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宫人进进出出, 为宝嫣收拾行囊物品。
她好多东西都不是从苏家带过来的,而是她来,长乐宫一早就为她准备上的。
如今她不能再长乐宫住了, 听从陆道莲的吩咐, 宫人准备将这些华贵的东西,随着宝嫣, 一并送到宫外去。
忙碌的一幕被宝嫣看在眼里,小观立在她身侧, 同样面带忧愁、欲言又止。
陆道莲在殿外, 朝庆峰交代好要注意的事宜, 余光瞥见宝嫣膝盖处, 无法安放的双手,手指与帕子纠结地缠在一起, 冷峻的墨眉轻拧,“去办吧。”
下属走开。
陆道莲在原地不动,直到宝嫣陡然望过来,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 好似泛着水光,唇的弧度微微下垮, 鼻头微红。
是受了百般委屈的模样,不怕风雪侵扰的高大身影, 却因这一小小的插曲, 双脚自发地向前迈了一步。
小观为他们让出空间。
如同生分般, 宝嫣不往陆道莲那投去一眼。
“既然要赶我走,当初又何必把我留在这?”柔软的话语声里隐隐能听出她对他的怨气。
侧脸僵硬, 梗着脖子。
伤心难过的宝嫣,是他熟悉的样子。
陆道莲上前把手搭在那显得单薄的削肩上, 想将人转过来面对他,宝嫣不肯,最终还是他在旁人惊诧的目光中,半蹲下身,屈尊降贵地让宝嫣看看他,才勉强得到一二分的注目。
“谁说是赶你走了。”
知她心里不好受,陆道莲语调半露强硬,一半温柔:“你永远是长乐宫的主子,不仅是长乐宫,将来还是整个天下的……”
他话语未尽,宝嫣却听懂了。
“我本是想,趁他未醒,借着机会,尽快册立你为太子妃。”
晏子渊说得不错,汉幽帝那样专-制的人,是不许事情脱离他掌控的。
即使脱离了,作为领头的,也要被他牢牢牵制住。
一个太子妃之位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是作为敲打陆道莲,彰显帝王权威的手段,还是能使用的。
“他却用你来算计我,说那些不好听的话让你听。”
对宝嫣,陆道莲凝神细想,还是决定对她无所保留,“今日他下令让你做太子良娣,明日还是会用其他法子折辱你。我岂会眼睁睁看你丢失体面?”
宝嫣心弦绷紧。
陆道莲搭在她肩上的手也在收紧,语气略微凝重,也有隐忍和克制:“与其叫他下令让你从长乐宫搬出去,还不如我先送你离开此地。”
宝嫣惊讶,还会这么下令?
就像有所预料般,屋外来了一批人,庆峰将为首的宫人总管拦下,“做什么来的?”
“奉陛下之令,帮苏女郎迁至其他殿宇,长乐宫只有待太子妃入主,方能准许良娣留宿。”
总管声气尖,知晓领了份不好干的活,又遇上这样威风凛凛的大汉挡路,扯着嗓子将汉幽帝的话,向着殿里头又禀告了一遍。
宝嫣和陆道莲在里头听得清清楚楚。
如今她也不在怀疑陆道莲的话,他的确是在为她细心打算,“我想你也不会屈居人下。”
“偏殿更不会叫你去住。”离开陆道莲身边,还不如将她送回苏家去,至少有苏家人照顾她,宝嫣安危还能有所保障。
陆道莲一字一句:“我若负你,天打雷劈。”
宝嫣对上他专注深邃的目光,里头流淌的深情宛若一泓湖水,里头只映照出一个人的身影,“下回再见你,我要让你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存在。”
分离在即。
宝嫣心间酸涩,不仅是不舍,还有对陆道莲的留恋,她忍不住朝他怀里扑去,“什么时候?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道莲与她额头抵着额头,同样难分难舍,许诺:“总不会太久。”
“我还要守着你,看你和孩子平安无事。”
宝嫣被陆道莲送上车舆,她看他站在外头,没有吩咐,送她走的人马就不敢动,“你怎么还不放手。”
长痛不如短痛,宝嫣已经好了分离的准备。
可是陆道莲自己却出了问题,他似乎想要反悔了,“我送你。”
他也跻身进了车内。
宝嫣孤身一人,倒像是孤零零地被赶出长乐宫的,但陆道莲一来,带上一堆宝物,就好似要带着她出逃一样。
“干脆,就这么走吧。”
他突然看着宝嫣道。平时俊冷的脸色,多了几分从前刚认识,不经意携带的不恭轻佻。
宝嫣当他是说笑,虽然内心也不好受,但还是强撑起颜色应和:“好啊,可是能去哪。”
“天涯海角,自有归处。”陆道莲语调高深莫测。
“一路向北,可从鹄州前往大漠。”
宝嫣心中惴惴。
陆道莲紧挨着她,把人揽至怀里,充当她的人形靠垫:“可曾听过有个小国,名叫贵霜,占领了沙漠的关口要塞,那是信教的胡人的圣都。”
“我去把那拿下,予你做聘礼,你觉着如何,王妃娘娘。”他声音是那么戏谑,可一字一句却不像作假。
宝嫣气喘:“你说你阿母是贵霜国的佛教圣女,那你也有一半胡人血脉。”
陆道莲故意曲解她的话:“我不是纯粹的汉人,怎么,因为胡人的干系,也要反感我?”
宝嫣终于坐到了他的腿上,抱住那颀长的脖颈,与令人神晕目眩的俊脸对望,“不,那你迄今在朝堂,不是也越发艰难?”
普天之下,汉人居多。
汉室没有胡人血脉做过皇帝,能被立为太子,很大部分原因都是靠陆道莲自己算计努力,才有今日的地位。
“我已是你的污点。”
“若是他们再以你胡人血脉做借口,攻讦你……”
宝嫣露出明显的忧虑之色,她尽可能想,该怎么做才能帮到陆道莲。
朝堂之事有利有弊,她并非全然不懂,只是轮不到她插手,往日对方运筹帷幄,从不曾在她面前展露任何担心不妥。
宝嫣便误以为,陆道莲这个太子当定以后,是遇不到什么难事的。
实际上,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纷争激烈到已经不可想象。不然,以她的身份,一个小小的臣女,如何能碍到汉幽帝的眼。
想来他也有说得对的地方,陆道莲做太子,朝堂也不太平。宝嫣不想变成他的负担。
想不到她是这样想的。
陆道莲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像语塞般,轻佻之色慢慢淡去,变得不那么冰冷。
他把头靠在了宝嫣的肩窝处,胸怀滚烫,手指粘不够似的,不是摸摸宝嫣那一块细腻的皮肤,就是禁不住揉动那一片高耸的宝地。
他呼出一点微热,夹杂着幽冷的气息,轻而易举地能叫宝嫣轻颤,“你当我方才说的那些,都是胡话。”
“汉室王土才是我该争的地方,我为何要带你去贵霜那一片小底盘,岂不是委屈了我家妇人。”
宝嫣受不住他的挑逗,抓紧的袖子解释:“我并非不远跟你走,也没有嫌弃国小……”
陆道莲很正常地说:“你没有,是我觉得不行,倾尽天下才配得上你。”
宝嫣越发不好意思,他好像真误会她了。
但是无从解释了。
陆道莲这次送宝嫣走,有似乎早有计划在内,他当初就说过,等平定了杂事,再迎她入宫的。
是桂宫那帮人提前动了手脚,破坏了陆道莲的计划,他这才把宝嫣接到长乐宫。
眼下,该回到本有的轨迹上了。
到了苏府,长街夜深,除了府邸前亮着灯,几乎都被夜色包裹住了。
宝嫣以为送到这,陆道莲也该走了,可他不仅下了车舆,还陪她进了苏家的门。
太子驾临,府内人该点灯的点灯,该传话的传话。
苏巍山和苏石清一个披着衣衫,一个瞧着还没睡下的样子,出来接驾。
陆道莲抬手,免了他们的礼,让他们别那么客气,“孤深夜来此,多有打扰,两位大人不介意才是。”
他在朝堂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已经知悉了陆道莲说一不二的作风,此人就没什么歉疚心,苏家父子对视一眼,领会地道:“不介意,太子是上座,还是去书房一聚,我让下人泡茶过来……”
他还牵着宝嫣的手。
被苏巍山和苏石清留意到后,宝嫣不好意思地从他手中挣脱,“我先回院子。”
她走了两步,在门槛处有些念念不舍地回望那道高大俊秀的身影。
陆道莲同样侧首凝视着她,眼珠幽静,像极了山中的墨石,又多了一丝很罕见,浓到深处才能发现的情意。
他张了张嘴。没声音。
宝嫣秀白的小脸上忽然晕上两团红雾。
陆道莲用口型说,让她别关窗,他待会去找她。
不想让阿翁阿耶看出端倪,宝嫣低着头,在小观搀扶下,急匆匆走了。
苏石清还问了句,“怎么这么快。”他让女儿小心些脚下。但是除了远远传来一句“是”,再看不到宝嫣的影子了。
陆道莲主动道:“有紧要事,要与大人商议。”
苏巍山:“太子请。”
夜半了。
宝嫣房里的窗没关,寒气甚重,屋内暖炉染着炭火,还算暖和。
陆道莲进来后,不急着到榻上去,反而先到了暖炉附近,将外头被寒风浸透的衣袍先解,挂在架上。
待他周身是暖的,散发着热意,才靠近宝嫣所在的床榻。
那里除了宝嫣,还蜷了一道身影,是夜里怕她身子不适,抱着她的小腿替她增温的小观。
“出去。”
宝嫣睡得沉了,小观一听见动静就醒了,看到陆道莲面色冷然的一张脸,慌张从榻上退下去。
她出到屋外,被冷得瑟瑟发抖。
一道黑影从不远处出现,似有预料,把自个儿的外袍递给了她。
没了外人,陆道莲脸上的冷冽消散许多。
宝嫣中途是被热醒的,她感觉自己后背仿佛贴着道火墙,可是闻到那股幽微的佛香,她又瞬间明白是谁在陪着她。
议事完毕的陆道莲没直接离开苏家,或许是走了,但又偷偷溜了回来,潜入了她的闺房。
宝嫣意识朦胧,隐隐约约听见陆道莲在跟她说,他比晏子渊更早遇见她。
“我在驿馆,撞见了困住我一生的菩萨。”
他身置地狱,宝嫣就如地狱海里坐镇的神明,他本可以七情六欲,试过尝过,尽可割舍。
可是真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因为她,愿意做个世俗人,去争去抢。
汉室王土,帝王宝座,统统拿来。
宝嫣从长乐宫出来,在苏家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不算寂寞。她虽睡着了,意识不清,但还是感受了,陆道莲就在她身后拥着她。
翌日的清晨,炭火烧尽。
宝嫣后背仿佛还残留着被拥抱过的余温。
但是房中已经没了陆道莲的人影,不远处的桌案上,有什么东西被压着,留了下来。
婢女呈给宝嫣看,才发觉是很早以前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长命环,一个小小的白玉做的印章为坠。
现在有所不同了,长命环被人改造过,嵌了她眼熟的佛珠进来。
一切似乎都已揭晓,昨夜她听到的陆道莲的那句话代表什么意思。
他对她的情根,在相遇那天夜里,就已经暗自种下。
第82章
陆道莲将宝嫣连夜送出宫的事, 并没有瞒过汉幽帝的耳目,议政殿里,大臣们都在。
汉幽帝喝完了药, 接过帕子擦嘴, 当着众人的面问:“太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娘?”
臣子中,不仅有看向陆道莲的, 还有看向苏巍山的。谁不知太子为了要立苏家的女郎为太子妃,闹了好长时日了。
还喜欢什么样的, 陛下岂不是在明知故问。
虽然与其他人毫不相干, 但该看戏的时候还是得看, 这可不是他们情愿看的, 而是汉幽帝特意拿到台面上逼着太子要给他们演这一出好戏。
即使要当众,被迫袒露喜好, 陆道莲脸上不见愠色,太子心神稳定,非一般人能及。
他若是不想叫人看出什么, 那一定怎样都捉摸不透的。
“不过红颜枯骨, 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
汉幽帝有意刁难,陆道莲神色淡淡, 也不怕与他面对面谈,至于信与不信,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他耍的就是无赖。
果然。“笑话。”汉幽帝擦完嘴, 又似手上脏了, 看也不看他,抹着皱皮了的手背, 冷不丁道:“朕是老了,可不耳背。太子可曾说过, 苏氏女是你心上人的话?”
“世间郎子最薄幸,父皇也会当真?”
大臣们越发屏息凝气,听着这对父子你来我往的交锋。
目前太子就是死不承认自己说过的话。
汉幽帝:“哦,既然你不喜欢,那就重新臻选太子妃吧,汉家儿女多的是,上回听说有许多贵女入宫了,可曾见到?从中选一位吧。”
那次进宫吓坏不少人,有的归家后就病倒了,有的食欲不振,连续一个月看见汤水就要疯的样子,谁敢嫁给太子?
家里有那天参加宴会的贵女的臣子将头低得更低了,免得暴露愤怒的情绪,殿前失仪。
想过太子能耐,却不想能耐到如此地步。
对着汉幽帝也能信口雌黄:“父皇忘了,儿臣出家了么?出家人,不沾情爱,也不娶妻。”
汉幽帝丢下帕子,忍无可忍地冷笑:“你不是辞了昭玄寺方丈一职还俗了?怎么这时候想起你出家了?”
圣人发怒,殿内气压再降低几分。
这时候心如明镜的都该知道,最好不要还嘴,争一时之气,争不过帝王权势。
陆道莲气了人,讨了好,表明了态度,扯了扯嘴角,敛下眉眼,一副入定般修行得道、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
气氛压抑,安静无声,无人敢开口在此时触及汉幽帝的霉头。“罢了。”
汉幽帝最后道:“皇后那边已经送来许多贵女画像,你去瞧瞧,总有一副会合你眼缘。此事朕发话了,不得忤逆旨意。”
桂宫。
有汉幽帝撑腰,堆积在宫妃头上的阴云仿佛被驱散,终于迎来一丝曙光。
王皇后由侍女伺候着活动筋骨,捏腿捶背,桌上的画像已经摆满,直至放不下了。
于是叫来许多宫人,站成七排,每人手中都展开了一幅画像。
“娘娘,太子来了。”
一声通传,王皇后立直腰身,想起梁美人在她跟前,跪地凄厉的哭声,仿佛彻底清醒了。
那可不是善茬。
眼里的戒备被掩藏起来,王皇后尽量瞧不出异样道:“让他进来。”
太子无母,生母早逝,婚姻大事理应由皇后代为相看,挑拣人选。
汉幽帝下旨,若是不从,就是抗旨。
“这些都是正当芳龄的汉中女娘,殿下可慢慢瞧,前二排,钟离家的贵女想必殿下已经见过了?祖父勋贵,乃我朝丞相。这位,小小年纪被誉为国色,阿耶是陈太尉,门风清正……”
一番介绍下来,大长秋已经口干舌燥,然而屋中背对着她们,颀长清癯的身影没有一点反应。
太子并非冷冰冰的玉人,相反,他在朝堂要处置人时,也总是噙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从进来,到见到王皇后,太子行举都没有半分不妥,但光是他站在这里,就像看到未来帝王般,叫大长秋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力。
她话语一改先前的轻慢,不想惹祸上身,“想来这些,殿下都不喜欢,那奴婢着人再换一批相看。”
与王皇后对视,大长秋得到示意,再次击掌,让后面的队伍替换前排画像。
然而即使这样,太子依旧没有表示。
好歹是一朝皇后,王氏不曾被人当面冷落过,这还是在桂宫,连太子都应付不了,岂不是有损皇后的威严。
“太子。”王皇后提气,敲打道:“这些人当中,难道就没一个值得太子动心的。陛下可是交代过本宫,一定要太子亲自选出一位太子妃……”
她希望陆道莲知道,与她为难,就是在与汉幽帝为难。
“太子若是执意不发话,那本宫就……”谁料,就在王皇后准备发怒之时。
随同陆道莲一块来的侍从道:“回禀娘娘,非是太子不发话,而是在修闭口禅,暂时不能破戒。”
王皇后愕然。
背对已久的人影侧过身,那一瞬间,她竟有了对视的压力,与汉幽帝神似非常的眼睛,锐利如鹰,透着幽幽冷意。
陆道莲往回走了一步,朝侍从抬了抬下颔。
侍从心领神会地向王皇后传达,“殿下让奴婢问,当真有贵女,喜欢喝水蛭汤吗?”
