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Narcolepsy.
即使当年才过豆蔻年岁, 但明寐不傻,在充满爱的环境下长大,也能及时地捕捉到感情的弥漫
露营夜仙女棒燃放的时候, 闭塞楼道里被拽住胳膊的时候,景淮看她的眼神, 混杂了那么多深沉的情绪
她喜欢看言情小说,目睹了那么多虚构却梦幻的感情故事,当景淮那双漆黑发亮的桃花眼浸进她心里的时候,明寐切身体会到了书中所写的,只会因一人而克制不住的身体变化,例如杂乱的心跳,乱眨的眼睛, 发干的喉咙,僵硬的肢体
景淮时常是无情淡漠的,可当他的眼睛染了情, 整个人就像充盈了灵魂,那么生动,蛊人
他的眸子会说话,即便闭着嘴, 冷着脸,但眼睛已经无数次地告诉她了
告诉她
只要你开口说,只要你与我有相同的情愫,我会尽全力去想办法
让这条只能二选一的路,硬生生辟成一条,通往幸福的大道
但是明寐拒绝了, 她用装傻充愣,用拖沓, 阻止景淮的一切筹划
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不断地强调,自己只想要老爸幸福,其他什么都不能要
直到她期待的一切全部破碎落空,之后很多年的夜晚,明寐都会不自觉地想到他,想到那几个瞬间,去问自己,没有回应他的感情,到底后不后悔
漫漫失眠夜,这个问题就一直萦绕着她,像亘古难解的辩题
于阿姨摘掉戒指离开的那一整夜,明寐的家门就没有再打开过,和景淮短暂的眼神沟通也隔着栅栏铁门
因为家里太安静,所以坐在屋里,都能听见楼下的阵阵动静,先是人声,然后出现了搬东西的噪音
今夜过去,这短暂半年发生的所有事就会像一场梦逝去无踪
她想狠狠骂于曼香几句,张开嘴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就是在那时候,明寐第一次体会到了大人说的复杂人性是什么意思
时间好难熬,她也睡不着,就坐在餐厅里听着楼下的动静,猜测着搬家的进度,直到楼道里归为一片宁静,结束了
明寐没忍住,光着脚跑到客厅窗边,扒着玻璃往楼下看
于曼香跟着一个穿正装的男人上了车,个头高大还穿着校服的景淮跟在后
看见那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时,明寐的心耸然一跳
他双手抄兜,低着头,后颈的棘突骨在月光下显眼,下一秒,景淮忽然停步,回头仰视而来
几乎是下意识反应,明寐猛地回退,躲在一侧窗帘后
本该隔空对接的目光,硬生生被人为掰断脉络
明寐靠着墙,不敢再窥探,想要试着迈出去的脚始终没有动过,犹豫纠结,直到一阵汽车发动驶离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她波荡的眼神彻底失去流动
……
老爸寻找幸福的故事结束得荒唐又匆忙,她和景淮的人生也彻底走向不同的方位
唯一能让明寐感到慰藉的事是,景淮离开崇京后两个月,两人还偶尔有私下的短暂联系
最初她还有骨气拒接他的电话,后面想着接通只听不说,再后来,就忍不住心软回应两句
两人的通话,时常伴随着雨声
五月介于春夏之间,变化莫测,屋檐落雨像珠帘,放学路上,明寐躲在路边书店里,听着电话那边的声音
“这边的美术集训,比崇京稍微累点”他似乎没有手机,每次打来都是座机号码
明寐听着远隔千里却熟悉的嗓音,心里酸涩得像榨碎的柠檬,“……嗯”
“我听说,那边的雨下得很大,你们都注意安全”景淮的嗓音失去了几分悠哉,每一个字都透着谨慎,以及对她态度的揣度,最后补了一句:“我在这边很好”
视线里是满满一排新上市的人气言情小说,看着它们,明寐想到的却全是电话对面的人,自己的心思被对方猜到,她故意说反话:“谁问你了……”
这样的吐槽如以前一般,似乎让景淮放松些许,他笑了一声,回应
“嗯,只是我想告诉你”
明寐握着手机,听着,唇线动来动去,忍着翩然情绪
她和景淮通话的次数非常有限,每次也只能说几句话就挂断,他们尚且还能正常沟通,而老爸那边,明寐根本不敢提有关那对母子的事
于阿姨走后,老爸就一直陷在消沉里,日子还照常过,只是脸上少有笑容了
看到他这样,明寐的心也跟着疼,但她觉得,一定会过去的,用时间一点点抹去他们曾经存在的痕迹,这些年那么多困难老爸都走过来了,这点事,算什么
于曼香被景淮的富人生父接走,明实已定的婚事被他人插足,于曼香毫不犹豫的态度,混在一起或惋惜或戏谑,传遍了整个小区,连她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那群打麻将的阿姨用余光瞥她,然后窃窃私语
好心的还回来劝说几句,其余人在背后如何谈论,还未可知
明寐第一次觉得,成为其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细想下来竟然这么膈应痛苦
因为一点小事就装肚子里的性格,这点闲言碎语弄得明寐反复琢磨,越想越不舒服,生气就喝了好多水,一会儿就得跑厕所,一晚上也没怎么睡好
刚走到卧室门口,被一声骂话叫住脚步
“混账!!”
明寐愣住,顿时不敢呼吸
她扒着门框,探头过去,视线过了一会儿才适应昏暗视物,借着月光,瞧见老爸站在客厅的落地窗边
宽厚的后背打下一大片阴影,他举着手机,面对窗外,嗓音忍着那么多愠怒,“太不是东西了……”
明寐哪见过爸爸这样骂过谁,顿时对来电人,以及电话内容产生好奇,一股莫名奇异的感觉在心里,但说不清为什么
憋着想如厕的欲望,明寐悄悄后退,返回到床上
之后的一段时间,明寐眼见着老爸身上的愠气越来越重,人也始终沉闷,问也不告诉她
她料想,爸爸工作室并没有遇到不顺,除去邻里街坊的议论,会不会和他偶尔接的那通电话有关
但只要老爸不开口,她就无从得知答案
……
她永远忘不掉那天
6月14日,下午16点44分
之后多年,明寐夜夜阖眼都害怕梦到那个午后
好不容易停了雨,太阳大得出奇,特别热,烤得学校的橡胶跑道都发着股焦味,身上的校服半袖闷着汗,每栋楼都带着空调室外机的嗡嗡转动声,在热浪下扭曲形状
下午的课昏昏欲睡,面前待订正的卷面在明寐视线里忽糊忽清,教室后排站着几个防止自己犯困的同学,黑板一角堆着今日各科作业的内容
这一切都与往常每一天小异大同,会因为今天放学还要留下值日而烦躁,会因为作业多而无可奈何地压缩晚上玩手机的时间,会猜测今晚老爸会给自己做什么好吃的
在日落之前,一切的一切,都与往常无差
太阳染上血色,灿烂的晚霞正待上场,都市临近下班时分,逐渐伴着燥热纷扰起来
因为班主任找她有事,今天竟然很幸运地躲过了值日,站在老师办公室里,听着窗外远处操场上男生踢足球的喝叫声
一切的一切,都与往常无差,甚至还有些小窃喜在
可是,从某一秒钟开始
地球像被投入鱼缸里,空气稀薄,声音无从传播,颜色被水冲刷,天地动态成了一场黑白哑剧
班主任逐渐哽咽又蹩脚的措辞,看向她,又不忍看的目光,构成了对这残酷世界的恸哭乐章
面前人嘴唇翕动着,明寐的眼神从活到死,从灵到怔,心跳仿佛定格在了那个瞬间
原本握着书包背带的双手,缓缓垂落
6月14日,下午16点44分
就在她看着手表数下课时间的时候,就在她忽略每一秒钟平淡的珍贵时,一辆尾号10的十九路公交车,在离开春晖街站,驶向秋露园站的路段途中,车体突然无理由失控,整辆车从高架桥翻下,车体在桥下绿化带坠毁
救护车和消防队赶到现场,一个小时的救援结束,全车包括司机在内的25人均已无生命体征
很多人都目睹了那场车祸,硕大的公车像试图闯破既定命运的,爆发生命绝唱而一跃,周遭目击者,听见了隔着车窗玻璃从公车里爆发出的短暂而剧烈的尖叫声
如花从高处坠落,花瓣散了一地,美丽又惋惜
目击者发在网络上的那些事故现场的视频,图片,屡屡被系统标注为涉及血腥恐怖,未成年谨慎观看
观摩片段细节的人,无一不沉默而窒息
明寐记得,老爸那天笑着跟自己说,公司给换的那辆车和他们家有缘分
因为那年她10岁,车子的尾号也恰好是“10”
腿骤然失去支撑力,明寐瞪着眼,跪倒在地,硕大的书包歪斜在一侧
眼见着撑着地板的双臂在剧烈抖动,呼吸也在抖动,根本就控制不住
来扶的班主任说了什么,双耳像被灌了水,她根本听不见
人在受到剧烈打击时,身体神经会给予最快的防御,所以,明寐只觉得满脑子懵,什么都听不见,也无法思考,不接受任何别人所说的“事实”
还以为自己正在度过的,是平平无奇的“每一天”
晚霞逝去,明寐跟着老师走进医院,走过那一整个走廊的哭嚎与凝视,来到太平间
站在那张盖着白布的床边,看着那垂在侧边的大手,想伸手去触摸,却又不敢
医生要揭开白布确认死者的瞬间,明寐突然抱着他的手臂,拼命地摇头,缓缓滑跪下去,眼泪终于随着崩溃的情绪决堤而出
是不是只要自己不看,不见,爸爸就还在,只要自己死都不承认死的是爸爸,明实先生就会提着蔬菜打开家门,笑着对她报今晚的菜单
抽噎哭泣的频率过于紧凑,明寐的大脑开始缺氧,医院走廊的白炽灯刺得睁不开眼,这个时候,越是清醒的人,越痛苦
是在那个刹那,明寐意识到——自己的天塌了
【明寐,你又挑食,再挑以后再也不给你做这菜了 】
【妹妹啊,过来给爸捶捶背呗?这两天累腾,三十块钱,干不干?】
【永远得想着别人的好,你先对别人好了,别人才能对你好啊,是不是?】
【等你上了大学,喜欢啥干啥,不用管什么找工作好不好,给你存着钱呢,爸养你 】
【我都计划好了,等退休就养条狗,你不是喜欢大狗吗?养条金毛,每天遛它的时候买菜,等你回家,没事还能下楼跟那帮老头子们下下棋,多好 】
【爸这辈子也不求啥了,让我闺女一直开心快乐,就知足!】
明寐扯着医生的衣服,几乎是嘶吼着爆发出哭嚎,缺氧到天旋地转 周遭人纷纷看来,攥紧而发白的指关节,是她无声发泄对命运的仇恨的佐证
那是世界黑白的分界线,从那天开始,她的世界遁入泥泞,双足陷入沼泽,口鼻比噩梦封锁,留有一双布满恐惧的眼眸,环顾这破烂的世界
车祸发生得过于离奇,调查需要时间和协调,遇难者后事也要一一处理
关于这桩意外的因果传闻,在街里口中,在互联网文字里,被传得千奇百怪,各有精彩
而最多的一种说法,指向了人为车祸,司机全责
人们打量媒体发布的高架摄像头事发记录,猜测着司机的心路历程,审判着肇事者的人性与意图
当媒体记者采访到崇颐小区某位邻居大妈时,她激动地说:那人三个月前才被搅黄了二婚,然后这几个月,时不时在路边接到电话,就破口大骂,特别难听,像受了刺激的
当这一番“证词”诞生后,明实就从疑似肇事,变成了蓄意报复社会而设计了一场自杀式人为灾难,紧接着就是众口铄金,人肉搜索,信息泄露,无尽诋毁
他用一辈子锻造的善良与真诚,被人人口中灼热的唾弃融化
那几天,明寐就没有踏出过一步家门,而那干净整洁的门,再也没有除血色以外的任何颜色,墙壁上写满了“明实杀人犯”“杀人偿命”等等啃噬理智的字眼,数不清的刀片,死动物,被投递到门口,摆成像“献祭”杀人犯女儿的阵法
其余24家遇难者家属,汇集一体,侵入宁静的楼道,用手边一切东西疯狂地砸,拍那紧闭的门,把失去亲人的痛,发泄在无辜的明寐身上
挑起这一切的带头人就是吴广浩——他的母亲当时在车上
想要帮她的人进不来,想要毁掉她的人守在外面
没人能拯救她
不知多少天过去,明寐听着那些永无休止地的破坏声,辱骂声,孤身缩在爸爸卧室的角落,环抱着自己无声发抖,瞪着干涩的眼,泪都流干
她不敢睡,闭上眼就全是爸爸死去的模样,不敢睡,怕一睡那些人破门而入,连自卫都做不到
明寐不敢睡,且从那以后,她就再也睡不着了
在无数数秒度日的夜晚,明寐混沌的大脑只有两缕思绪在纠缠
恳求上天赐下解脱,让死亡也把她也带走,去找爸爸
可是……已经六月了
对啊,高考已经结束了,景淮要回来了
自己不是毫无依靠,景淮一定会保护她,她要等景淮回来
如果景淮在,他不会相信是爸爸犯了错,也不会忍受那些人这样欺负她,他会解决所有,然后带自己离开
他们都约好了……
都约好了……
明寐把脸埋进膝盖,无助和委屈攻击而来,哽咽浸湿了衣服
他会回来,他马上就回来
除了景淮,没人会救她了……
……
民警和明寐生母安佳赶来得很早,也很晚
他们在事态恶化之前赶到并制止,在明寐已经遭受不可逆的打击后,姗姗来迟
房门打开,一股长期不见光而产生的霉味袭来,安佳看见缩在角落里,凌乱邋遢,眼神飘忽神经质的明寐,双眼顿时就红了
她想去抱女儿,可一伸手,明寐就神经反射般地往旁边躲
“跟妈走”安佳泣不成声,捧着女儿消瘦的小脸,看着她发白的嘴唇,心都碎成千百片,“跟妈回滨阳,听话,啊”
“不走……”明寐黑眼圈重得吓人,双眸空洞却毅然坚定,挥开她的手,嘟囔着破碎的话:“我哪也不去……他还没回来呢”
“我不走”
“不走”
在明寐的世界里,能给予她安全感的,只有明实和景淮两个人
如今一根顶梁柱塌了,她就把所有求生的欲望,放到了等景淮回来这件事上
没人懂她,只觉得她被吓傻了
【等我 】
【我一定会回崇京来 】
景淮留给她的告别信,成了恶毒的蛊咒
只可惜,像个傻子一样缩在原地拒绝所有救助的明寐,到头都没等到他
等到信念感坍塌,等到万念俱灰
她最需要的那个人,没来救她
614公车坠毁事件经过调查水落石出,警方通过对行车记录仪的恢复和调查,发现了事件的真相——因为乘客的违规打扰,身体和语言强烈地影响了司机的正常驾驶,导致司机第一时间没有控制住行车方向,外加上车辆的部件失修,叠加上故障,让车无法在酿成灾祸之前停下
多重因素叠加在一起,导致了这一场无法挽回的,让25个家庭陷入灰暗的车祸
司机明实,没有任何过失行为,责任也不在他的身上,换句话,他应该算受害者
真相大白,可大白的,只剩下真相和赔偿条款
明寐一颗对世间人情赤诚又热烈的心,再也变不回白色
不知道该恨谁,放眼望去两眼茫然,才是悲哀
戏剧化般,老旧社区崇颐小区因为城市规划正式纳入拆迁计划的公告下达,整个社区的居民都在庆祝,氛围里洋溢着欢快
而明寐低头,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了
她被母亲护送到滨阳修养了大半年
雨雪一家,那年的冬天,下雪天特别多
回崇京处理完剩下所有,办完拆迁手续,转学手续的明寐,跟着妈妈彻底告别了这座城市
她站在高铁站的门口,回头望着这座如常繁闹的城
寒风一过,手心凉得不剩温度
旧房子里,老爸坐在电视前择菜,乐呵呵地闲聊,景淮穿着校服坐在他旁边,一边学,一边择自己手里的,认真又仔细
她只要喊一声“我回来了”,那两个人就会齐刷刷地回头来
这样的场景,被那年厚重的雪糁永远地埋葬在地下
眼眶回荡着掉不下来的热泪,明寐克制着酸涩发抖的喉咙,转身
再也不回头
十五岁,成了永远不褪的噩梦
她再难安眠
第32章 Narcolepsy.
