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再见有期

    ◎他还没来及告诉她,真好看◎

    秦小良晃了晃神, 什么,你要离开?

    她扯了扯嘴角,想要装个笑脸来, 可到底那笑脸瞧着有些难看。

    “怎么突然要离开了?你要去哪里啊?”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问题有点可笑,他也是有家的人, 在鹿笛村, 纯属路过养伤,如今伤已经大好, 还一直呆在她家里算什么事。

    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啊, 自然要离开。

    她脸上的细微神色变化,自然没能逃开李辰舟的眼睛。

    他一时心中有点甜, 一时又有点痛, 瞧着她小心翼翼地道:“我有事回家一趟,估计三四个月就能回。”

    “回…回家…三四个月…”

    他说三四个月会回来?!

    秦小良暗淡的心立马又活跃起来。

    半晌又不确定地小声问道:“你你若都回家了, 还回来鹿笛村做什么…”

    李辰舟瞧着她乌黑的发顶, 低着头露出的细白颈子, 嗓子都有些沙哑。

    飘渺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之中:“你还在这里, 我自然要回来。”

    说完两人一时都埋着头,不知要如何开口。

    周遭满是寒凉的冷风,混着听不清楚的嘈杂。

    “你,你家在哪里啊?离这里远吗?准备什么时候走?”

    “我家住在京师, 路上估计要个把月,今天就走。”

    “今天?这么快?”

    “嗯。”

    “那你看不到我去梳妆湖畔立碑了。”

    “等我回来, 和你一起去看。”

    “好。”

    “要不, ”李辰舟眼睛突然一亮, 试探着道, “你与我一起回我家?”

    去他家?他生活的地方, 该是什么样子?她一时生出些向往来。

    突然又回过神来,慌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我还有事要忙。而且…”而且她好好一个姑娘,跟他去简直更不像话。

    确实,李辰舟想,他的家实在也没什么好去的,家里都是一帮无聊透顶的人。

    她这样单纯善良,哪里能这么毫无准备的带回去。

    两人一时又都如锯了嘴的葫芦,无声地在一旁站着。

    周遭拥挤的人群嘈杂也跟着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山沽突然上前道:“快看。”

    秦小良寻着声音望去,远处一队列人马,穿戴整齐,仪仗威严,正在缓缓而来。

    那为首两人,拿着铜锣,时不时敲着,示意不相干人等避让。

    再之后,一排的人手中拿着巨大的牌子,写着“肃静”“避让”等字样。

    不久一辆巨大的巍峨马车露出面来。

    那马车居然由六匹通体全身的骏马拉着,车顶是赤金八宝顶,车厢全身上下黑底瞄金,镶嵌着耀目的琉璃翡翠。

    周围由两队面容严肃的军官骑着高头大马簇拥着。

    这些人目中精光四射,不过对着周围的百姓扫射一眼,众人已觉得浑身发寒。

    “天,这马车也太大太豪华了!竟由六匹马拉着!这马车里的该是什么达官贵人啊!”

    “难怪要清空道路,这么大的车,那小城门进得了吗?”

    果然那马车过城门时,两侧堪堪地卡着城墙,簇拥的一群人神情紧张地盯着。

    好在终于顺利地入了城。

    两队人马绵延好几里,直走了许久才全都进了城。

    众人被那中间豪阔得马车吸引了心神,

    “是什么人出巡,竟摆出这么大的排场?皇帝出门也就这样了吧!”

    山沽远远就瞧见那马车上刺目的龙纹,这世上,能用龙做装饰的,还能有谁?

    他皱了皱眉头,凑近李辰舟小声道:“殿下,怎么会是御辇?”

    说完半天也未等到回复,打眼却见李辰舟眼睑低垂,双目无神,正痴痴地看着旁边。

    这个时候了,他哪里还有功夫看什么御辇,只顾着埋头看一旁安静的姑娘。

    她淡淡的问道,在鼻端缠绕。

    想到要有四个月看不见她,李辰舟感觉整个心都如被吹进了北风里,飘飘荡荡,没有归处。

    怎么办!他还没走,已经开始想她了!

    “可以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的官差衙役撤了围栏屏障,这才恢复通行。

    被拦在门口的百姓们沉浸在方才威严富丽的仪仗里,一路吵嚷喧嚣着走了。

    天色不早,秦小良一行几人穿过了北城门,从南城门出来。

    她冲着李辰舟摆摆手道:“你这么久没回家,家里一定担心坏了,早些走吧。”

    说着脚下不停。

    李辰舟快步追了几步道:“路上小心些,这两位刚好和你顺路,一路彼此照应。”

    那两位推车的侍卫闻言,忙作揖行礼,保证一定照顾好姑娘。

    说着他又让山沽打包了许多点心给她带着。

    秦小良瞧着他,扯开嘴角笑了笑,一双秋水似的眸子闪了闪,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辰舟爬上路旁的石头,瞧着他们渐行渐远。

    “所有的侍卫,都别跟着我了,全去护着她,不能教她少了一根头发丝。”

    山沽试探道:“不若就留下一半?殿下的安危也很紧要。”

    李辰舟只是望着远处,并不说话。

    山沽无法,只能将所有人遣了跟着去秦家。

    他一个人站在寒石之上,背影瞧着落寞极了。

    寒风吹起他的袍角,瞧起来这样文弱,仿佛风稍微再大点,就能将他吹走。

    段长临走上近前,瞧着那高高瘦瘦的背影,便无端生出这样的想法。

    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六殿下,曾经众人心中的储君不二人选,陛下唯一的嫡子。

    只是他离开新朝太久。

    大家似乎已经将他遗忘。

    可是他一朝回来,朝堂上下,无不在谈论他,又有多少人想要接近他。

    只是他却在外迟迟不肯回宫。

    陛下急了,深夜宣自己入宫,说是要御驾亲临。

    这回换他急了,天子出朝堂,那可不是儿戏,好端端的要生动乱的。

    在他几次三番,和一帮大臣的苦苦相劝之下,这才拦住了御驾亲临的想法。

    后来听说陛下去见了皇后娘娘好几次之后,便将他招进了宫去。

    派遣他来亲自接人,并将御用的仪仗和车辇都带了来。

    临行前特地吩咐他:“你切不可用强,要好言将人哄回来。”

    此等殊荣,震惊朝野。

    只是此处,他声势浩大地来了此地,却遍寻不着人,打死也想不到,众人竟将殿下给拦在了人群之中。

    也难怪,殿下如今穿着如此普通的白薄袄,发上连个像样的发冠也无,只是用一根发带绑着。

    若不是这周身的气质,他实在也不敢相认。

    想到此,段长临突然瞧见殿下身旁有一俊朗男子,操着手正冷着眼睛看他。

    他被瞧得心中一突,顾不得胡思乱想,忙双手作揖成拳,跪倒在地。

    “臣都指挥使,领兵部尚书,段长临,拜见辰王殿下。臣等今受陛下之命,接殿下回宫。”

    身后几人不顾地上雪水泞泥,也啪地跪到地上。

    埋着首等了半日,却不想并没有得到回音。

    众人诧异,以为他是在为方才之事动怒。

    段长临大着胆子微抬起头来。

    这位传说中脾气怪异的天皇贵胄,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还是方才的姿势一动未动。

    正背着手瞧着远处出神。

    段长临顺着他的视线,发现远处白野茫茫,苍茫山在白雾中连绵起伏。

    而不远处的一条细长小道上,正有三个小小的人影在渐行渐远。

    那三人似乎是两男一女,都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裳。

    段长临一时琢磨不透这位贵人的想法,跪在地上小心道:“殿下可是在等什么人?”

    李辰舟突然回过神来,叫道:“糟了!”

    段长临心中一凛,忙直起身子,急切询问道:“殿下,发生了何事?”

    哪知辰王并没有理他,一脸急切,抓过他身旁的骏马,瞬间跨马而去!

    段长临等人还未反应过来,已见李辰舟眨眼间就如电一般飞射而出。

    几人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招呼着周围的侍卫兵卒就要去追。

    却被山沽一把拦了下来,他操着手,随意招呼着这帮朝廷重臣:“你们几个,去那边墙角等着。”

    天色将晚,秦小良带着那两人一路急急地往回赶。

    凛冽的寒风卷地而起,刮地三人面上生痛。

    那风似乎从衣裳的各个角度往温热的皮肤上袭击,冻得浑身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秦小良觉得格外的冷,紧紧缩着脖子,也捂不热。

    或许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就是冷意,就像胸口有个大洞一般,空落落地找不到实处。

    来的时候,他们一行五人,说说笑笑,不曾想,回去的时候,只有他们三人。

    而那两人,更是推着车埋着头,一声不吭,

    就算特意于他们说话,他们也是正眼都不敢瞧自己,只是埋着头嗯嗯,是是,

    若不是回头去找,她甚至觉得是一个人在行路。

    前路漫漫,不知几时方能回到家。

    来时的路,此刻却觉得格外的漫长。

    突然身后哒哒的急切马蹄声传来,秦小良耷拉着脑袋让到路边。

    不想一声“于”那马前蹄扬起,急刹在面前,溅起一片泞泥。

    秦小良抬头一看,李辰舟从马上一跃而下,轻巧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是你!你不走拉!”她惊喜地叫道。

    不想他却轻轻摇了摇头道:“要走的。”

    一丝失望自她眸底一闪而过。

    李辰舟却拿出一只蝴蝶欲飞的发饰来,轻轻戴在了她的头上,端详了一会道:“真好看!”

    先前在长街上,他还没来及告诉她,真好看。

    秦小良摸了摸发上的蝴蝶笑道:“好,再过三月,门口的桃子就熟了,记得赶回来吃桃子。祝你一路顺风啊。”

    “好。”

    过了许久,秦小良行到半路,转头去望。

    来路寂寥,毫无人烟。

    没有半点他的身影。

    第72章 近乡情怯

    ◎归京◎

    行辇之内, 宽敞异常。

    各项摆设装饰,瞧着低调而奢靡。

    虽说是御辇,李辰舟在正中端坐下来, 也未露出一丝笑意。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已随着那个姑娘飘走了。

    坐了半晌, 他才从呆愣中理回过神来, 打开了袖中放了半日的信。

    信中只是简单地写着四个字。

    “三月,刺杀。”

    既未写具体时辰, 也未写谁要刺杀谁。

    这正是今日午间, 齐庄语不远千里,特意亲自送来的信。

    并且告诉他, 你母后有了疾, 想要见你。

    他揣着这莫名其妙的信,只是这一路稍加思索, 便大致猜到了其中关节。

    三月, 有一盛事, 正是当今陛下五十千秋。

    当此大事, 各地官员汇集京师,周国使臣也皆会来。到时候鱼龙混杂,最利于刺客动手。

    至于要刺杀谁?

    李辰舟放下信,闭起了眼睛。

    齐庄语当着他的面, 说话都只是寥寥几句,遮遮掩掩, 不曾明言, 不知在顾忌些什么。

    只是不知他与陛下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 竟然他这里方点头同意, 接他的车便到了。

    车外隐约听到马蹄声, 车辙声,却不闻人声。

    他掀开车帘一角,瞧见山沽正操着手骑在马上。

    那马儿跟着车队昂首阔步,走得端正。

    只是那山沽虽然坐得笔直,那头却不经意地一点一点,已然是睡着了。

    “山沽。”他轻叫道。

    山沽刷地从睡梦中抬起头,露出迷惘的眼睛来。

    “上车!”李辰舟招手道。

    山沽看了看左右,扯起缰绳,打马到窗边小声道:“这是御辇,我上去不太好吧!”

    说着不太好,只是那血红的眼睛里分明都是兴奋和期待。

    李辰舟笑道:“什么御不御的,你且上来,一起睡觉。”

    山沽嘿嘿笑着,不顾周边几位官员愤恨的目光,刷地跨下马就上了车。

    车内宽敞,两人呆着都绰绰有余。

    两人喟叹一声,舒服地躺在座椅上。

    这些日子,两人可怜兮兮地睡在坚硬的石板上,还动不动就要半夜爬起来密谋。

    这过去一个月还要受秦小良的戳磨,实在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

    躺在着柔软的金丝枕上,两人一时困意袭来,径自睡了过去。

    宁和二十三年,二月初。

    去国为质十二载的皇六子辰王殿下,归国还朝。

    天子表其十二年为国家大义牺牲,功德无量,赐御辇,行天子仪仗,穿州过府,一路大小官员出迎接送。

    浩浩荡荡的队伍行了近个把月,方至京师。

    只是出行途中,这位神秘的殿下再未露面,无人有幸见其真容。

    *

    大新朝立国于一百年前,定都圣京。

    正逢二月底,天气已有所转暖,圣京虽是下着雨,来往行人却络绎不绝。

    街边的邱掌柜今日一早上起床来开门,便见到门口的长街上,站着两个男子,手中各自撑着一把小伞。

    停在长街上一动不动。

    长街上水汽氤氲,一片清冷。

    这两人身形瞧着高大挺拔,浑身气质卓然。只是不知站了多久,这衣角已经叫雨水给打湿了。

    邱掌柜已有些见怪不怪,马上陛下的千秋万寿宴就要开了,这几日的京师,可以说随便一个雨点子砸下来,那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

    可每一个进京师的人,不管是多么的有见识,又有几个不会被这长街上矗立的巨大神武像所折服?

