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游廊的尽头, 沈六公子沈庆静静立在那儿,一身月白衣袍,斯文秀气, 干净出尘, 浑身散发着淡淡的书卷之气。
二人隔着一道长廊遥遥相望着,如同第一次初遇那般。
这还是自那日发生意外后, 二人的第一次相见, 不过短短两月,竟觉得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这两个月发生太多太多的事情了,先是她与沈六公子的婚事作罢, 后来沈六公子纳白莺儿为妾,再后来她与沈琅暗中勾搭在一起, 又经历暗杀坠崖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回来,如今, 她的腹中……却又与沈五爷议了婚事。
兜兜转转, 如今重新回到了这里。
像是回到了初来沈家那段时日似的。
不过两月未见,只觉得沈六公子成长了许多, 还是那身衣袍, 还是那般斯文儒雅,不过秀气的眉眼中已隐隐有了几分深邃和刚毅的气质,像是在风雨中飘摇的嫩竹,在风吹雨打中渐渐支起了身姿,变得挺拔而青翠。
两人静静相望着。
一时,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 只见沈庆冷不丁伏下了身去, 朝着游廊尽头的柳莺莺屈身作了一揖,他弯下腰, 倾下身去,整个上半身都伏了下去,许久许久不曾起身。
柳莺莺见状忽而眼微微一热,不多时,亦是微微侧腰,朝着对方福了福身子,亦是遥遥一拜。
起身时,二人相视一笑,均是冲着对方浅浅笑了一笑。
而后深深对视一眼,一个向左,一个往右,错身而过。
而方一下游廊,还不待柳莺莺缓过神来,便见廊下不远处,一道玉白身影正在通往月湖的必经之地的月洞门外赏花,察觉到柳莺莺一行人过来,便见那道身影摇着扇子悠哉游哉地转过身来,笑吟吟地朝着柳莺莺这个方位看着,这人赫然正是沈五爷沈戎是也。
看到沈戎在此,柳莺莺亦是有些惊讶。
忽而感概命运的迂回,就是这般神奇。
昔日第一次遇到沈六公子便是在游廊之上,而遇到沈戎在同一日,亦是在此处此地,彼时她路径此地,一阵风将手中的帕子吹走了,帕子挂在了树梢上,她踮脚去捡时,身后一人先一步帮她将帕子捡走了。
那日的沈五爷沈戎一身粉袍,纨绔风流,隐隐还将柳莺莺调戏了一遭,那时的柳莺莺百般嫌弃,万万没想到她的最终归宿竟会是他。
“拜见五老爷。”
柳莺莺与姚玉兰齐齐朝着沈五爷行礼。
“起来吧,不必多礼。”
沈五爷朝着她们提了提扇子叫起,话一落,定定看着柳莺莺笑了笑,而后扫了一旁的姚玉兰一眼,冲她淡淡道:“我与柳家这丫头有些话要说,你先去吧。”
竟也毫不避讳,当场撵人。
姚玉兰见状心中微微吃惊,下意识偏头看了柳莺莺一眼,而后又看向沈戎。
她跟这位沈五爷并无任何相交,他是长辈,在府中多年,隐隐知这位爷的秉性,是个风流好色,又说一不二的,当即心中飞快琢磨着这二位的关系来,面上却丝毫不显,也并不敢过多关心耽搁,立马笑着道:“那兰儿先告退一步了。”
又冲着柳莺莺道:“我去宴上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说着缓缓离开,一直走到小径的尽头,还忍不住扭头朝着二人方向看了一眼。
一直待姚玉兰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才见沈戎笑着看向柳莺莺道:不喜欢她吧,爷都替你将她给轰走了,怎么感谢爷。”
沈戎似笑非笑的看着柳莺莺,话里话外有种袒护和邀功之意。
柳莺莺一惊,却故作不解的看着沈戎道:“您怎知我不喜欢她。”
沈戎将扇子一收,朝着掌心中敲了敲,斜眼瞅着柳莺莺道:“你当初看到爷时不也是像这样板着张小脸,爱答不理的么?”
沈戎似笑非笑的说着。
柳莺莺闻言愣了一下,惊讶这位沈五爷的敏锐至于,不多时,只有些忍俊不禁了起来,淡淡笑着道:“有么?”
她没想到自己表演竟这般拙劣,她还以为自己在沈家这几个月表演得还行了。
又或者,是这位沈五爷独具慧眼?
沈戎见她笑了,亦是跟着笑了起来,片刻后,忽又细细盯着柳莺莺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的扫视了一圈,最终回到了柳莺莺脸上定定看着,微微皱眉道:“怎么瘦了?”
说着,微微拧了拧眉道:“怎么瘦得都没几两好肉了。”
顿了顿,又低低嘀咕了一声:“爷还是喜欢你有些肉的样子。”
话刚一落,却见柳莺莺衣袍一扬,翻了个白眼,转身便朝着前方走去,沈戎便立马摇头笑了笑道:“小丫头片子。”
又连声道:“得了,爷不贫了,给——”
说话间,几步越过了柳莺莺,长臂一栏,拦住了柳莺莺的去路,而后将掌心慢慢打开,赫然见沈戎的手掌之中静静躺着一颗东珠。
鸽子蛋大小。
圆滚滚的一颗,硕大饱满,圆润晶莹,又白又润,在阳光的照射下,隐隐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芒。
险些闪到了柳莺莺的眼。
柳莺莺神色一愣。
她从未见过这样大的珍珠,平常看到的皆是拇指盖大小,品相和色泽与眼前这个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个大小,这个色泽,这个品相,虽柳莺莺出身寻常,却也知,这个品相的东珠世间怕是都没几颗,价值无可估量。
“您……您这是作甚?”
柳莺莺惊了片刻,淡淡问着。
沈戎道:“生辰礼啊!”
柳莺莺虽早已猜出来了,却依然微微吃惊,连声摇头道:“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便见沈戎将眉头一挑,颇不着调道:“那便当作聘礼吧,不过是提前收下而已。”
话刚一落,还不待柳莺莺回话,便又见沈戎满不在乎,道:“这算什么,往后爷的全是你的,是吧,钰儿。”
沈戎忽而幽幽唤着。
话一落,才见不远处的山石旁,沈钰一身紫色小袍,与身后那块紫色山石融为一体,令她们一时没有发觉出来。
得到沈戎的“召唤”,便见蹲在地上捧着小玉脸的沈钰神色恹恹道:“小爷我都要晒晕了,到底好没好?”
沈钰一脸不耐烦的催促着。
话一落,漫不经心的爬了起来,一晃一荡的朝着柳莺莺走了过来,随即将怀中的礼盒朝着柳莺莺跟前一甩道:“爹爹说,女人都爱金钗,给,赏你了。”
沈钰一脸别扭又傲娇的将礼盒甩到了柳莺莺手里。
柳莺莺一愣,将礼盒接过来一打开,赫然见里头静静的躺着一支五彩红宝石大凤钗,看着这枚奢侈又暴发户的钗子,又看向沈钰那张傲娇又别扭的小脸,不知为何,柳莺莺心中一时暖暖的。
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这门亲事,或许没有想象中那样糟糕。
这时沈戎亦是再度将那颗东珠朝着柳莺莺手中一递道:“当儿子的礼总不能越过老子的去吧?”
便不由分说的将那颗东珠塞到了柳莺莺手心。
定定的看着这支凤钗和这颗东珠,柳莺莺心中划过一丝异样之色,良久良久,忽而抬起头来看向沈戎道:“若有一日,老爷若是发现我是个不堪的,当如何?”
柳莺莺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却又一脸正色。
沈戎似乎有些惊讶,眯着眼定定凝视柳莺莺半晌,良久良久,忽而将眉头一挑,似笑非笑道:“能不堪过爷么?”
柳莺莺却并没有躲开他的视线,反倒是继续道:“若万一呢?”
柳莺莺继续一脸认真的问着。
便见沈戎也一脸认真的想了想,方颇不着调的笑了笑,道:“那便是爷自作自受了,谁叫爷风流好色呢,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叫什么,这大约就叫作一报还一报吧。”
“走吧,宴要开始了,今儿个可是你的大礼——”
沈戎一边说着,一边摇着扇子慢悠悠的而去。
柳莺莺目送沈戎的身影优哉游哉走远,不多时,淡淡笑了笑,而后稳了稳心神,领着两个小不点缓缓跟了上去。
等到一行四人赶去月湖时,人已然全部到齐了,看到他们四人同行,所有人大觉意外。
第152章
“莺儿, 大寿星,你可算来了?”
看到柳莺莺的到来,沈月澶立马亲自领着众人去迎, 一路走到柳莺莺跟前, 一把拉起了柳莺莺的手,这才笑着道:“咦, 你怎么跟小叔叔一块来的?”
沈月澶此话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声音虽小,一旁的沈戎却是听到了,顿时将下巴一抬, 道:“怎么说话的,没大没小, 怎么着,你叔我是洪水猛兽不成?我是长了血盆大口, 还是青面獠牙?”
这颇不着调的话一出, 瞬间引得身后几个小娘子们掩帕偷笑了起来。
沈戎一向跟府里头几个小辈们走得近,他一向不成样, 没大没小, 大家都爱同他亲近。
将一干人瞪上几眼后,才见沈戎漫不经心道:“这莺丫头上回将钰儿寻回,你们叔叔我还没来得及表示的,今儿个这丫头长大成人,怎么着也得过来祝贺祝贺不是?”
沈戎三言两语便打消了众人的疑虑。
虽说二人亲事已定, 却不过是口头定好, 既没交换庚帖, 又没过过明路,再加上沈戎毕竟刚刚丧妻不久, 他虽一向不大正经,可正事上还是拎得清的。
这话一出,果然便见大家很快将狐疑的神色压下,争相问道:“那五叔给莺儿妹妹送了什么贺礼,可别太小气哦!”
“爷有小气的时候?”
“那给咱们掌掌眼如何?”
“那不成,回头被你们这几个小鬼给顺去了,这莺丫头可没地哭了。”
“小气。”
一行人打浑一番后,沈月澶这才从善如流的拉着柳莺莺去往了宴上,临走前,柳莺莺与沈戎对视了一眼,沈戎微微含笑着目送柳莺莺被一群人簇拥而去。
“小叔真是好福气!”
一群人刚走,这时,沈戎身后忽而传来悠悠一道戏谑打趣地声音。
沈戎斜眼扫去。
同样摇着扇子的沈二公子沈烨漫不经心的踏了过来,与沈戎并肩而立。
他与沈戎相貌相似,气质相仿,就连这风流做派亦是如出一辙。
两人站在一起,就跟两兄弟似的。
沈戎还来不及回话,便又见沈烨目光远远盯着那一群簇拥而去的身影,视线落在了某道婀娜身姿上,定定看着,面上却似笑非笑道:“不知大哥今日会不会露面?
听到这句话时,沈戎嘴角的浅笑略微散去。
这时,便又见沈烨继续笑着道:“毕竟,明儿个亦是大哥的生辰,澶丫头怕大哥不办寿宴,便硬生生的将这这人的生辰凑在了一日,这丫头,真真没个眼力见。”
说完,沈烨微微挑着眉,意味深长的撂下沈戎,朝着那热热闹闹的人群凑了去。
徒留下沈戎立在原地,眉头微微皱起。
一时想起那日在寿安堂与他那大侄子斗法的一幕,顿时心生警觉,那日事后,沈戎还特意派人前去打探了一遭,打探他那从不露面的大侄子与柳家这娇娇儿是否有过怎样的牵连。
除了昔日一并跌落悬崖以外,府中似乎并无这二人的哪些传言。
不过,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尤其,沈烨这浑小子这番话撂下后,总觉得今日这场寿宴恐将不得安宁。
话说,沈月澶将宴设在了月湖畔,月湖畔临湖而设,是一处蜿蜒曲折的水榭凉亭,沈月澶在湖面的曲面水榭上摆了宴席。
柳莺莺到时,所有人都已然到齐了,沈月澶,宓雅儿,苏子磬,目光再一扫去,沈月芸,沈月骊,沈月曦,就连白家双生姐妹花竟也到了,尤其,白莺儿有别于旁人,这日梳了一头妇人鬓。
柳莺莺目光不由在她身上多看了一眼。
却见一脸稚嫩的白莺儿脸上强撑着一抹富贵之气,金钗首饰戴了全身,脸上的粉质亦是搽得厚厚的,却有些掩盖不住脸上的怨怼之气。
如愿纳给沈六公子的白莺儿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风光和幸福。
柳莺莺仿佛从对方身上看出了几分原本该属于她的影子来,这一刻,心中一时感概万千。
“柳妹妹这么快便要走了,怎么不多住一阵再走。”
再一抬眼时,宓雅儿上前来,冲着她寒暄着。
“是啊,怎么着也该住到表姐大婚再走啊,咱们府里好多年不曾办过喜事了,那时府里一定热闹非凡,不差这两月,多住一阵再走多好。”
沈月骊竟破天荒的附和着。
柳莺莺的突然辞行一时叫众人大为意外,毕竟,所有人认定了柳莺莺此番前来沈家分明是有所图,她虽嘴上说不过在沈家借住几月,却并无人真心听进心里头去。
怎么会呢?