明寐长了一张“精明”的脸庞, 尤其是她那双带着小黑痣的狐狸眼,动来动去的时候好像很会“算计”
脑袋灵光,也很会念书学习, 但唯独一点,她长着张机灵的脸, 却最不会撒谎
景淮明明记得,她是最不擅长撒谎的那种人,也自诩擅长洞察人心,却不料有天会败倒在明寐面不改色的谎言中
事件解决,时间过去,当初所有人抨击,造谣得那么不留情面, 现在却无人还记得那对可怜的父女
张奶奶把明实的良善记在心里,那年闹得沸沸扬扬,她悲哀, 却也无法做什么 原本以为这档事会永远封尘在那座已经消失的老小区里,不成想遇到了归来的景淮
送奶奶回家后,景淮看着手机上搜索出来的当年车祸视频和图片,手指在寒冬中僵如枯枝, 眼前发黑,差点没站稳
天色渐晚,刚结束一场暴雪的崇京上空再度布满乌色
握着手机的手缓缓垂下,屏幕光还亮着,景淮仰起头,对天阖眼, 太阳穴突着的青筋暴露最后防线的隐忍
所以,屡次跑到19路公车上睡觉, 不是真想捣乱
是你想爸爸了,对吗,明寐
你只是太想爸爸了
擅长捕捉情绪,将感情和思想编织成画面的他,此刻竟不敢深想半分当时明寐的处境
泼在家门上的血色,在色谱上编号几位,她抱头瑟缩的周遭又是几度的的黑
机械的震动活动了他麻木的手,景淮接通振动的来电,放在耳畔,主治医师傅引的声音传来,有些责备的意味
“刚刚司机通知我,你买了即刻去滨阳的车票”
“景淮,请告诉我这位随时担心你生命健康的医生,你想干什么”
“我必须去”景淮抛下所有顾虑,也丢掉理智,态度决然却笑了下:“你拦不住我的,傅医生”
那边似乎叹了口气,不留情面地批评他一句:“你真是我见过最好治,也最无药可救的病人”
疯子一个
“医生”景淮垂下眼眸,满脑子都是明寐红着眼眶的模样,那双狐狸眼如今长开了美艳又夺目,却不会笑了
“或许要奋不顾身,才能在峭壁上找到良药”
得知一切的现在,此时此刻,他只是想见她,只是想见
“你会支持我的,对吗?”
……
崇京南站前往滨阳西站的列车已经进站等候,楼上自动检票的通道打开,景淮偏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段三三,还没等他说话,对方先开口了:“明寐是我送走的,她没回家,万一出啥事,我不能白白担份责任好吧”
景淮微动唇线,笑意很浅,“真不是因为担心她吗?”
“当然不是,我俩关系……也就一般”段三三嘴上这么说着,却知道自己足足因为这事两天都没睡好觉,她挤着上前,率先刷身份证进站
景淮回头和傅引对视,两人跟随后面进站
天气莫测,航空交通管制让这两天大部分航班都延误了,为了能最快抵达滨阳,三人选择了高铁出行
滨阳与崇京同为北方城市,距离几百公里,坐高铁需要四个多小时到达
列车驶出崇京南站的时候,天就已经黑了
载着迫切和关心,列车快速驶向另一座城
记忆像拼图碎片,从家里每个打扫不到的角落里蹦出来,拼在一起 过去那些被忽略,没能及时察觉端倪的瞬间,都成了此刻往景淮心口重创的陨石
傅引低头,和助理在微信里安排后面的工作,排开最近的时间,听见身边人的一声闷咳停下动作
她看向景淮,捕捉到他隐忍咳意,越来越差的脸色时蹙了蹙眉:“你……”
话没问出来,景淮摇头打断,放下抵在唇边的拳,只在意:“还有多久到”
傅引看了一眼,说:“大概四十分钟”
景淮顿时间颦了一下的眉头暴露对这四十分钟的不满,他撑着一边起身,嗓音带着些不适的沙哑:“好,我去下洗手间”
列车高速行驶,偶有晃动,更加剧了景淮额头的胀昏
他站在列车门边,借着玻璃往窗外望,让稍微空荡的风降解身上的不适
框住夜色的玻璃倒映着景淮轮廓分明的瘦脸,下敛都遮不住灼灼深沉的眼神,在多重虚糊的窗面格外清晰
一股不好的生理感觉仿若从天压下头顶的雾霾,景淮略弯腰下去迅速扶住旁边,指节泛白,因抵抗身体的变化而喘着气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跑近,他偏头,已经开始发昏的目光失去克制力
段三三握着手机,被景淮这一眼吓了一跳,浑身一抖 惯常吊儿郎当的她,头一次露出了异样而严肃的表情,还有些措辞犹豫,最后断断续续告诉他:“那个……明寐,沈爰刚刚打电话给我”
“她说明寐,已经失联超过一天半了”
“沈爰和她家里人已经报警立案了”
倏地——铁锈味攻上喉咙,景淮突然重重咳嗽出声,换了口气,撑着最后一层理智问:“什么叫……失联了”
段三三早就慌了,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声音有些抖:“就,就是怎么都联系不上,联系不上的时候已经超过两天了,也没人知道她到底回滨阳都去哪了”
“你说我……我送她的时候怎么也不细问问呢”
“我怎么也没发现她有哪不对劲……”
“别慌,到站我们立刻去派出所”景淮一边撑着侧壁,往车间走,双眼已然发红,“报案以后,警方顺着监控网应该能,能找到……”
“她很聪明,不会轻易陷入危险……咳咳”
段三三看他明显不对的身体状况,想上去扶一把,都不敢,“你,你没事吧……”
困意,卷着昏聩如磐石从天砸落,殴打着他仅剩的清醒,景淮摇头试图换取些许清明,脖颈和额头的青筋全都迭出,拼尽全力调动浑身的力气,与神经对抗
怎能在这个时候睡呢,就是死,也不能在这个时候……
下一秒,如掐断放映影片般,咔的瞬间,什么东西在他脑内断开
天旋地转,双眼骤黑,景淮浑身脱力倒下——
段三三失声,往前扑去接他,“景淮!!”
“来人啊!”
“有人晕倒了!!”
……
大约四十八小时之前
因为吴广浩一行人毫无规律的大规模骚扰,给短租房附近的邻居造成了严重的影响,那天晚上过后,明寐果然接到了房东的电话,被赶出了短租房
走的时候,她看着已经没法要的外门和墙壁,主动赔给房东一大笔钱
失眠的时间连在一起,昼夜的颠倒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即使还在呼吸,生命体维持运作,可明寐拖着行李,只觉得皮肤包着的是一具无可救药的枯骨
在滨阳生活六年,但实际去过的地方很少,明寐打了辆车,径直去向常光顾的酒吧街
车窗外的霓虹灯光像旋转万花筒,彩斑打在她侧脸上
生死还重要吗,她现在就想好好睡一觉,最好一觉醒来就能见到老爸,想到这儿,明寐靠着窗,无声一笑,凄凉又嘲谑
喝酒的话,她比较喜欢浓度高的啤酒,因为这种酒带气,上劲比较快,利于入眠 特调酒很少喝,因为一杯特调酒是调酒师的作品,她抱着直冲冲的目的性,三下两口灌完,总觉得不太尊重
但是今天她点完啤酒,喝了三瓶以后,又点了一杯特调酒
明寐抱着冰凉的酒瓶,趴在吧台上,侧头望着调酒师利索帅气的动作,透过对方,她的眼神逐渐发直,迷离
调好的酒品呈上来时,明寐双眼已经充满了赤色,摇摇欲坠,对方一句“您哪里不舒服吗”把她叫回现实
明寐摇头,坐起来用双手捂住眼睛,不着痕迹地拭去,笑着接过酒
凌晨两点半,专赶夜场的客人们在酒吧里正如火如荼,明寐喝太多,困意没来尿意先来了,有些憋不住,酒吧里的卫生间在维修,只能出去上公厕
北方城市胡同巷子是比较密集的,尤其是在这种老城区的街里,那条通往公厕的小巷子甚至没装灯,明寐摸着黑去,回来的时候望着远处的光,走得摇摇晃晃的
不知怎的就想到12月14号那天奔出胡同,撞到景淮怀里的那天
明明两个人都从未计划过这场偶遇,却就偏偏在自己最恐惧的时候,他出现在有光的地方,分厘不差地接住她
那瞬间,明寐是真觉得,自己好像还有救
脚步声在小巷子里突显孤寂,她醉得昏头,扶着一侧,步伐短慢,仿佛怎么都走不出这条狭隘黑暗了
明寐停下,呼吸猝不及防有些不稳,干干的嗓音露出几分哽
突然就好想他
下一秒,有人突然从背后袭来,黑暗毫无预告地遮住视线,嘭地一下,她哪里被击中,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彻底陷入混沌
……
起初明寐是被声音吵醒的,鼻息间都是霉味和尘土味,特别难闻,眼皮还很沉睁不开,她听见隔了几米远,门外的声音
吴广浩
“都说了!三天之内我肯定把钱还了!”
“我在你们那儿都玩多少年了?啊?这么点面子不给我!?”
“你现在就是弄死我,我也拿不出那么多……什……我警告你!别乱来!”
“等着吧,我尽快!!”
紧接着脚步声凑近,他踏进了这间屋子
明寐努力把眼睛睁开条缝,模糊视线里,瞧见了吴广浩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她感知手脚都被绑着,后背抵着冰冷冷的墙
周遭环境根本不像是正常的起居室,家具也都破烂结着蜘蛛网,随处是尘土,跟烂尾的毛坯房没什么区别了
明寐仰起头,睥睨他,嗤笑一声:“吴广浩,你是真疯了”
“就你身上那一层皮,还敢跟赌呢”
看来是输的金额太大,实在搞不到钱,狗急跳墙了
她一歪头,用种看垃圾的,审视透彻的目光猜测补充:“……借高利贷了,是吧”
亡命之徒
“识相,想出去,就转钱”吴广浩从兜里把她手机拿出来,扔在她身上
明寐低头,看着黑屏的手机,一旦开机操作,通讯通过卫星会立刻锁定位置,她忍着想笑,这人是脑残吗?
她翕动嘴唇,毫无畏惧,开口讽刺:“就是你妈还活着,掏空家底也填不上你赌钱的窟窿”
谁知这句话瞬间刺痛了对方,吴广浩一个箭步上来,揪起明寐的衣领就是一记耳光——
“啪!!”清脆骇人的声音响彻房间
火辣辣的痛觉袭来的同时,明寐半边脑子都被扇懵了,一口血腥咳出来,她摇摇头,感觉视觉都模糊了
谁知道还没缓过来,对方又一巴掌抽在她脸上
“啪!!”