王皇后面色铁青。
侍从:“谁想入主长乐宫,殿下就要看到谁的诚意。”
想做太子妃,喝碗毒汤先。
宫内如同一座围城。
里头的人分身乏术,外头的人更无法探知内情。
宝嫣在苏家养胎,自己家的府邸没人亏待她,身边人都对她极好,与长乐宫没什么不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没有那个魂牵梦萦的人,也见不到那张眉如墨画,面无瑕疵,冷峻惑人的脸。
她被养叼了口味,夜里哪怕有婢女照顾,似乎都不及那宽阔坚实的胸膛半分,其所带来的充实感、力量感无人能够取代。
见不到他,还好有书信能够抚慰。
今日金麟又有来信了。
说罗氏的情况没有恶化,苏凤璘一行也还未到达金麟,等过了孟春,兴许才会在南地见到他们的身影。
长日漫漫,仿佛过了好几个季节,然而一经提醒,才知距离兄长们离开,不过一个月。
与此同时,冬雪覆盖了整个上京,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在岁除的前两日,宝嫣收到了陆道莲派人送来的一份惊喜,从南地逃往出去的月氏,如他所言,当真被他派人抓到,并送到了京中苏家,交给他们处置。
只是似乎为了避嫌,他没有留下任何字句,派来押人的也不是熟悉的大汉庆峰。
但是只要记得陆道莲曾向她许过的诺言,就知道绝对是他指使的,他从不会叫她失望,更不会失信于她。
被抓回来的月氏瞧着没有了以前的气色,可以看得出,这一路走来她过得并不好。
异色的头发失去光泽,眼窝深陷下去,嘴唇皲裂,留下点点血色的污痕,没什么好衣着,大概还是被抓住时穿的衣裳,整个人灰蒙蒙的,闻着还有些腐臭的味道。
岁除百官都会休沐,今日不光苏巍山在家,苏石清也在,闻到消息,作为郎主的苏石清很快出现在正堂。
彼时,月氏透过浑浊的双目,似乎认出了怀着身孕的人是宝嫣,光鲜亮丽的模样,看了便觉着刺眼。
她的兰姬,因她做不成正妻,如今在晏子渊身边受尽磋磨自身难保,罗氏的女儿岂能安然无恙?
“你别高兴太早……”浑噩了多日的月氏,令人猝不及防地出声诅咒宝嫣:“你也会有这个下场。”
她恶毒地盯着宝嫣的肚子,指着她用胡语一顿讥诮,最后换了汉话,咒她“一尸两命,难产在床上”,被苏石清正好听见。
寒风从门外吹进来,偌大的正堂响起一记耳光。
下手的苏石清脸色冰寒,“你怎么敢?”
二十多年前,他在朋友家出言替一个胡人舞姬解围,自此引狼入室。
他命人查清了她的身世来路,却不想当中还是有所隐瞒。
“阿婉不曾薄待你,你为何要害她?”苏石清在世家子弟中,除了罗氏一个妻子,就只得月氏一个妾室,与他那一辈最为滥情的子弟相比,他已经足够约束自己了。
结果,收下的妾室还是妄想与发妻相争。
月氏:“姓罗的不过是仗着你们汉地的贵女身份,就能嫁给你为妻,我乃似密国的王姬,身份不比她低,又为何不能取代她?”
眼看她都到这番地步了,还要嘴硬执迷不悟,苏石清怒声训斥:“这难道就是你撺掇兰姬,合谋算计同族,谋害阿嫣的理由?”
“你既然身份这般‘尊贵’,为何不早些道出实情,我大可送你回你母国去,可你不声不响瞒了这么多年,还想着迫害主母,取而代之!简直恶毒!”
月氏眼中,苏石清向来都是清润的形象示人,也从未发过这么大火,她当年爱慕就爱慕在他斯文体贴上。
可如今,世道变了,他人也变了。
苏石清冷冷道:“来人,把月氏关进柴房,看好她,等商议过后,再行处置。”
然而,送月氏前来的下属拦住了家仆上来的动作,“慢着。”
“苏大人,太子有令。此人涉嫌谋害尊夫人,虽然未与苏女郎成婚,可在太子心中,女郎已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看在太子妃的份上,为了岳母,太子希望大人切勿手下留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苏石清看向一瞬间,听到陆道莲的名声,略显呆愣,脸不自觉红透的宝嫣。
眉头一皱,问:“到底什么意思。”
下属掏出一物,递过去:“此物便是月氏给尊夫人下的毒药,现在喂下去,不出三刻,便会发作。”
在场的无不明白了,这是太子要帮岳母撑腰,要未来岳丈,亲自将毒药喂给月氏。
防止的,就是苏石清对月氏念着旧情,心慈手软。
第83章
毒药递到跟前, 苏石清只差伸手去拿了。
只要把药喂给月氏吃,她犯下的事,就能两清了。
但是他犹豫了, 这个妾室, 跟了他许多年,同样生育过孩子, 让他亲手弄死他,苏石清还未心狠到那种份上。
他原本的想法是, 将人关起来, 这辈子都别见天日, 就让她自己自生自灭。
没想到, 临到头来,居然是太子要逼他一把。
苏石清接过瓶子, 却犹豫着并未立马打开,得知要吃下和罗氏一样的毒药,月氏摇头, 不停挣扎。
就在这时, 一只细白柔软的手,从苏石清手上将药瓶拿走了。
他震惊地看向突然出现在身旁的宝嫣, 生性柔弱的她,神色平静地道:“阿耶, 我来吧。”
父亲下不了手, 宝嫣愿意代劳。
月氏从头到尾没害过阿耶, 要逼一个人对另一个痛下杀手,也不怪阿耶一时犹豫。
他是不舍, 还是懊悔,宝嫣都不在意, 她是罗氏的亲女,她比他对月氏的恨意更多更满。
“阿嫣。”苏石清被镇住。
宝嫣倒出药后,抬眸那一眼,仿佛压抑已久的怨憎冲破了束缚,在他面前一闪而过,“阿耶,她们怎么对我,我都忍得,可是姨娘不该害我阿母。她什么都没做过,阿耶若是留情,那置我阿母于何地?”
苏石清沉默良久,终于做出选择。
他背过身去,任凭月氏怎么挣扎,发出呜咽和求救,苏石清都没有回头。
下属捏紧了月氏的下巴,打开她的嘴让她无法合上,“女郎小心。”
是怕宝嫣给月氏喂毒药时,月氏反咬一口。
宝嫣识得厉害,将药喂进去后便飞快脱手了,而月氏被迫咽下后,拼命想要将它抠出来,奈何有人控制着,药丸遇热便融,她想吐也吐不出去。
“给她间屋子待着,准备好安葬吧。”
毒药发作还要些时候,宝嫣发了话,家仆见郎主那始终没有异议,便按照女郎的命令将月氏带下去。
事情了结,下属们离开这里。
宝嫣看向背对着她的苏石清,问:“阿耶可是怪我狠心?”
苏石清皱眉:“阿嫣,你从来不是会……”
他欲言又止,宝嫣替他说了出来,“我不是会那么计较的人,是吗。”
她嘴角微微流露出一抹浅淡的笑,细看,其实有些沾染上另一个人的影子,“阿耶可知,出嫁路上,在驿馆的第一晚,我们遇到了一起凶案,结果很快被人发现了。”
随着宝嫣的话,苏石清似乎能想象到那天夜里的凶险。“阿耶猜阿姐做了什么?”
宝嫣淡淡道:“我想带她一块逃,可当歹人靠近时,阿姐突然把我推了出去。”
这实在不像话,但确实是第一次听宝嫣说起这件事。
苏石清心绪复杂:“阿嫣……”
“我没有害过她。”
宝嫣看着苏石清的眼睛,问心无愧:“我一次没有害过她。”
她的原则她的初心她都做到了。
可是为什么要动她阿母?
“阿耶,一命换一命,才算公平,是不是?”
宝嫣做下决定:“我会让人把兰姬找来,让她带她阿母回去。”
兰姬若是能来得及时,月氏能有像罗氏一般的运气,那她也能挽回一命。
陆道莲做了当今太子。
身为胞弟,晏子渊沾了他的光,也恢复了汉幽帝子嗣的身份。但就在日前,他被汉幽帝亲封为屏山王,光有封号,却无封地。
不仅迁出了晏家的府邸,还搬进了新宅。
宝嫣派去家仆给屏山王府送口信,告诉兰姬实情,让她来领人。
可惜兰姬一直被晏子渊困在院子里出不去,她做不成晏子渊的正妻,身后也无了靠山,更与晏子渊称不上怨侣,只能说是相看两厌。
晏子渊的后宅里也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兰姬多了一些新的姐妹。有的妾室是晏家送来的,有的则是各路人马塞进来的。
各有各的势力,不相对付,兰姬也不傻,近来攀上了一个还算受宠的妾室,日子才好过许多。
但她这种行举还是惹到了人,眼下府里暂时由晏子渊的亲信管家。与兰姬攀附的妾室不对付的女娘正巧听见苏府传来的这一消息,当即拦下管事,“一件小事,哪用得着劳烦大人亲自动身,还是我去告诉那位姐姐吧。”
女娘叫秋琴,进府进得晚,人小心思却有着不输旁人的狠辣。
她本名叫秋兰才对,是因为与兰姬撞了名儿,在晏子渊那,得知这个名儿不讨好,这才改叫秋琴。
见到她来,兰姬意识到不善,笑脸也不摆了,直接道:“你来做什么?”
同样是妾,身份不高,秋琴就很有自知之明,但她知晓眼前的兰姬就没这份聪明。
她总说她出身好,世族名门,她还姓苏。
秋琴翻了个白眼,她可是听下面的人说,这位可是个利欲熏心的主儿,以前苏氏落败,不得好,她可是不承认自己是苏家的女郎,反倒认为自己是胡人的王姬。
这事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胡人,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些红毛绿鬼,她祖母就是被胡人当做牛羊一样掠走的,那时候她还怀着身孕,最后还是流产了,要不是她在路上染了恶疾,装死才从胡人身边逃走,这辈子都回不了汉地。
明明是汉人的种,却不认生养过自己的亲族,岂不是可恨。
秋琴带着两个小婢女把吃的放到桌上,笑盈盈地道:“兰姬姐姐怎么动这么大脾气?难道是在薛姐姐那没套找好,受了气?我早说,你讨好她不如讨好我,等到了王爷跟前,妹妹我还能替你,让你重新受宠。”
兰姬怎会轻易相信,她冷笑,一两个出身低微的贱婢,也想让她去捧臭脚,“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秋琴:“聊聊嘛,兰姬姐姐,听说你家是金麟的,姓苏。如今太子身边最受宠的臣子是你亲祖父,你还有个妹妹吧,她十分受太子爱重。怎么他们过得那样好,就只有你一个人在晏家,以你的家世,难道不应该给王爷做王妃么?”
兰姬很快反应过来了,这贱蹄子就是来找自己茬儿的,二人因为重名儿了从一开始就不对,但她出身就不一般,怎会允许自己被这种身份低贱的人耻笑。
她冷声道:“别跟我提那个小贱妇,狐媚子,装得一脸可怜样,还不是背着人和其他郎子胡来。祖父?哼,不过都是群瞎了眼的老东西……”
好家伙,她是真忘了自个儿处境,这时候了连自己亲祖父都骂。
不仅贬低了自个儿妹妹,还说到了王爷和太子,“晏子渊真有种的话,就该在清河把那两人都杀了,却还让奸夫坐上了太子之位……”
秋琴听得心惊肉跳,这些话她可不敢接着听下去,如今谁不知道太子势大,她可不想受这傻子的牵连,让人知道她们在背后非议太子。
“好姐姐,你快闭嘴吧,好吧,我来其实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你敢叫我闭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熟料兰姬受了刺激,说话越来越疯了,“我是似密国的王姬,也相当于你们汉室的公主!你敢对我不敬,我杀了你。”
她端起碟子便朝秋琴砸过去,一瞬间屋中满地狼藉,尖叫声不断。
管事赶来时,兰姬早与秋琴抱在一起,掐脸扯头,在地上滚了一地,“快快,把她们分开!”
二人脸上各是各的伤痕印记,兰姬咬了秋琴狠狠一大口,如今露出狰狞的笑:“我是王姬!杀了你,杀了你们!”
管事拉开秋琴,教训道:“你说你惹她做什么,她脑子早在清河就坏掉了,就是个疯妇,让你传的话你传了吗?还不快走!”
秋琴捧着手臂,又恨又怕地回望,等到了门口,她才回头告诉兰姬,“今日苏家来人了,说是你阿母中毒了,让你去领她,晚了,怕是就不行了!”
“你与我打这么久的架,都过去三刻了,好姐姐,看来你只能替你阿母收尸了吧?”
秋琴飞快说完,退出门外,在管事关上房门前,只来得及惊讶地看见兰姬尖叫,朝他们冲过来的发疯画面。
苏家。
久等不到兰姬来,月氏已然咽气,听到下人前来复命,宝嫣沉默良久,按照之前的安排,道:“带出去,葬了吧。”
因岁除的到来,不仅百官休沐,宫中近来也得了几日清闲。
然而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却蕴藏着汹涌的波涛。
梁美人入宫晚,二十岁得宠,距离生下皇子,才过去十六年。
她比王皇后年纪小,也不是当初跟在汉幽帝身边的那批老人。
她如今才三十六岁,荣华富贵的养着,其实还年轻,真要比,她比民间妇人都要年轻许多。
同时,她还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欲望。
可惜汉幽帝年纪大了,生了场病,在政事上心力不足,在床事上就更不用说了。
宫里朝堂现在斗得热火朝天,也就这两天能清闲下来。
梁美人对着镜子自照,唉声叹气,自个儿皇儿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最后被封了个闲王不说。
现在在宫里,她还得接着讨好王皇后,好像那秋后的蚂蚱,等着时机,再蹦跶一回。
“美人还在因皇后娘娘的事叹气?”
梁美人殿里的宫人都知道,王皇后因太子选妃的事,没讨着好而大发雷霆。
对着太子出不了气,便只有拿宫妃撒火。
好歹也是美人,还有做了王爷的儿子,梁美人颜面哪里挂得住。
可碍于与王皇后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只能继续忍气吞声,没成想,连下头的人都看出她受了委屈。
“要奴婢说,皇后娘娘对美人也太霸道了些,连丞相都得避其锋芒的太子,美人又有什么办法解决得了他。上回皇后娘娘下令宴请,美人还不是遵从了,以至于现在太子那头还以为,谋害苏女郎的事,是美人指使的呢。却不知,实际上是清晖公主擅自主张……”
“够了。”
背了锅,且被戳中烦心事的梁美人冷下脸训斥,“就你话多,皇后也敢非议?不怕她诛你九族?!”
宫人低头。
梁美人被激起心底的怒气,自己也越来越想不开,同样是宫妃,王氏不过是做了皇后,才有资格颐指气使。
她可是生了个皇子,年老还能被接出宫去住。
除了母族,王氏有什么能耐,一个不顺心就冲她撒火,当初说好扶持她儿子为太子,还不是失败了。
既然败了,焉能拿她当贱婢一样对待。
忽而,刚刚被训斥过的宫人再次抬头,弱弱地示意:“奴婢是在替美人鸣不平……美人还年轻,哪样不及皇后娘娘?比她年轻貌美。”
梁美人冷眼睇过来。
下一刻,红唇微张:“继续。”
宫人:“美人不开心,自然也有人牵挂美人。”
“你是说?”
梁美人与伺候自己许多年的宫人相对视,仿佛都知道一个小秘密。
就在气氛微妙时,镜子里,梁美人的背后渐渐走出来一道身影,她惊讶地回眸:“堂兄?”
打鸿燕府来到京中,又秘密入宫的梁仲学看着梁美人,昔日情人重逢,相看许久。
直到惹得梁美人面上浮红,“娘娘。”
梁仲学瞥一眼宫人,很快殿内侍人熟稔地散去,留下一双人影秘密交谈。
夜深,窗户上摇曳出交叠的影子,一个回合过后,被子被掀开,梁仲学先探出头。梁美人紧跟着出来,气喘吁吁地倒在他身上。
她少时与梁仲学私下来往,梁仲学娶妻,她进了宫做了妃子,也没断了干系。
逢年过节,梁仲学都会差人来信送礼讨好她。深闺寂寞,也就是汉幽帝病倒后,梁美人才有机会与堂兄在后宫中,避人耳目悄悄私会。
今夜一番温存,梁美人郁气渐消,揽着梁仲学的脖子,“堂兄,你怎么突然来了……”
话未说完,窗外风声大作。
忽地本该关紧的殿门,被人一脚踹开,榻上的人躲避不及,慌乱间听见侍卫呵斥:“接到密令,有人在此秽乱后宫,给我搜!”
