想联合外人骑在宝嫣头上作威作福。
苏凤璘冷笑。
他道:“而今你们晏家背信弃义,不仅未曾好好善待我阿妹,还在我阿妹有孕期间,让晏子渊迎娶他人进门,想与我阿妹平起平坐,什么平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苏家根本不答应!”
“尔等如此欺负她,如今我做兄长的,又怎能坐视不理?!”苏凤璘看一眼同样跻身马背上,护住宝嫣的陆道莲。
他眉心狠狠一跳,却又不得不咬牙切齿道:“是我在路上偶遇太子殿下,得知他与晏家有旧,请他捎我一程,来接我阿妹的。既然晏家已于旁人成了姻亲,那我两家的盟约便也作罢。”
“我苏凤璘今日,便代我苏家,迎我阿妹归家,此乃我们两家私事,我看哪个多管闲事的外人胆敢阻拦?”
若是陆道莲单方面带走宝嫣,还能说上几句。
可现在没想到晏家少夫人的母族兄长出现在这,出于对自家女郎的维护之意,谁能说什么不好的话。
有苏凤璘出面,局面再次扭转。
宝嫣缩在陆道莲的怀中,盖着披风,对着他清瘦的背影热泪盈眶,“阿兄。”
陆道莲凝眸,听见宝嫣的抽泣声后,面上不显却暗自轻叹一声,真是个娇宝贝。于是抬手,为其轻轻抹泪。
“你阿兄,真威风不是?”
没有陆道莲,仅凭苏凤璘带来的人,以及他的身份也不可能有现在这样的底气,在年长他许多的晏家长辈,以及晏子渊跟前叫板。
他自知借的也就是这位大人的势,有他在跟前,先镇住了那边等人,苏凤璘再一番话,便无人再有异议了。
即使有,也是在问:“苏小郎君,你苏家可想好了后果?”
“不是说,新夫人也是你们苏家的女郎?怎么你们家只宠嫡女,庶女就不受宠吗?”
苏凤璘毫不留情道:“我苏家没有吃里扒外的东西。”
能做出和家中姐妹相争的事,还隐瞒这么多年身份,不管是兰姬还是月姨娘都其心可诛。
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兰姬找到了胡人做大靠山,便歹毒起来了,苏凤璘轻易地在人堆里找到了站在兰姬身后的胡人将领。
想必那就是她“真正”认可的兄长吧。
四目相对,密兹岸也眯起了眼,他忽地大声道:“可笑,实在可笑,堂堂清河晏家,身为顶贵门阀竟然却被这样一个少年郎教训!”
“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这个出言不逊的该称之为‘竖子’,竖子焉敢羞辱我王室公主。本王今日便要好生教训教训你。”
密兹岸呵道:“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来参加喜宴的胡人不少,许多都是送嫁的队伍里的,只是在里间不得携带凶器,有的只得跑回去拿。
在外头等候的胡兵则抽出腰上的弯刀,一伙人朝着苏凤璘的方向缓缓靠近。
眼见苏凤璘有危险,宝嫣忍不住在陆道莲怀中坐直了身子,却在下一刻被他按了回去,沉声安抚,“放心,伤不了他。”
就在刀光朝俊秀的少年郎劈去时,威武的大汉手持金刚杵出手了,陆道莲身侧的骑兵更是分出一小撮也围了过去。
这阵仗令上方的贤宁都骇然一跳,“不眴,这是什么意思?快叫这些人退下,今日是阿渊的大喜之日,难道真要见血不成?”
迎着所有人敬畏的目光,陆道莲竟连看也不看贤宁一眼,“既然大喜之日,怎能不再添些喜气,就血色恭贺他们如何。”
他朝等待他命令发落的庆峰道:“还不动手?”
“不眴!”
“殿下!”
密兹岸根本想不到这个陡然出现的汉室太子竟然这么凶戾,他本意是想拿下那个狂妄的汉人少年罢了。
结果那个汉室太子一发话,他的人便当真动起手来,手起刀落,血溅一地。
来参加晏家喜宴的宾客早已被刀光剑影的场面吓得开溜,有的更往晏家府里躲去。
一时间门口人影疏散,只剩一小批还站在原地。
“住手,快叫他们住手。”晏府的府兵护卫着晏老君侯与贤宁长公主往后退,更多的是面对眼下情形,不知道该帮哪一方。
密兹岸也拔了刀冲着陆道莲的方向喊话:“阁下莫非是想两国交战,你可知本王是谁?”
“似密国的大王子,就是他,他今夜趁晏氏子在前院成亲,偷摸闯入了少夫人房中放肆,想要猥亵女郎!”
混乱之中,小观怒声呼喊。
密兹岸陡然看到被他甩到桌角,撞伤额头的婢女,当即愣怔。
耳目敏锐的陆道莲一眼就发现了从晏家大门跑出来的小观和松氏,更听清了她方才说的话。
他横扫一眼前方,低头注视在下令杀人时,被他捂住双眼的宝嫣,语调危险地问了一句,“今夜有人闯过你闺房?”
如同回想到当时惊心动魄的经历,宝嫣肩头一缩,拥着她的陆道莲瞬间变察觉到她瑟缩害怕的反应。
当即,黑瞋的眼珠里,目光变得阴鸷凛冽。
在带来的人马方面,陆道莲与密兹岸的不相上下,更多的队伍还在路上。
可惜今夜喜宴他的部将都饮了许多酒,即便人多战力也远远不及大汉这边。
陆道莲冲刚把一个人弄得鲜血直吐的庆峰吩咐:“去把他们的将领给孤押过来,他哪只手碰的,孤好将它削下来。”
宝嫣听得心惊肉跳,对如此暴戾的陆道莲感到陌生,又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襟,“我,我没有让他得逞,他没碰到我……”
陆道莲深深看着她,安慰地摸了摸她的下巴,“那他也该死。”余光瞄到躲到了密兹岸身后,极力想要掩藏起自个儿身影的兰姬。
陆道莲:“那个庶女,挑衅你没有,这些日子是不是狠吃了些她给的苦头。”
宝嫣眼眶微红,轻吐一个“是”字,陆道莲便轻叹一声,搂得她的腰更紧,“小菩萨,贫僧替你下地狱去。”
第68章
在有备而来的汉室精兵厮杀之下, 很快似密国的将领被控制起来,士兵则死的死,伤的伤。
一场兵刃相交, 只剩晏子渊那方的府兵, 和陆道莲的军队对峙。
密兹岸被降,兰姬也被拖了过来。
大喜的夜, 一地的尸体和血腥味,晏子渊看着眼前一幕, 早在小观说出宝嫣闺房发生的事后, 他意欲阻拦的动作便慢了下来。
在发觉陆道莲从一旁的亲兵腰上抽走一把刀, 准备亲自手刃了密兹岸的时候, 晏子渊终于不再无动于衷。
他难以置信地道:“你不能动他!”