“信不信我打死你!”
“啪!!”又一巴掌
“打死你!”
“啪!!”明寐几乎快被打晕了
“打死你!!”
“你个臭婊子”
明寐嘴角的血染到他手上,吴广浩一手捏住她半张脸,力度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没资格提我妈,要不是你爸,我至于没家了吗!!”
他笑得阴恻恻:“咱俩有的是时间,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把钱吐出来”
“知道这是哪儿吗?”
明寐头晕眼昏,感觉半只脚都快踏出尘世了,眼前吴广浩的脸分成好几层虚影,看不真切
“早年拆迁的废墟,刚好有这么一钉子户不走,方圆几百米连条狗都没有,你就是死在这儿,也得发臭了才让人闻着味来”
明寐满口都是血,呛得气管都发痒,她咳嗽两声,喘着粗气,眼神从未示弱,盯着对方慢悠悠开口:“吴广浩……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埋藏在地下的仇恨在此刻揭棺而出,焚烧遍野
“19路公交车上……一共有43个座位”明寐说话很吃力,手脚被绑着,衣衫凌乱地歪斜在墙边,整张脸伤痕累累,红肿胀起,惨不忍睹
“当时车上,只有24个乘客……可是为什么你说……你妈是站着的……”
吴广浩的眼神骤然闪动,心虚飘过
明寐冷笑中掺了悲哀,拼尽全力吼道:“因为那个干扰司机驾驶的乘客…导致车祸的…就是你妈!!”
因为照顾到所有家属的情绪以及对案件的保密,并不是所有人都看过行车记录仪里的情况,明寐当年年纪尚小,只有母亲安佳看过
这个结论,是她自己推测出来的,而当看见吴广浩这般神色时,明寐确定,自己猜对了
“杀人的到底是谁?杀人的不是我爸”明寐的眼泪混着血滚下来,眼神能吃人:“该背24条人命的也不是我爸!!”
吴广浩被她字字精准的话噎得无所反驳,但是欲望已经败干了仅剩的理智和人性,他掐住明寐的喉咙,阻止她继续说话,看见对方快窒息痛苦的表情,心中爽快,他眯起眼:“我管你什么”
“不给钱,”他靠近,用隐喻的口气威胁:“我能让你在这生不如死,信不信?”
吴广浩似乎想起什么来:“我听说你还有个弟弟?”
“你冲我一个人来!咱俩的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明寐艰难地喊着,吐字模糊:“吴广浩,我就是死,都不会给你一分钱…你最好别手软…”
“啪!!”
最后一巴掌,彻底把明寐打倒在地
吴广浩起身,环顾毫不透光的黑暗屋子,以及早就准备好的数块屏幕,笑了一声:“那就试试”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屋子,而后传来链条锁缠绕的声音
昏暗的环境让明寐顿时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到处沾着血和诋毁的夏天,回到了那个没有爸爸的卧室角落,她心跳一缩,忽然觉得四肢所及之处,好冷
下一秒,她周遭的这些大大小小的屏幕同时亮起,亮光展示的图片和视频不堪入目——都是当年车祸的惨烈画面
明寐看清它们的瞬间,崩溃地尖叫出来
“啊!!”
“啊啊——”
就算闭上眼,那些画面如烙印在心里一样,反复重映,生动残忍
尖叫声和痛苦的哽咽混作一团,明寐举起被绑着的双手病态般疯狂撕扯自己的头发,脸颊,不断地后退,后背在墙壁上磨得发疼
无路可逃了
“救救我……”她浑身颤抖,发出最后的,细弱的信号
“谁来……谁快来……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
甚至比当年缩在家里经受暴力威胁更恐怖,这样简单的场景,没有任何声音的环境,就能把明寐万箭穿心,啃噬殆尽
没人能救她,跟六年前一样,根本没人会来
让她去死吧……让她去死好不好
就这样,明寐昏了过去,而再醒来,还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那些屏幕不曾灭掉半分
心底最后的防线即将溃破,她双眼干涩,麻木又僵直
实际上度过的时间并不长,但于她而言,度秒如年
就这样,明寐做好了坠入地狱,永无天日的准备
她缓缓仰头,盯着房顶的黑,双眸绝望,喃喃道:“老爸”
“爸爸……”
“我好疼啊……”
炊烟伴随烟火味,明寐好像看见爸爸站在厨房里做饭的背影
他一回头,笑得憨厚又温柔
“爸爸,你在哪儿呢……”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都不来接我啊
嘭!
嘭!!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猛击
户外的光,随着被击打时露出来的缝隙钻进来
老旧的房门,经不住斧子的劈击,啪!一道裂痕出现,啪!又一道裂开
光就像被裂开的晶石,不断在角度各异的缝隙中折射,蔓延,强烈的光强势地盖住了屏幕光,让屋里所有飘荡造作的尘埃都遁形败露
“明寐!”有人叫她
“明寐!!你在吗明寐!”
“明寐!”
好多人叫她
链条锁被劈开,残破的木门也摇摇晃晃推开,一堆人蜂拥而至,光芒闯破了梦魇
刺眼的余光里,明寐看见了警察,满脸泪水的沈爰,焦急的段三三,妈妈和继父……好多人
然后,一抹灰色的,柔和的阴影跑到面前,替她挡住视线里所有屏幕
明寐堪堪抬头,眼见着他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眼梢红着,隐忍到额角青筋迭起
景淮看见她脆弱而发木的状态,一瞬间喉口被心疼堵住,连话都说不出
是她在梦中叫醒他,让他及时从昏迷中脱离
几乎是不敢停留地赶来,却好像还是晚了
眼前的女孩就这么看着自己,目光何其空洞,好像都不认识他了
景淮伸出手,停在半空,都不知该落在哪
下一秒,明寐的眼神终于有了活动,那双干涸的狐狸眼,唰地掉下一串清泪
模糊了时间界限,六年前后仿若叠影重合
她竟然露出几分苍白的笑意,扯着嗓子开口,说的是……
“你终于回来啦”
“景淮”
第33章 Narcolepsy.
恰逢今年的雨水也多, 冬季凛冽寒冷仿若六年前,当气候踏入相同的齿轮中,人就开始畏惧即将卷土重来的情节
因为无法对抗命运, 万物只得低头顺从,于是恐惧, 于是悲哀
可当木门被铁斧辟出裂缝,泄光而入,明寐心中的某扇门也被推开,一直纠缠在头顶的,名为命运的玻璃罩迸发裂痕
景淮向她奔来,掀起的那股风,他撼动着的眼, 顿在半空中的手,还有额角沁出的汗
一切都那么生动,超越层层缥缈幻想的生动
当明寐好像魔怔了似的, 对着他说出那句“你终于回来啦”的瞬间,景淮坚韧的心脏顿时碎得七零八散,天地颠覆
沉着目光,景淮小心翼翼接触她手脚上的粗绳
这捆粗绳, 绑了她六年了
明寐表情木然地看着景淮帮自己解开绳子,手被捆绑太久,摆脱束缚后随反应自然下垂,勒得通红的手被他稳稳接住
今天肯定很冷吧,他的手都被冻红了,都和她的手腕勒痕一样红了
两人的手有明显的大小差异, 景淮的手能把她的完全抱住,明寐感受着对方掌心的温热, 眨眨眼
就在打算开口时,面前人倏然俯身下来抱住她,明寐愣住
景淮另一手轻放在明寐后背,以主动靠近的姿态拥她入怀
明寐身子连带小半张脸埋进景淮怀里,眼角绽开之时,鼻息间都是对方衣服上好闻的味道,脸颊贴着他微凉的耳,听着他声线抖动,“我是不是,来得有些晚”
这人的肩好宽,好像能把所有噩梦都挡在外面
她抬起颤抖的手,徐徐放在对方肩膀上,歪头蹭蹭,像只走丢被找回的猫毫无顾忌地依赖在他怀里,“是啊”
明寐的语气格外柔软,甚至能探出几分嗔意,呢喃接上:“我都恨死你了……”
我都恨死你了,都打算不原谅你了,你还偏不要命地救,叫我动摇
我都要跟老爸走了,你却又拽着不放
“可是”绯红飞上眼梢,明寐的呼吸再次波动,用力揪住他衣服,抖不成音:“可是这次,我等到你了”
明寐这简短几句话中,没有一丝委屈抱怨,却字字精准刺在景淮的心上,把好不容易稳定的神经撕得粉碎
剜心之痛配着自己肩膀传来的濡湿感,令他顿然收紧抱她的手,紧一些,再紧
“给我弥补的机会好吗,”景淮忍着眼角的热,唯恐失去,“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
几秒过去怀里的人始终没给回应,他低头,瞧见明寐放松的眉唇,缓阖的眼
她很安稳地睡了
陋不避风的毛坯房里,十几块大大小小的屏幕还在播放着那些不堪入目的图片和视频,可血腥和恐怖的氛围,却被扫得一干二净,再生不出威胁
景淮弯腰,将熟睡的人横抱起来,每一步踏起的浮尘,都像是把明寐人生中那些胆丧魂惊火化的浮灰
他目不斜视,从容不迫的带着她一步步走出这循环播放的梦魇之屋
明寐一觉不醒,送到医院检查后确定除去外伤身体没有大碍,昏睡可能跟自身长期的失眠和精神刺激有关,睡醒就好了
医生的检查结论出来,所有人才放心下来
城市里,没有任何一丝邪恶可以逃得过公安天罗地网的监控,吴广浩逃窜失败,很快被逮捕,依法拘留
沈爰是她来到滨阳才认识的朋友,对明寐之前的遭遇了解很少,只模糊知道有件事导致了明寐失眠不治
经过这次,她才明确地得知过去挤压明寐神经的每一寸细节
原来一直骚扰明寐的,不许她忘记过去的人,反复折磨她的,就是吴广浩
吴广浩被押到派出所的时候,被大家称为优雅小淑女的沈爰,带着哭肿的双眼快步上前,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之时,“啪!”的甩了他一耳光,几乎用尽了力气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动手打人
易慎动作迅速,单臂搂着她的腰往后退,不给吴广浩伤害她的机会
沈爰靠在易慎怀里,指着吴广浩的手还发麻着,气得话都颤抖:“是你该死……”
吴广浩的眼神充满不服和阴狠,段三三瞧见,立刻挺身挡在沈爰面前,挡住吴广浩的目光,然后跟旁边的警察笑着道歉:“不好意思警察叔叔,激动了,我朋友激动了”
民警警告他们一句,带着吴广浩进入审讯室
……
明寐这一觉睡得格外久,在北方冬季,嘴唇没过多久就起皮干涩,景淮用棉棒沾水一点点给湿润着,他记得,她最不喜欢嘴唇干巴巴的感觉
景淮坐在床边望着她出神,手中棉棒吸水过多,盈出的水集成滴往纸杯里坠,在狭小的水面激起一圈圈回忆的涟漪……
刘奶奶说的那些带有巨大的信息量,以至于他短时间内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明叔已经去世,以及明寐所经受的舆论与恐吓当中
而就在事件风波稍许平息之时,在他扶不住侧壁,于高铁列车里昏厥的瞬间,景淮回想到六年前后都未曾关注到的细节
这一细节,阴差阳错,成了压垮明寐脊背的增重砝码
母亲带他跟景致洲回到海尧后的日子非常不好过,即便那种难熬仅仅针对于曼香,可他作为目睹者也不免被波及
一开始,于曼香情绪失控他还会跟着佣人一齐劝说控制,到了后面,他也逐渐在这种无用功中变得麻木
那是某个夜晚,不知怎的他就醒了,景淮翻身下床,照习惯醒后去趟洗手间
他的脚步很轻,踏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基本没有声音,就在刚走出卧室时,景淮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讲话声,伴随着抽泣
景淮压低呼吸,一步步往客厅靠近,偌大的房子,客厅空旷只有一抹弓腰的孤寂身影,月光将于曼香垂丧的影子拖长,在昂贵的丝绒沙发上蔓延
她在打电话,哭诉
于曼香抽泣着说的那些话,他在平时早就听过无数遍了,哀愁与不公被她反反复复地说,不断让这份委屈浓墨重彩,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份要紧事,这事过不去,她这辈子就过不去了
他稍稍压眉,失了耐心不想再听
而景淮忘了思考,她到底在给谁打电话,于曼香这些年颠沛流离,很多人脉也都是一次性的,跟老家也彻底闹掰没有任何亲情牵挂
就差那么一个念头,酿了那么多不该出现的错
景淮就不曾想过,她或许会打电话向老实善良的明叔哭诉,所以也不曾想,她到底打过多少次,是否已经影响到对方父女的生活
这些被他一个不耐烦忽略的瞬间,在刘奶奶说车祸后不断有邻里街坊,公交公司同事对记者讲述事发前一阵子,明实总是带着格外负面的情绪和言语接打电话时,彻底从记忆的死角掀盖而起
他的母亲,也千差万错成了把明寐推向深渊的力量之一
想到这一层因果,景淮看着熟睡的明寐,心中负重再多一份
他欠她太多
他们母子亏欠明实一家的,下辈子都还不完
抵在床边的膝盖忽然阵阵痒,景淮回神,掀眸,对上明寐初醒的眸子,明明历经昏睡,她的眼睛却尤为澄澈,像拨开云雾,扫净阴霾的蓝天
他手里还举着水杯和棉棒,姿态略有迟缓
景淮下移视线,定在她抠挠自己膝盖的指尖上——腕间的红痕还没完全褪去,手背因为扎针输液,针孔周围的皮肤也略显青紫
仅看样子都足够引人怜惜,但明寐的动作,神色从未有过任何示弱,反倒努力动起手指挠挠他,让他从茫然的遐想和内疚中出来
“醒了?想喝点水吗?”他扔掉棉棒,重新倒了杯温水
明寐嗓子干,说不出话,点头表态
这回睡的时间太长,她忍着浑身酸痛撑着坐起来,这才明白之前沈爰给自己科普的,这嗜睡症究竟有多痛苦,要真是一睡不醒在床上躺十天半个月,胳膊腿早就废了
身上使不上力,明寐只得探头,让景淮喂给自己水喝,这是长这么大第一次被除了老爸以外的人伺候,她小口啄着温水,怪不自在
嗓子被润开了,她躺回床里,瞧着景淮的动作小声问:“刚刚想什么呢,都发呆了”
“想起点以前的事”景淮把水杯放回去,笑意迟缓
说完这话回头,他稍许怔愣,对上明寐不满意味明显的眼神
果然相处久了,他一些刻意回避的敷衍话术就对她不起效果了
景淮只是还没想好要不要坦白,敛下目光坐回去,陷入缄默中
良久,他挣扎着开口:“明叔出事前,偶尔接电话会反应激烈,对吧”
“你和他住在一起,应该有听到过,我想那大概是我妈打给他的”
“那些人以讹传讹,说明叔…蓄意报复社会”藏在床下的拳头悄然攥紧,泛出青色,景淮始终不敢去看她的反应,“都是因为我妈的电话”
此话一出,病房里陷入一阵安静
略长的额前发逐渐形成他眼底的阴影,抓不住浮木的心脏在不断下沉
直到——
“景淮,你在内疚什么”明寐有些虚弱的嗓音响起
景淮骤然抬眸
如果明实还在世,瞧见面对惨痛过去却这番态度清醒的女儿,一定会感到骄傲欣慰
明寐望着他的目光不曾动摇,也没有任何怨恨的色彩染出,她作为局中人却看得明明白白:“就是没有你妈妈的那些电话,我们也逃不掉那些”
谣言这种伤害,就像不需要种子和土壤就能茂密的苔藓,像没有地壳运动无故滋生的火山喷发,像毫无指引却精准劈下来的雷暴
老爸用一辈子积德,最后逃掉任何一抹伤害了吗?