宫门外,侍卫追上一队轻装便捷的人马。
听完耳边传话,庆峰回到队伍中,以同样的方式,低声向为首的陆道莲禀告内情,“……桂宫……乱了……”
寥寥几语后,陆道莲面无表情地凝望着漆黑一片的长街:“孤知道了。”
就像这黑夜,迟早会有迎来黎明的时候。
岁除将至,他怎能不在苏氏女身边。出了宫门,陆道莲的队伍很快抵达苏家。
夜深人静,太子立在闺门前,轻轻道出想念的人,“开开门,夫人。”
第84章
梁美人秽乱后宫的消息不胫而走, 本已躺下就寝的汉幽帝,经宫人打扰,重新睁开了劳累而冷厉的双眼。
他在年轻时骁勇善战, 亲自上过沙场, 御敌边疆漠北,行走四方。
后来因酒色亏空了身体, 加上年轻时受过的伤,如今怎么调理都回不到从前了。
下榻时, 他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身形摇晃, 就在即将往前摔倒前, 幸得宫人看见,惶恐地接住他, 才没酿成大错。
一阵晕眩过后,汉幽帝脸色已经黯淡几分,他揪紧了宫人的手, “太子呢?”
“太子出宫了, 陛下。”
得到回应的汉幽帝,颓然地坐回了榻上, 宫人不敢细看,汉幽帝也一言不发。
似乎到此刻, 他才真正意识到, 与年轻时候的自己的区别。
他是真的老了, 才会有这样的,觉得坐拥整个天下还是空寂凄冷的错觉。
缓了许久, 身形微微佝偻的汉幽帝冷声吩咐:“把他们带上来。”
宝嫣闭着眼,仿佛梦到了清河里的那只猫儿, 她有了身孕,就不适合长久地将猫儿放在身边养着。
离开清河时,陆道莲送给她的那只猫儿,就被送了一户喜欢养这些的好人家。
她还记得刚收到那只猫儿时,它的舌头有着细软的倒刺,它会亲昵地舔人的手掌心。
湿润而温暖。
就像此刻,也有一张舌头在舔她,细细地含吻她的嘴,她想不到陆道莲会在今夜敲响她的房门。
而房门一打开,他便跻身进来,拥着她边吻边往墙上靠,带着她往里头挪动。
这久违的情-热,叫他们来不及道只言片语,只顾得上感受对彼此的渴望。
宝嫣大着肚子,陆道莲不敢过分伤她,动作很细很慢,尽量抑制着想要横冲直撞的凶性,温柔却不乏力量的,透着一丝跃跃欲试的狠意占有了她。
烛影摇曳,锦帐内的呼吸声时低时高,每次娇滴满足的嘤然,都仿佛在诉说着高大影子的卖力周到。
陆道莲来时竟有特意沐浴过,他爱洁净,但是没到极端的地步,甚至还很花了些心思。
为了让宝嫣好好享受,漱过口,不知吃了什么,口里含香,清爽又炽热。
在相拥时,感受到陆道莲耐心的安抚和亲吻,宝嫣忍不住依恋的冲动,将柔软的身子更往陆道莲宽阔的怀里靠,想和他贴得不露一丝缝隙。
她好舒服,要软化了一样,像丢了魂,只知道揽着她的人骁勇强健,是为她遮风避雨的依靠。
陆道莲一瞥宝嫣神魂迷醉的娇软模样,俊脸也红,眉眼轻挑,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这么喜欢?”
他都拉开了距离,宝嫣失神的刹那,唇瓣还不由自主地追过来。
她两眼微睁,春意流露,都是他棱俊的身影,陆道莲喉结滚动,费了好些耐力才忍下把她按住疼爱的冲动,她如今已经不适合当初那样粗放大力的方式。
为了减轻她的负担,他都是侧躺着搂着她,她的腿半搭在他腿上。
“还要。”宝嫣不满,眼神总是湿漉漉地盯着陆道莲的唇。
陆道莲眸光深谙下去,这次再俯首,初始还是逗弄般略带温情地吻她,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像极了要把她吞进肚子里的猛兽。
多日不见苏氏女,他以为自持淡定,结果后来狂乱到深处,宛若雨打垂纤绿草,黑云翻墨,分不出个你我。
宝嫣靠着陆道莲的胸膛被哺了几口温水,才歇息一小刻,不过一个喂水的动作,你来我往间,二人又像被黏住般,难以分开。
直到宝嫣两面通红,不管是眼睫还是鼻息,都是热的,与陆道莲的气息混合到一块,闻着佛香和胭脂香,她难为情地抱住了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胸膛,软声道:“我还以为,要开年以后才能见你。”
陆道莲:“你忍得住,我忍不了。”
宝嫣被一腔情意煞到,羞涩抬头,嘴角微翘,“谁说我忍得住?我也想你了。”
她难得说一次实话。
陆道莲搂得她更紧,低头追着和她拥吻,随即不加掩饰地表露出骨子里的劣根性,故意勾着宝嫣吐露心意:“是吗,有多想?”
宝嫣害臊不肯再说,陆道莲便意有所指,坏坏地道:“你的想,应当不如我想你更多。”
宝嫣不好意思地抓紧他的臂膀,什么多不多,难道想一个人,也要比个输赢?
陆道莲:“我若是能证明,我想你,比你想我多,你该如何赔我?”
久违的耳鬓厮磨里,少不得情人间的打情骂俏。
宝嫣听得又羞又甜,陆道莲不来,她都要以为他把她给忘了。
结果出乎预料,他竟直说不误,没有一丝隐瞒,说他在宫中心里念着她。
被在意,还被牵挂的宝嫣脸颊越发嫣红,没想到陆道莲真的拿出了他相思的证据。
一件宝嫣的小衣。
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偷偷留下的,不是宝嫣当初主动送给他的那些,而是在宫内穿过的。
更让人难以招架的,是他当着她的面嗅了下,一张宛若谪仙俊秀冷淡的脸,却做出那般下流的行径,“洗了,已经快闻不出你身上的香了,再穿上,帮我煨一煨,天亮我要把它带走。”
宝嫣娇声抵抗:“不,不要。”太羞人了。
“这算什么相思,你这淫-僧。”
陆道莲还是把她的小衣塞到她怀里,直言不讳,“尽管骂吧,贫僧破戒,那都是因你而起,苏氏女,你得负责。”
宝嫣脸红红地看他一眼,像是认命了,说:“都是汗,哪里来的香。”
“真想要,走时再从柜子里取……”
陆道莲大概认死理:“就要你身上碰过的。”但凡宝嫣染指过的,他都觉着香,与旁地都不同样。
“你都看到了,我是如何想你的,那你呢?”
“这不算。”
“那怎么才算?”陆道莲耐着性子问。
宝嫣和他撒娇:“你正经些。”他除了这种事,难道就没有在别处想着她?
宝嫣是少女情思,心中期望不言而喻,自然是想他多说说情话。当然调-情也是算的,可是总是让人觉得不正经。
陆道莲眼神玩味,直到盯得宝嫣不自然地躲避他的视线,他才有所收敛:“好吧。我听说了你姨娘的事……”
宝嫣陡然愣怔。
提起月氏,就像提起一个过客,也许对陆道莲来说,过客都算不上,只是一个与他的妇人有过纠葛的死人。
在他眼中,是一粒沙,一粒灰。
“我虽不在你身边,但你身边发生的一切,只要我想知道,都瞒不过我的耳目。”
“我一直都在默默看着你,苏氏女。”
落到宝嫣娇艳的脸上,陆道莲眼神克制,称得上温柔,“你做得没错,我是说你给她喂药。若是有人伤你害你,我也会让他们偿命的。偿命不够,即使入土,孤也要鞭尸。”
她呆住的神情过分惹人怜爱,陆道莲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宝嫣有一丝怀疑,道:“知道么?在我心中,我只认为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你没有错,你哪怕错了,我也会让所有人闭上嘴。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爱是盲目的,容易叫人失去理智。
但若是不能给心上人这份与所有人为敌的信心,那这份爱岂不是太薄弱了。
陆道莲能给的,只要是苏宝嫣这个人,他都给了,没有一丝保留。
“你别怕他人如何想你,我是你夫君,苏氏女,天底下谁都会欺负你,但我陆道莲不会。”
如今因为她给月氏喂了毒药,阿耶对她虽没说什么,但宝嫣还是能感觉得出,生父与自己产生了一丝隔阂。
苏石清倒不是怨她,而是有一种自责在里头,他自以为在妻妾关系上拿捏得很清楚。
除了兰姬的亲事,他从不叫月氏僭越罗氏半分,月氏冒犯罗氏,该罚的就罚。
但实际上,还是日益养大了月氏的贪欲。
说来说去,他并不无辜,他若是在妾室的明争暗斗中费点心思,彻底断了月氏的念想,或是将她打发送人,也许罗氏就不会出事。
事情也闹不到如今这种地步。
他看到自己的女儿宝嫣为了生母,能对他的妾室下手,就好像看到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自己。
是他,导致兰姬和宝嫣姐妹相残,与其说难以面对宝嫣,还不说是苏石清难以面对自身。
不过他逃避的态度,还是叫宝嫣颇为受伤,以为是自己的做法伤了阿耶的心,她也意识到自己变了。
在看到月氏口出恶言,没有一丝歉疚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对方面目可憎,她要替阿母报仇。
可事后,她会想自己杀了一个人,残害了一条命,她也会心中不安。
本以为没有人知道,却被陆道莲察觉出来,给予她肯定,说她没有做错,让她不必忏悔,他永远站在她这边。
宝嫣情不自禁湿了眼眶,内心不安被感动覆灭,在陆道莲的怀中越发显得乖巧温顺。
她总是在做了一个从未实践过的决定后,后悔怀疑自己,好在,陆道莲愿意做她的引路人,只要他牵着她,不放手,他们就能长久地走下去。
“你是不是,在我身边留了人?”不然怎会一点风吹草动,陆道莲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他轻抚着她的背,专心地应道:“庆峰随我在宫中任了职,不方便留在苏家,但你孤身一人,我又不放心,身边总得有人护着。”
当初跟着他的死士,自然分出一部分,被安排在苏家的大大小小的角落。
不算宝嫣屋子周围,只要她在的地方,都有他的人手和眼线留意她的动静。
宝嫣被暖了心窝,一想到今夜过后,二人又该分别,陆道莲将会回宫去,难舍之情逐渐浓烈。
尤其陆道莲忽然将她松开,下榻拾起他们落下的一地衣裳,看见这一幕,宝嫣心绪低落,光听声音就能感受出她的娇气难过,“你是不是要走了?”
陆道莲微微讶异地回眸,他把他俩的衣裳捡起来,免得弄脏了。
当然,早在他们抱着急不可耐地钻入房内时,这些衣物就落在地毯上,还被踩了几脚,但拍拍灰尘,还是能穿的。
不想宝嫣误以为他只是来睡一觉,楚楚动人地坐在榻上,委屈地问他是不是要走,那一瞬间,陆道莲的心坎都被软化了。
他哪里舍得这么快走,要不是担心伤了她在苏家人的颜面,他能留到天亮以后。
他恨不得把她揣上带回宫,又恼怒普诗弥教他诵经习武,却不教他一些真法术。
不然他怎么就不会把眼前的人变小,这样去哪都能把这小娇妇揣着,他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摔。
陆道莲再一次忍无可忍地皱起眉,或许他不该再浪费更多的时间,与那些被视作阻碍的人没完没了地周旋。
捡了衣裳回去,陆道莲人高力大,轻易就将宝嫣抱回腿上坐着。
她身上可不见长多少肉,四肢还是那么纤细,背脊单薄,许是因为瘦,她肚子并没有大得吓人,一切似乎刚刚好。
陆道莲盯着她的肚子看了一阵,腹中的胎儿白胖不白胖不要紧,在母体小小的反而更好,这样出生时也不会太艰难,让宝嫣受罪。
“我还没走,你想我多陪你一阵对不对?”
多奇妙,苏氏女自个儿也不大,却怀着他的骨肉,她坐在他怀里,就好像他自个儿也凭白多了个要轻言细哄的娇儿。
可是他不会对旁人产生贪恋之类的遐思,他所有耐心都交付给了宝嫣,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值得他如此。
宝嫣点头,她是许久没见到陆道莲,才会对他如此依赖。
吃喝都需他喂,穿衣也得他伺候,脚不沾地,受尽宠爱,要是有一天他不在,这个世上就再无这么掏心掏肺对她好的人了。
宝嫣光是想想,仿佛都能心碎到死去。
心甘情愿被喂养的鸟儿,若是没了挚爱的另一半,可不是也不想活了。
陆道莲不仅没走,还给她穿衣,等收拾好了宝嫣,才去套他自个儿的衣物。
宝嫣不好意思,偷偷欣赏着陆道莲挺括的背脊,上面是她温存时感到刺激难忍,不小心划过的指甲痕。
往下是一把绝对有力的好腰,以及能压得她动弹不得的长腿。
宝嫣越看越大胆,这些可都是她的,只属于她一个。
似是发现了她的凝视,陆道莲倒不像她那般害羞,动作不满,速度也不变,大方地让宝嫣观赏。
直到都穿好了,他眼神不偏不倚和宝嫣对视,流露出一丝调侃戏谑。
宝嫣欲盖弥彰地转开脸,结结巴巴问:“我们去哪?这么晚了,上京城里难道还有逛的不成?”
“白日有市集,夜里有晚市。”
陆道莲:“哪怕没逛的,什么都不做,与你单独待着,也是好事。”
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光他们在一刻间,对视就超过了十次,宝嫣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但她通过陆道莲看她的眼神发现,她应是与他没什么不同的。
目光中含有不自觉透露出的情意,要么就别对视,要么视线相触碰了,总觉着看不够一样,仿佛有一条红线把两人牵着,谁都挪不开眼。
任这街上忙忙碌碌,半夜了还未归家,混迹于晚市中的闲人见了,都能明白他们的关系。
“明晚岁除,这些人还不与家里人团聚么。”
“为了营生吧,能多挣些便多挣些。”
陆道莲与宝嫣没有特意乔装打扮,为妨有人不长眼前来冒犯,前后两旁都跟着侍卫。
路口处多了一家挂着馄饨招牌的露天食肆,由一对年老的夫妻经营。
锅里冒出徐徐白雾,老丈熬汤,老妇包馅,陆道莲一眼便察觉到了宝嫣想法,“饿了?”
妇人有孕,总是忍不住吃喝,在长乐宫时,夜里宝嫣也会突然饿醒。
不过那时她闷不吭声,没把陆道莲唤醒,默默忍着,直到被陆道莲发现,于是第二日的夜里,只要在宝嫣看得见的地方,都会准备上吃食。
被陆道莲牵着,送到食肆的椅子上坐下,宝嫣为自己解释道:“不是我要吃,是肚里那个,他想了。”
她希望陆道莲别以为她这么大人了,还贪嘴呢,说出去都不好意思。
食肆里来了一看就身份非凡的富贵人物,老夫妇颇有些诚惶诚恐。
却听身形伟岸,生得琼枝玉树的郎君朝他们客气吩咐,“劳烦婆婆,为我夫人煮四碗馄饨。”
宝嫣呆住:“哪里要这么多?”
陆道莲理所当然道:“你肚里还有一张嘴。”他怀疑宝嫣怀着身孕还这么瘦,是因为她肚子里的种,将她吃下去的东西都抢走了。
这下他多投喂些,肚里的胎儿也有份,就不会再抢他阿母的吃食了。
宝嫣听他解释,面上羞愤,“一派胡言,我,我哪里吃得下这么多。他又才多大,能吃几个?”
“你想把我撑晕过去不成。”发觉食肆里的老妇人眉开眼笑地朝自己看来,宝嫣脸颊发烫地低头,手指轻挠陆道莲的掌心,突然改了主意,道:“罢,罢了,四碗就四碗吧,我慢慢吃……”
天冷地寒,烧着火盆,在外做生意不容易。
陆道莲瞬间明白了宝嫣为什么会同意,他方才说四碗,那也是逗她的。
她迟到天亮都不一定能解决掉,陆道莲回握她的手指,反客为主,也用尾指轻轻在宝嫣掌心勾挠回去,“能吃几个就几个,剩下的夫君帮你吃。”
宝嫣就知道他是在闹她玩,可她不讨厌,甚至总不自觉冲他撒娇。
她坐下后,陆道莲也坐下来,本是挨得不够近,她不过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盯的时间长了一会。
一只手便揽上了她的腰,陆道莲问:“冷不冷?”