这些年来沈家打秋风的人还少么?
却不想,她竟言出必行,说到做到,等到她那去了山东的娘返程后,竟当真顷刻不见停留,直接朝沈家辞行了。
要知道,这时,她柳莺莺分明还没有从沈家捞到任何好处呢。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众人不由将她高看了一眼。
又或者,亦是源自于一个月前那场劫杀,那晚,火光冲天,在场所有人可谓死里逃生,温室中的花朵们何曾经历过这般风雨,一夜之间,花骨朵般的小姑娘也终于渐渐长大了起来,便也不负往日那般凌厉和咄咄逼人了。
就连沈月骊和沈月曦这日竟也和颜悦色许多。
柳莺莺闻言,一时拉着沈月澶和宓雅儿的手笑了笑,道:“总有分别的时候,总不能在沈家住一辈子吧。”
又一时抬眼定定看向宓雅儿道:“我虽不曾亲眼见证你的大喜,却由衷祝福你们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柳莺莺一脸微微笑着看向宓雅儿,如是说着。
宓雅儿没有料想柳莺莺竟会说出这番话来,神色一怔后,看着柳莺莺清澈温和的双目,不知为何,她的双目略有些躲闪了起来。
柳莺莺于她而言有救命之恩,她却屡次提防试探。
此时此刻,宓雅儿心中一时万分复杂。
喉咙一下子温热了起来,似有话要回,却蠕了蠕嘴,还没张嘴,这时,便又见柳莺莺移开了目光,笑着看向其余人道:“相聚有别,相离亦是为了下一次重逢,大家不必难过,下一次若下江南,记得给我写信,希望我有尽地主之谊的机会。”
柳莺莺笑盈盈的冲着大家说着。
话一落,沈月骊,苏子磬等人亦是纷纷笑着回着:好。
也就是在这一日,柳莺莺似乎终于真正打进了沈家的队伍,可惜,是她在此地最后一日了。
“好了,还没到分别的时候了,瞧瞧,一个个竟都伤感了起来了,今儿个可是大喜的日子,一个个可不许耷拉着脸,今儿个所有人都给我笑起来。”
最终,还是沈月澶出来主持大局,重新将气氛点燃,开始走起了她的大宴流程道:“吉时既已到了,既主角已然到齐,那便去请祖母和吴夫人过来观礼吧。”
说着,想起了什么,忽又道:“对了,大哥生辰在明日,大哥从来不办生辰宴,为了请他过来热闹一番,我便说将他的生辰宴一并设在了今日,不知今日大哥会不会来?”
沈月澶忽而小声嘀咕了一声。
话一落,便见柳莺莺垂下了双目,当作未闻。
宓雅儿朝着柳莺莺这个方位看了一眼,亦是没有吱声。
很快沈月澶便将这个话头撂下了,正要派人去寿安堂请沈老夫人和吴氏。
不想,话刚落下,那头沈老夫人和吴氏一行已浩浩荡荡到来,身旁还跟着二太太苏氏,还有三太太穆氏,以及六房太太。
而后,沈烨领着沈家一众兄弟亦是凑了过来。
所谓及笄礼,便是女子的成人礼。
若在本家,若女子身份尊贵,隆重些的将要开祠堂受礼,还会宴请一应宾客前来观礼,此礼可谓是除了大婚后于女子而言最重要的日子。
不过,如今柳莺莺因在客家,故而省去了许多繁文缛节,简化成了为笄者梳头加笄。
只见沈家一应宾客于宴席上落座,沈老夫人和吴夫人各自端坐在了席位上方,一老妈妈端了盥盆,柳莺莺净手后,再有一教养嬷嬷将一蒲团置于高堂下,柳莺莺缓缓在众人面前,在蒲团下跪坐着,而后,老夫人亲自请来的一名宫中教习嬷嬷上前正要为柳莺莺落发加笄,这时,却忽而闻得四周响起了一阵喧哗之声。
紧接着,有人在远处宣道:“大公子到。”
众人顺着这道声音争相看去,便见一向鲜少露面的沈大公子沈琅竟然罕见现身了。
看到沈琅的露面,原本热热闹闹的席面上有片刻的安静。
就连正要为柳莺莺加笄的教习嬷嬷也被他的突然到访稍稍打断手中的动作。
还是要属沈月澶最为开心,立马起身冲着婢女道:“快给大哥设座。”
话一落,却见背着手缓步而来的沈琅脚步未停,直接朝着教习嬷嬷手中扫了一眼,继而淡淡吩咐道:“勿停,继续。”
这时,婢女在沈老夫人下首最尊贵的位置为沈琅设了座。
沈琅也不曾推辞,直径背着手朝着那个座位走了去,却未料,方才一抬步,忽又闻得远处有人继续宣道:“郑娘子到——”
第153章
众人再度相继看去, 竟见远处婢女引着一道优雅端庄的倩影步步而来,待走近看清那人脸后,只见竟是国公府的千金郑雪蕴。
今日沈家并未宴请外人观礼, 又因近来朝堂局势诡谲, 月前,沈家才在寒山寺遭遇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暗杀, 诸多事件齐齐并发, 现如今整个清远城风云巨变,沈家更是关门谢客,故而此番看到郑雪蕴的到访大家纷纷有些意外。
不过, 沈郑两家走得算近,加之郑雪蕴与沈家几位姑娘们相交甚好, 故而此番看到郑雪蕴到访,沈月澶很快便迎了上去道:“你怎么来了?也不让人提前通报一声, 我好到前头亲自去迎。”
沈月澶亲自操办的宴会, 自是人越捧场越是蓬荜生辉。
她瞬间化作小主人,热情客气迎客。
便见郑雪蕴笑着道:“听说今儿个是柳妹妹大礼, 到底相识一场, 我怎能不来亲自祝贺,便忍不住不请自来了。”
说话间正要上前为柳莺莺贺寿,以及给远处几位沈家长辈们见礼,却见这时沈月澶被郑雪蕴身后的一抹旖旎之姿吸引住了目光,道:“咦, 雪蕴姐姐, 这位贵客是——”
沈月澶抬眼看去时, 正好郑雪蕴身后的那抹身影缓缓抬眼看了过来,四目相对间, 只见沈月澶后头的话直接卡在了喉咙里,双眼骤然瞪圆,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一瞬间惊呆在了原地。
要知道,沈月澶乃沈家大房嫡女,自是见惯了世面的,很少这般失礼过,还是那抹旖旎之姿率先朝着她福了福身,笑着招呼道:“霓裳见过沈大姑娘。”
声音袅袅嘤嘤,婉转多情,分外好听。
沈月澶一愣,这才骤然回过神来,却是顷刻间立马扭头朝着大礼中央那道受拜的身影方向看了去。
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游移着,脸上惊诧连连。
柳莺莺意识到了什么,跪在蒲团上的身影不由缓缓转了过去。
众人见此状,亦是忍不住齐齐争相看去,这才见郑雪蕴身后还跟着一位女子,只见那女子头戴面纱,看不住具体面容,一身烟雾绿裙袍加身,身姿婀娜,风姿迤逦,无论是身形和扮相,竟与一贯素雅喜好绿色裙袍的柳莺莺有几分相似之处。
而视线落在那人那双唯一裸露在面纱外的那一双眉眼时,更是令人瞠目结舌,顿为大惊。
只见那双眼清眸流盼,眸含春水,顾盼生辉,尤其是双眼略一抬扫向众人时,临去秋波那一转间,竟觉得春水潺潺,勾魂夺魄,猛地一看,竟还以为是柳莺莺分身现世。
几乎与柳莺莺如出一辙,宛若双生姐妹花一般无二。
所有人大吃一惊。
纷纷随着沈月澶的目光齐齐朝着柳莺莺与那人面上来回打量着,而后议论纷纷,交头接耳了起来。
就连远处沈老夫人等人都忍不住争相打量相看。
而远处吴氏亦是微微吃惊,甚至一度忍不住捂住了嘴。
就连席位上的沈戎和沈烨等人亦是或眯眼,或挑眉的看着。
而两侧的席面上,苏子磬下意识地朝着柳莺莺脸上看去,而后视线一转,又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姚玉兰,这张脸,她们昔日在寒山寺见到过。
却见那姚玉兰此时嘴角微微勾着,一脸等待好戏登场,看大戏的架势。
苏子磬眼眸一转,而后微微蹙了眉头。
“这位是我二叔专门从江南请回来的客人,叫霓裳姑娘,这些日子一直闷在府里闲得无聊,二叔见我今日出门,便特意让我带霓裳姑娘多出门走动走动——”
郑雪蕴见所有人的视线齐齐落在了云霓裳的身上,一时笑着冲着沈月澶介绍着。
话一落,忽而转脸直直朝着蒲团上今日唯一的主角柳莺莺脸上看了去,笑盈盈冲她贺寿道:“我来迟了,幸好赶上妹妹大礼,恭喜妹妹。”
郑雪蕴笑着看向柳莺莺如此这般说着,说这话时,双眼有片刻的锋利,却在转眼间稍纵即逝,而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又凑到云霓裳跟前细细耳语了一番,指着柳莺莺道:“这位便是我跟你提到的柳姑娘——”
沈月澶说完,便见头戴面纱的云霓裳亦是远远朝着柳莺莺遥遥一拜,冲着柳莺莺似笑非笑道:“柳姑娘,久仰大名——”
云霓裳目光直直地看着柳莺莺,双眼弯弯,仿佛意有所指。
柳莺莺与云霓裳对视着,嘴角的幅度慢慢凝固在了脸上,而目光扫向一旁笑容未达眼底的郑雪蕴时,置于腰腹间的双手用力一拽,长长的指甲陷入了皮肉之中。
游廊之外,艳阳高升。
不知是不是太阳太大,柳莺莺觉得眼前有片刻晕光一闪。
时间在这一刻一片安静。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到“咚咚咚”几声低沉又洪亮的敲击声在远处响起。
众人这才骤然反应过来,齐齐朝着那抹声响方向看了去,这才见沈老夫人身侧的座位上,一身玄衣的沈大公子沈琅已缓缓落了座,只见此刻他神色淡漠的端坐在高位上,嘴角微微抿着,脸上是一贯的威严冷峻之气,此刻修长的手指朝着案桌上低低敲击着,威厉的面庞上隐隐透着几分不耐之色。
沈老夫人见状,立马微微咳嗽了一声,而后笑着道:“蕴丫头快快落座罢。”
又冲着教习嬷嬷道:“先受礼吧,莫要误了吉时了。”
见沈琅如此神色,大家纷纷收敛不敢放肆。
又闻得老夫人如此吩咐,一时间,所有人齐齐落了座,开始认真观看起了柳莺莺的受笄大礼来。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话说只见高堂之下,柳莺莺跪坐在了蒲团之上。
教习嬷嬷抽下柳莺莺头上的发髻,瞬间,三千青丝齐齐倾洒而下,像是一块黑色浓密的瀑布般扑散在她的后背。
暖阳倾洒进来,打在柳莺莺的脸面,眉梢。
只见她素面朝天,乌发雪肤,却依然美得惊人。
尤其,此刻轻风掠过,将她乌黑的青丝吹佛了起来,发丝与裙袍齐齐飞扬,顷刻间,让大家忘记了方才的岔子,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眼睛全部齐齐盯在了她的脸上。
教习嬷嬷一边唱着唱词,一边举起角梳,朝着她的青丝上一下一下梳着。
几步开外的首座上,沈琅清冷的凤眸亦是一动不动落在了她如雪般的凝脂上,定定看着。
并不曾避讳分毫。
一旁的宓雅儿下意识地朝着他的脸上看了一眼。
再一抬眼,却又见席面上,姚玉兰亦是紧紧盯着她身侧这抹威厉身姿,定定看着,目光略有些痴怔,再一转眼时,又见她目光落在了正在受礼的柳莺莺身上,嘴角一度微微咬着,眼里浮现出了一丝狠厉之意,而后,视线一转,忽而又与对面的郑雪蕴隔着人群相视一笑。
宓雅儿觉得这二人神色有些古怪,正要再看时,这时,便闻得教习嬷嬷高声宣唱道:“正冠,加冠钗。”
一时被受礼打断,只得朝着今儿个正主正在受礼的柳莺莺方向看去。
受笄的冠钗皆是长者赐。
