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覆诘道之刑。
六字一出,不止在场众人,满策府之内,所有活着的人都感到不寒而栗。
周天南心头一紧,倾覆诘道之刑,本用于三曹对案之时。
行刑者需以道元气作鞭,针对人之本心,叛“心有不诚、有所隐瞒者”之罪,一罪一鞭,重罪者,甚至会被抽断大道。
一般用于处置穷凶极恶不肯伏罪之人。
而左谏言竟要以此诘问一府之人?
周天南心中冰冷。
何为有罪?
以左谏言之意,见之不救是罪,不如说知道却不作为,是一种罪。
他偏头望向殷云泽,视线一转,正要望向夏琅月,忽地扫到掀起地皮中掩藏的丑陋无形的肉块。
反应了两秒,周天南深深吸了口气。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左谏言这是早早就开始不当人了。
他感觉这次可能真的要完。
“夏琅月,”因心中冰凉一片,他语气反而带着贤者般的淡然,“若你还能活着回去,管管夏家吧。”
“你爹,是真的不适合当家主。”
说完,周天南便移开视线。
夏琅月瞪着人还未进行反驳,左谏言的声音响起,虽缥缈,但如有落在实处:
“今日,左某以身融道,执道为鞭,是否有罪,就让我的道来判吧……”
当下,天上浮现左谏言的虚影,却是手执一条长鞭,居高临下审视着众人。
而后这道虚影化为无数分身,降于每座囚笼之前。
“诛心问,第一问。”
声音泠然,小小的左谏言开口:“君之道,为何?”
……
一瞬的安静,似乎没想到问题会这样简单,众人争先恐后的声音响起:
“怒道!”
“哀!”
“我修喜道!”
周天南等人也如实作答,无数个小小的左谏言同时颔首,示意无误,众人无事发生,心中一松,准备迎来第二问。
但就在此时,另一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出现:
“殷君,知而不答,该罚。”
仰头一看,这才发现唯独殷照雪身前站着一个与原状无所区别的左谏言。
话音落下,长鞭甩出,细长的鞭尾在空中刮出一道白芒,擦响了风声,却在落下之际,被人接在手中。
左谏言的虚影拽了拽长鞭,不动分毫。
他微微张口:“殷君……”
这可是能抽动大道的一鞭,不痛吗?
自然是痛的。
“你比我想象中更加贪婪。”殷照雪心中无声窜起阴郁,眸色浓黑好似深潭,“不过就当还你当年的情,我陪你玩一场。”
他松开手,下巴微扬:“继续。”
“既如此,”左谏言虚影缓缓扬起一个笑:“第二问,是谁伤了殷云流?”
闻言,地上的殷云泽倏地抬头,瞳孔死死锁定上空的殷照雪。
什么意思?他双手攥得发白。
他爹重伤不是殷照雪所为吗,为何左谏言还会有此一问?
心下生出这份念头,果然,周遭紧接着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殷照雪微不可查地拧了一下眉:“你是在羞辱我?”
“看来殷君不愿回答,”左谏言再次执起长鞭,重复道,“知而不答,该罚。”
长鞭落下,这一次,殷照雪没再伸手去接。
“啪”一声响,这一鞭结结实实抽到了实处,在他的颈侧落下一道血淋淋的鞭痕。
四下安静无声,殷照雪幽冷道:“还盯着我看?”
这下所有人都回过了神,连带着无数个小小的左谏言也回过了神,立即开始接下来问话:
“第二问……”
然而这一问却不再相同,也不再那么简单。
一道道长鞭挥下,卷起大同小异的嚎叫,仅听声音便能知其有多痛苦。
江渔缩在地洞的囚笼里,一时有些害怕。
殷照雪施加在她身上的结界依旧安然无恙,只是她眼睁睁看着他毫无抵挡地受了一鞭,对于这个结界能否承担起应有的保护作用深表怀疑。
然而小小的左谏言还在等她回答。
“……”
又望了眼在地洞内显得闪闪发光的金色囚笼,江渔深吸口气,终于道:“……我不是修道者,不会被抽吧?”
说完,她迅速摸出归元伞,紧张地等待对方的反应。
不能抽吧?
七阶的殷照雪都被抽得皮开肉绽,抽她一鞭还不得直接去世?
而左谏言能狠到直接捅自己一刀,江渔也不好判断他会不会抽她。
这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快到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只看到殷照雪冲了出去,同时左谏言与龙含宁发生争执,她仔细听完,才在心中想明白今日的前因后果,龙含宁就被杀了。
随后困人的囚笼与审判就来了。
诛心问。
江渔从名字就能琢磨出这不是什么善茬,很符合左谏言已经堕道的身份。
可她一想到渔村那些被她解剖过的尸体,心中就开始发慌。
何为有罪?很难界定。
左谏言不会直接判她亵渎尸体吧!
江渔忐忑地等待着,等着等着,小小左谏言的虚影竟开始消散!
还没来得及高兴,面前又渐渐拉长出现另一道虚影,江渔眼神呆滞——
是殷照雪身前同款的左谏言!
她下意识就往殷照雪的方向瞟,接着心惊胆战地看着他又接下一鞭!
江渔:!!
又问了什么!这人不会又没答吧!
左谏言将她的惊惶收入眼底,脸上渐渐有了笑意,道:“殷君的夫人,还未请教你的名字?”
江渔被这句夫人惊住了,视线落在左谏言虚影明显带笑的脸上,试探道:“这也算作一问吗?”
