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严刑逼问

    ◎什么!你给她喂了毒?◎

    秦家门口的桃花落尽, 行宫的海棠开得正盛。

    窗外黑沉沉的,屋内一片水汽氤氲。

    在一片迷蒙的视线里,一片鲜红的海棠花飘飘摇摇进了屋内。

    李辰舟眼疾手快, 捉住了花瓣。

    摆放在桶边的衣衫被迅速抓起,随着一声哗啦的水响, 他自桶中飞身而出。

    浑身的水珠激荡地如落雨一般。

    他在屏风后披好衣裳, 转过身来冷冷地抬头。

    果然窗台上坐着一个红衣的女子,手中捏着一只海棠花, 正转动着玩耍。

    “如此大好春光, 这么快就谢了,真是可惜, 我还什么都没看见。”她一脸无辜又惋惜地笑道。

    随着她开口, 一双脚挂在窗台边上,细碎的金铃叮铃铃响动。

    此处行宫守卫到底不比宫内, 她又是西莽公主, 大新的贵客, 竟一路通行无阻来到了窗外。

    李辰舟挽了湿发, 冷冷地道:“你来做什么?”

    舞阳看了看他,手腕上空无一物,那金箭果然是摘了下来。

    隐约可见正放在屏风后的案上。

    她轻轻晃动脚上的金铃,声音在寂静中细细密密传出很远。

    “自然是来看看你。今日路上一整日都不曾见你露面, 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不劳你挂心。”

    一个女子,随意就进了男子的浴室, 还丝毫不知羞耻。

    “我已经说服了我父皇母后, 只要愿意, 我就可以嫁过来, 你瞧我这次来, 晃晃荡荡地,连嫁妆都带来啦。”

    李辰舟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不知这个疯女人今日打的什么主意。

    舞阳仰着头一脸得意地道:“你以为我是非你不可吗?可惜南王宋王两位殿下都已娶亲,不过若是叫我看中了,将那王妃杀了或者让他们休妻另娶也不是不可以。”

    “随你!”

    李辰舟不想再听她的疯话,转身就走。

    “你为何看也不看我?你就这么讨厌我!”

    李辰舟仿若没有听闻,脚下不停。

    眼见就要进那屏风后头。

    舞阳一把从窗台上跳下,叫道:“你喜欢的那个姑娘,是叫秦小良吧?”

    一听秦小良的名字,李辰舟忽地顿住脚步。

    他转回头来,面色比冬天还要寒冷,那目光竟是要吃人一般:“你说什么!你若是胆敢打她的主意,休怪我手下不留情面!”

    “你慌什么?”

    舞阳走上前,伸出手在浴桶中撩了撩,那水温润暖和,都是他的味道。

    她一时有些痴迷,慢慢地道:“她也是个傻姑娘,对你倒是一片情深。只是没想过凭你们的身份悬殊,怎么可能在一起?哪像我?我们同样的身份尊贵,才是天生的一对。”

    “你说什么?”

    舞阳话风一转道:“你可知那日我将她掳到观中之后,发生了什么?”

    “发上了什么?”

    秦小良从未与他说起被舞阳抓住之后发生的事,他曾问了一句,她也只是随口应付了,只说挨了几鞭子。

    他以为是她不想说,自然也不会细问。

    舞阳凑近了他,瞧着他衣衫单薄,隐约可见内里洁白的皮肤。

    她气若幽兰,轻轻喷到李辰舟的身上道:“那我要来告诉你吧。”

    瞧见李辰舟退后数步,她却轻笑一声,转了开去。

    “那日我命人将那傻姑娘打晕掳上山后……”

    秦小良一醒来,只觉得脑袋剧痛,恍惚中见到一个长相绝美的红衣姑娘,正坐在一旁瞄着丹蔻。

    室内燃足了炭火,四处摆放着香炉,缭缭地冒着青烟,满屋子都是清新的梅花香气。

    那青葱一般的手指修长细嫩,染着嫣红的花色,美极了。

    那红衣姑娘见她醒了,不过随意地将她上下扫了一眼。

    秦小良花猫脸一般,一身白底红梅的新衣裳也撕破了满是赃污,为了行动方便,还将衣襟别在了腰间。

    任谁瞧见,都只觉得惨不忍睹。

    舞阳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疼,转开了头道:“便是你啊,瞧这模样果然是个粗鄙的。”

    秦小良不明所以,只是一眼瞧见她身旁除了在给她涂丹蔻的两名侍女,还有两人,一个高俊威猛,面容肃正,一身杀气四溢。

    而另一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正自坐着喝茶,瞧着和蔼可亲的模样。

    可秦小良隐隐约约记得,分明就是那个老头将她一掌敲晕了,一路飞过来的。

    “你们,你们为何抓我?呜呜呜,不要杀我!你们是要钱吗?我,我家里有……有钱赎人。”秦小良说着趁机往一旁挪动,想要离那两人越远越好。

    “听闻你家里先前来了一名年少英俊的男子。”

    秦小良装做糊涂地道:“姐姐怎知?抓我来此,是想要我家新招的长工吗?说实话他好吃懒做,啥也不会,我实在后悔招了他。姐姐若想要,我回去立马将他送来。”

    舞阳咯咯笑起来,满脸嘲讽道:“真是瞎子一般的眼睛,连明珠与鱼目都分不清。”

    “什么明珠?什么鱼目?在哪里?”

    哪知那舞阳从一个婢女腰间抽出鞭子,啪地一下抽过来道:“他也是容你这般诋毁的!”

    秦小良躲避不及,生生挨了一鞭,那鞭子瞧着细小,打在身上却极疼。

    她反而坐在地上大哭道:“姐姐到底想要什么?我都给!可不可以不要打我?”

    舞阳瞧见这个傻子,反而没了杀心。

    她将刚涂好丹寇的指甲在桌案上敲了敲,一旁的侍女便递上来一只黑色小瓷瓶扔在了秦小良的脚边。

    “这个你拿着,每日里趁他不注意,偷偷放在他的饭里。”

    秦小良颤颤巍巍地拿过瓷瓶道:“这个……这个吃了会怎么样?”

    “倒也不会怎么样,”舞阳也不避着她,“不过就是昏昏沉沉的,脑袋会有些不清楚,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

    秦小良却爽快地道:“好。”

    舞阳瞧见她黑黑的眼睛里分明一派澄澈。答应的这么爽快,分明就是在骗她!

    不知为何,她看到这样的眼睛,心下气愤,抓住侍女的鞭子便向她抽去。

    “你敢骗我?”

    那鞭子乃是特制的,打在身上痛楚异常,秦小良疼的满地乱滚。

    她确实是在骗人,不过想着先度过眼下再说吧。

    舞阳瞧她模样,觉得真是卑微的可笑,竟在自己面前玩这样的把戏。

    “不若这样。你先去将他引上山来。”

    “不。”秦小良倒在地上,疼的龇牙咧嘴,却倔强地道。

    这群人心狠手辣,不知在周边设了多少埋伏。若是李辰舟被引上来,肯定要遭殃。

    舞阳一转眸,旁边的侍女会意,立马抓住秦小良的嘴喂进了一颗丹药。

    秦小良惊惧之下,连连咳嗽,那丹药却还是咕嘟一声咽了下去。

    “这……这是什么?”

    舞阳道:“你吃的是肠穿肚烂的毒药,吃完一年之后就会毒发需要解药。只有我有解药,若是你将他引上山来,再将方才的毒喂给他吃,等他中毒之后,一年之后我便将解药给你。”

    “不,不要!”秦小良用力想要将药呕出来,可那药早就融化在腹部。

    “你可想清楚了,方才吃下去的可是毒药,你若是说不,就只能肠穿肚烂。”

    “我,不,要!”秦小良一字一字地道。

    她躺在地上,卑微地如一粒尘,舞阳不过轻轻一提手指,便能将她捏碎。

    可是瞧见这姑娘可怜地挣扎,那目中的坚定却让自己仿佛找到了知音。

    原来这也是一个卑微地爱上李辰舟的女子啊!

    只可惜她命如草芥,就像是蚂蚁爱上了朝阳。

    李辰舟听到此,刷地一把扣住舞阳的衣领,浑身气得发抖道:“什么!你给她喂了毒?”

    舞阳却哈哈笑道:“你竟然相信了,不过是逗一逗你。”

    这个疯女人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李辰舟怒火中烧,一把将她按进了一旁的浴桶之内!

    舞阳不妨,整个脑袋被埋进了水中,一时温热的水冲进了她的口鼻和耳朵。

    不想李辰舟此次真的动了杀心,她实在憋不住气拼命地挣扎,可李辰舟的手却如钳子一般,死死地按着。

    就在觉得自己要窒息而亡时,李辰舟又将她从水中捞出来。

    “说!你到底有没有喂毒?”

    舞阳自水中出来,口鼻之中已灌进了大量的水,一时用力地大口喘气,又咳嗽连连。

    她今夜前来刻意梳好的发髻此刻散落,湿答答地贴在脸上。

    连脸上刻意化的妆容也被水晕染,瞧着狼狈极了。

    便是如此,她咳喘方歇,却嘴角笑道:“我……”

    还未说完,竟又被李辰舟给按进了水里!

    直挣扎了半晌才露出头来。

    被如此反复折磨了几回,舞阳终于受不住了,哭着道:“没有!我没有!只是骗你的!”

    李辰舟一把松开了她。

    舞阳浑身无力,跌坐在地上。

    而李辰舟阴沉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抬起头,双目血红,满脸都是水,双目中却泪珠滚滚而下,质问道:“李辰舟,为什么让我遇见你?”

    “李辰舟,你为何要去西莽?自小到大,我要什么便有什么!若你没有出现,我就是西莽最尊贵的公主,是这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李辰舟,我到底哪里不合你的心意?是我长得不够美?身份不够尊贵?你为什么不要我,却要去喜欢那种卑贱之人?”

    李辰舟被她痴缠这么多年,早就倦了。

    然而今日还是第一次,她如此狼狈地瘫坐在地上,第一次瞧见她也是会流泪的。

    他在西莽,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西莽皇室的一次宴会上。

    她年方十二,却已经是整个宴会最耀眼的存在,所有人都围着她,而她言笑晏晏,璀璨夺目。

    而那时候,他方到西莽。山沽没有进宫,他只是一个人孤寂地站在角落里。

    那个公主排开众人,上前笑问道:“你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清冷的少年在宴席上第一次开了口:“我叫李辰舟。”

    尽管她说未曾下毒,可李辰舟心中到底不能肯定,这个疯女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心中迫切,好在计划就在眼前,他马上就能回去检查一下他的小良!

    此刻一身狼狈的舞阳跌坐在地上,却一把擦了眼泪,爬起身来:“李辰舟,你们兄妹两人,都是好狠的心!”

    “你对我不理不睬,你妹妹干脆直接出宫逃婚!遇到你们,我们兄妹真是倒了霉!”

    说着一个飞身,自半开的窗户处跃了出去。

    那朵海棠花自窗台飘落进浴桶之中。

    地上湿漉漉地满是水渍。

    李辰舟心绪不宁,转回屏风后头,他心中一动,舞阳今日突然来寻自己,难道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第82章 以身为饵

    ◎我不能死,小良还在等我……◎

    李辰舟皱起眉头, 锐利的目光四处搜寻,未曾发现半点蜘丝马迹。

    而袖箭和秋水剑的位置不偏不倚,还是自己初时放置的样子。

    他拿起箭来, 极快地填装了三枚小箭。

    对着窗外便疾射而出。

    “扑”,屋檐下的三枚灯笼, 连一丝抖动也无, 便毫无预兆”地熄灭了。

    院子里瞬间陷入了黑暗。

    门外守卫的侍卫立马跑了进来,正诧异好好的灯笼怎么灭了, 转脸却见李辰舟一个人站在窗口。

    其中一人上前跪地道:“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李辰舟却未开口, 突然一剑刺出。

    那侍卫震惊地大脑一片空白,吓得跪在地上连躲都不敢躲。

    完了!

    哪知那剑并未落到头上, 却有一只油光黑亮的甲虫啪地落了地。

    这甲虫极毒, 若是被咬上一口,这被咬的地方只怕要肿上半天。

    那侍卫来不及抹额头的汗, 心中只能赞叹这位殿下的剑法着实厉害, 在如此黑灯瞎火的地方, 也能刺到这么小的虫子。

    “没事了, 你们出去吧。”

    “是!”

    那侍卫忙行了一礼,将灯笼复又点燃退了出去。

    刚才那一试,空气里安静如许,并未发现丝毫异常。

    看来是这女子又发了疯。

    湿发已经半干, 他戴上袖箭,索性推门走了出来。

    屋外圆月当空, 山沽带着离珠出门也有几日了, 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而秦小良的脸庞, 在夜色里若隐若现。

    春风飒飒, 铁木场里群鸟飞旋, 马蹄阵阵。

    碧绿的树荫在风吹之下猎猎作响。

    一群群的官兵将士骑着马在硕大的围场里驰骋呼喝,围场里安静地过了整个冬天的小动物们受惊,四处逃窜。

    反被撵进了设好的圈套。

    李辰舟安静地骑在马上,看着周围的景色似陌生似熟悉。

    周边的世家贵子们摩拳擦掌,只盼能在此次春猎中拔得头筹。

    都指挥使左思名打马上前,赞叹道:“这春猎已是多年未曾举办,还好今日我们都是沾了殿下的光。”

    李辰舟淡淡道:“春光大好,不来场春猎,岂不可惜?”

    “那是,”左思名道,“这些个贵家公子们,就该多些这样的机会演练,不然个个绣花枕头似的,风吹就倒。”

    “听闻这些年你次次在秋猎中都拔得头筹?”

    “殿下过奖了,不过几位殿下和大人们承让。不过今年殿下您回来了,只怕臣是再讨不到彩头了。”

    “臣还记得殿下年少时的风姿,小小年纪那箭法便神乎其神,百发百中,在这围猎场上难逢敌手。”

    一旁的南宋两位殿下冷着脸,自然也听到了左思名的话。

    “马屁精!”宋王不屑地撇撇嘴,“当真是上赶着拍。”

    南王笑了笑,目中却半分笑意也无:“他也算不得马屁,六弟自小便处处显眼,样样精通,不然怎么深得父皇的喜爱。”

    “父皇忒偏心,眼里从来只有他这个儿子!”宋王道。

    南王瞥了一眼弟弟,宋王会意,打着马便往别处去了。

    不一时,旁边铁甲军中有一将军打马上前,抱拳道:“末将玄铁骑都统侃山,斗胆想领教辰王殿下的箭法!”

    周边瞬间安静下来,众人激动地看着场中。

    终于有人向辰王发出挑战了!

    李辰舟端坐马上,看也未看他。

    侃山却翻身下马,行到近前单膝跪地道:“末将玄铁骑都统侃山,素闻辰王殿下的箭法冠绝天下,今日斗胆,不知殿下可让吾等瞻仰一二?”

    李辰舟瞧着马上此人一身玄铁甲,面容冷冷地道:“我的箭,从不虚发,发出必是杀人的箭。”

    宋王上前道:“这是春猎,本就是动刀箭的地方,六弟又何必吝啬?”

    底下侃山复又抱拳道:“一直听闻殿下的袖箭乃当今独一无二的神兵,可否让末将们观之一二?”

    周边众人围过来,李辰舟无法,众人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却无端感到一阵心悸。

    只是半晌却不见任何动静。

    众人人面面相觑,就这?

    一旁左思名却叫道:“快看!”

    众人顺着他手指看去。

    极远处的行营门辕咔擦一声,应声而断。

    这箭法不光准,射程及威力都超出了众人的想象。

    宋王满脸嫉恨道:“不还是全凭那只袖箭!没了袖箭,我看你后面如何嚣张。”

    李辰舟收了箭,却道:“玄铁骑乃我大新基石,素闻其中尤以宋王殿下统领的虎之营最为骁勇。”

    侃山听闻,面露得意地道:“殿下过誉了!”

    李辰舟对着远处虎之营方向道:“说来,我还欠虎之营一个莫大的人情。不知康校尉可在?”

    远处的康士贤听闻提到他的名字,浑身吓得一激灵,立刻下马上前,摘下了野兽面具,跪地行礼道:“末将在此。”

    李辰舟骑在马上,打量了他一番方道:“听闻你很关心我,年前你带着山沽在苍茫山上寻我寻了一个多月,风餐露宿,倒叫你受苦了。”

    那是他带着山沽,分明是山沽威逼利诱强迫他。

    康士贤一时不知这位皇子打的什么主意,他那时是受命捉拿他而去,难道准备要趁机报复自己了?

    康士贤下意识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宋王殿下,尴尬地道:“保护殿下的安危,是末将的指责,不敢叫苦。”

    “既然如此,想必你对这山中如何寻踪追迹最是擅长,不若今日便有你去前方探查猎物,设伏埋线,四哥你以为如何?”

    宋王突然被叫,也不好反对,只是笑道:“如此甚好。”

    康士贤只得领命。

    这探查猎物,设伏埋线乃是极苦的差事,而且他今日原准备在各位贵人面前一显身手,如今却只能默默去干活。

    皇帝陛下很快驾临,他近来屡屡气闷,今日也是难得有机会出来,不过场面话套路了一遍众人,当即一马当先入了围猎林。

    众侍卫伴随圣驾,呼啸而去。

    李辰舟却弃了马,也不进林,反而站于行营的高台。

    眼见众人兵分几路,进了密林。林中一时飞禽走兽,呼叫不止。

    时不时传来设中的高呼之声。

    春风拂动衣袂,带来阵阵清新的草木之气。

    他稳了稳呼吸,抱着胳膊站定,双目紧紧盯着林中的一草一木。

    不知过了多久,日光已经西斜,远处突然冒出一声“怦”地声音。

    一道灰色烟火自林中射出。

    这正是遇袭的信号!

    李辰舟双足用力一点,借着风势,踩着树梢便像那信号处飞跃而去。

    白衣翻飞,如踩云踏雾一般。

    林中果然有数不清的黑衣人在与御前侍卫拼杀,而皇帝陛下想是惊了马,从马上滚落下来,精美的骑马戎装上沾着些草灰树叶。

    几名贴身保护的侍卫正将他紧紧护在中间,准备往北边营地方向撤离。

    李辰舟立在枝头,瞧见黑衣人果然个个身手一流,只是那些御前侍卫也是万里挑一的勇武之士,两方一时棋逢对手,难以分出胜负。

    只是黑衣人若不能速战速决,待大批的玄铁骑赶到,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李辰舟皱了眉头,按住目前这样的刺杀,并不值得齐庄语特意跑一趟相告。

    那是还有什么?

    李辰舟瞧见陛下被几人拥护着,到底是身居高位几十年,虽是撤退,面上却不见半点惊慌。

    几个黑衣人在缠斗中寻处空隙,向着撤退的几人击去。

    李辰舟手中小箭出鞘,黑衣人不妨有人自高空偷袭,立马倒了几人。

    见到小箭,皇帝闻声抬头,果然见到他这个儿子负手立在树梢。

    “小心!”他突然双目圆瞪,惊叫道。

    闻言李辰舟自树梢飞身而起,原来站的树梢立刻在身后被一道剑光斩断了。

    好一把剑!

    不等他稍休半片,身后的剑光紧随而至。那人蒙着面,却剑气凌然,丝毫不在李辰舟之下。

    李辰舟手中秋水剑向后斜斜递出。“当!”两剑相击蹦出激烈的火花。

    两人在半空中上下翻飞,众人只见如白日闪电一般,剑光耀眼夺目,周围的一众草木皆烈烈而响。

    只是回击瞬间,李辰舟却余光里看到原本紧紧护在陛下身后的一个侍卫,手中却莫名亮出一只匕首。

    “小心!”他大叫道。

    不顾身后的剑,向地面冲去。

    身在半空,手腕上的小箭射出,那侍卫手中的匕首被一下击飞了。

    但是他左手却顺势在皇帝背上一拍。

    皇帝会些武功,但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最信任的侍卫会突然倒戈偷袭。

    经他这一击,胸口一阵难言的恶心,一口血便喷了出来,向地面摔去。

    李辰舟飞扑上前,到底在皇帝要落地之前接住了他。

    身后的黑衣人也紧随而至,一手剑舞得密不透风,李辰舟一手抱着陛下,一手与那黑衣人过招。

    可那黑衣人原本就武功高绝不在李辰舟之下,如今他又要一边护着怀中之人,一边又要出剑,到底落了下风。

    李辰舟余光里见几名贴身侍卫正与黑衣人和那名叛徒缠斗。

    原来这位陛下全心全意信任十几年的御前侍卫才是此次刺杀的底牌。

    正自思索中,不想那刺客的剑就险些刺进心窝。

    皇帝在一旁看得真切,原本镇定的脸到底慌了神,他抹了把唇边的鲜血,沉声道:“快,你放下我,速去寻救兵。”

    可说完李辰舟丝毫不为所动,皇帝气急道:“这是圣旨!”

    可哪知这个逆子只当没听到。

    不能再拖下去了!