    这神武像至高又神圣,也是帝都的象征。

    只要你一方进京师城门,便可见这巍峨高百尺的神武像,矗立在长街尽头。

    这神像雕刻得惟妙惟肖,逼真骇人,之前有人因盯着瞧得久了,被乱了心神,吓疯了。

    “两位也是从外地赶来的吧,”邱掌柜热情地招呼道,“这么早就入了城。”

    那两人转过头脸,邱掌柜心中一突,不想这伞下的两位公子,竟有这般俊逸的好相貌。

    其中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微扯了嘴角道:“正是。”那玉瓷一般的脸颊上,竟似是透出光来。

    邱掌柜忙好言相劝道:“这位公子,这神武像虽然威武,但不可常视,当心走火入魔。”

    “好,谢谢掌柜。”不想他竟如此好说话。

    更不想他只是答应了之后,又转回头去盯着神像。

    邱掌柜瞧见他嘴上应着,却根本不听自己的话,心中有些不快,嘟囔着就收拾去了。

    “我少时,就爱爬到那神武的头上去,那里是京师最高的地方,视野最好。”

    那人指着神武像道。

    一旁的男子跳起来,瞧了瞧那神武似乎掩进云端的身子,砸着舌头道:“不想殿下你小时候就这么调皮。”

    “不过后来听说宫里建了攀星楼,乃是当今世上最高之楼,想必视野更是了得。”

    “比这个还高?”山沽砸舌,“殿下有机会一定要带我去见识见识。”

    “若是小良瞧见,一定开心极了。”

    山沽只当没听见,这人一路三句不离秦小良,当真是耳朵都磨出泡来。他只盼此次事快些了结,好让这两人赶紧地吧,不然只有他一个劲地受荼毒!

    李辰舟又道:“十来年不见,这铁疙瘩瞧着似乎变小了一些,与我印象里差太多。”

    山沽道:“难道不是因为殿下你长大高了吗?”

    “或许吧!”

    雨水滴滴答答地下着,没有要停的意思。

    两人提了提湿掉的衣角,面面相觑有些无语。

    “我就说我们直接坐车进宫去,干嘛非要走进来,如何衣裳都湿了,显得多没气派。”山沽埋怨道。

    “那时候又没有下雨。”

    “是,知道殿下你近乡情怯。”

    “你胡说什么。”

    “就当我没说。”

    “……”

    ?砖石路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水,两人便涉着水,沿着长街一路往北。

    北边瞧着一片乌云遮天蔽日,可两人都心知肚明,那并非一团乌云。

    待走得近了,便看清那是一片巍巍高墙,在朝阳下金碧辉煌,却又如巨兽凝望,让每一个靠近他的人自觉地敛眉低眼。

    这便是大新皇宫。

    不知行了多久,两人行到神武宫门口。

    已经巳时末,宫门口聚集着一群车轿马匹,却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都是各家在等着接自己大人散朝归来。

    车轿上的家丁们等得无聊,又不能在宫门口喧哗,待看到有两人撑着伞径直行来,目光刷地全都集中过来。

    众人常年一起上下朝,彼此之间都很熟悉。

    可这刚行来的两人,瞧着陌生得紧,只是这一身气质出群,又绝非小门小户出身。

    这两人似是不懂宫中的规矩,竟准备跨过禁线要往里去。

    有一个年长的车夫正在不远处,好心地叫住他们道:“两位公子千万留步,这是神武宫门,乱闯是要砍头的,而且已经是下朝时间,各位大人们就要出来啦!”

    李辰舟听闻,停下脚步,果然见神武宫门大开,远远的一群穿着各色衣裳的官员正往这里来。

    忙“哦”了一声让到一旁。

    虽然下着小雨,这些官员却没一个打着伞。

    具都埋着头在雨中怡怡而行。

    雨水在官府和衣帽上晕染出深深的水渍。

    此刻虽是早春,可天气到底寒凉,方出了宫门口,大多数人顾不得寒暄,立马加快了脚步,奔着自家马车轿子而去。

    只是在途径落水桥时,却都经不住被站在桥旁的两人吸引。

    这两人各自撑着伞,站在桥边,虽然并没有拦住他们的去路,可那姿态模样,却彷佛闲庭信步一般,似乎是将此处当成了游玩之地,到此一游。

    如今全城上下所有人,无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一为陛下五十寿诞,二为那位殿下归京。

    真不知是何处来的两人,竟这般大的胆子!

    第73章 金枝玉叶

    ◎这人在宫中就是横着走啊!◎

    明日便是万寿千秋节, 今日来朝的人甚多,从那神武宫门乌泱泱不要钱似得往外走。

    众人忍不住侧目,瞧见落水桥畔两人, 前先一人,一袭单薄白衣, 握着扇柄的指节修长白皙。

    头发用一只黑色发带半挽着, 在微风里轻盈飞舞。

    当后一人,穿戴倒是极为讲究, 落后一步, 只是那神态颇有纨绔子弟之风。

    想必是哪位外地官员的后辈,被带来此处开眼界。

    外面等候的众家仆, 瞧见众人已散朝出来, 也顾不得这贸然而入的两人,各个撑着伞跑上前来去接自家主人。

    青石地上浅薄的雨水, 溅起一层层涟漪。

    眼瞧着那些雨水溅到身上, 山沽只得提了一提衣角, 抱怨道:“真是倒霉!”

    眼瞧着这两位不速之客竟还在落水桥边站着, 毫无要退去的意图。

    一位面相温和的老者,穿着深紫莽服的官服,停下了步子。

    “两位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此乃皇城,若是在等候家中长辈, 请挪步到外面去。切不可再往里去了。”

    李辰舟闻言,转了目光, 一眼瞧见面前的老者脸颊消瘦, 两鬓斑白, 脸上的褶子如道道深壑。

    正由一名老仆撑伞拥护着, 只是先前已在雨中行了半日, 眉梢胡须上都是水渍。

    模样瞧着有些可怜。

    他无言地自袖中摸出一块雪白的帕子,递了上来。

    那老者一愣,一时倒是忘了伸手去接,只觉得面前这年轻人面目似乎有些熟悉,可实在想不出是谁。

    “这位年轻人,你……你是谁家的后生?”

    “赵太傅。”李辰舟开口,语气波澜不惊,不卑不亢,仿佛赵太傅只是他的姓名一般,“擦擦雨水吧。”

    赵曾匀下意识接过帕子,刚擦了一下,心下一抖,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名字如电一般进了脑子。

    “辰…辰王殿下?”

    他这一声不大,可却如惊雷一般,啪地诈响在众人的耳侧。

    什么!辰王?在哪?

    周围正急匆匆往回赶的一众官员皆脚步一顿,震惊地转回头来。

    一眼看到站在赵太傅面前的年轻人。

    眼前这个,衣衫半湿,穿着如此普通的年轻人,难道便是那位天之骄子,一路乘坐御辇穿州过府,风光无限的辰王?

    李辰舟自伞下转过脸来瞧向众人,面目如山,眼尾清冷。

    瞧见他的时候,众人心头的疑问瞬间都消了彻底。

    这样的人,原该就是辰王。

    不待大家反应过来,赵太傅不顾雨水地,已是撩起衣摆跪了下来。

    “恭迎殿下回宫!”

    赵太傅乃朝廷一品大员,位列三师,对他这个一字王,原不必行此大礼。

    只是此乃辰王为国出质多年,首次归宫,又有陛下御旨在前,一切以帝王礼视之。

    霎时间,刚散朝的众大臣纷纷跪倒在地。

    那帝王仪仗,一路风光无限,是多少人羡慕眼红的,谁也没想到这位万众瞩目的皇子,竟然不在车辇仪仗之内,悄悄地已经进了城。

    李辰舟瞧见雨中神武宫门,原本鲜红的城墙皮此刻泛着紫红。

    八岁他离宫那日,便也是走的神武宫门,那时他坐在车里,头也未回。

    多年后再见,似乎没有丝毫变化。

    只是那时候的小男孩,如今已经长大成人。

    宫门内急匆匆小步行来一队宫人。

    当先一人对着李辰舟就拜倒了下去:“辰王殿下!”

    “陛下听闻殿下到了,特命老奴来接殿下进宫相见。”

    是陛下跟前的沈一奴。

    李辰舟少时在的时候,便是他整日里跟在陛下身边,不想这么多年过去,瞧着竟没什么变化。

    李辰舟回首对山沽道:“我们走吧。”

    方入宫,沈一奴躬着身子笑道:“殿下多年未归,老奴实在想念的紧,这宫里瞧着都安静了许多。”

    李辰舟随意笑道:“我不在,他们两人该自由快活多了。”

    他们两人?沈一奴不敢接话,埋头恭敬地道:“天气寒凉,雨湿浸骨,老奴带殿下先去换身干净衣裳吧。”

    “不必了。”

    听他拒绝地彻底,沈一奴也不敢勉强,只得道:“陛下在文德殿见殿下。”

    进文德殿的时候,已经晌午时分,只是这深宫之内,阳光丝丝撒入一星半点,还靠着巨大的烛火。

    早春二月末,殿内竟还烧着地龙。还未进殿,二人已觉得微微出汗。

    一股清新又熟悉的焚香味在空中缭绕。

    殿口值守的野兽面具的几名金卫,瞧见沈总管低垂着腰小步在前带路,身后两人信步而来。

    那两人皆穿着常服,一时不知是什么身份。

    殿内的帝王听到动静,已先发了声:“让他进来。”

    李辰舟跨进一只脚,一眼便见到殿内最左手,放着大新堪舆图模,而右手的墙上,挂着千里江山图。

    果然正中几只金制仙鹤还在寥寥地吐着青烟。

    而远处高高的桌案后,那位帝王一身黑金龙袍,威严地端坐着。

    连他面前的桌案都还是十几年前那只。

    他忍不住嘴角微讽。

    不想十几年了,这殿内的摆设竟是丝毫未变,连那人的坐姿都没有分毫变化。

    真是顽固以及。

    正中的帝王瞧见进来的两人,半晌开了口:“你回来了。”

    口气正常的仿佛他儿子只是今日出门游玩了一趟。

    “嗯。”李辰舟跨了进来,却再未进前一步。

    “怎么?去了西莽十来年,连礼数都不会了,”皇帝皱了眉头,帝王的威压不自觉冲着底下两人而来,“见了朕,竟不知要行礼吗?”

    说着看到底下的儿子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衫,衣角都被雨打湿了,不由沉声道:“瞧你穿的什么?面君岂可如此衣衫不整?!此乃大不敬!”

    一旁服侍的宫人早吓得跪地不起,沈一奴忙磕头:“都是老奴的疏忽,请陛下治罪。”

    李辰舟却眉目清冷,开了口:“陛下倒是一如既往的铁面无情。”

    “放肆!”

    “你想要的东西,我没有。”李辰舟道。

    皇帝道:“你说什么?”

    “你这么急着派人将我哄回来,不就是为了拿回西莽那印,我没有。你是不是很失望?”

    “那是西莽国重宝,关系两国关系,不是儿戏。”

    李辰舟嘲讽道:“你若是真怕两国交恶,找个人仿一个不就成了!难道一块破玉还找不到相似的。”

    “混账!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父子两人多年后重逢,气氛显然很是不愉快,眼见又要剑拔弩张。

    躬身候在一旁的沈一奴心中长叹口气,小心上前道:“陛下,皇后娘娘听闻殿下入了宫,早早派人在门口候着了。”

    皇帝拿起身前的奏折,不耐烦地摆手道:“那便去吧!”

    李辰舟转身要走,却见皇帝突然目光扫视了一圈旁边的山沽。

    “你便是山沽吧?长得倒快,你先留下来,朕有话问你。”

    李辰舟一步上前拦在山沽的面前,直视着帝王道:“他是我的人,自然要跟着我。”

    “你以为朕会对他做什么?”

    “谁知道?你曾经不是那样做了?”

    皇帝多年为人君者,一直情绪不显,此刻到底一张脸被气得深红。

    恼怒之下一摆手,就让两人赶紧滚。

    李辰舟出来,听到皇帝捂嘴咳嗽了一声,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这殿内确实什么都没变,只是那人,瞧着似乎老了许多。

    文德殿出来,竟又是沈一奴在前引路。

    各处宫女太监虽不知两人身份,但有沈一奴引导在前,无不纷纷避让。

    外面的雨水滴滴答答顺着屋檐往下淌,皇宫各处,瞧着格外清新。

    突然远处传来丝竹之声,有人咿咿呀呀地在唱戏。

    李辰舟停了脚步,寻着声音向远处望。

    隔着一道宫墙,那声音在雨气里飘飘渺渺,忽隐忽现。

    自当年李辰舟一把火烧了帝后的戏园,这宫中已多年不曾听到如此声音了。

    沈一奴忙低眉解释道:“殿下,那是南月国的使团,他们带了一组南月的戏班,陛下圣恩特允许他们留在了教坊司,此刻大概是为了明日陛下的大寿在准备。”

    李辰舟取过他身侧的伞,一步就跃入了雨中。

    “殿下!”沈一奴呼叫不及,李辰舟已撑着伞站在了宫墙之上。

    从此宫墙处,果然见到对面的一座庭院里,十几个穿红着绿的戏子正在唱戏。

    周边站着一圈穿着南月国服饰的人。

    当发现有人站到墙头,那群人刷地转过头来,眼神中精光四射。

    李辰舟不避不让,便这样站着,面上如这雨一般寒凉。

    小雨纷纷而下,落在伞面上淅淅做响。

    他一袭白衣,负手站在宫墙上,到底惊动了巡逻的侍卫。

    值守的校尉心头剧跳,何人如此胆大妄为,连宫墙都敢上,这是不想要脑袋了吗?