“他若出事,似密国定然会向胡部其他国家求援, 若是联合出兵,后果不堪设想……”
“是吗。”
陆道莲身在马背,居高临下地睥睨过来:“怎么孤得到消息, 似密国王室也不安定, 这位尊贵的大王子似乎与王室的其他王子意见不合,已经分成两派了。”
胡部由许多中小国组成, 哪像汉地,只有汉室是这块版图上地方最大权势最高的主人。
国小纷争更不少, 似密国大王子属于上一任王妃一脉, 胡人喜欢吞并其他国家部落, 小国王妃也多。
如今最得宠的可不是密兹岸的母妃,他老家多年前就有异军突起, 新来的妃子抢占了他母妃的宠爱,又生下了几位王子。
时日一长, 年岁渐长,势力不同后宫之争,密兹岸的母妃彻底失宠,而他这个大王子看似风光,实则在与同父异母的弟弟的交锋中,被分走了一半军权。
他来南地,亦不过是想求得外界势力的帮助,帮他夺回另一半军权以及成为似密国的王。
以兰姬这个遗失多年的堂妹为媒介,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和北地的汉人高门交好。
这也是为什么他替兰姬努力争取到平妻地位的原因。
他都自顾不暇,这时候再向胡部求援,无亚于是去送死,王室里的其他王子盯着他,只等密兹岸带人一现身就会将其当做猎物,撕碎了瓜分吃肉。
释无磐涅的大军常年盘踞在峡谷,却也会经常派人出去四处游荡,自然不会错过这些国与国之间的消息。
若是听了晏子渊几句话,轻易被他吓住,他就不是陆道莲了。
眼看他将密兹岸的来历颇有了解,晏子渊只好换种说法,“既然你都知道了,不如手下留情放他一马,眼下,他好歹也是晏家的姻亲……”
晏子渊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密兹岸如果真的出了事,他的部下群龙无首,自然会重新推举出首领出来。
到时候这些人若是想要为他们的大王子报仇,惹不起陆道莲,便会将某头对准到他头上。
陆道莲:“说起这个。”
陆道莲朝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兰姬冷眼看去,他示意晏子渊,“你确定,要娶她为妻,让她与苏氏女平起平坐?”
经他提起,晏子渊不由地望向他怀里安静无声的宝嫣,她正垂眸盯着马下的兰姬,姐妹二人处境全然不同。
曾经带着胡人势力归来的兰姬嚣张至极,第一夜便派人来刺杀她,刺杀未遂便将后宅扰地不得安宁。
让内宅的下人掠过宝嫣以她为尊。
而今陆道莲声势浩大的杀回来,在新婚当夜大闹一场,还将她的靠山打得支零破碎。
这是谁都万万想不到的结果。
正应了那句,世事无常。
宝嫣对晏子渊道:“就让你我和离吧,这少主母之位,她想要拿去即可。”
兰姬猛地抬头,她不仅愣怔,而且在看清宝嫣模样的那一刻,眼神怨毒,她对宝嫣的恨意,以及此种境地中对她的羡慕、嫉妒,各种滋味帮兰姬把畏惧压了下去。
她恨宝嫣,也恨她身后强大的身影,被愤怒冲昏头脑,兰姬朝宝嫣的方向啐了一口,“贱人,谁要你的施舍?晏家少主母你能做,我就不能做?凭什么?”
“看什么,难道我有说错?苏宝嫣,你就是个淫-妇,往日里装得光明磊落冰清玉洁的样子,实际上还不是败坏门风——”
“就算今日要死了,我也要说一句,你对晏郎不忠,你在婚内便与这个人厮混在了一起!你个小荡-妇……”
“住嘴!”
忽然晏子渊开口,任谁都想不到竟是他先出手,上前甩了兰姬一巴掌。
她虽只说中了一半事实,但宝嫣到底为什么会与陆道莲厮混,这是他们三个人都心知肚明的。
回忆当初,晏子渊无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他一下被兰姬戳痛伤疤,便冲她打了过去。
兰姬捂着脸,震惊又不敢相信,痛恨地望着晏子渊,怕是在想她明明是在为他说话,宝嫣对不起他。
为什么他却冲自己发怒?
对事到如今还被瞒在鼓里的兰姬,宝嫣说道:“王姬有没有想过,很多时候,事情并非是你看见的那样。”
陆道莲因兰姬突然对宝嫣辱骂感到不悦,淡淡道:“你与她多说什么,她还学不会恭敬你,还是杀了吧。”
仅凭兰姬一人,就牵连到了三个人的往事,不只事晏子渊被戳痛,宝嫣回想往事也不好受。
陆道莲更不愿让宝嫣过多回想他曾经做过的事。
本想将这个庶女留下慢慢折磨,但在她嘴里不干净,羞辱的对象是宝嫣时,陆道莲杀心顿起。
然而宝嫣叫了声“不,慢着”。
想上前将兰姬结果的士兵脚步一顿。
都以为她是心软了。
兰姬畏惧权高位重的陆道莲,只朝宝嫣怒目而视,嘲笑她,“要杀便杀,少在这假惺惺,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下场。怎么,你如今是攀上高枝了,想怜悯我?”
几双眸子的注视之下,宝嫣与兰姬对视片刻。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兰姬的眼神十分专注,倒没有幸灾乐祸,也未曾流露出一丝嫌恶和恨意。
她目光从疑惑,到审视,到清明都不过转瞬之间,“你怎会这么想呢?阿姐。”
她柔声道:“我叫住他们,只因我还有话想告诉你。”
兰姬面露厌恶地将头扭到一旁:“谁要听你狡辩!”
她还是这样,宝嫣却不受影响地继续说:“我怜悯你,是因你曾经数次说自己是庶出,身份比我卑微,我才怜你。可如今,你已经是王姬了,我还怜悯你做什么?”
她何曾说过这种清冷孤高的话?
不止是兰姬,就连晏子渊也愣了下,陆道莲却是有所预料,宝嫣的性子就该是这样的。
有人身份卑微,与她不平等时,种种刁难她忍让。
但若是失去这一卑微的身份,达到与她同样的高度后,她的相处之道,便不是怜悯弱小了。
不然真当世家养出来的嫡女是什么泥人傻子?
“你说我攀上高枝……”宝嫣抬头,和拥着她的陆道莲相望一眼,不得不说,今日能有这份底气说话,与他脱不了干系。
宝嫣也不假清高地点头,“的确如此。”
她这的确如此,就如同认证了,她与陆道莲有纠缠不清的瓜葛,就连二人之间的氛围都暧昧不已,惹人遐思。
谁还记得晏子渊才是她的夫君。
盯着有着如白玉般无暇美貌的宝嫣,晏子渊对她窝缩在陆道莲怀中的身影心生想要将她夺回来的想法。
宝嫣叹声:“世人总是这样,以为一个恶人,无论怎样行恶,都是理所应当,而一个好人,也该与它同理,被框在好人的身份中,只能行善。”
“阿姐是觉着你就是那个恶人,我就是那个好人吗?我曾经忍让,怜悯,心善,如今这个场面就不该仗势欺负你。可是阿姐,你有没有想过,你能数次与我针锋作对,谋害我,为何好人就不能用你用过的方式报复回去?”
她只当这回,真的是运气好,才遇到陆道莲带人赶回来了,若是没有他,今夜在这威风的还是她吗?
自然不可能。
威风只会属于有着能使唤下人和府兵的晏家、晏子渊,以及有着胡人当靠山的兰姬。
都说风水轮流转,怎么轮到她占上风了,她就是假惺惺仗势欺人了呢?