教习嬷嬷这话一落,便见吴氏立马将早已备好的凤钗递给婢女淑桐,淑桐将凤钗用托盘奉上,嬷嬷取来凤钗戴在柳莺莺头上,便冲着柳莺莺宣道:“拜——”
话一落,柳莺莺自蒲团上缓缓起身,双手奉于胸前,朝着吴氏遥遥一拜。
吴氏见状,当即红了眼圈,连连又哭又笑道:“好,好,好——”
柳莺莺亦是微微红着眼圈,与吴氏对视着,而后相视一笑,却未料,这一抬眼间,视线不期然的与高位上某道视线相撞到了一起。
只见对方目光温和,看向柳莺莺的目光幽深,强势,却又隐隐透着股子某种类似有女初长成的满意感。
触上那道目光时,柳莺莺恍惚的神色一时间清醒过来。
她脸上的淡笑一收,瞬间收回了目光。
沈琅看着对方冷漠的神色,忆起二人那晚撕破脸皮的一幕,当即嘴角一抿。
这时,嬷嬷便又再度唱道:“加冠钗。”
这一下,竟是由沈老夫人亲自赐钗,而后,三太太加赐。
一连三拜后,嬷嬷又再度唱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而后,又唱道:“起——”
最后,高声宣唱道:“礼成。”
话一落,亲自搀扶着柳莺莺起了身,笑着冲着柳莺莺道:“好了,恭喜柳姑娘。”
柳莺莺冲着嬷嬷施礼,起身后,双手置于腹前,只见她鬓发高绾,三支赤金凤钗佩戴在她的头上,富贵难言,又见她一袭洋红裙袍披身,金钗环绕,整个人明媚妖娆,光艳逼人,只觉得连游廊外的艳阳仿佛都黯淡了几分。
只是,相比从前张扬妖媚的气质,不知是不是众人的错觉,今日的柳莺莺仿佛一夕之间愈发柔和了几分,浑身宁静而淡泊,散发着一抹温柔柔美到诡异的气质。
“是大姑娘了。”
远处,沈老夫人乐呵呵的与一旁的吴氏夸赞着柳莺莺。
话一落,身旁的二太太六太太开始给柳莺莺赐礼,四太太人没到,礼却送到了,而后,席面上沈月澶等人亦是立马起了身来,相继簇拥着给柳莺莺祝贺赠礼。
人多,一簇拥过来,瞬间,一抹浓重的脂粉味扑面而来,柳莺莺只觉得胃里阵阵翻腾。
关键是,这时,郑雪蕴亦是领着云霓裳迎了上来,柳莺莺预感不好,她完完全全将郑雪蕴那番警告当成了耳旁风,原本想着匆匆离开沈家,再嫁到沈家来已是一年后的事情了,那时,郑雪蕴应当早已嫁人,而她嫁到五房成为五房正房太太,便是那郑雪蕴想要搞事,也得掂量掂量几分她的身份。
却不想,她竟赶在她辞行前的最后一次挤身而来。
“柳妹妹,恭喜你。”
柳莺莺正欲想法子脱身,却未料压根没有机会,郑雪蕴似专程来截她似的,早已款款而来。
郑雪蕴与云霓裳方一靠近,便见众人的目光再度回到了柳莺莺与云霓裳二人身上,沈月骊一连好奇问道:“雪蕴姐姐,这位霓裳姑娘是哪里人,怎地跟柳姐姐生得这样相似,方才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见到了柳姐姐本人呢?”
沈月骊话音刚落,便见沈月曦附和道:“是啊,莫不是柳姐姐家遗落在外的双生姐妹不成?”
云霓裳看了看沈月骊,又看了看沈月曦,正欲作答,这时,宓雅儿却上前一把将手中的礼赠送到了柳莺莺手中,打断了几人的谈话道:“没有赠礼的可没资格给寿星问话哦,要问,得往后排哦——”
说着,将备下的一对红玛瑙石榴耳饰赠给了柳莺莺道:“恭喜妹妹。”
柳莺莺见状,有些意外,而后从善如流的收着,道:“多谢雅儿。”
众人见此状,纷纷排队赠礼,轮到姚玉兰时,却见她不慎将赠礼遗落在了沁芳院,只一脸尴尬道:“瞧我,一心只顾着参加妹妹的大宴,却是空手而来,将赠礼都给忘在了卧房了。“
说着,忙要差遣婢女翠翠去取。
翠翠刚一转身,这时,却见沁芳院的婢女刚好将赠礼送了来,气喘吁吁道:“姑娘,您将精心准备的贺礼忘在桌上了,奴婢刚来,路不熟,府里太大,差点跑错地了。”
那婢女五大三粗,说话如同打雷,又带着口音,瞬间引得众人争相看了去。
姚玉兰似有些丢脸,立马将人打发走了,不想,那婢女告退时,一转脸看到对面的柳莺莺顿时大吃一惊,目瞪口呆道:“红拂姑娘,恁咋也在这儿呢?”
那婢女激动一喊,老家话都脱口而出了。
此话一出,周围十数人齐齐一脸懵然。
第154章
原本热闹噪杂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大家纷纷面面相觑。
好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 还是姚玉兰率先反应过来,顿时胀红着脸将那黑壮婢女呵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这位是云城来的柳妹妹, 哪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红拂姑娘, 你是不是瞧花眼了?”
又道:“今儿个可是柳妹妹的及笄大礼,别给我丢人。”
说着, 便又一脸尴尬的冲着对面柳莺莺及众人解释道:“刚采买回来的丫鬟, 因是我元陵城老家的,便留了下来,才刚来没几日, 还没教好规矩,扫了妹妹和大家的兴致呢。”
说着, 便又立马故作板脸瞪了那婢女一眼,道:“还不赶紧回去, 别给我丢人现眼。”
婢女被姚玉兰瞪得粗壮的脖子骤然一缩, 片刻后,却又将脖子一梗, 还欲解释争辩几句, 最终,在姚玉兰目光警告下,直愣愣的看着柳莺莺,嘴里嘀咕了一句“俺没认错人啊,她就是万花楼的红拂姑娘啊”, 便缩着脖子正要离开。
这时, 沈月骊却是忽而将人一拦道:“等等——”
“话说清楚了再走!”
说罢, 狐疑的神色萦绕在柳莺莺脸上,半晌, 试探道:“你这话什么意思,红拂姑娘?是传闻中那位江南第一名妓红拂姑娘么,你说……像她?”
沈月骊一脸好奇的问着,话一落,玉指朝着柳莺莺面门一指。
当她提到那位江南第一名妓红拂姑娘时,终于,所有人全部后知后觉回过神来,齐刷刷朝着柳莺莺绝美妖艳的面容上看了去,那一刻,所有人脑海中嗡嗡作响,脸上只有某种介于现实与恍惚中的割裂感。
只因,江南第一名妓红拂姑娘的大名大家都早有耳闻,还曾私底下讨论过数回?
甚至,将这位名震天下的名妓与柳莺莺私下相较长短过。
却未料——
“什么叫像她,分明就是她啊!”
只见被拦住去路的婢女一度有些惶恐,最终小心翼翼地扫了姚玉兰一眼,说罢,只梗着脖子转脸冲着柳莺莺求助道:“红拂姑娘,你说对吧!”
说着,不待柳莺莺说话,忙又道:“你还记得俺吗?俺?荷花呀?咱们当年一块在厨房当过差呢?万花楼?你不记得啦?当初吴瞎子养的狼狗差点咬死俺呢,还是你帮俺赶走的呢?你还记得不?你看,俺胳膊上牙印还在了,多亏你当年救了俺,不然,我小命早就没了?你可是俺的救命恩人呐,便是烧成灰俺都记得你的。”
只见那婢女越说越激动,唾沫四下横飞着,说完,将袖子一撸,便见她黝黑的胳膊上残留着一道狰狞的印迹。
话一落,又骤然想起了什么,忙又道:“对了,听说你不是赎身嫁人了么?”
说着,顿时双眼一亮,一脸高兴羡慕道:“原来你嫁到这清远沈家来了?啧啧啧,整个楼里的姑娘们要数你嫁得最好了,俺真替你高兴。”
那婢女一度哇哇激动叫嚷着。
激动之余,还一把抓住了柳莺莺的胳膊。
她说这话时,便见所有人一脸瞠目结舌,目瞪口呆的看向柳莺莺。
就连沈月澶和宓雅儿也不由对视一眼,震惊的目光齐齐朝着柳莺莺脸上看去。
所有人全部都在屏息等待柳莺莺回应,然而却见此时的柳莺莺抿着嘴角,一言未发。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久到原本寂静的人群渐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了起来。
“怎么回事?”
直到这时,远处沈老夫人等人发现不对劲,一时微微眯起了眼,由人搀扶着走了过来,远处,沈戎和沈烨二人对视一眼,脸色微变,亦是大步踏了过来。
唯独,沈琅端坐在坐席上岿然未动,冷寂的目光透过人群缝隙直接笔直无误的落在了远处那张煞白的脸上,定定看着,半晌,嘴角一抿,不多时,缓缓将一旁的茗碗端起,自顾自的饮着。
“祖母,她说……她说柳妹妹是……是江南第一名妓红拂?”
沈老夫人一过来,簇拥的人群立马散开,沈老夫人环视一圈,目光直直落在那名婢女脸上,骤然发问着。
婢女许是被沈老夫人气势所迫,顿时有些畏惧的躲在了柳莺莺身后。
见无人作答,沈月骊率先支支吾吾的开了口。
此话一出,满场错愕,直接将全场的惊诧之色点燃到最高点。
沈老夫人闻言神色一怔,眼中当即闪过一丝惊诧之色,而后抬眼朝着柳莺莺脸上扫去,定定将她端详片刻,又转过头来看向身侧的吴氏,却见吴氏此刻脸色阵阵发白,猛地听了这话后,险些一度身姿不稳,险些往后倒去,还是身后淑桐见状,立马搀扶了一把,这才堪堪站稳。
沈老夫人见状,心中如万云翻腾,面上却并未曾显示,只淡淡扫了那婢女一眼,道:“你是哪儿来的?”
不想,话刚一落下,便见人群后有人将扇子一扬,直接从人群中淌了进来,接着沈老夫人的话,脸色微厉道:“你是打哪来的贱东西,可知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的道理!”
这人声音冷冽,透着几分严寒之色。
众人抬眼看去,原是沈五爷沈戎不知何时踏了出来,此刻只板着脸,一脸厉色的死死盯着那名婢女,眼中透着几分肃杀之气。
大家见状不由有些意外,沈五爷沈戎怎会这般袒护柳莺莺,还没来得及细想之际,却见那名婢女荷花被他这模样气势吓得黝黑的脸面阵阵反白了起来,却依然哆哆嗦嗦道:“俺……俺没扯谎,她分明……分明就是……”
眼看着荷花还要惹出祸端来,这时,只见姚玉兰立马脸色大变的将她瞪了一眼,小声呵斥道:“闭嘴!”
而后,转脸便冲着沈老夫人及沈戎诚惶诚恐道:“回老夫人,回五爷,这个……这个丫头是我刚采买来的,才来了没几日功夫,规矩还没教全,许是今儿个人多,她没见这般世面,这才满嘴胡诌了起来。”
又道:“我当初得知她幼时被买进了烟色之地,见其可怜这才将她留下来的,却没想到竟是个失心疯的,老夫人放心,回去后我便将她发卖了去!”
说着,忽又调转了视线,将视线落在了被人护在身后,那个始终一声未吭之人身上道:“虽说这丫头来自元陵,柳妹妹来自云城,距离虽不算太远,可柳妹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又怎会是那风月场所的娼妓呢,定是那江南第一名妓红拂姑娘貌美天成,如今又见柳妹妹仙姿玉貌,都是美人这才让这婢女错将二人给认作一人了罢,何况柳妹妹是县令之女,怎会深陷那等腌臜之地,定是她瞎眼了瞧错了,定是她瞧错了。”
只见姚玉兰一脸悻悻地解释着。
然而她这颠三倒四的解释,落入众人耳中,却越发有股子欲盖弥彰之嫌。
话一落,非但没有洗刷柳莺莺身上的嫌弃,反倒是将柳莺莺此人与传闻中那位江南第一名妓红拂姑娘牢牢绑定在了一起。
对哦,柳莺莺来自云城,而那江南第一名妓红拂来自元陵城,两地相邻,不过数百之里,怎会如此凑巧?