没有
她被从小教育善待他人,逃掉了吗?也没有
该撕烂的是造谣者的嘴巴,该锤爆的是造势者的脑袋
还有吴广浩这种只会戳他人软肋,打着失亲之痛旗号来回骚扰勒索的垃圾,最是该死
“我最烦你这人的就是……”明寐缓了口气,指了指他,“都还没人赖你,你就自顾自先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身上”
“你就是自私一点,说这些都怪于阿姨,跟你无关”她露出几分哀伤,却也温柔:“我也不会说你什么啊”
明寐还是用那一根手指的指腹,点一点他膝盖,说:“你要以后不当老好人,我就勉强考虑你”
一直都未曾回答过他的问题,此刻她给出答复
景淮顺势抓住她那根捣乱的手指,顺势握住整只手,两人的体通过掌心的粗糙纹路互相摩擦传递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半晌,惭愧一笑
她的手只有在景淮的掌中才会显出娇小来,该解决的隔阂消灭掉,明寐重新审视他们二人之间的课题
明寐方才果敢的神情淡去,凝视他的眼神意味不明,嗓音沙绵发软:“我都知道了”
“你的嗜睡……”因为我,都快要你命了
聊起这个话题,景淮玩着她的葱白手指,抬头,笑意不改:“嗯?”
仅仅一个单音,就把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在会让我更严重,可那又怎么了?
就是他这副已经做好某种觉悟,并毫不在意的态度,才是令明寐心肺酸痛的根源
她咬唇,压低眉头,“你知道我为什么走”
你明明都知道
“为什么又追来”明寐偏头,不看他,略有拧劲补了句:“谁让你来了”
只有感受到她手心的温热,只有触摸到她皮肤的纹理,他才会安心
景淮弯起桃花眼,愉悦更浓,只是说:“我不在,怕你睡不好”
这样一句平平淡淡的话饱含了甘愿抛弃所有奔赴她的决心,如天降陨石,把明寐身上的某层防御彻底攻碎
心脏像被猛地掏空那么难受,呼吸不过来
明寐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抽出手一拳打在他胸口,力度很轻,但看得出吃了力气
他有些意外,再看向她时,眼中的笑意凝固了起来
经历了恶意折磨的勒索绑架后,都不曾畏惧恐慌的明寐,却在此刻盯着他红了眼
摇晃的雾气在眼眶里飘浮,她心酸,甚至是困惑,喃喃开口:“景淮,你是不是疯了啊”
景淮无数次梦见过她哭,但每次,她的眼泪都是透过他去看别的东西
可这次,她绯红的眼泪,停留在他的灵魂中央
他满意得忍不住笑
在眼泪承不住摔下的时刻,面前人靠近,宽大的怀抱贴向她颤抖的心跳
景淮揽她入怀,却以示弱的姿态,将脸埋在她颈窝,以依靠
他阖着眼,笑意留在唇边,“这样就好,这样就可以了,明寐”
明寐眼泪顿时掉得更狠
“骗子,从开始就在骗我,你不是说过你最不喜欢说谎吗!”她扯着哭腔喊
于阿姨过得很好是骗人的,嗜睡症不严重也是骗人的
“你不也一样”景淮的手控在她后背,缓缓拍抚,试图稳定她紊乱的情绪,轻笑半声:“几年过去,我们都学会撒谎了呢”
“明寐,我希望你明白……”他勾着的唇角忽然有些抖动,停了一秒,把话说完:“从始至终都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
所以啊,别再难过了
明寐,成全我吧,好不好
生性疏冷的桃花眼,此刻不合时宜地笑着,那么深,那么沉
景淮用力抱着泣不成声的明寐,绝望却圆满,嗓音哑得吓人:“要不…”
“你也救救我吧,明寐”
第34章 Narcolepsy.
绑架事件结束后, 因为正要过年明寐和景淮又短暂分开了一阵子
明寐的失眠正在逐步好转,想来神奇,细思却也有迹可循
并不是一夜之间就消失病症的那种, 而是在住院修养的那几天,明寐发现自己渐渐可以依靠自己入睡, 只不过一开始要静心很久,才能逐渐入眠,随着日历翻页,入睡所需要的时间逐渐缩短
在感情和羁绊达到最高浓度时,明寐又突然不再需要景淮了
还没等她将情绪整理清楚,一通电话,景淮离开了滨阳, 与此同时,全国各地开始弥漫起阖家欢乐的过年氛围
出院以后,她跟着妈妈回了家
离开崇京那年她刚要上高二, 剩下的两年高中,还有四年本科都是在滨阳上的
一开始她还跟继父一家住在一起,到后来成年继承了老爸生前所有遗产以及拆迁分下来的钱,明寐就搬出去了, 哪怕不在宿舍住的时候也是租房子
并不是继父对她不好,而是因为什么都照顾得很好,她却始终无法融入他们的家庭
正是因为对方只有礼貌和体贴,才叫她无法融入,不过她也不想融入
她明寐这辈子只有一个家,那就是有老爸的家
高层住宅里, 夫妻二人正在厨房准备年夜饭,明寐窝在沙发上吃水果, 偏头看见八岁的弟弟正举着一张红色窗花想往落地窗上贴
只不过他身高有限,吭哧半天也只把窗花贴到下半区域
“郭南禹”明寐开口叫他名字
郭南禹回头,每次被姐姐叫名字,总会浑身一激灵
而弟弟小心翼翼的眼神,被明寐精准接受
最初来到滨阳的时候,因为遭遇了那些事,她的精神不太正常,在新家庭里撒泼跋扈,不顾礼貌,一点小事都要耍脾气,摆脸色,阴晴不定
郭南禹那会儿还小得很,却懂得看脸色,做什么都非常小心,生怕惹她不开心
后来上大学回家的次数寥寥,和弟弟的接触也不多,搞得这小子现在都对她忌惮
明寐挑眼看了下那歪歪拧柠的窗花,然后盯着他挑眉:“你自己看看,你那贴得好看吗?”
“窗花贴人家裤裆那么高,像话?”
郭南禹回头看了看自己贴的,好像是有点矮,他转身正要去搬个板凳踩,突然双脚离地,腾空起来
他吓了一跳,一看,姐姐竟然把自己抱了起来
明寐的失眠恢复刚有起色,体力肯定不如身体素质最好的时候,但抱这么个小男孩还是稳的
她抱着郭南禹,歪歪头给他示意:“别愣着了啦,赶紧贴到上面去”
弟弟赶紧点头,红着小脸把窗花重新贴好
安佳从厨房出来,恰好就看见这样一幕
姐弟俩在窗边鼓弄窗花,时不时飘来明寐的抱怨:“郭南禹……你小子整天吃多少饭,怎么这么沉……”
像做梦一样,安佳一时间又想哭又想笑,最终欣慰地转身回去
……
海尧市有片既距市区不远又靠近海边和园林的地段,设立着一座半开放式的别墅度假区,在此居住的人非富即贵
爆竹齐鸣,欢聚一堂的日子,三层别墅里却尤为安静
与其说格格不入,不如说是它一如往常肃静,只不过被节日氛围对比出差异来了
厨师做完年夜饭,摆好桌就离开了,偌大的别墅只剩下一家三口
景淮坐在长桌侧边,从玻璃酒杯的透明反光中看见坐在对面的继母宋怡,宋怡本就比景致洲年纪小很多,这些年没有孕育又保持养生,有些混血模样,五官精致,除了眼神以外各方面状态都还像少女
宋怡家世殷实,曾祖父是欧洲贵族,就连景致洲这种书画大家出来的后代与她结合,都算是高攀
景致洲年轻时候欣赏优雅的女人,更喜欢交往各种各样美的女人,对女人大方却不留情
但是这些年,风流成性的景致洲没有任何绯闻再出,不是转性了,而是不敢招惹靠山
他以为宋怡是自己的踏板,结果被“束缚”得毫无反抗能力
他们夫妻二人结婚近七年,恩爱有加,除了结婚第一年闹了那件不被人所知,却又被很多人猜到的丑闻
楼梯传来踏步声,景淮悄然掀眸,瞥着景致洲下楼的身影
那就是景致洲没有生育能力了
也许跟体质有关,也可能是年轻时过于造作身体导致,也可能是……
景淮对着父亲温和一笑
神明的惩罚
所以景致洲才会在得知他们母子存在后,毫不犹豫地亲自到崇京接人
如果不接他认祖归宗,景致洲就绝后了
而继母宋怡即使知道丈夫不育,却依旧不抛弃不离开,自然也有她的原因
看似纯粹,实际上这一池水面下浑得他只想拍手叫好
景致洲下楼来,第一眼对上自己儿子雷打不动的温润笑脸,气不打一处来:“上次跟张助理打电话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宋怡看了他们一眼,突然从中间打断:“大过年的难得团圆,你们两个的事饭后去书房说”
即使从小书画熏陶,也确实有天赋的景致洲,外表再怎么儒雅绅士,内里的虚荣和自私也会在不经意间,像包着布的腐肉一样,飘出臭味来
“好好好,”景致洲走到宋怡身边亲昵地拍拍她的肩膀,哄着:“今天让厨师做的全是你爱吃的,不要耽误最好的享用时间,快尝尝”
“好”宋怡坐正身子,举起餐具,看了景淮一眼:“阿淮也别坐着了,吃吧”
景淮眯起眼笑,“好”
一家三口坐下用年夜饭,餐厅只有餐具碰撞的轻响,没有愉快的交谈,没有电视节目的吵闹
只有冰冷又和谐的不锈钢餐具声响
面前的鹅肝是国外庄园空运来的,摆盘精致,飘着令人垂涎的香味,但它的形状,总让景淮想到刚出锅的热烘烘的饺子,记得吃过最好吃的饺子,就是那年冬天在明寐家里,明叔包的那顿
那时候明叔笑着跟他说:“不用一口气吃那么多,以后什么时候想吃饺子,叔随时给你包”
但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顿
餐叉的冰凉不断侵犯着他温热的指腹,下一刻,不知怎的,景淮无声微笑,开了口:“我跟张助理说得那么明白,就是不想撕破脸太难看,您又何必再来兴师问罪”
“啪!”宋怡一下子撂下餐具,看向景淮的目光已有警告
意思很明显,已经说了不要当她的面提那些破事,还敢明知故犯
景致洲想不通自始始终都听话办事的他,为什么突然反叛起来,“你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随便提,我是你爸,我的就是你的”
“父亲,这些年过去,您都没有关注过儿子的成长吗?”景淮放下餐具,用餐巾细细擦过嘴唇,接着说:“我早就不是18岁那个手无分文的景淮了”
他脸上的笑容并未因情绪的下沉而变化过,越是这样,越容易激起对方的无能愤怒,景淮起身:“现在去福利院领养一个有天赋的孩子,培养成继承人,还来得及”
“虽然是过年”他看向周遭,遗憾道:“但一想到我妈就死在这,很难有胃口”
“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说完,景淮把餐椅缓缓推回去,毫不犹豫地走向别墅玄关
景致洲气得额头突青筋,看着妻子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忽然坐立难安
餐厅重新归为平静,宋怡盯着眼前的佳肴,胸口起伏逐渐激烈,忍耐攻破极限,最后端起盛着鹅肝的盘子,摔烂在地板上
“啪——”打碎了这虚伪的和谐
走出别墅的景淮独自站在略有清冷的南方冬季,回头,看向那灯火通明,却处处透着沉闷的客厅落地窗,笑意略有舒适
他低头,拿出手机给明寐发消息过去
【新年快乐 】
……
过年后明寐没在滨阳逗留,连沈爰都是短暂见了一面就上了高铁
她联系了向光云,打听到景淮主治医师的联系方式和坐诊地点,她不在崇京,目前在北城
需要傅医生的病人比明寐想象中多太多了,一大早医院刚开门,傅医生的诊室外就坐满了人
而心理问诊的时间又非常漫长,一个个排队咨询的话,傅医生可能连中途用餐的时间都少得可怜
明寐等了一上午,都没有得到插空说话的机会,直到中午医生休息,她追着傅引到医院食堂,只为了短暂几句
“傅医生,我不想打扰您中午用餐的时间”明寐坐在她对面,看着细嚼慢咽的傅引,眉眼愁绪:“但我实在没办法了,景淮那边,不能耽误了”
傅引笑了声,说:“他自己都不想活了,你还管他干什么”
“他让我救他!”明寐斩钉截铁道
自从那天他在医院抱着她说出那句话以后,明寐这颗心就一直揪着,放不下
傅引抬头,略有怔意,明寐急得声音都发抖了:“傅医生,他不是不想活,他让我救他呢”
“我们都别放弃他,好不好”
“求您告诉我,他这几年,到底有什么跨越不过去的心事”
明寐的急切透露着对景淮的真心,这些在擅长洞悉人心的傅引面前没有任何伪装感,她知道,但是
傅引放下筷子,非常明确地告诉她:“作为一位专业的心理医生,我有义务保密患者的所有信息”
明寐听到,肩膀塌下去几分,好像唯一一条路都被堵死了
“但是我可以说的是”对方又开口,明寐唰地抬头
傅引环胸,眼神十分认真,通过些许笑意想传递给她另一条路:“就算你知道那些也没用,因为那不是你救他的根本”
“小姑娘,再好好想想吧”
救他的办法,始终在你手里握着
……
最后只得到这一份信息,明寐返回了崇京
寒假才刚刚开始,可她却觉得这段时间被泡在一股道不明的紧迫当中
拖着箱子进门,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是猪肝粥的味道,明寐扔下行李,换鞋跑进玄关,看见从厨房出来的景淮,身上还围着围裙
景淮看见她,眸光亮了些,“回来这么早?”