不过输赢二字罢了。
认赌要服输。
宝嫣看着惊愕中的兰姬,心无愧疚地道:“阿姐若是想求死,这回,我怎样都不会拦着的。如今我已明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有我报。”
什么时候轮到她有孽报,宝嫣也是要服输的。
只是她日前不做伤天害理祸害他人的事,她又为何要怕呢,自然是先顾及着当下了。
真正不怕死的人,是不会将死放在口中的。
当宝嫣说出不会阻拦她,而她身后的高大身影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和看死人无异时,兰姬终于知道怕了。
“不,不,我还不想死……”她生怕旁边的士兵要将刀落在她身上,她亲眼见到他们杀人了,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有一个胡人的士兵,一刀下去,头便与身子分家了。
兰姬方才的虚张声势溃散干净,为了保命她惊慌失措地抬头,眼里满是恐惧,紧抓着旁边晏子渊的衣角求他,“救我,晏郎救我,救我……”
晏子渊低头看她,她求错人了,该求的人不求,惹了祸还回来找他。
要不是她刚才乱讲话,羞辱宝嫣,事情又岂会是这样的发展?
就在他拧眉,要朝宝嫣和陆道莲的方向发话之际。
刀光一闪,在身旁的晏子渊和兰姬脸上被溅了一道热血,点点腥臭温热的暖意,让人彻底陷入震惊中丧失所有言语。
一颗头属于胡人将领的头颅被当众劈开成了两瓣,方才还活生生的密兹岸,尚且死不瞑目地睁着双眼。
提前被披风盖住眼睛,眼前一黑的宝嫣什么都看不见,却也像察觉到了,浑身僵硬在马背上。
浓烈的血腥气,顺着夜风猛烈地灌入鼻息间。
在场的所有人鸦雀无声。
劈人如劈柴一样,没有丝毫预兆,动手的陆道莲将长刀递回给一旁亲兵,他的声音成了如同地狱阎王一般的存在,“在孤面前,没有哪个妇人能与苏氏女平起平坐。和离前,晏家的少夫人只有一个,和离后,亦然。”
他后面是对晏子渊说:“你若还想保存住晏家和眼下的一切,与这胡女的婚约就得作废。她当初是怎么嫁进来的,日后还是跟以前一样的身份。”
“没有少夫人,只有胡人妾。”
晏子渊沾了血的眼睛眨了眨,他仿佛又感受到了少年时在上京,被同龄的陆道莲踩着头,阴鸷冷厉犹如恶鬼,危在旦夕的压迫感。
陆道莲:“否则,孤会以晏家私通胡人,治尔等一个叛国之罪。”
兰姬最大的愿望便是想压宝嫣一头。
如今她母家的靠山,密兹岸一死,她的少主母之位,瞬间就如一场遥不可及的梦,永远不可高攀。
晏家后宅之中,她再也不是那个身份高贵能为所欲为的胡人王姬了。
自此以后,有的还是那个没有正名,低主母一头的侧室。
对晏子渊下达了命令的陆道莲,让人收兵,他则带着宝嫣策马调转方向,走前冲晏子渊撂下最后一句,“三日后,我要在苏家的桌案处看到有人将和离书奉上。”
军队收整,庆峰朝着小观和松氏的方向走去。
苏凤璘坐在马上,犹豫不知该不该靠近那边耳鬓私语的两团身影。
直到走了一小长段路,陆道莲才看向怀中被披风蒙住的宝嫣,他替她将衣料拨开,露出失神已久的宝嫣。
她好似因为外界发生的事情过于惊心动魄,而呆住了。
陆道莲胸膛紧贴着她,微微俯首,将宝嫣的眉眼纳入视线之中,声腔里似还有一丝弑杀之后,意犹未尽的兴奋之意,“怕了?”
宝嫣就跟当时被飚出来的热血,溅傻了的晏子渊和兰姬一样,她哪怕没亲眼所见那画面,还是能想象到。
耳根被吹了道冷气,她不寒而栗地轻抖,“你,你把他劈开了……”
什么样的人会拥有这样的力道将头劈成两半。
陆道莲那一举动仿佛不止是给晏子渊跟兰姬看的,倒像是告诉跟随他的部下,他们的拥立者是怎样的存在。
陆道莲:“厉不厉害?”
宝嫣气息静如鹌鹑。
知道他还是把她吓着了,陆道莲抬起宝嫣的脸,让她一双美目忧愁而慌乱地看着自己,黑眸幽幽,逐渐勾起一抹无畏无惧的笑意:“怕什么,人是我杀的,你干干净净,我岂会叫报应报在你身上。”
他手放到宝嫣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轻轻地抚摸,“还是太瘦了。”
苏凤璘不敢上前打扰,只能双目转了一圈,找到人问:“我们眼下去哪?”
“殿下说,送两位到苏家宅院落脚歇息。”
晏家门口。
目送完陆道莲带走宝嫣的身影,晏子渊抹了一把脸,血色将他五官晕染,几分可怖。
他垂眸看一眼狼狈呆跪在地,恍若魂飞魄散了的兰姬,真是因小失大。“来人,把这里收拾干净。”
宝嫣……
他不信,声称被亲封为太子的陆道莲能猖狂一辈子,上京那么多势力岂能容忍他。
他会等,他一定有机会将她夺回来。
还有陆道莲给予他的羞辱,有朝一日他将加倍施予返回给他。
第69章
苏家在清河的府邸, 属于陪嫁给宝嫣的嫁妆。
嫁去晏家后,宝嫣就未曾回来,她原本想今日在喜宴上宣告与晏子渊和离后, 就住回来这里的。
如今虽遭遇阻拦, 却还是如愿以偿了。
苏凤璘踏入这处宅邸后,目光便在四处打量, 这建筑物和他们金麟还是有所不同的。
不管是明窗还是院墙,都非常之高, 布局上也十分有意境。
宝嫣步入出嫁前睡过的闺房, 转身就看到苏凤璘在身后好奇观察的模样, “阿兄。夜深露重, 赶了连日的路,也该累了, 快去房里歇息吧。”
苏凤璘扒着屏风的架子,全然没了在晏府门口,指着晏子渊教训的威风气态, 反倒是盯着许久未见, 嫁做人妇的宝嫣,“阿妹, 你,你跟那位太子, 你们……”
他欲言又止。
宝嫣尽数知悉他说什么, 帮他道:“阿兄是想问, 我与他是不是有私情?是否真像兰姬说的那般,背着晏子渊和他厮混在一起?”
曾经宝嫣想过数次, 该怎么和家里人解释。
如今来的人是同胞兄长苏凤璘。
宝嫣心中压力便没那么大了,她发觉自己也不是那么难以启齿了, 干脆承认下来。
“确实如此,阿兄……”
“是不是他引诱你?!”然而,想象中的指责未曾出现,反倒因为听了宝嫣的话,苏凤璘似乎更加坚定了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
自己的阿妹自己清楚,“阿嫣你怎会是做出这种事的人?我知道你定然有不得已的苦衷,是他贪图你的美色,加之你在晏家过得不好,晏子渊欺负你,你才和他在一块对不对?”