    李辰舟面沉如水,暗暗运气全身内力,将手中秋水剑舞得如满月一般,一时剑光四起,四周树叶纷纷而舞。

    那黑衣人为这剑气所迫,只能暂退一步,不想便是这一退,那阴冷小箭便紧随而至,让人防不胜防。

    “当!”这小箭无人敢小觑,黑衣人只能伸出剑来格挡。他近不了身,便失了先手。

    远处玄铁骑蹄声阵阵,正往此处奔来。

    此间事到底了了。

    李辰舟瞳孔一缩,放下了陛下,便向那黑衣人冲去。

    “团儿!”皇帝惊叫道。

    在他惊叫声中,一根长剑自李辰舟胸口贯胸而过。

    不过瞬间,鲜血自他口中大量涌出,巨大的痛楚让他顷刻间额头汗水如雨沙沙而下。

    对方显然未曾想到自己会一击而中,竟有片刻的愣神。

    李辰舟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扣动手上的机关,一只小箭从对方腹部穿过。

    而后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自半空中跌落而下。

    皇帝张开双臂,欲要接住跌落的儿子。

    巨大的力将两人全都砸倒在地。

    皇帝迅速地爬起来,见到他胸口一大片早已经被血染得通红,一双眼睛血红地吼道:“团儿!快叫太医,叫太医!”

    团儿?

    迷迷糊糊的李辰舟突然记起来,自己的乳名,便叫团儿。

    这个名字,大概还是在自己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之时,被人叫过。

    想必那时候的自己,是被人爱着的吧?

    只是这种记忆久远又难以寻觅。

    在他长大的记忆里,再没有人叫过他的乳名,也没有父母之爱,兄弟之谊。

    “陛下,殿下伤势过重,只怕……”

    “你说什么!你们给我治好他!治不好统统陪葬!”

    “陛下,您已经两天未合眼了,回去歇息吧。”

    “滚滚!都滚!”

    来来去去的很多声音,李辰舟拼命地告诉自己要保持清醒,不能晕死过去。

    虽然浑身剧痛,意识模糊,但是此次受伤的位置,是他自己挑的,看着凶险,可到底离心脏还有半寸距离,死不了人的。

    如今装出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只是做给别人看的罢了。

    若是他老人家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怕要气晕过去。

    自己大概生来就是气他的。

    李辰舟想到此,觉得有些好笑,便想要扯出嘴角来笑,可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这伤到底有些重,只怕要好好将养一段时间才成。

    迷迷糊糊中,他感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那手温暖而宽大,紧紧将自己的手覆在其中,其中的温热气息是自己从未有过的感受。

    哪知道,那手却一直握着,一直未曾松开,那手的主人却静地一句话也没有说。

    耳边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李辰舟突然感到心中酸涩难言。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突然有人进来禀告道:“陛下,那刺客招了。”

    那手才离开自己。

    连带着那人温暖的气息。

    李辰舟瞬间手上凉了下来,心中也空落落的。

    他躺在榻上,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

    如今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等再过一两天,自己的伤势好转一些,可以运气内力,便可与那太医配合。

    凭他的龟息功,到时自然可以瞒天过海。

    正自想着,突然听到吱呀地开门声。

    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辰舟微睁开眼看,看见一个灰色的人影侧身从半开的门里如鬼魅一般地进来。

    还未看清,那人影便已经立在了床前。

    屋内昏黑一片没有点灯,只有床尾一只豆大的蜡烛在徐徐晃着。

    这个人整张脸都隐在黑暗里,根本看不见面目。

    李辰舟瞳孔微缩,浑身肌肉下意识地绷紧,牵动了胸部的伤口。

    “你是谁?”

    那灰色人影并不说话,却缓缓伸出手掌。

    那手掌缓慢却带着威压,彷佛海啸一般排山倒海而来。

    李辰舟呼吸骤然急剧,额头汗水涔涔而下,想要呼救却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用尽全力抬起手腕,扣动机窍。

    哪知预想中的小箭并没有发出。

    不好!

    念头一闪而过,那人的大手已带着摧枯拉朽之力向着他的腹部用力击去!

    陷入黑暗前,李辰舟想:我不能死,小良还在等我。

    “啊!”

    秦小良自噩梦中惊坐而起。

    第83章 皇家告示

    ◎辰王殿下薨了◎

    她忍不住大口地喘气, 捂住剧烈跳动的心脏。

    歇了好一会,才平息下来,

    她感到脸上腻腻的, 黑暗里伸手摸了摸,竟是睡出一头的汗来。

    屋子黑漆漆的, 居然还是深更半夜。

    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 也实在想不起来方才是做了什么梦吓醒了。

    只是心中无端端地感到空荡荡的。

    有些难受。

    索性也睡不着,她拿过床头的衣裳披身而起。

    蹑手蹑脚地打开了门。

    屋外黑沉沉的, 天上一颗明月高悬, 照得院子里若湖水一般。

    许多石碑静悄悄地彷佛立在水中。

    墙角草虫没完没了地吱吱叫着,野猫也整夜里嗷呜嗷呜地叫。

    可还是太静了。

    她走到院子中, 突然一阵微凉的夜风吹过。

    只听一阵哗啦啦地纸张响起。

    不好!

    她转过头去, 果然李辰舟的纸烛铺子里,成堆成堆的白色纸钱竟被风吹开了。

    漫天的白色纸钱, 在院子里飞舞上下, 如下了场雪一般。

    有好几片竟直接飘落在她的身上。

    月光之下, 说不出的诡异。

    秦小良无端想起方才的噩梦, 梦中内容全不记得了,可那心悸的感觉却异常清晰。

    她甩了甩头,试图驱散着无端冒出来的感觉。

    口中嘟嘟囔囔:“这个李辰舟,铺子刚开就跑了, 却还要靠我打理。等你回来,可得付我工钱。”

    她恍然想起那日清晨, 迷蒙中打开门, 便见到李辰舟与山沽两人在院中到处捡纸钱。

    只可惜捡得不如刮走得快。

    那手忙脚乱的模样真是有些可笑。

    秦小良忍不住笑出声来, 哪知这风越刮越猛, 似乎有要将整个铺子掀翻的可能。

    她忙跑上前去, 一把捂住开了口的布袋。

    布袋捂住了,可满天的纸钱却再收不回来,只在院子里飞旋。

    美则美矣,只是……

    秦小良心中咯噔一声,一时竟看得出了神。

    天气一天天炎热起来,秦家的生意也进了低谷。

    越是闲下来,秦小良越是有些无措心慌。

    她跑到床头,将那划痕数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数了三十遍之后,发现还是一百二十根。

    四个月了,李辰舟还未回来。

    为何还没回来?

    不对,怎么叫回来呢,这里本就不是他的家。

    他不来,难道是反悔了再不想来了?还是有事耽搁了?

    秦小良心神不定地跑到院中,抓起刻刀来便开始搓磨石头,要趁着这段清闲时间,赶制出一些石板来。

    秦三汉从外面走回来,瞧见女儿落落寡欢,将手中的桃子递上来道:“瞧,桃子已经能吃了,我们今天摘些送给小月吧。她一直惦记着呢!”

    “好。”

    那桃树并不高,父女两人拿过箩筐,不过踮着脚便够得着。

    没一会便摘了满满一筐。

    收了桃,秦小良瞧见留给李山二人的那根枝条,居然累累地结了七八只桃子。

    个个长得滚圆粉嫩,粉红皮上的绒毛在日光下俏皮可爱。

    秦小良对着小桃子轻道:“你们别着急啊,等一等他,他就快要回来了。”

    苍茫山脚,新开的鹿鸣山书院并不大。

    只一座简单的茅草屋,被一排低矮的木头篱笆围着,而篱笆外面搭了一长溜的木架子。

    年后来的时候那木架子还光秃秃的,如今竟然已经爬满了枝藤,藤上还残留了一些败落的紫色花蕊。

    秦小良父女来到书院的时候,十来个学生都坐在木架子底下读书。

    小月眼睛尖,一下子发现来人是爹爹和姐姐,激动地竟将书都扔了。

    “爹,姐姐你们怎么来啦!”

    她接过箩筐,对着一众半大的孩子道:“快看,这便是我说的我们家最好吃的桃子啦!”

    众学生有的不过与小月差不多大,有的要稍微年长一些。

    只是吃起桃子来,各个啃得满脸汁水。

    小月却拿着桃子,对着二人身后左顾右盼了半天,方道:“咦,舟舟和山沽哥哥怎么没有来啊!”

    秦小良有些尴尬地笑笑,却没有说话。

    小月见姐姐如此表情,一愣道:“难道他们还没有回来吗?”

    秦小良点了点头,被妹妹这一问,不知为何却觉得鼻子有些酸涩。

    小月上了这小半年学堂,却彷佛长大了一般,此刻瞧见姐姐表情,立马学了大人模样,上前安慰道:“姐姐不急,他们肯定有事耽误了呢,他们既然说会回来,便一定会回来的。”

    秦小良重重点了点头,转而问道:“你们怎么都在这里,齐先生呢怎么不见?”

    齐先生是他的老师,或许知道一些他的消息?

    小月眨着大眼睛,无奈地摊手道:“齐先生今日一早急匆匆地走了,让我们在此好好温书,他已经着人去通知各家来,下午来接我们回家。”

    “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到啦!”

    秦小良看了看秦三汉,两人出门的早,还没遇到上门来通知的人。

    小月却兴奋地拉着爹爹和姐姐,去看她学堂里的新东西。

    茅屋在苍茫山南,依山脚而建。

    天气转热,此处却异常凉爽。

    不成想不过几个月,屋后已经长出一片齐齐整整的菜地。

    秦小良心不在焉地跟着妹妹将学堂里外逛了一圈,便和众人道别,一起回家。

    回到家门口,果然有递消息的人在门口急切地等着。

    瞧见小月一行似乎一愣,不成想等了半日竟是白等了。

    秦小良却拉住他道:“齐先生今日为何走得这么急?他去哪了?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那递消息的一脸焦急,只是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他急急地登车往圣京去了。”

    圣京?

    那不也是李辰舟所去之地?

    再问也问不出多余的消息,秦小良蔫蔫地放了人走。

    她每日里对着桃树上仅剩的留给他们的桃子祈祷:“你们长慢一些,他就要回来了。”

    不想这一等又是一月,那些桃子到底腐烂,落了地,再不见痕迹。

    而秦家门口也没见半点人影。

    连学堂里的齐先生也没有回来。

    夏日里屋内燥热难当,屋子里燃着驱蚊的艾草,香气寥寥。

    秦小良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晌,霍地一下坐了起来。

    一个念头突然冒进脑海,他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念头一产生,便如跗骨之蛆一般,再也挥之不去。

    是的,这样下去,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定是那时候我没有答应他,所以回去之后他冷静了下来,发现我这个女子实在也没什么好的,因此改主意了。

    对,便是这样的。

    不,也许是他家里拦住他了。

    就像张家曾经那样。

    对!一定是这样的!

    那时候张家为了阻止我们在一起,便将张筲关在家中。

    因为我们地位悬殊,他们笑我是坟地里的秦家,做这世上最不上台面的活。

    想到此,她一下从床上跃下来。

    蹑手蹑脚地跑到墙角。

    屋内没有点灯,好在夏夜月色撩人,又有艾草的星星点点。

    借着这微弱的光,她鬼鬼祟祟地从墙角抽出一块砖头,从里面拿出一只油纸包来。

    床上的小月被动静吵的翻了个身。

    秦小良索性将油纸包拿着出了门。

    她随意在门口的一个石块上坐下来,打开油纸包。

    里面是一叠子小额银票,清明时候挣得钱,她前些日子也都换成了银票存着。

    凑着月光,她将包裹中的银票数了几回,统共还有六十七两。

    这是他们秦家所有的钱了。

    离三百两居然还剩两百三十三两!

    虽然不知李辰舟家中不知是多大的官,但她都不能是个这样的身份与他一起。

    她甚至已经想到,若是他们在一起,别人就算表面不说,背地里也会嘲笑他,看不起他,在他身后指指点点。

    秦小良自小受尽了歧视与冷眼,她早就无所谓别人的目光。

    可他不一样。

    李辰舟就像那光洁的玉石,姣好如明月,想到若是别人轻视折辱他,她已经感到心中难过了。

    她不想要见到别人对他任何的指摘。

    想到此,秦小良收了油纸包,看着天上皎洁的明月出了神。

    这些日子,不知为何那常给秦家送碑的那两人也不见了。

    那两人自山北村回来,便日日来接秦家的生意。

    两人都是实在人,工钱也是给多少拿多少,一点也没有异议。

    这样好的长工居然平白也不见了。

    彷佛和他们有关联的人都不见了一般。

    好在这些日子生意清闲下来,又都送的不太远。

    秦小良便自己推车去送。

    这日送完石碑回来,天已将暮,天却还热的吓人。

    她推着车途径集市,却瞧见不远处的公示栏满满地挤着好多人。

    这些人也不顾一身的汗和蚊虫,只是站在前面叽叽喳喳指指点点。

    中间一个红衣官差正在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秦小良经过的时候,原本也想上去凑个热闹,可被众人那冲天的汗味一冲,到底却了步。

    她在外面站了一会,这人也不见少,天气实在闷热难当。

    只得有些恋恋不舍地推起车往回走。

    告示前那红衣官差,手中敲着锣鼓,对着来往人不住地嗡嗡嗡地重复着什么。

    人群太过嘈杂,实在听不清在说什么。

    这时突然一阵风过,将他的话吹到了耳边:“……敕令民间一年不许点灯,不许炒豆,不得嫁娶……”

    秦小良没忍不住,手中的推车脱手而出。

    不许点灯不许炒豆,这是什么规定?

    她索性也不管车,拽住外围的一个人道:“这是怎么了?为何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那人满面油光,汗如雨一般地往下淌,拍腿埋怨道:“就是说啊!这些个是什么规定!”

    旁边的一人道:“你没见那告示上写着呢吗?当今陛下的第六个皇子,辰王殿下薨了!”

    第84章 拼命挣钱(三合一)

    ◎不知到了那一天他是否还记得我◎

    “薨了?”

    “说的这么文绉绉, 就是死啦!你瞧这告示上说的,算起来都死了两个多月了!瞧着年纪也不大,倒是没有享福的命。”

    “死了两月怎么才发告示?”

    旁边另一个书生打扮的人道:“他是一字王, 死了要停灵一个月不发丧,而后圣旨从圣京到此地, 又要一月有余, 自然会晚了。”

    “到底是你们读书人懂的多,可怎么皇帝死个儿子, 还要我们百姓连灯都不许点!”

    “你可闭嘴吧!小心惹祸上身。”

    “……”

    辰王?

    也有个辰字。

    听到人已经死了两个多月的时候, 秦小良没来由感到胸口如针扎一般的疼痛。

    这疼痛很快蔓延到全身四肢百骸,她吃不住, 蹲在了街道上。

    在滚烫的夏日晚风里, 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说来也怪,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 不过片刻, 天空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 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地上的尘土被激起还没来得及飞扬, 更多的雨很快便汇成了一条小溪。

    狂风四起,雨水倾斜,众人的衣裳不过片刻便湿了彻底。

    “这鬼天气!”

    围观的人立马拼命四散,往各自方向跑。

    秦小良头顶的帽子被狂风吹飞, 在半空中转了几转就往远处。

    她也顾不得去追,只是盯着不远处的告示栏。

    告示栏前的人早已一个不剩, 如今瞧得很清楚。

    她走上前去, 那新贴的告文在告示栏里被风吹得烈烈作响。

    秦小良忍不住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去, 确实如他们所说, 是皇帝的第六子薨了。

    皇帝极其悲痛, 居然辍朝一个月,命全天下人不得嬉戏言笑,不得嫁娶享乐。

    看年纪,他而今也不过是个年轻男子,想来也曾意气风发,风流潇洒,可惜英年早逝,天不假年。

    也不知怎么的,她看着看着,眼泪混着雨水流得更凶了。

    夏日狂风四起,裹挟着雨水将那崭新的纸浇了彻底。

    她忙伸出手挡住,抹了把脸,眯着眼睛仔细去瞧第十遍,确实还是个“辰”字。

    瞧见这个字,她忙转移开视线,瞧见这告示栏里还贴了许多东西。

    其中一个上面画了个男子。

    时间太久,那上面的墨水早已晕染,只是那依稀可辨那是个年轻男子。

    李辰舟的模样便这样出现在眼前。

    雨来的瞬间,街道上便再没有一个人。

    只有秦小良傻傻地站在告示栏前看了许久。

    全身上下早被雨浇透了。

    好一会她才感觉缓过神来,一把揭了告示揣在怀中,抹了抹莫名其妙出现的眼泪,拖着车,冒着雨,慢腾腾地往家走去……

    “便是你这位姑娘要找我?”

    “您便是这间当铺的掌柜?”

    王掌柜打眼觑了觑面前的姑娘,穿着灰色的薄棉袄,脸颊冻成两片红晕。

    这身打扮瞧着寒酸极了。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不由大失所望,方才看台的急吼吼的说有个姑娘手里有个大宝贝,想要见掌柜的才成。

    哪知竟是哄人的。遂有些不耐烦道:“我便是,店里一向我不主持,再说我整日里忙得很,若是每个客人都要见我,还忙的过来吗?你有什么好货,赶紧拿出来吧!”

    那姑娘却不生气,小心翼翼地自厚实地衣裳里掏出一块玉来。

    王掌柜斜着的眼睛被那玉一晃,心中一突,貌似真的是个什么好货。忙转过脸来道:“来,给我瞧瞧。”

    那姑娘却一把将玉捂在手中,老练地道:“先说好,我这玉是块难得的好东西,你可以不喜欢不开价,但不能想着随意糊弄了我去。”

    那王掌柜一眼看到这姑娘的衣裳袖口都有些烂了,心中冷笑一声,分明是个穷酸,只怕连饭也吃不起了,还想吓唬我。

    嘴中却道:“那是自然,我们开门做生意的,公平买卖,童叟无欺!”

    姑娘仔细地又用手擦了擦那玉,方小心翼翼地递了过来。

    王掌柜方要接,不想那姑娘又一把收回去,宝贝一般地捂在怀中道:“说好了,若是当那也是活当,改明我还要收回去的!”

    王掌柜皮笑肉不笑地道:“姑娘到底当不当?”

    “当,自然要当,不过你先看看说个价钱。”

    王掌柜这才接到那玉。

    这玉碧绿的,雕刻着龙凤双戏的模样,初瞧是块上好的蓝田玉,可拿在手中王掌柜便觉察出了它绝非凡品。

    他左右仔细看了看,便将那玉凑到一旁的火烛之下,在光影照射下,那碧绿的玉中隐隐约约有龙凤的影子在其中流转盘旋。

    竟有这样的玄机!

    这玉哪里是什么小门小户的人家有的?

    王掌柜的当铺也不大,平日里见到的最多不过是些绣品衣物,哪里见过这样好的玉?

    他抬眼看了一眼,柜台前的姑娘一双眼睛澄清地盯着他。

    王掌柜将玉递还给了她,那姑娘立马急道:“怎么,你不愿意收?”

    王掌柜道:“我们是正经的当铺,所有来当的物品要求来源清楚,你叫什么名字?你一个……姑娘家,怎会有这样的玉?”

    柜台前的姑娘道:“我叫秦小良,是从鹿笛村来的。”

    秦小良接着胡诌道:“这玉乃是我家祖传的!我们秦家世代是做墓碑的,祖上很是富有。据说这玉乃是我太太太奶奶的定情之物。”

    “秦家?”王掌柜的皱了眉头,思索半晌道,“哦,原来是坟堆里的秦家。”

    说完他面色倒是变得有些客气起来:“我爹的石碑也是你们家给立的。”

    听此秦小良一阵激动,她今日拿着玉,已经跑了好几家当铺,都被拒绝了。

    人家瞧着这东西就觉得来源不正,不敢收。

    这家是老主顾,看来机会很大呢!

    秦小良怕他也拒绝,忙又一通半真半假胡诌道:“我们家也是之前战乱的时候家中破败了才这么穷,好在这玉却一直没失传。”

    “我也是没办法,最近家里遇到点麻烦事,这才想着先当了应应急,等眼下的事过了,立马就来赎。”

    王掌柜的皱了眉头,又拿过玉看了看道:“你想当多少?”

    秦小良小心翼翼地道:“能……能当多少?”

    说实话她虽觉得这玉贵重,可有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能值多少钱也实在是心里没底。

    若是报的少了怕吃亏,自己银子又不够,若是报的高了,只怕将对方吓跑。

    因此她打定了主意先不开口,等着对方来报。

    王掌柜犹豫半天,伸出两根手指。

    二……二十两会不会有点太少了……秦小良想道。

    “再多点吧?这么好的一块玉!”

    王掌柜摇头道:“最多二百两,不能再多了。虽说你要活当,可若半年后你不来赎,就会成为死当,你这玉我要脱手也很难。”

    “二百两?”

    秦小良没想到这玉居然当了二百两银子,她小心翼翼地揣着新鲜的银票,忙跌跌撞撞地往家赶。

    家里炊烟袅袅,秦三汉正在厨房做饭。

    小月见到姐姐回来,忙端茶倒水地上前关心道:“姐姐昨夜在外睡得好吗?”

