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新婚
待嫁的这两日, 苏织儿夜里也曾想像过新婚夜的场景,可万万想不到,会是如今这般。
她就像条被恶狼咬住了脖颈的猎物, 只能任压在她身上的男人随意宰割, 予取予求。
她害怕地闭上眼,不知男人究竟会对她做什么, 然等了片刻, 却只觉身子一轻,他似是放开了她, 一时间并未继续。
苏织儿疑惑地睁开眼,便见那人坐在炕上,满头大汗, 神色万分痛苦,他蹙紧着一双眉头,紧抓着底下被褥的手青筋迸起,似乎在努力隐忍什么。
苏织儿飞快地抱膝缩到了角落里, 身子止不住地发颤,她凝视了萧煜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周大哥,你怎么了?”
那厢闻声缓缓抬首看来, 猩红可怖的眸子,沉冷锐利的眼神,和周身散发出的愈发浓重的戾气吓得苏织儿一个哆嗦。
此时的萧煜不像个人,更像是头野兽。
眼见男人抬起手,她猛地缩起身子, 心下的恐惧更是升到了极致,她想逃, 可手脚僵硬竟是全然无法动弹。
听着自己因惊慌失措而愈发凌乱粗沉的呼吸,苏织儿如今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因着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可她怎也不会想到,逃脱了孔乡绅的虎口,她却又入了这么一个可怕的狼窝。
心下绝望之时,似有一物被蓦然抛到了脚下,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细细一瞧,才发现竟是方才男人自她身上撕下来的裙边。
“绑了我!”沙哑低沉的嗓音旋即响起。
苏织儿捏着那裙边,看着紧抿着薄唇,仍在拼命隐忍,维持住仅存理智的男人,一时不知是好。
迟疑之际,又听男人一声催促的低吼。
“快,不想死的话!”
听得此言,顾及自己性命的苏织儿再不犹豫,壮着胆子上前,毫不客气地缠住了男人自觉拢在背后的双手,生怕他挣脱,又咬牙自裙底撕下一条,多缠了几道,还牢牢打了死结。
待她绑完,萧煜就这般侧身面墙而躺,未再理会她。
外头的天儿逐渐暗沉下来,很快便吞没了屋内仅剩的光亮,苏织儿没将炕上的炕桌撤走,而是在了炕桌的另一侧,与外间灶房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胆战心惊地躺下。
虽说男人被她亲手绑牢了,应当很难再对她做什么,然苏织儿却仍是不敢放心地睡去,纵然困得眼皮重若千斤,不住地上下打架,只消听见暖炕的另一头发出轻微的响动,她便会警觉地睁开眼睛,紧张地捏住被角。
如今反反复复,好不容易熬到了窗外响起鸡鸣,天边似乎隐隐有了些吐白的迹象,苏织儿也不管有多疲惫,立马翻身下了炕,只想离那可怕的男人远远的。
她抬头往萧煜那厢望了望,见他安安静静地躺着,没一点动静,料想他应当是睡着了。
她垂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腕,上头有一圈指印清晰的红痕,应是昨夜被男人的大掌掐的,她叹了口气,又瞥向身上被撕得不成样子的红棉裙,心疼不已,这样出去到底不能见人,便翻开提前让牛三婶帮她带过来的包袱,取出一套洗得发白的旧棉衣棉裙穿上。
她随手理着凌乱的头发,本只想简单打理一番,但蓦然想起自己已经嫁作人妇,便将头发悉数盘作发髻,插入一支削得光滑的短木棍。
她借着门口的水缸里左右看了看,尚且有些不大习惯自己这个模样,但也只无奈地抿了抿唇,旋即在缸里舀了几瓢凉水,直接撩了泼到脸上,让自己清醒了几分。
她拍了拍脸,打起精神,将灶台上昨晚没喝的那碗菘菜粥随便热了热吃下。
外头天已然大亮,村中也陆续响起人声嘈杂声,喝完粥,苏织儿小心翼翼地将草帘掀开一条缝,试探着往里看,便见一个身影正盘腿坐在炕上,也不知何时醒的。
或是觉察到她的视线,那人骤然侧首看来,正与她四目相对。
想起昨晚的事,苏织儿不禁一瑟缩,然凝神看去,便见那人似已恢复如常,眼眸不再是猩红可怖的模样,周身令人毛骨悚然的戾气和杀意也尽数褪去,只是和从前一般,平平静静,冷冷淡淡地看着她。
苏织儿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勉强勾起唇角,若无其事般提步进屋去,“你醒啦。”
萧煜没有答话,只晃了晃身后被缚的双手,“给我解开。”
苏织儿忙上前替他松绑,但因昨晚她绑得实在太紧,解了半天,仍是死活解不开那绳结。
她唯恐他心生不快,一时间慌乱地手都在颤。
萧煜扭头看着她发抖的指尖,唇边泛起淡淡的嘲意,“怕了?可后悔嫁给我?”