宝嫣摇头,他将寒气挡去大半,还有火盆在旁边暖着,宝嫣白玉般的小脸嫣然如春,她怎会冷,有他在,她现在觉得茫茫霜夜,都不过如此。
第85章
“今年岁除我没办法陪你了。”
在宝嫣填饱了肚子后, 陆道莲摸了摸她的耳朵,他替宝嫣将吃不完的馄饨都吃光了,半点没嫌弃是她吃剩下的。
陆道莲:“再走一走, 我送你回去?”外边冷, 不适合宝嫣久待,陪她在外散散心, 陆道莲就要带她回宅子了。
室内总比在室外舒服,她烤着火, 也不怕冻手冻脚, 陆道莲打算把人哄睡了再离开。
宝嫣知道, 岁除陆道莲得陪汉幽帝出席家宴, 她虽然失落,却不勉强。
只是相处的时间太短, 她很不舍就这样跟他分开。
陆道莲问她话时,她还闹了小脾气,不肯应声。他说什么, 她都不答应。
留恋的情绪十分明显。
没见过这般缠人的宝嫣。
让她放下戒备, 将一颗春心放在他身上,原来是这种滋味。
特别的娇怜, 叫他整个人仿佛都被她捏在手里,攥紧了, 每一丝心神都有她的痕迹。
陆道莲:“真是要了我的命。”
宝嫣走到一半不走了, 眼珠如星, 幽怨又明亮地凝视着他,贪心地道:“我还要你陪我。”
陆道莲被她环住腰, 轻声问:“怎么这么黏人。”
宝嫣把脸埋在他胸膛,不施脂粉, 蹭着他身前衣襟,软绵地叫他,“夫君……”
一声声的,要甜断肠了。
“不要走。”
“不许你走。”
陆道莲很轻巧地把人抱起来,宝嫣还闹腾他,小腿挣扎,捶打陆道莲的肩膀胸膛,娇声怪罪他,“你不要我了,你把我送回去,不要我了。”
“小没良心。”
谁说他不要她,陆道莲倒是想把她留在身边,可她心思总是善变的,宫里待久了,她要是遇到几个不长眼的,叫她几声良娣,她肯定受气。
到时候想回苏家,还不是要跟他闹,他若是一直待在苏家,苏巍山等人肯定先坐不住,要请他回宫。
到时候哪怕不来请他,也会试着去找宝嫣,劝她别太缠着太子。
到他这个身份,其实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但是最后讨不着好的只会是宝嫣。
陆道莲也是为她着想,在极力克制自己,她怎么敢说,他不要她。
“回去。”
陆道莲垂眸直视别扭的宝嫣,在她头顶上方道:“你说胡话,我得回去教训你两下。”
他示意地拍了拍她的臀,宝嫣一下就明白了,又羞又恼地瞪他,“你坏。”
“你太坏了,你还要打我。”她挠他的脖颈,指甲刮着那明显凸起的喉结,一边娇滴滴地倾诉,一边埋怨使坏,“你打我,把我打坏了怎么办?”
陆道莲被她弄得不大舒服,喉结那比较敏感,被人挠了是很痒的,结果宝嫣还特意刮他,那意味就不一样了。
他眼神变得危险,带着一丝狠意抱紧她道:“坏掉?连扌喿都扌喿不烂,怎么会坏掉。”
如雷贯耳般的下流话,让宝嫣在风中涨红脸,失了神,嗫嚅许久都不敢再发声,“你你……”
当街没法惩治她,还冲他撒娇,冲他放肆,陆道莲借着一句糙话终于抒发出心中暴戾之气,她根本不知道,何止她不想回去,他更不想把她送回苏家。
这夜色浓郁,他心底的想法,也黑暗无比。
要不是知道她会伤心,他早就不管不顾,把她塞到一个隐秘无人知晓的院子里关一辈子了。
就当他还有点良知。
陆道莲对在他怀中轻颤的宝嫣道:“再等等,很快,很快夫君就去接你。”
宝嫣被送回房里,为了让她有个好眠,陆道莲伏在她裙下伺候了一通,要帮她找到极乐才走。
那时宝嫣好长一段时刻,沉浸在登天的愉悦中,借着她的手,陆道莲自己也解放了出来。
宝嫣精疲力尽,被双臂抱着乖乖哄睡过去。
陆道莲在她榻上坐了一宿,天亮才将温柔小心地将宝嫣放回被褥中。
等避开苏家的下人,他与一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倒是宝嫣醒来怅然若失,还发了好久的呆。
一会失落,一会甜蜜,一会极难为情地把脸埋进被子里。
……
时间不早了,陆道莲刚回宫,就被汉幽帝派来等候的人毕恭毕敬地请了过去。
殿外仿佛还残留着惩治过的血腥气,室内还更换了新的地毯,精力不济的汉幽帝闭着眼,额头上搭着白巾,听说太子来了也没反应。
不睬不理,这样子瞧着倒像是睡着了。
这种罚站的形式,透露出来的冷漠和无视,似乎对陆道莲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感觉不到难堪。
他在昭玄寺,常忤逆普诗弥,惹他舅舅生气,罚站都是三天两头的事,戒尺和诵经才是家常便饭,有一回普诗弥气急了,还曾罚陆道莲去后山菜园帮僧人挑水挑粪。
他人去了,事后不停洗手的却是庆峰,当晚还将一身粪水味的庆峰赶去睡大通铺,气味消散了才能回院子。
这样的对峙持续了片刻。
汉幽帝终于摘下头上白巾,虽然气息无力,却始终留藏着帝王威严,质问陆道莲,“你干了好事,却一声不响地溜出宫,是真以为朕抓不到你把柄是吗?”
陆道莲眼也不眨地回道:“父皇说的‘好事’是指什么,儿臣听不明白。”
汉幽帝猛地将白巾砸过来,陆道莲嫌脏,竟躲了过去,他身上还闻得出女娘家的脂粉香,他舍不得让这气味被别的东西玷污了。
这一幕被汉幽帝瞥见更加龙颜大怒,指着呈放在桌案上的折子密报,厉声训斥:“还敢装傻,梁美人秽乱后宫之事,难道不是你背后操作的,折了梁氏一党,下一个是谁?你还敢不认?”
见所做的事被汉幽帝知道了,陆道莲眼珠里的目光幽幽,他镇定得不似一个真人,嘴角微微浮现出一抹浅笑:“父皇难道不是早已对这些乱臣贼子心生不满?父皇醒后迟迟不动手处置这些人,儿臣却是牢记父皇的话,要清理朝廷的腐败之辈。”
陆道莲:“如今才一个梁美人,父皇难道就心痛了?”
汉幽帝怒道:“朕是心痛吗,她秽乱后宫,损伤的是谁的颜面?”他恼怒陆道莲用这种害他丢脸的手段,拉梁氏下水,不是朕的心疼后宫的妃子被处置了。
在陆道莲来之前,他的殿宇外就已经处置了那对奸夫淫-妇,梁仲学与梁美人各自被杖责五十,皮开肉绽。
一个被下狱,一个被打入冷宫。
汉幽帝当下追究的是陆道莲叫他没面子的责任,他会知晓这幕后有陆道莲的手笔,也是因为他没有特意遮掩扫去痕迹。
汉幽帝阴恻地问:“你这是在报复朕,赶你那位苏氏女出宫,才叫朕也难堪一回?”
其实是让宝嫣挪到偏殿去住。
但跟赶出宫没什么两样,两者间都有些羞辱人的意思。
陆道莲垂下眼帘,遮住意味深长的情绪,淡淡道:“这次本是追查梁仲学背后党羽有哪些,不成想,他们二人还有这种关系。”
汉幽帝:“你想说,是误打误撞凑巧罢了?”
陆道莲安静不说话,等于默认了。
汉幽帝冷笑,没想到身为帝王的他,居然能生出个大情种。
“还有呢?你还查到些什么?”
待到汉幽帝怒气渐消,陆道莲才慢悠悠道:“近几个月,儿臣带人仔细盘查国库,以及户部近些年赋税,发现一直有人在以权谋私,公器私用,以至国库不丰,还有漏税匿税……”
梁美人一出事,宫里宫外都得了信。
这仿佛是一个开刀的信号,王皇后宫中频繁接见王氏族人,私下里,王氏和其纠结的势力也身至水深火热中。
苏巍山下了朝,在去议政殿的路上与他的老对手狭路相逢。
两派阵营,一个以苏巍山为首,一个以钟离冲为主,面上虽不露异样,谁也没开口,但气氛可见胶着。
最后还是苏巍山不想耽搁时间,率先动身,就在经过钟离冲时,他被叫住,“丞相有何贵干?”
苏巍山头也不回地问。
钟离冲:“苏大人,或者……师兄。”
苏巍山终于正眼看向他。
二人出身世家,做过同窗,拜入过一方圣贤门下,读书论道,按辈分和资历来讲,苏巍山的确是钟离冲的同门师兄。
只是政见相悖,有背负仇怨,于是走到了今日想置对方于死地的局面。
二十年前,钟离冲陷害苏巍山贪污,还有他对汉室生出不臣之心的谣言,传遍朝廷,犯了汉幽帝的忌讳,押送牢狱。
同样害的苏氏子弟备受牵连,死了苏巍山的亲弟,血海深仇,岂是一两句话能说清。
“别叫我师兄。”
二人年纪相当,都已过了耳顺之年,但看起来苏巍山白发苍苍,与钟离冲相比,更显老些。
钟离冲笑了笑,改了口,“苏大人。”
“苏大人家出了一颗明珠,能傍上太子,这份殊荣,当真无人可及,叫我等欣羡啊。”
谁都知道,苏家有一女,得太子青睐,如今苏家已经被归为太子一党,与皇后、丞相一派争锋相对。
梁美人作为王皇后的傀儡,已经被拉下水,他们这些人很快也会遭到报复。
这苏氏沾得谁的光,众人心知肚明,没有太子重用,没攀上太子这座高山,又不得汉幽帝复宠,朝中谁能与丞相和王皇后等人为敌。
钟离冲话里话外,都在讥讽苏家没用,靠一个女娘以色侍人,获得势力。
苏巍山却是明白,钟离冲等人处境不好,已经到了昏了头脑,用这种言辞上的伎俩,挑衅攻讦苏家的地步。
苏巍山淡淡嘲弄回去:“丞相大人的言辞,已经山穷水尽了吗?”
“你……”
苏巍山不屑在与钟离冲纠缠,抛下这句话后,带人错身离开。
岁除过后,又一年仲春之初。
一道惊雷响彻上京,汉幽帝下令彻查梁氏以权谋私的证据,通过彻查梁家,同时还发现有其他臣子暗自结党、贪污枉法的罪证。
经过重重严密的审讯,梁氏倒戈认罪,愿意将功补过,把同流合污的人和做过的不法之事全都抖露出来。
其中牵连甚广,涉及丞相府、御使大夫、太常府、兰台署官等多个机构。
一时间,满城风雨,上京街上,百姓可见到城内多了许多抄家的士卒,哭嚎声满天,或许前一天还风光满面的大臣,第二日就连带着家眷下了大狱。
深宅豪府,犯了事的门上皆已贴了封条。
春雨如油,荒草横生,失去人气的居所,更显清寂。
宝嫣在府里是知道些外面局势的变化的。
苏巍山和苏石清父子为了整理犯罪的臣子的罪证,忙了几天几夜,还没回来。
要想晓得他们近况如何,还得派人去打听,得到的传话无一不是,“苏大人正忙,平安无事,勿念。”
后宫之中。
王皇后呆坐在地毯上,面前是来宣读圣旨的总管,一声“废后”让她到现在都浑噩不清,她摇头否认:“不,不可能,我王家没有贪赃枉法,都是那些人自愿巴结的,与我无关,陛下为何要废我……”
“娘娘可还记得桂宫西边,修建的摘星台。是娘娘母家替你承办的吧,其中拨了多少款,又被中饱了多少私囊,进您兄长的口袋?”
“还有您宫中宝匣中的金银珠宝,又有多少属于被搜刮的民脂民膏,这些您当真,都不记得了吗?”
总管半点也不怜悯地看着虚弱的,呆坐在地上的王氏,如今连丞相都已倒台,哪还有一个废后跳脚说自己是无辜的余地。
冷声道:“来人啊,清理好这椒房宫,请废后移步,送去冷宫与梁氏作伴。”
暮色当空,天上一行白鹭飞过。
站在议政殿的一小撮人,都是仅剩下来的重臣,还有在陆道莲归朝那日,与苏巍山一同走出队伍,迎接他的臣子,也因为这次的清剿活动得到嘉奖,还升了官,有资格进入内殿议政。
在连续不断,废寝忘食的工作下,每个人都变得不修边幅,今日再汇报完手头上的事务,就能回家好好休沐一次了。
面色上看,臣子们精神还算饱满,只是殿内的气味着实不怎么好闻。
陆道莲让宫人打开窗户通风,以中场休息的理由去了窗口透气,最上方的座位上,汉幽帝捂着帕子正在咳嗽。
他觑见陆道莲躲清闲的身影,似乎觉得自个儿也该需要一扇窗,于是起身。
就在他往前再走一步的那一刻,一股晕眩再次朝他袭来,有注意到他动静的臣子忽然恐惧地惊呼。
陆道莲眉心狠狠一跳,回头就看见这个迟暮的君王朝前倒下的身影。
在最后一刻,对上陆道莲的目光时,汉幽帝想问,他们叫什么?
然而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先前没想明白的,以后也不用想了。
第86章
汉幽帝猝然倒下, 场面有一瞬间堪称混乱,有的高喊陛下,有的大喊太医, 最后是太子将一众人拨开, 送汉幽帝到卧榻上,然后量了量鼻息, 随即什么都没说,往一旁退开些许。
苏巍山见状意识到不好, 人群中属他资历最老辈分最大, 他接替了陆道莲的位置, 跪着去探了探汉幽帝的动静。
在其他人紧张地盯着他的情况下, 苏巍山扫过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陆道莲,代替他朝臣子们宣告:“陛下, 驾崩了。”
气氛死一般安静,下一刻,便是压抑过后, 崩溃起来的哭声。
不管哭声中是不是动了真情, 国君驾崩,代表山河不稳, 样子总要做一做的。
太医赶来已经晚了,刚行到殿外, 就看到宫人跪了一地, 意识到不好的同时, 听见内里一阵丧如考妣的哭声,“陛, 陛下……”
他入内检查遗体,与其他伤心动容的人相比, 太子实在是过于平静了。
听说这位常年居住在寺里,烧香修佛,去年才还俗恢复身份,想必对圣人没什么太深厚的父子之情。
但是太过平淡,是会让人觉得太子薄情寡义的,有损在臣子中的形象。
苏巍山:“殿下心中悲痛万分,难以言表,还请殿下节哀,为陛下整理后事。”
陆道莲盯着像是睡着了的汉幽帝,俊眉微微拢起一道小峰,思绪万千。
有一刻仿佛忍不住怀疑汉幽帝突然逝去的真实性,想再触碰一下,但在伸出手后又收了回去,负在背后,眸光幽邃。
这样一看,又好似多了点不舍的味道,不像真的对汉幽帝没有一丝感情了。
不管是不是真孝顺,其他人只要感受到太子不是真的没良心的冷酷之人就行了,放心之下,臣子们接着痛哭,气氛被渲染得相当悲怆。
大概在太医仔细检查,确认汉幽帝是突发疾病,这次再无活过来的可能了。
如今能指望的,唯有立在殿内年轻高大的储君。
众目期待地注视下,陆道莲沉静而低沉地吩咐:“传令下去,召见诸位大臣在建章殿等候,即刻起京师戒严,关闭城门,任何人不得外出。各寺庙宫观,鸣钟三万,择良辰入殓……准备国丧。”最后一字落下,殿内仿佛还有浩气回荡,余留在人心中。
屏山王府。
晏子渊若有所感地抬头望了一眼天,他被封王后,在京中领了一个闲职,参与不到重要的政务中去。
陆道莲的势力将他排除在外,与晏家交好的臣子为了明哲保身,皆已转投其他阵营。
不过还是有把注压在他身上的人,晏家依然肯为他所用,尤其是贤宁,认晏子渊为亲生子,在察觉到陆道莲将所有人都戏耍了一通后,贤宁对他更是恨之入骨,势必要将晏子渊送上皇位才行。
就在晏子渊关注到远山以及京中传来的钟声时,刚进城不久,坐在车舆中的贤宁回头望了眼身后,冲出去八百里加急的骑兵,以及突然紧闭的城门,她预感不好地道:“这是……”
“殿下,钟声……”她身边的侍女面露惊惧,音色都变了,能有这么大阵仗的,可不是一般情况啊。
按照礼法,国君驾崩,太子承遗诏即位。
可汉幽帝去得太突然了,有的说那日在议政殿,清剿了丞相一党腐败官员,天子龙心大悦,是乐极生悲,大喜之下崩逝的。
他连遗诏都未曾留下,但依照眼下局势,以及最有资格当上天子的人来看,自然是太子无疑。
他有功绩,有能力,是个极为冷静的年轻君王,哪怕还没有举行即位仪式,宫中上下皆在当天就改变了对其的称呼。
但在即位前,陆道莲要尽到他为人子女的孝义。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保社稷安宁,于是又有了灵前即位,以及重臣代为守孝的章程。
守孝是门苦活,为了不影响新帝以及朝政正常,时间上不会太长,以月带年。
守够二十七天足矣。
这份殊荣,苏石清就有份,他作为替新帝守孝的臣子之一,得了准许,可以先出宫一趟,回自己府上梳洗干净自己,交办好府里事宜再入宫陪伴汉幽帝的灵柩。
然而出发前,陆道莲身边的总管将他悄悄叫到一旁,“苏大人留步。”
待看清楚来人,苏石清停下身影。
二人交头接耳几句,苏石清犹豫:“这……这不合礼法,先帝在世前,曾命小女为太子良娣……”
“苏大人也说是‘先帝’,那不过是一句戏言,不是遗诏,当不得真。如今圣上发话,您只管传达,让女郎早些收拾,准备好入宫见驾即可。”
“圣上对女郎一片情深,大人可得珍惜这次机会呐……”苏石清与总管对视半刻,终于答应:“我知道了。”
今日是汉幽帝驾崩的第三日,陆道莲其实在他病发的当天傍晚,就在各部臣子的见证下,灵前即位了。
而从那天傍晚起,以少府机构为主,开始准备登基大典等事宜,陆道莲要忙的事情不止一件,他自然分不出身去接宝嫣进宫,只能选择用这种方式,让苏石清回去后把她带进来。
城内可见变化,平日歌舞吹笙的景象都消失了,每家每户的门头上都挂起了白幡或白色的灯笼。
苏石清出现在自家府邸,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都穿着缟素,宝嫣也是一身白,手上和头上比较华贵明艳的首饰都被摘下来了,只戴了一朵白绢花,一对绿手镯,瞧着颇为简朴。
这几日她都能听见从寺庙宫观传来的钟声,与天下大部分人一样,对汉幽帝的崩逝感到意外和震惊。
她甚至想到了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阴谋,但是三日来城里风平浪静,也无人反对陆道莲成为新帝,她便又将提起的心逐渐放下。
苏石清走到宝嫣跟前,她对阿耶来找她还颇有些惊讶,只见苏石清略微尴尬地代陆道莲传话:“你收拾些东西……不,东西就不必收拾了,宫中都备的有,你你准备准备,随我进宫……”
宝嫣睁大湿润的眼眸,苏石清可不是别人。
她阿耶应当不会骗她还她。
苏石清很不擅长替人传达情话,尤其这个当口,对象还是自己亲女,他无奈道:“圣上挂念你。”
陆道莲对汉幽帝的死,其实是没有分毫怜悯之心的,他生下来就没了生母,又被普诗弥抚养。
被铸成金身的高僧,比汉幽帝更符合一个父亲的形象。
但是看见汉幽帝就这样没了,陆道莲还是不由地深思,宫中这么多人为他哭,哪个又是真心地因他崩逝而难过?