    方要前来抓人,沈一奴忙小步飞跑上前拦住人道:“仔细你的眼,这是辰王殿下!”

    那校尉瞠目结舌,这上墙的便是传说中的辰王?

    一旁沈一奴撇嘴嘀咕:“真是没见过世面!”

    继而又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看不见的泪道:“殿下到底还是当年那个殿下。”

    也不怪那校尉没眼力,辰王殿下当年还在宫里的时候,这校尉还没入宫。

    他又哪里知道,自打这辰王会走路开始,这宫墙上下,哪里没被他翻过?

    便是陛下娘娘管的再严,也不妨碍他上树爬墙怕神武雕像。

    站在墙头的李辰舟开了口:“这宫里不许唱戏不知道吗?太吵了,将这些唱戏的赶出去!”

    “啊?”站在底下的校尉仰着头,“那可是陛下特旨……”

    一旁沈一奴忙截住道:“殿下的吩咐,速速去办就是。”

    若是不给办,难保这位殿下又一把火给烧了。

    瞧见李辰舟落下墙头,山沽忍不住羡慕道:“到底在自己家里,横得很啊。”

    哪像过去这几个月在秦家,做小伏低地。

    “只是咱能不能先将这湿衣裳给换了。”

    几人又行至一处湖边,却见湖对岸一座高楼建造精美,高耸入云,说不出的震撼异常。

    在雨中遗世独立,仿若天梯已探入云间。

    “那便是攀星楼?”

    沈一奴躬身应是,又笑道:“那攀星楼高百尺,在楼顶可览千里山河,说不出的巍峨壮阔。明日万寿千秋宴,便在那楼上举行。”

    “哦?明日宴席摆在楼顶?”

    “回殿下,那自然不是,这楼下宽上窄,到楼顶也就只剩尺寸之地了。宴席便摆在楼前的大全湖边。”

    “那就好!明日那楼顶不许其他人靠近,我包了。”

    “……”

    山沽心中雀跃,他一早就想尝尝那攀星楼的滋味了!

    跟着个霸道跋扈的殿下,真是太好了!

    如今在这巍巍宫墙,他岂不是也能跟着横着走?

    **

    行了一刻,却见远处凉亭里,帷幕低垂,隐约见有人影憧憧。

    沈一奴躬身道:“殿下,皇后娘娘在亭中等您。”

    说着他跪下来,对着那亭子摇摇一拜道:“皇后娘娘。”说完便自顾起身,道了声告退便躬着身走了。

    山沽叫道:“哎,你怎么就走了啊?”

    却被李辰舟拦住了:“让他去吧。”

    “这是为何?”

    李辰舟神色未明,淡淡地道:“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说话了。皇后曾经下令,凡是,凡是与他相关的人,皆莫要靠近她。”

    其实她的原话是:那个混账身边的奴才,也都给我滚远点。

    “啊?”

    帝后冷战?

    可传闻一直是皇帝皇后恩爱异常啊,为此连后宫妃嫔都很少。

    不待两人上前,那亭中帷幕拉起一角,露出一个姑娘清丽的容颜。

    山沽只瞧见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睛往这里一望,正撞上了他,彷佛受惊了一般,啪地一下又缩了回去。

    他方要走上前,却见李辰舟已经驻足。

    “怎么了殿下?”

    李辰舟道:“我们去换身衣裳。”

    山沽会意,两人干脆折身走了。

    皇后透过帘幕,却见儿子突然折身走了。

    不由对身旁人道:“怎么了?露馅了?”

    身旁的宫人疑惑道:“不会啊?这帷幕奴婢特意挑了最厚实的,而且各位小姐们也藏得很深。”

    一旁方才小鹿眼睛的姑娘上前道:“我瞧着他们两个人还准备往这里来,尤其后面那个人看起来有点傻,应该没有发现。”

    皇后这才坐直了身体,对身旁几位低眉顺眼的姑娘道:“人已经进了宫,你们也瞧见了,今日的机会,全靠你们自己把握。”

    几个姑娘低垂着头,忙站起身来,蹲下身子行礼道:“是。”

    李辰舟带着山沽,一路往相反的地方奔。

    “天呐殿下,皇后娘娘这是想抱孙子想疯了吧?您刚回来第一天,这相亲就给您安排上了?”

    “闭嘴!”李辰舟黑着脸叫道。

    “不过也该让我瞧上一眼啊?上次您可是答应我,若是我看上了就许给我的!我瞧方才那露出眼睛的姑娘,瞧着就很不错呢!”

    “你闭嘴!”李辰舟道,“你若是喜欢,自己去看!”

    方说完又转回头,咬牙威胁道:“此事你若是敢和小良提起,仔细打断你的腿!”

    山沽吐了吐舌头,又道:“我可会替秦姑娘看着你。”

    提起小良,李辰舟怅然若失,盯着小雨出起神来。

    他已经一个月没有见过小良了,不知她如今在忙些什么,可惦记自己?

    他如今方到圣京,距离鹿笛村千里之遥。

    想到两人竟然隔着如此远的距离,李辰舟越发心中烦躁,恨不得立刻能够插着翅膀飞回去。

    他抬起手,惊讶地发现上面的一圈齿痕竟然有些淡了!

    忙又自怀中掏摸出那只白石小猪,仔细摩挲起来。

    这小猪石头被他磨了一路,已经如玉一般光洁。

    紫星殿一早安排好的宫人们听闻这殿的主人回来了,原本各人心中便很忐忑。

    待见到这位传闻里的殿下脸黑如碳,满面冰冷之色,更是吓得噤若寒蝉,胆子小的甚至有些瑟瑟发抖。

    李辰舟方坐定,便急着让人去找太医。

    立马有宫人急匆匆去了。

    紫星殿总管太监初次接触新主人,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殿下可是有哪里不适?”

    说着低垂的眉眼一下发现他的衣摆湿哒哒一片,忙磕头道:“奴才该死,这就给殿下换身衣裳。”

    衣裳还未换完,太医已经到了。

    李辰舟一步上前抓起他,伸出手道:“看看我这个伤。”

    太医还未来得及行礼,忙接过手瞧了半晌,这手细白匀称,骨节肌肉都很有力,虎口薄茧,应是使剑造成。

    怎么瞧这手都很完美。

    唯一的缺憾便是上面有个浅淡的牙印。

    可余光里瞧见殿下急切地看着自己,他又仔细看了半晌,又些不确认地问道:“殿下是要看这个伤口吗?”

    “恩。”

    太医心中叫道,这伤口早就愈合了啊,我还能做些什么。

    这辰王到底是金枝玉叶,果然娇贵。

    琢磨了半晌方回禀道:“殿下身强体健,这伤口恢复地很好,臣再为您配一副药膏,保证不留半点痕迹。”

    “胡说什么!”李辰舟怒道。

    那太医吓得一愣,忙跪地道:“殿下息怒啊,臣再看看?”

    “我要你想个办法,让这疤再深一些。”

    “啊……啊这?”

    太医好不容易被放出了门,直躬着身子行到殿外,方有空摸了摸额角的冷汗。

    这辰王殿下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一回来就想制造假伤势,这必然是准备陷害别人了。

    可是这瞧着就是个姑娘的咬痕,能怎么陷害别人呢?

    他绞尽脑汁想了几夜,终是无果,只能喟叹一声,皇室中人,果然心思狡诈,乃常人所不能及。

    第74章 暮云春树

    ◎李辰舟之墓◎

    白雪覆盖了一整个冬天, 却在二月暖风之下,一夜之间消融殆尽。

    白河里结了几个月的冰也暖和了起来,朝阳洒在水面之上, 粼粼地泛着光。

    那光有些晃眼睛,秦小良不自觉拿手挡了挡, 将手里最后一件衣裳用力搓了搓。

    时辰尚早。

    这么早来河边洗衣裳的只有她一个, 零零的水声在空阔之下消散四处。

    她捶了捶酸痛的腰,终于洗完了成山的衣裳, 便搬着硕大的木桶往家赶。

    那桶实在沉了些, 只得放在地上拖行,不一会就拖的一身是汗。

    自打月初从梳妆湖畔刻完碑回来, 她便送了小月去了苍茫山脚下的鹿鸣书院。

    那鹿鸣书院瞧着不大, 而且只有齐庄语一个老夫子,学生甚少, 连着小月在内, 也统共不过十来个学生。

    小月刚到那会, 兴奋地满山乱跑。她又性格活泼, 很快与其他学生们结交成了好友。

    只是她这一走,家里少了个做活的帮手。

    马上又逢上清明,正是他们秦家一年一度最繁忙时节。

    这定做墓碑的生意也是堆积成山,他们父女两个根本忙不过来。

    纵使她与秦三汉两人不分白天黑夜地忙活, 也是堪堪赶得上。

    这脏衣裳愣是堆积如山,积攒了好些天。

    一直到两人实在找不出第二件能穿的衣裳来, 秦小良这才无奈一大早爬起来洗衣裳。

    她拖着这一大桶, 弯着腰背好不容易蚂蚁搬家似得搬到门口, 刚起身擦汗, 便见自家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正自满面焦急。

    秦小良心中咯噔一声, 抬头看天,这才发现太阳已经升起,眼见时辰不早了。

    她忙扔了衣裳桶,摆起笑脸上前招呼道:“请问是李家老板吗?”

    那中年男子瘦高个,长猴脸,瞧见秦小良一个姑娘独身上前,抱怨道:“你们家秦老板一大早上哪去了?害我在这好等。”

    秦小良忙一个劲地低头道歉:“李老板实在见谅,我爹一早上就肚子不舒服,去瞧大夫去了。您定的石碑已经做好了,我在家给您找来也是一样的。”

    一边说着一边麻溜地掏出钥匙来开门。

    刚打开门,李老板不由倒抽口冷气。

    这是人住的院子吗!

    这秦家院子里横七竖八的石块石碑,到处都是。

    简直没有插脚的地方。

    有些石碑已经做完了到处立着,更多的还只是一块粗糙待雕的石头。

    秦小良带着他在一堆石料间左穿右插,终于停在了一块矗立的石碑旁。

    “李老板,这便是您定做的碑了。您瞧瞧,可有什么问题没有?”

    李老板原本等的久了,一肚子气,此刻见了石碑,瞧见雕工实在了得,栩栩如生,心内早已喜笑颜开起来。

    “素闻你们秦家在这墓碑上好手艺,果然不一般。”

    说着仔细去瞧雕刻的花样和背后的铭文小字。

    秦小良天还未亮就起了,早饭也没得吃,此刻饥肠辘辘地坐在一旁的石头上。

    实在是又饿又渴,她索性任由李老板去看,自己跑紧厨房去倒水。

    连水也是昨夜凉的,她也顾不得,一扬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底朝天。

    喝完水,瞧见外面李老板的神气,看来是极满意的,她眯着眼睛自怀中取出一个册子来。

    指甲一掐,就要将册子上李家的石碑名单给划掉。

    还未掐完,却突然听远处的李老板“咦”了一声。

    她一顿,抬头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李老板一脸难看地道:“你爹呢?”

    秦小良一咯噔,讷讷地道:“我爹肚子疼,去看大夫了。李老板是有什么问题?”

    李老板道:“碑是块极好的碑,只是秦姑娘是否找错了?”

    “错了?”

    “这碑上,李辰舟是何人?”

    “李辰舟?”秦小良手里的册子吓得啪嗒掉在地上,浑身的瞌睡也立马跑了干净。

    她啪嗒啪嗒跑上前,睁开大眼一瞧。

    却见石碑正中,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赫然在列:

    “李辰舟之墓”。

    秦小良眼睛一阵发黑,差点就要晕倒过去。

    自己什么时候,怎么刻下这几个字!

    真是疯了!

    她忙跑上前,试图用身体挡住那碑上的几个大字,好像生怕李辰舟本人看见似的。

    只是李老板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她只好点头哈腰地道:“实在抱歉李老板,实在抱歉,不小心手滑写错了。我帮您改回来,很快的!半天就成!”

    “怎么改!”

    秦小良哭丧着脸道:“只消将这阳面屑平了,重新再刻就……”

    “你!你这是在咒我!”李老板气地浑身青筋暴起,举起手就要拍过来。

    可瞧见面前这个吓得缩着脖子的小姑娘,到底没拍下去。

    只是一掌拍在那石碑顶上,“怦”地一声。

    秦小良吓了一跳,心中怦怦乱跳。

    家里如今只有自己一个孤苦伶仃,若这人要下黑手,自己实在是难以逃脱。

    好在那人横眉竖目,脸黑如碳,但好在到底没有进一步举动。

    此事确实错在她,实在过意不去。

    秦小良一颗脑袋挂到了脚面上,低头认错:“都是我的错李老板,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您看我再给您重做一块成不?分文不取,全免费,再送您一袋纸钱。”

    李辰舟人跑了,可他香烛店还在,她实在也是没空管理,平时也只能半卖半送。

    李老板却不吃这套,叫嚷道:“将定金还我!还有要赔钱!”

