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始夏缓缓挪步到广场西南侧的亭子里,长裙裙角掩到脚踝处,她皱着眉掀开看了看。
所幸只是轻微的红肿,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她想着先休息一会儿就去旁边药店买点红花油。
她也从没想过一天之内可以遇到傅星桥两次,也不知道刚才在图书馆门前,他有没有认出自己。
准确来说是有没有认出自己就是今天下午借给他伞的人。
旁边来了对情侣,两人谈情的声音甜腻,女孩说着说着就靠上了男孩的肩膀。
温始夏手攥着裙子,从未觉得自己如此不合时宜过,她艰难地从长凳上站起来,半蹦着穿过小马路。
安大校内的药店在食堂二楼伸出去的露台上,当时倪思蓓熬夜赶论文,眼睛细菌感染得了麦粒肿,她曾来这里给她买过药。
温始夏站在一楼楼口处,望着高高的阶梯发了愁,后知后觉自己有些矫情——
刚才该让思蓓等等自己的。
她叹了口气,伸手扶住铝制的栏杆,正要往上挪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叫她:
“小妹妹。”
温始夏闻声一回头,看到唤她的是刚才图书馆门口和傅星桥在一起的那个学姐。
她有些不好意思,朝对面的人礼貌性点了点头。
那位学姐好像是来买夜宵的,手上正提着一袋鸡排。
她向前走了两步,看了下温始夏的脚踝,问:“你脚伤了?”
温始夏惊讶于她的细心与敏感,轻微顿首,回:“我打电话让室友来一下。”
她这是一句谎话,主要是她不太愿意麻烦一个陌生人,更何况这人还有可能和傅星桥是情侣。
这时,从暗处走来一个身影,是傅星桥的声音。
——“师姐,那个模型报告我给你发过去了,明天我有事得请个假,会参加不了了,麻烦你给老曹说...”
温始夏的心脏忽然钝痛,她随学姐一起偏头,去看来人。
傅星桥话音戛然而止,他食指上转着串钥匙,看到她们俩在一起后抬了抬眉。
旁边的学姐嗤笑一声,揶揄他:“你一本科生成天比我还忙,下次叫‘关颜’,别叫师姐,能得你。”
温始夏听他们两个一应一和,脚踝又痛根本走不开,顿感无地自容,自感多余。
傅星桥没再回关颜,他看向温始夏,问:“你怎么和她在一起?”
也不知道在问谁。
那一瞬间,温始夏的头发被夜风拂起,在头顶廊灯的映照下像是极地的光晕。
她确信,这是第一次傅星桥朝向自己说话。
关颜抢白:“小妹妹脚伤了,想上楼去买点药来着。”
温始夏看到傅星桥拧了下眉,未及她反应过来,怀里就被扔进一串车钥匙,人撂了句“等着”就上楼了。
她咬了下唇内的软肉,看着傅星桥上楼梯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
关颜哼笑一声,抬手指傅星桥,“少见他有这么殷勤的时候,平时指使他去跑腿提个奶茶都支不动。”
所以他今天为什么对自己殷勤?
平时提谁的奶茶呢?是大家开组会时候点的,还是...?
温始夏想。
这种病态的自我反省而产生的痛苦几乎会发生在她每次遇到傅星桥之后,她控制不住自己这样反常的怀疑。
与其说这是对他的猜测,更不如说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
暗恋就是这样的。
傅星桥很快就下来,他边往下走边垂头看着药盒上的信息,“冰袋买了三个,会用吗?”
温始夏木木的,手里还紧紧握着车钥匙。
傅星桥抬头看了她一眼,好似叹了口气,“把里面干燥剂捏碎就行,还有膏药贴,这个会吧?”