他看那些失了仪态,在灵柩前跪地不起的宫妃一个哭得比一个伤心,可惜只要一谈及陪葬,各个都大难临头,害怕求饶的样子。
先帝没了,后宫的妃子肯定是逃不开这条死路的,家里有人在朝为官的,想在他这求个恩典,留一条生路,能开恩的他都开恩了。
不能开恩的,他只有在谕旨上,给她们个痛快。
“陛下,苏女郎到了。”
虽然有臣子代为守孝,但一空闲下来,陆道莲还是为来到汉幽帝的灵堂,尽一尽孝道。
听到消息,再问一句“在哪”。
被告知宝嫣被请到了未央宫后,陆道莲才不紧不慢地起身。
他的动静一举一动,如今都备受关注。
陆道莲面色如常地走出去,刚走几步,便营造出这几日过于为国为民,劳力劳神的样子,让臣子们心弦绷紧,“陛下小心龙体。”
他们生怕汉幽帝刚去,新帝又出什么事,到时候天下都得乱套了。
而且有了先帝的前车之鉴,希望现在的陛下能养好精力,千万别被酒色亏空身子,就算亏空,也最好先留下些血脉继承汉室大统。
不过这样一来,就得先让新帝立后了。
这到时候,怕是又有的争论。
陆道莲:“让诸位卿家忧心了,朕去去就回。”
曾经侍奉在汉幽帝左右的总管,如今又来侍奉陆道莲,见机附和一声:“陛下操劳国事,已经两天两夜没过合眼了……”
陆道莲默不作声。
群臣这时候哪有不通人意的,“请陛下先去歇息,这里由臣等看着,不会出什么大事。”
陆道莲不露微笑,嘴唇微启,淡淡道:“那就劳众卿家费心了。”
他安然跨过灵堂门槛,背影与巍峨的殿宇一样,只要他在,旁人总有种气势被压着的压力。
陆道莲一走,灵堂凝重的气氛也小了许多。
说陆道莲两天两夜没合眼,虽然夸张,但也不算假话,他这几天局势堪比杀入上京那日还要紧张。
贤宁进京了,背地里动作不小,挨家挨户说服宗亲一起反对陆道莲即位。
说他帝位来路不正,汉幽帝的死定然与他有关,虽然没有直说,却在暗示这里头有猫腻,暗指是陆道莲害死了先帝。
有人不想他好,自然也有人为他通风报信。
陆道莲没急着堵嘴,一是因为他还未登基,二来则是大势掌握在他手里,暂时无需与贤宁计较,若是真的这时候对她做了什么,反而会让人以为他在心虚,承认了汉幽帝的死与他有关。
惦记着在未央宫等候的宝嫣,陆道莲脚步情不自禁加快许多。
夜深本该就寝,宝嫣等的迷迷糊糊,但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她伏在案上,在陆道莲进入殿内的那一刻,察觉到丝丝凉意,便睁开双眼。
入目就是一双绣着云龙纹的鞋靴,站在不远处,再顺着往上,是织室令送来的天子常服,再是一张修眉玉面,眼乌如漆,清净有神。
宝嫣心如鹿撞,雍容华贵的陆道莲和以前不太一样,是看她的眼神不一样。
以前因为两人的关系前景还不明朗,陆道莲因为她在人前有所顾忌,会考虑到她的安危送她出宫去,看她的目光虽不清白,但是不会这般明目张胆。
现在倒是不加遮掩了,不过也没持续太久,他便收起那虎视眈眈的视线,面容瞧着清冷,却十分清俊尔雅,不乏风流缱绻的意味。
宝嫣还在仔细打量他,嫩颜微酡,“你回来了。”她缓缓起身,朝陆道莲走去。
下一刻,身躯高大之人将她一把揽住,嗅着她身上自带的盈香,低着头搭在她单薄的肩颈处,仿佛终于能松懈下来般,略带倦意地道:“让我靠会。”
宝嫣从未见过在她跟前如此放松的陆道莲,被他的反应小小惊讶了会,愣怔之余,缓缓伸手环抱住陆道莲的腰,心中隐隐升起一丝雀跃和甜蜜。
这样子的陆道莲除了她,谁还能见过?总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不光陆道莲对她有独占欲,宝嫣被他养得也开始贪婪起来,她享受并且独爱陆道莲对她的特殊对待。
这让她觉得自个儿就是这个人的唯一,听见陆道莲喟然而叹,她以为他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连抱着他腰的力道都微微一紧,“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陆道莲不答话,等到从宝嫣身上汲取了些许力量,才缓缓抬头,拉着她立直了道:“先陪我歇息,榻上再说。”
宝嫣:“不,不行,现在还是丧期……”
她怕会给陆道莲带来不好的影响,这也是为什么她早就到了未央宫,宫人劝她先就寝,宝嫣偏要坐在椅子上等陆道莲的原因。
丧期淫-乱,那可是给人递把柄,够朝堂上的臣子对陆道莲产生非议。
而这人却偏要逗她,“怕什么,如今我是帝王,怎么做还不是朕说了算。”
宝嫣又羞又急,害怕地跺脚,不肯再靠近床谈一步,“不要,我不想做那祸国妖姬,到时候连累你和阿耶他们,那我就是千古罪人。”
人人都要说他们苏家女郎德行有亏了。
红颜祸水,对一个妇人家的名声是最恶毒的抨击。
陆道莲如何不懂她想的是这个,看着她眸含秋水,隐隐露出乞怜之意,忍不住捧起她雪肤花貌的小脸,揉着朱唇哑声道:“你是罪人,那我便是昏君了。”
宝嫣嗔他,哪有这样说自己的,可是眼神却从那双朗目中挪不开半分。
他真不像汉幽帝,与宝嫣印象中,显得阴郁苍老的帝王形象很是不同,年轻神秀,眉目含情,总是用眼神勾着她念念不忘。
坐拥天下,身上居然还带着出家时的一丝神性,仿佛是被骤然拉下神坛,又甘愿为她差遣的神子。
宝嫣越看越是春心大动,双瞳剪水,都是陆道莲的身影,她轻轻张嘴:“别说那些傻话了,你当我为何答应来,还不是担心你,想看看你最近如何。”
陆道莲回她:“那你又当我为何让你来?”
宝嫣眨眨眼。
陆道莲:“那日他驾崩,满朝拥我坐上帝位,我本以为天下尽在我的掌握中,我会高兴,毕竟身为人君,无所不能。”
“可你猜我都看见了什么?”
宝嫣没想到他说出口的又会是这样一番话。
陆道莲摩挲掌心下那一片细腻的皮肤,不曾隐瞒他这几日对成为帝王以后的想法。“不过高处不胜寒罢了,那些臣子、嫔妃哭着说着对他的念想,可依我看,多的是为他们自个儿流的,他死了就是一捧灰,谁会真心念他好?”
“活着的时候有的惧他恨他,伴君如伴虎,只想贪图他作为天子的宠爱好处,还得处处防范着他们。死后这些人有了新君,就与见异思迁一样,旧主已成过去,都慌不迭来讨好我。”
身在高位,应有尽有,真心可是没几颗。
在宝嫣担忧凝望的眼中,陆道莲毫不客气地讥讽崩逝的汉幽帝,“帝王做到他这份上,倒也可怜。”
他再次拉着宝嫣,往床榻的方向走,“好了,我让你来是想你陪陪我,不是真的要动你。”
宝嫣明白他的心思,这回她什么也没说,顺从了陆道莲,陪他躺在榻上。
许是真的累极了,陆道莲闭上眼,不多会呼吸似乎变得延绵起来。
宝嫣却是睡不着了,趴在他胸膛上,倾听他的心跳,留意到他倦怠的眼角,动手摸了摸。
她心疼得厉害,凑到陆道莲的耳边道:“你不会变成先帝那样的,我愿陪着夫君,若是你去了,我也会跟你走的。”
看似睡着了的陆道莲眼皮动了动,搭在宝嫣身上的手渐渐收了些力道。
谁说叫她殉情了?胆子这么大。
无疑,这悄悄话还是让新任的帝王胸膛烈焰如火,跳个不停。
第87章
宝嫣醒来时, 陆道莲并不在房中,他已经去忙了,被留下的宫人和小观时刻注意她的动静。
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进来看看她, “圣上交代奴婢等照看好女郎, 在未央宫女郎可以随心所欲地走动,任何事有需要吩咐奴婢们来做即可。”
“圣上还交代, 待会有太医来为女郎把脉,安胎药兴许会苦, 但会配上蜜饯子, 女郎若是不嫌弃都喝光了, 圣上回来会给女郎一些奖励。”
这话虽是让宫婢传达的, 但是听起来就像陆道莲亲口说的一样,很有调-情的意思。
宝嫣有所领会, 不好当着宫人的面羞臊,只好装作无事般点头,“太医什么时候到?”
宫人:“等女郎梳妆后。”
宝嫣入住未央宫, 陆道莲对她的宠爱无所保留, 众人皆知她身份非同小可,被册立为皇后是迟早的事, 都对她恭敬有加,提前像对皇后那样礼遇。
太医姓柳, 鹤发白须, 看上去就像医术高明的圣手, 不过人也很严厉。
看宝嫣就如看自家年幼的孙女,在知悉了宝嫣在苏家的吃食口味后, 摇了摇头:“女郎不可再吃糖了。”
待到安胎药呈上来,柳太医当着宝嫣的面, 十分残忍地将那一小碟蜜饯子端走,小观护主心切祈求道:“太医大人,留一小块吧,就一小块……”
柳太医:“不行,这个月来,你家女郎每喝完一碗安胎药,就要用些甜的果子、蜜饯子漱口,这样下去何止是对腹中胎儿不利。”
“更会对你家女郎的身子有影响。”
他看向宝嫣,对上那张略显疑惑和惊惶的小脸,解释道:“曾经也有妇人与女郎情况相似,以至出生时,导致母体难产……”
宝嫣有点吓到了。
柳太医:“所以也是为了女郎好,还请女郎暂且戒口吧。”
小观:“那,那还是圣上吩咐给女郎准备的。还说女郎都吃了,会有奖励呢?”
宝嫣冲小观摇头,不好意思地对太医道:“小观的话大人不必当真,我会谨遵医嘱的。至于圣上那里,我自己跟他解释。”
天子的话当然是不能违抗的,天子的宠爱也是一种荣耀。
柳太医理解地道:“圣上应是不知道女郎的身子不适合再多吃甜食了,等开完药方,我也会亲自向圣上表明的。”
宝嫣哪想到自己孕期喜欢吃甜的爱好被发现了,还要被告状告到陆道莲那去。
她想阻拦,却挡不住太医的热心肠,只能任由跟她阿耶一样年长的大人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给年轻的新帝说道。
宝嫣听到了偏殿的动静,但她没好意思仔细听,在陆道莲回来之前,她躲到了殿内一角,在一张卧榻上假装看书。
结果陆道莲还是很快寻到了这里,脚步声轻轻,但衣袍以及佩玉的动静,还是叫宝嫣发现他来了。
她不由地屏息,兀自看书,等陆道莲先开口提太医告状的事。
结果这人在她身旁坐下后,手扶着她的肩,用一种轻淡的语气抱怨道:“柳太医年纪太大了,若是普诗弥在,一定与他很谈得来。”
宝嫣听得云里雾里,“为什么?”
陆道莲:“话多。”他好整以暇地戏谑地盯着她,宝嫣受不住他此刻幽深的眼神,好像下一刻他们就能吻到一起去。
“他,他说了些什么?”她害羞地转移话题,也很好奇柳太医是怎么告她状的,“是不是说我……”
陆道莲道:“他没有说你,他在说我。”
要不然陆道莲为什么会拿柳太医,当他那个爱说教的舅舅一样相提并论呢。
偏殿时,柳太医就道:“哪怕陛下要赐死臣,臣也要说,陛下不可再纵着苏女郎吃甜食了,于她身子不好,她年少,陛下难道也年少吗?”