不管真相如何,在苏凤璘看来,宝嫣和谁在一块都可以情由所原。
毕竟他阿妹生得本来就出众,哪个郎子会不爱慕她?除非他瞎了眼。被觊觎也不是她的错,是这些儿郎太可恶。
确认了宝嫣真的和陆道莲有私情,苏凤璘将错归类到他身上后,转瞬便又为宝嫣考虑起来,“可是眼下局势十分凶险,上京为了拟定太子人选,早已争得不可开交,这时候这位太子横空出世,势必要没面对四面楚歌的局面……”
要想自己阿妹过得好,做阿兄的自然要替她细心打算。
“既然你们二人两情相悦,待你和离后,倒是可以嫁给他,那阿翁阿耶那里,我还得写信回去告诉他们,得帮这位太子打开京中局面才行。不然届时他若势败,反而还会连累你……”
本以为是反王,结果居然是有密旨有军符的真太子。
涉及到宝嫣,这场夺嫡之争苏家不可避免地也要加入进来。
苏凤璘偷瞄宝嫣的小腹,“还有你肚里的孩子,虽然他姓晏,但只要你与晏子渊和离,孩子可以留在苏家给我们自己养……”
“他不姓晏。”
宝嫣柔柔打断他,苏凤璘从妹妹口中听到她说:“他不是晏子渊的子嗣。”
“是我与那个人的,晏子渊他受了伤,那里不能人道,才迫使我和陆道莲圆房。”
就在苏凤璘震惊得不能再震惊时,宝嫣的话远远没有结束,“他二人之所以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是因为他二人是亲兄弟。”
苏凤璘:“……”
房门外,不远处,去处理安排事务的陆道莲刚刚走到柱子旁,隔着门窗,就听里头的人柔声细语的宽慰吓傻了的兄长,“阿兄,你有没有事?这些话,我只同你说……”
“眼下我虽想同晏子渊和离,可是,也没有想立即嫁给他人,若是离开北地,我想回南地去见阿母。”
宝嫣心中思念最深的便是罗氏,陆道莲从她口中仿佛已经感受到她的迫不及待和归心似箭了。
“阿兄,阿兄?”苏凤璘样子痴痴呆呆,如同还未从宝嫣吐露的惊天秘闻中醒神。
而陆道莲的身影则在此时缓缓出现。
宝嫣一见他来,便收了声音,同时暗想,希望方才她和苏凤璘说的话陆道莲没有听见。
可陆道莲一出现便凝在她脸上,宝嫣被他看得忍不住羞涩,只能扯着苏凤璘的衣袖,让他快些回神。
“阿兄,他来了。”宝嫣轻轻提醒,还是未能逃脱陆道莲的耳朵。
他以为,他回来迎接他的定然是宝嫣的芳心,可这芳心怎么有些不对。
什么叫不想立即嫁给他人?
她是飞出笼子里的鸟,翅膀大了,想离开他?
苏凤璘脑子好似一团浆糊,他好不容易清醒一些,转身看到那位尊贵的太子的身影后,登时一下又迷糊了。
情不自禁想起宝嫣说的,这这,晏子渊竟然那方面不能人道。
这位太子,他竟然染指弟妹,这兄弟二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原以为是两情相悦,看来其中还是存在许多猫腻。
陆道莲到底是不是阿妹的良人,还需再考察一番。
苏凤璘身形僵硬地对着人来的方向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陆道莲气势卓然,有他在,这宽敞的闺房却一下变得拥挤起来,连空气都变得稀薄充满压力。
他掠过这个和新妇一样大的少年郎,黝黑的眼珠倒影出一道抹娇影,等将宝嫣盯得越发不好意思以后。
陆道莲才假模假样地示意宝嫣:“你呢?见到孤,怎么还不行礼?”
宝嫣怀疑陆道莲是故意的。
她其实听见苏凤璘恭敬地奉他为“太子”时,还有些不习惯兄长那么小心谦卑,可转念一想,他亲手劈死了人,凶残至此,谁能不怕他?
如今他可是身份不同,不再是她以为的那个没有势力的臭和尚了。
她面对他,就好似面对曾经那个“莫欺少年穷”的高大郎子。
赧然的热意涌上脸,宝嫣耳朵不自禁羞红了,她想顶嘴,告诉陆道莲她不是那等攀炎附势的人。
不是见到他身份高贵了,她就会往上贴。
可是这无异于在阿兄面前打情骂俏,宝嫣忍着陆道莲的戏弄之意,冲他微微弯了下秀颀白皙的脖颈,“殿下。”
她喊得殿下别有韵味,这使得陆道莲想到她在榻上也是那般嘤然有声。
时隔多日,未能与宝嫣好好亲密,不知她的伤养得怎么样了。
余光一瞥还在这的苏凤璘,顿觉他不识趣,碍眼。
陆道莲微微侧首,冲金麟来的少年郎挑起眉梢,“苏小郎君,夜深了。”
他该走了。
然而不知苏凤璘是真不能领会,还是假不能领会,他还沉浸在陆道莲与晏子渊乃是亲兄弟,他强占弟妹的震惊中。
晏子渊不行,陆道莲却叫自个儿妹妹怀上身孕。
这两人谁比谁强,简直一目了然。
发觉苏凤璘的眼神微妙地落到了他不可言喻的部位上,面露感叹,还隐隐有敬畏之意,陆道莲容色微冷。
他忍无可忍,终于抬手,拍了拍。
“来人,把苏家郎君请出去。”
话音落了片刻。
很快隐在暗处的下属便出现在了苏凤璘的身后,不过眨眼,他便被两道影子抬着四肢消失在房里。
相比较杀人砍头,陆道莲待他还是客气的。
本想今夜在宝嫣房门外搭张床,守着妹妹不让外人靠近的苏凤璘,再被抬到院子中时发现,要想阻止太子接近妹妹几近是不可能了。
他既没有两个脑袋给他砍,更没有这些神出鬼没的手下在,“阿嫣,是阿兄无用了。”他在心中默念道。
“好兄弟。”苏凤璘示意那两位蒙着面的死士,暂时性地摒弃掉风骨求饶,“把我放下来吧,这可是苏宅,我乃苏家次子,你们不会将我丢出去吧?”
路过院中。
苏凤璘撇头看到他熟悉的人影和一个大汉面对面站在不远处,那不是他阿妹的婢女,小观吗?
羞涩的婢女把帕子塞到了对方手里:“方才看见,你的手弄脏了……”
大汉接过以后,往日粗犷的面容仿佛多了一丝窘迫。
同样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给她,道:“这是药,你额头受伤了。”
无边清冷的夜色,漫天星光在天上。
却好似春夜般,开出烂漫的花。
孤身一人被撂下的苏凤璘:“……”北地的风景,真美啊。
闺房。
亲眼所见自家阿兄被人弄走,活生生的人一下没了影踪,宝嫣吓了一跳,嗔了陆道莲一句,“你做什么?”便挪动脚步,越过他去找。
结果才从他身边走了两步,就被一只手揪住了手腕拽住动不了,接着一个火热的胸膛便覆盖了过来,“多日不见,想什么你阿兄,难道不该想孤?”