“会的。”温始夏重重点了下头。
傅星桥背对着小马路上的路灯,把温始夏整个人都罩住了,却拿捏好了分寸,离她不远不近。
他把这些一并递给对面的人,提醒道:“注意静养。”
*
那天是傅星桥送她回宿舍的,温始夏躺在床上的时候脸上的热仍没能褪下去。
所以关颜不是他女朋友,只是一个关系很好的师姐。
想通了这件事情的温始夏却依然有些失落,脑海中浮现的是他刚才送她回来时的样子——
夜晚校道上没什么车,傅星桥开着近光灯,一帧帧的光影打在他侧脸上,像是可望不可即的圣地。
她局促地坐在后座,关颜坐在她旁边。
温始夏说不上话,车厢里过分安静,她只敢偏头去看窗外的景,盯着路边晚夏的风。
车载音响自动连上蓝牙,他似乎是觉得有点闷,随意一摁,点开一首歌。
在戛然响起的音符流淌中,她恍然发现这首歌是自己中午去崇文楼时听的那首。
——其实她在驾驶座的人抬手要放音乐的时候,就下意识打开了手机的听歌识曲。
第二天没早八,褚楚前天晚上回来晚,还蒙着被子睡懒觉。
温始夏醒得早,她下床后坐在椅子上贴了冷敷贴后去柜子上拿了自己的洗漱用品,慢慢移去了盥洗室。
她全程轻手轻脚,生怕吵到舍友。
温始夏眯着眼睛刷牙的时候江沐语进来了,她扭身轻轻拉上阳台的推拉门,一上来就弯腰瞧温始夏略肿的脚踝,还要上手摸。
“你干嘛啊?”温始夏痒,红着脸往后挪了挪。
倪思蓓站起身眯着眼说:“差点忘了这茬,昨晚不好意思啊。”
温始夏摇了摇头。
*
周末,秋日光景敞亮,风带起残丝败叶。
温始夏前一晚睡前接到温鹤鸣的电话,说今天要带她回家里过周末。
她一大清早就收拾好东西,在校门口站着等爷爷。
温鹤鸣年事已高,却也坚持亲自来学校接孙女。
温始夏上车后,他握着她的手,慈祥地说:“这两周在学校怎么样啊?“
她点了点头:“挺好的。“
温鹤鸣拍拍温始夏的手掌,给她指了指车窗外:市井长巷里,一位老爷爷正骑自行车载着小孙女,车篮子里放着蔬菜。
“瞧那小丫头像不像你?”
温始夏很是乖巧,笑着说:“您可没有骑自行车载过我。“
“这是在怪爷爷喽?”
“我才不敢。”
温鹤鸣被逗乐,“呵呵”笑了两声,接着问:“你们宿舍一共几个人?”
“四个人,不过有个同学自开学就一直住在校外。”
老爷子闻言,腰板都直了点,声音浑厚:“那是可以去学校外面住吗?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这附近小区还挺多的,要不...”
“爷爷,我在宿舍住得挺好的,思蓓也和我在一起呢。”
温鹤鸣看她心意坚决也就不再说什么,顿了会儿才说:“那也行,多交些朋友也是好事情,过几天回学校也给舍友带点家里的东西。不过倘若有什么不称心的,就来给爷爷哭,爷爷保准把你哄好喽。“
温始夏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国庆限定的□□,弯了弯眼睛。
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六点,奶奶坐在收音机旁边,看到他们从院子里进来,扬声问一句:“夏夏回来咯?”
“回来啦。”
“那快去洗手,饭都做好啦,就等你们爷俩儿呢。“
家里陈姨已经做好了饭菜,都是些家常菜,里面有温始夏喜欢吃的虾滑藕夹和珍珠糯米丸子。
她食欲大动,却仍知礼数,等着爷爷奶奶先动筷。
吃到一半的时候,大门开了,温辛余拿着包走进来,右手臂还夹着文件,“爸妈我来了。”
温始夏心一紧,全身都绷起来,人变得局促,那句“姑姑”哽在喉咙口,却怎么也叫不出来。
太久不见了。
温辛余刚进入餐厅,看到温始夏也在,眉梢一抬,略有些诧异,却没说什么。
奶奶谈芝抚了抚温始夏放下筷子的手,对温辛余说:”坐下吃饭吧。”
“行,我去换个衣服。”温辛余应着声说,上楼的时候在拐角处扶着栏杆问了句:“夏夏今年大二了吧?”