陆道莲:“……”
谁说要赐死他了,老家伙就比较喜欢玩这一套,试探试探他的脾性。
陆道莲上榻,跟宝嫣挨着躺下,侧身贴着她的背,手微微揽住她的腰,瞄向连她自己都没发觉拿反了的书,淡淡说:“他是怪我,不疼惜你,纵着你吃糖,今日的蜜饯子就被他没收了是不是?你说他会不会带回太医院自个儿偷吃了。”
他真的很没正经,宝嫣刚听得正好奇呢,就被他下一句话逗笑了,朱唇微开,艳若芙蓉。
陆道莲看得极其认真,宝嫣瞥他一眼,轻轻推了他胸怀一把,“胡说,他偷吃我的蜜饯子做什么。”
陆道莲冷哼,他自己也是好心差点办坏事,被说道一通,也要想点法子,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发泄出来。
不过苏氏女笑得真好看,陆道莲把她手上那本根本没仔细瞧,装模作样的书抢过来丢到一旁。
又问她,“那碗安胎药,你都喝了?觉着苦么。”
就在不远处的桌上,还留着宫人来不及收拾的碗碟,宛若泥土般棕黄的汤药都见底了。
宝嫣一想起那股药味,如遇难题,整张娇艳的小脸都皱了起来,她吐露出小舌头,可怜道:“苦的,好苦。”
陆道莲眼神都落在她刚刚的动作上,“那怎么办,太医不许你吃糖了,今后岂不是都得吃苦。”
是啊,宝嫣心有余悸地点头,一想到那样的日子就不会好过了。
不知不觉,陆道莲又靠得离她很近了些,几乎面贴着面,呼吸交织,清晰可闻。
他闻着宝嫣身上的馨香和药味,摸了摸她的下巴,诱哄道:“舌头伸出来。”
宝嫣触及陆道莲黑眸中的深意,脸上一热,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让我亲亲,亲亲就不苦了。”
宝嫣的身子被压得越来越低,头也平放到了榻上,陆道莲俯首下来,宝嫣早就闻到了一股茉莉花香,只是一直不知道出处。
等唇齿相依,才知是陆道莲嘴里的花香味儿,他从不给她不好的体验,宝嫣抱住他的脖子,仰头追随而去。
陆道莲调整了下姿势,翻了个身在宝嫣上方,更好地柔吻她,隔着屏风从远处看,娇俏的倩影就像被人捕获在怀里的一抹彩云。
高大的黑影与她相伴相依,发簪掉落,乌发垂了一地,衣衫之间,仿佛不分你我地融为一体。
不能吃糖以后,宝嫣的药碗旁,就多了一杯花茶,有时候她自己喝,有时候陆道莲喂她。
他们没在汉幽帝的丧期做,一切发乎情止于礼,气氛中便多了些别样的滋味。
难耐又隐忍。
连太医也说,宝嫣如今的身子不太适合圆房了,哪怕她有时想,也只能靠忍耐缓解。
而陆道莲也是,他忍不下去,好歹还能有手去舒缓,但是宝嫣亲眼见到他晨间反应再大,撑得白色的亵裤弧度再高,他都闭着眼,俊容一脸闷燥,似是懒得去安抚。
他已经不是在昭玄寺的禅房里,背着森严苛刻的普诗弥需要靠自己手动的少年僧人了。
他只要再等一段时日,等宝嫣诞下他的子嗣,他们就能再次彼此占有。
不过隐忍的代价便是宫人往未央宫送冷水的次数多了起来,宝嫣眼神微妙,脸红红地看着陆道莲从她身旁起来,习以为常地走到隔间去沐浴。
这次他们可什么都没做,但宝嫣却知晓,就在刚才,陆道莲沉睡中抱着她,似乎在做梦,念了声她的名字,然后贴得她很近,在背后蹭了蹭,裤子便弄脏了。
这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之后连眼神都不敢轻易上,就怕会勾动天雷地火,你遮我掩,欲盖弥彰地避开彼此。
在对方视线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时,才循着机会凝视回去。
陆道莲登基大典准备妥当,定于后日一早举行,由礼部安排,在指定的殿宇中设御座,钦天监击鼓,祗告天地、宗庙,新帝继承大统。
各方彩排完毕,陆道莲才被请去,走一遍流程。
他在未央宫时,宝嫣不知不觉间对他的依恋越加深厚。
他不在未央宫时,宝嫣便觉得伺候的人再多,还是冷清,她感受到了陆道莲说的高处不胜寒的滋味,怪不得他不肯放她走。
原来他也是需要人取暖的,宝嫣就是他唯一的柴火。
好在,宝嫣没冷清太久,就接到了宫人来报,她嫂嫂来求见的消息。
一般来说,林氏得知宝嫣在宫中,不会轻易打搅她,但是今日有所不同。
待到宫人离开,林氏一身素服,脸上却面若死灰地在宝嫣跟前跪下,一切伪装都憋不住了,“阿嫣,阿嫣你救救他们,救救檀郎和念念。”
宝嫣愕然吃惊地看着这一幕,“阿嫂,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林氏从怀中颤抖地掏出一封信,递给宝嫣,“有人叫我把这封信给你,你看看。”
信早已被人打开过,宝嫣阅览了上面的字后,笑容骤减,面色与林氏一样,惊惧紧张,她呼吸加快,问:“什么时候,那些人什么时候把檀郎和念念带走的。”
林氏痛哭:“今日一早,我不过出门了一小阵,檀郎读学去了,念念由乳母照料,等我一回来,就看到这封信被丢在念念的摇篮中。”
“阿嫣,信上说要你,要你……”
有人绑了苏赋安的一双儿女,威胁宝嫣,让她和林氏看完信后都不得声张,按照指使照做,否则就把他们的尸骨送回来。
林氏收到信本该派人去请苏巍山和苏石清的,结果刚下令不久,就被下人通知门口被丢了两只死物。
这仿佛是个警告,却轻易就将林氏吓唬住。在她心里儿女的安危最要紧,她不得不将派出去的人重新叫回来,自己选择了进宫求见。
找宝嫣也是因为这事与她有关。
绑了苏家玄女玄孙的人,逼迫宝嫣,让她在今夜之内,毒死新帝。
不然就再也见不到她一双亲侄了。
信上没有署名,也就不曾得知背后谋划的人是谁,若是光收到这封信,宝嫣还会怀疑真假。
可现在林氏就在眼前,早已哭红了双眼,还亲自给她跪下,宝嫣心中惶然,该怎么选?
她犹豫不决,林氏心中也痛,骂道:“这是想逼我们苏家谋反,谋害新帝,是要诛九族的。怎么办阿嫣?”
林氏慌了,六神无主,她当然想选救自己儿女,可是这么一来,于苏家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她没有人可商量了,只能来找丈夫的妹妹。
“那信上说,就是我们告诉了别人,挖地三尺,也找不回来檀郎他们。”林氏一想到自己无辜的儿女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受罪,恨得捶胸,发誓要把那些人生啖其肉。
宝嫣也慌,她万万想不到事情还能走到这个地步,是谁盯上了她,朝她下手。
听着林氏难受的哭声,宝嫣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她心口剧烈跳动,深呼吸了两次,才有所平缓,声音哑然:“阿嫂,你,你等我想想该怎么处理。”
她没告诉林氏,她身边有陆道莲的人,这殿里都是陆道莲的耳目。
而幕后主导这一切的人,应当也知晓才对,这让她怎么瞒天过海,这已经不只是单纯想谋害新帝了,这是想拉苏家一起死。
“阿嫂。”宝嫣舔了舔发干的嘴皮,她因为那一刻的殚精竭虑,脑子微微生疼,宝嫣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道:“你先回府好吗,檀郎和念念,我会让他们平安回到你身边的。”
林氏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你打算怎么做?你真要……”
宝嫣心中已有算计,但是怕引起林氏不安,于是摇了摇头,“不方便说,阿嫂若是信我,就将一切交给我,若是让檀郎和念念有事,我便赔了这条命给他们。”
林氏惶惶不安地离开,留下室内的宝嫣神色颓然凝重,直到小观进来提醒,她才缓过神来。
“圣上回来了。”
陆道莲彩排了登基大典,只等那天日子一到,就是名正言顺的汉室国君了。
宝嫣神思一动,似乎有些明白了幕后的人,为何会这么急迫地让她动手加害陆道莲。
“在想什么?”
她掀开眼帘,眸光倒影出新帝俊秀的模样,眼神还和今日一早离开她身边时相同,藏有暗火,热烈幽深。
宝嫣心律为他加快,在看见陆道莲后内心深处更是一片欢喜的情意,可因方才发生的事,她整个人仿佛淋了一场雨,心绪湿哒哒的,连呼吸都染上惆怅。
她该怎么告诉陆道莲,有人拿她的亲人要挟她,逼迫她夺取他的性命。
对方不许她与林氏声张,也不知她身边的耳目,有没有将消息传报给陆道莲听。
宝嫣艰涩地开口,“你留在我身边那些人,可也在这宫里?”
陆道莲挑眉,似是不明所以:“你进宫后,他们便撤了,怎么了。”
他给宝嫣留下的都是身手好的死士,如今在未央宫,最安全不过,刚好别处需要人手,陆道莲就将LJ人撤走了。
宝嫣忽然松了口气,那就是没有人给他通风报信,陆道莲眼下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无事,我就是问问……”
陆道莲:“方才你阿嫂来了,她与你说了什么,你脸色不大好。”
宝嫣修为还不到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的程度,陆道莲一提,她便呼吸乱了。
咽了口唾沫,宝嫣鼻酸眼红地望着他说:“我,我……”
她“我”了半晌,陆道莲依旧充满耐心地等着她,“慢慢说,别急。”
宝嫣更加纠结着要不要说出实情,她不想瞒陆道莲,可是涉及侄儿侄女的安危,宝嫣松开紧咬的唇,抱住陆道莲,求助道:“夫君,我兄长苏赋安,他的一双儿女不见了。”
宝嫣隐去了信上指使她谋害陆道莲的计划,只告诉了陆道莲这一件事。
先前林氏在,宝嫣不敢说出口的就是这个,要想找回孩子,光靠她二人必然没什么用。
还不如依靠陆道莲的势力,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要找人还不好找吗?
对方这么做的最终目的,其实就是逼她答应害死陆道莲,至于求的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宝嫣在让林氏离开前,已经亲手写下一封回信交到她手里,向幕后的人暂时表示她的思虑,她希望对方能给她一个考虑的时间,先不要拿孩子动手。
虽然没有立马答应,但是信上的字句,已经体现出了宝嫣的焦急,她心思动摇,再要再给些时间,说不定就会答应。
看在她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的份上,对方也会有所顾虑,毕竟有求于她的,是他们。
而趁她考虑的这段时间,宝嫣可以借陆道莲的手下悄悄追查孩子们的踪迹。
陆道莲:“怎么失踪的?”
宝嫣用林氏的话道:“阿嫂说她今日出了趟门,念念还小,由乳母照料。她一回去,府内上下找遍了,都找不到孩子。”
“檀郎在读学,下人去学府接他,也说不见人影。”
她始终没提信的事,就担心那头闻得风声,有个万一,那她这辈子都对不起兄嫂。
宝嫣轻轻抽泣,语调中都可以感受到她内心的焦灼,“怎么办,夫君?孩子是阿嫂和兄长的命。”
陆道莲轻抚她的背,垂眸敛眉,低声道:“放心,我这就派人去找,一定帮你把他们平安找回来。”
说罢,他便扬声叫来了人,吩咐事宜。
宝嫣听着,欲言又止。
因陆道莲方才的温柔安抚,她心口仿佛有东西在拉扯,感到丝丝的痛。
她不想害了如今她最亲近的人,可是她同样做不到视亲人于不顾。
歉疚的情绪盈满宝嫣全身,脑子里一团乱麻,不停斗争,她在旁惭愧而心虚地道:“不,不能太张扬大肆地找,对孩子们会有危险。”
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妥,拥着她的陆道莲更加柔声地安慰:“好,都听你的。”
在这一刻,宝嫣对自身的厌弃达到顶峰。
陆道莲眼神冷冷地觑向下属,“都听见了吗?不得打草惊蛇,把人平安无恙地找回来。”
第88章
第二日, 林氏又来求见了。
这回带来一个装了毒药的小瓶子,“昨夜在桌案上发现的,让我把它捎给你。”
她塞过来的手正在发抖。
瓶身上留下一行小字, 让宝嫣趁陆道莲不注意, 滴在茶水里,只要让他喝下去, 再派人在宫中点亮一盏长明灯作为信号,就会放人。
瓶底还有一句警告的话, 切莫声张。
宝嫣心潮如海浪, 起伏不定, 胸口像是憋了一口气, 有种被逼就范的愤怒,同时感到焦虑紧张。
当着林氏的面, 她还是强忍着怒意,将毒药收下了。
林氏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阿嫣, 你昨日是不是和圣上说了?”
宝嫣知道瞒不过林氏, 直言道:“阿嫂放心,我只说了檀郎和念念不见了, 并未提及其他。他不知道……”
后面的话即便不表露,林氏也能明白。
“阿嫣, 谋害天子, 是要杀头的。”林氏害怕地轻声道。
她猜不到宝嫣会做何种选择, 眼下来看,只要不从贼人的命令, 不仅苏家,与苏家有关系的所有旁亲都能得到保全。
而一旦暴露, 株连九族,天下大乱。
最好的法子就是舍弃她一双儿女,可林氏一颗父母心,根本做不到。
她只有看向眼前的姑子,眼神哀痛期盼。
林氏:“圣上他对你,宠爱万千,真要害他,阿嫣这事你下得了手吗?”
宝嫣一字一句道:“阿嫂在说什么?这时候难道不是檀郎他们最重要?”
林氏表情似乎因她的话备受震撼。
宝嫣早已下定决心,“你回去吧,那歹人让我今夜一定要动手,我需要早做些准备。”
林氏一步三回头,像是心生悔意,想劝宝嫣收回决定,张了张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若是真的害死新帝,她们都是罪人。
宝嫣抬手,垂眸盯着手中药瓶,狠狠捏紧,真当她不知,对方打得什么主意。
“来人。”
宝嫣开口吩咐。
她让人准备好酒好菜,庆贺陆道莲明早登基。
天色昏昏,殿内佳肴摆上桌,宫人退下,小观也被宝嫣打发地远远的。
然而到了亥时,陆道莲派人前来传话,“圣上还在与大臣议事,他让女郎不必等他,饿了便先用食,困了便先就寝,切勿累着自个儿。”
宝嫣坐了许久,起身时身形微微动摇,她焦灼地问:“还要多久?圣上才会回来。”
“这,圣上的事,奴婢们也不好把握……”总管腆着笑,像是在说请宝嫣不要与他们为难。
宝嫣哪是为难,是陆道莲不回来,计划得不到实施,她坚持道:“算了,不管多久,我都等得起,劳烦总管,替我传个话。我不累,见不到圣上,我是不会睡的。”
总管当她是思慕过度了,才缠着陆道莲不放,但也依照宝嫣的意思,将原话禀告给新帝听。
殿里一抹疏影,听后莞尔,手执棋子,笑不达底。
在昏昏沉沉的头颅,数次从撑着的腕处滑落后,陆道莲的尊驾终于来迟,出现在未央宫外。
宝嫣被一只手轻轻推动,从混沌的意识中醒来。
陆道莲关怀的模样映入眼帘,淡声问:“怎么不去榻上歇着,偏要在这等我?”
他在她跟前很少以“朕”相称,就好像他当上了帝王,也还是从前那个他。
宝嫣:“夫君。”
她揉了揉眼,靠着陆道莲,闻着熟悉的气息,十分眷恋地在他怀里蹭了蹭,“你明日登基,有百官庆贺,人多,我担心轮不到我来恭喜你,所以想提前与你庆祝庆祝。”
她说这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陆道莲也能感受得到,他说:“怎会就轮不到你?你如今乖乖在我身边,我比做皇帝还要高兴。”
宝嫣还未来得及揣测他话里的深意,就被拉着重新坐下,她看着陆道莲打量这桌已经冷却了的饭菜,一直到他忽然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壶。
登时心提到了嗓子眼,“夫……”
陆道莲:“吃食都冷了,让人热好以后重新送来吧,你我先喝一杯酒。”
宫人将饭菜重新端下去。
两个杯子里多了几滴粮液。
陆道莲递了一杯给宝嫣,“今日柳太医给你把脉没有,给你开了什么方子?”
宝嫣视线从那张俊脸,落到酒杯中,连话语声都变轻了,“和以前一样,就是加了些安神的方子。”
她一直在留意陆道莲的动静,眼不离他跟前的酒杯和那只手。
陆道莲调侃她:“怎么一直看我?”
宝嫣今夜有所不同,她眼神悲伤,嘴里的话却像蜜糖一样,“因为好看,少看夫君一眼,都是损失。”
陆道莲黑眸闪亮,宛若星子,趣味甚浓地凝视宝嫣,逗她:“是吗,那你说,在你心中是我俊,还是你兄比较俊。”
宝嫣自个儿生的国色天香,苏赋安和苏凤璘自然也是很出挑的长相。
而陆道莲与他们站在一块,从身量、眉眼、气度来看,好似更有优势,宝嫣心有抉择,抬眸柔柔地观察陆道莲,“自然是夫君更得我心。”
许是被宝嫣的话取悦到了,陆道莲忍不住嘴角上扬,“是吗。”
他顺手将方才放到宝嫣跟前的酒杯拿走,“这物喝了伤身,你就别喝了。”
她视线紧紧跟随着陆道莲,待到他抬手,刚要举杯自己喝时,宝嫣呼吸加重,倏地抓住他的手臂,阻止道:“不要。”
陆道莲眼神奇怪地看着她:“怎么了,不要什么?”
“这酒难道不是你为我准备的,怎么又不叫我喝了。”他似笑非笑。
宝嫣眼泪差点决堤,强忍着轻轻摇头,始终过不去心中那关,一想到有人叫她谋害陆道莲,对自己心爱的人下手,宝嫣发现她也是做不到的。
她抬手,准备抢走陆道莲手中杯子喝酒壶,哑声道:“不要喝了,冷了,我让人换一盏好不好。”
陆道莲也不阻拦,任由宝嫣着急地把杯子抢过去,酒水洒在桌上也不在意。
陆道莲:“不喝就不喝,怎么急成这样,难道你在里面下毒了?”
冷不丁的,宝嫣身形如同木头一般僵硬住。
她眼珠仿佛也变木了,过去了半刻那么久,才对上陆道莲洞悉一切、清明深邃的眼睛。
陆道莲:“我好像没有告诉给你听……”
他点了点自己的耳朵,鼻子,平静非常表示:“我生来,这些五感都异于常人。你在酒里放了什么,但凡我见过的,都嗅得出来。没见过的,也能凭直觉察觉到不妥。”
宝嫣呆呆的,被陆道莲伸手一拽,就拉回到怀里,这下酒水彻底撒了,打湿了衣裳也无人理会。
遇到宝嫣欺瞒下药的事,陆道莲竟然还能笑得出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还是惹了你生气?想出这等法子治我,嗯?”
他语气低沉却不乏宠溺,宝嫣当下不仅震撼他的敏锐,更惶恐的是他会责怪她骂她,甚至发威发怒。
但是和想象中不一样,陆道莲居然问她,是不是他的问题,她才这么做的。
宝嫣心里积蓄的愧疚,宛若潮水,终于决堤,“不是,不是毒药,只是想你好好睡一觉。”
她双眼通红地保证道:“真的,是我让柳太医帮我开的安神药,添加了些在酒水里,你若不信,我这就喝给你看。”
她迫不及待去拿酒壶,揭开盖子,却在要喝的那一刻被陆道莲夺走了,他紧紧攥着她的五指,明明透着些许笑意,眼神却冷得不行,“你是不记得你现在身子有多重要是吗,还敢以身试药?”