又正是因为这世间绝色难寻,普通的小美人都足以令人见之难忘,何况是江南第一美人这个级别的,怎会令人有记错的道理呢?
这个世界上有看到柳莺莺这张绝美的容颜后,转眼便将其认错的人么?
再加上,坊间对那位传闻中的红拂姑娘的描绘,怎么看,怎么觉得与眼前这个柳莺莺越发相似了来?
眼看着气氛越发诡谲,诡谲到沈老夫人便是有心将此事压下,然而这档口,越压却越发有种掩耳盗铃之意,终于沈老夫人只随着众人的视线再度将目光落在了柳莺莺脸上,正要开口询问之际,却见柳莺莺这时神色淡淡开口道:“我不认识此人。”
柳莺莺面无表情地说着。
柳莺莺话一落,便见姚玉兰身后的婢女荷花登时一脸激动道:“红佛姑娘,您怎么……您怎么睁眼说瞎话呢——”
眼看着荷花激动得抓耳挠腮,正要跳起来反驳之际,却不想就在这档口,一直落在人后没有吭声的郑雪蕴忽而缓缓走上前来,冷不丁笑着冲着大家道:“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今日之事倒是有趣,今日这婢女指认柳妹妹是江南第一名妓,她口说无凭,便是说破天了,怕也拿不出证据来,而妹妹若不是,却也无力反驳,怕也只能遭受到这不白之冤,名声尽毁了,我看今日这事大家再争论下去怕也多说无益,不过,说来也巧了——
只见郑雪蕴出来劝和着,却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话音一转,笑着道:“我倒是有个辨别的法子。”
说话间,见所有人齐齐朝她看来,便见郑雪蕴笑着道:“说来也巧了,今日与我同行的霓裳姑娘正好亦是从元陵城而来的,她当年不幸流落娼门,正是元陵名楼怡香院的头牌,据说怡香院与那红拂姑娘所在的万花楼毗邻而设,霓裳姑娘恰好与红拂姑娘有过几面之缘呢,今日起了这桩官司若实在辨说不清的话,不如让她出来指认一下便是了。”
郑雪蕴悠悠说着。
话一落,身后,云霓裳缓缓走了出来,朝着众人遥遥一拜,而后视线一抬,弯弯的眉眼径直朝着对面柳莺莺面门扫去。
第155章
听到郑雪蕴此言,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位被大家抛掷脑后,那位与柳莺莺生得宛若双生姐妹花的客人霓裳姑娘来。
而得知她竟是出自娼门,还识得那位名妓红拂姑娘后, 瞬间, 所有人齐齐眼前一亮,同时亢奋了起来, 那是一种吃瓜吃到最紧张, 最期待环节时刻的激动感兴奋感。
有人浑身血液都齐齐沸腾了起来,心中亢奋呐喊着:快辨认,快辨认。
当然, 也有人或隐怒,或担心, 或者神色复杂。
例如沈戎,沈烨等人。
也例如沈月澶, 宓雅儿等人。
总之此刻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齐刷刷落在了云霓裳身上, 所有人全都屏住呼吸等着她为今日这场沈家出现过的最匪夷所思的八卦闹剧揭开最后的序幕——
就连柳莺莺此刻清冷的目光也不由迎上了云霓裳的双眼。
而后,缓缓抬眸转向郑雪蕴, 最终, 视线一路平移到了角落里的姚玉兰脸上定定的看着。
原以为今日的始作俑者将会是郑雪蕴,全然没有顾及旁人,却未料,率先跳出来的竟是姚玉兰。
好一个双贱合璧,竟不知这二人何时勾搭在一块了。
而视线对上郑雪蕴目光时, 只见郑雪蕴高傲漠视的看着她, 仿佛理直气壮在说:我言出必行, 这是你该得的。
至于姚玉兰,在柳莺莺目光扫去时, 她已然低下了头去,避开了她的冰冷目光。
到这时,柳莺莺这才意识到,今日这场鸿门宴,究竟是由谁牵的头。
寒山寺出事那晚,原来躲在后山偷听的野猫竟是姓姚,难怪那晚那么凑巧,大半夜她不在后院待着,怎会被人以剑劫持,怎会恰好被她所撞,又怎会恰好在她被劫走后,顺利救上了宓雅儿继而攀上沈家这门高枝,原来那晚那人一直尾随在她身后啊。
说不定,那晚她被人以剑劫持,就是为了让人借刀杀人,想将她这个眼中钉铲除而后快呢。
柳莺莺自问在万花楼那样的腌臜之地待久了,阴险龌龊之人见过不少,可像姚玉兰这样不叫的狗,倒是少见。
一度心中冷笑的同时,忽而觉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这看似富贵昌盛的百年门阀世家,内里的龌龊竟全然不输妓院那样的腌臜之地,柳莺莺视线以一种缓慢的速度环视过周围的每一张脸,瞧瞧,一个个金银玉器堆砌而成的精致美丽面庞,焉知底下又藏着怎么样的龌龊与恶毒呢?
她柳莺莺虽不幸曾流落淫门,却自问没有害过,刁难过任何一个人,她的身世虽不洁,可若品性,在座的又有几人有资格与她相提并论?
柳莺莺冷冷看着,这样的富贵窝,真的值得她费心费力的巴巴往上赶么?就在柳莺莺视线扫过每一张脸,深深将每一张面容记死在了脑海中,正欲收回目光之际。
倏然,人群的缝隙中,不期然与一双淡漠的双眼对视上了。
只见在她最为狼狈不堪之际,沈家那位天降神明般的贵公子沈大公子沈琅此刻却正在不动声色,好整以暇的饮着茶。
他此刻正端着茗碗淡淡看着她,看着他们,像是在看台子上的一场戏。
两人默默对视着。
不知为何,就在这一瞬间,柳莺莺心中屈辱感忽而油然而生。
他不仅仅是今日在看戏,从相识至今,他怕是一直在看她的戏,看她的笑话罢。
她于他而言,从来就是戏子一样的人。
那一刻,柳莺莺只一度咬紧了牙关,慢慢闭上了眼。
只觉得难堪至极。
好啊,要看,今日便让他看个够!
柳莺莺一度做好被人戳破身份,被人嗤笑看轻,甚至被这天下的人一脚一脚踩进泥泞的准备了,却不想,就在这时,只见指证她的证人云霓裳忽而勾唇一笑,却是抬眼扫看向那婢女荷花柔柔笑着道:“你确定认得出你的救命恩人?”
“那你再认认,昔日救你命之人,究竟是她还是我?”
只见云霓裳这般徐徐说着。
说完,将脸上的面纱轻轻摘下,便见四周瞬间响起了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叹声。
柳莺莺本已做好了被人万箭穿心的准备,然而却在这时骤然察觉出了一丝不对,顷刻间嗖地一下睁开了眼来,定睛看去,竟见面纱下,竟是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来。
真的一模一样。
不仅仅是眉眼间的相似,就连那唇,那鼻,那面庞竟都无一例外,可谓跟柳莺莺乃同一个摸子刻出来的。
柳莺莺一怔,一下子只有些没有缓过神来。
这是云霓裳?
不对,云霓裳昔日虽与她眉眼相似,可若论起整张脸来,她们并不相像,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有着天壤之别。
眼下怎会……变得跟她一模一样呢?
正一头雾水之际,便见周围其他众人亦是齐齐惊诧惊叹,只有些缓不过神来。
而婢女荷花看着云霓裳那张与柳莺莺一模一样的脸,亦是一脸瞠目结舌。
被云霓裳这话质问得,只支支吾吾道:“你……你……”
只见她指了指云霓裳,又连连看向柳莺莺,竟震惊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便见这时云霓裳弯眼笑了笑,继而抬眼看向柳莺莺道:“我也很意外,从未曾想过,这个世界上竟有跟我生得一模一样之人?”
说话间,笑着看着柳莺莺,而后视线一扫,落到了吴氏脸上,微微打趣问道:“这位是吴夫人罢,敢问,吴夫人当年诞下的究竟只有柳姑娘一人,还是其实是一对双生花呢?”
云霓裳目光炯炯的看着吴氏。
却见这时的吴氏亦是早已被眼前云霓裳这张脸震得说不出话来,更是被云霓裳这话问得头晕目眩,正要支支吾吾作答之际,便见云霓裳很快忍俊不禁道:“吴夫人莫恼,我同你说笑的。”
“我有父有母,不过他们早已身故呢。”
说着,一时收起了脸上的戏谑和打趣,一本正经的看向众人,而后朝着对面的沈老夫人福了福身道:“其实,我并非在怡香院当差,亦并非怡香院的头牌,我当年被发卖之地乃是万花楼,我便是被天下第一名鸨秦三娘悉心培养了整整三年的名妓,名唤——”
云霓裳一边说着,一边微微侧身朝着众人施施然再拜了一拜,而这一拜,只见曲裙像是花瓣般在周遭散开,可谓姿态优美,行云流水,既不缺那妍姿妖艳之姿,又不缺那从容淡定之态,竟端得几分绝佳芳华。
一时,看呆不少看客。
一番行礼后,这才微微轻启红唇,柔柔吐出二字:“红拂。”
而她这身份一经亮出,一时间可谓峰回路转,百转千回。
直叫人连连错愕,压根跟不上这吃瓜的精彩,以及各种惊心动魄的曲折还转。
婢女荷花直接被眼下这副场面弄懵了,这样的画面压根不在她的预测之中,一时频频无助看向一旁的姚玉兰。
却见姚玉兰猛地抬起眼看向郑雪蕴。
而郑雪蕴此刻双目冷冷一动不动的落在了云霓裳这张一夜之间突变而来的妖艳绝美的面容上,一度慢慢眯起了眼来。
正要冷声发问之时,这时只见沈月澶忽而嗖地一下走了出来,一把拉着云霓裳的手道:“原来你便是大名鼎鼎的红佛姑娘,真是久仰久仰。”
又连连一把拉起了柳莺莺的手,道:“莺儿,没想到你竟跟红拂姑娘生得一模一样,真真令人目瞪口呆!”
一时拉着二人争相比较着,末了,又连连将宓雅儿唤来,盯着眼前三张美得晃瞎人的脸,无比兴奋感慨道:“我沈家何德何能,竟能同时得江南第一美人红拂姑娘,柳妹妹还有西凉第一美人的表姐欢聚一堂,今日之辉煌,恐要载入我沈家史册了罢?”
沈月澶忙拉着三人比美,这般刻意的举动分明有着息事宁人之嫌。
宓雅儿这时亦是笑着看向云霓裳,啧啧感慨道:“这世间怎会有生得这般相似之人。”
便见云霓裳笑着道:“我也觉得稀奇,当初怡香院有个叫霓裳的头牌与我有五六分相似,我已觉得惊诧连连了,不想,今儿个竟还遇到了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来,可见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是么,柳姑娘你说呢?”
云霓裳说着,转脸笑着看向柳莺莺,尤其在提及“霓裳“二字时,脸上的笑意更深。
二人对视一眼,柳莺莺从云霓裳眼里看到了一丝刻意的解救善意。
正要作答之时,却见这时姚玉兰忽而猛地推了荷花一把,显然对眼前的巧合并不相信,便见荷花咬咬牙梗着脖子冲着云霓裳道:“你说你便是红拂姑娘,口说无凭,你若是红拂姑娘,可知当年……当年吴瞎子养的那只大狼狗叫什么名字?”
荷花显然对着眼前的巧合难以置信,便是到了现下还在“锲而不舍”的求证着。
云霓裳一时笑着看向荷花道:“荷花,你为何对我的身份如此这般刨根究底呢?”
说着,一时隐隐叹息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吴瞎子养的那只狼狗并非狼狗,而是一只养在后厨看家护院的豺狼。”
说着,云霓裳直勾勾盯着荷花道:“它被吴瞎子取名‘畜牲’”。
云霓裳一脸无奈的看着荷花。
话一落,只见荷花张着大大的嘴,一脸哑口无言了起来。
不想,话音刚一落,便又见郑雪蕴笑着上前,道:“那红拂姑娘缘何又要以‘霓裳’姑娘身份自居,混迹我郑家?”