他先前在晏府门前,还不是这副自持身份的态度,对宝嫣都是“为夫”,如今不知哪里惹得他不高兴了。
这才在她跟前以“孤”自称,好似这样便能镇住她般,叫她听话。
宝嫣心绪复杂,又气又臊,“我阿兄还在这。”在这座宅邸,她若和陆道莲此时厮混,被亲人知晓,不知道会做何想。
宝嫣不想让自己届时在苏凤璘跟前失了颜面,让他觉得自己的阿妹是个不正经的人,这才微微抗拒陆道莲。
可她的动作告诉陆道莲,她其实也没有真的那么抗拒,不喜欢他的亲近,至少十分矛盾。
陆道莲便将宝嫣这种反应喻义为,欲拒还迎。
联想到她之前,在房里还对苏凤璘说,她还不想嫁给他,想回金麟,他得出结论,那就是宝嫣还未曾全然爱慕上他。
她还在想退路,想跑。
而他,不过是她用来和离的一种手段。
意识到此,虽然有被人利用了的不悦感,但陆道莲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感到愤怒。
他桎梏着宝嫣,不许她动,无所谓地引诱她道:“他在又如何,又不是不知你我之间的干系。”
他摸着她的腰暗示:“你给我的小衣,我夜夜枕着它睡,被我玩儿的香气都散了。”
“你想不想知道,我都拿它做了什么?”
宝嫣脸红得滴血,下一刻,陆道莲将她打横抱起,往床榻走去。
他眼中欲望强烈,宝嫣自知逃不过了,抵着他胸膛,软声喃喃:“我,我有孕在身,你小心些。”
她羞怯的模样最有风情,陆道莲眸光更加深谙了。
他所说不假,的确在无人知晓的夜里,将宝嫣的贴身衣物用以慰藉,如今那些死物,在真正日思夜想过的人跟前变得黯然无光。
他俯在宝嫣腰处,暗自轻嗅了宝嫣身上的香气。
魂牵梦绕的印象,记忆犹新。
之后便没有其他动作,还让宝嫣微微一惊,低头一看,才发现陆道莲的关注在她微隆的肚子上。
他把手放过来还不够,随即还贴脸,侧耳倾听她肚子里的动静,宝嫣莫名比刚才还要害羞。
她忍不住想要将陆道莲的头推开。
而没过多久,环抱着她腰身的人猝然抬起脸,向宝嫣郑重地许诺:“这是孤的血脉,孤要让他做太子,若是女娘,那就是太女。”
“一视同仁,都是我汉室未来的国君。”
晏子渊按照三日之期,来到苏家府邸。
此前,晏家因为宝嫣要和离的事,曾派人来向苏凤璘挽留过,也向陆道莲求过情。
如今大军不日将抵达清河,从此地北上,发兵上京。
可见陆道莲已经悄无声息地掌握了大权,此刻与他作对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经过商谈,晏家终于决定还是避其锋芒,放弃与苏家的亲事,让晏子渊亲自在和离书上签下名字。
至于兰姬,她的靠山已死,哪怕还剩一些胡人,都在为掌权而争斗,有的已经连夜跑回了胡部。
哪还顾及得上她。
她便一落千丈,还只是一个侧室的身份。
就当养了个无用的闲人。
若是哪天,苏家想起她,愿意挂念着血脉情分,晏家才会再次给她好点的待遇。
照着陆道莲的要求,晏子渊将和离书亲手放在了他跟前的桌案上。
晏子渊给的时候,内心数度想要将它拿回来,亦或是撕碎掉,他觉着好生奇怪,他明明对宝嫣,没有太多情意。
却又为什么,在她被人占据时,像被揍了一拳的落败者,会感到不甘呢。
陆道莲打开仔细阅览一番,和离书上字字分明,签了字盖了章,自今后起,晏子渊与宝嫣解怨释结,更莫相憎,各自嫁娶,各生欢喜……
有了这个,他二人便再无干系。
检查无疑,陆道莲道:“你该走了。”
书房中,光影交织,让人不由得想起那间佛堂,他身在明,陆道莲在暗。
阴影爬满半壁墙,那天好似还快要下起大雨。
陆道莲要他千万别后悔,晏子渊不解其意,他有自信将人控制住,为什么要悔。
他都沦落到,从上京躲来清河,避开对他不利的势力,那般狼狈,他有何要怕的。
现在想来,那就好似一个早就布下的局,用以迷惑他们所有人的双眼。
他哪是在可怜,不过是借势蛰伏,等待时机。
晏子渊:“是不是你?”
闹成今日这样的局面,陆道莲审视着仿佛幡然醒悟的亲弟弟,若说在几日前,他们还谈得上似模似样。
而现在,遭受打击,处境变得危险的晏子渊宛如苍老了好几岁,他面色微微发黑,眼睑下有浓重的青色。
看起来过得很煎熬很不好。
撑着桌案,晏子渊逼近了问:“是你吧?你早就觊觎上她了是不是,那天我心烦意乱去找你,告诉你我因她要求圆房的事烦不胜烦。是你鼓动我找你借种,让你代替我,你那时候就看上她了对不对?!”
他模样疯癫,事到如今才有悔意。
如果说没有当时的鬼迷心窍,就不会有现在的他将自己的妇人拱手于人。
此乃耻辱,奇耻大辱!
在门外听到争吵的苏凤璘,有些许不安地悄悄推开了点缝隙。
然后他便听见,“那是你蠢。”
陆道莲不曾否认,竟一字一句承认了。
晏子渊暴怒:“你卑鄙!”
陆道莲好整以暇地起身,除了那小妇人,他可一点也不爱这种俯视他人的滋味,“是吗?可你比之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遇刺受了伤,为了你自个儿的颜面,不敢告诉她也不敢与她圆房,生怕人知晓你的秘密。”
“她来寻你,不过是尽本分邀请你回房同住,你便恼羞成怒地呵斥她吓唬她,我岂能袖手旁观?”
他在驿馆遇到她。
又在佛堂窥见她,窗外阶下,她受委屈瘪个小嘴,隐忍住涕意的时候,周身无不散发着谁来救救她的气息。
菩萨有难呢。
作为常年诵经礼佛的僧人,他岂能不去救她。
他投身苦海,愿做她一叶扁舟,怎能叫做卑鄙?应当说,是渡人渡己才对。
或者,菩萨座下一走狗?
陆道莲从自嘲到莞尔,盯着晏子渊的眼中渐渐透露出薄情和冷意,他最后一次劝告:“你该走了,别让她在这看见你。”
晏子渊骤然转身,“我要告诉宝嫣,是你在背后搞鬼,我只是一时不察,着了你的道。你卑鄙,无耻,我要让她知晓,整日整夜躺在她身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怎么安心睡得着!她难道不怕有朝一日被你算计得骨头都不剩!”
当初陆道莲在佛堂犯杀戒,冒着大雨又去往宝嫣的院子,告诉她是晏子渊让他来的。
得到她的手段,并不光明磊落。
但说的也是事实,可不代表,陆道莲就想让她知道这件往事,以前过去便过去了。
如今重提,不就是想她对他心生隔阂?
陆道莲怎会允许晏子渊去说,人都是要脸的,他可以在没有历经这些事以前,对宝嫣卑劣无耻,甚至任由晏子渊去揭发自己。
可现在不同以往,再下作的人都想在思慕的人前,保持磊落光鲜的颜面,哪怕虚伪,也要将污点通通遮掩。
“站住。”感到不妙的陆道莲拧眉呵住晏子渊。
然而,当晏子渊打开门的那一刹,一道人影仿佛早已准备许久,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苏凤璘,以一身杀父之仇的气势,宛如一个飞起的蹴鞠,将猝不及防的晏子渊撞倒在地。
距离晏子渊极近,正当将他勒住脖子拉回来的陆道莲,见势提前避开他们。
苏凤璘对他视而不见,直接翻身坐在晏子渊身上,一拳朝他脸上挥舞过去,嘴里都是新仇加旧恨:“原来都是因为你!你自个儿不行便羞辱我阿妹?”