    其实哪里用问,秦小良那乌黑的黑眼圈比出门的时候更大了。

    她昨日去送石碑,晚上便在对方家的牛棚里过了一夜。

    说实话她这几个月本就睡不着,牛棚里臭气熏天也就罢了,偏偏对着一轮明月。

    她哪里还能睡得着。

    如今已经十月,秋天都已过去,冬季悄悄来了。

    李辰舟和山沽音讯全无。连他们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都要消失了。

    小月瞧姐姐照旧失魂落魄的样子,将她拉到角落偷偷问道:“那玉当掉了吗?”

    秦小良点头道:“当掉了,很多钱。”

    “那要不我赶紧去收拾东西,我们立即出发去圣京啊?”

    “你收拾什么行李,我一人去就行了。”

    “那可不行!你一个人跑那么远,不是指望爹爹和我在家担惊受怕吗!再说了,我也想他们了啊,我也想见他们呢。”

    “哎,可是这事我还未与爹商量呢。”

    小月歪着脑袋笑道:“昨晚你不在家,我已经全和爹说了。”

    “啊?”

    “啊什么啊?姐姐你既然喜欢他,他又喜欢你,如今他又不来,那就去找他啊。就像你之前说的,死也要死得明白不是吗?”

    “那爹爹的意思?”

    “爹爹自然是支持你的。”

    秦小良没了话,她在此地望穿秋水,从春初等到冬季,却再无那人半点消息。

    于其在此苦等,不如前去寻人。

    秦三汉在屋内叫道:“饭好啦,快来吃饭吧。”

    饭桌上秦三汉倒是主动开了口:“年初的时候,你去山北村送墓碑和石马,后来又冒着风险跑苍茫山里给别人刻墓碑。我记得那时候你天天念叨,真幸运我们秦家是刻墓碑的,可以帮助到这些人,你很快活,还说自己要一直一直刻下去。”

    秦小良埋着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扒了扒碗里的饭粒,没有开口。

    是啊。

    她那时候可真骄傲自己有这样的手艺,村民再多的轻视与她再不起半分作用。

    就像李辰舟说的,他们不过是没有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罢了。

    她所做的,也可以像那李斯斯的巨大石碑一般,震慑人心,流传后世。

    可如今,她却再一次动摇了。

    若想要和李辰舟在一起,自己总不能真不在意这些。

    小月听爹爹的口气怎么不对,忙在桌下踢了一脚。

    秦三汉回过神来,瞧见秦小良沮丧的脸已经快埋进碗里。

    慌忙补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小良,所有这些都没有你的快乐和幸福重要。不管是刻墓碑也好,种地也罢,只要你觉得快活,我和小月都支持你。”

    小月也疯狂点头道:“对!我们永远支持你!”

    秦小良捧着碗,鼻子一酸,忍不住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眼泪也是奇怪,她忍了这么多个月,如今一不小心漏了一滴,便再也忍不住了。

    她“哇”地就哭起声来,越哭越大声,越哭越止不住。

    小月见姐姐哭得伤心,撇了撇嘴,忍不住也哇地哭出声来。

    一时院子里,两个姑娘的哭泣声此起彼伏,在林立的石碑见穿透来去。

    秋风萧瑟而起,桃树上最后一片枯叶飘落,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里摇曳。

    树底下的野猫听了许久,也实在有些受不住了,喵呜一声跑了很远。

    秦三汉一早起来,便去寻了村长。

    秦小良在家将银子里里外外又数了个遍,整整三百两。

    她看了看家里空空荡荡,李辰舟置办的那些东西全都被她卖了。

    如今才凑够这三百两银子。

    他们既然要去圣京,那自然不急着买地,只需去县里买了户籍,办个路引便成了。

    剩下的钱,便是去京的路费。

    村长走起路来一步三喘,按照他的速度,进个县城没个十天半月的回不来。

    秦小良索性推车载着他,一家三口往县城去。

    正是初冬时候,暖阳烘烘晒着,一路上几人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惶惑。

    秦小良想,她是秦家的罪人,到底迈出了这一步。

    从此以后,他们家祖传的手艺从此就要失传了。

    几人走了大半日,终于进了人头济济的山阴县城。

    问都不需问人,几人便见到了山阴县衙。

    那县衙正坐在街道中心,巍峨耸立,几乎占了半条街道。

    红墙青瓦,门庭高耸,便是那门上的铜钉都有拳头大。

    大铜门的两边,各架了只比缸还大的鼓,那鼓浑身通红。

    秦小良紧了紧满是汗的手,惨白着脸看了看爹爹和小月,发现他们两人面色也不比自己好多少。

    这还是秦家几人第一次接触正儿八经的官府衙门,光这高高的门头,就已经震慑住了三人。

    这里面住的,可是青天大老爷!

    秦小良忍不住去仔细看了看门口的两座比人还高的石狮子,顿时亲切了许多,方才缓解了一些紧张的情绪。

    村长去年为了那些死在村里的匪徒的事,曾经来过一次县衙,那时候县太爷赶去云浮镇参加钱家的设牌仪式去了。

    他们几个还在县衙里住了好些日子。

    因此他自认自己这般也算县衙的熟人了。

    村长自车上下来,柱个拐杖缓腾腾地上前。抓起那铜环轻轻地扣了三声。

    等了半天,那门开出一条缝来,一个官差瞧见村长,不由问道:“老头你乱敲什么?”

    村长忙作揖行礼道:“我们是从下面的鹿笛村来的,要来县里办些差事。”

    那官差上下打量了他,又远远看了站在台阶下的三人方问道:“办什么差事?”

    “我们有户秦氏,要改商为农,再依此需开个上京的路引。”

    那官差朝北面努嘴道:“去那里!”

    说完啪地一声关了门。

    村长带着三人又往北走,果然在县衙的北边墙根下,看见一扇侧门。

    那侧门倒是没关着,立马坐了四五个大汉模样的人,正在喝酒。

    村长上前询问,其中一人红着脸道:“来做什么?有屁快放!”

    村长说明来意,那人一双死鱼一般的眼睛扫了扫秦家几人。

    看得小月忍不住紧紧抓住姐姐的衣袖,躲在身后小声道:“姐姐我怕。”

    秦小良其实也有些怕,这些人瞧着凶神恶煞,面色不善,若不是如今坐在县衙里,只怕要以为是什么恶匪流氓。

    那死鱼眼呸了一口,斜着眼睛看他们道:“这些事岂是你们这些贱民随意说办就办的?马上就要下衙了,你们明日再来吧。”

    村长会意,跑到秦小良面去,伸出手来。

    秦小良小声问道:“多少?”

    “如今四五个人,一人至少一百文吧!”

    秦小良有些肉痛,但也知这钱不得不送,遂将身上不多的现银掏出来。

    村长拿着银子,满脸地褶子堆成一堆,上前笑道:“官爷,这给您添点酒,别嫌弃。”

    那死鱼眼接过银子颠了颠,这才放下酒杯道:“需要的东西都带来了吗?”

    “带来了带来了。”村长本就有些弓腰驼背,此刻更是连连点头。

    听闻,秦三汉忙自包袱里将一家的商籍拿出来,还有村长的手实记录。

    那人慢腾腾地接过,皱着眉头看了半晌。

    一旁的人催促道:“可快些,哥们还要喝酒呢。”

    瞧见他皱眉头,秦小良一颗心如擂鼓一般,咚咚跳个不停,一双眼睛忍不住死死盯住那人的褐色嘴唇,生怕从他口中说出“不行”两个字来。

    哪知死鱼眼皱着眉头看了半晌,却道:“可以。”

    一瞬间几个人有一刻的激动,瞬间又有些失落,心中五味杂陈。

    今日这事办了,她这辈子就再也不能给人刻碑立牌了。

    想到此,她下意识去摸了摸腰间的刻刀,心中反而更加坚定起来。

    她爱石碑,可更爱李辰舟。

    他不在的这些月里,她愈发坚定了自己喜欢李辰舟的心。

    没有他,自己的生活只有一片灰暗,再提不起半点精神。

    彷佛自己已经老去了一般。

    是的,今日,就让她来向他迈出第一步。

    况且,她一定要去,要见到他还活生生的。

    那死鱼眼将东西理了理,头也不抬地道:“五百两。”

    几人站在当真,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死鱼眼这才抬头,对着村长道:“五百两。”

    啊?

    “这位官爷,什么五百两?”

    那官差还未开口,一旁正在喝酒的一人道:“你这老头,难道这改换户籍,签字路引不需要钱吗?”

    “我知道,可是……这要五百两?”

    秦小良一整个呆在当地,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怎么变成五百两了?!

    瞧见这群人呆头鹅一般的惊吓表情,那死鱼眼瞬间面色陡变,阴测测地亮着牙道:“你们到底有钱没钱?”

    秦小良一把冲上来道:“官爷,不是说改换户籍二百多两就够了吗?”

    那官差瞧是个姑娘,一脸鄙夷地道:“你个娘们不在屋子里好好呆着,跑到这里插什么话?你们就说有钱没钱?”

    “你!”秦小良有些愤怒,银子都给你们了,怎么还这般态度?

    秦三汉上前,小声道:“我们有,不过没有这么多,官爷能不能通融一二?”

    那官差眉毛倒竖,一张红脸瞬间瞧着凶神恶煞,满口地酒气直往几人的脸上熏去。

    秦小良闻着一时头晕眼花。

    他抓过文书一把扔在了地上,叫道:“没钱来办什么事!浪费老子时间,滚!”

    “哎,求您可不可以……”秦三汉上前哀求道。

    秦小良忙道:“那我们先开个路引,这改换户籍之事缓缓再说。”

    那死鱼眼呸地一口道:“这圣京那可是贵人们住的地方,若是三教九流整日里都想着往那插脑袋,那岂不是乱套了!你们连个良籍也没有,谁敢开给你们。”

    听到此,秦小良咬了咬唇,上前一步扑通就跪在地上,哀求道:“求您通融一二,我真的很需要它。”

    哪知那官差丝毫不为所动,不耐烦地道:“说五百两就五百两,爱办不办,不办滚蛋!”

    一旁的另一位官差一口饮尽杯中酒,好心宽慰道:“这些都是朝廷的章程,你们也别怨我们哥哥,这朝廷要收五百两,我们也不能不照办不是?”

    “可是这五百两……”

    五百两?那是多少钱啊!他们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她好不容易咬牙当了玉佩凑出来的钱,再不想等了。

    秦三汉忙上前将女儿扶起来。

    “如今可不比往年,当今陛下圣明,现在正是国泰明安,百姓安居的好时候,最是种地的好光景。这农籍如今成了良籍,那可紧俏的很。我们兄弟今日也是看在你们老的老,小的小的面子,这么远赶来的份上,才答应帮这个忙。”

    “你们也不能让我们兄弟再自己掏腰包了不是?”

    “那哪能呢……”村长站一旁点头应付着。

    旁边那死鱼眼怒道:“废什么话啊!别站在这碍事了,等凑够了钱再来吧。”

    秦小良站起身来,摇摇晃晃了好一会才站稳。

    不成想今日竟然没办成。

    几人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县衙,一时站在山阴县城的街道上,谁也没说话。

    好半晌,还是村长皱着眉不住地念叨:“前几年我帮你打听的时候,说的便是三百两啊!那时候我连买地的钱都给你算进去了。”

    “唉。”村长摇了摇头,慢腾腾地往前走。

    自去年在张家门口闹了一场,村中人三五不时地跑来他家抱怨这秦家。

    说他们坏了自家的气运,村长也是被搞得不甚其烦。

    好不容易如今他们主动说要转籍了,他乐颠颠地跑来。

    不想竟是这样的结果!

    等回去,不知那帮人又要怎么闹呢。

    那些人也就是慑于那些铁甲骑兵的威慑不敢正儿八经跑秦家门上,只能来闹他。

    此次请了村长来帮忙办事,秦三汉一家也不能吝啬,到底在城内寻了一家看着干净整洁的小客店住了下来。

    没了良籍,没了路引,他们要如何往圣京去?

    小月趴在窗台子上出主意:“我们偷偷跑去吧?或者办成逃难的人或者乞丐?”

    秦小良丧着脸,摇了摇头:“我问过了,圣京是皇帝老爷住的地方,来往进出看得特别严,就算我们这样到了圣京,也进不去。”

    她感到两人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李辰舟的脸几乎要在记忆里模糊了。

    想到此,秦小良啪地一声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道:“既然要钱,那就挣吧。总有一天我能将这钱挣回来!”

    他也许正等我去找他呢!

    就算他变了心,那也要亲眼所见才成。

    或者,我只是想要知道,他还活着。

    忙过了七月半,日子兜兜转转,很快将近年底,生意到底冷清下来。

    往年也是她忙了一整年好不容易休息的时间。

    可今年不同,她心头压着一股气,每闲下来一天,就意味着她要晚一天去往京师,就会晚一天找到李辰舟。

    怎么才能挣到更多的钱啊!

    秦小良瞧见许多在外讨生活的人陆续在回来,灵机一动,跑到白河边上,瞧见果然远处的码头上人来人往,热闹异常。

    正是年底,大批的年货正在往各处搬运。

    她兴冲冲地跑上前去,找到行头道:“缺人手吗?”

    那行头一看是个姑娘,长得也不高,身上这衣裳瞧着宽阔肥大,里面不知是什么瘦小身板。

    “怎么?你要介绍人来?”

    秦小良挺了挺腰板,笑道:“您瞧我可还成吗?”

    “我这里都是苦力活,你可做不来。”

    秦小良眼疾手快,一把扛起放在旁边的一袋大米,得意地道:“瞧,轻得很呢!”

    那行头没想到这姑娘这么瘦小却居然有把子力气。

    如今年关正是货多缺人手的时候,皱了皱眉也便收下了她。

    秦小良大喜,蹲下身就扛了袋米跟着众人往外运。

    那一袋米有四五十斤,对她来说到底是沉了一些,但为了挣钱,沉一点怕什么。

    秦小良初时还能跟着别人走路如飞,可这样来来回回行了几十趟,腿肚子到底打起抖来。

    肩膀上的米也越来越重,渐渐压得她抬不起头。

    已经进冬,却热得浑身是汗,一张原本就有些冻红的小脸,更是红的彻底。

    她趁着间隙,偷偷抹了把汗,却不敢稍作停歇,生怕让行头发现她的虚弱来。

    一边走着一边心中给自己鼓气。

    她秦小良有的是力气,今日的力气耗光了怕什么?明日又能生出新的来!

    不知运了几趟,她火热的身体却突然感到一丝丝冰凉。

    “下雪啦!下雪啦!”远处有人声叫起来。

    秦小良错愕地抬起头。

    漫天白雪纷飞而下,鹅毛一般洁白,天地万物笼罩其中。

    静悄悄地毫无声息,今年的第一场雪便来了。

    只是这迟来的雪却越下越大,很快白河码头就笼罩在冰天雪地之中。

    喧嚣热闹的码头突然也彷佛安静下来。

    秦小良放下米袋,伸出手来接了接。

    一粒晶莹的雪花落在她满是汗渍的滚烫的手心,瞬间便化了。

    这么快新一年的雪便来了,李辰舟还没有出现。

    她关于他的一切记忆,都在雪天。

    那原本是个如往常一般的寂静雪夜,谁知他却突然闯入,闯进了她的人生。

    秦小良站在码头上,细细回想了两人之前的日子。

    她震惊地发现,活了十八年,而李辰舟不过在她的生命中出现了短短几个月。

    便是这短短几个月,彷佛过尽了一生般。

    这几个月里,她知道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因此从未想过要爱他,连他长得什么模样也未仔细去瞧。

    而在梳妆湖畔,他携着怒火冲天而来吻了她。

    秦小良感到大概是那时候,什么东西变了,她才发现这个男人浑身都散着光,如月一般皎洁,如松柏一般徐徐而行。

    他消失不见的这些日子里,秦小良感觉到自己的心似乎都空了,整个人生都暗淡无光起来。

    她只要稍稍想到若是以后都是没有他的日子,就感到呼吸都憋闷。

    也是他先开口说的喜欢,才引得她痴心妄想。

    这痴心妄想一旦开始,便收不回去了。

    记忆似乎越发虚无缥缈,一时都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其实一切都不奢望了,只盼他还好好活着。

    秦小良站在码头发起呆来,发上落满白雪,如白了发一般……

    “小良!”钱行头站在篱笆外面,瞧秦小良一双手翻飞如电,啧啧赞叹道:“果然是好手艺。难怪好些日子没见你来了,最近看来生意不错。”

    秦小良手下刻刀不停,闻言只是笑道:“这不是快七月了吗?钱大哥,忙完这几天就好,到时候记得给我留个人头啊。”

    钱行头也不进院,只是摇头道:“去年你找上我要搬货,我想你个姑娘家忙几天苦一苦也就跑了,实在没想到你居然一搬就是一年!平日里还做这些子石头的苦力活。”

    秦小良抹了抹额头的汗,落下最后一笔这才抬头道:“钱大哥今日要寻我是为什么事?是最近很缺人手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抓起一旁的水碗咕嘟咕嘟扬起脖子喝了精光。

    六月正是酷暑,她穿着薄衫,从嘴角漏出的水连着汗水就顺着脖颈往衣服里钻。

    钱行头这才发现,这秦小良脸庞晒地黝黑,脖颈居然隐隐看出一片雪白。

    想到此,他忙低了头,脚在地上踢了踢。

    秦小良一双水润润的眼睛看着他,有些不解道:“钱大哥可是遇到什么为难事?”

    钱行头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只是听说你这么拼命赚钱,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去京师那繁华地。”

    秦小良手下的刀不过顿了一瞬便又用力起来,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何一定要去那里?”

    钱行头看着面前的秦小良。这个小姑娘比一年前长高了许多,只是长时间辛勤的劳作,使得她皮肤黝黑,双手粗糙,全不像一般人家的姑娘轻盈一握。

    平日里也不顾着打扮,穿着破旧整洁的衣裳,连头发都是随意扎着,只是那张脸愈发透出健康的红晕,原本便水莹莹的双眸愈发的迷人。

    见秦小良埋着头干活并不回答,钱行长不死心地问道:“你还缺多少?”

    “也不多,一百七八十两吧。”

    他倒抽一口冷气,这么多钱你要赚到什么时候去。

    “总会赚出来的,”秦小良声音低了下去,只要她一直干活一直挣钱,这些钱总有一天会挣出来的。

    只是不知到了那一天他是否还记得我?

    没事,只要我还记得他,就够了。

    秦小良甩了甩脑袋,刻下最后一笔,用一旁的抹布扫走面上的石屑,这才抬头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呀?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钱行头这才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有一个兄弟,是跑船的,最近接了一单圣京的生意,过些日子就要往圣京去发货,我跑……”

    秦小良感到自己的心开始慢慢地剧烈跳动起来,随着他的每一句言语,心跳越来越快。

    “我问了他,若是做他船上的船工,能一并带去京师,他在那边认识人,到时候靠岸,上岸去逛一逛也是可以的。”

    秦小良捂住胸口,阻止一颗心要跳出来一般,耳朵里已经全都是轰鸣。

    钱行长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她已经全听不见了。

    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呐喊:我可以去圣京了!我能去找他了!

    钱行头还在嘱咐,却突然发现对面的秦小良不知何时豆大的眼泪已经涌了出来。

    炎炎夏日,蝉鸣不止,只是这院落却似挂起一阵风来。

    这风在她周边围绕不去,掀起一地的石屑,惹得她迷了眼睛。

    他慌张地想要帮忙去擦,却到底没敢抬起手。

    秦小良一把擦干眼泪,从巨大的惊喜里回过神来,紧紧抓住钱行头的手,嘴唇蠕动了半晌,却到底只有几个字。

    “谢谢你!”。

    一只小翠鸟飞累了,落在窗台上。

    它小豆子一般的眼睛立马发现这窗台上落了些草种。

    忙自低头啄食。

    这草种不知是什么植物,竟是它此生尝到的最美的味道。

    只是窗台上却再没有了,小翠鸟砸巴着嘴巴,有些意犹未尽。

    它眨巴着黑豆一般的眼睛,一眼看到在不远处的桌案上,有满满一碗的草种。

    它想要飞扑上前,可到底忌惮那桌案旁的床上躺着的人。

    小翠鸟在窗台上念念不舍,留恋不去,呆了许久发现那床上的人竟未曾动过分毫。

    那草种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小翠鸟大着胆子,一蹦一蹦地轻轻跳上前去。

    埋头啄食起来。

    阳光自窗台撒入,照在小翠鸟碧绿的的羽毛之上,竟将那翠绿的羽毛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彩色光芒。

    彩色光芒流转之下,恰巧照在了床上那一动不动的人的眼睛之上。

    那人紧闭的眉眼微微皱了皱,鸦羽般的睫毛微微抖动,似被这光刺得有些不舒服。

    一旁苍白修长得手指微微动了动,想要抬手遮住这恼人的光,可动了半晌,也只是手指头轻颤。

    小翠鸟敏锐地发现了床上人动静,抬头一看,床上那人一张惨白的脸上,眼睛正自转动,彷佛下一瞬就要睁开来,小翠鸟吓得一哆嗦,扑闪着翅膀竟将那装着草种的碗摔碎了。

    “哗啦!”