郑雪蕴一脸笑盈盈问着,只是眼中的笑意分明未达眼里。
云霓裳迎上郑雪蕴的双目,微微挑眉道:“我当初赎身之时,承诺过秦妈妈此生不再以红拂的名讳世人,至于为何是霓裳之名。”
云霓裳笑了笑,道:“风尘之人,昨日是红拂,今日是霓裳,明日便是绿柳,端看我心意罢了。”
云霓裳莞尔笑着说着,话一落,忽将视线一抬,扫过众人道:“诸位,对我的身份还有疑虑么,趁着今日我与柳姑娘俱在,只管问个清明,别明日再将我跟柳姑娘弄混呢,误她名声便不好了。”
云霓裳悠悠问着。
话刚一落,便见这时沈老夫人忽而将龙头拐杖朝着地面用力一撑,道:“好了。”
说着,精悍的视线扫过众人,最终落到了一旁一言未发的柳莺莺面容上看了一眼,道:“既是误会一场,解除了便好了!”
又道:“今日本是喜事一桩,勿要扰了旁人的美事。”
说着,大手一挥道:“老婆子我乏了,你们小辈们各自散去,各自玩耍去罢。”
说完,撑着拐杖便要走。
众人见状便纷散去,这时,却见从始至终一直没有吭声说过几句话的柳莺莺冷不丁开口道:“姚姑娘请留步。”
第156章
柳莺莺的话成功阻拦了众人脚步。
大家纷纷转过身再度看了过来。
便见柳莺莺仍旧一动不动的站在她原来的位置, 双手置于腹前,目光却紧紧盯着姚玉兰的背影,一字一句道:“不知姚姑娘今日为何要这般煞费苦心的污蔑于我, 今日之举, 究竟是想让我名声大毁,还是想要置我于死地?”
柳莺莺忽而直接这般语出惊人的平铺直述着。
说这话时, 只见柳莺莺神色淡然, 语气不急不缓,脸上并没有任何狰狞激动讨伐之色,神色淡然得似在跟人闲聊说话似的。
却在这一瞬间, 一石惊起了千层浪来。
大家没想到,她竟在这般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 这是直接撕起了姚玉兰来?
一瞬间,整个廊下的紧张气氛直逼方才柳莺莺和红拂姑娘二人的面面对峙时, 甚至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众人视线再度随着柳莺莺的视线齐刷刷落到了姚玉兰身上。
就连远处沈琅见此画面, 似也来了兴致,只将手中的茶碗朝着一旁的案桌上一搁, 随即缓缓站起了身来, 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眼前这场大戏来。
目光落在远处那道一本正经的身姿上,只与昔日大胆调戏他的那副狡黠模样相去甚远。
沈琅嘴角略勾了勾。
或许在场这么多人里,也只有他窥探得了几分,那副故作本分的脸面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睚眦必报的脾气来?
他就说, 但凡拿出半分对待他的无情无义来, 哪会有今日这受气一幕?
话说姚玉兰虽在沈家多年, 却因身份地位等原因并不惹人注意,眼下, 竟成为踏入沈家整整四年来,她最受瞩目的时刻,只见全府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她一人身上。
然而,姚玉兰眼下哪有功夫消受这些瞩目的目光,只见她的脸色一瞬间大变,变得一脸苍白菜色,一脸懵懂懵然的看向柳莺莺道:“我……我不知妹妹此话何意?”
姚玉兰装糊涂应对着。
心中亦是被柳莺莺这突如其来的发难打得措手不及。
柳莺莺来沈家这几月看着和和睦睦,不像是刨根究底之人,她没想到今日谋算竟百密一疏,更没想到她竟不顾脸面当众跟她撕破脸来。
姚玉兰神色一愣时,苍白的脸面下飞快盘算着应对之策。
却见那柳莺莺压根没功夫跟她饶弯子,只开门见山,直接挑明道:“今日若没有红拂姑娘恰巧路过作证,我柳莺莺头上这顶妓、女的帽子怕是无论如何也摘不干净了罢?”
柳莺莺冷冷说着,话一落,还压根不待姚玉兰回应,便见柳莺莺很快将视线一扫,落在了她身侧那道黑胖粗犷的婢女荷花身上,冷笑一声道:“此人,姚姑娘千里迢迢从元陵城找来,费了不少心思罢?”
姚玉兰一愣,片刻后,装作才刚缓过神来,立马义正言辞,一脸目瞪口呆道:“妹妹此话何意?妹妹怎会做如此设想?妹妹的意思莫不是是说今日这些巧合皆是拜我故意所赐?”
说着,姚玉兰顿时一脸激动道:“实在是冤枉啊,妹妹当知,在沈家借住这些年来我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清远城都从未曾出过,又从哪里得知柳妹妹竟会与江南第一名妓红拂姑娘生得同一张脸呢?妹妹未免也太过高看我!”
又道:“何况,我与妹妹相识不过数月,往日无冤枉近日无仇,作甚这般费尽心机构陷妹妹。“
说着,只忽而一把抬手抚向自己胸口的伤口,一脸苦笑道:“不过是兄长念及我近来受伤,又想着婚事……婚事将近,便想着从老家采买两个可心的婢子照拂于我,哪想到会惹出这么些事端来,妹妹,你万万莫要误会我了,今日之事,不过是不过一场巧合罢了,我也懊恼死了。”
姚玉兰拿伤势示弱着。
一连番话语倒是合情合理,见诸多看客同情又理解。
最终,双眼一红,适当溢出两条赢弱的泪花道,小心翼翼看向柳莺莺道:“我知今日之事险些连累妹妹名声,妹妹生气也是情有可原,妹妹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便在此向妹妹致歉便是——”
说着,一时朝着柳莺莺遥遥一拜,久久不起,而后,见柳莺莺依然面无表情,未做回应,便又忽而咬咬牙,将心一横,竟要朝着柳莺莺当场下跪致歉。
此举一时惊得众人连连瞪圆双目,连连下意识地抬手去做搀扶,姚玉兰被扶起后,当即一脸无措又无辜。
她处处示弱,竟倒是显得毫无证据,无故讨伐的柳莺莺无规无矩,得理不饶人了起来。
柳莺莺静静的看着她表演,面色终于一点一点发冷,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柳莺莺被质问得哑口无言之际,忽见这时柳莺莺在所有人都没有缓过神来之际,只径直走到荷花跟前,忽而一把死死拽住了她的粗壮的胳膊快速冷面质问道:“听说万花楼的身契共有两份,一份是卖身契,一份是当年卖身进去时,所有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哄骗着签了一份五百两的欠条,不知姚姑娘为你赎身时,可有将那张欠条一并赎回?若不曾赎回,那秦三娘这会儿怕是要拿着那张欠条到你家中去讨债了。”
柳莺莺将荷花整个人拽了过来,将脸贴过去,脸对着脸,眼对着眼,死死盯着荷花一字一句快准狠质问着,压根不给荷花任何反应的机会。
话一落,果然,便见荷花神色大惊,而后猛地摇头道:“还有这事?“
说罢,立马转脸朝着姚玉兰方向看去,一脸紧张着急问道:“姚姑娘,您当初可有将那张欠条一并替我赎——”
荷花一脸抓耳挠腮的问着。
话说到一半,对上姚玉兰厉色的目光。
心直口快的荷花噌地一下缓过了神来,立马着急忙慌的抬手一把死死捂住了嘴巴,将后头的所有话语齐齐堵住了。
然而,晚了,她这话说不说完,都早已盖棺定论了。
一时,所有清明的目光全部齐齐看向了姚玉兰,便见这时的姚玉兰脸色终究微微一白,往后踉跄了半步。
蠢货!
姚玉兰被气得一度死死闭上了眼来。
半晌,只见姚玉兰死咬横牙,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将柳莺莺与沈大公子珠胎暗结的丑事和盘托出,与她彻底鱼死网破,谁都别想好过,然而看向远处那道天神般的身影,终究不忍不舍冒这个险,更不甘就此成全他们二人。
最终,颓败般身子一歪,无力栽倒在了翠翠怀中。
四周一瞬间再度陷入一片静悄悄的死寂中。
大家纷纷惊诧不已,没想到今日这场闹剧不是偶然,竟是有人刻意编排的,而这场闹剧的主人竟是名不见经传的姚玉兰?
大家瞠目结舌的同时,自是觉得气愤不已。
所以,整个沈家人今儿个沦为了这个姚玉兰替她铲除祸端的棋子?
这对在场所有人来说,不见得是一件多么乐见其成的事情,尤其对今日这场宴会的操办人沈月澶来说。
就在沈月澶冷着脸面将要质问姚玉兰之际,却见这时郑雪蕴忽而突兀笑道:“柳莺莺对这万花楼倒是知之甚多。”
郑雪蕴话里话外略有些讥讽和别有深意。
柳莺莺却目不斜视地直接迎上郑雪蕴的讽刺,亦是微微一讽,道:“郑姑娘说笑了,我对万花楼一概不知,我不过是随意编造几句诈出她的真话罢了。”
说着,又淡淡一笑道:“我爹是县令,不知查封过多少风月场所,我知道这些也并不足为奇,不像郑姑娘,家父身居高位,眼中皆是天下乾坤,自是对这些平头百姓之事一概不知。”
柳莺莺淡淡一讽,竟也毫不客气地回击着,一语竟噎得郑雪蕴面色一胀,无话可说。
这时,便见柳莺莺直接无视了郑雪蕴,再度抬眼看向面色发菜的姚玉兰道:“我柳莺莺素来秉承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地行事标准,可人要犯我,我也并不是畏惧谁,我今日并非故意要刁难与你,正像姚姑娘你自己所说,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作甚要谋害与你?
“今日之事我不会再去求证,就像当初寒山寺那晚,我将表姑娘从歹徒手中拼死救回,将她藏好于山石后却被歹徒当成了表姑娘给一把掳走,等到好不容易从悬崖底下平安上来时,竟不知为何她的救命恩人怎么就离奇的变成了姚姑娘你,这件事情我同样不曾去求证过,因为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柳莺莺自顾自地说着。
说到这时,不过随口提及了寒山寺那晚之事,提及到了宓雅儿地名讳。
便见宓雅儿神色一愣,登时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柳莺莺,而后,又嗖地一下调转了目光直直扫向姚玉兰,迎上姚玉兰心虚的目光,宓雅儿惊得身子亦是往后退了半步。
众人见状,亦是纷纷大惊。
就连沈老夫人亦是神色复杂的看了柳莺莺。
所以,寒山寺那晚,表姑娘宓雅儿的救命恩人其实竟是……柳莺莺?
这似乎正好解释了,为何那晚被刺客劫持的会是柳莺莺。
大家纷纷震撼不已。
然而就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却被柳莺莺一笔带过,仿佛压根不值一提。
只见柳莺莺这时视线忽而从姚玉兰脸上挪开,看向众人,继续道:“我只是厌恶有人竟用这般腌臜手段试图污名构陷咱们女子罢了,给女人头上盖上一顶妓、女,盖上一顶风尘女子的帽子,就当真能将她给打趴下了么?呵,世人皆苦,女子尤甚,同样都是女人,咱们又何苦女人为难女人,又何苦用这般下作手端来污秽女人呢。”
“退一万步来说,我柳莺莺便当真是名妓、女又如何,我不偷不抢,不谋不害,这世间女子有多少身不由己,而沦落红尘之人,又有几个是当真自轻自贱,甘愿堕落的?”
柳莺莺一字一句说着,说到这里时,一时与云霓裳对视了一眼,便见云霓裳双眼微微泛红了起来。
柳莺莺便又道:“像是今日在场的我们,投身在富贵之家,日日金银玉器,美味佳肴,又何曾知晓这世道之艰,又何不食肉糜,若我柳莺莺今日走投无路当真投身在烟门,我并不会觉得有任何可耻之处,我只会一心向善向上,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拼命存活,拼死挣脱泥潭,若我尚且还有一丝余力,我还会拼命成家立业,繁衍子嗣,好让我的下一代不会重蹈我的覆辙,我柳莺莺敢说,我此生都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父母,更无愧于自己,而在场金银玉器,美味佳肴堆砌成玉面人儿的你们,你们呢,你们敢说么?”