苏织儿动作微滞,抬眉瞥见男人眼底的凉薄,强扯出一丝笑,“既是嫁给你,便是你的人了,又怎会后悔呢。”
她咬了咬唇,思量半晌,试探着问道:“你……可是生病了?”
见她昂着脑袋一副疑惑好奇又畏畏缩缩的模样,萧煜轻点了下头,“算是吧。”
算是……
听着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苏织儿晓得他大抵不想多说,想了想,又低声问:“那你会经常发病吗?”
见她紧张地屏着呼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萧煜双眸微眯,若是告诉她,他隔三差五便会发病,她会作何反应。
当是会很害怕吧。
他薄唇微张,正欲开口作答,然余光瞥见苏织儿不安攥着衣角的手,临到嘴边的话却又变了。
“偶尔如此,倒也算不上频繁……”
听得此言,苏织儿这才放下心来。
幸好只是偶尔,若真是三天两头发病,她可实在是受不了。
或是心下松了松,手上这难解的绳结竟也顺利解了开来,苏织儿莞尔一笑,将身子前倾,略略靠近了萧煜一些,柔声问:“夫君,你早食想吃些什么,我给你做。”
夫君?
见萧煜蹙眉看着自己,苏织儿含笑解释:“我俩既已是夫妻,叫周大哥多少显得生疏了,夫君反是更好些。”
她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道:“若是你不喜欢,我可以改换旁的称呼……”
“不必了,随你吧。”
不过一个称呼罢了,虽是不习惯,但萧煜并不在意。
“那夫君想吃些什么?”苏织儿又问。
“都行。”萧煜淡声答。
都行算个什么回答,还不若不答。
苏织儿忍不住在心下嘀咕,但面上还是乖乖巧巧笑着颔首,旋即打起草帘子出了内间。
萧煜坐在炕上,转了转被绑了一夜,有些酸痛发麻的手腕,看着上头因绑得太紧而勒出来的红痕,想起苏织儿方才迎合讨好他的模样,不禁冷笑了一下。
他明白,她之所以这般殷勤,大抵是因昨晚的事对他心生畏惧,生怕他哪天毒发失去理智要了她的性命。
就是不知,等她发现他对她的威胁其实没那么大的时候,还会不会继续对他保持这般态度,持之以恒地装下去。
灶房内,苏织儿也不知做什么早食好,随手翻开角落里的一个小麻袋,瞥见里头还有些面粉,不由得眼前一亮,想着这么好的东西他应当喜欢,便和水揉面,烙了两个香喷喷的野菜饼。
她端着碗入内去,一声“夫君”还未喊出口,却见萧煜复又在炕上躺下了。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便见他双眸紧闭,呼吸平稳,这回应当是真的睡熟了。
绑着手被那病痛折磨了一整夜,想来他眼下已是疲惫不堪,思及昨夜那令她心惊肉跳的一幕,苏织儿断是不敢再惊扰他,随手将碗搁在炕桌上,便掀帘出去了。
然站在灶房门口,她一时竟是有些茫然无措。
在顾家时,似乎打睁开眼到入睡,她都在不停地干活,打水洗衣做饭,捡柴禾劈柴洒扫,常是忙得不可开交,如今没了孟氏在背后骂骂咧咧地催促,甚至没人管她,她竟还有点不习惯。
苏织儿忍不住在心下笑自己是劳碌命,她望着灶房内这副乱糟糟的场景,轻叹了口气,旋即卷起袂口,往角落里凌乱的柴禾堆走去。
萧煜醒来时,看着自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尚且有些辨不出时辰。
外间灶房传来水声和锅铲触碰锅壁的声响,一股清甜的饭香在内间弥漫,也钻入萧煜的鼻尖。
他在炕上静坐了好一会儿,直到驱散了脑中的混沌,才起身离开内间,然推开草帘子,他却是一瞬间怔忪在原地。
若非他是从里间出来,而不是从外头回来的,他几乎都快质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屋子。
原本尘灰满布的灶房此时就像换了一个地方,角落里本凌乱散落的柴禾被整整齐齐地堆叠在一块儿,锄铲用具也倚在了墙边,地上厚起的灰尘与杂草、四角的蛛网亦清理地一干二净。
土灶的其中一口大锅里咕噜噜煮着汤水,氤氲的水汽融着食物的香气沸腾向上。
看着原本冰冷且死气沉沉的屋子里赫然多出的生气,萧煜蹙了蹙眉,只觉有些陌生和不适应。
“夫君,你醒了!”