“混账!她哪里对不起你,嫁与你做妇人,想与你圆房又有什么错!”
“该死的晏子渊,我今日不打死你,我苏凤璘的名字便倒起来念!”
陆道莲:“……”
看着眼前一幕,陆道莲不仅没有丝毫阻止,反而在冷眼旁观片刻后,便拿着和离书从书房中退了出去。
顺便,替他们二人将房门细心地拉上,并示意暗中的下属留意内里的情况。
万一晏子渊反应过来反击苏凤璘,可别让这位未来妻弟被人打死了。
“阿兄到哪里去了?他不是说,有人登门了吗?”
交代完,没走几步陆道莲便在转角遇到了前来找人的宝嫣,面面相觑,宝嫣好像很羞涩般话音戛然而止。
那天夜里,久别重逢的陆道莲并没有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他凭着意志,将对她的非分之想忍了下来。
只多抬起她的下巴,覆盖上她的唇,相濡以沫。
直至差点失控,才猝然将宝嫣松开,选择隔着屏风,独自纾解。
声音听得宝嫣如今想来,都不由自主的脸红,为了排解这样的尴尬,宝嫣打算对陆道莲避而不见。
她选择换一条路去找苏凤璘,而那条通往书房的小路就在眼前另一端。
她躲避的姿态清晰的倒影在陆道莲眼中,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一见到他要躲?
难道因为那天他杀人,她就此惧怕上他……
“什么声音,怎么有人在叫?阿兄?”
眼见宝嫣就要发现书房内的不堪。
陆道莲从背后靠近她,倏然一伸手,便将宝嫣悬空抱起,大步带走,远离这里。
宝嫣艳容微怔,清喉娇啭:“等等,我不是找你,我找阿兄……”
“你阿兄现在正忙,没空理你。”
苏凤璘正在教训人,输了名字可是要倒过来念的。
有他在,正好替他解决了一个小麻烦。
看宝嫣因他的话,不经意咬唇,流露出轻微的嗔怨之色,陆道莲抱着她回房,别有用心俊眸中展现出几分算计,对她虎视眈眈道:“晏子渊签下和离书,你是否肯随我杀到上京去?”
上京。
阿翁阿耶还有长兄在那。
宝嫣还想回南地去,金麟有她阿母,两边都十分思念。
宝嫣眉心纠结到蹙成一点小尖尖。
陆道莲不给她犹豫的机会:“你不说,我便当你答应了。”
他要让宝嫣坐上太子妃之位。
承诺过,要让她也能执掌这天下。
第70章
大军护卫陆道莲北上入京消息, 如同风沙吹向汉室的权利中心,激起千层骇浪。
京中有辈分有资历的苏家人齐聚一堂,苏赋安在屋外环视一周, 命亲随在周围做好警戒, 保证万无一失,这才关上门走进内里。
里头的人等候已久, 苏家家主苏巍山年事已高,却精神矍铄的坐在上方, 他左右侧都是族中年长长辈, 再往下便是苏赋安的生父苏石清。
面对众人目光, 苏赋安从袖中掏出早已提前多日收到的来信, 上前双手递给苏巍山阅览,之后再由他递给旁边的族中兄弟, 一个一个传下去。
阅完信的众人神色各不相同,各有思虑想法,却没一人率先开口, 直到苏巍山亲自发话, “赋安,信上一事, 你也看过,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是, 阿翁。”
不惧目光, 苏赋安拿回信件后, 叠好重新收回袖子里,道:“此信是凤璘从北地传来, 他虽年少,贪玩了些, 大事上却从不含糊,读书上也小有天赋,诸位都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应当知晓,他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清河的确出了一位太子,军营将领只认兵符不认人,能号令三军,就足以证明他身份不假。且在收到信后,我已经派人在京中打听过,通过宗室、大臣还有昭玄寺,都得以承认,在圣人昏迷前,的确有一位叫‘不眴’的高僧常年在其身旁侍奉,不仅被亲封为国师,还十分得宠。”
二十一年前,苏巍山任丞相,掌百官,辅佐天子。
其三位弟弟,一个在丞相府,任司直一职,以辅佐检举丞相为己任,后陆续被贬征事、相史。
一个任御使大夫,一个任太常卿,皆是身在高位。
宫中大事,有一点风吹草动,必然瞒不过他们。
贵霜国僧人入汉,宣扬佛法,佛教圣女被国君召见,幸得宠爱,诞下二子。
本以为汉室会迎来两位新的皇子,然而不到月余,宫中便传出消息,两位皇子因母体难产,身子病弱,未能存活而被秘密处理掉了。
当年年纪最轻的苏氏子弟,苏呈文太常卿,负责宗庙礼仪之类的要务,还曾命下属太常丞准备过皇子丧礼。
而作为宰相,苏巍山更是一清二楚,这两位皇子根本没死,去了何处。
接着同年,苏家出事,政敌攻讦,引发圣上对苏巍山不满,有朝一日在殿内对他破口大骂,说他为丞相,不仅有独揽大权的心思,还查出他带领苏氏族人同流合污,以权谋私,于是决定免去他丞相一职。
受苏巍山牵连,在朝为官的苏氏子弟皆被罚下狱。
而当时朝中上下,被侮辱和斥责的臣子,常以死明志,向世人展示他的清白。
自尽的风气跟风骨一样烈。
苏巍山作为丞相更被百官视为榜样,不被明主理解和误会时,也想过求死。
哪怕他不自尽,也会有为了让他留清白在人间的言论,逼迫他死。
而为了保住他的性命,苏家三子狱中通信,做下约定,在墙上留下血书,然后以代兄明志的方式自尽而亡。
事发后,苏巍山被从大狱放出,倍感沉痛的他未等来圣人的谅解,便上书一封,带上兄弟们的尸骨,自请回了南地。
二十一年后。
也就是如今,因为苏巍山早已知晓晏子渊的身份是当年假死的皇子,才选择和晏家联姻。
但世事难料,他本意是想将筹码放在能有资格继承汉室大统的晏子渊身上。
结果今日告诉他,赢得储君之位的竟然是另一人。
是晏子渊的双生兄弟,被送往昭玄寺亲自由贵霜国僧人普诗弥养大的皇子。
这不禁叫苏巍山感到天意弄人。
更意想不到的是,他的亲孙女,居然还与这位横空出世的太子有了瓜葛,这不得不使得苏家当即调整在京中的策略。
即使不做什么,他们也会被打成太子党羽。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身先士卒,替这位太子扫清在上京的障碍,助他登上高位。
他苏家女郎,日后也能母仪天下。
宫中。
当年对佛教圣女“照顾有加”的王氏已从美人成皇后,膝下育有一女,被封为公主,此后再无所出。
其他夫人则生有四子六女,有两位幼时就被封王,另外两位则还是皇子身份。
本来在前年该统一受封,决定册立谁为太子的,结果因为事发突然,圣人身体不适陷入昏迷,立太子一事便搁置了下来。
而时间拖得越长,不管后宫还是朝堂都渐渐失去耐心,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了期望新君代为暂理国事的言论。
转眼深秋一过,各党势力经过长时间斗争,该出个结果。日前,以梁美人所出的皇子隐隐有胜出之意。
皇后无子,梁美人为拉拢,倾尽母族全力讨好她,眼下册立太子的名单已经呈到她的案前了。
最显眼的就是梁美人的儿子的名字。
没想到在局势逐渐明朗之时,竟然又冒出个圣人早已暗封的太子。
知道陆道莲身世的王皇后在收到暗信时,当着母族父兄,和丞相的面直接将桌案掀翻在地,之后不掩怒气地巡视过去,责备道:“事情闹到今日这个地步,诸位皆有着不可开脱的责任。”
“若不是你们大意,何曾会叫这个孽种逃出上京。诸位自称老谋深算之辈,运筹帷幄,朝中重臣,怎么连他在眼皮底下拿到密旨都不知道?”