“还以为你早知道我今天要回家,特地给我备的饭”明寐意识到自己太激动,轻咳一声,转身回去拎行李,听见他说
“你都没告诉过我,我怎么知道”
怎么听着还有些无辜似的,明寐拖着箱子,回头,有些忸怩:“下次会告诉你的”
他忍不住笑,“好”
收拾完下楼以后,明寐发现景淮又钻进厨房忙活,似乎是因为她回来要多加几个菜
她溜进厨房,站到他身边,看着锅里正在烹饪流程里的菜,“不用麻烦的”
景淮偏头,故意揶揄她:“我记得有人,只要饭吃不满意,三两天心情都会很差来着”
“哪有三两天!我又不是吃饭脑袋!”明寐打他胳膊一下,又被这人结实的手臂肌肉顶回去,不满控诉
“不麻烦,只要你吃得满意”景淮挥锅铲,把菜翻炒,眯起眼:“这些菜和厨师的存在才算有意义”
“这种话张口就来……”明寐嘟囔,白他一眼,无情吐槽:“你真不害臊的吗”
又看着他做了会儿饭,她打量许久,问:“你回海尧过年,咋样,开心吗?怎么不多待几天,这么快回来”
“算不上开心,不过也没有难过事”他偏眼,倒是坦率:“如果我说很愉快,你大概也不会信”
那当然,亲爹不亲,继母又不知道是什么人,把景淮这样一个不爱笑的人塑造成笑脸机器,明寐怎么会相信他在那里舒服自在
心里有些不舒服,明寐靠近一步,挽住他的胳膊,用额头靠着,小声说:“你要是不开心,就说出来”
“我在呢”
明寐突然的贴近,引得景淮那条手臂都有些发僵,锅柄导热,烫到手指都忘了弹开
他有片刻的愣,也有片刻的思忖闪过,最后只是说:“没有,放心吧”
明寐垂下眼睫,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降下去几分,“好吧”说完,端着两个人的碗筷出了厨房
满满一桌子饭菜,两人对桌而坐,明明小一个月之前还这样共餐过,却总给人一种分别很久的感觉
“听说今年贺岁档有好几部电影都很叫座,最近热搜都是”明寐捧着碗,咽下一口鲜香的猪肝粥,语气里都带着笑:“我陪沈爰看了一部,还有一部悬疑片你陪我看呗?”
“好,想什么时候去,我待会订票”景淮停顿下,然后意味深长地感慨:“这还是我们第一次一起看电影呢”
“怎么?”她挑眉
他微笑:“很开心”
一股甜嗖嗖涌上来,明寐端碗遮住嘴角,小口啄着热粥,眼睛忍不住弯
开心就行
吃着饭,她忽然想到个问题:今天去哪睡
现在自己已经能自主入睡了,那她……还要跟景淮一起睡吗?
……
这个问题一直纠结到临睡觉,明寐坐沙发假装刷短视频,直到连打好几个哈欠,实在有些眼皮发沉,她看了一眼景淮紧闭的画室,想了想,放下东西上了楼
过了两个小时左右,凌晨十二点
结束一部分工作以后,景淮快速冲了个澡,拖着一身疲惫走进卧室,踏进两三步后脚步声戛然而止
明寐缩在卧室里的地毯上,靠着懒人沙发捧着杯热牛奶,听见动静后抬头望来,在昏聩暧昧的光线里,目光有茫雾般
景淮很意外,一时间都没动,“你……”
这人总是要她来说一些恬不知耻的话,明寐心里埋怨,抠了抠陶瓷杯,“不是你说…离不开我嘛”
所以现在不是你陪着我睡,而是我要陪着你
还不懂吗
景淮似乎模模糊糊体会到了这一层意思,迟疑的目光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漫上清爽笑意,“那我是不是也要喝点什么”
说完,转身去了厨房
等他也给自己热了杯牛奶端着回来的时候,看见明寐正蹲在小方几前摆弄音响,似乎正在连蓝牙,“这是不是哈曼卡顿的低音音响?”
“你了解过?”景淮把牛奶放到床头柜,回应
“之前看见有人推荐,一直想买来着”明寐连上蓝牙,正在翻找歌单,总觉得难得舒适的夜晚需要些音乐,“让我听听看”
他掀开被子,率先躺下,在电脑前坐久了后背有些酸硬,“喜欢就送你”
明寐握着手机,也爬上床,躺着挑歌,两人都各自钻进被窝躺好后,低音音响开始奏乐
鼓点和弦乐,编制成极有节奏感的前奏,City-POP独特的,代表某个时代奢靡与自由的旋律传来
景淮听了几秒,忽然问她:“是《Plastic Love》?竹内玛利亚的代表作”
明寐很意外两人在音乐上竟然又共同的去向,眼睛亮了,“你也喜欢这首歌?”
他点头
“City-POP总是有股奇异的悦动感,不觉得吗?”明寐听着歌,都忍不住坐在床上摇头晃脑,沉浸十分,“不管多难过,听上这类音乐,都能丧着脸摇摆起来”
“竹内是这个流派的代表人之一,她的词曲都好优秀,能在那个时代作为女性写出‘塑料板般的爱情’这种词,挺有脾气的”
“这首歌的话,我其实有点个人见解”景淮睨着马克杯往上飘的牛奶热气,说
“嗯?”
“Plastic Love,塑料般的爱,翻译是没错”他复读一遍歌名,对上明寐好奇的目光,温柔又意味深长:“不过,是不是也能理解成,这份爱像塑料一样,上百年都不会降解呢?”
Plastic Love——永不降解的爱
哪怕有天我肉身消弭,这份爱也会像塑料一样,哪怕埋进土里都永不分解
他对这首歌词的理解,融入了自己的情绪,此刻清楚又浓郁地渡进她眼眸中
明寐在那瞬间忽然想: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候,景淮用这样的目光,到底看了她多久
也许看了很久,也等一份回应很久
可是她一直都没有看清
歌曲结束,音响自动归位安静
景淮最后抿了口牛奶,放回去,侧身背对她,躺平:“睡吧,明天去看电影”
明寐忽然有些酸涩,说不上来,整个人愣在这儿坐如针毡
然后现在,他在有意无意地保持距离,哪怕他的爱意从未褪色,但却不想她再靠近了
这是为什么呢,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明寐伸出手去,想要去触碰他的后背,可是到半空却又停下
嘴唇张开却吐不出音节,就这样来回翕动,却没有措辞
卧室寂静,只听他的呼吸声逐渐缓和
压着眼底涩意,明寐也把杯子放回去,掀开被子,一点点躺下
被褥窸窣的声音停止,半晌,她的嗓音响起
“景淮,明天看完电影,我还想去吃一家湘菜”
“这个寒假学校有志愿活动的指标,必须去做,到时候你要是没事,也一块呗?”
“你工作室都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还没了解过”
两人背对背躺着
说了很多,对方迟迟没有回应过一次,明寐长这么大也没被这么晾着过,揪紧被子,过了一会儿试探着问了一句:“你睡了吗?”
过了几秒,明寐听见背后传来一句有些沙哑而懒散的:“睡了”
她一瘪嘴,憋了半口气,反驳:“骗子”
对方气音轻笑
“景淮,找个机会,你也跟我讲讲你这几年的事吧,行吗?”她知道他没睡,想到傅医生跟自己说的,还是想从他这六年的经历入手
“于阿姨是怎么回事,你爸对你好不好,这几年都交了什么朋友”
“本科和硕士这几年都做了什么,工作室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当初说好一起治病的,现在我能睡着了,总不能还让你一个人还病着吧”
“我会努力的,你也别放弃,好不好”
景淮似乎是叹了口气,声音缓缓:“别担心了,我没…”
……
……
中途被关掉的收音机,戛然而止得那么突兀,卧室里的安静步入死寂的范畴,区别于往常的那种平静
心里倏地闪过了什么,明寐阖着的双眼缓缓睁开,在黑暗中的目光逐渐木楞,变得不敢置信
她慢慢坐起身,凝注着始终侧着身背对自己的景淮,再开口已然颤抖:“……景淮?”
“你睡了?”
“你睡了吗?”
明寐爬过去,推了推他的肩膀,人却直接趴下了,整个人像失去意识和灵魂一样
“景淮!”
前一秒甚至还在回应她,下一秒就昏迷成这样
摇晃他肩膀的双手开始颤抖,她喉咙冒出几声哽咽,大脑都空白了:“景淮……你先醒醒,我话没说完呢……”
月光抚过他的脸庞,景淮阖着眼,眉眼舒展睡得安静,气场苍弱,像弥留在这世间的观光客
明寐双眼刹那间红透了
【令嗜睡患者最恐惧的是,不知道哪次睡眠,会是那最后一次 】
她哆嗦着手,摸着景淮有些薄凉的脸颊,他曾经含笑说过的话,此时翻来,回荡不休
【好啊 】
【那你到时候,可要拼尽全力叫醒我 】
第35章 Narcolepsy.
据说是因为景淮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所以聘用了家庭医生,但这次,明寐和医生不得已把他送进了医院, 病房的门紧关上,为他絮成长眠不醒的温室
观察数十个小时后, 医生确定他的某些神经功能目前受到影响,当明寐看见景淮戴上氧气罩,手背输液,检控身体指标的机器开始运作,半片天都快撑不住了
主治医师过来对他们说了很多之后的治疗方案,用药,观察, 已经可能发生的嗜睡后遗症,明寐站在向光云身边目光发散,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脑袋像被灌满了水,沉重又跌宕
曾经自诩自己经历的多,遇到事比其他人都要冷静淡定,但看着跑前跑后, 各种事有条不紊的向光云,忽然意识到自己毫无长进
虽然请了护工,但很多时候还是向光云亲自照顾,毕竟同为男性伺候起来方便,就只让明寐做些开单子缴费的小活
景淮躺在那儿昏迷不醒,明寐只要想到如果他始终醒不过来的后果, 就怕得浑身发虚,连水都咽不下
她一直在问自己, 也一直在自责
如果早些意识到他也亟待被拯救,早些强势地扒开他那封闭的心,是不是就能规避这一切
一碗粥忽然递到面前,明寐抬头,看见向光云
向光云把热乎的粥放在她手里,然后顺势坐到旁边,长出口气,“姐姐,别自责,哥这边本来也不需要那么多人照顾”
“这事无论换谁来,都会慌的”
明寐盯着眼前的小米粥,忽然鼻酸
“我没有你那么慌张,是因为……”虚伪这个词从不属于他,向光云很坦率,所以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惹人反感:“说白了阿淮哥对我而言就是好友,没有他,我回去还有家人和别的朋友”
“但是对你不是,你们都是对方的唯一,没了他,姐姐也没剩什么了”
一针见血且清晰透彻的见解直穿明寐的心,她握着粥的手指抖了抖
“姐,阿淮哥都吃了那么多苦了,我觉得老天不会再刁难他,不然就太过分了”向光云把写好的清单放到她口袋里,“回家给他拿点东西过来吧,麻烦你啦”
坐在出租车里,明寐望着窗外日复一日熟悉的街景,再次陷入沉思
景淮的嗜睡成年累月,连最严重的昏迷也是三番五次地来,医生说过,人身上的疾病很少有能够痊愈的,但是人心却具有神奇的调节能力,它既能摧毁,也能重建
心病才是最能靠近痊愈的疾病,问题是,要找到那枚解开心锁的钥匙
景淮的钥匙,又被丢到哪里去了
怀着诸多思绪回到鼎顺领池,明寐独自一人走进家门,以前景淮在家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的,可她站在玄关环顾空无一人的公寓,却觉得,竟空得这么恐怖
纤细的身影忙碌在空旷的公寓里,住院所需要的一样样日用品,被她装到行李箱里
客厅窗边的铃兰花,挂在沥水器的马克杯,整理叠放的衣物,随处都有景淮爱护生活的残影
越缺少希望的人,反而越爱护身边的每一样东西
他不是太阳,却温暖了无数人
这也许就是景淮本身最伤感的地方
东西都收拾完了,明寐合上箱子前一秒忽然停住,往一楼最里面的那间看去
画室
要不,带一本他的画册去医院?