正当他打量着这焕然一新的灶房时,便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入内,冲他提了提手中的竹篮,粲然一笑,“牛三婶给了我一些晒干的芦菔,还有三叔上山采的香椿,明儿的菜也算是有了。”
见她垂眸看着篮中的菜蔬露出欣喜的神情,萧煜只面无表情地望向外头略有些阴沉沉的天,问:“什么时辰了?”
“快过申时了,夫君你睡了近三个时辰呢,我都开始着手准备晚饭了。”苏织儿边放下手中的东西边道,“你可饿,早上的一个野菜饼我还给你留着呢,热一热便能吃。”
这野菜饼,她一开始确实是烙了两个,但近午时见萧煜还不醒,她实在没忍住,就拿了一个当自己的午食。
用这么好的面烙的又香又软的饼子,上一回吃是她阿娘还在的时候,苏织儿张嘴咬了一大口后,后头都是小口小口细细品,唯恐一下就给吃完了。
“不必了。”萧煜随意丢下一句,就转身回了内间。
苏织儿早已对她这位夫君漠然的态度习以为常,既得他这么说,她便也继续提铲做起了晚食。
一炷香后,她将一汤一菜、两碗粝米饭和剩下的野菜饼端到了内间的炕桌上。
这一桌饭菜虽看着清汤寡水,没有一点油星,但落在萧煜眼中,确实比他自己做出来的难以入口的东西好上太多。
他方才提起筷子,慢腾腾地往嘴里送了口米饭,就见对厢时不时抬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虽察觉却不出声,只等着她自己忍不住开口道:“夫君,我瞧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种些菘菜可好?如今正是种菘菜的好时候,若真能有所收成,我们也能吃上新鲜的菘菜不是。”
苏织儿这打算种菜的念头也算是一时兴起,方才去牛三婶家,见牛三叔正在锄地,便随口问了一嘴。
沥宁冬日长,暖和的日子实在不多,如今趁着天暖了一些,正是抓紧耕种的好时候。
牛三婶说起她家每年都会在院中种不少菜蔬,不但能供自家吃,有多余的还能带去镇上卖。
苏织儿本也没那么动心,但听到可以卖时,便不免在心下打起了主意。
因她很需要钱。
何况的确也跟牛三婶说的一样,种了也能自个儿吃。
虽说她嫁的这位夫君有些特别,每隔几日便会有县衙的官差给他送来一些食粮,但那量着实不多,有时候东西还不大新鲜,如今她嫁过来,若还只有这么多,两个人吃只怕是不够了。
苏织儿已然思忖好了一肚子说服萧煜的话,然却见她那夫君闻言筷箸不停,轻飘飘道:“随你便好,以后有些事不必同我商量,你大可以自己做主。”
或是他答应地太容易了些,苏织儿眨了眨眼,不免有些懵然,但很快,看着他那双黯淡没有神采的眼眸,她突然明白过来。
与其说他好说话,不如说他压根什么都不想管,就干脆撒手任她去折腾。
虽说他这般态度于苏织儿而言再好不过,毕竟再不怕像在顾家那般束手束脚,她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或许攒够了钱真的能离开这里完成她阿娘的遗愿,但不知怎的,看着他这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样子,心底总隐隐有些不适。
但她也来不及细思,因着吃过晚食,两人便要一道度过新婚的第二夜了。
用完饭,苏织儿略有些心事重重起身准备收拾碗筷,但眼前人比她快一步,拿起碗筷便要出去涮洗。苏织儿下意识去拦他,却见他低眸瞅了她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了句“我来”。
在顾家时,孟氏从来只会将成堆的活丢给她,绝不可能想着帮她分担一二,如今有人抢着替她干活,苏织儿觉得有些新鲜。