宝嫣听出他话语中的关切,内心滋味更不好受,自责道:“我想证明给你看,我不是想害你,夫君,我舍不得害你,我这辈子都不想做对不起你的事……”
陆道莲对她好,宝嫣直到今日才深有感触。
世上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了,明明知道她差点做错事,结果却将错都归类到他自己身上,言语中还在维护她,替她寻一个借口。
连她阿耶因为月氏的事,都与她产生隔阂,失去陆道莲,宝嫣真就失去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了。
陆道莲神情不变,紧紧盯着宝嫣,似是还在思量她话中的真意,“那你说的,只想我好好睡一觉是什么意思?”
宝嫣这时再瞒下去也无意义,在与陆道莲交织的目光中,苦涩地全盘托出:“有歹人不愿这天下易主,想通过我阻拦你明日登基。昨日阿嫂前来找我,说我兄长的一双儿女被人绑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还给我留了一封信,就是用我侄儿侄女逼我就范,给你下药……”
宝嫣怎会真的害陆道莲呢,她不是那么不识好歹的人,更不是不知轻重厉害。
陆道莲一死,整个苏家都要覆灭。
而他不在了,她还有什么活着的理由,亲手杀死自己的心上人,简直违背了良心。
她对陆道莲的情意不少半分,于是便想出把药换成安神药的法子,等陆道莲沉沉睡过去,再放出信号,将背后指使的人引出来,将其抓住。
没想到计划还未实现,就被陆道莲戳破了,宝嫣垂泪,恹恹地和他认错道歉,“是我自作主张,你怪我吧,打我也行,我真的没有想害你。”
他箍在她身上的手一紧,嗤笑一声:“我确实该好好打你一顿。”
他笑宝嫣的天真,不知世事,又恼她遇上事了不肯和他说。
不过苏家的玄孙玄女不见,的确是真事,拿亲人来要挟宝嫣,要她在他们彼此中做选择,换做任何人都会为难。
唯一有点良心的是,宝嫣没有弃他于不顾。
“朕要治你们苏家一个大不敬之罪。”
他吓唬她。
宝嫣果然骇住了,匆匆摇头,向他祈求,“不要,是我的错,我太一意孤行了,你怪我一个人就好了,罚也罚我吧。”
陆道莲冷哼着不肯答应,他问她,“你说他们给了你一瓶毒药,放在何处,把它拿来。”
宝嫣踌躇不前,整个情绪复杂无比,有好多话想和陆道莲说。
可惜这人现在好似在恼她,不大爱听她说什么,固执地问:“药到底在哪,你不去取,我自己去拿。”
宝嫣在他腿上刚刚坐热,就被挪到了结实冷硬的椅子上,她神情充满对陆道莲的不舍,“在,在那。”
她指了一个位置,是她亲手放的,连身边婢女都不知道。
陆道莲翻找一通,很快将药瓶拿了回来,瓶身和瓶底的字都被他瞧得清清楚楚。
宝嫣心脏被重新吊起来,她紧张地问:“你打算做什么?”
陆道莲面无表情地走到桌前,“你不是放心不下你兄长那对儿女,我做什么,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宝嫣拉住他的手腕,无不歉疚地说:“是我错了,夫君,你要怪就怪我好不好,我不该瞒着你的,我有错,你打我吧,我不是故意要惹你难过。”
“哦?”
陆道莲油盐不进,面带微笑:“你没错,你哪有错,我不是说过,你在我这,做什么都是对你的。我难过?一点也不难过。”
宝嫣预感越来越不妙。
陆道莲:“你不是想救他们吗?夫君也舍不得你伤心,你下不去手,夫君替你把药喝了,好不好?这样你兄长的儿女就能平安无事了,这是皆大欢喜的事,你怎么不高兴?”
宝嫣哪是这个意思,但是知道缘由后,陆道莲好似更加生她的气了,故意拿话激她。
甚至还真的打开了药瓶,宝嫣看得心惊肉跳,扑上去阻止,“不要,不要,夫君我真的知错了,再也不自作主张了……”
她扑上来那一刻,不管不顾的样子同样让陆道莲眼皮一跳,登时有所收敛自己的动作,生怕她肚子撞上自己受伤,于是更快地接住宝嫣。
陆道莲听她呜呜的哭声,把人环在胸膛间无奈轻叹:“你想吓死我。”
宝嫣的不对劲是从昨日开始起的,她自从到未央宫来,哪日不是喜笑颜开的,到了夜里,同陆道莲好似也有说不完的小话。
结果昨夜心事重重的模样,以为能瞒过他去,陆道莲隐忍不发,就是想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
没想到,忍也是真的能忍。
要不是他差点动真格试试她,宝嫣兴许还会再忍下去。
一巴掌重重拍在怀中人的娇臀上,宝嫣浑身一震,除了迷茫,还有一丝丝不像难过的欣喜。
他这样子,是不是代表不怪她了?
然而,下一刻,头顶传来陆道莲低沉的声音,“成功下毒后,他们还吩咐你做了什么。”
宝嫣还在发痴。
冷不丁又挨了两下,这下陆道莲不仅没收手,还狠狠捏了她的肉,这种略带惩罚性的动作,叫宝嫣轻微吃痛,又忍不住眼里泛出动人的春水。
“说不说。”
又要打了,宝嫣扭着身子,期期艾艾道:“他们,他们让我在殿外放一盏长明灯。”
长明灯能飞好高,哪怕是在宫外,只要留意未央宫的上空,就能看到一束微弱的火光在空中飘荡。
陆道莲:“那就去放。”
宝嫣震惊仰头,却被捂住双眼,不让她看到那双眸子里的冷冷杀意。
先帝丧期,夜里宵禁。
晚市也没有了,城内除了路边几盏昏黄的灯,一片幽静。
庆峰带着人马抵达一个庄子,待到下属押着一道人影去敲门,众人扶着腰上的刀耐心等候,直到内里传来回应,门缝悄悄打开时,终于一双腿猛力踹了过去。
开门的备受惊吓,怒喝:“大胆,你们是谁?这是长公主的庄子。”
看着人影往里冲,庆峰喝完最后一口烈酒,丢下水囊,同时向后方吩咐:“三刻后,通知苏家前来领人。”
宫中。
为先帝守孝的不仅有钦点的大臣,还有曾经的皇子,如今被封了王的王爷和公主们。
晏子渊得到秘密传话,从灵堂出去,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在一条隐秘小道上见到贤宁的身影。
二人沉默良久,贤宁抚上他的脸颊,“我虽无子,养你这么多年,却从未有一天后悔过,更视你为己出。阿渊,相信阿母,阿母都是为了你好。”
“从小到大,我给你的哪样不是最好的,你是我手把手教出来,只有你才配得上那位子。除了你,任何人都不许坐。”
晏子渊与陆道莲生得相似,几近一模一样,如今陆道莲为了做帝王还俗,还续了发。
若是两个人站在一起,不去区分气度和眼神,光看五官,就能以假乱真了。
贤宁打的就是要晏子渊李代桃僵的主意,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再不阻止陆道莲,整个天下就是他的了。
真让他坐上帝王宝座,那她对晏子渊多年的培养,岂不是全都白费了,这怎么行?
她近些日子动作不断,就是为了今日的孤注一掷而准备的,先派人绑了苏家两个幼子为质,要挟唯一能接近陆道莲的苏氏女给他下毒,再让晏子渊神不知鬼不觉取代陆道莲参加登基大典,一切就能尘埃落定了。
贤宁:“未央宫那边我早已派人盯着了,那苏氏女敢不动手,我就让人剁掉她兄长儿女的手送去给她。”
她侧身,望向远处未央宫的上空,抓紧晏子渊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连指甲都深深掐入肉里,“快看,长明灯亮了。”
“快去。”
晏子渊被推着走,他远远地复杂地回望贤宁的身影,对她的执迷不悟感触颇深。
在被封为屏山王后,晏子渊想成为帝王的心就已经慢慢熄灭,他失去了与陆道莲作对的斗志,只因汉幽帝在世的时候,同样作为他的儿子,对方对他和对陆道莲的态度,那是天差地别。
他那时就已经知晓,什么是大势已去。
可是贤宁好似还不愿意认命,依旧做着无谓的尝试。
如她所言,晏子渊是她养大的,养恩重于深恩,既然贤宁还不肯死心,晏子渊也只有为了偿还她这么多年的恩情,去走这一趟。
哪怕他早已知道结局会是怎样。
第89章
在未央殿里, 晏子渊看到了宝嫣,许久未见,她坐在地上, 抱着一个人正不断重复地念着对方的身份, “夫君,夫君。”
泣声不停, 言语间可以显现出对那人的留恋,晏子渊忍不住愣怔, 难道贤宁的计谋真的成功了?
“他死了?”
宝嫣泪眼朦胧地回头, 瞪着晏子渊的眼神悲伤澄澈, 像是在看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晏子渊不知是惊是喜, 似乎难以接受陆道莲这么轻易就死在宝嫣手里,他绕过来打量地上的情形。
在他眼中, 和他一母同胞却处处比他有优势的陆道莲,就这样躺在他心爱人的腿上,双眼紧闭, 仿佛了无生机。
他第一时间是想去探对方鼻息, 看陆道莲到底死没死。
可他一伸手就被伤心到极致的小妇人呵斥,“别碰他!别用你的脏手碰他。”
晏子渊睇向眼神恨极了他的宝嫣, 他欣赏她,又同样感觉复杂, 冷笑着说:“你这时候流泪又有什么用, 他还不是死在你手上。”
他感叹:“枉他一世英名, 居然有一日,也会被妇人迷了眼, 葬送一条性命。”
宝嫣逼问:“我不想害他,是你们逼我, 你把我兄长的儿女绑到哪里去了?快将他们放回来。”
绑架苏家子孙的主意是贤宁出的,她的人动手,晏子渊哪里知道,他摇了摇头,“别问我,我什么都不晓得。”
大概是内心深处,对皇位还是抱有一丝微弱的想法,他对贤宁的所作所为,既表现得无动于衷,又隐隐暗藏着一丝期盼。
他告诉自己,不成,就当还了贤宁的养育之恩,成了,那就皆大欢喜。
他代替陆道莲成为天下之主,就当是鱼目混珠,他们二人长得那么相似,只要伪装模仿好他,谁会分辨出他是陆道莲?
只有宝嫣,这个妇人,贤宁吩咐他,把她杀了。
晏子渊扫了一眼好像真的死透了的尸体,抬手粗鲁地把宝嫣拉起来,“你的任务完成了,既然他没了,你要不要也去陪他?”
“不想死的话,就好好讨好我,也许看在曾经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我还能留你一命。”
宝嫣一脸哀伤地被他抵在一旁的桌子上,“你休想,我发过誓,他要是死了,我也不会苟活的。”
晏子渊嗤笑:“装什么忠贞?有本事,死给我看一个。”
“死又何妨。”宝嫣推他,“让开。”
晏子渊看着宝嫣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想必之前陆道莲就是这样喝下杯中物,然后倒地身亡的。
眼见宝嫣当真一口饮尽,晏子渊这才反应过来将她手上杯子夺走丢掉,“你疯了?我可没有解药。”
他难以忍受宝嫣对陆道莲的情意,她竟然说喝就喝,就这么爱他,连死都可以不顾?
一股心火窜到晏子渊头顶,似是被她气恼到了,晏子渊揪着宝嫣的手臂,凶神恶煞地道:“你是不是以为这么做,就能为他保持贞洁了?休想,没告诉过你,我的顽疾已经治好了,在你彻底死掉之前,让我尝尝你的滋味,也好弥补当初我们未能圆房的遗憾!”
宝嫣如同被吓到般,羞愤地斥责道:“你疯了,晏子渊,放开,快放开!”
“哼,哪怕你现在不从我,死了我也要……”
宝嫣突地不挣扎了,怔怔地望向他身后。
晏子渊察觉到古怪,刚要回头,一股无法承受的力道将他猛地从宝嫣身上扯开,随即映入眼帘的是方才面色灰白,宛若死人的陆道莲的脸。
他骇然一跳,以为是诈尸,然而迎面来的还有对方挥出的拳头,晏子渊胸口遭到重击,呕出一口鲜血猝然倒地。
不对,他根本没死,都是假的。
他听见那人踩着他的背,冷酷无情道:“你胆子倒是大,敢碰你嫂嫂。”
而刚刚被他动手动脚的妇人,娇滴滴的,语调兴奋又小心翼翼地问:“夫君,我,我刚才演得好不好?”
晏子渊想抬头看看这对无耻的夫妇,结果还是被陆道莲一脚踩回地上,一脸痛苦地趴着,“你们……合起来玩我?”
陆道莲偏头观察宝嫣,等发现她衣裳只是略乱,没有哪里受伤才冷冷回道:“想什么呢,阿渊,为兄可没那个意愿,真要说是为什么安排这一出,应当说,是为兄在教你嫂嫂,抓笨蛋罢了。”
宝嫣感觉那声“笨蛋”,应当不只是在说晏子渊,还另有所指。
陆道莲定然还在因为之前的事,觉得她笨,宝嫣刚惹得他不开心,这时候只想哄他,也不想计较。
于是很不好意思地说:“夫君,我,我不笨,我很听你话的。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陆道莲说要带她演一场戏,教她怎么整治人,宝嫣有了刚才体验,正乐在其中,像是跟着青天大人抓坏人的小捕快,刺激又兴奋。
小脸一改刚才的悲伤哀痛,肤色嫣红红的,望着陆道莲的眼神,满眼的崇敬仰慕。
晏子渊遭受陆道莲一顿毒打教训,咳得撕心裂肺,什么兄长,他是一点也不留情,晏子渊不止察觉到自己骨头裂了,怕是内里脾脏已经渗血。
陆道莲灰败的俊脸,用了宝嫣脂粉宝匣的里粉掩瑕,才有像现在死人一样的脸色。
他一句“来人”,便有下属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去通知贤宁,就说屏山王得手了,请她到未央宫来。”
晏子渊一听就明白陆道莲想做什么,开始挣扎,脸上血色爆红,怒声道:“你还没玩够?还想把她引来这里戏弄?”
宝嫣为陆道莲轻轻擦去脸上的粉,看着他目无喜色,睥睨地上的晏子渊微微勾了勾唇,却不作答。
事已至此,不过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晏子渊自身难保,还想为贤宁担心?
他握住宝嫣的手,对脸上的脂粉漠不关心,反倒替宝嫣整理凌乱的衣裳,“刚才怎么样,有没有伤到你。”
宝嫣害羞地摇头,“我不想他碰我,还好你出手了。”
她向陆道莲表白心迹:“吓死我了,夫君,一想到你真的没了,我的心里都要变成灰烬了。没有你,我怎么办?”
知道他生气的宝嫣,惯会说些甜言蜜语,陆道莲心里听得有滋有味,面上却不显,一副云淡风轻,尽在掌握中的沉稳可靠的模样,手抚摸宝嫣的脸颊,嘴上应和:“刚刚哭了那么久,眼睛都红了,夫君看看,有没有哭坏?”
对于越靠越近的身影,宝嫣越发羞涩,“没,没有……”
陆道莲沉声而温柔,哄着她把脸对着自己,“让我看看,看看才知道坏没坏。”
“夫君……”
宝嫣娇吟,两张脸终于贴在一起,陆道莲俯身下来与宝嫣接吻。
地上趴着的晏子渊抬头看到的就是赏心悦目,暧昧脸红的一幕,然而与他来说却格外刺眼。
不经意留意到晏子渊杀人般的眼神后,宝嫣羞涩地推拒陆道莲:“夫君,唔……他在看。”
陆道莲斜睨了晏子渊一记余光,“你是他嫂嫂,他喜欢,就让他看,兄长是怎么和嫂嫂恩爱的。”说罢,扶着宝嫣的后颈继续加深缠绵的力道。
宝嫣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借着与陆道莲亲近的机会将满腔爱意宣泄出来,让他知道,她此刻多么沉醉其中。
而在察觉到贤宁即将到来后,陆道莲将缠着他热吻的宝嫣拉开,二人此时衣衫都有些不整,宝嫣肩头的肌肤更是露了出来。
看似薄情的唇被瞬吮得红艳艳的。
陆道莲眼神专注,盯着同样气息变得粗喘的宝嫣:“来了。”
宝嫣眸子亮晶晶的,明白了陆道莲的暗示,配合地问:“是不是像刚才那样,再来一遍?”
