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洞昏暗阴凉,江渔只对殷照雪腰腹处的旧伤稍作处理,还没接着下一步,对方就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四周回荡着丁开咋咋呼呼放狠话的叫喊。
殷照雪眼睛半阖不阖,眼中先前的杀意还未褪尽,又在此刻复燃。
江渔心中暗道“不好”,急急拉住他的手,打岔道:“你还要去?”
殷照雪睨她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别去了吧。”江渔软下语气,决定用事实说话,“你的伤撑不了太久,现在出去也只是给人送靶子。”
殷照雪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眸光微动,像在思考着什么。
江渔觉得有戏,继续再接再厉道:“而且,左谏言很可能已经堕道,他若是不管不顾要杀你,要与你同归于尽,你怎么办?”
岂料此话一出,殷照雪奇怪道:“他早早便堕了道,又不是在今日。”
江渔:“?”
他看着她,纵使在稍显昏暗的地洞里,那双眸子也黑的通透。
“我一早就告诉你他是个疯子。”他道,“他不敢对我动手,不然,没人会帮他杀掉龙含宁。”
江渔脑子快转不过来了,极速消化着一切,道:“他不是和龙含宁一起的?”
“当然是装的,”殷照雪眼里浮现了淡淡的嫌弃,“一道表象就能将你骗了去。”
在他和龙含宁间选一个靠谱的合作对象,用脚想都知道要选他。
话落,轻飘飘踏离洞口而去。
江渔甚至来不及捕捉他的背影。
而后那道身影折返,当头一道结界就束了下来,将她完全笼罩。
“不想死就待在这里别动。”
殷照雪这才真的走远。
江渔抬手试探性敲敲结界,半透明屏障直接吞没她的手指,然后挤橡皮似的将手指挤出来。
江渔:“……”
你给过我动的机会吗?
*
丁开扮演着殷照雪四处逃窜,本以为很快就会被二人追上,谁知仍让他上蹿下跳了许久。
他大起胆子,再次向后挥斩出一道,拔腿就跑。
“殷照雪——”
龙含宁全神贯注地追杀,这下正脸接了一刀,虽没造成多少伤害,但侮辱性极强。
龙含宁心中怒极,对方跑得比兔子还快,完全不似先前跟她正面拼杀。
这也让她更为笃定对方已是强弓末弩。
“左使——”
她回头欲要求援,只见左谏言就站在离她两步远的距离,一派气定神闲——完全不似她追人的狼狈!
龙含宁心底顿时生出莫大的危机感,调动道元气欲要远离,却被眼前之人擒住双臂。
她挣了挣,却难以挣脱,回头“殷照雪”已经趁机跑远。
“你在做什么?”龙含宁脸色铁青,“左谏言,别忘了你肩负的责任!”
左谏言笑了起来,那张沉毅如钟,稳如朔木的脸出现枯木逢春般的洒脱之意。
他这一生,未曾有过这般洒脱的时刻。
龙含宁看得一时怔愣,左谏言缓缓收起了笑。
莫说旁人未见,连他自己也未曾想过还会有这样的一天。
“责任?”他默默轻声低语,“我就是坚守太多责任,才会失去她。”
他看着龙含宁。
用来遮掩的帷帽已在打斗中碎裂,露出那张极其年轻的动人面庞。
在他眼中,却是无端的丑恶。
“你我都是督察使,”左谏言轻叹:“三年前,你诱我来此寻见故人。今日,我只问你一句。”
龙含宁瞳孔微缩。
左谏言道:“琴辞姑娘身死一事,是否与你有关?”
“无关。”龙含宁冷下脸,“我与她素不相识,怎会与我有关。”
她厉言道:“左使,快将我松开,耽误了时间,如何杀得了魔头!”
“竟是无关。”
左谏言擒着她的手一点一点用力。
“好一个无关——”
左谏言大笑,复而怒极,看着在场众人道:“好一个无关!”
“我受伤复任前,你龙含宁替我巡查中州两年,敢说不知此事!”
“殷家统管中州,你殷云泽敢说不知此事!”
“数千人遭买卖控制折磨致死,你们敢说不知此事!”
一字一句,戳人肺腑。
五家之人,隐宗之人,无名剑宗乃至无相阁之人,都是迁怒对象。
七阶强者的威慑倏然爆发,压得他们跪趴在地,不得动弹分毫。
唯有怨鬼不受束缚。
殷云泽只能看着不远处的女人被怨鬼包围。
而后,女人尖厉刺耳的痛呼响起——
“救命!放过我!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好痛!我的眼睛!”
“龙使!龙使救救我!龙使!”
龙含宁不应声,殷云泽也无言,在场之人都不敢说话,威压愈发摄人。
似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怒火。
这无疑宣告着修道者的失控,宣告着左谏言心底的狂躁暗流彻底脱离囚困,宣泄而出。
白发赤眸的女子竭尽全力地在地上一滚。
前方,一只新生怨鬼正晃晃悠悠朝她走来。
云祯眼中漫上些许灰暗,难道她就要这样死于妖鬼之手了?
可偏偏为何会撞上现在?为何偏偏是她?