她看着男人拿着一摞碗筷一瘸一拐走出去的背影,蓦然觉得不发病时这人也没这么可怕。
似乎还挺好的……
不用洗刷碗筷,苏织儿便坐在炕头,整理起自顾家带来的东西。
顾家家贫,孟氏心心念念想卖了她换钱,自然不可能为她准备嫁妆,但顾木匠到底不好让她真的空手出嫁,便让她将平素睡的被褥和几件顾兰已然不穿的衣裳带走。
苏织儿盯着那床她带来的薄被看了半晌,蓦然将手搁在膝上攥紧了衣裙,心下生出几分紧张。
昨夜特殊,因着那人发病,他们才没能圆房,可今夜不同,看他的样子已然没有大碍,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
苏织儿朱唇轻咬,不知所措之时,却见男人推帘而入,吓得她一下挺直了背脊,身子顿时僵在那儿。
然男人只幽幽看了她一眼,并未说什么,旋即背对着她自顾自解开了身上那件暗红的长袍。
苏织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气定神闲地在宽衣解带,一时间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当她思量着是不是该主动一些,自己将衣裳脱了时,却见男人转过身,伸手把脱下来的长袍递给她。
她纳罕地眨了眨眼,颇有些不明所以,但愣了一瞬,还是乖乖伸手接过。
“明日,麻烦你将此衣还给对面的牛三婶。”
男人的语气很淡,说罢,便掀开被褥上炕躺下,留苏织儿一人盯着手中的棉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是让她帮着去还衣裳?
她想起自己那条被男人撕坏的红棉裙,再看看手上的衣裳,扁了扁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要说昨日这人失了神智,但至少还记得自己身上的衣裳是别家的,不能损坏,故而毫不留情地选择撕碎了她的长裙。
只可怜她那好好的裙子,还是他娘留下的,就这般遭了殃。
苏织儿瞥向背对她而躺的男人,见他似乎全然没有那个意思,方才的紧张感彻底烟消云散,她将手上的棉袍叠好搁在炕桌上,便也和衣钻进了簿被里。
昨儿提心吊胆一宿未眠,白日又干了那么多活,几乎是刚沾着枕头,苏织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极好,翌日神清气爽地起来,在锅里放了粝米随它熬着,拿着那件衣裳去对面寻牛三婶,又顺道问了她一些种菘菜的事儿。
牛三婶看出她有要种菜的意思,便直接将自家的菜种给了她一些,告诉她若要在她家院中种地,恐得先将那土好生松松才行。
苏织儿将牛三婶嘱咐的话都一一记下,吃过早食后,便提了倚在墙角的锄头,选了西边的一块空地开始干活。
可先不说手上这生了锈,又重又钝的锄头,沥宁常年严寒,这里的土可谓异常干硬,一锄头下去,地面愣是只破了个皮。
不消一炷香的工夫,苏织儿已累得气喘吁吁,额间泛起密密的汗珠,她拄着锄头,看着眼前仅仅只被松了一小块的土,不由得轻叹了口气,休息了片刻,复又咬牙举起锄头。
柴门敞开着,院子四下又只是榆树拢成的围篱,故而每个经过的村人都能瞧见里头的情形。
张家娘子抱着刚在河边洗好的衣裳,正准备回家时,沿途望见这一幕,驻足喊道:“织儿,这是打算在院中种地呢?”
苏织儿抬首看去,唇角微扬,“是啊,嫂子,这地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种些菘菜,自个儿也能吃。”
“那倒挺好。”张家娘子随口应了一句,旋即伸长脖子往草屋的方向望了一眼,迟疑着问道,“你家男人……不在吗?”