她有学坏的资质和潜力。
喜爱刺激,陆道莲发现了宝嫣身上的特质,不禁莞尔,纵容地点了点她的鼻头,道:“轻点哭,别伤了你的嗓子。”
晏子渊目眦欲裂瞪着这荒唐的一幕。
然而还是无法阻止事情的进行,贤宁不是单枪匹马来的,她倒也谨慎,还带了人手。
结果进来没瞧见晏子渊的人,只看到桌上狼藉,以及像开头那样,抱着死去的陆道莲幽幽哭泣的宝嫣。
她叫他夫君,悔恨难过,肝肠寸断的模样。
贤宁来到宝嫣身前,“阿渊呢?”
“夫君,不要死……呜呜呜,我舍不得你,夫君。”宝嫣轻轻地抽噎。
贤宁没有心思听她在这哀婉自责,她凑近看了眼,怀中的是不是陆道莲。
确认后呵斥宝嫣,“住嘴,哭什么?还想不想你兄长的儿女平安回来。”
宝嫣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怨愤,“长公主好歹毒的心思,用我家血脉,威胁我谋害新帝。等着,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们曾经在她跟前嚣张,就是用这种语气来趾高气扬的。
宝嫣瞬间想问问陆道莲,她学得像吗?
但在关键时刻,想起了还在做戏,只有忍住,听贤宁嘲讽她,“你背叛阿渊,早该想到会有此一日。”
她还说:“你可别给我泼脏水污蔑本宫,毒是你下的,是你害死了新帝,与我何干?快说,阿渊在哪,他去哪了?!”
贤宁带来了明日登基要穿的天子服饰,既然陆道莲死了,晏子渊须得马上换上。
离天亮只剩两个时辰,不早了,只要顺利登基,天下就还是他们的。
似拿她毫无办法,宝嫣痴愣许久,才在贤宁揪着她衣裳质问时,缓缓抬手,指向远处。
贤宁愣了下,朝着宝嫣指的方向走去。
“出来吧。”
她唤道:“阿渊,无事了,我带了人来,让他们将未央宫的宫人都控制住了。”
贤宁找了一圈,结果还是不见晏子渊的踪影,这里除了宝嫣和尸体,就只剩桌柜之物。
她走到尽头,犹如心灵福至般,在一间衣柜前停下,那一刻贤宁似是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将柜子打开,里头赫然露出晏子渊被堵着嘴,五花大绑的画面。
贤宁全然呆住:“这……”
室内骤然冲进来一批带刀侍卫,与贤宁带来的人拔刀对峙,只见中间尸体从地上起来,原本“死”去的新帝又复活了。
贤宁恍然间腿软了下,接着就看见曾经的儿媳,那怀有身孕的苏氏女被身旁高大的影子扶起来。
天下间身份最尊贵的郎君,毫不客气地在她跟前俯身,轻柔地拍去她腿上不存在的灰尘,温柔地揉着她久坐的部位,旁若无人地怜惜:“累不累?都说换个姿势,你坐在椅子上,我靠着你,他们也看不出端倪,只以为我‘死’了的。”
他眼神朝她冷漠地瞥过来,让贤宁感受到一股阴冷的寒意,到现在她哪还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这是你做的局……”
她还以为苏家这个小贱蹄子能得逞,是因为陆道莲色迷心窍,真真丢了魂了。
谁知,色迷心窍是真,丢了魂的,却是急功近利,被利欲熏心的他们。
贤宁脸色瞬间难看下去,她无法承受自己失败了的后果,从陆道莲到宝嫣,在这两人身上一一瞪过去。
越瞪越是好笑,讽刺道:“好一出戏,有的人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身份地位,连血脉亲情都不顾了,苏家,真是出了个好女郎啊。”
“薄情寡义,自私自利!”
宝嫣还未与贤宁计较她派人绑走孩子的事,结果就遭她一顿羞辱,当下还击道:“论薄情寡义,臣女哪敢与长公主相比?”
“长公主身为天子姑姑,却设计下毒,谋害新帝,还撺掇屏山王李代桃僵,谋朝篡位,令他对兄长血脉相残,说起自私自利,不顾血脉亲情,除了您,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如此狠毒的人了吧。”
陆道莲诧异地朝宝嫣瞧去,她到底不是泥人,脾性也是逐渐变化的。
好似每每看见她,她都能带给他不一样的滋味。
曾经对他的牙尖嘴利,化作武器,指向旁人,那也是极为有趣的。
陆道莲连贤宁都懒得看了,盯着羞恼气红脸的宝嫣,看她忍无可忍地发威,将贤宁同样气得神情扭曲,“你怎么敢在我面前放肆?若是以前,我一定好好掌你的嘴,当初我就说了,上京那么多贵女,何必要选一个南地来的女娘?!你这贱妇,还在闺中时就攀上了阿渊兄长,不守妇道,我若是早日发现应该将你沉入井底淹死,叫你不得超生……”
陆道莲瞬间冷眼睇向贤宁,“长公主得了失心疯了吗,还是真当朕已经死了?”
大势已去,陆道莲陡然发话,贤宁回过神,面如死灰,却还想再挣扎一下,朝她的人手下令:“还愣着做什么,杀啊,杀了他们,谁先动手,我便让谁享金银无数,加官进爵!杀!”
跟着她来的人已是叛党,垂死挣扎下,左右都无路可走,于是真的有人先动起手来。
然而就在瞬间,就被砍了脖子。
鲜血溅了满地,贤宁撕扯的话音也戛然而止,两边的眼神一时不知先该看哪一方。
只见方才还在发号施令的长公主,被帝王一只手拧断了脖子,像失去重力整个人轻飘飘地向下滑落摔倒。
临死前,还保持着愕然惊恐的神色。
仿佛难以置信,陆道莲会亲自动手要她性命,她这一生也是矜贵无比,死的却这么不值一提……
陆道莲和柜子中的瞪大双目的晏子渊对上目光,他与方才站在宝嫣身旁的时候,完全两幅面孔。
在那妇人身旁时,他像个凡人,到了他与贤宁跟前,他像个没有七情六欲的魔神,笑也不笑,眼也不眨,丝毫不为刚才的所作所为感到触动,“把屏山王押送牢狱,昭告天下,长公主贤宁,与其密谋毒害朕,朕杀之,以儆效尤。”
晏子渊被侍卫从衣柜里拽出来,同时贤宁的尸体也被拖走。
方才还人满为患的未央殿,霎时间只剩前来清扫的宫人和宝嫣、陆道莲。
宝嫣怔怔收回视线,这不是她第一次见陆道莲痛快地杀人,可是贤宁说死就死,她还是颇为震撼。
她慌张地想起来一件事,“孩子……”还没问贤宁,她把人藏在何处。
陆道莲按住她的肩安抚:“放心,你那对侄儿女被藏在贤宁私人的庄子上,已经派庆峰去营救了。”
宝嫣提起的心又渐渐放下,她依偎在陆道莲身上,道:“我怎么觉着,我好像很累,心口也不舒服?好像要昏过去了?”
她呼吸突然急促,面色发白,像是得了不治之症般,陆道莲闻言神情凝重地扳过她的脸仔细观察,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无法掩盖的担忧紧张,“怎么回事,你吃了什么东西。”
宝嫣捂着胸脯的地方,痛苦道:“没,没有呀,只喝了点酒。”
晏子渊最初进来时,逼迫宝嫣,让他死一个给他看,宝嫣为了表示自己对陆道莲的忠贞,二话不说便照做了。
当时陆道莲装死倒在地上,只听见杯碟碰撞般的动静,还有宝嫣急促吞咽的呼吸。
宝嫣难过得看着陆道莲,忽然意识过来,“我,我好像不小心,把有药的那一杯喝进去了……夫,夫君,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难受。”
她秀眉紧拧,浑身都不舒服的模样,手掐住自个儿的喉咙,在陆道莲想要将她手拨开时,突然没了呼吸,朝他怀中直直倒去。
那一刻,直叫人魂飞魄散,陆道莲脸上血色退了个干净,仿佛他也跟着走了,“阿嫣。”
他抱紧了宝嫣,指尖微颤,“别吓我,苏氏女。”他不敢信,她真出了意外。
能轻易拧断人的脖子,却迟迟不去试探心爱之人的鼻息。
宝嫣:“夫君说要代我喝药,救我侄儿侄女时,我可真伤心,夫君以为我真怕死么?殉情的诺言,我说到做到。”
蓦然冒出的声音,让陆道莲深思一清,垂眸对上宝嫣猝然睁开的双目,眼底的狡黠之意一览无余,他赫然明白她在逗他。
宝嫣得逞地问:“夫君,我演得好不好?”
她其实没喝到嘴里,都倒在了衣襟内,这么明显的事,陆道莲竟然没有察觉,显然她在他心中至关重要,才令他能蒙蔽双眼,只剩焦灼紧张。
然而下一瞬,一声吃痛的娇喊从宝嫣口中脱出。
她被陆道莲转过身,弯着腰,依靠在他臂弯中,狠狠打了几下臀,像是还不够解气,陆道莲又抓又捏地惩罚她,在宝嫣看不到的方向,俊脸布满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丝阴鸷,“苏宝嫣,信不信,你再吓唬朕,朕就将你关起来,一辈子捆在榻上。”
“别,别打了。”
宝嫣耳根一热,“我不吓唬你了,那你再唤我一声‘阿嫣’。”
他刚才那声充满情意的叫法,像喜欢惨了她,紧张又迷人,以为她真的出事了,听着心都碎了。
陆道莲目光深深地落下来。
饱含深情,侵略性满满,宝嫣心跳加快,就听陆道莲低声动人的,近乎呢喃地念出她的名,“阿嫣。”
宝嫣的侧脸贴进陆道莲的胸膛,挨在他心脏的位置上,有些话虽没明着说出来,却好像用这种方式让她懂了他未说完的话。
阿嫣,我妇。
我之爱妻。
第90章
黑夜, 留在宫中的大臣们听见动静,得知是有人谋反后,群臣慌乱片刻。
得到新帝安好的消息后, 众人又安心下来, 等待天亮后的登基大典。
陆道莲起来更衣时,宝嫣还在榻上酣睡, 为了不将她吵醒,他动作克制, 且有收敛。
并且示意候在外边的宫人, 在他走后小心照看她。
眼下都知道这位是新帝钦定的皇后, 虽然还未被正式册封, 但也离此不远了。
庆峰前来向陆道莲禀告昨夜营救的结果,苏家的玄女玄孙都被毫发无损地救出来了, 还有宫中让贤宁策反的乱党,清理了一夜,都抓住了。
问陆道莲怎么安排。
陆道莲回给庆峰一个富有深意的眼神, “杀了。”他不可能再给这些乱臣贼子留一丝机会。
庆峰毫无意外, “那牢里那位……”
成了帝王,有人再与自己生得相似, 就是一种风险,也是忌讳。
要想一劳永逸, 最好的法子就是彻底铲除。
陆道莲面无表情, 不为做出的决定留一丝余地, “都处置了。”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晏子渊应当明白这个道理才对。
他们生来王不见王, 各自被人抚养,要说兄弟之情, 那是真的还不及身边跟随的亲信。
亲信还会义无反顾为自己卖命,他们彼此只会刀刃相向。
登基大典上,陆道莲迎着百官敬仰的目光,缓缓登台,他立在最高处,俯视膜拜他的所有人,五官神俊,表情漠然,宛若一尊威严的玉雕,当真不似凡人,“朕有诏曰:朕为天子,钦承宝命,闻圣君者必立后……”
“咨尔汉家贵女,苏氏宝嫣,诞钟粹美,含章秀出,德配朕身……特册封为中宫皇后,与朕同治天下,勤政爱民,持家有方……”
未央宫里,宝嫣侧躺着,闭着眼,小脸娇艳绯红。
念完诏书的总管,连话音都是轻的,“没醒就没醒吧,都是些虚礼,就是圣上亲自前来,也不会舍得将皇后娘娘吵醒的。来人,把诏书送到娘娘榻边,动作轻些,我也要去交差了。”
林氏带上儿女进宫觐见,来报平安了。
她私自携带毒药入宫,其实也称得上犯了死罪的,可是她沾了夫妹的光,死罪可免,活罪也稍稍减轻了些。
报完平安,她就得回去罚跪思过去了。林氏自个儿没什么意见,她心地不坏,儿女得救,苏家没被诛九族,连累夫婿,她已经很满意了。
她自己跟宝嫣说:“我知道新帝并非良善之辈,他这次登基,处置了不知多少背地里反对他的人。”
“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阿翁就不止是罚我思过了,我自己性命怕是都难保。阿嫣,还要多谢你,檀郎和念念能平安回来也有你的功劳。”
宝嫣:“我是他们的姑姑,岂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出事,都是我应该做的。”
林氏:“那他怪你没有?”
新帝心思悱恻,令人捉摸不透,再说帝王就不是常人能招架得住的,林氏就怕因为这件事,让宝嫣与那位贵人生了隔阂。
宝嫣含羞低头:“他哪里怪我,他说这辈子天塌下来,都会为我护着。”
一旁的桌上摆放的诏书,谁能想到年前一个曾和离了的妇人,会是今日被偏爱被册封的皇后。
林氏看了一眼,欣慰道:“那就好,若是因为我,叫你失宠,坏了这门姻缘,阿嫂我当真万死不辞。”
“你与他也算是终成眷属吧,回去后,我会在思过期间替你们绣一副贺喜图,保佑你和圣上福泽绵长,永世安康。”
宝嫣明白对于陆道莲,林氏还是敬畏有加的,她笑了笑:“好啊,那就劳烦嫂嫂了。”
应下这句话,就当是代陆道莲谅解她了,叫她不要一直心有不安。天子没有震怒处置她,就代表不与她计较了。
林氏带孩子陪宝嫣坐了会才走,鲜汤吃食填饱了肚子,宝嫣追问陆道莲的下落:“圣上什么时候回来呀?帮我告诉他,未央宫即使再大,也快装不下我对他的思念了。”
陆道莲召见了新来的负责皇后身边事物的署官,大长秋。
宫人来报,把宝嫣的话一字一句重复给陆道莲听时,下面的人都看见神色冷淡的新帝,眸若点漆,眼神是难得一见的温柔。
陆道莲:“交代尔等的事,好好办,朕不喜欢看人出什么差错。”
他一发话,又恢复成不怒而威的帝王的样子,刚才昙花一现的柔情显然并不是呈给他们看的。
诏书中,圣上册封中宫皇后,赐居桂宫凤仪殿。而因为凤仪殿是曾经王皇后住过的,那是最大也是最华贵的殿宇了,配得上新后的身份。
奈何新帝不满意,于是才把皇后署官,以及将作大匠的官员都叫了过来,只有一个目的,翻修亦或改造凤仪殿,等修好了再请皇后移居桂宫居住。
在此之前,皇后都将在未央宫里留宿。
出了即将改头换面的殿宇,庆峰陪同在陆道莲身边,偶尔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陆道莲余光捕捉到他的不安分,就像从前一样,淡淡道:“说吧,什么事。”
庆峰:“师叔。”
“嗯?”
见陆道莲没变,还应了,粗莽的武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大局已定,我是不是该回昭玄寺了。”
师叔做了帝王,今后多的是人替他杀伐掌刑,庆峰跟随他多年都习惯了,却没忘记自己是昭玄寺武僧的身份。
如今,他该从哪儿来回哪去了吧。
谁知,陆道莲冷冷看他一眼,“跑什么,朕没给你加官进爵吗?”
庆峰委屈,他这辈子就是被普诗弥从爹娘手里买走给陆道莲做玩伴的,说好听些,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我帮师叔做事,从来不是为了那些身外之物……”
陆道莲:“大长秋那个署官位置,本该是打算让那个叫小观的婢女坐的。秩俸可是有两千石,等原来的人出了错,就能把她换上去了。”
二人四目相对。
庆峰黑脸醺红,师叔干吗拿她来要挟自己留下。
陆道莲凉凉道:“你不在乎身外之物,等那婢女做了官,有了秩俸,你回昭玄寺,一个武僧,一无所有,看谁记得你。”
庆峰慌忙否认:“她,她不是那样的……”
陆道莲冷哼,他才不管是怎样的,充耳不闻地往帝王寝宫走。
在即将到达目的地时,正巧殿门口,有人从里头出来,视线交织,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宝嫣像那柔枝嫩条,霞裙月帔地立在原地,我见犹怜的眉眼朱唇,在陆道莲的目光中羞涩微翘。
她怀着他的子嗣,扶着门框,“夫君,你回来了。”
帝王家,身为皇后,应当以“陛下”为称呼,她怎么还夫君夫君的叫呢。
身体比意识更诚实的陆道莲上前,神色正经,看不出步履匆匆,实际上当苏氏女一出现,除她以外的事物皆看不见了。
忽然,宝嫣轻呼:“夫君,孩儿踢我。”
一世英名,冷峻神威的郎君当下俯身,贴脸,听完肚子里的动静抬头,“别怕。夫人,等他出世,我再帮你教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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