是要一个傀儡帝王,还是要一个心机深沉有主张的人做太子,选择一目了然。
自然是梁美人的儿子,对王皇后来说更容易掌控。
这对母子受她照拂良多,梁美人数次提出愿意将儿子交给王皇后养育,认她为母,都被王皇后拒绝了。
她要的是实质性的掌控,换个称呼,念声“母后”就想让她当成亲儿子,简直痴心妄想。
而陆道莲,此人在上京当国师时就让王皇后感到危险。
如今他率领大军进京,很难说他不会为了生母一事,找她报仇。
两者相比较,还是梁美人的儿子更好。
“眼下那个孽种不日将抵达京中,诸位可有想好,迎还是不迎?该如何阻挠他成为太子。”
感受到王皇后的怒气,齐聚在此处议事的臣子暗地对视一眼,熟料有人道:“皇后息怒,此事在臣看来,不失为一桩好事。”
“圣人昏迷不醒,冒然册立太子,本就承担着极大风险,若是圣人醒后追究起来,我等都逃不过以下犯上之罪。”
“既然眼下已经有了一位太子,他又有大军在身后,若不想血流成河,干脆以大化小,将他迎进京中——”
王皇后听得面露愕然,瞪着说话中的丞相钟离冲,“你疯了?他岂是什么善人,你这不是引狼入室。”
“也许是转机呢?”
当年,捏造事实,污蔑苏氏子弟同流合污的钟离冲,一派鹤发童颜的模样,轻抚下巴处的长须,眼露精光道:“当年事,早已过去,总要化干戈为玉帛。”
“此次皇后不如主动示好……”
“据闻,他出家还俗,已过加冠之年,身边还无半个姬妾。”
“皇后可等他入京后,替太子征选太子妃,充盈妻室,也好方便今后为皇后掌控。”
王皇后终于反应过来,细想之后觉得也并不是不可行,“那太子妃人选……”
一旁王氏父子露出秘而不宣的微笑:“那自然是从我们王氏族里挑了。”
……
距离上京越近,眼前途径的州府越显富饶。
此前为了赶路,都是策马行军,而宝嫣则被安置在马车中,起初还受了不少颠簸。
后来为了让她舒服些,马车里便铺了许多柔软的毡毯,还覆上了好几层顺滑的绢丝在上面。
到了比较难行的路,陆道莲下令兵分两路,一路先行,一路改为走水道。
船舶在离上京最近的鸿燕府码头停靠。
下了船,只需再骑行两三日就能抵达城关,对陆道莲来说那是个相当熟悉的地方。
对宝嫣来说,她是糊里糊涂,被陆道莲强行带往上京的。也怪她犹豫不决,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将宝嫣横抱上岸,陆道莲按照原来计划的那般冲人吩咐:“就在此地休整一日,明日再赶路回京。”
彼时天色尚处于日落之际。
码头上皆被官兵围了起来,不让庶民百姓靠近,有的只能隔着远处饱含敬畏地张望他们。
鸿燕府的府官大人早已接到消息,带着许多下官前来迎接太子,为其接风洗尘。
只是在看到对方怀里抱着的身影后,鸿燕府的府官大人微微一愣。
消息上,未曾说过太子此行还携带有家眷。
那妇人的身子,极为柔软乖顺地靠在太子胸膛上,一双皓腕白得似春雪,勾着清俊神威的人的脖子,戴着缀了珍珠的帷帽,看不到脸。
更不知什么样的妇人,迷住了这位出过家的“大圣人”。
而在陆道莲富有威慑的视线扫过来时,府官心弦一紧,仿佛整个人都绷了起来,即刻上前,带人跪拜:“下臣鸿燕府郡守,梁仲学,拜见太子殿下。”
“拜见太子殿下——”
随同而来的臣子小吏高声附和。
河面上,惊起一双飞鸥,如蜻蜓点水,展翅朝远处飞去。
周围平民百姓听闻声音,有样学样,跪地匍匐以示恭敬,场面一时看来风光无两,无疑这么做,相当于京中势力给足了陆道莲面子。
宝嫣在他怀中,对权势的感触是最深的,那种被万人敬仰的感觉,令她身形微僵,背后一片麻意,不敢动弹。
仿佛随着陆道莲,她也变得更加尊贵起来。
一举一动,都将成为下面的关注所在。
察觉到宝嫣的不适应,陆道莲神色冷淡,面无表情地朝下注视满地的人,最后道:“都起来吧,给孤准备的歇脚的府邸在哪。”
梁府官半抬起头,迟疑道:“原本安排了一座风景尚好的府邸,结果里头死了人,不大吉利,于是重新安排,还请太子殿下移驾到下官府上落脚……”
宝嫣动了动。
她脚麻了,近来有些水肿,喜欢抽筋。
陆道莲瞥了一眼怀中身影,不再多与梁仲学多计较,冷声命令他:“带路。”
“是。”
一行人飞快起身,为了衬托陆道莲的身份,还配备了属于太子等级的华贵车舆。
陆道莲先将宝嫣送上去,看他动作态度,对这不知容貌和来路的妇人都颇为温柔小心。
宝嫣惦记苏凤璘,见他没有跟来,在车舆的后门关上的那一刻,掀开了帷帽,“我阿兄……”
这些时日,陆道莲颇有些吃味,不知是不是宝嫣不愿正视与他二人的情感,从她嘴里念出的人,排名最多的就是那个苏凤璘。
陆道莲:“你阿兄在后面,放心,忘不了他的。”
有他这句话,宝嫣便安心了,她悄悄松口气的样子,引得陆道莲微微不满,他往宝嫣的位置靠近。
车舆空间很大,除了供人坐,里头还摆了小桌小柜。结果被陆道莲抬脚抵开,瞬间占据了宝嫣身旁的一大片地方,另她感觉如有阴影落下。
“你如今的肚子,坐着反倒不舒服,不如靠在我身上。”陆道莲拉着她的肩膀往自己胸膛上去,不想宝嫣却往角落里缩了缩肩膀,“不用了,我,我有靠枕。多谢。”
陆道莲淡淡道:“靠枕哪有我舒服,你与我客气什么。”
他再次勾她手腕,宝嫣娇嗔:“不要。”
陆道莲脸色终于垮了下去,“怎么,你还在因为那件事生我的气?”