“所以,要害人可以,请别再污话女人,因为,那是害人也是害己,受害的都是天底下的女人罢了。”
像是在这沈家憋了整整四个月的气,眼下柳莺莺一股脑全部宣泄喷洒了出来。
不知是否情绪过于外溢,忽觉得腹部阵阵翻滚。
柳莺莺死死掐着手心,生生将涌入到咽喉的干呕之物,一点一点咽了下去。
有人厌她害她,她都无所谓。
她只是忽而厌倦了在这女人堆里,你害她,她害你,竟比娼门里的腌臜手端还要下作。
然而,一股脑地宣泄后,又觉得自己有些天真可笑了。
一瞬间,柳莺莺冷静下来,忽而觉得有些疲累,只冲着众人遥遥一拜道:“今日这场生辰宴叫大家看笑话了。”
说着,视线一一看向众人,又道:“今日是我在沈家最后一日,感谢大家这几个月来对我的照拂,莺儿身子忽而有些不适,便先告退了。”
说完,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柳莺莺直接转身离去,走了两步,柳莺莺停下脚步,头也未回道:“也感谢今日姚姑娘和郑姑娘在我成年之日联合送上的这份大礼,我受教了。”
说着,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而柳莺莺这袭话语明明冷静淡漠,却又仿佛掷地有声,仿佛千金重般,一句一句震在众人的心口。
尤其,在场的所有人中多半皆是女眷。
是啊,谁又能保证,今日这奢华富贵的沈家,能保万世千秋,屹立不倒呢?
若有一日大夏倾倒,沦落风尘,又有谁能笑得出来呢?
不知是柳莺莺这话过于字字珠玑,还是过于前卫前瞻,一时,让所有人齐齐愣在原地,只有些缓不过神来。
还是这时,一道威厉之声骤然响起,这才猛地拉回了众人的思绪。
“且慢!”
有人穿过人群,淡淡唤声而出。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语气,然而出自这人之口,却有种不怒自威,令不得不遵循的气势。
这话一出,远处柳莺莺身躯一愣,停了下来。
众人争相看去,便见沈琅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只随手将手中的佛珠取下,交由一旁吴庸,淡淡吩咐道:“生辰之礼,送过去。”
大家看到大哥给柳莺莺赠礼,惊讶之余,却也不足为奇,毕竟,今日乃柳莺莺的生辰,二人又有生死与共的一番渊源。
唯有沈老夫人看到那串佛珠时,双眼骤然一眯,心下微微一震。
只因,唯有沈老夫人知,沈琅手中那串佛珠从不离身,那是当年沈琅欲剃度时,元一大师所赠。
无人知道,沈琅与元一大师有个十年之约,十年后,若沈琅还欲皈依佛门,佛珠归,将为他剃度。
一直目送吴庸将贺礼颠颠送了去,众人视线下,柳莺莺无可推辞,只得收下。
一直目送那道倩影远去。
沈琅这才满意收回目光,而后,清冷的神色形容柳莺莺方才那般,一一扫过众人,这才看向宓雅儿,声音一瞬间冷了下来,道:“这就是你给我挑的人?”
沈琅扫了宓雅儿一眼,而后,冷如寒冰的目光落在了对面姚玉兰脸上。
只一眼,便厌弃收回,仿佛看到了令人恶心的脏东西。
只这冷漠一眼,竟足矣让姚玉兰身子瞬间歪倒,溃不成军。
第157章
次日一早, 天还未亮,吴氏一行辞行。
宓雅儿得到消息匆匆赶去北门送行时,柳家所乘坐的马车已驶入了巷子口, 转眼, 拐弯消失在了尽头。
“莺儿人呢?”
沈月澶气喘吁吁赶来时,连个马车屁股都没有送着, 一时遗憾又后悔道:“她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直接这样走了, 早知道我方才不该洗漱,该直接过来的。”
沈月澶有些遗憾和不舍。
宓雅儿却看了眼天际的乌白,喃喃道:“她或许不想让人相送罢。”
说着, 盯着远处空荡荡的巷子口看着,良久良久, 忽而转身看向沈月澶道:“澶儿,我是不是做错了。”
宓雅儿这话没头没尾, 然而沈月澶却听懂了, 她对许多事虽不知具体内情,却也并非是个睁眼瞎, 在这深宅大院里头要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装糊涂, 百十来口的大宅子里头,不是每件事情都能捋得那么顺溜的。
譬如,她隐隐察觉出大哥同柳莺莺之间有些什么,也知道表姐在提防着莺儿什么。
却从不敢过分查证。
“人与人之间是要讲缘分的,或者, 是莺儿与咱们这儿无缘罢。”
沈月澶悠悠叹了一口气道。
她对柳莺莺是欣赏和喜欢的, 且越来越欣赏和喜欢, 只是她们相识的时间太短,而人与人之间总是要分离的, 这或许便是成长的代价罢。
“走吧。”
正感慨遗憾之际,这时却见宓雅儿直接转身往回走了。
“去哪儿?祖母那儿应该还未曾用膳罢,咱们去蹭一顿?”
沈月澶还以为宓雅儿想回寿安堂,却见宓雅儿双眼一眯,道:“也该去会会沁芳院那位呢。”
只见宓雅儿神色冷漠的说着。
沈月澶回过神来,一时神色亦是凌厉了起来,而后二人携手朝着沁芳院而去。
与此同时,沈家的马车缓缓驶出沈家的老宅范围,绕过巷子,便是清远城最繁华的古街,此时太阳还未曾升起,不过街头便已热闹非凡了。
叫卖早点的的老板,挑肩搭担的货郎,早起摆摊的摊贩,以及赶早集的平头百姓,街头还有三五小童在你追我赶,整个街区蒸蒸日上,满是烟火之气。
柳莺莺挑开车帘,将臂膀枕在窗子口,下巴抵在臂膀上,目不转睛的看着。
虽在这清远城住了四个多月,其实对它并不算熟悉,高门大户对子女管束严格,尤其是对女子,并无多少出门机会,当初刚来清远时是第一回 ,后来与灵儿一块外出收买蚕卵是第二回,还有去往寒山寺时是第三回,这回离去是第四回。
四个多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却又像是过了许久许久。
像是一场梦似的。
清晨的风透着一股凉意,不知看了多久,脸被吹麻了,柳莺莺终于缓缓落下帘子,揉着略微发麻的手臂转身回到了马车里。
刚一转身,便见吴氏一脸关切紧张的探问着。
“可是外头气味难闻?”
“可还要紧,若是难受的话,便在吃个李子压压。”
又道:“马车会不会驶得太快,颠得慌。”
说着,忙要去吩咐车夫驶慢一点,生怕颠簸到柳莺莺,还有她的肚子。
柳莺莺见状,忙将人阻拦道:“娘,我没事,好得很了。”
又道:“再慢,到中午都赶不到码头了。”
柳莺莺隐隐有些无奈,自……后,吴氏便一直如同只大母鸡似的,时时刻刻将她这个小鸡仔护在身后,生怕被突袭的老鹰给叼走了似的。
其实,吴氏的担心还不仅在此,若女儿有孕,她更担心回程的船只,毕竟怀孕早期不稳,而女儿莺儿偏生是个晕船的,当然,最最让她担心的还要数——
“莺儿,昨儿个那位霓裳姑娘是怎么回事?你可知?”
原来昨日及笄礼后,回到沁芳院一家子便开始马不停蹄收拾行囊,昨日种种惊心动魄,柳莺莺回去后却任何并没有只言片语。
例如,莺儿红拂的身份如何暴露呢?
又例如,为何会再出现个跟女儿长得一模一样的红拂?
再例如,昨日,隔壁那个姚丫头为何要耗费这么大的力气,来陷害对付她的女儿?
当然,更令她震惊的是,在这般铁证如山的证据面前,女儿又是如何彻底摆脱红拂这顶帽子的。
尽管,她明明亲眼所见,却分明一脸困惑。
这一切种种,都疑窦丛生。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一切是否与——
吴氏不由微微垂目,将视线落在了女儿还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却见柳莺莺默默避开了她的视线,道:“霓裳是我的旧识,昨日……有意帮我一把罢了。”
柳莺莺随口搪塞着吴氏,分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话一落,见对面吴氏身旁的柳瑶瑶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今儿个起得太早,她分明还未睡醒了。
便坐过去将瑶瑶脑袋放在了她的膝盖上枕着,轻轻拍着,同时对吴氏道:“我也得再眯会子罢,一会儿到了码头娘提前叫我。”
说罢,还不待吴氏回应,便缓缓闭上了眼,枕在一旁的小几上假寐了起来。
吴氏见状,只得微微叹了一口气,赶忙将块薄毯寻来,盖在二人身上,不多时,也只得跟着缓缓闭上了眼,小憩了起来。
吴氏闭上眼没多久,便见柳莺莺再度睁开了眼来,良久良久,将枕头底下的手轻轻挣脱出来,定睛一看,这才见手中紧紧拽着一窜佛珠,片刻后,又举目看去,只见眼前这辆马车竟无端熟悉,并非昔日与沈月灵出府那次所乘的马车,也非去往寒山寺那回所乘,而是……是回程时,与沈琅共乘的那辆。
这是那姓沈的马车。
见此状,柳莺莺一度咬紧了牙关,良久良久,这才强逼着自己再度阖上了双眼。
马车一路缓缓行驶,柳莺莺假寐了片刻,是被一阵喧哗之声惊醒的,再接着,只忽而听到一声剧烈的马儿嘶鸣声:“吁——”
然后,马车便像是遇到了什么突袭情况,忽而紧急停住了。
马车骤停,整个马车剧烈震荡,险些将软榻上的几人给甩下了马车,柳莺莺睡眼惺忪的一手护住腹部,一手死死拽着半个身子被甩出去的柳瑶瑶,神色一惊,道:“发生什么事了。”
说这话时,柳莺莺猛地一把将柳瑶瑶拉了上来,一抬眼,便见一旁的吴氏一脸紧张的下了榻,牢牢将柳莺莺柳瑶瑶二人护在软榻上,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柳莺莺这时无暇顾及其他,搀着吴氏的手撑在马车边沿将帘子一拉,便见远处桃夭匆匆跑了过来,一脸紧张惶恐道:“姑娘,前头好像出事了。”
说话间,柳莺莺顺着桃夭所指的方向看去,竟见远处的百姓们一个个挑肩搭担的四处逃窜躲避,一窝蜂的朝着这个方向涌了来,似在逃命般,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桃夭随手抓住一个老汉问道:“老伯,前头怎么了。”
老汉一脸惊恐万分道:“还不快逃,城门被破了——”
说完,桃夭还来不及再问,便见那老汉将桃夭的手一扯,连滚带爬的逃窜而去。
中间,不少百姓连鞋子,连肩上的担子都顾不上了,闷头便跑,边跑边喊道:“快逃啊,快逃啊,前头杀人放火啦——”
“冲啊——”
一片混乱中,便见远处城门方向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啸声传了来,那是士兵们的呐喊声,混合着铮铮马蹄声,连地面都随之震动了起来。
柳莺莺见此状,神色一怔。
这时,前头赶路的车夫忽而高声嘶吼一声:“柳姑娘,坐稳了。”
牵着马车便开始调头逃窜。
却不料,刚要调头之际,忽而一支利箭笔直射入马车车角,整个马车剧烈一晃,便见远处有人高喊道:“快看,那是沈家的马车——”
“王爷有令,射杀沈家一人,赏千金,取叛贼沈琅狗头者,赏十万金——”
随着远处士兵的兴奋高呼呐喊,便见远处忽而轰地一声剧烈震响,城门在万金捶中轰然倒塌,整个地面齐齐一震。
万千兵马齐齐冲了进来。
第158章
“诸位将士, 沈宓两家密谋意图谋反,陛下微服私访已被沈家劫持,今日, 我为天子而战, 诸位将士今日随我生擒两个老贼,铲除逆党余孽, 营救陛下——”
城门之上, 最后一个守城将士被诛杀扔下城门后,城门大开,万千骑兵前方率先抬上一副棺椁, 棺椁未封,前头镌刻了一个大大的“奠”字, 而定睛看去,只见棺椁里躺着一位年轻男子, 全身已被收殓得整齐华丽, 却早已风干了。
棺椁先入城门,被十余士兵高高抬举。
气氛沉重又肃穆。
棺椁入内后, 不多时, 五十多岁的平南王在四名老将的拥戴下,勒着马绳手持长矛缓缓入内,平南王面布沟壑,人还年轻却已有了些苍老之气,有着年轻人脸上没有的老成和狠厉, 一看便是久经沙场之辈, 此刻却与身后四名老将额头上齐齐绑着一条白布。
骑行至城门前时, 只见他沉默许久许久,忽而气势阴冷又磅礴的开口, 只一字一句冲着前方诸位将士们沉痛又悲愤的高呼道:“沈家长子沈琅诛杀我儿,犬子尸骨未寒,今日我定要拿逆贼沈琅的头颅祭奠我儿在天之灵。”
“逆贼不除,我儿棺椁不封——”
他大声高唱着。
如同沉睡的狮子,悲痛的咆哮着。
其情悲痛,可传响十里。
他这话一落,身后一将领高高举起长矛,高声呐喊道:“铲除反贼,为世子报仇——”
话一落,周遭千万士兵跟着齐齐高举长矛,齐齐呐喊道:“铲除反贼,为世子报仇——”
“铲除反贼,为世子报仇——”
一声声音浪,传至城外十数里外,万千士兵齐齐高喊,半个城的地面随之震动。
而后,一支支队伍举旗朝着整个城中奔袭而去,直奔城中沈家。
与此同时,柳莺莺所乘马车拼命奔袭逃窜,身后八人骑兵紧追不放,其中一个领头将领高兴甚至奋高喊道:“弟兄们,今日看谁能拿个沈家第一个人头,为世子报仇!”