    一声脆响,那白瓷碗瞬间四分五裂。

    床上的人终于从重重捆缚挣扎的梦魇里翻身坐起!

    随着一声剧烈的喘息,他缓缓张开眼睛,看见一只比拳头还要小的小翠鸟正落荒而逃,飞出了窗外。

    而窗外,长空万里,碧蓝如洗。隐约可见重峦叠嶂,层层叠叠。

    终于他的目光随着消失在远处的翠鸟,终于转了回来。

    屋内很小,摆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几,桌案和几上,摆着一些草药一般的东西。

    窗台边上,有一白瓶,里面插着一杆碧绿的青竹。

    我是谁?这是在哪?

    他艰难地想要翻身下地,却腿一软,差点摔倒。

    还好抓住了一旁的桌角,这才没有摔下去。

    他感到自己的双腿绵软无力,心内空洞洞的,好像身体内有什么东西消失了。轻飘飘地落不到实处。

    但他还是扶着桌子慢慢地挪到了窗边。

    勾着头一看,不由被眼前之景所迷。

    小窗外便是悬崖峭壁,远处山谷清幽深邃。清绿嫣红的山花在山谷间灿然而放。

    柔和的风正自窗户徐徐地吹来,凉爽而清新。

    他抬起脸,感受到久违的风拂在脸上的触觉,鼻端似乎隐隐有些山野之气。

    此时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他循声转过头去。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正推门而入,习惯性就往床走去。

    谁知一眼发现床上空空荡荡,急得直转头,不想看到那人穿着单薄的纱衣站在窗口。衣摆被风吹起,直欲登仙羽化而去一般。

    “天!”他震惊地睁大眼睛,嘴巴大张。

    “你是谁?“窗边的男人沙哑着嗓子问道。

    哪知那小道士却突地转身,跌跌撞撞地跑走了,他震惊的大叫声传进屋内:”师傅师傅,他醒了!辰王殿下醒了!“

    辰王殿下?

    窗边的男子皱了皱眉头,晃了晃迷蒙的脑袋。抬手却看到右手上一道黑红的牙齿痕迹宛然在侧。

    这是什么?

    好半天犹如一道闪电劈下。

    那男子这才想起,自己是李辰舟。

    李辰舟再次看向窗外,山峦翠绿,山风凉爽种有一丝热气。

    那山谷之中,幽兰正自开放。

    瞧着该是六七月。

    夏天了!他与秦小良约定最晚四月便回,如今瞧着已快四个月了,他要赶紧走了。

    不知她等着急了没?

    想到此,李辰舟忙自窗边回来,可无力的双腿却连迈开一步都难,他下意识地用起力气,却发现腹内空空,再没有半点力。

    第85章 江陵渡口

    ◎似是故人归◎

    李辰舟一愣, 便跌倒在地。

    门又开了,这时候进来了两个人。

    当先一人须发皆白,一身道士打扮, 如画中的张真人一般仙风道骨。

    身旁几人见他摔在地上,忙上前来扶。

    李辰舟浑身无力, 纵使不愿, 到底架在来人身上坐在了床边。”师傅。“他开口道。

    那老道士不由扯着胡须,摇头晃脑地感叹道:”你居然还没死!“

    一旁的小道士早习惯了他的说话风格, 摸着脑袋嘿嘿笑道:”师傅, 看来还是我照顾的好!您还说他大概再也不会醒了呢!“

    老道士瞪了小道士一眼,干咳一声方道:”胡说, 有我云峰道人在, 阎王爷都不敢踏进我们这清虚观半步!“”师傅,我们这里什么时候改名叫清虚观了?“小道士疑惑道。

    云峰道人一愣, 他确实给忘了, 遂强词夺理道:”我说叫清虚观就叫清虚观!“

    李辰舟默着脸, 想起方才的感觉, 心中已经明了,不由唇色一片惨白,开始咳嗽起来。”辰王殿下,您脸色好难看啊!“

    李辰舟这才想起, 这小道士名叫素元,还是秦小良的救命恩人。

    他原本苍白脸柔和起来, 止住了咳后对着素元低声道:”多谢师弟。“

    素元一愣, 师弟?辰王叫他师弟?”你怎么光谢他, 不谢我?”云峰道人不满道。

    “你是我师傅, 救我不是你的分内之事吗?”

    “你……”好像是这么个理, “真是欠你的!”

    李辰舟想要站起来,但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云峰道人站在一旁凉凉地道:”你可省点力气吧!瞧你那气海雪山,就跟着破箩筛子一般,换个正常人早死十回八回了。“

    李辰舟想起那日晚间,自己深受重伤躺在床上,一个黑衣人突然潜入。

    哪知自己的袖箭突然失灵了,竟让那黑衣人重重地击在腹部。

    那感觉就像千金之锤,突然向着人的肉身击打一般。

    李辰舟那时就想,自己大概被打烂了,腰腹部想必已经是一片稀碎。

    那黑衣人见他未死,第二击又举起,昏沉之间,李辰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抽出腰侧秋水剑,就向那人刺去。

    黑衣人显然没想到一个受了如此重伤的人,居然还有反击之力。

    避让不及竟被伤了手臂。

    此间动静立时惊动了外面的守卫,黑衣人捂着受伤的手便逃走了。

    只是便是如此,他知道自己也是活不了了。

    哪个人可以肠穿肚烂之后还能活下来呢。

    黑衣人跑得如此迅速,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只是李辰舟想,他不能死,小良还在等他。他若死了,她该伤心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撑着他最后一口气未散去。

    云峰道人啧啧赞叹道:”到底还是你们皇家有钱。竟从哪个破箱子底下翻出不知多少年前的回魂丹来,保住了你小子最后一口气。“”你瞧瞧,“他说着,又指着一旁桌上的一堆瓶瓶罐罐道,”这些药,个个价值千金,世人连一颗都难求,这么一桶一桶地摆在这里给你每日里当饭吃。“

    他连连摇头,分明是说,你能活过来,真是不知浪费了多少灵丹妙药。”我要下山。“

    云峰道人叫道:”下什么下,你没见你现在连走路都走不了吗?“

    李辰舟道:”慢慢走,总能下山的。“

    素元道:”辰王殿下,此处崇山峻岭,山道异常难走,只怕你如今……这般,确实下不了山呢。“

    李辰舟望着窗外这才问道:”那要多久?“

    素元说不上来,看看师傅,云峰道人捋了捋唇下没几根的胡须,连连摇头道:“就凭你现在这样的身体,以后只怕连个正常人也不如,难,难。”

    连个正常人都不如?

    李辰舟呼吸骤然收紧。

    他虽然之前早有意识,方才从床上下来,他便发现自己气海穴山空空如也,不,应该是那里空空如也,连气海雪山都没有了。

    可这话从云峰道人口中说出来,看来是再无转圜于地。

    从小到大,他刻苦练习,每日里天还未亮便起床练功,从无一日惫懒。

    他的武功从来都是让人仰止,骄傲一世。而且他能如此行走自由,随心而为,很大原因不正是凭仗着冠绝天下的武功?

    如今这些全都烟消云散,他竟是连个普通人都不如。

    李辰舟一时忍不住双手发抖,浑身再无半分气力。

    素元用胳膊捅了捅师傅,云峰道人也觉得这话对人打击太大,瞬间闭了嘴。

    好一会见徒弟埋着头一声不吭,显然是深受打击,忙转移话题假意安慰道:“咳咳,这个你能醒过来实在是太好了,估计个把月也就能下山了吧。你爹正好在来的路上呢,也就这几日就到了。”

    李辰舟点了点头,如今他的模样,连捏死一只蚂蚁都难,更别说是下山往鹿笛村。

    况且也不能让小良瞧见他如今的模样。

    只能让小良多等他一月了。

    过了几日,李辰舟有了些力气,能在屋内小步挪动,素元进来邀他道:“辰王殿下要不要去外面山口上坐坐?那里风景好,空气清新,除了鸟鸣清脆,还能闻到一股花香呢。”

    李辰舟被他搀扶着出了门,这才看到自己多日来所住的小屋。

    正在这山顶最高处,一处悬崖之上。

    清虚观是个小观,观里总共只有两个道士,连个香客也没有。

    可能将观建在此群山之巅,又岂是寻常庙宇?

    屋外有一个藤椅,李辰舟慢慢坐在上面,看着云海绿林发呆。

    素元蹲在一盘摘青菜,瞧见他一脸迷茫之色,不由道:“殿下您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李辰舟坐在椅子上咳了一声方道:“不必叫我殿下,你既拜了云峰道人为师傅,我们便是同门。唤我一声师兄便成。”

    “哎!师兄!”素元脆生生地叫道,“师兄能醒过来,师傅的心情都好了!你不知道你昏迷的这么长时间,师傅整日里阴沉着脸,唉声叹气的,总是骂我,我被骂的可惨了!”

    李辰舟扯了扯嘴角,算是露出一点笑来。

    云峰道人这个不靠谱的,骂起人来确实气人。

    素元瞧着面前这人,虽重伤在身,懒懒地躺着,却一身气度华贵,面目清浅如画。

    他看得眼睛都直了。

    好半晌才问道:“师兄你是什么时候拜入师傅门下的?”

    李辰舟皱了皱眉头想了想:“大概是五六岁吧,一日在宫外遇到他,他就缠着我非要当我师傅。”

    素元一脸同情又崇拜地看了看他,这么小就跟了这个不靠谱的老头为师,居然没有被教歪了,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说到此,他又问道:“那师兄可还记得你的拜师礼是什么啊?”

    他跟着师傅这么久,一直还没想好要送什么拜师礼给师傅。

    李辰舟道:“便是我身上的剑。”

    “啊?”

    “他送我这把秋水剑,我拜他为师。我那时候年纪小,极喜爱这剑,便只好答应了。”

    素元无语,感情师傅是哭着喊着要收的徒弟啊。

    “那师傅都教了师兄什么呀?师兄的武……”说到武功,小道士立马识趣地闭了嘴。

    他偷觑了一眼,果然李辰舟一张脸更白了。

    素元暗暗后悔,忙自转移话题道:“我一直以为师傅是个流浪的老道士,没有坐观,哪知道师傅居然还有个这么厉害的观呢!想起去年跟着他东奔西跑,实在是累坏了,若知道师傅有这么个观,便该早点……”

    小道士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因为他瞧见对面李辰舟的面色越来越白,简直像透明一般。

    彷佛戳戳就要破了。

    素元吐了吐舌头,我也没提武功的事啊?怎么师兄瞧起来像是伤心过度的样子?

    他方要上前关心,哪知道李辰舟已在藤椅上转过身来,眼睛里满是迷茫和惶惑。

    单薄无血的嘴唇轻轻掀开,声音颤抖地挤出两个字来:“去年?”

    素元被他的模样吓坏了,扔了手中的菜就要赶紧跑去找师傅。

    哪知李辰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他道:“去年?”

    素元被吓得要哭了,哭丧着脸道:“对呀!这不是去年春节刚过,师傅来了上真观,瞧见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收下我当徒弟的么。”

    “如今是哪一年?”

    “宁和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九啊。”

    “我昏迷了多久?”

    “师兄是去年五月初被送到这里来的。送来的时候你就是昏迷的,这样算来,至少有一年零一个月了吧!”

    李辰舟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

    什么!他居然昏迷了一年多?!

    这几日醒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昏迷了两三个月。

    可若是一年多了,秦小良是否为他担心了?是否怪他不守信?是否……

    想到此,李辰舟霍地从藤椅上立起身要走。

    不想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锦衣华服的中年人。

    这种六月天气,居然还穿得异常严实。

    正是当今皇帝陛下。

    李辰舟一愣,师傅说他这两日会到,只是不想悄没声息地突然出现了。

    平日里他行到哪里,都是呼啦啦一帮子人围着,哪像现在,只有一个人。

    皇帝看见他,皱着眉头冷冷道:“你自小朕就命你多看些书少舞刀弄剑的,却从来不听,背着我也要偷偷地练。怎么样,如今差点连命都丢了!”

    不想许久不见,他上来又是一通训斥。

    素元见状,忙缩着脖子溜了。

    李辰舟也冷了脸道:“您不必生气,如今倒是随了愿,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连个寻常男子也不如了。”

    皇帝明显呼吸一窒,半晌才开口:“为人君者,武功只是下乘,权利才是上乘之道。凭你的身份,非要学一些也可以,用来强身健体也就够了,否则养的那么多的护卫与大臣是干什么吃的。记住了,凡事不该你亲自出手,你只需坐在一旁看着就是,这才是上位者。”

    李辰舟闭着嘴不说话,只是那表情显然很是不赞同。

    没一会便开始咳嗽起来。

    瞧见他咳的腰都弯了,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他下意识上前一步干干地道::”虽说是夏日,此处到底在风口里,不能久吹风,速速进屋去。“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说的语气重了些,他想要缓和一下,便伸出手不自然地搀扶起儿子的胳膊来。

    方碰到,李辰舟一愣,想起刚受伤时,那个一直握着自己的那张大手。

    那大手没日没夜地握了两日,一刻都没有松开。

    父子两这么多年,居然以前从未有过如此肢体接触的经验。

    一时皇帝也有些尴尬,但好歹没有松手,将儿子扶进了屋子。

    李辰舟方坐下,皇帝熟练地端起一旁的水壶,倒了杯水递给他。

    他接过来,小抿了一口。

    刚见面时的紧张气氛突然就和缓了下来。

    只是两人谁也没开口。

    李辰舟一杯水喝了许多口也未喝完,皇帝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可是屋子只有一点大,左走几步,右走几步便也到头了。

    他只好趴在窗户边上,看外面重山连绵。

    好一会开口道:“这里风景不错,只是爬上山来,费了好些气力。”

    李辰舟这才放下茶杯道:“你带了多少人来?”

    皇帝转过身来,面色缓和了许多:“自然是带了许多,我从不置身冒险。你别担心我,那些刺客都已经抓到了。”

    “只是伤你的人,那帮混账却一直未曾找到。若是抓到他,定将他凌迟,族灭九族。”

    “刺客是些什么人?”

    皇帝不欲细说,只是道:“不过是些乱臣贼子,只是不想这些人居然在朕身边安插了十几年的棋子,能忍这么多年才动手,也是能耐。”

    “乱臣贼子?他们杀了陛下您,能得到什么好处?难道还能抢了这天下去不成?”

    皇帝立在床边,脸上现出疲惫之态,半晌方开口。

    “我新朝百年前马上得天下,立国之初,朝局动荡不安,国本不祚,民生也是近些年才安稳一些。可你以为一切都安稳太平了吗?实则不过是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内部波涛汹涌。”

    “放眼望去,外有强敌西莽虎视眈眈,内有士族门阀结党营私把持朝政。虽不用受战乱之苦,但民生凋敝,百姓生活艰难。朕上位之初,试图推行新政,岂知其中困难重重,满是阻碍,朕没有那个魄力,不得不放弃,可为此也得罪了不少权贵。””他们不需要谋朝篡位抢天下,只需要一个听话,能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一个皇帝就够了。“

    李辰舟这些日子呆在苍阳府,所见所闻,自然感受到百姓的生活似乎没有朝堂上听来的那么幸福。

    就像秦小良所言,不光大家生活艰难,苛捐杂税也是繁重异常。

    李辰舟自小离开新朝,这还是此生第一次与父亲谈起朝堂之事。

    他从不知他作为一个皇帝,平日里冷脸呵斥,要风得风,居然还有这么多的不如意和生不由己。

    他想起少时,每次去见父亲,父亲都总是冷着脸,一脸烦闷。

    对自己呼来喝去,动则训斥,他以为是父亲不想见到自己。

    “身为帝王,便不必左顾右盼,只需要问心无愧,对得起天下百姓就行。”李辰舟道。”团儿,“皇帝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儿子,一双威严的目光中却是无奈和心酸,”我不是父皇最聪明的皇子,只是因为老实本分,哥哥们都夺嫡失败了,这才轮到我。可我不是一个好皇帝,我没有能力和勇气与这世间抗衡。“

    李辰舟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在他心目中威严的皇帝,今日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可不知为何,因为说出这样的话,皇帝没有变得卑微,反而更像一个父亲。

    他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心中升起异样的酸涩。

    “团儿,你与我不同。你自小聪颖异常,又性格桀骜刚强。我做不到的事,你一定可以。”

    “做了皇帝,便不能让人看透你的喜怒哀乐,不能让人知道你的喜好与厌恶。我知道,这条路异常难走,你会孤独,会寂寞,会成为众矢之的,会当成孤家寡人。但是你也会是那最尊贵的帝王,这个世界真正的主宰,权利的中心。”

    “朕的五个儿子中,只有你可以替朕完成这些未尽之事。”

    李辰舟一时心中激荡,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五个儿子?

    “想必您早就已经忘记圆儿了吧?”

    听到圆儿的名字,皇帝一张脸刷地苍白一片。

    世人皆知当今陛下有五位皇子,可又有几个人还记得他曾经有六个儿子。

    李辰舟记起那个小男孩,他的亲弟弟,名唤圆儿。当年和离珠一般,喜欢整日跟在自己身后。

    记忆里的圆儿还只有小粉团一般大,连走路都跌跌撞撞得不齐全。

    那日是他生辰,宫人们准备了许多精致的点心和吃食。

    圆儿午睡方醒就跑过来找哥哥。

    他自小肠胃不好,宫人们管得严,到了哥哥宫里看到桌案上五颜六色的点心,可怜巴巴一个劲的咽口水。

    李辰舟瞧他可怜模样,瞒着宫人给他喂了一块芙蓉糕。

    那原本准备给他吃的糕点,被他亲手送进了弟弟的嘴里。

    而后满地的鲜血,自那小粉团一般的人口中吐出。

    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居然可以吐出这么多的血来。

    圆儿抓住哥哥的衣袖哭道:“哥哥,我肚子疼。”

    他那时束手无措,只能一个劲地将弟弟抱在怀里。

    感受着圆儿软乎乎的身体慢慢冰冷,而他鲜活的生命在手中慢慢流逝。

    想到此,李辰舟浑身剧烈颤抖,双目血红,瞧着竟是像要滴出血来。

    弟弟的血染湿了他的衣襟和双手,那温热的触感至今还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皇帝一愣,脸色格外难看起来,苍白的胡须微微抖动,他下意识地伸手撑住了一旁的桌案。

    “生在皇家的孩子,一切都是他的命。他早夭于世,也是命运不济,你又何必一直惦记着。”

    “是啊,他不过两岁,连死都进不了玉谍,谁还记得陛下这位早夭的皇子。可他是因我而死,那块糕点是我一点一点掰碎了喂进了他的嘴里!”

    “那些人本来是想害我,却被我拿来亲手害死了弟弟,本来该死的我却活下来了。这是为什么!他才两岁!“李辰舟质问道。

    这些年,他想也不敢想起,试图忘记。

    想到此,李辰舟异常激动,虚弱的身体在如此激荡下连连咳嗽。

    好半晌,他咳嗽方歇,嗓音低低地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这便是你所说的皇权,它已经染了我弟弟的鲜血,染了很多人的血。“”若是我回去,不知还有多少人会因我而死。就连山沽,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想必也被你们烧成灰烬了吧。“

    他一直难以说出口的话,此刻到底不能再忍。

    “对不起,让您失望了,我要永远地离开了,离开那个阴暗血腥的牢笼。”

    什么!皇帝乍然听闻,瞬间如老了十岁一般,整个人都佝偻下来。

    “你要离开?怎么离开?”

    李辰舟掀了掀嘴角道:“听闻去年你便向天下公布了我的死讯。”

    “那是为了麻痹对方……”

    “我知道,”李辰舟打断他道,“不过既然公布了,那也别改了,便一直这样下去吧。我再不是什么皇子,也不是什么辰王,从今以后,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

    他原本就想要这样的结果,虽然方式与自己设想的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的就成。

    “你要做什么去!”皇帝瘫坐在椅子上,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他决定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知道自己再劝不回,他却心下不甘,还想去做最后的挣扎。

    “我自有我的去处。”

    说着李辰舟见眼前的父亲一副沧桑微弱的模样,与记忆里那个年富力强的帝王大相径庭。

    不由又道:“我喜欢上一个姑娘,可我不想带那姑娘去那道宫墙里过木偶泥塑,勾心斗角的生活。我想要和她一起,过最平凡普通的日子。”

    “你说的姑娘,便是秦家那个?”

    李辰舟豁地抬起头,目中满是戒备。

    皇帝道:“你不必如此看我,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你在那里流连这么久,不是看上人姑娘了还能是什么。你放心,我什么都没有做。”

    说着他又扯开嘴角痴痴笑道:“不过你实在是异想天开。你以为当你放弃了这些东西,就能获得幸福了吗?没了权利,在这世间不过是任人鱼肉,如何能获得幸福。”

    “况且若是你一无所有,那个姑娘又怎会愿意跟着你?”