    “您要赔多少?”秦小良哭丧着脸问道。

    “你耽误了我的事,自然要三倍赔偿。不然我们官府见!”

    没成想这起早贪黑刻的碑分文没赚,还倒贴三两!

    送走了李老板,秦小良坐在院子里,一时觉得这院子里虽然摆满了石料,但是空寂寂的,有些吓人。

    连院子里的石料们也没心思好好摆放。

    自打他们走了,又送走了小月,这个家里愈发冷清。

    她与爹爹这一个月过的,当真是乱七八糟,连口水都喝不上热乎的。

    秦小良原本饿得前胸贴后背,这回是一点也吃不下了。

    秦三汉从王医师那里回来,便见到女儿垂头丧气地坐在门槛上,一脸沮丧。

    听闻了秦小良的哭诉,他摇头叹了口气。

    这个傻女儿,还没发现这是她这个月刻坏的第四块石碑了!

    先前那块到倒没这么离谱,连名字都刻错,但是却将客人要求的白虎刻成了一头猪!

    还是他眼尖发现,偷摸着花了好久才给改正过来。

    再之前那块,也没什么,只是她刻的时候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刀下去,将整个阳面给切了干净!还上哪里去刻浮雕!

    秦三汉进厨房去生火下面。

    烟囱里炊烟袅袅,不一会儿院子里就满是面条的香味。

    秦小良寻着香味进了屋,抓起碗来就狼吞虎咽。

    这才看见桌上包着一包草药。

    “爹你的肚子好点了没?王爷爷这么说?”

    秦三汉连着泻了三日的肚子,秦小良实在不放心,今日一早就打发他赶紧去王爷爷家瞧瞧。

    秦三汉自己就是半个郎中,哪里肯去,父女两个闹了半天他才勉强同意。

    王医师瞧了,也左不过是大概吃了不好的东西,吃点药来清热解毒,去食气,化痰症。

    秦三汉放下碗,拿过墙角一只黑了吧唧地药罐子,放在鞋底上敲了敲道:“正好用得上。”

    秦小良正埋头吃饭,余光里一眼瞧见。

    那药罐子浑身漆黑,小月之前一天十趟地用它熬药,到底没有将它熬穿。

    想到此,她脑袋里立马想起那墨汁一般的药和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说来奇怪,那人身上的药味,此刻想来竟也没有那么难闻。

    而每次煎好药,他一双修长如玉一般的手指,便是端着这样一碗药,送进了嘴。

    鲜红的薄唇轻启,药汁入口,他的唇……

    “小良!”

    秦小良想得入了迷,突然听闻有人叫她,吓得手中的碗啪嗒一声摔了粉碎。

    父女两个面面相觑。

    秦小良忙尴尬地道:“这个刻碑累了,手有点抖……”

    秦三汉道:“瞧你脸色这么差,今日好好歇一天,跟我去街上买点东西。”

    “哦!”

    说着她一把抓过那只黑漆漆地药罐子道:“这个……这个药罐子都坏成这样了,爹你别用了,今日新买一只吧。”

    父女两人关门上锁,去集市采买。

    一阵风过,忽闻到一股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来。

    秦小良四处转头一去,才发现门口的桃花树竟然开花了!

    “爹,快看啊!桃树开花了!”

    不过二月末,满树的花骨朵儿大多含苞未放,却有零星的几只粉红桃花簇立枝头。

    父女两人一路走,秦小良一路笑道:“桃花都开了,结桃子还远吗?”

    “等桃子长熟了,小月就该回来了。”

    等桃子熟了,那人也该回来了!

    “我们再去多买几坛酒,埋在桃树根下,今年那一坛酒都不够喝的呢。”

    天气转暖,集市上的人却不甚多了。

    和年根的时候相比,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冷清。过了正月,很多人便离开了故土,去往他乡。

    父女两人买了一些工具和五坛酒,便往家赶。

    途径一个卖鱼的摊位,秦小良停下了脚步。

    鱼摊的老板与他们已经甚熟了,瞧见秦小良父女,笑眯眯地招呼道:“今日的鱼已帮你们挑好了,瞧这条如何?”

    “恩。”

    秦小良道:“你且将鱼杀了干净给我。”

    “好咧。”

    父女两个拎了鱼,却听身后老板与其他人招呼自夸道:“我的鱼那是十里八乡最鲜美的!你没见连那秦家的都天天来买吗?”

    是啊!

    这鱼烧起汤来确实极鲜美。

    真恨不得一天三顿地喝。

    第75章 他的断袖

    ◎我不残缺,我好的很!◎

    从西莽新回来的那位殿下, 竟然是个断袖!

    不过半日时光,这消息便如长了翅膀一般在宫里上下传了个遍。

    山沽走在半道,一路感到从各个角落里有宫人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 对着他指指点点。

    那看向他的眼神,让人浑身汗毛倒竖。

    他忍无可忍, 抓住一个小太监的衣领叫道:“我!不!是!”

    那小太监一边吓得瑟瑟发抖, 一边求饶道:“是是,您不是。”可那眼中分明都是:“是是, 我懂, 我都懂。”

    山沽泄了气,拿这帮人实在没什么办法。

    黄昏的天色照在宫墙之上, 让这宫里到处都是迷人的颜色。

    他恼怒之下竟一时迷了路。

    可实在也不想再抓人过来问路, 他怕了那些宫人鬼祟的目光,只得按照印象, 往前走。

    可谁知记忆太过久远, 他越走越偏, 眼见路上连个人影都找不见了!

    他索性一步跃上一旁的假山, 想要从高处找找那长盛宫到底在何处。

    哪知一低头,一眼瞧见有个小姑娘坐在假山底下。

    那小姑娘穿着藕粉色的宫装,只是埋头盯着手上的东西。

    山沽从假山上跃下来,一步走到那小姑娘面前。

    那姑娘哪里想到有人从假山后头出现, 吓得从石头上惊跳而起,一双眼睛瞪的圆圆的。

    山沽一眼发现, 这不是帷幕后面那小鹿眼睛?

    只是这小鹿眼睛如今瞧着湿润润的, 似乎有些水光, 这是躲在这里偷哭呢?

    他也顾不得安慰, 只是激动地扯住小姑娘的胳膊道:“遇到你太好啦!”

    今日这小鹿眼睛与皇后在一处, 那她自然知道如今皇后娘娘的住处在哪。

    自己也不用在这绕了大半天的圈了!

    小姑娘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被他如此一扯,唬得就要喊救命。

    山沽忙伸手捂住她的嘴道:“别叫别叫,我不是恶人。”

    若是她这一叫引来些侍卫什么的,自己迷路的事岂不是就要传回殿下耳朵里去了?

    那自己脸面何在?

    还未想完,突然觉得手面上一烫,他打眼一瞧,小姑娘被他捂的只剩双眼睛在外面,此刻那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直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呜……不……不要杀我。”

    山沽这才感觉出自己手下那柔软温热的触感。

    耳朵一红,慌地一把撒了手。

    哪知那姑娘放得了自由,立刻扯开嗓子尖叫道:“来人啊!!”

    山沽无法,只得一把捂住她的嘴,一把捞起她,一个飞身爬上了假山。

    “还叫不叫了?”

    那小姑娘拼命地摇头,表示自己再不敢了。

    山沽警惕地看着山下各处,好在居然没有侍卫出现。

    一放开手,那姑娘就睁着小鹿一般的大眼睛,眼泪汪汪地道:“大侠饶命啊!我没有钱。”

    山沽翻了个白眼,方要表明身份问路,却见她手中居然还紧紧攒着一方绣帕。

    不由好奇道:“是什么东西,值得你攒得这么紧?”

    谁知她立马将那帕子又紧了紧。

    山沽操起手,露出一脸地了然地笑道:“喔~~我懂了。”

    小姑娘却拿着帕子又啪嗒啪嗒地落了泪。

    山沽将人掳到此地,到底不能袖手旁观,只得叫道:“你哭什么!我又没说要杀你。不过问你几句话,你老实回答了便放你去。”

    小姑娘哭道:“你要问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这个哭包是指望不上了。

    山沽懒得理她,站在山顶四处去看。

    只是这深宫之中,各处院落实在太过相似。

    他当年进宫的时候,还是个小豆丁,跟着宫人走,哪里记得这么多。

    只是方才出门时,殿下凉凉问道:“可要派人给你带路?”

    他脖子一梗,表示这皇宫他比自家还熟。

    如今不知走到了哪里,四下无人,看来还得指望这个哭包。

    况且她若是皇后娘娘面前的大宫女什么的,自己得罪了人也不太好。

    遂耐住性子好言问道:“方才就瞧你在山下哭,是出了什么事呀?能不能与哥哥说一说,说不定哥哥有办法呢。 ”

    呕~

    那小姑娘此刻哭泣之下,粉面含腮,一双眼睛水光灵灵,瞧着说不出的灵巧动人。

    被几句哥哥吸引,她到底止了哭泣,将手中锦帕展开:“这是帕子,我绣了整整两个月,如今毁了。”

    山沽低头一瞥,那锦绣绸缎是块灰砰砰的云烟细绵,极为昂贵。

    而那细棉之上,用极细的丝线,密密匝匝地绣着一副画。

    那画远远瞧着,竟是副水墨山水,千里江山图!

    便是山沽这种不懂刺绣的,一眼看来也觉得极好。

    只可惜这副画中间,却有个破洞,从洞边缘瞧来,像是被火烧伤的。

    果然小姑娘道:“我妹妹来瞧,不小心打翻了蜡烛,将这里烧了破洞。可这是我准备给爹爹的礼物,如今坏了,可怎么好。”

    说着说着竟又哭了。

    就这也值得哭?

    山沽无语,抬眼望了回天,方低头安慰道:“你去外面买一副就是了,外面的绸缎铺子里,好绣工的东西一抓一大把。”

    “那怎么可以!哪里比得过我自己做的。”

    “那要不……你用块布缝起来?不过打个补丁嘛,你爹也不会在意的。”

    其实他想说,帕子破了个洞,不是照样可以用?

    小姑娘眼见又要哭。

    山沽只得道:“算了算了,我瞧着这里破个洞也挺好,这不就是只太阳从山上升起来了么!霞光万丈,光照千里!”

    这么一句胡扯,却立马震惊了那姑娘,她赞叹地看着山沽道:“哥哥果然好主意!”

    山沽尴尬地摸摸头,只觉得这宫中的姑娘真是单纯好骗……

    哄住了哭包,山沽这才有机会打听那长盛宫在何处。

    小姑娘指着山脚下道:“这不就是么。”

    “啥?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啊。”

    “皇后娘娘喜欢安静,下令不许外人随便靠近。”

    我应该不算外人吧……山沽心道。

    小姑娘这才问道:“你要拜见皇后娘娘,所求何事?”

    “我是来传句话呢。”

    “传什么话?”

    “哎,你叫什么?是在这宫里当差吗?看你的穿着,至少是个体面的大宫女啊!”

    小姑娘呵呵笑道:“那哥哥你是哪个宫里的小太监?”

    山沽险些喷出一口血来:“我哪里像太监?!”

    那小姑娘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地道:“这里是后宫,除了侍卫,就只剩太监。瞧你……”

    说着上下眼扫射一圈,犹豫了一番道:“长得细皮嫩肉,面白无须,又没穿侍卫的衣裳,那自然是个太监了。”

    说完瞧见山沽血红的脸,她又忙安慰道:“不必难过,我不会因为你是个太监就歧视你的,虽然你那个有些残缺,但至少你还是聪明的啊。”

    那个残缺?

    山沽阴测测地咬牙道:“我不残缺,我好的很!我不是太监!”

    “喔~~我懂了。”

    “我真不是!”

    小姑娘不想再打击他,索性转移话题:“你方才说要传话,要给谁传话?”

    “我是从紫星殿里来的,给我家殿下传话!”

    “紫星殿?”小姑娘突然一双小鹿眼睛瞪得圆圆,樱红色的小嘴微张,“紫星殿,你真不是太监?原来你便是那个……”

    想及此,她忽地跳将起来:“你便是他的断袖!”

    “我……我不是……”

    山沽还没来得及解释,那小姑娘已经一溜烟地跑走了,彷佛后面有老虎在追似的。

    “……他的断袖!!”山沽仰头咆哮,一颗心苦极了。

    若是这断袖之名传开,他还怎么找媳妇生孩子?

    想到此,他怒火中烧,恨不得立马将那秦小良塞上李辰舟的床,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天降的断袖传言,还要从今日喝茶说起。

    午饭时分,李辰舟刚看完了太医,正自发呆,却有一女子上前送茶。

    那女子生得是雪肤花貌,面目秀美,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山沽也看得双目炯炯,挪不开目光。

    哪知李辰舟一心只顾着抚摸手上的齿印,根本没注意。

    那女子行了一礼之后,便将茶递于李辰舟,偏偏她娇羞着脸,也不肯将茶送在桌上。

    只是要往殿下手里送。

    李辰舟下意识去接茶,却不慎碰到了那送茶的手,怦地一下子从椅子上跳将起来。

    那茶碗啪嗒一声摔了粉碎。

    李辰舟这才抬眼瞧见面前这个送茶的女子,瞧这穿着打扮,就绝非宫人。

    他瞬间冷了神色:“你是谁?”