将领一声高呼激励,瞬间八支利箭齐齐朝着马车上射去,一瞬间,沈家这辆马车被射成了筛子,其中一支箭直接从吴氏面门擦肩而过,柳莺莺眼明手快将人一扯,躲过一支暗箭,而后飞快将软榻上的小几一举,瞬间又拦下一支——
“快,躲到我身后来!”
柳莺莺瞬间神色紧张嘶吼着。
不想,话一落,吴氏过于惊慌,脚下一个打滑,直接从软榻上被甩了下来,险些甩出了马车,柳莺莺神色大变,一边将人拉着,一边护着身后瑶瑶,还得护着肚子。
“驾——”
马车在杂乱无章的街道狂奔。
却见为首的那名敌军领队忽而眯着眼甩出一只铁鹰爪,直接一把勾住马车的车顶,一个用力拉拽间,只听得砰地一声剧烈声响,整个马车的车顶被一把扯下,瞬间,马车四分五裂,摇摇欲坠。
只听得吁地一声,马车被迫放缓。
那八名敌军顺势冲了上来,团团将整个马车围困住,只见几人挥出长矛便要朝着车夫和马车里刺去,却见说时迟那时快,那车夫忽而拔出腰间软剑,直接以一对八与人在街头厮杀了起来。
只见车夫剑剑凶猛,竟非寻常之辈,转眼已有二人被刺下马来。
对方领头之人见状双眼一眯,开始正视不敢小觑了起来,六人开始采取合围之策,团团将车夫围困。
外头厮杀得激烈万分,吴氏等人乃后宅之人,何时见过此等凶残时刻,当即软了身子,浑身瑟瑟发抖,已是思绪凌乱,吓得大脑一片空白,瑶瑶更是缩在吴氏怀中被吓得哇哇大哭了起来。
柳莺莺亦是脸色吓得一片苍白。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一角朝外查探而去,不想,手刚一抬,一支利箭直接钉在了窗子口,吓得她立马将手一缩。
然而纵使害怕恐惧,却也知如今清远城形势大变,竟有人破了城门,这是要造反啊,一时想起方才外头那贼人高呼之言,又想起昔日寒山寺遭袭一事,显然亦是冲着沈家而来,而如今城门已破,眼前这支队伍乃前锋哨兵,后头会有无穷无尽的兵马追赶过来,而今马车破损,车夫又只身一人,抵抗不了多时,缩在这马车里,唯一的结果便是等死。
心脏一度紧张得砰砰砰直乱跳着,柳莺莺拼命掐住大腿,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飞快运算着大脑,不过顷刻间,便见柳莺莺举起小几拼命朝着马车后墙用力的砸去。
一下,两下——
摇摇欲坠的马车很快被柳莺莺砸开,柳莺莺顾不上身子的不适,一把踹开障碍物跳下了马车,飞快将瑶瑶抱了下来,又咬牙冲着吴氏大声喊道:“娘,快,快下来——”
然而马车前方厮杀激烈,转眼一个人被砸到了马车上,吴氏吓得尖叫腿软,柳莺莺咬咬牙正欲爬上去亲自将人搀下来,却见这时忽而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她僵住全身缓缓扭头,便见血泊中一个倒下的敌军士兵竟缓缓爬了起来,他半张脸被鲜血染红,此刻面目狰狞的拔下腰中匕首一点一点朝着柳莺莺这个方向踉跄而来。
柳莺莺死死将瑶瑶搂在怀里,手悄无声息的拔出马车上的利箭,眼看着那人便要凶狠的扑过来,二人正要对刺之际,却见噌地一下,对方嘴里忽而“呃”了一声,而后直接扑倒在地。
带血的手一把紧紧攥紧了她的衣裙,而后吐口鲜血,手一松,直接丧命。
一抬眼,才见他的后脖子上竟不知何时插了一支利箭,利箭一箭穿喉。
柳莺莺猛地抬头,便见一匹黑马从杂乱街头的尽头呼啸而来,对方一身玄色衣袍加身,身子贴在马背上,一手高举箭弓,单手勒绳,正纵马飞奔而来。
那人竟是——沈琅!
看到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不知为何,心中的恐惧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是一点一点清晰的传上心头,像是整个人陷入了某种及不真实的处境中,直到此时此刻这才如梦初醒般。
一瞬间,只觉得双腿渐渐发软了起来,双手,双脚都止不住的哆嗦轻颤了起来。
一瞬间,令柳莺莺想起寒山寺遇袭那日,那晚崖边的风严寒刺骨,那晚的沈琅亦是像是今日这般从天而降,宛若神明降临。
恐惧在这一瞬间被放得无限大,却又在下一刻,离奇般的一点一点消散殆尽了。
浑身冰冷凝固的血液一点一点温热了起来,就连双眼都跟着热泪盈眶了起来。
看到那道身影,不知为何,哪怕身处乱世乱流,她竟再无恐惧之色。
亲眼看着那马那人呼啸而来,越来越近,对方一双如鹰般锋利的眼紧紧定在了她的面门上,原以为会在她身侧停靠,却见沈琅速度未减,直接驾马忽而向前方纵身而起,而后,一阵嘶鸣在身后响起,沈琅拔出马车上的长矛,直接一箭穿心,将剩余两名叛军一矛刺穿。
八人齐齐倒地。
“少主,平南王造反了——”
一身带血的车夫单膝跪下朝沈琅禀告着,却见沈琅充耳未闻,直接勒住马绳原地调头来到了柳莺莺跟前,他甚至没有下马,却在马背上径直弯腰,单手箍住柳莺莺腰身,柳莺莺整个人还没缓过神来之际,便被他一把夹着拉上了马背,坐在了他的身前,而后,沈琅双腿朝着马腹一夹,沈琅便驮着柳莺莺呼啸而去。
整个过程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整个过程甚至没有只言片语,像是做梦似的。
然而,不想不过才刚奔袭片刻,竟忽而闻得身后地面齐齐震动,万千骑兵齐齐涌了来,身后敌军呼啸追来,缩在沈琅怀中的柳莺莺这才如梦初醒,一时一把紧紧用力的攥进了沈琅道:“瑶瑶,我娘——”
沈琅蓦地勒住马绳停了下来,调转马头,却见车夫护住吴氏和瑶瑶二人一点一点往后退着,对面百步开外之地,骑兵乌压压而来。
柳莺莺见状,当即脸色阵阵惨白。
沈琅见状眯起了双眼,下颌绷紧,不多时正要翻身下马,却见这时柳莺莺忽而一把攥进了他的手,死死攥着,长长的指甲掐进了他的皮肉中,却见沈琅忽而猛地一下掰过柳莺莺的下巴,低头朝着她的嘴上一压,一字一句道:“若我死了,记得为我——”
话到一半,沈琅蓦地松开了柳莺莺,转头高呼一声:“吴庸!”
“西门,出城!”
话一落,等到柳莺莺缓过神来时,沈琅早已翻身下了马。
吴庸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代替了沈琅的位置,正要驮着柳莺莺狂奔而去。
意识到对方的举动后,柳莺莺眼明手快跟着要下,却见大腿已不知何时被一根皮革紧紧锁在了马鞍上,柳莺莺顷刻动弹不得,她终于拼命解着锁扣,嘴里呜咽一声:“放我下来——”
却见吴庸不管不顾,调转马头奔袭而去。
临走前,柳莺莺看到沈琅孤身一人朝着敌军方向步步踏去。
耳边只不断嗡嗡回响着沈琅在她耳前留下的那句:“记得为我守丧。”
第159章
当日柳莺莺被吴庸在十余名追兵的追击下成功逃出了西城门, 城门在他们纵马而出的那一刻牢牢关闭,将一众追兵连同整个清远城的所有人一并围困在了那四扇城门之中。
整个城中百姓包括沈家所有人成为了瓮中之鳖,可任人鱼肉。
平南王征战沙场三十余年, 其功绩朝中几乎无人可比, 便是西北战王沈膑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后起之秀罢了。
平南王府野心勃勃, 太子西去后, 整个皇位已被他平分半席,如今最有可能即位的综世子被沈琅暗杀,于公, 他“太上皇”的席位不保,于私, 又与沈琅结仇,此番竟已被逼到梁山之上, 不反也得反了。
于是, 日前平南王率领一千骑兵打着亲自护送世子遗体返回封地南域的由头一路南下,却在清远城邻城逗留整整三日之久, 不久, 南域旧部率三千兵马亲自奔赴相迎,却没想到他竟当真敢以区区四千兵马攻城略地。
沈家虽早有设防,然沈膑虽是统帅,可驻守的数十万大军统统在西北,他此番回清远, 不过带了一千亲兵, 眼下, 沈家有府兵八百,私卫一千, 加上沈膑带回来的一千亲兵,显然不敌平南王府的四千骑兵。
不过,沈家在清远城虽并无统军之职,可六百里开外的洛河有护城军三万,首将乃沈膑旧部,此番前来清远增援不过两日功夫,只需撑过两日功夫,方可调兵遣将,前来围剿平南王府之流。
于是,一场城中战直接在清远城中拉开序幕,以护城河为界,沈家据守南城,平南王府攻破北城,双方割据整整两日,城池尽毁,两日后,洛河援军到,却不料,洛河守城军竟已背叛沈家叛敌平南王府,沈家三千兵马尽数被歼,整个沈家老宅一夜之间被踏平成灰。
清远城中一日,城外一年。
柳莺莺被吴庸安置在了寒山寺山下的村落里,这里有一处草屋,依山而居,隐秘而遗世。
最是安全之所。
村落里已被两路人马搜寻过了,拿着画像,一张张皆是逃犯沈家儿郎的画像。
平南王府已攻破清远城,下令捉拿逃脱掉的逆贼沈家人长达半月之久。
而柳莺莺刚被送到草屋时,身下已见了红。
吴庸将村角老郎中请到草屋为她调养半月之久,除了去山上采药和山下觅食,其余时间吴庸几乎寸步不离,每日出门都头戴斗笠,警惕万分,每晚死守在柳莺莺的草屋之外,护她周全。
整整半月,柳莺莺闭目塞听,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
只因她知,那日那等局面,娘亲,瑶瑶,甚至沈琅怕是都难以——
只因她知,吴庸所知比她多不了多少。
只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从当初被柳家赎身,从当初奔赴千里来到沈家,以及在沈家几月种种 ,一切的一切,都那样的不真实。
有时,一睁开眼,柳莺莺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处在现实中,还是生活在梦里。
原来,人真的可以一瞬间抽走所有的精气神。
“柳姑娘还请食用些罢!”