“……左督察。”她礼貌地补上称呼。
虽然殷照雪不止一次在这方面纠正让她直呼其名。
可左谏言本身,并没有给她太大的危险之感,就连攥在手心的双面骰对他的出现都没有半点反应。
或许也因为他曾经确实是一位好督察,抛去如今的身在其中,江渔主观上认为左谏言这种为无辜之人复仇的举动并没有错。
而周天南所说的听候审判,当屁就行。
所以江渔觉得,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算,”左谏言温和道,“不必担心,殷君不会死。”
江渔看向左谏言的眼神带着犹豫。
你一个用鞭子抽他的人,居然还反倒来安慰我?
不过她确实被安慰到了,结合着先前殷照雪与他之间的两次反转来看,或许这也是装出来的呢?
于是她道:“我叫江渔。”
一问罢,江渔明显感觉困住她的金色笼子黯淡了一些。
左谏言没有说假话!这真的就能算作一问!
江渔心中有种不真实感,前一秒还见着殷照雪被鞭子抽,后一秒那个抽他的人就对她这么宽容,会不会有假?
疑问升起的下一秒便被她否定。
他为刀俎,她为鱼肉,她身上有什么值得左谏言去骗的?
这样一想,半悬的心总算找到了归处,轻轻落了下来。
左谏言一手放在下巴出轻轻敲击,另一只手托住手肘,很标准的思考姿势,盯着江渔皱眉沉吟,而后道,“为何江姑娘觉得自己不是修道者?”
这话说得巧妙,使得江渔的心下一秒就怦怦跳了起来。
她瞬间觉得整个身体都飘飘然起来:“难道我是?”
闻言,左谏言以一种微妙的神情看着她,江渔觉得他好像在说“你不要拿我当傻子”。
半晌,他又看了落于囚笼之外的行水兽一眼,这才道:“得此行水兽傍身,姑娘与元氏必定关系匪浅。”
“所以,莫要骗我说没有经历过河神祭之话……”
河神祭?
江渔皱了皱眉,脑中下意识闪过某些陋俗。
左谏言从她表情里读出一丝疑惑,想说的话卡了壳,迟疑道:“未曾?”
江渔忙不迭地点头。
河神祭是什么东西,她真的听都没听说过。
她觉得好像从这位督察使这里看到一丝修道的希望。
左谏言也有些疑惑了:“那江姑娘可在别处曾进行过启蒙?”
江渔知道这就是大道异闻录中记载的“启蒙开启修道之路”的意思,又摇了摇头。
她也没有经历过任何启蒙,睁开眼就在渔村了。
左谏言的眉头登时皱了起来,江渔见他如此为自己感到困惑,心头害怕被鞭子抽打的恐惧登时褪了大半。
左谏言脸上出现纠结的神色,是自然诞生的修道者?
他想了很久,才道:“或许,是认知不够。”
“认知?”江渔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在做督察使以前,左谏言便游历五州,任职督察使后,更是加大了游历的范围,深入了解五州民情。
期间,他遇到过少时的殷照雪,也遇到过许多跟他那时一般年纪,却比他可爱上数百倍的孩子。
此时的江渔一下子就将他带回了那段教书育人的时光。
或许有好为人师的嫌疑,但江渔在修道一事上的懵懂,却让左谏言生出引导之心。
“很多时候,人都会被自己蒙住眼睛。”
“这是一种局限的认知,修道者,不该有这样的认知。”左谏言笑着道,“不过我刚好有一法,不知你愿不愿尝试?”
江渔的第一反应是惊喜,几秒后,她觉得自己应该对这种意外的收获保持警惕,于是认真打量起左谏言,深思熟虑后,问道:“左督察,你现在是什么状态?”
左谏言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几分熟悉的神态。
他没说,其实初次见面时,她对殷照雪的警惕又小心的维护,像极了琴辞。
而他,却将她弄丢了。
“我没有死,”他道,“只是以身融道,不是灵魂寂灭。”
“所以你不用担心。”左谏言温和一笑,虚影随之散发出慈祥的光彩。
原本确定完情况想掏双面骰的江渔:“……”
对不起,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江渔正欲点头应下,这时,一道凄惨的嚎叫响起:
“不要!我的大道——”
“砰!”
仿佛大桥断裂的声音,江渔听到一声沉重的闷响,而后又听到熟悉的嗓音:
“第九问……”
这就是断道。
她心中豁然生出一种莫大的撕裂感。
这个前一秒还与她交流满怀和善之人,同时也在毫不留情地审判他人。
左谏言也注意到她在听着那方响动,于是虚影偏头往外望了望。
地洞内囚笼的金光没有将他的虚影衬得虚幻,但当他看向地洞外时,那洞口熹微薄明,甚至透着冰凉的光落穿过了他的脸。
那一刻,江渔没能看清他的神情。
他轻而浅地叹了声气,微不可查,说:“死了一个。”
浓厚的哀伤从他身上涌来。
为何要为悲伤?
江渔很想问一句左谏言:分明是你审判的他们,是源于你修哀道的缘故吗?
可她的心情如知道夏琅月修哀道之时一样,不知该说什么。
人本身就是个复杂的课题,喜怒,哀惧,爱恶,甚至欲望,谁没有?谁缺?
修道者的大道到底是如何划分的?
江渔百思不得其解。
左谏言转过头,这时脸上的笑已经很淡,道:“要试试吗?”
江渔咬牙,而后点头:“试!”
不就是大道吗,她不信她找不着了!
“很好。”左谏言眼中浮现满意之色,颔首道,“那便重新再来。”
江渔心头一咯噔,什么重新再来?
然而眼前的左谏言虚影已经散去,小小的左谏言重新出现,一鞭挥向囚笼,而后囚笼金光大亮。
江渔:!!
重新再来的意思是这个吗!?
她不试了行不行!
“诛心问,是问你的内心。”
“认知不明,便是心不明,江姑娘,请听第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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