    那女子埋着头,盈盈拜倒,方要报上姓名。

    李辰舟却不等她说完,已是接道:“我管你叫什么,滚出去。”

    那女子正是今日被皇后特意接进宫的一位官家小姐,自小娇养着长大,哪里被人说过一句重话。

    听闻此言,瞬间呆在了当地。

    待反应过来,一双眼睛瞬间红了,又不敢捂脸哭泣,只得强忍着,瞧着更是楚楚可怜。

    谁知那李辰舟根本不懂怜香惜玉,只呼人将她撵出去。

    不光撵出去,还叫嚣地人尽皆知。

    这位最大胆,第一个接近了辰王的女子,羞愧难当,当即出了宫。

    其他还在伺机的女子又羡慕又嫉妒,但一时倒不敢轻举妄动。

    哪知随后,这紫星殿里就传出了消息。

    殿里所有的宫女全都搬走,紫星殿四周不得有女子出入!

    这是避女子如避猛兽。

    一番闹腾之下,这紫星殿里,统共只剩了一堆小太监和……山沽。

    这辰王年已二十,却如此惧怕和女人接触,不是个断袖还能是什么!

    李辰舟这番行径,一心只想以后可以去秦小良面前邀功。

    哪知可苦了漩涡之中的山沽。

    他痛苦地看着那姑娘消失了踪迹,只得垂头丧气地从山上跃下去去面见皇后娘娘。

    第76章 大全湖畔

    ◎他怎么舍得?◎

    天方破晓, 众官眷就陆陆续续地进了宫。

    如此难得的盛事,有头脸进宫的官员皆拖家带口,将能带进宫来的全带了进来。

    一时大全湖畔莺莺燕燕, 满是俊俏活泼的年轻人,嬉笑着三五成群。

    而教坊司的宫人们已在高台上歌舞, 丝竹管弦之声此起彼伏。

    宫人们连夜便开始收拾准备, 等众人走到湖边,那成堆的美酒, 小食, 已是摆地到处都是。

    琳琅满目地各色糕点,山珍, 将湖边渲染地满是甜丝丝的香气。

    众人对这些御厨的点心虽然好奇, 但是都在趁机结交新人,竟是顾不得多吃。

    这场盛大的万岁千秋宴, 会从清晨至午夜。

    而陛下本人, 却只会在晚间的宴会上露面一小会。

    众人反而更加自在, 只是言谈之间总是不经意地想要去打听那位新回来的殿下。

    只是如此盛会, 几位殿下公主早都到了,那人竟没有出现。

    南王殿下方与几位大人攀谈结束,便有几个世家公子哥上前招呼。

    “殿下,这攀星楼乃是我大新朝第一高楼, 听闻站在上面那风景非常人所能想象,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上楼一观?”

    南王笑道:“那有何难, 你们且跟着我就是。”

    一众人相拥着, 行到楼底。

    门口站着几个侍卫职守。

    不想南王还未开口, 那门口值守的侍卫已是走上前跪地道:“殿下, 今日这楼进不得。”

    南王一愣, 以为是陛下今日的旨意,倒也不做纠缠。

    不想那侍卫又禀告道:“昨日中午便有人来告知,今日这攀星楼被辰王殿下包了,谁也不得靠近。”

    众人一时瞠目结舌,不想这位新回来的殿下如此霸道!

    有一公子气愤道:“辰王有什么权利包场啊。”

    那侍卫埋首,小声回禀道:“陛下已经准了。”

    南王殿下脸色难看,可到底又笑了起来:“我那弟弟刚从西莽回来,没见过世面,大家多担待,以后找机会我再带你们来。”

    “好在这攀星楼也没有长脚不会跑。”

    他面上温和笑着,说着不好笑的玩笑,众人呵呵笑着附和了两声,也便离开了此地。

    只是一路上众公子愤愤不平,口中虽不敢随意辱骂,可到底将那人刺了个彻底。

    直到傍晚时分,红霞漫天。

    众人一眼发现有两人自北边缓缓而来。

    那当先一人高高瘦瘦的,白衣薄衫,玉冠挽发,面貌清冷。

    左手边跟着个长相相当俊俏显眼的年轻人。

    这二人背着手,只当没看到众人,径直行到了湖边。

    湖风渐起,吹动众人衣衫。

    原本肖想过这辰王的人,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传言里跋扈被贬的皇子,瞧起来竟是这般。

    似乎有些柔弱。

    众人想要上前见礼,然而他却离众人都远远的,那山沽更是在旁站着,分明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模样。

    原本喧闹的场景,突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不该上前见礼。

    李辰舟并未发觉此中异常。

    他只是站在湖岸边,瞧见不远处的酒水歌舞,有一瞬间的愣神。

    傍晚天色将晚,四处已燃起巨大的烛火,照得场中亮如白昼。

    舞伎跳了一整日,还好不停歇,悠扬的琴声远远响起,既不吵人,又叫人听之入迷。

    他在鹿笛村几个月,习惯了穷乡僻壤寂静的夜晚和澄澈的星空。

    竟不习惯了此地的声色靡靡,彷佛自己并非此中之人。

    南王和宋王两位殿下对视一眼,主动走上前去。

    “六弟,好久不见。”

    李辰舟转头,便见到了自己这两位好哥哥。

    南王最长,已近三十,气度雍容,而宋王次之,今年二十有三,清贵自持。

    三位皇子站在一处,各个气度不凡,尊贵异常。

    只是若单论长相,三人倒是瞧不出多少亲兄弟的模样。

    真是好久不见。

    李辰舟嘴角轻扯,微微颔首道:“两位哥哥倒是时常惦记着我。”

    二位殿下知他话中有话,也只当不知道,转眼却见李辰舟目光扫向了一旁。

    两人身后各站着个女子。

    那两位女子穿着繁复精致的宫装,发髻高耸,发上金钗步摇在黄昏中闪着刺目的光。

    南王主动道:“这二位是你的嫂嫂,还没见过呢吧。”

    两位王妃端庄持重,一直低垂着头,只看到粉白的脸颊。

    “还不快来见见我六弟?”

    南王妃并宋王妃听闻,小步走上前来,微微曲膝行了个平辈之礼。

    南王妃微抬头开了口:“妾身未进宫时便听闻辰王殿下的风姿,今日一见果然非凡。”

    宋王妃拿出帕子捂嘴轻笑道:“您不在这些年,南王和宋王殿下一直念叨您。”

    不想说完并未得到对方的回复。

    两人一抬头,发现这辰王正瞧着自己的发顶出神。

    那目光灼灼,竟是好不避忌。

    如此无礼之举,叫两位王妃微微变了颜色。

    南宋两位也不欲与这个不知好歹的弟弟多做纠缠,忍着脸色便拉着王妃走了。

    李辰舟瞧着两人头上的金凤步摇,心下一阵气滞。

    有两位殿下打头阵,众人也不好假装没看见,纷纷上前见礼。

    未出阁的年轻女子瞧见他,大多娇羞着埋着头,恭敬行礼。

    李辰舟未再开口,连头也懒得点了。

    众人瞧他这般模样,行完礼之后也便远远地避了开去。

    哪知他一人站在湖边,盯着远处一群莺莺燕燕在一处玩笑打闹,盯得出了神。

    那群女子自然发现了他异样的目光。

    众人原也听到了他是个断袖的传言,今夜又这般拒人于千里,原本皆都死了心。

    不想他此刻突然又一眨不眨地盯住了这帮女儿堆,一定是看上了其中的某人!

    莫说他是位殿下,便算只是个普通男子,被这样一个长相英俊的男子盯着,一群姑娘瞬间面红心热,连说话走路都做作起来。

    不想不过一会,其中便有女子落了水,众人惊呼声四起。

    立马有人跳进河里救人。

    这河边都是侍卫,自然淹不死。

    只是那位落水的姑娘,浑身湿漉漉衣衫紧贴着。

    众目睽睽之下如此狼狈不堪,这宴席是万万参加不了了。

    夜暮低垂,四周烛火通明。

    便是没有烛火,李辰舟也分明瞧见,是有人将那姑娘推下了水。

    他眼瞧着那人推她下水,原本可以阻止,可他就是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只是瞧着瞧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甚至于说有些惨白了。

    山沽瞧见了他的异常,走上前来低声问道:“殿下可是发现什么了?”

    李辰舟指着那群女子道:“你瞧,她们走起路来,头上的步摇都不晃动。”

    “是啊,这是宫人最基本的要求。”山沽道。

    世家大族皆是如此,女子发上的步摇,一则为美观,二则是行动举止的约束。

    若是走路时那步摇晃来晃去,是要招人耻笑的。

    “你瞧,有人落了水,有人摔了跤,她们在那里说笑自如,可分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所言所行,却都是些无聊的把戏。”

    山沽心道,殿下您想说什么呀?这些贵女们不就是如此长袖善舞吗?

    李辰舟转脸看他,呼吸竟都有些重了。

    山沽这才觉得不对,上前一步紧张道:“怎么了殿下?是有什么不对?”

    李辰舟摇了摇头,突然感到一阵窒息:“没有什么不对,就是一切都太对了。”

    这样的对,这样的完美,大家闺秀的风范,连步摇都不颤动。

    却背地里总要动些见不得光的手脚,这宫里一向如此。

    可是他的小良,是鲜活恣意的。

    如何受得了这些?

    若是她也成了他的王妃,便也要像南宋两位王妃那般,拘谨小意,端庄贤淑?

    他怎么舍得让她有一天变成这般模样?

    成为这其中的一员?

    湖风吹过,他感到一阵寒凉。

    今日这大全湖,那可是真的大全。

    山沽实在已是有太多时间没见到这样多赏心悦目的女子了。

    他瞧李辰舟只是站在湖边发呆,干脆自己去女孩堆里转悠。

    他也老大不小了,总得为自己找个伴。

    如今这机会实在难得。

    果然那赵家小姐,生得是国色天香。

    只是女孩们瞧见他从李辰舟身边来,见他靠近纷纷避让。

    彷佛他身上有什么洪水猛兽。

    山沽哭丧着脸,未曾想到有一天凭自己出色的外貌,竟未获得女孩子的青睐。

    只是他到底没想明白,他长相越出色,众人只会越发觉得那传闻果然不假。

    山沽在场中转了一圈,实在没搭讪到一个漂亮姑娘。

    只得讪讪地往回走。

    不想突然感到背后一道目光,盯上了他。

    警觉之下他立马转身。

    身后站着个中年男子,乌发黑冠,身着圆领紫袍,头戴玉冠。

    正一脸温和地盯着山沽。

    山沽面色一变,转身欲走。

    “等等……”那人开口道。

    山沽只当没听见,埋着头往前走。

    不想走得急,竟撞在一人身上。那人手中的酒水洒了山沽一身。

    被撞的人方要抱怨,不想一抬头看到后面跟着的人,忙抱拳招呼道:“永平侯。”

    永平侯点了点头。

    山沽也不好再跑,索性转回头,一脸厌烦地道:“永平侯爷,你跟着我做什么!”

    永平侯目光将他上下看了一遍,方有些犹豫道:“我听说你回来了,来看看你。”

    “现在看到了?”山沽道,“那便走吧。”

    “你还在气我?”

    山沽嘴角嘲讽道:“气你?永平侯大义灭亲,一心为天下子民,为这大新王朝,我气你做什么。”

    “我……我那时候……”

    山沽不欲多听他言,摆手制止道:“你也不必多言,当年你为何那样做,我懂你。可是懂归懂,不代表我就要原谅你。”

    不知何时李辰舟已走上前来道:“山沽,随我去走走。”

    永平侯不好再拦,行了一礼让到了一旁。

    两人沿着湖边行了不知多久。

    李辰舟才道:“如今十年已满,你倒也不必担心了。”

    山沽却红了眼眶,低了头小声道:“对不起。”

    李辰舟停下脚步,有些哭笑不得。

    “好好地说什么对不起。”

    “都是我害得你在那西莽呆了十二年。”

    李辰舟默了默,温言道:“并不全为你,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当年山沽还小,被送进宫来做了李辰舟的伴读,两人脾性相投,很快就成了好友。

    只是山沽自小在外野惯了,哪像李辰舟自小管束极为严格。

    两人碰到一处,就像干柴遇到烈火,山沽很快就带着循规蹈矩的小殿下一起上房揭瓦,下河摸虾。

    只是两人胡闹到底被陛下发现了此事,没少一起站在墙根底下罚站。

    第77章 攀星楼顶

    ◎以一人,震天下◎

    两人一起翻墙头, 一起站墙角。

    一日午后,天气格外炎热,陛下午休后无事, 便来监督儿子们写字。

    不想钦天监却匆匆求见。

    两人不过说了几句,陛下便冷着脸对他道:“写得这么差, 滚回去将那帖子写一百遍, 不写完不许吃晚饭。”

    少年李辰舟一阵气闷,知道是他遇到了不开心之事, 在拿自己撒气。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 他走时还是隐约只是听到了山沽的名字。

    小李辰舟心中一愣,跑出去想找山沽问个明白。

    哪知他找遍了宫里各个角落, 也没有找到山沽。

    可是明明两人中午还在一处吃饭, 约好了下午课后一起去河里摘莲蓬。

    他四处打听,宫人都茫然摇头表示不曾见到。

    李辰舟垂着脑袋, 怏怏不快, 却突然见几个宫人鬼鬼祟祟地躲在角落窃窃私语。

    直觉告诉他他们在说什么大事。

    “……要送出去直接烧死了。”

    “真的假的?”