    “她不是那样的人!”李辰舟道,“她是我见过最努力最勇敢的姑娘。”

    皇帝摇头道:“再怎么样优秀的姑娘,都逃不开权利的追逐。”

    他一生见过多少女子,哪个不是讨好他恭谨他,为的不过是从他的权利里寻到一丝好处。

    李辰舟冷笑道:“在你眼里,大概我娘也是这般贪慕虚荣的女子吧!”

    皇帝突然愣住了,被儿子如此嘲讽,他竟没有暴怒。

    “你娘,已经离宫了。”

    李辰舟不说话,这是他早就知道的结局。

    自圆儿死后,他们两人原本就强扭的婚姻也便算是走到了尽头。

    只盼娘离宫之后,齐庄语能带着她,过上真正幸福快乐的日子。

    这大概便是这两个男人之间的交易。

    呵,为了权利,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可以拱手让人。

    李辰舟感到异常困倦,倚靠在床边,那模样分明就是在赶人了。

    皇帝见此,站起身来,方才老态龙钟的模样全然不见,又恢复了一个帝王的威严:“若你执意如此,朕便与你打一个赌。”

    “什么赌?”

    “你既要做个普通百姓,朕便成全你。”

    “只是,朕在宫里,等你回来。”

    清虚观建在山峦之巅。

    李辰舟一步一歇,从晨间走到天黑了下来,方才走到山脚。

    只是脚刚落在最后一节台阶上时,腿肚子忍不住地打摆。

    他握紧手中的树枝,苦笑一声,若在平日里,这样的高山,凭他的武功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可下山。

    不想如今身体孱弱至此。

    周边草虫吱吱,天上无月,满天星星微光照耀。

    山脚下夏日晚风格外的清爽宜人。

    李辰舟站在黑夜之中,没一会又笑了出来。

    从此不远处,水路走淮河,转道白河,不过半月有余便可直达鹿笛村了。

    从此以后,山长水阔。

    他,只是李辰舟,再无旁的身份……

    小月总是背着姐姐偷偷摸摸在家帮人剥豆子剥核桃。

    秦小良几次回家都见她头晕眼花,手指上鲜血淋漓。

    她气地骂了几回都不管用,只好去找了学堂里的其他家属。

    齐先生一直未归,不过学院倒是现成的,十余名学生家属联合出资聘请了一位新的老师。

    到底将小月塞进了学院。

    小月原本死活不要去,可对妹妹一向百依百顺的秦小良此次却异常坚定。

    她抓着妹妹的肩认真地道:“你以为你整日里剥豆子剥核桃赚到那一点小钱是帮到我们了吗?不,我需要你更多的帮助。“”我们如今为何这么辛苦地赚钱?那是因为我们没有读过书,处在这世道的最底层。你在此处好好读书,将来进了女堂,说不定能做个女官,我们就再也不用这么辛苦了。这才是真正地帮到我们。”

    小月含着泪重重地点头,从此读书都异常用力起来。

    送走了小月,又将最近的单子处理了一番。

    很快货船约定了七月初一从白河出发。

    小月还在学堂里念书,秦三汉自然不能随行。

    只是一大早天没亮就开始帮着女儿一起收拾行李。

    夏日的清晨,竟有一丝凉意。

    父女两人一声不吭,就着烛火四处去寻可能要用的东西。

    行李其实是昨日一早就收拾好了的,只是不知为何秦小良一早格外地紧张,愣是将包裹又打开来仔仔细细地都检查了一番。

    秦三汉满面担忧,却不敢说出口,他知道女儿决定的事情是决计改不了了。

    此刻若再表现出担心,只会徒惹女儿的烦恼。

    只是他却瞧见女儿不光将那从不离身的两把刻刀带上了,竟还带了几件短小称手的榔头和斧凿。

    原本那些衣物并不重,可加上这些个大铁块,那包袱连个成年男子背起来都吃力。

    秦三汉忍不住问道:“你带着这些个铁石头做什么?这么大一团包袱你怎么运?“

    秦小良看了看,勉强露出一个笑来:“万一用得着。而且大多时候放在船上,不怕。”

    “你这孩子,此次是跟着商船去京师,又不是出门去刻碑,怎么会用得着这些。”

    秦小良心中像是针扎一般,扯了扯嘴角,到底没有扯出一个笑来。

    父女两人匆忙吃完饭,就急急往白河码头来。

    货船一早就停在了此处,只是却还没有人。

    夏日的清晨天气格外宜人舒适,太阳还未升起,却已有一丝亮光照过来,照在白河边上。

    父女两人蹲在河边草丛里等开船。

    夏日蚊虫很多,好在秦三汉出门时便点了一捆艾条,一时烟雾寥寥,可蚊虫实在又舍不得离去,一直围着两人绕圈,嗡嗡作响。

    瞧见女儿只是抱膝坐着一动不动,秦三汉伸出手,四处驱赶这恼人的声音。

    忍了好几天的话,此刻终于开了口。

    “若是实在找不着人,千万别扣死理,咱就不找了啊。”

    “若是,我说万一,他有了新的安排,你也不必纠缠,早点回来,知道吗?”

    “嗯。”秦小良乖乖地点了点头。

    只要她能见到他,知道他还活着,就已经足够了。

    若是……若是他不在了,便亲手为他立一座碑。

    陡然冒出的念头又惊到了她,秦小良忙转移了注意道:“爹爹一个人在家要注意休息,那些老单子没空做的我都已经道歉赔钱过了。你可别再接新单子了。还有,别告诉小月。”

    “知道了,还有你,若是有事耽误了,记得给家里送信,别舍不得钱。”

    “在外面千万要小心注意安全,你一个姑娘家,轻易别离了这船队的人。”

    父女两人絮絮叨叨,互相叮嘱了半天。

    太阳从东方露出脸来,若一只蛋黄一般蹦出了水面。

    白河一时被照的波光粼粼,晃得眼睛都花了。

    这初生的太阳已叫两人体会出了夏日的炎热来。

    船上有人从窗中伸出头叫道:“哎!那草地里蹲着的是秦家姑娘吗?要发船了,快上来!”

    说着那船身已经开始晃动起来。

    秦小良忙站起身来,背着硕大的包袱拼命往前跑,生怕赶不上。

    直到上了甲板,才来得及回头与爹爹挥手告别。

    却见秦三汉站在岸边,正埋着头用衣袖抹着眼泪。

    秦小良感到鼻子一酸,忍了几忍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此次行事如此任性,平白地家人跟着担心。

    爹爹和小月从未说过她一句,只是默默地支持她,支持她所有的异想天开和随性妄为。

    想到此,她放下沉重的包袱,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

    那纸显然是被水湿过,而起破破烂烂皱皱巴巴,显然是常被人拿出来翻看。

    上面的墨迹晕花了完全辨认不出来。

    秦小良还是在一团黑糊糊中认出了那个”辰“字。

    自打去年夏天在街道上见到了这份告示,她心中就隐隐地感到害怕。

    这个告示中,已经死了一年多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他?

    她一升起这样的念头,就立马挥去不敢深究,唯恐这事变成了事实。

    此事她未与任何人讲,更不敢与爹爹和小月说。

    他们为了她的事,已经吃了很多苦。

    不管如何,她一定要亲自去获得个真相……

    船上都是男子,个个光着膀子。

    但是船头得了钱行头的嘱托,一路对秦小良照顾有加。

    她虽人生第一次走水路,倒也不绝得晕船难熬。

    况且这夏日炎炎,湖中凉风阵阵,很是怡人。

    秦小良只听说过白河自苍茫山而下,绵延千里不绝。

    但却未真正见识过。

    此次货船沿着白河行了七八日,这白河水面却愈发宽阔起来。

    远处水天一色,密密麻麻地帆船漂浮在水面上,竟是说不出的壮丽瑰美。

    她站在船头,一时看得痴了。

    “看到了吗?那里就是江陵渡,”赵船头上前来招呼她,指着远处大片的船只道,“江陵渡据说已存在了上千年,乃是三河交界处,很是热闹,许多地方买不到的小玩意,在那都能寻到。”

    “三河?是哪三河?”

    “三河便是白河,淮河和运河。过了江陵渡,我们就要转道进运河了。运河可直到京师。”

    “运河?赵大哥估算着还需几日?”

    赵船头道:“进了运河,再走个十几二十日也便到了。”

    这么远。

    不想他的家离我的家竟有这么远。

    李辰舟二人去年离开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条路吗?

    “我出门的时候,女儿缠着我一定要给她买些不一样的胭脂水粉和玲珑玩意。我们在船上已经漂了七八日,今夜便落落脚,去那江陵渡里过一夜。你一个姑娘家,正好也去逛逛。”

    “为何不等回程的时候再去?”

    赵船头笑道:“你这姑娘大概是忘了,今日正逢乞巧节啊,不是你们女孩子最喜欢的节日吗?那江陵渡的热闹,可非平日里能比。”

    乞巧节,又名七夕,正是年轻男女最爱的节日。

    秦小良默默地底低下头,点了点头。她如今形单影只,爱人不在,哪有心过什么七夕,但也不能败了别人的兴。

    正好也去为小月和爹爹买些东西。

    货船行了一会,便也进入了之前看到的一群船只中,成为密密麻麻的船中一只。

    这个江陵渡果然是千年古渡口,那停靠船的码头就有十来个。

    来来往往,穿着不同颜色衣裳的人从各条船上下来。

    还有许多打扮得漂亮的女孩子相伴而去。

    “有许多不是货船,只是单奔着这江陵渡的乞巧节来的。”赵船头道。

    说完他去指挥船只靠岸。

    这码头虽多,可耐不住今夜前来的船更多。

    赵船头在船头上呼和半天,才排上一条队来。

    秦小良左右无聊,站在船舷边上等船靠岸。

    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乌蓬小船。

    此刻已近傍晚,只是夏日天黑的晚,太阳还在半空里照着。

    那小船上一角的红灯笼却已经点燃,正自船头晃悠。

    船身上设了帷幕,只隐约看到船边似乎坐着人。

    此处停靠的大多是画舫游船或者像钱船头这样的大货船。

    而乌蓬小船倒是独一份。

    因此船身虽小,却在一众船中显得格外惹眼。

    更惹眼的是,其他的船只都在拼命地往码头停靠,而那顶乌篷小船却与众人反向而走,要离开码头。

    划小船的船夫是个精瘦的老头,被众多船只包围,一个劲地呼喝着周边的船让一让。

    巨大的船只移动,河水震动地小船在波浪里颠簸倾斜。

    秦小良看到晃动中,那船上的帷幕被轻轻掀开一角,露出一截雪白的衣衫。

    衣衫上乌发披散着。

    那人似乎靠在玄窗边上在晒头发。

    还待再看,赵船头高兴地声音传来:“靠岸了!”

    话音刚落,“当”地一声,货船便停靠了下来,秦小良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在地。

    船上众人已是欢呼一声,纷纷跳下船去。

    赵船头上前招呼她:“快走!”

    她忙跟着赵船头下船去。

    待跳到岸上,多日未曾落到实地,竟有些双腿发软,头晕目眩。

    她停下来缓了一会,跌跌撞撞跟着众人往前走,却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

    那乌篷小船已经驶出了江陵渡,这会功夫已经行出了很远,正往他们来的方向走。

    河面上白雾蒙蒙。

    隐约看到那个穿着雪白衣裳的人走出了船坞,背对着此处站在船头,乌鸦如墨一般披散在肩头。

    河面的风吹起他的乌发与衣角,显得整个衣衫宽大,更显出内里的瘦弱来,瞧着竟是格外的落寞。

    秦小良心中一跳,只觉得这远处高高瘦瘦的背影如此熟悉。

    像是李辰舟。

    她晃了晃眩晕的脑袋,再抬头去看,乌篷小船已经消失在远处的白雾之中。

    她下意识上前一步。

    “怎么了秦姑娘?”赵船头忙拉住她。

    秦小良低头一看,才发现此刻正站着岸边,再多一步就掉进河里了。

    她忙抹了一把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泪,指着远处道:“方才看到一个人的背影,似乎像是故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晚上11点多更新~晚安~

    第86章 牛郎织女

    ◎恶鬼◎

    一旁一个黑黢黢的船工笑道:“故人有什么稀奇。还记得有一年, 船头刚从船上下来,昏头转向地就抱住一个姑娘叫亲亲呢。”

    “你瞎嚼什么狗屁!仔细你的皮!”赵船头冲上去踢了他一脚,这才不好意思地对秦小良笑道:“也不怪你有这样的错觉。这坐了几日的船再下来就会有些头晕目眩目光涣散。而且此地人员庞杂, 长什么样的人都有,确实容易认错人。”

    原来是这样。

    秦小良黯然地低下头。

    也是, 他怎么会这么巧出现在此处呢?

    就算出现在此处, 旁边也该有山沽跟着才是。

    “哎,别呆着了, 这几日可把老子馋坏了, 我们去喝酒吃肉去!”

    秦小良对着河边望了几眼,再望不见什么东西, 这才依依不舍地与众人走。

    江陵渡已经不单单是个大渡口。

    因这四处货运船只在此交汇, 各地的货物川流不息,巨大的集市便因河而生。

    他们这群人常年跑船运, 对此地很是熟悉。

    一行十几个糙汉子上岸, 只赵船头跑去定好客房, 其余人便直奔酒铺子而去。

    秦小良上船多日不晕, 下了船倒是开始晕,闻到酒饭香味,一时没了胃口。

    她与赵船头打个招呼,便独自一人去逛街市。

    这巨大的集市彷佛没有尽头一般, 这人流也彷佛没有尽头一般。

    人挤着人,人压着人。

    河边一遛的沿着河堤和集市, 点满了火红的灯笼。

    连集市两侧的酒楼摊位, 也是一遛的火红灯笼点着。

    照得昏黑的夜空红彤彤一片。

    隐隐约约有歌女悦耳的歌声在上空飘荡。

    实在是美轮美奂。

    众人打扮得花花绿绿, 其中不少美貌的娘子和穿着英俊的少年穿梭来去。

    秦小良一路往前走, 看到旁边的小河里, 星星点点放了许多莲花游灯,顺着小河慢慢飘荡进白河里。

    而小河桥上,好几对年轻男女满面笑意,正充满期待地在放花灯。

    若是此刻小月在,她大概要开心坏了。

    若是他在,想必也可以约着一起去放花灯。

    可惜如今形单影只,只有一人。

    身处巨大的人流之中,秦小良一时倒觉得有些孤独。

    她下意识地抱住自己,从放花灯的小桥旁经过。

    正是饭点,周围的酒楼食铺,散发出诱人的酒菜香气。

    闻着香气,她饥饿的肚子更是咕咕直响叫的更凶。

    可行船的眩晕还未过去,被味道激地愈发觉得反胃想吐。

    她甩了甩有些混沌的脑袋,跑到一个稍微僻静,不卖吃食的角落,一个个去看路边卖的小玩意。

    果然如赵船头所说,此处的东西新鲜又别致,竟是她在过年的庙会里都不曾见过的。

    走了一路看了一路,到底被路边一家木匠铺子给吸引,摊位前还站着许多同样被吸引的人。

    那用木头做出来的会行走的小驴,会跑的小狗,引得众人啧啧赞叹。

    秦小良上前,一把拿起一只巴掌大的小箭匣。

    那箭机关精巧,随意一扣,竟从中弹射出一只软软的小竹箭来。

    摊主极力赞叹道:“姑娘好眼光,我这可是天下独一份的小袖箭。别看它只是一个小玩意,可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拿来玩玩是再好不过。”

    “多少钱?”

    “这看着不起眼,其中手工非常人可想。今日七夕就只卖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着实太贵,可秦小良自己也是手艺人,自然知道这小箭做起来其实极为不易,二则,她看到它,便觉得这送给李辰舟是极合适的。

    此次上京,若是遇到他,总要给他一个见面礼。

    别说是一两,便是十两,她也会咬牙买下。

    除了小箭,她还看上了一只会摇头摆尾的机械小猫。

    小月爱猫,送给她再合适不过。

    秦小良今日不知为何,反而大方起来。

    她方收好东西,突然听到旁边一群人急匆匆地奔走。

    “仪式要开始了吗?”

    “马上就开始了,我们赶紧去占位置,去晚了可挤不上。”

    “好,你东西准备好了吗?”

    “那是自然,快走吧。”

    不知远处要开始什么仪式,原本四处随意游走的人开始往一个方向汇集而去。

    秦小良懵懵懂懂地跟着人流,也往北边去。

    直走了好一会,人流才缓下来。

    她翘首去看,远处有一片空旷之地,搭着个半人高的戏台子。

    台子周围已经里三圈外三圈围了许多人。

    传闻很多年前,天上的仙人偶落凡尘,与一凡人相爱。

    两人一个是天上织女一个是地下牛郎,本就身份云泥之别,纵然万般不愿,可到底被迫分离。

    朝思暮想的恋人,只有每年的七夕,才被允许一会相会。可就算相会,也只是隔着河岸远远地看上一眼。

    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每个人都在很小的时候便熟知。

    谁不为这美好又悲惨的爱情唏嘘感叹呢。

    每年乞巧节,她与妹妹都躺在院子里,一边祈求保佑她们一双巧手,一边欣赏天上的牛郎织女星,那时候两人都是快活的,周围萤火虫星星点点。

    只是如今再听这个故事,秦小良只觉得刺耳难受。

    她与张筲,门第不合,到底一拍两散。

    她与李辰舟,只怕更是云泥之别。

    只是她受不了他的蛊惑,到底也泥足深陷。

    如今唯一的念头,只盼望知道他还活着,就算从此以后不能相见,纵使以后隔着银河万里,那也便算了。

    戏台上的古琴已经奏响,故事还未开始,众人都在翘首以待。

    秦小良不欲再听这个故事,埋着头在人群里穿梭。

    她穿梭了许久,人渐渐稀少起来。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两个焦急地人声传来:“怎么办?你说现在可怎么办?”

    “我哪知道啊,这戏马上就要开始了,这么多人都等着呢。”

    “不能现找一个吗?多出钱总成吧!”

    “哎,你说的轻巧,这活是一般人能做的吗?!此刻上哪去找个又瘦小又有力气的人!”

    多出钱?又瘦小又有力气?

    秦小良立马被这几个字吸引。她方花了钱买礼物,此刻若能找个赚钱的机会那再好不过。

    她寻着声音找去,见到不远处的灯影里一个中年男子正和个微胖的妇人在旁边一脸焦急。

    她忙走上前去询问缘由。

    原来这二人竟是牛郎织女戏的组织人。

    据他们所说,这戏中有一个重要环节,乃是牛郎织女夜晚出来逛灯会,却不幸被逃亡此地的罗刹鬼识破了织女的仙女真身。

    罗刹鬼为了将功赎罪,立马偷偷地上报了天庭。

    而后才有了王母娘娘亲自临凡拆散两人美满姻缘的悲惨故事。

    哪知今日这扮演罗刹鬼的小伙子刚才突然腹泻不止,浑身无力,被急急地送去看大夫了。

    这罗刹鬼的戏份虽少,确是整个故事转折的关键,根本不能省。

    “这罗刹鬼需要做些什么?”

    那微胖妇人指着远处戏台上方隐约可见的一根绳子道:“说来也简单,就是吊在那根绳子上扮个恶鬼模样就成。可这罗刹鬼是个鬼,因此要身姿轻盈瘦小,那么高的绳子,非体格健壮的一般人也吊不了那么久。”

    “您看我行吗?”秦小良抬起袖子,让其看看自己的身姿。

    那妇人看看面前的姑娘,一身浅绿色夏衫似乎是有些大了,衬托得内里瘦削异常,瞧着倒是可以。

    半晌有些犹豫地皱着眉头:“这身材是可以,可就吊在绳上?”

    秦小良一撸起袖子,露出那健壮的胳膊来,笑道:“瞧!都是力气呢!莫说吊在绳上一炷香,便是吊个一天一夜也无妨的。”

    她本来就多的是力气。

    两人面面相觑还有些犹豫,却听到不远处大片的人群已经在吼叫躁动,那妇人一咬牙,忙将秦小良带到后头去化妆。

    好在她出场的时间很晚,等她画好妆容,前头的一对爱人还在花前月下,刚刚表明心迹。

    罗刹鬼也没什么台词,那妇人嘱咐了几句后面要做的事,也便去安排其他事了。

    秦小良拖着宽大又单薄的白色戏服,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

    她长这么大倒是第一回 唱戏呢,而且还是在如此大的地方,周围黑压压的全是人。

    平日里村里的任何活动都是将他们秦家排除在外面,生怕他们会带着不吉一起过去。

    好在此地并没有人认识她。

    她紧张了一会便有些无聊,索性跑到一旁看戏台上的表演。

    哪知她方走到旁边,就有小孩吓得哇地大哭出来。

    周围的人满脸惊吓地看着她。

    那妇人闻声赶来,忙将她拉到戏台的后面去,叮嘱她没有信号千万别往前头去了。

    秦小良吐了吐舌头,一时对自己的妆容产生了好奇。

    戏台后面只有一个小小的梳妆台,旁边挂着盏昏黄的灯笼。

    她瞧见梳妆台上有面巴掌大的镜子,不由拿了起来。

    不想这一照差点将自己吓晕过去!