明寐起身,走向他的画室
住在这里也有小半年了,却一次都没有进过那个房间,景淮在家待得最多的两个地方就是卧室和画室,她也从没看见过他如今画画是什么样子
明寐想起那时候,他握着自动铅笔,在习题册上都能翩翩绘舞,现在各方面条件都更好了,有最好的环境和材料,景淮应该画得更恣意了吧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扑鼻的颜料味道袭来,闻多了,竟然还觉得有些香,明寐踏进他的画室,望眼而去,竟然被震撼到了
画室内的格局比他有意改造过,两层楼打通了,让画室的挑高特别夸张,哪怕是放置巨大的画幅都绰绰有余
装潢偏复古,比较随意,有画材也有数媒专用的电脑,三面墙壁挂着很多盖着暗红画布的作品,落地窗这边,伫立着一副最大的,不知道是不是还未完成的画
明明是他私人的画室,为什么这数十幅画还要盖着?
这个疑惑打开了一条未曾察觉的思路,景淮这人有自己的一套思维模式,或许在他人眼里是不明所以的举措,但却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他做什么,一定有他的原因
带着对景淮的了解,明寐一步步往前踏步,走进偌大画室的中央,率先揭开一幅靠自己最近的,红色丝绒布落地,她眸子也随之瞠大
画中内容震颤了明寐的心,她后退一步,反应了几秒,又快速上前,一连扯下好几幅画的盖布
暗红布面坠落,沉睡之人的秘密被掘发
三面墙的大小挂画全都被揭开,明寐未曾察觉自己双手的颤抖,即使遮住嘴,愕然也会从眼里流出来
浑身血液仿佛在此刻倒流,失重般的颠沛不断挑战心跳的极限,迈腿都开始艰难,明寐拖着脚步,最终来到窗边最大的这副作品面前,扯住布,用尽全力窥探它的真容
唰——
第十三幅,也是最后一幅画暴露在光下
明寐被无数个画中的自己,包围在画室的中央,略显渺小
三面墙上挂着的画,画得全都是以前的明寐,而那些她都在笑,有的是微笑,有的是咧嘴大笑
有的穿着校服,有的是私服,有的穿着裙子,有的是棉衣
有的背着书包,有的手里拿烤地瓜,有的捏作业本,有的抱着言情小说
而她们,无一不在看着对面的“景淮”
这些都是景淮回忆中,她曾对他展露过的笑容
明寐偏头,最终看向最大的这幅,下巴剧烈颤抖,泪腺瞬间敏感发作,酸又痛
最后的这副,是现在的她
她站在彷徨黑暗中,看着“景淮”,身体都是侧着的,目光带刺,那样戒备又冷淡
嘴角下垂,一丝温度都奢求不到
明寐倏地捂住嘴,任由眼泪唰地掉下来
啪嗒——一声在心里响起,那是钥匙落地的声音
救他的办法一直都在自己手里啊
景淮只是觉得她不会再爱他了
重逢后,她对他的那些排斥,甚至是怨恨,通过每次的逃避和敷衍,重创他那颗无时不在期待的心上
她靠近他,也不过是有“助眠”的利用价值,这些景淮看得明明白白,所以才难过,世界里仅存的光在消逝,才会恶化嗜睡
最爱的人不许自己靠近,且永远都不会再爱他了
这份悲伤在潜意识藏匿,连景淮自己都没发现
他只是想有个人,能纯粹地爱他
明寐的眼泪越过的抽噎的前奏,如暴雨砸下
是不是连最近她的主动,在景淮的眼里都是成了她的“愧疚”,因为得知他的牺牲,所以给出些“弥补”
可是,不是啊
明寐的恍然大悟卷着更多后悔敲碎了心肺
我从没恨过你,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我不该忸怩遮掩,我应该把最铺天盖地的爱送给你
即使她已经在一点点表达心意,可对于景淮内心早已恶化过甚的疮口,于事无补
即使知道她的“利用”,却还是义无反顾地牺牲自己,景淮自始至终的目的,都是为了她能更好
那一个个,微笑着在她身边躺下的夜晚,就像是一场场,甘心情愿的自杀
献祭自己,只为换她对他再笑一次
明寐瘫坐在地板上,泪珠落地,蜷住自己,撑着额头无声恸哭
傻子
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傻的人
……
夜晚,明寐抱着画册走到病床前,房间没有拉窗帘,婴儿般初春的月光就这样飘飘洒洒到景淮熟睡的脸上
他没有任何要清醒的迹象
氧气罩闷着他虚弱的呼吸声,她把画册放在床头,红肿的狐狸眼不知疲惫地再次酸涩,明寐缓缓蹲身,握住他有些凉的手
明寐趴在他床前,用脸颊的温度,温暖他的手背,掉着泪笑:“景淮……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闷葫芦啊你,倒是早说啊”
“谁能懂你那套云里雾里的矫情表达,你快点起来,说喜欢我”
“咱俩都认识七年了……”她声线颤抖到说不成完整的话:“你都没跟我表白过”
“我不怨你了”明寐紧握着他的手,“我原谅你了,我这么喜欢你,只要你起个头,我立马就答应你”
“好不好……”
“不许再睡了”
她哭着,说了很多,直到疲惫,直到沉睡
……
又来到天地混沌的纯白空间了
这场梦像时空机,景淮掉入时光旋涡,被送到以前,或目睹,或亲临这几年所发生的一切
就如他所猜测,于曼香和自己的人生,并没有因为景致洲的出现而明媚半分
所有人都知道,景致洲只想要儿子,可于曼香却始终在欺骗自己
飞机向南,纬度一再降低,户外的温度越来越高,他的世界却越来越冷
景致洲把他们母子安顿在沿海的一座空出来的别墅里,像丢来一个漂亮牢笼一样,圈住了他
一开始,景致洲的态度还非常和蔼,在崇京,为了劝说于曼香,他连“会离婚再娶她”这种荒唐话都说得出口,对景淮更是痛彻心扉,表达迟来的父爱,而后又大展宏图,用自己身后的家室和财富诱惑他
在这场名为爱的交易里,他始终都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因为自己还没有自力更生的本事,于自己有恩的母亲被他攥在手里
回到海尧,景淮听从景致洲安排的一切,以他儿子的身份会见各种人,忍受高强度的,几乎不给人喘息的美术训练,只为了快速达到“景致洲儿子”该有的水平
没有钱,没有手机,打给明寐的那几通电话,还是集训的时候用画室座机打的
短暂训练结束,确定能在今年各高校艺考中拔得头筹后,他才被释放回家
回到别墅里,景淮就看见自己的母亲已经半疯半痴,每天都一会正常一会神经
于曼香来到海尧后,一直在等景致洲娶自己,得到真正的家庭,她半生的渴望,执念,终于要得到回报了,一想到这,好似为此她利用了多少,抛弃了多少,全都值得
可是没想到,回报她的是景致洲嗤之以鼻的蔑视
她早已不是当年风华正茂,年轻貌美的于曼香,而是被世俗磋磨过,经无数男人手的中年妇女一个
景致洲一直都想把于曼香丢出景家,为了划清界限也给开了不少条件,足够她下半辈子生活
可是于曼香不要,她只要景致洲爱自己,要明媒正娶
双方就这样不断纠缠拉扯着,景淮夹在中间成了被撕碎的媒介
……
景淮始终记得对明寐的承诺,可是
只要他提出半个劝她离开,或者想离开回崇京的字眼,于曼香就会用极端手段威胁不许离开半步
她会用刀子一次次划向自己的手腕,脖颈,让景淮视线里全都是红色
景淮生来沉稳,但哪里见过生死,被威胁得半步都不敢再动
景淮就是于曼香能留在景致洲身边的筹码,她不会离开,也不会允许儿子离开
他们母子就是烂,也要烂在这座别墅里
她明明是景淮的养育恩人,但在很多时候也是伤害他的罪魁祸首
她一次次的闹,景淮也逐渐麻木了,于曼香闹景致洲不成,就去骚扰人家妻子,结果差点伤了宋怡,惹景致洲大怒,一顿拉扯争吵下,他动手打了于曼香
于景致洲而言,于曼香就是粘着不放的累赘,甩不开,他就把所有愤怒都集中在拳头上
等别墅重新安静下来,景淮从房间里慢慢走出来
脚步逐渐靠近躺在地上流泪的人,他面无表情俯身,与鼻青脸肿的于曼香对视
景淮蹲在痛苦的母亲身边,忽然笑了,问:“妈,您一直想要的,不就是现在吗?”
之后,生性就埋有暴力种子的景致洲像是找到了压力的发泄口,不断对于曼香施压,不仅让她承受精神折磨,还时不时的拳脚相加
可于曼香的心理已经完全病态,就是被打,那也比景致洲藐视自己强,她认为,这就是家,家里有些小摩擦,是理所当然的,是自己没做好
景淮发现,只要对景致洲低头顺从,母亲就能好过几天,反之,她就要挨更狠的打,所以他再不敢反抗
在两边人的捆绑和束缚下,景淮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几乎濒临崩溃了
他们叫他笑,他就笑,他们叫他画,他就画
他处事圆滑,他成为景致洲之子
在无数个痛苦的夜晚,景淮把自己一次次打碎,拼成别人想要的样子,清晨面世
而这种几乎快爆发的压抑,也如火山喷发,结束得戛然仓促
那时候,景淮对周遭所有人都麻木无情,像个笑脸机器人每日运作,但那天晚上,于曼香傍晚起来,给他做了碗阳春面
这是她最拿手的一道,也是景淮从小到大吃过最多的
普普通通的汤面,切进去两三片火腿,粗糙简单
到海尧以后,于曼香的每次示好都有目的,景淮没当回事,但还是吃完了整碗面,连汤都喝干净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面对窗外酝酿睡意,这时候,有人进了卧室
景淮眼睛睁开小缝,通过影子的纤细判断出是母亲
他阖眼,装睡
于曼香只是走过去,坐到他的床边,看着背对着她睡熟的儿子,反复重复,笑着说:“阿淮,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景淮的心脏骤然被捏紧
这句话,那些年被锁进储物间之前,她对自己无数次地说过
【阿淮睡一觉,醒来妈妈就忙完了 】
【有人要跟妈妈谈事情,你先乖乖睡 】
【不管听到什么都不用管,只要睡一觉,就好了……】
“阿淮,睡吧”
“睡一觉就好了”
听到这句话,原本装睡的景淮奇异般地昏睡过去了
一夜过去
于曼香死在别墅一楼的餐厅地上,自杀 很安稳,像是睡着了
或许是过于痛苦,或许是某个瞬间意识到自己是儿子的拖累,她放弃了,想解脱了,所以用这样的方式,也放了景淮一命
从母亲去世那天开始,景淮的嗜睡症开始逐渐显形,露出黑暗的血淋巨口,试图吞噬他的灵魂
解去一半束缚的景淮,重新拾起回崇京的希望
所以他不顾景致洲的愤怒,擅自决定本科报考崇大的美院
那天景致洲看见自己的画作时露出的贪婪目光让景淮知道,即使他反叛,景致洲也不会怎么样,因为他还需要自己
他要做的,是赶紧回崇京,回到明叔和明寐的身边,然后想办法在与景致洲父慈子孝中,逐渐强大起来
收到录取通知后,景淮马不停蹄地跑回了那座向往的城市,可是当他回到崇京,却再也找不到明寐了
再回来,明寐身影已经消失在这片土地
联系方式全断,电话无法接通,短信没有回复
崇颐小区搬迁,所有人都走得精光,认识明寐一家的人他都找不到了
他手段有限找了很久,只寻到了明寐生母的电话,顾不得礼貌打过去,自报家门后,却遭到了对方严厉的排斥
“不要再找我问他们!!我警告你,离明寐远一点!”
“我可听说了,都是因为你们!”
“我不知道他们去哪了!再打电话就告你骚扰!”