    “方才人都已经拉出去了, 还是永平侯亲自动绑的人。”

    “什么!虎毒不食子, 那可是他的亲儿子……”

    永平侯?亲儿子?他的亲儿子不就是山沽?

    李辰舟冲上前去,那几个太监吓得跪倒在地。

    在他一番逼迫之下才期期艾艾地说道。

    “奴才方才听闻山沽大人要被押送到法象寺烧死了。至于为何会如此,奴才们实在不知。”

    小李辰舟发了疯地往宫外跑。

    侍卫们不知是不是得了命令,在宫门口死活不让他出去。

    炎炎夏日, 李辰舟一身的汗如雨一般,他一把取过身上秋水剑便搁在了自己脖子上。

    那年他不过八岁, 眼眸却冷着如成人一般。

    “不放我出去, 我立刻在这里抹脖子!”

    侍卫们面面相觑, 谁也不敢拿主意。

    还是彼时已经成人的南王殿下出现, 做了担保。

    李辰舟想起那日, 此刻还有些心有余悸,那日他若是跑得慢上一慢,山沽都要死在火海里了。

    也为了此,便是后来南王再多设计于他,他总是留了情面。

    尽管他知道南王也不过是有所图。

    那日法象寺火光冲天,他个子小,跑进去的时候竟无人留意。

    小李辰舟跑了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却一眼瞧见永平侯站在火圈外,双目有些血红。

    而火光之中,一个小男孩蜷缩在地上,满面都是惊恐。

    小李辰舟双脚蹬地,便跃了进去。

    山沽身上摸起来滚烫极了,就像烤熟的红薯一般。

    众人瞧见了年幼的辰王居然扑到了火里,一时慌了神,立马慌乱地将火给扑灭了。

    他蹲在地上抱着受了伤的山沽,这才知道众人要火烧他的原因。

    原来是那占星的说天现异象,十年之内,山沽将给大新带来灾难。

    李辰舟简直就想要笑出声来,这帮人竟因为这种无稽之谈要烧死一个侯府公子?

    永平侯满面悲戚地道:“钦天监的预言从不会错,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置家国子民于不顾。”

    李辰舟满目嘲讽,扶起山沽道:“既如此,我带他走,离开你们大新就是。”

    两人想到往事,一时都站在湖边出了神。

    “他们已经弃了我,那日之后,我与永平侯府再无半分关系。”

    李辰舟叹了口气方要说话,突然远处传来山呼海啸的声音,从风中送来,竟全是“万岁”。

    原来两人一时走,竟走到了湖对岸。

    而对岸熙熙攘攘的人群肃穆而立,显然是皇帝陛下来了。

    台上的歌舞愈发卖力,各国使臣,皇子皇孙并各位官员,纷纷送上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

    李山二人只在湖对岸看着,瞧见对面的歌舞升平,人间仙境一般。

    只是两人彷佛圈外人,与众人格格不入。

    李辰舟笑道:“或许,我们确实已经不属于这里了,看我们多不合群。”

    山沽却抱着手臂,挑了挑眉头:“那又如何,可有好些人巴巴地想要靠近我们辰王殿下的身边,可惜找不到机会呢。”

    李辰舟却转脸,目中满是戏谑:“我可哪里比得上山沽大人。听闻您昨日不过随意出门一趟,就叫我们尊贵的离珠公主给瞧上了。”

    山沽瞬间垮了脸,连肩膀都耷拉了下来。

    他哪里想得到那个哭包是离珠公主嘛。

    况且昨日那离珠公主知道他是山沽,分明跑得比兔子还快。

    只是谁曾想到,山沽本人还未回来,李辰舟在紫阳宫里便得了消息。

    说是离珠公主今日不过随意出门,便也瞧上了辰王殿下的断袖。

    兄妹两个在男人方面,竟是一模一样的眼光。

    她甚至求到了皇后娘娘驾前,说是要他做贴身侍卫!

    山沽苦着脸道:“殿下您这可得帮帮我,你知道我立志要娶的是天下第一的美女。”

    “你确定要在姑娘的哥哥面前说这样的话?”

    山沽道:“那总不能骗您吧不是?”

    李辰舟正了神色,叹了口气道:“你也不必担忧,她未必是真的瞧上了你。或许是……”

    或许是……李辰舟记起那时只有三岁的妹妹,抱着自己的腿哭了一整夜。

    “哥哥不要走。”

    可他不得不走。

    如今小姑娘长大了,见到他却矜持了许多,只是站在皇后身后,朝他屈膝行了个礼,满眼的泪包将落未落。

    或许她只是想要与自己的哥哥一样吧。

    兄妹两人分离多年,初见时一时有些尴尬,不知要说些什么,更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多年思念的情谊。

    只能下意识里,哥哥喜欢的,我也喜欢。

    哥哥的人,便是我的人。

    大全湖畔,众人参拜结束,皆坐了下来。

    只是陛下上座,下首的众人明显拘谨起来,只是偶尔浅尝面前精致的吃食。

    陛下瞧见底下动静,笑着发言,让大家各自取乐,众人听命,皆推杯换盏,笑容满面。

    只余周边几国的使臣,安静地坐着。

    陛下刚抿了一盅酒,眼角余光扫了一圈,到底忍不住问一旁的沈一奴:“他们人呢?”

    沈一奴早就发现,如此盛事却独独缺了皇后娘娘和辰王殿下。

    他已经偷偷着人去寻,只是还未有回复,此刻见问,忙笑着道:“听闻傍晚时分,皇后娘娘与辰王殿下一起共进了些点心,许是那点心有些不干净,两位殿下吃完便皆有些身体不适,想必晚些就来。”

    陛下冷哼一声,倒也没有发作。

    不过片刻,人群里突然有一人小声惊呼:“快看那是什么?”

    他这声虽小,可在场人谁不是竖着耳朵,被他一叫,纷纷向着所指方向看去。

    众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只见远远的夜空之中,湖对面一袭白衣自平地而起,乘风而上。

    那轻盈地身子在攀星楼身上轻点,手中的剑上折射出一点微光。

    竟是直奔顶楼而去!

    这万丈高楼,于他竟如履平地,不过稍刻,那袭白衣便负手立在了攀星楼顶。

    夜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袂翻飞,如仙人临凡一般。

    御前侍卫统领反应过来,慌乱大叫:“有刺客,快护驾!”

    众侍卫冲上前来护驾,在跑动中不小心撞翻了杯盏,酒水倾洒一地。

    一时众人惊慌,场面凌乱。

    场中却有一桌人在凌乱中安然而坐,正是西莽使团。

    使团中舞阳公主一身红衣铺陈,艳丽夺目。

    她缓缓将手中酒杯放下,盯着那攀星楼顶的人出了神。

    身旁的哥哥益阳王殿下瞧见妹妹情态,不由叹口气道:“他既对你无意,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舞阳盯着那白色人影,双目痴迷。

    听见哥哥的话,她并没有收回目光,而是缓缓地道:“回不了头了,自十年前在小河边的灯影里看见他,我就知道这辈子我都回不了头了。”

    说着她才瞧向哥哥,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

    益阳王瞧见妹妹的情态,心口一堵,说不出话来。

    舞阳重又握起酒盏,目中满是阴霾,再不复半分凄清。

    顷刻之间,混乱的现场,神弩已准备就绪,

    却有人突然道:“那人好像辰王殿下。”

    慌乱的众人忙停下脚步,抬头仔细去瞧,那攀星楼顶,那白衣人正在舞剑。

    天上无月,却繁星点点。

    那人忽而跃起,忽而飘落,以夜空为幕,以繁星为剑光。

    只是偶尔露出的雪白面容,不正是辰王!

    众人倒吸口冷气,不想这瞧着有些瘦弱的辰王,竟有如此冠绝天下的武功。

    山沽好不容易爬上楼顶,累得瘫倒在地。

    他倒不是不能学着李辰舟一般飞上来。只是这到底是宫内,他还是要低调一些。

    哪能像某人一般,如此横行无忌。

    李辰舟舞罢了剑,便盘膝坐在了栏边。

    山沽喘气摆手道:“殿下,你这般帅气是帅气了点,只是经你这样一闹,便是有刺客也被你吓跑啦!”

    “今日打草惊蛇,以后想要抓住那些狡猾的刺客可就难了。”

    李辰舟却并不收剑,而将秋水剑横放于膝上。

    高坐顶楼。

    “这老头子好不容易过个五十岁生日,便让他开心开心,就不要闹出什么刺杀幺蛾子之类的事了。”

    山沽叹气道:“原来你闹这么大动静,是想以一人震天下,让那些刺客们不敢出手,好让你爹好好过个生日啊!”

    李辰舟抿嘴不言。

    “确实以殿下金箭的威力,在如此高处,这世上只怕难逢敌手。”

    山沽站在楼顶,一时被这风景所迷。

    这圣京第一高楼,果然非同凡响。

    目之所及,绵延千里,黑暗下一片寂静,偶有点点星火,彷佛人都变得渺小了起来。

    他又去看大全湖畔,不由笑道:“殿下你瞧那边,连神弩和大炮都搬出来了,今夜这刺客没来,你闹这出倒是将他们吓得够呛。”

    “唉,估计陛下一想到你这个顽劣的儿子,就头大如斗呢。”

    李辰舟闭目不言,半晌方道:“说来也奇怪,他自小便将我管得极严,一切我喜欢做的,皆不可行,我就如那笼中鸟一般,喘不得气。想必他极后悔当初将你这只泼皮猴子找来与我伴读,教坏了他的乖儿子。”

    “可算了吧,分明是殿下你自己生了一堆反骨。“

    李辰舟歪着脑袋想了想,那人对他,一向只有冷面冷心,自己确实一心只想与他作对。

    只是想到自己的计划,不久之后,恐怕他要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今日这难得的机会,便好好享受吧。

    他们一家三人,今夜虽未在一处,但到底如今在一个宫里。

    想到此,他隔着夜色遥遥相望,却发现似乎那万人之上的陛下,也正往此处看来。

    山沽转回头来:“殿下您真想好了?若真做了可难反悔了!”

    李辰舟站起身来,对着北方看不见的地方笑道:“我心所愿之,不敢悔。”

    第78章 孤室密谋

    ◎唯有我真正死了,才能获得安宁◎

    孤月高悬。

    半夜时分, 逛完花楼的醉汉跌跌撞撞往回走。

    长街上的灯火都灭了,只有他的影子在月影之下拉得很长。

    醉汉瞧着自己歪七扭八地脚步,仿若跳舞一般。

    他醉醺醺地索性学起了方才花楼里的舞伎, 左摇右摆。

    低格低格朗地当~

    他实在是醉得厉害,这样摇摆之下, 脚下不稳, 一头撞在了一旁院子的门上。

    “哎哟!”醉汉眯着眼睛想要从门上爬起来,却突然眼前一道刺目的剑影闪过。

    醉汉感到脖子一凉, 下意识去摸, 却黏黏腻腻。

    他震惊地睁大眼睛,喉头发出破风箱子的声音。

    醉汉叫不出口, 下意识紧紧抓住咽喉, 那里一道细长的血口正往外喷着血。

    不一会倒在地上抽搐了一番便死了。

    一旁黑衣人看也不看,随意将手中滴血的剑在醉汉的尸体上擦了擦, 和身旁人道:“拖到乱葬岗。将这里也打扫干净了, 不可留下一丝痕迹。”

    说着他收回剑, 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对着看不见的黑暗小声地道:“都警醒点, 一只苍蝇都不能飞进来。”

    说着他下意识看了看门后,一间屋内点着一只小红烛。

    微弱的光自窗户纸透出来,映照出几人的身影。

    今夜主子们的这场会面,万不能让任何一人知道。

    屋内的三人并不关心方才一个糊涂的醉汉, 只因不小心靠近了这间屋子就被割了喉。

    三人只是瞧着如豆子一般大的烛火,陷入了沉默。

    半晌, 还是站在窗边的女子, 撩了撩乌黑的长发, 笑道:“他在我西莽之时, 扮作无辜可怜, 手无缚鸡之力,博得我们兄妹的同情。不想千秋宴我瞧他一人一剑登临攀星楼顶,震惊众人,那武功造诣非常人能及,可怜我们兄妹到底让他骗了。”

    “只是这般看来,竟也将两位殿下给比了下去。”

    坐在桌边,穿着黑色斗笠的两人,正是南王和宋王殿下。

    此番辰王回京,朝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去。

    不光陛下偏袒他,用御辇御仪接他回来,还有求必应。

    他回京这段时间,做出种种逾矩之举,竟半点未加责备。

    连西莽状告那麒麟印,陛下竟也袒护,打发了使臣说没有证据不得诬陷皇子!

    南月国也好不到哪去,进贡的千金难买的回魂丹半路被劫走,连千里迢迢带进宫的伶人也被李辰舟辇跑了。

    陛下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年纪大了不爱听戏。竟就打发了。

    宋王有些泄气。

    朝中大臣都是有眼力见的,早发现其中关窍。

    这些时日,连一向与自己亲厚的大臣们也借口疏远起来。

    自己累死累活地卖力办差事,竟比不上他这个啥事没干,半路杀回来的!