    那铜镜之中,模模糊糊地被昏黄灯笼光一照,一个满面粉白,七窍流血的恶鬼也正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哐”!秦小良吓得手一抖,竟将铜镜都扔到了地上。

    她捂住胸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罗刹鬼妆容画的也太吓人了!

    未等她再去细看,妇人跑来道:“快,该你上场了!”

    秦小良忙抬起双手,进入状态,想象着自己是一只飘荡的野鬼。

    白衣飘飘,一把抓着绳子就上去了。

    等她顺着绳子飘道戏台中间,明显听到周围一片倒吸气声。

    众人原本还沉浸在牛郎织女的甜蜜里,不想一只恶鬼鬼鬼祟祟地出现。

    稍微知道故事的,都知道他们的甜蜜就要结束了。

    秦小良有些怕高,她吊在绳子上,不小心往下去看,才发现这绳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

    底下乌洋洋的人都抬着一张脸来看她。

    被这么多人盯着,她一时紧张地手心出汗,嘴唇哆嗦起来。

    好在闭着眼睛镇定了一会,还是念起了她的全部台词:“这不是天界的七仙女下凡人间?竟与凡人在此私会,待我前去天庭举报立功。”

    方说完,戏台上一阵惊堂鼓响起,原本温馨甜蜜的灯会蜜月立时变得异常紧张起来。

    围观众人感到上一秒还在蜜罐里,下一秒就被拧进了地狱。

    台下突有一人叫道:“打死这个恶鬼!”

    “就是他拆散了牛郎织女这对鸳鸯,打死他!”

    不一会儿台下众人跟着叫道:“打死恶鬼!打死恶鬼!”

    人群里一个看着柔弱的姑娘,依靠在心上人的怀里,嘤嘤道:“我们将这恶鬼敢走好不好,这样牛郎织女就能永远永远在一起了。”

    那心上人立刻拿起手中刚买的糕点就向恶鬼砸去。

    女子立马倒在他的怀中,两人娇羞相望。

    不一时,台下众人皆拿起手中杂物向绳子上的恶鬼砸去。

    秦小良费力吊在绳子上,不想居然还有这一出。

    台下众人不知哪里找来了烂菜叶子,臭鸡蛋,尽向她抛来。

    她吊在半空中无处可避,只能尽量地左右晃动,避开那些扔过来的杂物。

    可扔过来的东西像雨点一般密密麻麻,秦小良左突右转之下到底中了招。

    那臭鸡蛋刚刚打在了她的手上,一片臭烘烘又粘腻的触感。

    她想要甩掉,可那鸡蛋牢牢地粘在手上。

    不好!

    秦小良感到手上一阵打滑,到底握不住,手从绳子上滑了下来。

    夏夜的晚风拂面而过,

    带着远处的河风湿气。

    秦小良闭着眼睛想,这一摔只怕至少要摔断腿。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她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坚实又清冷的怀抱。

    第87章 莲花河灯

    ◎强吻◎

    台下方才义愤填膺的众人, 正举起手中杂物继续往恶鬼扔去。

    哪知那戏台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

    那男子面容在烛火之下如玉一般散着光泽,面目如画, 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夜风里飞舞。

    这大概才是真的天上的神仙吧?

    众人张着嘴巴,见那神仙一般的男子白衣翻飞, 伸出双手冲上前去, 将那半空中跌下来的恶鬼抱了满怀。

    秦小良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如玉一般的脸庞。

    那人接住了她, 哪知惯性之下,却跌跌撞撞往后退了数步, 到底没站稳, 两人全都摔倒在地。

    秦小良被他抱在怀里,也不管这天旋地转, 也不顾摔倒在地, 只将一双眼睛灼灼地看着他。

    她只怕稍微一眨眼, 面前的人就消失不见。

    自己下船之后眩晕, 被方才这一闹,让这头晕之症更明显了,瞧自己都出现幻觉了。

    不过就算是幻觉,那便是幻觉吧, 就让这幻觉来的久一些。

    只是一阵风过,鼻端传来清幽的香气。

    这香气日日夜夜在她醒着梦着中出现, 她再熟悉不过。

    面前这个人, 不是李辰舟还会是谁?

    秦小良早就忘记自己此刻还在戏台之上, 还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一颗心已经不会跳动, 浑身血液凝结, 嗓子已经干涩难言。

    耳中全是轰鸣。

    千言万语一时如锯了嘴的葫芦,再倒不出来,只剩一腔热血,横冲直撞,涌上天灵。

    那人开口:“小……”

    满耳朵的嗡嗡中,她一把抓过他的衣领,恶狠狠就将那魂牵梦萦的脸拽了过来。

    鼻端气息相闻,两人呼吸相连。

    那唇凉凉的,又软软的,碰到了便再也不想分开。

    那身体又香又软,让人忍不住要紧紧地抱住。

    李辰舟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她扑倒在地,舌尖上的“良”字还未出口,已破碎在口边。

    这个女子,竟是这般凶狠,目露凶光。

    他原本跌倒在地,试图抱着她一起爬起,谁知她一把将他压倒在地下,狠狠地吻了他。

    李辰舟还未从呆愣里回过神来,只感觉到秦小良颤抖的双唇在自己的唇上辗转来回,热烈如火。

    他早忘记了动作,不过呆愣了片刻便也狠狠地回应了她。

    “啊!”“啊!”

    台下众人怎么也没想到,这牛郎织女戏,演变成这样,那恶鬼竟将一个天仙般的男子给当场强吻了!

    今日这出七夕戏,竟是比往年都要精彩。他们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中二人,相拥在一起,忍不住惊叫连连。

    只是这恶鬼配神仙,是谁的口味这么重,不过真的很可口!

    台下姑娘们羞红了脸,伸出手捂住眼睛,却忍不住从指缝里去偷偷来瞧,瞧了半晌恼怒地看一眼身旁的情郎。

    情郎早会过意来,有那胆大的,也学着两人模样,相拥到一起亲吻彼此。

    戏台上牛郎织女面面相觑,不知今日这戏该如何进行下去。

    还是那胖妇人瞧见周围群众的反应,将这牛郎织女二人喊了下去。

    今日这七夕的戏台,便交给这世间上真正成双的情人。

    不知过了多久,秦小良才从一片眩晕和迷幻中醒过神来。

    黑夜寥寥,满天星辰,周围黑压压的人。

    待她反应过来,满腔热血刷地倒流,直贯全身。

    她摸了摸滚趟的一双耳朵想要抽身离开。

    哪知李辰舟犹觉得不够,察觉到她的动作,一把按住她的脑袋,重新又压了回来。

    直到两人都窒息地喘不过气来,李辰舟才不舍地从她的唇上离开。

    瞧见她抹的雪白的粉面之上,泪痕宛然,原本挂在眼角的假血,被泪水一冲,竟满脸都是。

    这恶鬼妆容倒真是逼真,逼真地可爱。

    秦小良呆呆地看着他,瞧见他如玉般的脸上,被自己沾染了许多□□和红血,竟是有种妖艳的美。

    衬托地一双红唇瞧着格外鲜红惹眼。

    一双黑黑的眼睛定定瞧着自己,秦小良看到那幽深的瞳孔之内,满是小小的自己。

    他真的是李辰舟!

    秦小良狂喜,这一切不是幻觉,真的是他!

    想要跳起来欢呼之时,却猛然想起自己方才狂妄胆大的举动。此刻两人还保持着暧昧的姿势,她将他扑在地上。

    她恨不得将头埋在地上再不抬起来。

    李辰舟伸手捧住她的脸颊,痴痴笑了起来。

    秦小良感受着他微凉的指尖,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脸。

    底下的人连连发出“啊”的惊叹声。

    两人这才想起,自己还在戏台之上,众目睽睽之下。

    忙灰溜溜地跑走了。

    直到穿进了人流里,秦小良激动地浑身颤抖,还觉得一切都恍如在梦中。

    只是牵着的那只手,温暖,微微出汗,如此真实,显然也激动异常。

    “你……”

    “你……”

    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却见彼此又都闭了嘴巴。

    “你先说。”李辰舟道。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也更苍白了。”

    原本他就高高瘦瘦,如今更是竹竿子一般,连普通的衣裳都显得宽大异常,瞧着实在瘦弱可怜。

    李辰舟一愣,原以为她要质问自己为何这么久未归。

    瞧见秦小良担忧的双眸,他也不隐瞒,只是淡淡地道:“我受了点伤,养了这许久,便瘦了。”

    秦小良也一愣,忍不住抓住他,上下打量半晌才道:“你怎么又受伤了?如今可好了?”

    上回他受了如此重的伤,不过将养了两三月也便行动自如了,此处能让他养这许久伤,可知伤势有多严重。

    李辰舟瞧见她咬着唇面露难过模样,忙安慰道:“我早好了,想必姑娘方才也见识到了。”

    说着举起双手来,转了一圈,言笑晏晏地看着她。

    “说来你也瘦了许多。这白色衣裳飘飘荡荡地,中间竟没剩几两肉。”

    “哎呀!”秦小良叫道。

    “怎么了?”

    “衣裳忘还了。不过银子也忘记要了,算来是亏了。”

    秦小良扑哧笑道:“不过还好方才你来的及时,不然我可惨了。”

    李辰舟瞧着她一身白衣飘飘,满面粉白,七窍流血的可怖模样,啧啧摇头感叹:“你呀!倒是每次都带给我惊喜,好好一姑娘家,跑去扮什么恶鬼。瞧这脸,啧啧……”

    说着伸出雪白的衣袖就要给她擦。

    秦小良忙避让开来,担心弄污了他的衣裳,又自怀中掏出巾帕来,一边擦一边道:“我原以为只是吊上一吊,就能赚一两银子!反正我力气多的很,这几日坐船正没出使呢,哪知还有这出,难怪那大婶支支吾吾的,一直眼神躲闪……”

    还未说完,却见李辰舟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静静地瞧着她。

    秦小良一愣,被这目光瞧的浑身发毛。

    李辰舟却点着头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的力气没处使,难怪方才秦姑娘如此勇猛……”

    想到方才自己扑身而上,将他压倒在地上,秦小良被他一说,脸刷地红了个彻底。

    “看来你以后还需少干些活,多留点力气出来。”

    “你……”秦小良低下头,心中却如灌了蜜糖一般。

    李辰舟下意识抚过双唇,恋恋难忘,到底收了心思:“说来你一个姑娘为何会独身在此处?还来扮上戏了。”

    秦小良瞧着他笑道:“自然准备去圣京寻你。”

    说着将这一年的经历简单说与他听。

    李辰舟默着头,半晌未曾言语。

    秦小良装作毫不在意地问道:“说来,此次回来,你准备呆多久,什么时候回去?”

    李辰舟瞧见她粉白之下面色黝黑,人也瘦了许多,她说的简单,可他也想得到这些日子她一定吃了许多苦。

    李辰舟心下愧疚难言,仅仅抓住秦小良的手道:“小良,此次回来,我再不走了。”

    “当真?”一束烟火自姑娘的眼中绽放开来,满满都是惊喜,“你再也不走了?”

    “可是你家里?”

    “有你在此,便是家,我还要去哪?只是你可别嫌弃我。小良,今日我好高兴,这辈子从未如此快活。”

    秦小良想起自己这一年多辗转难眠,无法诉诸于口的想法,抬头定定地看着他道:“李辰舟,我有话还要与你说。”

    瞧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李辰舟却有了一丝微微的紧张。

    秦小良将他拉到方才众人放河灯的小桥边,红色灯笼的光影打在她的脸上,粉白的面色染上一层炫目的红晕。

    姑娘仰着头瞧着他绝色的风姿,满脸都是小心翼翼。

    “李辰舟,你之前说思慕我,想要娶我,如今这话可还算数吗?”

    李辰舟心下激荡难言,唇口一阵干涩,认真地点头道:“自然当真,我对你的心,永远都不会变。”

    秦小良听闻,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只花灯来,捧到了他的面前:“方才来的时候我去打听过了,七夕夜放莲花灯,只需在灯上写上两人姓名,从此便可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李辰舟见了,也自怀中掏出一只莲花灯来,那灯上两人的姓名紧紧相连。

    他本已坐乌篷船离开此地,昏黄中却见远处的江陵渡水面上星星点点,满是飘着莲花灯。

    乘船的精瘦老人笑道:“这是七夕的传统,相恋的人,只需在这灯上写上两人名字,上天便会保佑他们长长久久地幸福下去。”

    他一听闻,忙让那老人掉头。

    纵使小良不在,他也准备放一盏写着两人姓名的莲花灯。

    他以前从不信这些许愿传说,可今日却盼这些全都是真的。

    正欲放灯之时,却突然听到远处的人群里似乎传来秦小良的声音。

    她那时正在念台词。

    李辰舟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拨开拥挤的人群,不顾周围一片骂声,还是一眼在黑夜中看到了吊在半空中的罗刹鬼。

    纵使画的如此可怖模样,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他的小良。

    两人相识而笑,取过各自手里写着姓名的莲花灯,蹲在桥头,一起放灯。

    夏日晚风徐徐,莲花灯顺着水流,摇摇摆摆向南漂去。

    两人手牵着手,在红色灯影里顺着河道一路往南走。

    直到看到那两只河灯缠绕着漂进了江陵渡里,两人站在渡口,看着河灯融入点点星河之中,再分不出彼此。

    小良,我该感谢那些人,让我在那个雪夜遇到了你。

    在我灰暗的人生中,点亮如此星河。

    一旁秦小良低声喃喃自语,天上的牛郎织女,你们瞧见了吗?我和他没有银河万里,如今两只河灯相依,我们会一直走下去。

    不多时,秦小良肚子疯狂地叫起来。

    饥饿席卷了全身。

    两人寻了间小铺,点了四碗面吃了个精光。

    第88章 眉来眼去

    ◎你的任务是长肉◎

    初秋剩下最后一点蝉鸣, 秦家门口的桃树枝叶有些发黄。

    树上的野猫懒懒地趴在枝头,对院中传来的叫声早就习以为常。

    “哎哎,你别动, 放下让我来!”

    “哎,小心那刀很锋利的, 昨日才被切伤了手指你都忘了啊!”

    “别别, 你去一旁坐着就行。”

    李辰舟无奈地放下手上的扫帚,又被撵到了藤椅上躺着。

    之前为了凑钱, 屋内其他的东西都给卖了, 倒是李辰舟一直坐的藤椅竟给保留了下来。

    他在这椅子上已经躺了快个把月了,整个人都要发霉了。

    而且看着秦小良父女两个忙里忙外, 一刻不停歇, 自己实在是手指发痒。

    只可惜这烧饭洗衣的活他实在没做过,做起来也是状态百出。

    可这刻字拓朱的事, 他还是可以做做的。

    奈何自打一回来没几天, 秦小良就如只老母鸡一般, 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不让他沾水,不让他干活。

    “你可别一脸抱怨地看着我,自己拿镜子照照,没瞧见你那虚弱苍白的模样吗?”

    李辰舟立马站起身来, 张开袖子道:“你瞧瞧,这一个月我都长胖了, 连腰带都要换新的了。”

    秦小良麻利地拿过一块白纱布, 踮起脚尖一把罩在他的口鼻之上:“闭紧了!”

    说着拿起扫帚来扫地。

    一时院子里石灰飞扬, 呛得她自己倒是咳嗽连连。

    扫干净了地, 才瞪着眼睛叉腰与他道:“你就老老实实地坐着, 现在你的任务就是长肉,今日刚称好的体重,下个月不涨十斤肉,可和你没完。”

    说完她丝毫不停歇,跑进到一旁,拿起刻刀就开始刻起字来。

    此刻背对着他,秦小良笑意盈盈的嘴角依旧,只是一丝担忧悄悄地爬进了眼睛。

    自打从江陵渡回来,她欢喜万分,连天都蓝了许多。

    只是半梦半醒之间,总是听到有人压抑地咳嗽声隐隐传来。

    起初她以前是村子里的其他人家,也未过多在意,可连听了几夜实在好奇,终于忍不住悄摸摸爬起来,走到了屋外。

    侧耳细听之下,这才惊觉这咳嗽声正是从小房间里传出来的。

    小房间里没有旁人,只有李辰舟。

    她蹑手蹑脚地趴在窗外,透过皎洁月光,这才瞧见他躺在床上,原本颀长的身影蜷缩成一团,随着咳嗽声如虾一般一颤一颤,瞧着竟是瘦小可怜。

    脸色在月光之下愈见苍白。

    他明显也怕自己咳嗽声被别人听到,一只手紧紧捂着嘴,眉头深皱。

    秦小良默默地沉下身子,回了自己床上。

    他明显不想被她知道,她自然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只能想尽量多地想点办法将他的身体养好。

    秦小良埋头刻字,眼睛却忍不住向旁边的椅子上瞟,看到椅子上的人也一直灼灼地盯着自己,面色一红,忙又转头来专心刻字。

    可不过专心片刻,又忍不住看去。

    如此反复,秦小良这一上午,好好的字就刻了一个,不由惨叫一声。

    原本一块普通的墓碑,刻个两三天也就够了,如今四五天过去,这一块还没做完。

    自打他回来,真是做的越来越慢了!

    可是他明明以前也在,怎么没有受影响?

    李辰舟坐在一旁,瞧着初秋之下,她面色血红,小小的口中惨叫连连,不由大笑出声。

    只是她如红苹果一般的面容,真恨不得上前去亲上一口。

    想到此,他心中实在忍不住,悄摸摸地爬起来,绕到秦小良身后。

    正对着她微汗却白皙的脖颈,心脏忍不住咚咚跳了起来。

    秦小良偷瞟一眼却见椅子上空空如也,没看到人,惊讶之下猛地转身。

    堪堪撞在背后的人身上。

    送上来的人李辰舟哪肯放弃,顺势就张臂抱住了她。

    秦小良手中刻刀落地,脸红过耳,却丝毫没有反抗。

    清香满怀,李辰舟低声在她耳边,痴痴笑道:“又在偷看我?我如今跑到你面前来,不若看个仔细。”

    说话间胸腔微微震颤,秦小良忍不住将脸埋了进去,声音都嗡嗡地:“谁偷看你了!”

    “明明,明明是正大光明地看!”

    李辰舟看看怀里这个乌黑的头顶,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将她小巧的下颌抬起:“既然要看,怎么埋着脑袋?”

    两人此刻四目相对,不想脸竟都红了。

    怀里的姑娘双眸清澈,而他面容惊世。

    天上的飞鸟经过都羞红着脸跑走了。

    李辰舟轻道:“我没什么本事,更没有你这般的巧手,你可别嫌弃我。”

    “不嫌,”秦小良道,“我长得没你好看,你也别嫌弃我。”

    约定互不嫌弃的两人一时萦绕在清香和温热的呼吸里,不自觉地就要靠近彼此。

    不想屋门突然开了,小小的门轴声发出“支呀”一声。

    这声音竟如惊雷一般落入两人耳中,秦小良忙一把推开了他。

    却瞧见爹爹竟然从屋内出来了!

    他在家!

    那方才两人的情形岂不是都被看见了!

    秦小良原本就已经血红的脸,更是火烧火燎。

    哪知秦三汉的脸比女儿的还要红,一时尴尬地埋着头,彷佛做错事的孩子,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就回来……回来喝喝口水……”

    自打两人回来,整日里眉来眼去,形影不离。

    秦三汉这个老头子都瞧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愈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多余,平日里忍着吃完早饭,就赶紧躲出去。

    若是可以,他真想连饭都分开吃!

    这两个人总是趁他不注意,你夹给我,我夹给你。可他又不瞎,看似不注意,怎么可能真看不到。

    不想今日他逃出去逃得匆忙,忘记带点水,方才回来,偷偷趴在外面瞧了瞧,发现这两人一个坐着,一个扫地,很是正常,这才进了屋子。

    不想这两人竟全都没发现他。

    秦三汉说完,余光瞧见两人站着望天,忙又急急地往外跑。

    刚跑到外面,立马拐角往镇上集市去。

    这些个小辈不懂,他这个当爹的总得多上心。

    这成亲的东西得赶紧采买采买,今晚就将他们婚期定下来。

    不!越快越好!

    秦三汉忍不住暗骂自己愚蠢,怎么回来一个月了他都没有将他们亲事搞定!

    真恨不得今晚就让他们拜堂成亲!

    忙到午时,秦三汉竟还没回来,秦小良放下手中活计,准备先去烧饭。

    刚进厨房,立马转头恶狠狠地道:“你好好坐着去,进来做什么?”