怨鬼越来越近,正当她绝望之际,血色刀芒乍现。
一柄长刀直接从后贯穿了龙含宁的胸膛。
左谏言陡然一滞,骇人的压迫感逐渐退去。
云祯连忙从地上爬起,望了望浮空而立的那道身影,心头闪过些许炙热,而后抽刀狠狠刺向怨鬼。
龙含宁抓住刺穿她的刀尖,一口鲜血骤然喷出:“殷……照雪。”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么殷照雪已经死了千万次。
可惜不能。
怨怼的声音飘进耳中,殷照雪神色自若地抽出逐血,潺动的红从刀刃抽出一瞬喷涌而出,溅起翩然血花,漂亮至极。
龙含宁轰然坠落。
逐血被殷照雪提在手中,方饮过鲜血,雪白的刀刃此时更是亮得惊人。
长刀裹挟化不开的煞气,随着主人前进的步伐愈发张扬。
“愚蠢,”他走到左谏言身前,刚好抬手就能割喉的距离,冷漠道,“到了这地步居然还在留情面。”
“殷君错了,”左谏言叹一口气,垂眸向下一扫,淡漠道,“只是等人来齐,方能一网打尽。”
底下,刚刚踏入府城的周天南等人脚步一顿,夏琅月等人更是噤若寒蝉。
感受着身上停留的那道视线,周天南满脸凝重地抬起头。
果然,左谏言正在看着他。
周天南浮空而立,微微低于二人,隔空道:“周家周天南,代行无相阁之权。”
“左谏言,你可愿收手,听候审判?”
他原不想开口,无奈对方主动望向他,众目睽睽,只有一问。
五家共治五州三十六府,无相阁代天监察,监察使上,更有五位监天使。
监天使选于五家之内,于上任之日起便当众立下大道誓约,不得有半分替家族徇私舞弊之心。
五家之中,获得监天使亲授“代行无相阁之权”的仅有两位。
碰巧两位都在此处,更碰巧的是授予此权力的监天使是同一位。
殷照雪瞥向周天南,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想了半天,他轻轻眯起眼睛,这人……是不是想撬他墙脚来着?
“原来是你。”左谏言道,“思归大师的侄子,数年未见,都这么大了。”
“若不是你身上有思归大师留下的烙印气息,我还没注意到。”
顿了顿,他扫向全场:“现在,我等的人终于都到齐了。”
“夏家、周家、沈家、殷家、钟家……”左谏言一个个点过,每点到一方势力,一方的空气就跟着凝滞。
周天南神色骤然冷了下来,还未开口,便听殷照雪嗤笑一声:“不必拖延时间。”
他挥了下手,府城地皮忽地往下凹陷,露出破碎的内里。
一簇簇盘根错节宛若树木根须的金色触须露出全貌,以左谏言为中心,如一张蛛丝织就的大网,将整个满策府都囊括了进去。
众人都惊疑不定地退后几步,仔细探查着脚下之物到底是什么。
殷照雪皱皱眉:“我以为你藏着什么手段,就这个?”
从踏入满策府之时他便感知到府城之内或许藏着某样东西,本想私下去探查一番,却因左谏言主动找来打断了计划。
他没想到让左谏言遮遮掩掩藏了半天的东西就是这个。
现下直接面对,他也只是感受到了属于左谏言的道元气,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更别说什么杀伤力。
嘲讽的语气,再加上不屑的神情,若是换个人或许还会被殷照雪气到。
但左谏言不同。
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与殷照雪其实有过那么一段亦师亦友的关系,那段关系历时已远,远在殷照雪成为人人惧怕的魔头之前。
那时欲渊尚存,他游历五州,曾于乾州见到一位少年,他与妖鬼终日厮杀,满身鲜血与伤痛,却活得不知所然,宛若飘荡人间的游魂。
那是彼时的殷照雪。
他曾问他:“为什么要没日没夜地跟妖鬼厮杀?”
桀骜的少年只看他一眼:“我想要体会真正的活。”
那时的左谏言一笑而过。
什么真正的活,分明还活在人间。
可,这人间还是真正的人间吗?
他坚守心中的道义,守卫中州数十年,灭杀妖鬼无数,挽救生命无数。
后又与妖君决战,重伤垂死,在满策府外被一女子救下。
红颜似水温柔乡,他承认有过心动,却仍为了坚守心中道义抛却情爱。
可所谓的道义全是一场笑话。
他信任的同僚,守护的生命,全都拿他当一场笑话。
琴辞被折磨致死时,被剥皮拆骨时,他在哪里?
他曾无数次质问自己,你守护的一切值得吗?你坚守道义是真正的道义吗?
事实给了他答案。
一切坚守都不值得。
他站在前线,腹背受到重重的一击,痛不堪言。
他堕道了,背离往日的一切,心中却愈发哀伤。
往日他哀民生之痛苦,哀世道之艰难,终日践行则守,所以哀道大成。
而今他只哀叹这个人世间。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听到的都是琴辞的哭声。
这不是真正的人间,这个人间遍地罪恶。
左谏言潸然泪下:“殷君,我也想要真正的活。”
他上前一步,抬起殷照雪的刀,用力捅进心口处。
殷红的血溅到殷照雪手背上,他的表情无波无澜。
左谏言后退一步,倏地卸力坠入空中。
一滴滴血自他心口流下融入地底的金色脉络之中。
左谏言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金色的囚笼。
殷照雪缓缓皱眉,握紧将他困住的囚笼。
左谏言的声音响起:
“世人皆有罪,见之不救,便是一种罪。”
“此为我的道元密学,诛心问。”
“有罪者,受倾覆诘道之刑——”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