当时景淮只以为是母亲对明叔的婚姻变卦惹得明寐妈妈这么反感,毕竟她对明实还有相识的感情
最后的线索断掉,崇京与他而言,就是座空城
没人会再抢他耳机,也没人会在大雪中寻他,也没人会再递给他热乎乎的烤地瓜
任困难百出,任深渊爬生
他还是想办法回来了,就是,晚了些
即便如此,景淮没有放弃,那他就以身扎营,在崇京守下去,找下去
可是为什么
不管他再怎么等,她都不回来
对景致洲俯首称臣,用出卖灵魂换回的强大,却毫无用处
……
景淮沉睡的时间,次数越来越多,在这座空城不断堕沉
梦境像一片无底海洋,他下坠,沉没,昏睡在黑色的海洋里
黑色是能吞没一切色彩的存在
他败给命运,顺其走向灭亡,心中唯一一团火也逐渐被海水攻破隔膜,熄灭,消失
睡眠没有尽头,他的未来止步于此
直到第六年的秋天,有一场雨
咚,咚,咚
好像是雨滴的声音,也好像是……敲门的声音
眉头闪出苏醒的皱动,景淮躺在床上,动了动手指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醒的,艰难爬起来,走向玄关
而开门的瞬间,映入景淮眼帘的,是明寐那双明艳又含笑的狐狸眼,弯得能挤甘露
她说:“景淮,我们合租吧!”
是她叫醒他的
他等到了
我付出一直很小心,
终于听见下雨的声音,
于是我的世界被吵醒
——《听见下雨的声音》周杰伦
第36章 Narcolepsy.
明明是深冬, 可为什么他听到了雨声,淅淅沥沥,连绵不休的
浑浑噩噩过了很久, 又闪出个念头:不像雨声,倒像是抽泣声
景淮蹙着眉慢慢睁开眼, 病房的装潢映入模糊的视线
昏过去的时候是晚上,醒来是拂晓,这两者必定不在同一个24小时内,他知道应该过去了很久,但不清楚具体时间
躺得浑身酸痛,景淮动了动脖颈,刚动手时顿住, 视线下斜,有人抓着自己的手,睡得正熟
明寐哭得下眼睑到卧蚕都是红肿的, 即使闭眼睡着,眉宇间的愁绪和脆弱依旧能突显出来
她的睡梦不是很安稳,但握着他的手指却始终紧实
景淮的目光浓稠伤感,眉峰挑动, 伸手指,想帮她擦擦脸上干掉的泪痕
没料到这一动,趴在床边的人就从梦里跳了出来
明寐先是醒了神志,在意识到什么后猛地睁开双眼,然后就看见他伸过来,想触碰自己脸颊的手指
她恍然抬头, 对上景淮的视线
一时间,两人只顾对视, 谁都没出声
他的氧气面罩呼出的热雾打在表面,比平时更激烈
明寐坐起身,满腔的担心和庆幸堆在喉咙,一开口又是别扭:“知道躺了多久吗?”
“医生都快让我准备后事了”
“你不要命别让我们这么多人陪着你提心吊胆啊”
“你以为你是无私,其实你最自私了景淮”
说到最后,她咽了口酸涩,语气颤抖:“…你吓死我了”
景淮就看着她数落自己这么一大通,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反而听着听着,眼尾越来越弯
他单手指指自己的氧气面罩,眯着眼笑
明寐无奈,叹口气,起身凑近,帮他把面罩摘掉
她垂眸,发现景淮始终深盯自己
她靠得很近,黑色直发带着香味扑鼻而来,景淮牵着明寐的视线,偏头
明明能说的,该说的话有那么多
他却只是说:“看,拂晓了”
太阳从城市楼宇中升起,把钢筋玻璃烤得更热,也给脏巷里坑洼水面倒映旭空的资格
明寐回头,看向他所看的景色,景淮就在此刻,看向她被朝晖爱抚的脸庞,喃一句:“是你叫醒我的”
不止今天,你已经叫醒我很多次了
明寐听闻看他,“听见了?不是你说的,让我到时候拼尽全力叫醒你”
景淮点头,握着她的手不撒开,“所以,你很棒”
“冷不丁夸我干嘛”明寐怪不好意思的,低头,双手都握住他的左手,玩着,有些委屈:“你吓坏我了,罚你这辈子不许睡觉”
景淮碎笑两声,说:“那我不就成你了?”
明寐停顿反应两秒,然后没忍住也笑了
其实拯救景淮的方法很简单,但也仅仅只有明寐可以做到
明寐没有拉开两人的距离,反而扑上去,整个人覆在他身上,抱住了景淮
突然的温热与重量压在身上,让景淮原本松弛的神色有几分怔,他拍拍明寐的后背,“怎么了”
“以前有没有人说过你矫情,还傻”明寐贴在他胸膛上,能听到景淮说话时的胸腔共鸣,感觉奇特,“你们搞艺术的是不是都这样,简单一句话,要搞那么多弯弯绕来表达”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就没想过亲口告诉我?”
景淮抚顺着她后背,盯着天花板,隔了好几秒才回应:“毕竟还是我对不起你多一些”
“狗屁”明寐反驳,抱得更紧:“你什么都不欠我”
“真的?”
“……有的话,我也已经原谅你了”
景淮笑道:“与其我像邀功似的告诉你,不如等你亲自发现,这样对我后知后觉的爱还能深刻一些”
“好啊你”明寐支起头,横眉不满:“你个心机男”
“我这样算犯规吗?”景淮颇为无辜地说完上半句,又带着蛊人的微笑说出下半句:“要讨厌我吗?”
不得不说,明寐偏偏就吃死他这一套
她嗫喏再说不出半句硬话,坠在他那醉酿桃花潭般的眼眸,“玩个游戏吧,下一句话,我说什么,你就照着说一遍”
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他一向喜欢奉陪,景淮点头
心跳开始增快,咚咚咚敲她的太阳穴,明寐咽了下喉咙,对他认真说:“我喜欢你”
“说”
四个寻常无比的字构成一句需要多少年奔赴的铺垫,才能实现的诺言
景淮的眼神变了,像潭水底掀起了漩涡,随着缓慢眨眼,山林响动,万物复灵
手心好像出了汗,这句七年间现实梦中多少次都想说的话,此刻如待发的箭,绷在唇舌之间
带着试探和不确定,他复述的语气比明寐的那遍要弱些,“我喜欢你”
“说得这么犹豫,”明寐挑眉:“你真喜欢我吗?”
他点头:“喜欢”
心里泛了蜜似的,没想到这句被她幻想过无数次的话,真被他说出口时,能好听到这种程度,明寐忍着笑:“爱我爱得不得了了吗?”
景淮看见她憋来憋去结果更灵动的笑意,这才有些真实性,也忍不住牵动唇角:“很爱你”
明寐点头:“好,那我们交往”
她答应得太爽快,而且又主动引导,让刚从昏迷中清醒的景淮半梦半醒的
说白了,还是觉得不现实
景淮心思深,又是容易多虑的人,他把明寐的健康快乐放在一切之上,比是否可以得到她还重要
“明寐,我还是解释一下,无论做什么,是我自愿”他垂眸,继续说:“所以如果你…”
话还没有说完,剩下的半句话被突然袭来的温热吞没
明寐扯着他病服的衣领子,扑上去,毫不犹豫地把嘴唇贴了上去
唇瓣相触的瞬间二人皆是一僵,下一秒,万千化学反应如烟花般炸开,在明寐的脑海里翻涌狂躁
他的嘴唇凉凉的,也很软,触碰后瞬间升温,带着一股能将她所有羞涩淹没的吸引力
陌生的情绪和触觉让明寐瞬间清醒过来,下意识想亲一下就赶紧结束,谁知刚要退离,覆在背上的那只手猛然发力,把刚产生的距离再次推回汹涌海潮
景淮阖眼,咬了她下唇,汲取明寐身上所有的温度
他用了很大力度,把人使劲往怀里揉弄,或温柔,或急切地折磨对方柔软的唇瓣
明寐的呼吸顿时就跟不上景淮的节奏了,心跳也乱麻似的,紧张间弄乱了他的衣领
景淮确实是这样的人,如果她不爱他,那么就会永远保持恰当的距离永不逾距
可是如果明寐确定了心意,决定把爱给他,景淮会毫不犹豫地掠夺,占为己有,并且再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他从不是表里如一温柔大度的人,他要的爱,必须是独家供应
这个吻,掺杂了太多隐忍过久的情绪,掀了衣角摩挲在她腰上的力度与勾住她舌尖的动作同时加重,景淮深入发掘,无师自通
他粗重的呼吸,腰上的粗糙指腹,摩擦生火,把明寐逼到兴奋的沸点临界
她抬手,想叫停却无意擦过景淮脖颈迭起的青筋,某个敏感点被启发,明寐双腿骤然就软了,双耳充血
直到快窒息,她露出落败眼神时,才被对方笑着解放
景淮用眼神揶揄她,给明寐擦着唇畔,自己却明明白白,某些揭竿嚣张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他也没多体面
定情之吻,定情的同时也揭露了某人斯文败类的本性
……
明寐坦诚布公的爱,像是将某处堵塞豁开的小刀,轻轻一划,甘露清泉从贫瘠的枯死隘口噗噗涌出
住院观察两周,景淮严重的嗜睡症正在以令人惊愕的速度好转
除了骤然的昏迷症状不复存在以外,景淮可以渐渐地支配睡眠的时间,出院前的一夜,他已经可以清晰地从睡梦中听到手机闹铃的声音,只不过让神经彻底苏醒还需要三五分钟
知道他病症的人不多,但身边的这朋友,无一不为他感到高兴
不仅是景淮,连明寐在跟着他出院,坐上回家的车时,望着窗外的崇京市区街景,都有了一种重生的感觉
司机把他们送到楼下,两人一人提一袋子东西,上了楼
身边的人正在看手机,明寐盯着电梯楼层数字的时候,不禁想着,好像是因为之前就足够了解彼此,真交往以后,相处模式也跟以前并无差别
想到这就突然闪过某些东西,她偏头,凑过去明知故问:“上次进你画室,不小心看见了墙上挂着的画”
景淮手还在屏幕上打字,听见这个停住动作
他的反应让明寐很满意,明知道那些画的含义,但她非要继续“逼问”:“画那么多我干嘛呀,什么时候画的?画来干嘛用”
“画里的人是我,我有肖像权吧,快说”
她半带含笑揶揄的语气,明显就是知道,景淮对她的“故意”心知肚明,他维持着举手机的姿态,缓缓偏头,对上她视线
景淮勾着眼尾,意味深长的笑眼,是他特有的,不可复制的标志
而几乎没有异性能在他这种暧昧又有深意的目光下撑过十秒,明寐是第一个试验者,也是第一个失败者
被他的这副笑盯得反过来害臊起来,明寐后退一小步,这时电梯打开,景淮轻笑一声,直起身率先出了电梯
挑逗失败的明寐瞪他一眼,瘪嘴跟上
所以怎么才能在这骚惯了的人身上扳回一城?
再不回家,门板的密码锁都要落灰了,明寐拿衣角给智能锁的屏幕擦了擦,输入指纹开门
她率先进门,一到玄关,就把手上的袋子丢下,甩了甩勒疼的手
明寐盯着进门换鞋的人,忽然往换鞋凳上一坐,俩脚一蹬,耍赖似的:“景淮,帮我换鞋”
景淮抽出湿巾把拖鞋擦了擦,笑着问:“是在撒娇吗?”
“撒什么撒”明寐蹙眉,控诉似的命令他:“我虽然没经验,但听人家谈恋爱的都说了,你们男的伺候自己女朋友不是理所应该的吗?”
把她的拖鞋擦干净,景淮已经忍俊不禁,放下鞋直接冲人走过去 明寐刚想说怎么人过来不带着她的鞋,下一秒直接被他搂起腿弯和腰,从小矮凳平地抱起来
双脚顿时离地,吓得明寐双眼瞪大,还没来得及圈他脖颈,整个人就被放到宽敞的玄关柜上
她往后挪,又被景淮一把拉到前,他顺势挤进她双腿之间的空间,仰起下颌睨她的这一眼,有股足够拿捏她的运筹帷幄,含在笑意里
“你猜我为什么要画那么多”景淮双臂撑在她身侧,凑近,品味她心跳加速时的艺术价值,嗓音低低的又温和,“要不要给你一些时间?”
“我想你可能需要”
说完,他单手捧着明寐的颌角与下巴,湿热的吻落下
坐在玄关柜上几乎能与他平视,所以接吻变成毫不费力的事,景淮压下来的瞬间明寐闭上了眼,享受与他交换滑腻的每一秒钟
许久没人住的公寓关着所有阀门,未等开启,却有碎碎水声里响起 两人的热吻,为这个家重新增添了活力
每次亲完明寐都会变得很凌乱,这次也一样,心跳和表情都不大正经,嘴唇在发热的同时露出红肿的趋势,她看着目光餍足的景淮,不忘吻前的话题:“……答案呢?”
“从回崇京的第一天开始画,六年画了13幅”景淮再次靠近,却只是将嘴贴在她的唇前,说着有着摩擦的亲昵话:“每一幅,都是给你的情书”
“这个回答,还算过关?”
明寐的狐狸眼在听到这情话后,顿时不可控地勾起绵绵情丝
她圈住景淮脖子,在他嘴唇上啵了一口,“嗯,还满意”
以前最受不了这些文艺男的矫情话,现在看来,还真tm中听啊
她代表不了全体女生,但她吃这套
景淮拿拖鞋给她换上,大手很轻易就能握住她细瘦的脚掌,“我是你男朋友了,明寐,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明寐惬意地晃腿,垂眸看他动作,问:“什么?”