    秦家最不欢迎他的地方就是厨房。

    真后悔当初将他的卧室设在了厨房旁边。

    这人如今对这厨房里的一切东西都异常好奇,看到了总想伸手摸一摸,试一试。

    这不,不过几天,摔坏的碗,烧坏的炉子,都在墙角堆着呢。

    李辰舟一脸委屈:“我就进来看看,就坐这里看你烧饭,什么也不碰。”

    秦小良这才作罢,添了水就去生火。

    “小良,”李辰舟躺在窗户边上,皱着眉头道,“这些天瞧着,我纸烛店的生意可太凄惨了。”

    秦小良望了望积满了灰的纸钱,擦了擦额头的汗道:“来我这的大多都是提前预定的,来的时候也用不着,大部分又是送上门的,自然没人买。”

    “那可怎么办?生意如此惨淡,我可怎么养活你。”

    “没事,我养你。”灶膛里的火映照着秦小良的面容,她笑着随意比划道,“等你养好了,给我帮忙就成。”

    “那我帮你去送石碑!”

    “可用不着你!钱大哥那里有人帮忙!”

    钱行头这些时日不光跑的勤,还主动来帮秦小良送石碑,就算自己不来,也派他码头的伙计来。

    说起钱大哥,李辰舟嘴角发酸:“哦,我瞧着那个钱行头之前倒是跑的勤,最近怎么不见了?”

    “跑船去了,说是要年底才回来呢。”

    “钱大哥,叫得这么亲热……”

    没一会厨房里水烧开了,厨房里水雾缭绕,两人隔着雾气看起来眉眼都有些模糊。

    雾气里秦小良伸过来一个葫芦瓢:“去帮我舀点水来。”

    李辰舟闻言,立马去乘了水来,方踏进厨房,却见她正急急地往热水里抖着什么东西。

    瞧见他进来,慌忙地又将手中的纸包扔到了身后。

    李辰舟转走目光,当作没瞧见,将手中的水递给她。

    这东西他一早就知道,是秦小良偷偷花了大价钱从某个大夫那里买来的,据说是补身止咳的无上良方。

    只是他的身体损伤,是本质所耗,在清虚观一年多,皇宫中的无数良药源源不断地堆叠之下,也不过是保住性命而已,哪里是什么方子能治好的。

    只是他知道秦小良在担心他,也不想被自己知道,那便不知道吧。

    转脸却瞧见秦小良又要下面,李辰舟苦着一张脸道:“要不我们今天换点其他的?”

    天天吃面,实在是有些想要吐了。

    秦小良歪了歪头认真想道:“要不喝鱼汤?”

    李辰舟无言,回来一个月,他被逼着喝了一个月的鱼汤。

    再鲜美的鱼汤,也要喝出腻味了。

    “要不还是吃面吧……”

    秦小良认真地道:“要不这样,不必纠结了,今日吃鱼汤面吧!”

    李辰舟:救救我……

    第89章 对天发誓

    ◎公平◎

    趁着雾气, 李辰舟又仔细瞧了瞧秦小良面色,除了有些黑了之外,并没什么不正常。

    他一直记得那日舞阳来找他所说的话。

    她说在上真道观, 给秦小良下了毒。

    只是后来她又矢口否认,此事真真假假, 一直在他心中压着, 不能释怀。

    只是他后来招人暗算,发现相伴多年的袖箭被人毁掉了。

    想必那夜舞阳突然不明不白地出现, 便是为了设计于他。

    但若是当时为了分开他的心神, 在那样的情况下所说的话,到底也不能完全当真。

    如今将近两年了, 秦小良并无任何异常反应。

    “这些时日有没有觉得肚子疼或者哪里不舒服?”

    哪知秦小良竟然点了点头。

    “什么!”李辰舟心中一跳, 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哪里疼?疼多久了?”

    秦小良低着黑黑的脑袋小声道:“就今日……哎你干什么!”

    “赶紧带你去看大夫啊!”

    “不用看不用看, ”秦小良慌忙摆手, “都是老毛病了, 两三日之后就好了。”

    “胡说, 好好的肚子痛怎么能如此轻视。”

    “这个……这个……哎呀面沸出来了。”她假装去捞面,一张面却有些羞红。

    李辰舟疑惑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她为何会肚子有些痛。

    “咳咳, ”他此生还是第一次面对女孩子的此等事,一时有些尴尬, 反应过来之后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勺子教训道, “既如此, 怎么今日还做这么多活!一边去, 这些事都交给我。”

    秦小良瞧见他恶狠狠的模样, 无语地摸了摸鼻子,一时没敢回嘴。

    “不过你为何一直在问我这个问题啊?”

    李辰舟道:“前年冬天你被舞阳抓到上真观关了许久。你大概不知,她出身西莽,西莽在天山之外,那里地貌广阔,森林沼泽繁多,走兽昆虫也种类复杂。他们除了有这世上最好的战马,还有一群最擅长使用蛊虫毒术的人。”

    “蛊虫?毒术?”秦小良皱着眉头想了想,“是不是像是在石屋中赵时砚的虫子一般?”

    那时他居然用一只虫子控制了她,让她腹痛如绞。

    “嗯,差不多。”

    “不过你放心,我不是一夜和你说过许多次了,她是恐吓着让我吃了块糕点,素元说那糕点其实是他们观里做的。不过就算有毒,那我不早被毒死了,哪能站在这里呢。”

    “他们的毒千奇百怪,深奥复杂,轻视不得,我在那里多年,也才学了些皮毛。”

    “而且舞阳瞧着一派天真,其实手段毒辣。万一你以后要是遇到她,可千万记着绕道走。”

    “她瞧着确实好漂亮,就是心肠坏了点,不过说来,她和你是什么关系?”秦小良酸道,“瞧着她对你很上心呢,你好像也很了解她?”

    “咳咳,我和她并无半分关系。不过在西莽的时候相识。你……”李辰舟说着扔了汤勺贴上前来,“你是不是有些吃醋拉?”

    “是啊,我吃醋了!她居然可以那么早就认识你!还好你不喜欢她,不然,”秦小良睁着圆圆的眼睛道,“不然我岂不是毫无机会了。”

    这个……这个有些招架不住。

    李辰舟方要行动,哪知秦小良惨叫一声:“哎呀,面都煮烂啦!”说着赶紧去灶膛里灭火。

    徒留下他站在原地,一时觉得面前空落落的。

    “咦!那是什么东西?”李辰舟又指着灶膛的拐角处,一块突出的石头道,“里面好像是个暗盒!“

    其实李辰舟刚回来那日,便一眼看到了这块石头似乎与周边的不同。

    明显是秦小良在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他再好奇,也不好偷偷去看,只是被她这样藏着的东西,不知是什么。

    据他观察,秦小良的钱如今藏在她自己的卧室里,除了钱还能有什么宝贝东西。

    这样想着惹得他心中一直痒痒的。

    今日寻了时机,却见秦小良扔了火叉子,一把跑上前去,捂住那石头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你们秦家祖传的宝贝?”

    秦小良扑哧一笑:“什么宝贝,几块石头罢了。”

    “让我看看嘛!”

    秦小良也不好再藏,期期艾艾地转过身搬开石头。

    里面露出一个深蓝色的包裹。

    那包裹瞧着实在有些沉,她捧出来,慢慢打开。

    竟真的全都是石头。

    只是这些石头却不是普通的石头,件件乃是精美的刻品。

    李辰舟拿起一只人形的石雕,瞧见了一个小小的李辰舟。

    这是他的石雕。

    这人形石雕比手掌还小却栩栩如生。小李辰舟手中握着一柄长剑,手腕上绑着一只小巧的袖箭。

    嘴角微微上扬,黑发用一根发带挽着,连耳侧旁的一粒小痣都没有遗落。

    不想她竟将自己的长相记得这么清楚。

    除了人像,包裹里还有几种形态各异的石头小猪。

    这些石雕,各个鬼斧神工,他已经想象得到,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这个姑娘是如何躲在角落里,一刀一刀地刻出这些东西,刻出他的眉眼,他的五官。

    “对不起啊小良,”李辰舟将石雕紧紧握在手里心口泛酸,却又泛着甜蜜,“让你等了这么久。”

    “回来就好了,下次可要注意不要再受伤了,你现在只是仗着年轻,等老了可有的你受的。”

    “原来你早就对我动心了。”分别一年多,虽然痛苦,但是他获得了她的芳心,也算是因祸得福。

    “我……我没有……”

    秦小良准备将东西收起来,李辰舟一把拉住,满脸可怜巴巴:“送于我如何?”

    秦小良挑了挑眉头,指着李辰舟的卧室一脸嘲笑:“难道你又准备放进你的宝贝箱子里去?”

    “什么!你……你居然趁我不在进了我的卧室。”你居然还偷翻了我的宝贝箱子!

    “这是我家,我进进又何妨?”

    “不何妨,”李辰舟突然放低了声音,欺身上前,语音魅惑,“既如此,不若再进一进?”

    说着不等秦小良反应,竟一把撩开帘子,就将她往里面拉。

    秦小良连声惨叫,紧紧抓住竹帘子道:“我不要!我不要进!以后再也不进了。”

    可怜竹帘子脆弱不堪,哪里经得住她扯来扯去,一把就给拽落了下来。

    两人不妨这帘子突然倒了,一个支撑不住,啪地全都摔在地上,滚成了一堆。

    秦小良倒不觉得痛,毕竟下面还有个人肉垫子。

    这人肉垫子也没出痛来,姑娘趴在身上,软绵绵的,谁还记得痛啊。

    “啪!”门口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

    两人一抬眼,秦三汉怀里抱着满怀的东西全都摔在了地上。

    天爷,还是让他们赶紧成亲吧。

    两人手忙脚乱,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一番衣衫。

    秦小良站起来后就慌忙摆手:“我们什么都没做!”

    还是不要越描越黑了,李辰舟忙转移话题道:“秦伯伯一早上上哪里去了,害得我们好找,这么晚才回来,怎么还买了这么多东西?”

    秦三汉心道,这话该不是嫌弃我回来的太早,打断了他们吧。

    三人用过晚饭,天色已经黑了。

    已近中秋,正是丹桂飘香时节。

    秦三汉趁着女儿去收拾东西,悄悄将李辰舟拉到了屋后。

    李辰舟瞧着这个老人满面皱纹,平日里就沉默少言,此刻更是踌躇着不知怎么开口。

    他主动开了口:“秦伯伯,您是想与我谈跟小良的婚事的吗?”

    秦三汉点了点头,有些担忧:“可恨早年间我受了重伤,不能做重活,所有的重担就全落她头上了。我们家小良自小聪慧懂事,不过十岁就接了家里的活计,日日起早贪黑,别的姑娘忙着打扮的年纪,她却整日里与这些石头疙瘩混在一起。她娘死的早,她又将小月拉扯大。这么多年吃了很多苦。我这个做爹的也实在不不起她。”

    说着他就抹起了眼泪。

    李辰舟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秦三汉抹了一会眼泪又道:“李郎君,我看得出来你是大家出身。若你只是想要玩玩,请不要找我们小良,我们只是平民,经不起折腾,而且她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一旦认准了的事就一辈子认准了。”

    李辰舟忙道:“我没有玩玩,我是认真的。我虽然出身贵族,但从未在哪里有如今在这里的日子这般幸福,我是真的喜欢她,想要和她在一起。”

    一向寡言的秦三汉此刻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面前俊美的男子,想要从他诚挚的双眸中判断真伪。

    只是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看得出来这人虽然出身豪贵,却从不摆谱,对他们也没有半分居高临下的态度。

    他看来确实是真心喜欢他们家小良。只是张家之事后,他一直心有余悸,怕同样的事再发生。

    “其实我心里是不大同意你们在一起的,不过小良既然一心扑在了你身上,我也只好认了。若我将女儿终身托付给你,不知你可愿意好好待她,照顾她一生一世?”

    李辰舟激动异常,连连点头:“我自然愿意!我此生一定拼尽性命保护她。”

    “我自然信你,不过还盼你能对天发誓。”

    李辰舟闻言,立刻撩开衣摆就跪了下来。

    半月爬上中天,秋日夜晚已经有些寒意。

    他面容端肃,方要开口说话,却感觉身旁多了个人。

    秦小良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一旁,跪了下来。

    “既然要发誓,我们一起发好了。”

    秦三汉道:“你发什么?”

    “我自然也要发誓拼尽全力保护他,照顾他一生一世,这样才公平嘛。”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明晚不更,周末万字,谢谢~~

    第90章 江南院落(三合一)

    ◎李辰舟,你到哪里了,我怕◎

    这日傍晚, 秦小良借口去了趟王爷爷家,方走到村口的牛棚,却见旁边站着一个人。

    村口站人本没什么稀奇, 只是这人却一眼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人是个中年人,瞧着四五十岁的样子, 穿着瞧着普通, 可仔细一看就感觉该是极名贵的布料。

    也不知为何,这中年人站在泥土地上, 却自有一种尊贵肃穆的气息。

    秦小良原本蹦蹦跳跳, 看到他后忍不住就走路规矩起来。

    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忍不住勾头看了一眼。

    哪知这个中年人也在看她。

    那目光冷漠, 没有情绪, 却让人心中一打突。

    秦小良抓紧手上的纸包,埋头就准备往家跑。

    “这位姑娘。”那人突然开了口, 声音平淡。

    秦小良却莫名感到一顿威压, 脚下一顿, 转过身来。

    “你……你在叫我?”

    那中年人也不点头, 只是看她的目光中除了冷漠又添了丝探究。

    “你便是坟地里那个秦家姑娘?”

    秦小良心想,难道这人是来定石碑的?她的小门小户,虽然手艺好,但是一般大户人家是很少来定东西的。更何况像他这种瞧起来就不是普通的大户人家的老爷。

    这说话的语气如此居高临下, 一副上位者的姿态。

    秦小良从心底里不想做他生意,矢口否认道:“我不是!”

    说着转身就要飞跑走。

    哪知不知何时身后竟已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人高大威猛, 如一堵墙一般拦住了她的路, 满面冰霜, 语气寒冷:“姑娘留步, 主人话还未说完。”

    秦小良忙挤出笑脸来, 对着那中年人道:“这位……这位大叔,您有什么事啊?”

    那大叔目光肆无忌惮地将她扫了一遍,才道:“你手中是什么东西?”

    秦小良哪知道这个奇怪的人为何要问这种问题,只是一旁那护卫目露凶光,她只好老实地道:“是止咳药。”

    “愚蠢。”那中年人嗤笑道。

    说着随意看了一眼,一旁的护卫忙自怀着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了秦小良。

    “你手里那些废物尽管扔了,这才是良药。”

    “哈?”这是闹哪出啊。

    那中年人不欲多解释,瞧这姑娘满脸都写着傻子才相信。他看了一眼,那护卫忙自手中的纸包里掏出一粒药丸咽了。

    那护卫道:“我已经吃了,此药无毒,你只管将这药给那人吃。”

    秦小良点了点头,接了过来。

    那中年人又道:“不必与他知晓。”说完两人就转头走了。

    倒是蛮冷酷的。

    秦小良抓了那药包,瞧见两人走远,立马奔回家里去,将那药给了李辰舟。

    她不确定这药能吃不能吃。

    李辰舟方瞧见一眼,脸色就有些微微不自然,半晌才道:“能吃。”

    他自然认识这药,再根据秦小良的描述那人的长相,他抿着嘴没说话。

    这药价值千金,自然能吃,而且对他目前的身体确实大有裨益。

    那日清虚观匆匆一别,他想必对自己这个儿子很失望吧。

    秦小良见他似乎有些闷闷不乐,故意道:“他一上来就问我是不是坟堆里的秦家,我还以为他是来找我定石碑的,瞧他打扮阔绰,乐得以为是个大单子。哪知道这么莫名其妙就走了。”

    李辰舟笑了笑,又道:“你可知为何大家都叫你们坟堆里的秦家?”

    秦小良指着满院子的石碑道:“你瞧瞧,可不像?”

    李辰舟摇头笑道:“非也。”

    “那是为何?”

    “因为你们自己没有名字啊。”

    “名字?”

    “对啊!你不告诉别人你们的名字,自然人家只能按照自己取的名字来叫了。”

    “对啊,好像是这个道理!那我们取个自己的名字吧!”

    “好。”李辰舟负手走到院中,长身而立,眉目淡淡地看着远处炊烟袅袅。

    秦小良瞧着他的背影,一时心跳如鼓,不明白自己这么普通的怎么就找了个这么好看的男子。

    他突然转过头来笑道:“名字你可想好了?”

    秦小良一愣,她哪有想什么名字,刚才分明满脑子都在看他。

    “这个……额……就叫秦氏石碑坊吧。”

    李辰舟说了声好,就拿过一旁的笔来,在一块青白色的石头上龙飞凤舞了几个大字。

    秦小良走上前一看:“秦氏石碑火烛坊”

    “那个火烛店是你的。”

    “我的就是你的,而且……”李辰舟走到她的旁边,嘴角含笑,满目如春,“你不是说要养我吗?我已经做好吃软饭的准备了。”

    中秋之夜,几人在院子里摆好香案,放上亲手做的糕点,香烟寥寥而生。

    吃了饭后,几人都没有说话,院子里一时静谧如许,月色水波荡漾。

    小月趴在井台子上,凑着月光在看书。

    今夜月圆如斗,连灯笼都不用点,就能将书上的字照得清晰可见。

    她一头乌黑的头发扎了个可爱的包子,这一年身高长高了不少,一身浅蓝色衣裙险些遮不住脚踝。

    秦小良坐在门槛上,帮爹爹一起做针线。

    他们平日里为了省时间,衣裳大多买的是成衣。只是小月如今大多时间在学堂,他们平日里就想得紧,总要让她穿几件亲手做得衣裳。

    李辰舟坐在藤椅上,一口一口喝茶,瞧着几人模样,微微晃着。

    “小月,到灯底下来看,仔细眼睛疼。”

    小月趴在那里晃了晃脚,表示听到了,身体却一动未动。

    半晌才转回头来,看着几人道:“今日团圆,你们猜山沽哥哥在做什么呢?”

    李辰舟抬头望月,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与山沽分开这么久。

    自打去年,他借口要春猎,带着一圈人去往皇家猎场。

    山沽便是在春猎的途中,带着离珠潜走。

    那时动静闹得挺大,人人都传殿下的断袖遇到了和殿下长相相似的公主,再受不得两人双宿双飞了。

    当然皇帝也很是震怒,怕人四下索拿,还是他娘突然出现,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谈完话后,皇帝便再不过问此事了。

    只是自动李辰舟自清虚观里醒来,并未在他们约好的地方找到山沽,四处打听他的消息,却毫无音讯。两人竟然消失了。

    他这些天来,心中甚是担忧,他们两人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否则不可能这么久也没半个信递过来。

    山沽平日浪荡不羁的模样,但是凭他的聪明和武艺,便是遇害,那也一定会在遇害前搞得世人皆知。

    这世上想要让他一声不啃,悄无声息的没有音讯的人,只怕还没有。

    这样看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自愿的,或者自己藏起来了。

    今日团圆夜,没了他在,几人都觉得缺了些什么,连玩闹的心都淡了。

    还记得那年春节,四人一起打炮仗,笑声至今还在耳边。

    “钱大哥那里今早还过来递了消息,说是还没什么线索。”秦小良抬起头道,他们常年在外跑船,认识的人多,所见的人也最多,山沽相貌出众,行事张扬,到哪都是最惹眼的存在,若是他坐船出行,总会有些线索。

    “山沽哥哥可能也和舟哥哥一般,受伤在哪修养,等伤好了就会来找我们的。”

    “也许吧。”

    秦小良瞧见李辰舟担忧的脸,还是忍不住道:”不若你出去寻一寻他?整日在这里等也不是办法。万一他遇到什么困难,可怎么办?”

    这个念头其实在李辰舟的心里其实已经冒了许久,只是他一年多才回来,与小良的婚事接近,总不能再抛下她。

    如今秦小良主动提起,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让他离开小良,他心中万般不愿,可让他放着山沽和离珠两人不闻不问,他又如何做得到。

    秦小良早看出他的心思,安慰道:“他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最亲的亲人,我们的婚事总不能少了他。你出去找他,我们在家里,等你回来。”

    小月扔了书,跑上来道:“我想和你一起去!”

    李辰舟苦笑,人海茫茫,他也只能根据自己的一些判断和猜想去找人,此去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更何况他如今武功全失,还不如个正常人,而且他的护卫们也早被他之前安排走了。

    如今不过孤身一人,不能护她周全。

    秦小良拉住她道:“小月,你且好好读书。而且你不是说要送山沽一个礼物?你那礼物,不好好准备礼些时间,可拿不出手。”

    小月睁着黑黑的大眼睛,走到李辰舟的旁边:“姐夫,那你早去早回。”

    姐夫?

    秦小良老脸一红,有些尴尬。

    李辰舟却笑了,对这个称呼很是受用,连连点头。

    没几日,李辰舟就收拾了东西出了门。

    姐妹两个一直将他送到船上,船行出去好远,两人看他月白的衣裳如苍松一般挺立在船头,还在看着她们的方向。

    秦小良心中有些空落落的,久别重逢之后,又再分离,心中异常难过。

    只是山沽一直下落不明,他们所有人都不可能安心。只盼能早日将山沽找回来,或者得到他的消息。

    不过这回他答应了每日都要给她写一封信,再不会像之前那般音讯全无。

    而且他们的婚书也已经写好了,如今他已是她的未婚夫。

    李辰舟看到姐妹两人变成看不清的小点,这才转过身来。

    船上一帮船夫被他浑身清冽的气质所慑,都躲在一边,连话都不敢大声讲。

    赵船头走上前来,瞧着对方,到底也有些小心:“李公子是打算去哪里?”