    南宋两位殿下阴沉着脸,也不看窗台上那明艳的姑娘。

    舞阳又道:“瞧二位殿下的面色,看来也不必我费那么多唇舌。”

    南王看向她,开口道:“你也不必挑拨,你我本非同道中人,今日公主孤身约我兄弟二人,只怕于公主名节不好。”

    舞阳公主一身红衣拖地,浑身浓烈的玫瑰花香充斥在这间小屋之内。

    她在窗台上挪了挪身子,脚上的金铃叮叮响起来,闻言咯咯笑道:“我今年二十多又未曾婚配,便是与个男子滚在一处,也没什么稀奇。”

    两位殿下一窒,不想竟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如此不知廉耻的话来。

    传言这位公主极得西莽帝后的喜爱,形事又极疯癫,看来果然不假。

    “此番我们的目标既都是一样的,又何必分彼此呢。等除了他后,咱们自然桥归桥,路归路。”

    “再说了,这些年你们也没少往西莽派人,这时候又装什么兄弟情深。”

    他们多轮刺杀皆告失败,那人就好像刀枪不入似的。

    宋王一咬牙道:“公主有什么好主意?”

    舞阳道:“我们只需联合起来,各自派出自己的精锐,一起围剿于他。”

    宋王道:“难道此番你们西莽第一高手诸葛弧也来了?”

    “不曾。”

    坐在一旁的南王雍容的脸上现出不屑,嘲讽道:“我当公主有什么好计策。若是围剿他如此容易,还需你多费唇舌。”

    舞阳自窗台上下来,走到桌边,一张俏丽的脸上满是兴奋:“你们可知,李辰舟最拿手的是什么?”

    两位殿下不答。

    舞阳自顾道:“他最神鬼莫测的,莫过于他的袖箭。”

    宋王酸酸地道:“他那腕间袖箭乃是天下第一的机关大师不舍人的作品,自然厉害。”

    “只可惜他在做完这袖箭之后,就离世了,当今世上,只有那一副。”

    当真是所有好东西都只有他有!

    舞阳道:“我们只需在那袖箭上动手脚,他没了此等利器,武功必然大打折扣。”

    “你说的容易,他那袖箭从不离身,再说,若是动了手脚,他自然能发觉,也必警觉起来,哪可能等着我们去杀。”

    舞阳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轻轻拍了拍手。

    一个穿着灰色斗篷的人进了屋。

    南宋两位一惊,不知她怎么找了第四人来此。

    只是那人隐在斗篷之后,看不见面目。

    “这位是谁?”

    舞阳道:“机关大师不舍人早年间曾收过一位弟子,不过这位弟子后来离开师门,知道他的人便很少了。世人更不知道,他做机关的本事,并不输其师傅。”

    “我这几个月,寻遍了名山大川,才访到这位大师唯一的传人。”

    “你是不舍人的传人?”

    那灰色斗篷点了点头。

    “那你也能做出那般袖箭?”宋王激动地道。

    那灰色斗篷却摇了摇头。

    宋王怒道:“既不会做箭,有何用。”

    南王低声问道:“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废了他的袖箭?”

    那灰色斗篷这才开口,声音晦涩难听:“我虽做不出,但知晓其中关窍,可让其在正常发出三十支箭后,再没有用。”

    南王霍地自桌旁站起,有些激动道:“当真?”

    哪知那灰色斗篷却闭了口。

    南王不以为忤,皱了眉头。此等方式,实在是再好不过。

    “你做此手脚,需要多久?”

    “最多一柱香。”

    南王道:“可是那箭他从不离身,到哪去寻那一柱香的时间。”

    舞阳接道:“此事交于我便是。”

    “其他的,想必你们做起来比我熟。”

    说着她转脸盯着天上的孤月,月光打在脸上,一派天真笑容。

    “此事我只有一个条件。他是伤是残我不管,我只要他活着。”。

    李辰舟方午睡起身,却见山沽垂头丧气地进来。

    这几日,山沽稍有不慎便是这副模样,不用说,一定是碰到了离珠。

    离珠不知走了什么魔,整日里缠在山沽身后。

    吓得山沽这些日子连紫星殿的大门都不敢出。

    “刺客怎么还不来啊!赶紧办完事我要出宫去!”

    李辰舟听闻怅然若失,如今已到了三月末。

    想必秦家院子门口的桃树也该开花了。

    他眼前涌现出秦小良此刻埋首在院子里刻着石碑,那双灵巧的小手笔走龙蛇。

    院外,桃花灿烂。

    院内,她热得满脸通红,比桃花还要艳丽。

    走时他说三四月便回,到如今掐指算来,已经离开小良整整五十天了!

    千秋宴后,刺客迟迟不现身,他知道他们在寻一个良机。

    刚想完,呆在秦家的侍卫的信千里迢迢送到了。

    李辰舟刷地站起来,迫不及待地拆开信。

    此处距苍阳府千里远,信中说的还是半月前的消息。

    “秦家生意异常忙碌,公子的纸烛店生意惨淡。秦姑娘整日里埋首刻碑,未曾稍歇,秦小月已顺利拜入齐先生门下。只是有一事较为奇怪,秦姑娘不知何故,近来刻碑屡屡出错,有几回还刻伤了手指,夜晚歇息之时,她又不去睡觉,常坐在桃树下发呆。”

    李辰舟啪地将信合起来,着急在屋内转圈道:“怎么办?她手指刻伤了!”

    “快!快去将宫中所有的伤药都给她送去!”

    “还有,想办法将那些刻碑的都撵走!让小良休息休息!”

    山沽凑过头来小声道:“秦家自制的伤药不比宫中的这些差。而且您将人生意都赶跑了,这样恐怕不太好吧!秦家一年一半的收入就靠这清明前夕了,突然没了生意,只怕秦姑娘会伤心呢。”

    那倒也是。

    两人相距千里,到底鞭长不及。

    李辰舟急道:“看来只有尽快了解此间事才行。”

    “可那些刺客……”

    “他们不过在等机会,我就创造一个机会给他们。如今三月末,春暖花开,便来场春猎吧。”

    山沽皱了皱眉头,有些担忧地道:“殿下,您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不必考虑了,我心意已定。若是你可以选,你愿意让你心爱的姑娘活在宫墙之内吗?”

    山沽摇了摇头,若是可以选,连他都想生于普通百姓之家。

    父母之爱,兄弟之情,他们两人都未曾体会。

    李辰舟复道:“只有我离了这道宫,才能带给秦小良自由。”

    “可或许我们还有其他办法。”

    李辰舟摇了摇头道:“我自出生起,我的身份就注定不会有自由。即便我自请离宫,贬为平民,那些人也不会安心的。这些年我们在西莽受到的刺杀还少吗?如今唯有我真正死了,才能获得安宁。”

    “但是此中凶险,稍有不慎,可能就真的……”

    李辰舟笑道:“我的本事,你还不放心?况且我又不是真死,只要把握住一点分寸,不会出错的。”

    山沽还待再劝,突然外面有宫人着急地小步跑进来。

    “殿下,不好了!”

    “怎么了?”

    第79章 帝后打架

    ◎逃婚◎

    小太监满面慌张, 磕磕巴巴地道:“陛下和皇后娘娘两位老人家打起来了!”

    “哈?谁打起来了?”山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晌突然双目圆瞪,“什么?你说陛下和皇后娘娘……打起来了?”

    小太监急急地点头。

    沈一奴方才慌慌张张地派人来传话, 便是这么说的。

    这天塌下来的事,他一刻也不敢耽搁, 赶忙进来禀报。

    不想打眼却瞧一边的辰王殿下冷着脸, 连眉头都未皱一丝。

    可他最擅察言观色,方才一瞬间分明见殿下目中却似乎有一丝欣喜闪过?

    帝后不和, 大打出手, 这种事闹不好就翻了天,有什么好欣喜的?

    小太监心中震叹, 这位殿下果然心思与旁人不同。

    两人跟着小太监来到文德殿。

    李辰舟方踏入文德殿的院子, 便见殿门外站着一堆的宫女太监,个个埋头弯腰一脸惊慌。

    而守门的侍卫也被打发地站了很远。

    殿内却时不时地传出砰砰砰的声音。

    似乎是东西打砸在地上了。

    众人瞧见李辰舟进来如见了救星, 一脸激动溢于言表, 纷纷跪倒在地。

    沈一奴小步上前, 苦着脸道:“殿下, 您可算来了,求您去劝劝陛下和皇后娘娘吧。”

    李辰舟来了此处反倒不急着进去,负手站在门口。

    淡淡开了口:“如今闹这出,所为何事?”

    那语气淡的, 彷佛在问今日天气如何。

    沈一奴瞧瞧左右,见一众宫人匍匐在地, 皆离得远, 遂凑上前小声禀告道:“您也知道, 此次陛下寿诞, 西莽的益阳王殿下也亲自来了, 说是舞阳公主要在此长住,他来陪陪妹妹。”

    “哪知昨日晚间,益阳王殿下入宫求见陛下,亲自开口向陛下求娶离珠公主。”

    李辰舟皱了眉:“为何?两国达成的默契是离珠要嫁与的是西莽太子。如此明目张胆地求娶离珠,不怕他们其他几位殿下和西莽皇帝的疑心?他若想娶,至少先拿出麒麟印来。”

    沈一奴道:“可不是。可巧昨日奴才在跟前伺候,陛下也是这么说的,可这益阳王言辞恳恳,坦露心迹,说是他在千秋宴上,对离珠公主一见钟情了,只愿陛下恩准将公主嫁于他,其他的事他自己担着!”

    益阳王殿下是李辰舟在西莽唯一的好友,其性情高洁,为人坦荡,与其那疯癫妹妹绝不是一路人。

    单论为人倒也不失为一良配。只是西莽皇室复杂不输新朝,离珠为人单纯,万不能入了那火坑。

    离阳王为何突然冒这一出?

    两人还未说完,只听殿内又是一番打砸之声。

    李辰舟不急着进去劝架,又问道:“离珠如何说?”

    沈一奴瞟了一眼一旁的山沽,看的山沽心中一突。

    果然沈一奴道:“公主殿下自然不肯,还说若是嫌弃她年纪大了要嫁人,那也要嫁给……嫁给……”

    李辰舟会意,摆了摆手制止了他。

    一旁山沽有些尴尬,转移话题道:“殿下,您不进去看看?皇后娘娘到底是个女子……”

    一旁沈一奴笑道:“山沽大人大概不知,皇后娘娘出身武将世家,入宫前便跟着老将军在军营里长大。娘娘当年上阵提枪,下马杀匪,比个男儿还厉害。”

    山沽一愣,这才记起,李辰舟的武功启蒙,可不就是他的娘亲。

    据他自己说是被打出来的。

    此番所说的帝后打架,只怕是皇后娘娘单方面施暴罢了。

    难怪他站在门口,丝毫不慌。

    果然殿内的皇帝挨不住,打开了殿门。

    一眼和站在门口的儿子四目相对。

    他理了理有些歪斜的衣裳,一张脸黑如煤炭。

    “既然来了,怎不通传?”

    沈一奴一惊,小步跑上前,跪在陛下面前道:“奴才万死。”

    “进来吧!”

    李辰舟叫山沽在外面等着,自己进了殿。

    殿内一片狼籍,那几只金鹤倒在地上,还在寥寥吐着青烟。

    李辰舟一眼瞧见,皇帝那张几十年如一的楠木桌,终于被劈成了两半倒在地上。

    他心中感到一阵快慰,终于这该死的桌子,可以换了。

    他少时,多少回便是站在这桌子前,挨着父亲的冷言冷语和训斥。

    皇后已经收了剑,瞧见他进来,也不言语,脸如冰霜一般,盘膝坐在一旁的炕桌上。

    李辰舟见了皇帝皇后也不下跪,一双眼里满是戏谑:“看来你们是答应了这门亲事?”

    “为何不答应?益阳王仪表堂堂,又是西莽有力的储君人选,若是离珠与他结亲,也利于日后我们两朝和谐,这样的亲事,朕没理由拒绝。”

    “那你呢?”李辰舟转而去问一旁的皇后,他的母亲。

    皇后瞧起来竟如二十来岁的女子,如云乌发随意挽着,竟衬得整个人冰肌雪貌,口脂砚红,却飒爽英姿。

    见儿子发问,她眼角也未抬,只是冷冷地端起茶来润口:“既然你们姓了李,便随他处置罢了,与我何关。”

    李辰舟心口一堵。

    心中刚升起的一丝温情也消散无踪了。

    他的母亲,自小便是这般,对他们兄妹不闻不问。

    今日原以为她是不满女儿的亲事大打出手。

    不曾想,并不如此。

    “既与你无关,那日我方回来,你为何急着要与我张罗那么多女子?”

    皇后轻轻转了转手中茶杯,嘴角扬起与李辰舟一般无二的戏谑:“我和他的约定便是如此。待你们兄妹成家,我便和离。”

    和离?

    她要与皇帝和离?

    而之所以忍受这么多年,便是因为一个约定?

    所以她三番五次想方设法地要自己从西莽回来,根本不是因为思念儿子,而是为了尽快达成约定,她好远走高飞。

    齐先生曾说,她生了重病。

    只是自己几番查问之下,并未发现任何她生病的迹象。

    看来不过又是个手段。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又要大打出手?”

    皇帝沉着脸坐在龙椅之上,面前的桌案已经没了,瞧起来有些荒唐好笑。

    “我们并未出手,只是在切磋。”

    “切磋?”

    “若是赢了我,那约定便可作废。”

    皇后恨铁不成钢地道:“既然你爱男色,看来成家是指望不上了,我那约定岂不是达成不了?”