换好鞋,他重新支着胳膊与她对视,暗示浓郁,“代表我是你的人,你可以……对我做很多,以前做起来不合规矩的事”
明寐脸颊一热,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自己想的那种
“我很乐意被你支配,”景淮俯首,在她热乎乎的颈边亲了下,“所以明小姐,以后尽情命令你男朋友吧”
明寐吞咽喉咙,热得像去揉耳朵
这话很羞耻,但说的人是景淮的话,还真不奇怪
“来,带你看看礼物”
明寐还留在被他的情话搞得晕头转向的状态里,被他抱着放下来,牵着往里面走,“礼物?”
两个人都一直在医院,他哪有时间准备什么礼物?
“我生日七月呀,这个月也没节日了,什么礼物?”
景淮想了想,给它起个名:“庆祝交往的礼物”
明寐听他着语气,质疑:“你不会是才随便想的由头吧?”
景淮笑笑,没回答
两人进了景淮的画室,就在明寐以为礼物是某幅画的时候,他拉着她在电脑桌前坐下
明寐看着他开电脑等等一堆操作,更蒙了
最后景淮把电脑里的什么东西和平板连接到一起,递给她
明寐看他:“礼物,平板里?”
景淮看着黑屏上转圈的百分比数字,手撑在椅背上,解释:“嗯,还在加载,稍等一会”
这是他率领工作室,不顾赔偿损失停下所有商单,集中用最短时间完成的最高质量的命题作品,在昏迷前,他也参与了制作
这个作品,不算互动视频,也不算游戏,是个没有名字也没有属性的东西
加载完成,屏幕闪白,然后通过立体声响,传出来的是都市里惯常有的嘈杂白噪音
看见屏幕里的3D场景后,明寐瞳孔猛然放大些
屏幕里的,是以前的崇颐小区,被缩小数倍的小区
他们以上帝视角停在小区门口,所有细节都经过打磨,小区牌脸,停车杆上被贴的小广告,小区外的树,树叶随风吹动栩栩如生,连歪脖子树的畸形走向都与记忆里如出一辙
这是她的家
身边的人俯下身来,明寐听见景淮靠在自己耳畔说:“放大看看”
说着,带着她的手用二指拖动,放大,他们瞬间就进入了小区里面
背景声音也从城市的繁杂,听到了小区里的鸟语人言,自行车的铃铛声,还有汽车偶尔的鸣笛
而这个作品最妙的地方在于,所有的一切都是灵活行动的,太阳的升起降落,风动有声,连树下那几个打牌的大妈都被完全复刻
物品和人物的建模塑造是出了名的难,耗费时间和精力 可当明寐放大到那些路人,街坊的人脸上时,被震撼得说不出话
从人体的结构,穿着,动作表情流畅度,甚至皮肤的肌理,都完美得叫绝
好像真的回到了七年前,回到了那个她长大的地方
明寐随着这些,眼眶有些发热,“景淮……我想回家看看”
“好”景淮带着她的手指,一路从以前回家的路线走,到那个单元楼,往上拖动,放大,从窗子里进入室内
这一些的建构都要基于景淮的记忆力和架构能力,没想到,每一个她习以为常不愿留意的生活细节,都被他刻在心里,存这么多年不带遗忘的
家里的沙发,电视,桌子上的水果盆,被她弄乱的收纳盒
一切都是以前
明寐手指滑动,在客厅看见一抹站在厨房里的高大身影
下巴一酸,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家里的油烟机嗡嗡作响,切菜的声音规律有序,那个男人系着围裙,就对着窗子细心准备着晚饭
明寐转变角度,终于穿过厨房的窗户,看见了爸爸的脸
明实的3D建模是整个工作室最下功夫的地方,连因为厨房热额头冒的细汗,切菜时似乎想到谁而泛起的微笑,眼角若有若无的皱纹,都体现得形神毕肖
他还活着,就在家里等她回家吃饭呢
明寐泪如雨洒,颤抖的手指隔着屏幕,慢慢抚摸着老爸的脸,想替他擦擦汗,想从背后抱抱他
“爸……”她隔着屏幕哭着叫他,不管怎么叫,他都始终那样笑,“爸爸……”
景淮用力揽住她的肩膀,在明寐的颤抖下,看着明叔的脸,也赤了眼梢
屏幕的3D小区处于盛夏,明实和明寐没有走过去的那个夏天,六年后,被景淮重建,补给了他们
明寐模糊着泪眼,扭头看向身边人,哭噎着:“我,我们呢”
那我们在哪儿
景淮捏住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拖放大,离开单元楼,再离开崇颐小区,顺着小区南边那条小马路,一直走到那个超市
然后他用手指放大,放大,恰好激活那个触发场景
明寐眼见着,缩小版的自己站在超市前面,一回头,景淮拿着东西从超市里出来
3D建模的景淮走到她面前,把右手的小酸奶递给明寐
两个人就坐在超市外树下的长椅上,笑着喝酸奶
这时,景淮抬手,帮她抹去未干的眼泪,笑了:“明寐,喝了我的小酸奶,可就不许难过了”
你的家,你的爸爸,你所爱的一切,永远都不会逝去
第37章 GoodNight.[正文完]
一个月后, 崇京迈入新年的春天
今天是青年艺术家景淮的最后一场个人画展,画展举办在崇京的艺术区,最好最大的场馆展厅里
他以往所有个人满意的, 获奖的作品全部被展出,并标注可被购入收藏, 所获的所有费用将会全部捐给儿童基金会,作为孩子们的艺术教育资金
画展里最中央的主题灵魂区域,以圆形包围独立了一个小展厅,里面展出了14幅画
是景淮笔下的明寐
起初只有那13幅,但最终,景淮原比例复刻了最大的那副,将原画里侧身仇视着画外的明寐, 改成了站在黑暗中却浑身带着暖光,正身笑脸,对“他”伸手的样子
只因某个晚上, 两人闲聊,明寐靠在他怀里明确地说:“即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一样选择”
就像《晴天》里那句歌词的回答
【没想到失去的勇气我还留着】
【好想再问一遍】
【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她不会走的,再来一百遍, 她还是会等
画里的女孩以不同姿态灵动着,给予观赏者无尽的温暖,一直被人诟病没有灵气只有画技的景淮,将自己在绘画方面真正的灵气,全部倾注在这个系列里
而这里的画,不予售卖
这个小展厅聚集欣赏的人最多, 大家在感叹画家的笔触活力,但环顾四周, 竟然只看见了工作人员,而不见这画展的主人
景淮的个人画展,他自己却不出席
……
上午九点半,公交站台在这个时间段正是热络
不同号码的车来来往往,释放的热尾气把这片柏油路面的雨水蒸干
昨天下了入春后的第一场雨,雨过,好多花就都开了
明寐难得用心打扮,还化了妆,盯着驶来的一辆辆车牌终于等到了能载自己去签售会的公车
虽然今天是景淮的退圈展,但正好和她想去的签售会冲突,就不能去了
但明寐都算好了,逛完签售会以后,马上去画展露个脸支持一下还来得及
19路公交车姗姗来迟,靠近站台
明寐活动了下站得发酸的脚腕,打开手机的NFC,排着队上车
滴——
扫了码,明寐感觉有道视线在自己脸上灼热着,她悄然抬眼,对上公交车司机师父对她略有哀怨的眼神
哟,熟人
上次在派出所说自己拿公车当卧室的那位师傅
好久不见啊叔叔
明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不失礼貌的僵硬微笑,悻悻低下头赶紧往前走
虽然已经过了早高峰,但车上人不少,有很多拉着小车去菜市场的奶奶们
明寐随便找了个地方,转身扯了个拉环随着公交车驶动摇摇晃晃地站着,雨后车里地面有些泥泞,有的乘客没站稳鞋底摩擦出刺耳的滋滋声
最近总赖床,现在在家里,早起的成了景淮,睡懒觉的成了她
两人的病都好转了七八成,精神头一好,晚上就总容易擦枪走火,前天就差点……
好困,早起化妆更困
她面对窗外缓缓阖眼,黑发从肩后往前垂,试图站着来一觉
还是熟悉的报站声,明寐听着公交车特有的嗡鸣声,心里踏实
想当初,他老爸凭一己之力,让现在所有公车的司机都有专门的驾驶保护设施,也算干了件大事
只希望从今以后,不要再有因为自己的事而干扰司机驾驶的人出现,也不要再有那么多乘客差一点就能回家团圆的惨剧出现
这是她余生希望
公车又停靠了一站,再次行驶起来
明寐睁眼,随便瞥了一眼,却在下一秒射去凌厉眼刀
就在前面,站着一男一女,戴着帽子的男人站在女孩身后,那只手还在胡作非为
一开始只是刻意的蹭磨,见女孩反应不大,就开始上手了
男性的手掌不知力度地捏在对方腰臀上,像恶心的爬虫在皮肤上骚扰
女孩的脸色非常难看,几次想挣都失败了
黑发摇晃在两颊侧边,遮盖了明寐那一瞬的冷笑
“哎,我说你摸够了吗?”她直接开口
生来柔软的声线却吐出冰川般生冷的话
她声音不小,一句出来,公车里其他乘客纷纷都听到了,投来视线,各有打量
周围的人自觉后退
明寐松开扯着吊环的手,缓缓转身,对上身后男生惊慌的目光
她皮笑肉不笑,上下扫了一圈
哟,也是熟人
男生左右环顾,有些受不住周围人鄙夷的目光,哆嗦支吾:“没,你,我没…”
明寐刚动了一步,忽然扭头,瞟了一眼坐在妈妈怀里的小男孩
小男孩单纯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看着她
她面无表情伸手,白皙瘦细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他的小帽檐,然后压低,遮住孩子的视线
“哥们儿,看你面熟啊”
话出的瞬间,她快步走近,骤然扯住男生手臂,让女孩后退挣脱
明寐用膝盖攻击他脆弱的腿窝,力道惊人
嘭的一下!男生随着身体自觉跪下摔倒,随着痛叫
明寐反剪他的手腕另一手压着他的后颈,一把撕了他口罩,他动弹不得,细皮嫩肉的脸摩擦在泥水混合的脏兮兮的公车地面
狼狈不堪
她手上动作很快,一把扯了男生的皮带,扒着他裤子就要往下拽
“咱俩才几个月没见啊?你说怎么又让我碰上了呢?”
“就你这手就应该让人剁了它”
“喜欢显眼是吧?你算赶上趟了”
周围人全拿着手机在拍,男生顿时叫唤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求你别毁了我 我道歉,我给她下跪”
明寐倍感荒唐:“…我毁了你?”同时,膝盖顶着他腰椎的力度更加一分,咬重语气:“是我在毁你吗!”
他疼得眼泪直流:“啊!我真糊涂了,我错了!错了!”
明寐手上动作停了,看他像一坨垃圾,捞起男生掉在旁边的手机,往他身上扔,压低眉头,轻叱:“真给学校丢人,这次看谁还能保你学籍”
她探头,对司机笑脸盈盈道:“叔叔!能不能先把我们路边放下,这边靠派出所比较近呢~”
……
明寐下了警车一路小跑,把那男的送到派出所以后再等车去漫展就等不及了,还好有警察叔叔开车送她过来,这次签售会举办在综合型漫展里,大型的签售场地都是有时间限制的
她从初中开始看言情小说,一开始不特地喜欢哪个作者的时候,都是看封面买书,哪本的封面好看就卖哪本
后来到滨阳,发现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喜欢的作者出的新书,封面都出自同一位插画师,而正是因为这位插画师非常有名,实力和审美超群,并且只和热本合作,才会频繁出现在小说实体书市场上
一来二去,明寐不仅开始追某位作者,也开始频繁关注插画师H的动向,只要看见是她画的封面,那本书就会被她买下来,像某种质量保障似的
这次H就在漫展里,有短暂的个人小说插画集的签售,还和几位作者一起
明寐在现场买了书开始排长队,赶上了最后一波
签售会太火热了,还有几个小说同人COSER在那边站着供合照,女孩子们几乎把前面包起来了,明寐踩上鞋一米七的个头愣是什么都看不见
大概排了四十分钟,她终于走到了前面,排在自己前面的那个女孩是H的画手粉,弯着腰和对方说了一大堆彩虹屁,余光瞥过去,只见一个穿白衣的宽大身影,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黑口罩,明寐瞠目结舌,心想:H是个男的啊??
能画出那么情绪细腻的,色彩协调美感绝佳的画的,是个大男人啊!?
惊讶之余,明寐自我反省:不能搞思维固化,这样优秀的人,怎么就不能是男生了
在心底说服自己,接受落差,明寐往前走去,把书打开递过去,抬头刚要夸赞,张开的嘴停在那儿
即使戴着口罩,还挂了副遮挡绝色的黑框眼镜,但景淮那双含情的,有些笑的眼眸一掀起来,直接让明寐傻在原地了
他的眼神一直在说:等你好久了,怎么才来
是啊
他等她好久了,一直等到第六年,她才来
连明寐都已经忘记了,七年前某个午后,看小说正起劲的她,偶然的一句:“这本小说的插画好好看呀,哎对了,景淮,如果以后能在我喜欢的小说里看见你的画多好啊,那我会骄傲得直接把书供起来的”
“然后跟我朋友炫耀,看见没,这个画家,我认识!”
景淮向她伸手,眼里的爱意都快溢出来了,嗓音隔着口罩都好听:“要握手吗?”
书的崭新纸页,在明寐因为惊愕而手指脱力后,一页页翻下,引起哗——的白噪音
原来面前的人,早就与她隔纸重逢
伴她熬过日日夜夜
而从今往后,他依旧会那般
牵她入睡
唤她初醒
《你睡了吗》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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