    李辰舟看着波浪滔滔,面色清冷,眸中意味难明,过了一会方道:“去江南。”。

    过了中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

    这日微雨,天气愈发寒凉,天色昏暗一片。

    秦小良在院子里搭了个雨蓬子正在里面干活,雨蓬子里昏黑一片,此刻还是晌午,里面却挂了只油灯才能看清。

    村长冒着雨,一瘸一拐地撑着黄色的油布伞出现在篱笆边上。

    细小的雨水敲在伞面上沙沙作响。

    他张着嘴就叫朝里面叫道:“三汉!!”

    秦小良闻声抬头,也不顾外面还在下雨,用手遮了遮脑袋就跑上前去:“村长爷爷,我爹不舒服,在家躺着呢。是喊他去交钱吗?”

    雨水打的她眼睛微眯。

    村长细长的胡子抖了抖,道:“这钱说什么今日都一定要送去,一天都耽误不得,你爹出不了门,看看要不你送去?”

    雨水打在头上,有些凉,秦小良乌黑的头发都落满了水珠。

    她点了点头道:“人丁叫商税还是六两吧?”

    “涨拉!”村长连连摆手,满脸的皱纹皱在一处,“今年说是年景好,大家的收成都好,涨到八两啦!所有都涨了。”

    “怎么又涨!好的不够他们涨的。”

    秦小良念念叨叨,而且她今年收入大打折扣。

    想归想,她还是跑到屋子里,翻出墙角里不多的钱来。

    躺在床上的秦三汉听到动静,在床上问道:“是村长让去叫税银的吗?”

    “是的,”秦小良在里间叫道,“你昨日就拉肚子,今日更厉害了,还是好好在床上休息,我去就成。”

    秦三汉拉了两日肚子,脸色苍白,双腿虚浮,确实无力出门去,只能叮嘱女儿:“你到那也不必多说话,将钱放下就走啊,那些都是官老爷,得罪不得。”

    “我知道的。”

    她打开包裹,从中取出钱来,今年当了龙凤玉佩和家里的东西换回来的三百两银子,居然已经花掉了几十两。

    李辰舟回来,她悄摸摸又往家里添了许多东西,而且偷偷买的止咳药也很贵。

    这钱她一直也不敢乱花,怕李辰舟的身体有什么不适,一直也没去将龙凤玉佩赎回来。

    她却不急着出门,烧好了饭,父女两人吃了饭,她又将碗刷了,将手头的活赶了赶这才准备出门。

    “小良快去吧,不然回来天要黑了。”

    今日一整天天色都很昏沉,秦小良一时没分清时间,直到爹爹提醒才发现天色不早。

    忙丢下活,揣上数好的钱,就拿过一块破旧的黑布伞出了门。

    交税银的地方倒也不远,山阴县衙在周边的几个村子旁设了个纳税点。

    一路走去,路上雨却越来越大,落在伞面上噼啪作响。

    深秋的风席卷过来,寒意愈发的重。

    秦小良出门的急,忘记了换鞋,脚上还穿着布鞋。

    走在雨水地里没一会就湿了彻底,鞋子里灌了满满的水,走起路来还咕叽咕叽地响。

    愈发感到冷了。

    她一边怪自己居然忘了时辰,一边埋头拼命走。

    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到不远处的官府设立点。

    天上铅云半垂,雨水拼命地从那些云层里往下落,四野看不清晰,只让人觉得有些许压抑。

    秦小良到处看看,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许是她来的确实有些晚,许多人都回去了。

    如今只有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官差坐在那里翘着腿,手中一根长烟杆,在吞云吐雾。

    一把巨大的油布伞罩在头上,却还是有雨水溅到了身上。

    那官差听见不远处传来有踩水声,眯着眼睛看了过去。

    便看到一个姑娘,缩着脑袋正往这里来。

    那姑娘瘦小的身材,面容清秀,比一般的姑娘瞧着黑了一些,浑身却散发出健康的光晕,脸上一双秋水一般的眼睛正四处打量,偷偷往这里看。

    她手上破伞伞面上已经有些坏了,这么远的路走下来,身上也湿了一大半,好在头脸还算干净。

    秦小良自然也看到了坐在伞底下的官差,只是那人眯缝眼里瞧向自己的目光让她心中有些发怵。

    她下意识躲避那人的目光,忍不住左右看了看,周围密密匝匝的雨点,一个人影也不见,远处的房屋朦胧在雨水里更是看不清。

    一切静悄悄地只剩雨打树叶的噼里啪啦。

    秦小良心内长吸了口气。

    但转念一想,这毕竟是朝廷来办事的的官差,并非歹人,遂压下一丝害怕的感觉,抱着瑟缩的身体上前,客气地道:“官爷,我来交银钱。”

    络腮胡子将腿搁在面前的桌板上,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她,听她说话,却裂开嘴,露出了一口黄牙:“怎么是个姑娘家,瞧这浑身湿的可怜见的。”

    秦小良被他看的心中更觉慎得慌,连连点头赔不是:“官爷赎罪,我爹今日不舒服起不来床,这才派了我来。”

    那络腮胡子将烟杆子隔靴子上敲了敲道:“嗯,是哪家的?”

    秦小良一眼在他面前的账簿子上看到她爹的名字,忙伸手去指:“便是这个。”

    “哦,秦,三汉,那糟老头不想竟有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儿。”

    秦小良忙要去掏钱,哪知那络腮胡子一把伸出手来按住了她的手,舔着脸道:“瞧瞧这手,哪像个姑娘的手,想必平日里干活干得苦。”

    秦小良用力抽了手就准备跑。

    却被他一把拽住:“不急不急,这大雨天的,多无聊,你也好不容易冒雨跑来一趟,陪哥哥在此聊会天。”

    “不了不了,我家里爹爹还要照顾。”

    秦小良再怎么也知道这个官差是起了歹心,心中害怕,跳如擂鼓,此处毫无人迹,若他真起了歹心自己连个求救的人都没有。

    她哆哆嗦嗦地忙放下钱就要跑。

    哪知那络腮胡子瞧着四周无人,胆子更大,一步跨上前来拦住她的去路,脸上是再也不加掩饰的欲望:“你跑什么?哥哥让你走了吗?”

    秦小良吓得话也不敢接,一边四处看有没有人来,一边吓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不想那络腮胡子变本加厉,将那喷臭的口凑了过来,赢荡连连:“瞧你老大不小的了,居然还未嫁人。不若跟着哥哥,让你吃香喝辣的。”

    “想必你老大不小的,也是想男人想的紧吧?哥哥今日便让你尝尝这男人的滋味,保管叫你满意。”

    他一边口中污言秽语,一边就将自己粗壮的身体往姑娘身上贴去,就准备动手动脚。

    “啊!!”秦小良心内一阵恶心,再忍不住,狠力推了他一把。

    那络腮胡子怎么也不想到面前这个瘦弱无辜的姑娘,居然力气这么大,一个不妨竟叫她推倒在地。

    “呀哟,小丫头力气蛮大的,哥哥就喜欢这样的。”他落在雨水地里,也不顾衣裳都湿了,只管口中叫着。

    “我已许了人家了,请你自重,此处离村子不远,我若是叫起来立时就有人能听到。”

    秦小良说完,也顾不得拿伞,拔腿就跑,雨越下越大,立时将她本还干净的头顶也浇了个彻底。

    哪知那官差立刻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被雨淋湿,就来追她。

    秦小良心下慌乱,腿下不停,不想那官差身强体壮,她到底跑不过,竟叫他一把抓住了衣领。

    “啊……放手。”

    雨水哗哗地将两人都淋湿了。

    络腮胡子咬牙道:“性子倒是烈,今日四下无人,如此良辰美景,岂可浪费……哥哥我已经迫不及待尝尝了。”

    说着就要将秦小良抓回到巨伞下面办事。

    秦小良拼命挣扎,拳打脚踢,可哪里是那络腮胡子的对手。

    就在绝望之际,突然旁边雨里传来几个人声。

    她豁地看去,果然看到几个中年人正撑着伞往此处来。

    也是来交银钱的。

    秦小良忍不住激动地眼泪就落了下来。

    那络腮胡子瞧见人来,在她耳边咬牙低语道:“今日算你运气好,记得在家等着我。”

    说着就松开了她。

    秦小良一招获救,就埋头要跑。

    一个中年男子跟在后面追她:“哎哎,你的伞。”

    秦小良才停下来,从那男人手里接过伞来。

    可她本就全身都湿了,撑不撑伞又有什么关系。

    秦小良都不知道自己一路是怎么走回去的。

    她一路走一路忍不住哭,方才的惊吓如影子一般追随着她挥散不去,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可怖的事。

    想到方才他临走时说的话,他说让她在家里等着他!

    而他自然很清楚她的家在哪里。

    秦小良心中愈发害怕,在深秋天里愈发地发起抖来,牙齿抖得咯咯作响。

    李辰舟,你到哪里了,我怕……

    从鹿笛村,白河转运河,一路向南走,便可到江南。

    李辰舟从小船上下来的时候,江南也在下着蒙蒙细雨。

    这雨细柔,落在身上也是软软的。笼着各处烟雾缭绕,河岸边青砖白瓦的房屋静立在烟雨之中。

    下着雨,却到处都是人。

    这些人撑着各色的伞走在河边桥上,端的是美如画卷。

    李辰舟撑着把素白的小伞,从青石板的小桥上走过。

    眉目清冷如霜,看也未看周边一眼。

    只是这风姿却惹得路上的人频频侧目。

    他沿着青石小桥一路往南,在街巷间穿梭来回,途径许多漂亮房屋和客店,却未有片刻停留。

    直到天色将晚,才在一座江南院落门口停了下来。

    门口的小河里躺着一顶小船在轻轻晃荡。

    那院落是典型的江南园林的构造,院墙上爬满了绿藤,而庭院两边两棵大枣树,树上的枣子已经熟了,个个透亮。茂密的枝叶在烟雨里细细地摇摆。

    李辰舟轻轻嗅了嗅,空气里传来甜丝丝的味道。

    果然在不远处有个点心店,此刻已近傍晚,那点心店并没有什么客人。

    李辰舟瞧见院落的小木门紧紧闭着。

    他走上前去,一手撑伞,一手叩响了门上的小铜环。

    “叮叮叮。”

    随着几声响,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个少年的脑袋。

    天色要黑不黑,眼前一片迷蒙细雨。

    那少年乍开了门见到他一愣:“少爷?”

    李辰舟握住伞柄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用力。

    那少年方出了口又觉得不对,仔细打量了他才又目露震惊道:“你不是少爷,你是谁?”

    李辰舟冷着脸道:“带我去见你们家少爷。”

    那少年一慌,啪地要关门,却发现门关不上,低头一看才发现面前的人一只脚已经踏了进来。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带我,见你家少爷。”李辰舟重复道。

    “他他他不在家。你不要擅闯私宅。”

    “他不在家,我等着他。”

    少年却还在用力要关门,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温婉女声:“阿全,放他进来。”

    阿全一愣,松了手。

    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个神似少爷的人跨进了院子。

    “哥哥。”那女声叫道。

    李辰舟举着伞,透过落水的伞沿,在昏黑的光线之下,看到站在滴水的屋檐下的姑娘,正是他的妹妹,离珠公主。

    离珠瞧见他,小鹿一般湿润的眼睛眨了眨笑道:“哥哥,不成想你这么快就来了。”

    “离珠。”李辰舟奔波了许多日,许久未曾开口说话,此刻声音暗哑低沉,破碎在绵绵秋雨之中。

    原本还有许多猜测,可到了这里之后,发现许多猜想都成了真。

    “他呢?带我去见他。”

    离珠面上的笑容淡了淡,伸出手来接住屋檐的水,半晌才道:“他不想见你。”

    李辰舟握住伞柄的手微微颤抖,垂在身侧的手更是掌心一片湿润。

    “求你,带我去见他。”

    离珠瞧见他双目血红,竟有晶莹的泪滴在其中闪烁。

    她低下头小声道:“我再去问问。”

    说着便跑走了。

    李辰舟瞧见她粉青的百褶裙摆消失在月洞门处,连伞也未打。

    他撑着伞站在院中,一动不动。

    绵绵小雨落在伞面上,连声响也没有了。

    周围的任何声响都没有了。

    李辰舟想起自己小时候,还在宫中的时光。

    他是皇后的第一个孩子,还是大新的嫡长子,有人对他的出生充满期待,有人却恨得咬牙切齿。

    他虽然上头还有几个姐姐和两个哥哥,可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玩。他们看着他,一直都是戒备和怨恨的眼神。

    他曾经跑到母亲的宫中哭诉:“娘,我好孤独。”

    当然母亲只是默默地坐着,什么也没有说,连看都未看他一眼。

    这种孤独直到后来他自己有了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便消失了。

    妹妹和弟弟最喜欢的就是跟在哥哥后头,整日里总是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他体会到了被需要和被爱着的感觉。

    只是后来。

    他亲手将那芙蓉糕一点一点掰开,送进了弟弟的嘴里,对着弟弟一直说“哥哥我肚子疼”却无能为力。

    他还一点一点掰开妹妹紧紧巴住他腿的手指,也不顾她在后面哭喊“哥哥不要走”,决绝地走得头也不回。

    这个院中种了几颗芭蕉树,在黑暗中摇曳,雨点下簌簌作响。

    李辰舟撑着伞,站在黑暗里。

    离珠跑走之后就没再回来。

    这个院子里安静地落针可闻,彷佛并没有人在住,四周黑漆漆的。

    他孤身一人站着,彷佛要站到地老天荒去。

    “哎,你怎么还在这里?”不知过了多久,傍晚开门的少年提着灯笼照过来。

    灯笼的昏黄色的光照在李辰舟的脸上,亮起一片晶莹的光。

    那少年惊呼道:“哎,你怎么哭了?”

    李辰舟伸出冰冷的指尖,摸了摸脸颊,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那阿全的少年疑惑地看了看他,心中愈发惊疑。

    这人和少爷长得也太像了。

    下了一夜的细雨,第二日也没有放晴。

    李辰舟捂住胸口,低低咳嗽了几声,身型略微晃了晃。

    淡薄的晨光和着细雨洒进了院子,消失了一夜的离珠出现在屋檐下。

    她面色有些发白,眼睛愈发显得又大又黑,人却瞧着愈发清秀灵动。

    “他还是不想见你。”

    李辰舟咳嗽了几声,面色苍白,哑着声音道:“那让我见见山沽。”

    离珠点了点头道:“哥哥跟我来。”

    离珠今日穿着一身粉红色衣裙,发上只是简单簪着几朵珠花,脚下不停,带着李辰舟穿过几道月洞门,又途径几处院落,才在一片假山旁停下了脚步。

    “他在这里。”

    李辰舟扔了伞,迈进假山里。

    假山里黑漆漆地,什么也没有。

    他皱着眉头四处望了望,便寻到了一处不同之处。

    伸出手来轻按,不远处的一片假山如一扇门一般打开了。

    李辰舟不需点火,也能将黑暗的洞内看得清清楚楚。

    那屋内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面容白的透明,黑色的头发披散,落在床沿边上。

    他眼睛紧闭,一动不动,正是山沽。

    李辰舟一步走上前去,抓住了他的脉搏,细细听来,发现山沽呼吸均匀,除了久不见日光满面苍白,口唇干裂之外,似乎没瞧出什么不妥。

    他放下山沽的手,茫然的看了看周围。

    此处摆设,与苍茫山中的石屋实在太过相似。

    相似得李辰舟彷佛觉得又回到了梳妆湖畔的石屋里。

    床上躺着的也不是山沽,而是老年赵时砚。

    唯一缺的便是床边没有陶罐。

    李辰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道:“果然是你们。”

    离珠摆了摆袖子走上前去道:“哥哥不需担心,山沽大人只是睡着了,我不会怎么他的。”

    “他是很喜欢热闹的人,若是知道自己昏睡了一年多,想必会很生气。”

    李辰舟没想到,自己因伤昏迷了一年多,山沽居然也和自己一般。

    平日里飞扬的人如今一动不动地躺着,让他心内生出许多无措来。

    “你们为何要对他下手?”

    “哥哥,我也并不想如此,只是他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东西,我怕他向你告密,这才出此下策。若我真想杀他,也不用留到如今了。”

    杀?李辰舟一愣,记忆里那个软糯胆小的妹妹,如今说起杀来,竟是自然无比,彷佛吃饭喝水一般自然。

    “他,发现了什么秘密?”

    “哥哥,凭你的聪明,不是都知道了吗?”

    李辰舟并不知道。

    只是山沽迟迟未归,让他不得不思索到底发生了何事。

    山沽是他安排带着离珠公主半路潜逃,以他做事的风格,受此托付,必是对离珠公主寸步不离。

    而且若他遭人暗算,又怎会如此悄无声息。

    那么极可能暗算他的人,是让他毫无戒心的人。

    就像那藏在父皇身边十几年的刺客,忠心耿耿十几年,一遭突然反目。

    如此一想,虽然他不愿意,但也自然第一个想到了离珠。

    那回到事情的开头,为何他会让山沽带着离珠公主离开?

    因为离珠无缘无故地缠在山沽的身后,因为益阳王在临行前,突然向陛下求婚要求娶离珠公主。

    这一切不过都在促成一件事,就是让山沽带着她走。

    只是为何他们千万百计要让山沽离开?

    想到自己遭到暗算,原来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舞阳一边出面,乘机坏了自己最擅长的武器袖箭,一面由离珠出面,骗走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帮手。

    或者更早,在那个黑衣人动手废光了他的武功之前,他发现自己的袖箭被人毁了,而且是在自己毫无所觉的时候。

    这世界上,他曾亲口和别人说过,如何能破解他的袖箭。

    那时候那个人还是个小丫头,摸着他的袖箭满脸崇拜:“哥哥,这箭太厉害了,可千万别被人知道要怎么毁了它。”

    所以,自己的妹妹与舞阳掺合到了一起。

    或许还在更早的时候,他初初回宫见到了妹妹。

    妹妹对他只是屈膝行礼,并没有扑上前来,她因为婚约找来的时候,李辰舟在她身上闻到了淡淡的玫瑰香味。

    这个香味是舞阳一贯使用的味道。

    离珠走上前来,静静地坐在一旁,忍不住道:“哥哥,我很好奇,你再聪明,可天下这么大,你又怎么能知道我们在这里?”

    李辰舟脸色有些惨白,看着面前这个似乎陌生又常在他梦中辗转的小姑娘。半晌才开了口:“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如果你要带着他躲起来,你们会去何处。”

    “只是我想起来,很久以前,我给你们讲过一个故事。”

    他常带着弟弟妹妹一起看书,也给他们讲故事。

    他们小时候最喜欢听的故事便是他编的一个少侠闯荡江湖的故事。

    只是那个少侠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后来累了,便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安下家来。

    那个家建在小河边上,开了门便是河,他常躺在小船上悠闲,门口种了两颗大枣树,秋天来了满树的枣子鲜红透亮。

    那个家旁边还有个点心店,饿了就去吃点心。

    弟弟妹妹听到此处,常常是口水直流。

    “我只是试一试,找一间这样的家。”

    从昨日见到,离珠粉红的脸都带着笑,疏离的陌生人一般的笑。此刻却双目有些泛红,一滴眼泪在黑黑的眼睛里打转。

    “哥哥,你抛下我们走了,在你心里,大概只有山沽才是你的亲兄弟,我们什么都不是。”

    “不,不是的。”李辰舟张了张嘴,不知要如何解释。

    他想救山沽,也想逃离那个窒息的环境,也更害怕,所有和他亲自的人,再受到伤害。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再说这些也都是徒劳。

    李辰舟走到山沽身旁道:“他如何才能醒?”

    离珠眼里未落下来的泪也便消失了,听此笑道:“说实话,我也不知。”

    “你!”

    “我那时候只想着让他不能动弹,不能去找你,哪里还想这么多。”

    李辰舟却道:“你们将他放在此处,不就是在等我吗?如今我来了。”

    说着他也不再管床上的山沽,走到了外面。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

    还是昨日一般的连绵细雨。

    小院子里静悄悄的。

    李辰舟站在那里,对着虚空道:“你知道吗?当我想到或许你还活着的时候,真是高兴的要发疯,我好怕这只是我想错了。南下这些天,我都觉得自己像是活在梦里一样,好怕梦一醒了,一切全都变了。”

    “我知道你恨我,你想杀了我,我一点不怪你。如今我就站在这里,若是你想取我的命,直接来吧,这本来就是我欠你的。”

    “圆儿,哥哥想见见你。”

    细雨扑在他的脸上,一时也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话音落了一会,却听见假山后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

    李辰舟转头去看,一个穿着绿色衣裳的少年,正坐在椅子上,手中握着一串深紫色的菩提子。

    那少年面色苍白,皮肤薄得透明,隐隐瞧见那剔透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只是他眉如远山,唇色轻浅,竟和李辰舟有七八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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