正紧紧攥着勺子的温始夏抬起头,目光穿过博古架,回了句“嗯”。
温辛余不置可否,轻轻点了个头。
她张扬的发尾在光里打着卷儿,年过四十的人风韵犹存。
温始夏不回这边好久了,那顿饭后半段温辛余下来后,她几乎味同嚼蜡。
爷爷奶奶看她食欲不振,让她吃完早早上楼休息。
温始夏推开房间门,刚用手机连上房间里的小音箱,放了一首歌,就听到一阵敲门声。
陈姨进来给她换了房间里的花,透明玻璃的花瓶里插上新采的淡粉的月季,温始夏微笑着说了声“谢谢”。
待她离开后,温始夏挪着步子,去看了看书架上的那些书。
她的目光扫过旧版的《给樱桃以性别》、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灰白书脊的《不安之书》以及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和《小路分叉的花园》,最后落在一本从来不会有人主动去翻看的《小王子》上。
可能不会有人知道,那里面第七十六与七十七页之间,夹着一封情书。
那是一封无主情书,是站在十八岁山巅的温始夏,诚诚恳恳、一笔一划表达出的爱意。
太阳将要落山,黄昏余晖灿烂。
时光本来就该朝生暮死,在长夜将至之前,我们是该看一场红彤彤的、从天这边烧到那边的晚霞。
那首歌怎么唱的——
“烟火最后也会退烧,最缤纷的花园游乐过,但求动心。”
*
第二天早上温始夏吃完早饭,在院子里陪奶奶种花。
草丛里长出一些矮牵牛,她们种下的是漂亮的洋桔梗。
天气很好,爷爷躺在藤椅上,他苍远的目光抚过远处南山的轮廓,手里执着本旧书。
电话铃声响起,刹那间刺破了这满院的寂静。
温始夏忙擦了擦手,看了爷爷奶奶,然后走到院子的墙角处,低头接了起来。
她看了眼来电联系人,手指贴在墙上,直到指尖被水泥磨砂的质感搓得有点红,这才划开。
“予柔姐。”
“过阵子我回国,想来找你一趟,你有时间把课表发我一份。”对面的人说。
温始夏呼吸沉缓,良久才开口:“行。”
温始夏挂掉电话后,踩了踩墙角的软泥。
昨晚下了一会儿小雨,此时新长出的杂草上还沾着雨水。
“夏夏,快过来帮奶奶拿一下铲子咯。”奶奶在后面叫道。
温始夏把手机握在手里,转头正要应声呢,就看到爷爷从椅子上站起来,转了个身子把手里的书放下,挪着步子去石桌上取小铲子,嘴里还说着:“丫头打电话呢,我给你取。”
奶奶笑了笑,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爷爷扶着她的胳膊,用掌心给她把头顶炸起来的头发往下压了压,动作温柔而耐心。
温始夏的眼眸一酸,被这样温情的场景烫到心里发慌。
温鹤鸣是个很有风度的老头,他一生看过很多书也译过很多文,秉承其父亲温升钰留下来的“书以传心,文以明道,学以慧人”的家训,实实在在地成为了一代国学大师。
此时安城阳光正好,秋光余热,她看着前面那两个岁数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五的、都白了头发的老人,他们相持走过了大半辈子,可温始夏依然觉得他们并没有把所有的爱情都熬成了亲情。
至少,爷爷每早为奶奶梳头发的时候,眼神充满柔情。
那是在看一个爱人时才会有的。
群雁南飞,枯草疯长,她也会想起一个人。
一个周正、果决、骄傲、风流到与明月同肩、与清风共享万春的人。
那是她心里的航标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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