    李辰舟一时想笑,又笑不出来。

    所以刚回来那日,他让山沽去面见皇后,若不撤走她安排的所有女子,他就不出紫阳殿的大门。

    她答应地倒是爽快,不想一转眼,离珠就缠上了山沽。

    想必是她瞧着自己这边此路不通,串掇着离珠从山沽处下手。

    “你们这样做,却独独没有问过离珠的感受。”

    李辰舟心中冷笑出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椅子。

    出得殿来,不想离珠面上梨花带雨,正怯怯地站在门口。

    “哥哥。”

    离珠睁着澄澈的眼睛,看着他道:“离珠愿意嫁过去,那里是哥哥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都是哥哥的气息,我去了也不会害怕的。”

    “你先前不是说喜欢山沽?怎么转脸又要嫁去西莽?”

    离珠不好意思地撇了撇一旁的山沽,小声道:“山沽大人也是极好的。只是……”

    说着她挺直了腰板,露出公主的骄傲来:“我既然是公主,此生总要为我大新朝奉献。”

    “狗屁!”李辰舟骂了句脏话道,“你便是你,只为了自己活着就够了。”

    “不过情爱之事,总要两情相悦。你可瞧上那益阳王了?”

    离珠懵懂地摇了摇头。

    那益阳王,瞧着虽然长得好,人也和气,可到底沉闷了一些。

    李辰舟转念一想,她新年方十六岁,一直养在深宫,哪里懂什么情爱。

    瞧上谁的事当要缓一缓。

    沈一奴提醒道:“殿下,方才陛下已经着人去拟旨了。”

    李辰舟凉凉道:“他拟他的旨,遵不遵旨是我的事。”

    沈一奴一惊,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万万不可叫人听了去。

    李辰舟将两人带到紫阳宫里,方道:“他既铁了心要将你嫁出去,如今看来唯有一个办法。”

    “殿下有什么办法?”山沽道。

    他虽不爱这离珠公主,可小姑娘娇软可爱,小鹿一般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瞧着自己,就如妹妹一般,怎么忍心让她胡乱嫁了。

    “自然是逃婚。”

    “逃婚?”

    离珠兴奋地双目圆瞪,这只有话本上才有的故事,便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陛下毕竟下了圣旨,想要让他撤回基本是难如登天。

    自己或许可以说动益阳王放弃,可难不保那老头子又将她胡乱嫁于其他人。

    如今唯有让离珠公主离开皇宫,暂避一避风头。

    “只是公主毕竟身份尊贵,出了宫,在民间生活只怕会亏待了公主。”

    离珠却立马摆手道:“不不,我很能吃苦的,真的!”

    说着她想要证明自己是个能吃苦的公主,一把抓过桌案旁的衣裳。

    “我还可以洗衣裳呢,不信洗给你看。”

    山沽忙拦下她来道:“公主不必如此,便是苦些也用不着您亲自洗衣裳。”

    “山沽,就由你带她走,务必要保证她的安全。”

    “什么!”一旁的山沽一愣,“殿下,我……”

    可是转眼见离珠公主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盯着自己,要说的话也只好咽了回去。

    直等离珠公主走了,山沽才气愤地道:“你这是做什么!眼看着你就要去自尽,我不在怎么行!”

    李辰舟道:“她长这么大宫门都没迈出去过,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可是这时候我也不能走啊!万一你遇到危险怎么办?兄弟们都留在了秦家,我若又走了,你这里就是孤家寡人!若是那两位殿下要闹幺蛾子,还有舞阳公主那个疯女人,还有那些刺客!”

    李辰舟笑道:“你说的有这么多危险,好像我更方便死遁了呢!”

    “你!”

    “你放心吧,我只是死遁,又不真死。若是实在打不过,我就逃进宫里。在这宫里,总没人敢动我的。”

    “不若我们先假死,然后寻机将离珠公主带出来?”

    李辰舟摇了摇头道:“一旦出去了,就再难回宫了。”

    说着他走到书岸边坐下来,脸上不再玩笑。

    习惯性地掏出白石小猪来,瞧了瞧方道:“而且此次行事,我必然得受些真伤才能骗过那帮人。你提前出去,先做些安置,我受伤之后去寻你,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你确定自己有把握?这弄出伤来可不是开玩笑的,虽然我们已经打点好了医正,但万一那时候有人想趁虚而入……”

    李辰舟亮出腕上的金箭来道:“有它在,一般人近不了身。”

    山沽还是不放心,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你先去找一处僻静宅院,我在那养好伤再走。”

    不然怕她吓着。

    第80章 桃花树下

    ◎我想我是爱上他了◎

    秦家自做这一行当以来, 若要知道一年的收入如何,全要看着上半年清明,和这下半年的七月半。

    今年的清明前夕, 也是格外的忙碌。

    无数的石碑很快就将秦家院子塞得满满当当。

    父女两个每日里睁眼就开始干活,一直干到月上中天。

    白日里饭也来不及做, 全靠啃几口提前准备好的干馍。

    好不容易挨到了清明, 生意冷淡下来,秦小良和秦三汉两人已是累的瘫倒在床上。

    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是奢侈。

    这日秦小良从昏睡里醒来, 一抬眼便瞧见窗外的残存的几朵桃花, 在黄昏光影下四处飞舞。

    她爬起身来,抽出腰间的刻刀, 习惯性地在墙上刻下了一道横。

    跑到隔壁, 看见爹爹睡的正香,鼾声如雷。

    秦小良摸了摸饿扁的肚子, 跑进了厨房。

    她刚准备生火做饭, 一抬头瞧见厨房里那道竹帘。

    竹帘紧紧拉着, 竹篾子上落了灰尘。

    竟有蜘蛛在那帘子上安了家。好大一张蛛网, 在空中亮着光。

    这些时日忙得昏天黑地,竟没来得及去打扫。

    她举起扫帚,赶跑了蜘蛛,心中反而生了好奇。

    自打他们两人住下来后, 她还没有进去看过。

    如今人不在,不算窥探男子房间吧?

    不算不算, 这是我自己的家!

    秦小良一边想着, 手下已是不自觉地拉开了竹帘。

    竹帘之后, 一片昏黄之色。

    窗外的黄昏夕阳自窗户洒进来, 落日余晖, 竟有些凄清。

    那两人的石板床上竟光溜溜的,被褥全都卷了起来放进了一旁的柜子里。

    除了这两块寒碜的石板,李辰舟在窗边还摆了些书桌和纸笔。

    桌案上一只白色细颈瓶里,一只细弱的梅花枝已经枯了。

    这梅花还是她路过村口的时候摘的,摘回来后随意给了他。

    桌上的东西都收拾得很整齐。

    她拿指腹随意一抹,一手的灰。

    瞬间有些恍惚,他们离开多少天了?

    正准备出去找个抹布回来收拾,余光却突然看到那石板床边一个隐蔽的角落放着只巨大的木盒子。

    那棕褐色的木盒子外观瞧着很是精美。

    被他偷偷摸摸藏在床边角落,不知里面竟放了什么宝贝!

    秦小良一阵好奇心起,安慰自己道我只是看看,一把打开了盒子。

    却见里面横七竖八地摆满了东西。

    她一眼看见一只石马,拿出来仔细一看,不由惊叫出来:“这不就是我那个不见了的石马吗?我找了好几日,问他他还说没看见!”

    再一看,除夕那夜喝的那坛桃花酒的酒坛居然也在此处!自己也是寻了许久!他说八成是喝醉之后被我们摔碎了!

    除了酒坛,还有她用过的秃头笔,随手刻的小石头,扎头发的细绳子!

    甚至还有……

    秦小良一阵面红心热,啪地关了箱子。

    李辰舟这个恶人,这是偷摸摸拿了多少东西?

    刚生上火,屋外传来几声狗吠,秦小良心中一动,走出屋来。

    暮色已起,视线有些不清楚。

    几只村里的黑狗在门口徘徊。

    秦小良却还是一眼看见了站在桃花树下的张筲。

    他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衫,整个人形销骨立,单薄极了。

    桃花落在他的发上,更衬的脸色惨白。

    秦小良打开篱笆门,随着支呀声起,黑狗哗地一声全跑了。

    张筲瞧见她,淡淡笑了笑道:“小良。”

    秦小良瞧他的模样,心中有些酸涩。

    却眼见的发现在他的身后,停着一辆马车。

    “你……你要走了?”

    自那日之事后,张家的宅院便关门上锁,再也没有打开过。

    他们一家都搬去了苍阳府。

    只是他若是回来了,何必要带着马车。

    张筲道:“对,我来和你辞行。”

    “你要去哪?”

    “我去一处很远的书院读书。”

    “以后还会回来吗?”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散尽,两人在黑暗里相对无言。

    “小良,对不起,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来见你。”

    秦小良连连摆手道:“不不,没关系。”

    “我一直羞于来见你。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能站在你的身旁,说好了我要和你一起面对,不成想我自己却什么也没做到,我配不上你。”

    秦小良瞧见他如今消瘦模样,却无端想起年少的他。

    是他,曾经带给过她很多快乐的时光,这些时光不是假的。

    “没有对不起,只是我们,都不够努力。”秦小良慢慢地道。

    张筲瞧向秦小良,面色红润,双目盈盈。

    那个胆大又乐观的小姑娘,到底离自己远去了。

    临上车前,他转回头道:“我也很开心你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你应该很爱他吧。希望他能比我勇敢一些,我们的悲剧不要再次重演。”

    秦小良有些莫名地脸红,呐呐地道:“你在说什么?”

    转脸却见张筲看了一眼她的发间。

    那里一只振翅的蝴蝶在黑暗里上下抖动。

    秦小良浑身晃了一晃,瞧着马车越来越远。

    她下意识摸了摸这只蝴蝶,想起李辰舟临行前将这蝴蝶戴在她的头上。

    他的气息铺面而来。

    “你一定很爱他吧?”

    爱?

    秦小两感到双目有些发黑,呆在桃树下发起了呆。

    直到寂寂的鹿笛村里响起妇人呼喊孩童回家吃饭的声音,她才从恍惚里回过神来。

    灶上的火已烧尽,锅里的水还未烧开。

    端午节时,小月从学堂里放假回来。

    还没进院子,便被眼尖的秦小良瞧见,一把抱住妹妹哭了半晌。

    姐妹两个长这么大,两人还是第一次分开,不想一分开就分开这么久!

    其实她离家不过两个来月,可姐妹两却觉得像是隔了十年五载未曾见面。

    两人抱头哭完,小月便如个大人一般将家里角角落落都观摩了一遍,最后再一瞧院子里堆的乱七八糟的石料石碑。

    恨铁不成钢地道:“我就两月不在家,你们竟将家里弄得这么乱!”

    秦三汉和小良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小月不在家,他们父女两个整日里也不知过的是什么日子,常常连饭都懒得烧了。

    小月却已经兴奋地指挥起来。

    父女三人一通折腾了半天,这家才总算再次整洁起来。

    方收拾好,厨房里清香的粽子香气便飘了出来。

    秦家院子里响起久违的欢声笑语。

    三人吃饱喝足,夜色渐起,姐妹两个跑到桃树下数树上的桃子。

    今年是个大年,桃花落尽,树上已经密密匝匝地结出许多小桃子来。

    两人仰着脖子,数了半天也未数清楚。

    干脆秦小良划拉了一根树枝道:“这个枝条上的,便留给李辰舟和山沽两人吧!”

    小月无聊地道:“他们两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这桃子长起来可快了!”

    “听说山沽哥哥是回家去了,不知道弟弟生好了没?”

    “你现在不是有好多同学朋友了吗?”

    “那帮臭屁孩,都没有山沽哥哥长得好看呀!”

    秦小良听闻,转身啪哒跑回床边。

    屋子里昏黑一片,她还是准确地看到了床边的墙上,密密麻麻刻着许多道横。

    她趴在那里颠来倒去数了半天,六十四根了!

    他们已经分别整整六十四天了。

    他说过,此一去,三到四月便回。

    如今三月已过,他该回来了!

    再出门来,却见小月坐在桃树下的石头上念书。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你在念什么?”

    小月将书递给她道:“姐姐,这是诗经,名叫采薇。齐先生说,这是一首思归诗呢……”

    秦小良坐下来,听妹妹讲述这诗经的故事。

    听着听着,她心跳越来越快,渐渐地如若雷鼓。

    “思念?”

    “你一定很爱他吧!”

    “秦小良,我思慕你……”

    梳妆湖畔,他揽着她的腰身,狠狠地吻了她。

    秦小良哗地站起来,一旁的小月不妨,手中的诗经吓得落了地。

    还没有去捡,却见姐姐目光如野兽一般,狠狠地盯着自己,在黑暗里闪着光。

    “姐姐,你怎么了?我害怕……”

    “小月,我想我是爱上他了。”

    “什么?”

    “我想我是爱上李辰舟了!”

    小月张大了嘴巴,半晌方跳起来笑道:“真的吗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秦小良说出这话之后,心中愈发笃定,拉住小月的肩膀道:“是真的!我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笃定!”

    姐妹两人,拉着手,在桃树下转起了圈圈。

    笑声在黑夜里咯咯地传出好远。

    “小月!我要告诉他,等他一回来我就要告诉他,我喜欢他!”

    想到此,秦小良感到心中急迫万分,连一刻都不想等了!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