宝嫣被他微扬的语调吓了一跳。
陆道莲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稍一抬手,就夺走了宝嫣头上的帷帽,让她娇羞又怨恼的脸庞暴露在面前,“你……”
陆道莲:“我什么?我自己的妇人我还看不得了?”
“谁是你妇人?”
宝嫣想将帷帽抢过来,却被陆道莲抬高了手不让她拿,宝嫣只得佯装不要了的样子,轻道:“我来上京,只为看望我阿翁阿耶他们,可没有想做太子妃。”
陆道莲一句成谶:“你果然还在生气。”
在宝嫣狡辩前,他促狭地挑起眼,说:“你怪我,那日晏子渊来府上,我不仅没阻拦还放任你阿兄与他打起来。”
“你阿兄输了,他只是一时占了上风,不是晏子渊那样的练家子的对手。”
他声音低沉,听起来有酥酥麻麻之意。
宝嫣被他说中心思,难为情地撇开脸,结果陆道莲根本不放过她,轻捏着她的下巴,将她脸转了过来,眼波扭转尽显风流轻佻,道出结果:“他被打成猪头,躲你半个月不敢见你,你得知那日我也在场,便觉着我是故意视而不见的,所以才气我?”
宝嫣怒瞪他,原来他也知道。
她玉指点着离她极近的胸膛,控诉陆道莲,“我阿兄岂止被打成……他不仅脸受了伤,骨头也断了好几根。这些时日不仅舟车劳顿,还要养伤。”
好好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整日跟瘸了腿儿一样,一路过来,脸养好,手上和腿脚的伤却没那么快。
苏凤璘嘴上说着没事,只要为妹妹出气就行,宝嫣却见不得他为自己受损的模样。
于是从出发到现在,好长一段时日没给过陆道莲好颜色。
善于洞察人心的陆道莲忍了已有数个月,终于在到达陆地上后,向宝嫣开口示好。
怕她把自个儿的手戳疼了,陆道莲一把握住,揽在掌心里揉捏,巧舌如簧地回应道:“是我不好,我当时以为你阿兄有两下子,能应对得了晏子渊,不该高看他的,以为谁家郎君与我一样……”
哪有人像他这样,贬低别人,夸耀自己的。
宝嫣还未来得及反驳,陆道莲便将她揽进怀里,揉着她肩,让她娇软的身子紧贴自己,说:“这样,等到了京中,他伤好以后,我让庆峰教他几招,今后再遇上这样的事应对起来,也不会被动挨打了。”
“你若舍得,我还能将他安排到军中锻炼,想必不到半年,你阿兄就能脱胎换骨了。”
正好也能让苏凤璘那个粘人精离她远些,陆道莲眼瞳幽深,他怎么不见那时候的宝嫣跟苏赋安,像跟苏凤璘一样亲近。
宝嫣愣怔,一时不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一想自家阿兄那清瘦的身形,去了军营还不知是怎样一副情形。
陆道莲这安的还是好心?
“你,你可不许胡来。”
为了苏凤璘的身躯,宝嫣紧张地抓住了陆道莲的衣襟,被他低眸一瞥,指尖便发热般微微蜷起,“想我不胡来,也让你兄少吃些苦,那就给孤施予些好处。”
他真会顺势拿捏人。
宝嫣本来气着他,如今又跟低他一头似的。
陆道莲凑近了,想要些安抚的意味浓烈,他们一路奔波,宝嫣还要养胎,陆道莲许久没碰过她。
娇花就在身旁,与在恶狼跟前钓着一块肉有何两样。
他自然是对宝嫣垂涎欲滴的。
诱哄声道:“孤很好取悦,只要一个吻,你阿兄就能逃过一劫。”
宝嫣视死如归地闭上眼,攀着陆道莲的肩膀,将朱红娇嫩的嘴唇送上前,“你说到做到。”
陆道莲:“何曾骗你。”
唇瓣一热,宝嫣眼睫轻颤,腰上多了只用力按着她的手,那种即将被强势豪夺的滋味又来了。
她的心如同攥在别人手里,虽然挤压,却依旧忍不住悸动乱跳。
鸿燕府官邸。
太子车舆停在外边片刻,也不见有人从里头下来。
从外头看,也看不出什么动静。
梁府官与下属眼神沟通,经过你来我往的暗示,下属官终于清了清喉咙,忐忑上前:“太子殿下,官邸到了。”
怕没听清,下属官再次往前。
“太子……”这回话未说话,似有嘤然声响,从里头传出。
其中娇媚之意,几乎酥掉旁人骨头。
下属官呆在原地,待到回神,正打算敲响舆窗时,门终于打开,属于太子眸似星子,五官棱俊,冷清而倨傲的脸蓦然出现,“看什么?”
在察觉到下属官目光不由铱驊自主地越过他,窥探到里面去后,陆道莲眼神也逐渐变得凶煞起来。
“看,看错了。”感到强烈的杀意铺面而来的下属官,背后升起一身不妙的冷汗,当下弯腰,姿态放得极低,膝盖微微发抖。
等他再次站起来时,已经是半刻以后。
梁府官派人来喊他,而扬起头时,回想起与太子四目相对那一刻的下属官,早已白了脸色。
连地上都被氤湿了零星几滴汗。
目送陆道莲一行前往后宅的身影,府官落后几步,等下属赶来后才悄声问:“你觉着这位太子殿下如何。”
“怕,怕是不好对付。”
如此可怖的威压,说他是个软柿子,没杀过人,那绝对不可能。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借着帷帽,在没有人看得到的情况下,宝嫣捂住红肿了的唇,被小观和松氏的搀扶下进了安排给她的房间。
背后陆道莲的视线如有实质,紧紧黏在她身上。
他唇色也有几分充血般的红,那是狠狠欺压了人才导致的。他眼中透着欲求不满,方才在车舆中只能算浅尝即止。
还不到真正吃饱的程度。
苏凤璘在亲随的借助下,一瘸一拐地从陆道莲跟前路过,走到一半他回头。
眉头紧锁,仔细打量陆道莲,忍无可忍,色厉内荏地恐吓他:“我阿妹现在身子重,你少盯着她,下不下流。”
连苏凤璘都受不了了。
眼前看着霁月风光的太子,跟被女色所迷一样。
他要是他阿妹,对上陆道莲那眼神他都害羞!
身后,刚好窥探到这一幕的府官闻言若有所思。
晚上宝嫣梳洗后,才得知今夜官邸有设宴,邀请他们去正堂参加为太子一行准备的接风宴。
屋外云淡月沉,点点烛火燃烧点亮。
宝嫣还未正式踏入,就听见里头一片歌舞升平的动静。
早在她来之前,就有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见气氛差不多了,梁府官击掌示意:“来人,为太子舞动一曲。”
屋内娇声燕语。
宝嫣一进来,就看见陆道莲稳坐在席位上方,目视一群娇影,手执夜光杯,嘴角吊着一抹分不出真意而浅淡的笑,画面说不出的风流。
她心里微微一堵,脚步也逐渐停了下来。
她突然意识到,陆道莲身份变化后的不同,他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有人怕他。
此后,说不定也有更多人爱他,会有数不清懂得欣赏,被他吸引的女娘对他趋之若鹜。
一想到此,再联想方才陆道莲轻佻而淡漠,在其他人跟前玩世不恭的姿态,宝嫣缓缓捂住心口。
她竟然不知,其中对这个坏人的占有欲,也会那么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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