当吴庸进来收拾碗碟时,果不其然,见碗碟之中的粥食分毫未动,良久良久,只沉声道:“至少,为了肚子里的小主子也该多吃些。”
说着,将粥食端起,道:“属下去热一下。”
顿了顿,又道:“若不合姑娘口味,待风声稳些后,属下去山下请村民为姑娘做些家常菜。”
说着,定定将床榻上那抹一动不动的身姿看了一眼后,吴庸端起食物大步往外踏去。
一直快走到门外,终于,柳莺莺开了口,却是喉咙沙哑道:“端过来吧。”
大半个月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如今冷不丁一开口,一瞬间,只觉得口舌麻木粗笨,竟连说话都沙哑含糊了起来。
柳莺莺的声音低哑无力。
吴庸听了却心头一喜,立马道:“姑娘稍等,属下去去便来。”
说罢,吴庸立马端着粥食去屋外温热,又少了些茶水,洗了些野果,这才一并重新端了过去。
进屋时,柳莺莺已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她那日身子不稳,老郎中给她开了保胎药方,只说她肚子里那个命大,经受得住折腾,若再耽搁片刻,怕是大罗神仙也保不住了。
柳莺莺卧床半月没有片刻动弹,此番起身后才见她瘦了一大圈,她本是丰盈体态,脸上,身上玉骨丰亭,并不干瘦,如今冷眼瞧着却是下巴尖了,脸上小了一大圈。
脸色始终泛着一丝清白。
粥食没有滋味,再加上长久吃不下东西,以及孕吐反应剧烈,几乎是在粥食入嘴的那一瞬间,胃里便阵阵翻滚,然而,柳莺莺却忍着满腹恶心,将粥食联合胃液一口一口生生咽了下去。
她是被他冒死护送出来的,她有什么资格践踏这条白得的命。
一直待将一整碗粥食灌进去后,终于,柳莺莺缓缓起了身,冷静而淡然的冲着吴庸道:“吴护卫,我想到山下走一走。”
吴庸一愣,而后立马沉声道:“姑娘,不可,现如今外头是何局势还不清明,少主吩咐属下务必寸步不离的看着姑娘,护姑娘周全,若前方凶险解除,少主自当会亲自前来接姑娘回城,姑娘恕属下难从命!”
吴庸牢牢挡在柳莺莺身前,竟寸步不让。
却见柳莺莺将视线投入窗外,看着外头的葱葱绿荫,道:“若他不来了呢?”
吴庸闻言当即嘴角一抿,面色无端凝重,良久良久,一字一句道:“那属下便守在这里,待小主子出世,继续为小主效力。”
吴庸一字一句咬牙,说完,只猛地一下将脸侧了过去。
柳莺莺闻言,眼角渐渐温热,半晌,收起了面上的伤感和惨白,退而求其次的轻声说道:“我就在林子里头走走,不下山。”
吴庸担心柳莺莺的情绪不稳,见此状,犹豫许久,终是点了点头。
柳莺莺这才披着袍子朝着林间缓缓走去。
山下数百步开外,有处山石,每日此时会有砍柴村民路径此处,吴庸起先担心,准备前去驱赶,后发觉并不恶意,这才作罢。
休养时,柳莺莺偶尔能听到他们在山上的喊话声。
这日她慢慢走过去,在小径上等候片刻,果不其然,不多时三四名捡柴村民背着竹篓正好途径此地,并在山石上稍作歇息。
闲聊间,只闻得几人侃侃而谈道:“哎,你们听说了吗,西村沈家那一家子就因姓一个沈姓,竟都被官兵带走了,官兵都来村子里搜查三回了,闹得整个村里人心惶惶,你说这日子要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虽说这沈家出了事,可天底下不是所有姓沈的都是他沈家人啊。”
说着,只见那人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鬼鬼祟祟观察了四周,而后,将声音一压道:“你们说沈家当真叛乱了么?听说他们竟勾结西凉那个宓家举兵造反,听说竟还敢挟持那位——”
那人朝着天上指了指,而后缩着脑袋,啧啧惋惜道:“若真要这样的话,那现如今被惨遭灭门也是应得的了,只是,啧啧,你们说,沈家都已经是咱们这清远城的土皇帝了,怎么还这么不知足啊,竟还想举兵造反!”
那人一脸不解的说着。
对面一个年长些的却捏了捏胡须道:“这有钱人哪有嫌钱多的啊,当官的自然没有嫌官大的了,不过沈家在清远城盘踞数百年,并非那些无恶不作的村霸乡霸之流,他们年年修缮寒山寺,还为山下穷人派发祭品,我觉得不像那等造反谋逆之人,不过,横竖官场上的事又岂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懂得了的,就是觉得有些可惜了,早两个月我去山上寺中送些瓜果,有缘见得沈家人的风姿,啧啧,一个个皆是龙凤之辈,尤其是那位沈家大公子,听说还在寺中修行过几年了,跟神仙下凡的仙人似的,如今却不知城门之上挂着的那几十颗人头中有没有他——”
年长的那老者捏须感慨道。
年轻人听到这里,啧啧打了个寒战道:“听说那一颗颗人头被挂上去时都还在七窍流血,瞪大双眼,死不瞑目了,城墙之下的血至今就没干过,进出城门的百姓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压根不敢往头顶上瞧,对了,还听有人说到了夜里那城墙里头传来阵阵哭嚎之声,你说,是不是那些尸体至今无人敢去收敛,煞气太重的缘故——”
几人在山石上聊得尽兴。
聊完了,年长的便起了身,领着几人往山下走了去。
他们刚一走,柳莺莺身子一晃,险些直接往下栽去,还是吴庸眼明手快的上前,立马将人一搀,便见柳莺莺脸色苍白的一把紧紧拽着吴庸的袖子,抖着唇道:“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然而一向有问必答的吴庸,却在此时此刻,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第160章
“吱吱吱——”
天还未全亮, 林间鸟儿便开始起来觅食活动。
吴庸枕在树上睡觉,被鸟雀闹醒,看了眼时辰, 跳下大树, 走到草屋前,正欲取下斗笠出去备食。
却未料, 一抬眼只见挂在墙上的斗笠早已不见了踪影。
吴庸一愣, 下一刻,反应过来,立马出声朝着屋内询问道:“姑娘, 柳姑娘——”
却见一连三声问候,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当即一把推开屋门,往里一探, 果然只见屋子里头早已空空如也。
那一刻, 吴庸只觉头皮阵阵发麻了起来。
他就说,这位柳姑娘可是位极有主见的主, 连少主都搞不定的人, 怎么可能三言两语就听了他的去?
实在是这大半个月来,这位柳姑娘“表现”得太好了,不哭不闹,竟让他都放松了些警惕。
眼下城中大乱,若柳姑娘出了什么岔子, 他便是万死, 也不足以谢罪。
当即吴庸飞快朝着山下纵身越去, 牵着绑在山下的马儿便马不停蹄朝着城中的方向追去。
此时天色太早,再加上这些时日清远城不太平, 故而一路并未见到任何多余身影,还是一路狂奔追赶到七八里开外的道口,才见一辆骡子车正在薄雾中慢悠悠前进。
吴庸吁了一声,放慢了速度,朝那骡子车上一扫,只见上头摆了两个箩筐,里头是两筐满满当当的瓜果蔬菜,当即收回目光正要继续狂奔而去,然而下一刻想起了什么,又陡然勒住马绳掉了头来,这才见箩筐另外一侧遗落了一只斗笠,当即拔出剑面色阴冷的比在赶车的老汉脖子上,厉声问道:“人呢?”
老汉吓得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往后看去,便见身后一旁的村石后缓缓走出了一道绫白身影,赫然正是天还未亮便下得山来的柳莺莺。
吴庸见状立马翻身下马,朝着柳莺莺走去,却见吴庸还没开口,柳莺莺便已率先神色淡然的看着他道:“不必劝我,今日我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只见她声音平静,没有任何起伏,然而声音中的坚定却丝毫未减。
吴庸却立马眼皮直跳道:“可是您去了,也压根无济于事。”
柳莺莺抿着嘴角道:“我知道,可我依然得去。”
说着,缓缓抬眼看向吴庸道,道:“我必须得去亲眼辨认——”说着,柳莺莺轻轻抚向自己小腹。
而后沉吟良久,良久,复又轻声道:“你放心,我知分寸,也知轻重,我非沈家人,整个清远无人识我,我只在城门外远远的看上一眼,若他……们无碍,我定当回来安心等候,可若他……我明日便上山,为他们超度亡魂,为他守丧,我只是去看一眼,看一眼而已。”
说到这里,莺莺忽而无奈一笑,看向吴庸的眼睛道:“再者,那日的话,你也听到了,你们那位少主素来言出必行,我应下他的话,我得说到做到,不然,他不会放过我的……”
柳莺莺喃喃说着,说着说着,忽而浅浅笑了一下。
说这话时,她双眼虽定定看着吴庸,可眼睛却没有任何焦点。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同他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声音轻到,风一吹,仿佛就散了。
吴庸闻言,紧紧攥着拳头,良久良久,忽而转身一把儿将马牵了过来,冲着柳莺莺道:“您请上马。”
顿了顿,又道:“属下亲自护送您去。”
柳莺莺见状,苍白的脸上终于再度挤出淡淡浅笑,而后朝着吴庸遥遥一拜,随即,便要翻身上马。
却未料,这时忽而闻得一阵阵马蹄声从远处飞快驶来。
柳莺莺双手一顿,转头与吴庸对视一眼,下一刻,便见吴庸立马警觉拔出佩剑,直到薄雾中一辆马车缓缓出现在眼前,一个同样头戴斗笠的车夫亦是一脸警惕的朝着他们看来,只见那车夫脸上遍布瘆人刀伤,一张脸裂开五六刀伤口,远远看着,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似的。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刻,下一刻——
“吴队!”
只见那厉鬼神色一愣,立马吁地一下停下来马车,竟赫然是上回护送柳莺莺他们一行出城并以一敌八的那名车夫。
看到吴庸和柳莺莺二人,车夫立马跳下马车,朝着二人拜问,与此同时,马车的车帘飞快被人从里掀开,赫然露出两张熟悉的脸来。
“娘——”
“瑶瑶——”
看到那两张后,柳莺莺一怔,下一刻,手中的马绳砰地一下掉落,而后拔起双腿立马扑了过去,没想到这马车里的人竟是吴氏和瑶瑶二人。
柳莺莺还以为吴氏和瑶瑶那日必遭害了,没想到她们竟还活着,而吴氏与柳瑶瑶死里逃生,此番还能见到柳莺莺,亦是哭着喊着,母女三个抱作一团,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我儿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我的莺儿了。”
“大姐姐,呜呜呜,呜呜呜——”
柳莺莺抱着二人的手都在哆嗦打颤,她用力的抱着吴氏和瑶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唯恐双手一松,便像是梦里出现过无数回的场景似的,一眨眼全部成了空气。
怀中的温热,耳边的哭喊一阵阵清晰的传来,终于这才意识到这次是真的。
“你们……你们那日是怎么脱身的?”
“城中现如今局势如何?”
“你们这些日子都藏身在何处?”
“还有,娘,怎么只有你们二人,沈琅呢,大公子沈琅呢?”
哭着抱着互诉一番心肠和担忧后,终于,柳莺莺缓过了神来,立马拉着吴氏二人查看二人伤势,探问着那日的情况,以及沈琅的下落。
话一落,想起了什么,只立马探着身子,探进马车里查看着,却见马车里空空如也,并没有别的身影。
还不待吴氏回应,便见柳莺莺转身便立马看向车夫道:“是沈琅是你们少主吩咐你护送我娘还有瑶瑶过来的对不对?城中之事是不是皆已落定,他如何派你而来,不亲自过来,哦,我知道了,城中之事刚平,他现如今定忙碌不已,忙着平乱吧,那你速速回去转告于他,我和我娘暂居此地,等着他来接,若一月之内他不过来,那我跟我娘可就要回云城去呢!”
柳莺莺朝着车夫连连相问着,最后一句,隐隐透着几分威胁之的嗔意。
车夫看了看柳莺莺,又转头看向吴庸,支支吾吾,似不知该如何回话。
吴氏见状双眼骤然一红,正要立马解释劝说之际,却见这时吴庸忽而朝她缓缓摇了摇头。
吴氏一愣,而后瞬间回过神来,立马将眼泪一擦,紧紧拉着柳莺莺挤着笑劝慰道:“是,是大公子让他送我跟瑶瑶回来的,他怕你一人在这儿担心,便立马送咱们过来跟你团聚了。”
又道:“瑶瑶这几日受惊了,莺儿,咱们,咱们还是别在这儿杵着呢,先回住的地方罢。”
柳莺莺闻言便立马将眼泪一抹,笑着道:“那好,咱们回去说。”
临走前,柳莺莺扭头朝着身后迷雾中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回,柳莺莺便再度回到山上静养,再也未曾过问过那日之事,不曾盘问过吴氏等人脱身细节,不曾盘问过吴氏这大半个月来如何度过的,也不曾盘问过城中局势种种,只一心休养,待人来接,直到再一个月后,清远城终于彻底平定,终于沈家再度派人来接,并一并送来了报丧贴。
柳莺莺用力拧紧报丧贴,捏得白色的帖子直接变型了,这才抖着手将帖子打开,赫然看到报丧贴中的名单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长长的帖子拉得极长极长,数十个名字,半数眼熟,而排在第一位的赫然是沈家长子长孙沈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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