苏织儿稍愣了一下,旋即尴尬地扯了扯唇角,“在屋里呢,他这两日有些不大舒服。”
“哦……这样啊。”张家娘子干巴巴地笑了笑,又与苏织儿又闲谈了几句,便抱着木盆回去了。
苏织儿转头看向草屋内间紧闭的窗扇,不禁摇了摇头,她知道张家嫂子是什么意思,但看他昨日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显然丝毫没有要帮着她一道干活的意思。
而且她可不敢要求他。
就这般断断续续锄了一日地,苏织儿累得筋疲力竭,倒头就睡,翌日醒来时,已是天色大亮,她忙惊得坐起来,没想到自己居然睡到了这个时辰。
慌慌张张准备起来做早食,却听外间灶房隐隐传来做饭的声响。
她拖着浑身酸痛的身子出了内间,便见她那夫君正一声不吭,默默从锅里舀出熬好的粥。
只那粥看起来糊了底,黑乎乎的,显然不是那么诱人。
不过他熬了两碗,倒是顾及到了她那份。有人给她做早食,苏织儿哪里敢嫌弃什么,何况有的吃就该知足,便强忍着一股难言的焦糊的苦味,将粥喝了个干净。
她本想同男人道一声谢,可看着他那张冷脸,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成亲三日,他主动与她说的话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人虽是她名义上的夫君,两人在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却更多时候,他们都只是默默相对,谁也不开口,全然与陌生人无异。且苏织儿总觉得他在刻意疏远她,似不想与她有太多交集。
吃完了早食,苏织儿瞥见门口快见底的水缸,便主动提了木桶,去河边打水。
河岸边已围了不少浣衣的妇人,牛二婶远远瞧见她,忙热情地叫她过去,拉着她便问:“你家男人对你可好啊?”
好不好的,苏织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若说好,他对她实在没有丝毫丈夫对妻子的疼爱,若说不好,除了新婚那夜发病身不由己,他并未有苛待为难她的地方。
她想了想,答了句“挺好的”。
虽说她是笑着说的这话,但回答时片刻的犹豫仍是教牛二婶捕捉了去,她直觉其中定有隐情,但也不好多问,只点头道:“那就好。”
她眼看着苏织儿弯腰在河中打水,提桶时袂口下落,露出手腕上一道红痕,颜色倒是不深,可上头的指印却是清晰可见。
牛二婶惊了惊,但强忍着没有说什么,待苏织儿离开后,便迫不及待同身边村妇道了此事,几人面色微变,不由得碎碎议论起来。
“哎呀,织儿那男人莫不是对她动粗了。”
“还真说不好,你看织儿那男人整日冷着脸,一看便是性子不好,极难相与的,而且听说被流放的,那都是犯了杀人放火的大罪,谁知道他之前究竟干了什么……”
“唉。”一旁的张家娘子听到这话亦是一声长叹,“昨儿看到织儿一个人在那里辛辛苦苦锄地,我就觉得她家那男人是个靠不住的,你说他也就是瘸了,又没缺胳膊少腿的,也不知道想着帮帮,只可怜织儿,本来以为逃过了那孔老爷的魔爪,没想到嫁的还是这么个没出息的男人,日后怕是有得苦头吃了。”
几人闻言,均是一阵长吁短叹。
要说流言此物最是可怕,更别说是在兆麟村这么个小村,流言更是传得快,村妇们互相串门,随口道上两句,不消半日,村里三十几户人家几乎都知晓了此事。
孟氏带着顾远自娘家回来,从顾兰口中得知这传闻,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虽是与顾木匠置气,但她不可能永远呆在娘家,得知苏织儿出嫁后,她便着手收拾东西准备回来。
夫妻近二十年,她还不清楚顾木匠的性子,他也就是一时生气发怒,可听说她回来的消息,还不是大清早就巴巴在村口那棵老树下等着,说到底,他还能休了她不成。
他们都有两个孩子了,离了她他什么都干不成。
再说那苏织儿,也就是个外人,虽说当年她确实推她下了水,可她不是没死嘛,若不是她这些年好心养着她,她能长到现在这么大?
先前那狼心狗肺的东西让她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颜面,如今听说她在夫家过得不好,孟氏心下比谁都畅快。
收拾了行李后,她拿着箩筐,一边和顾兰一道坐在院子里择菜,一边得意地冲着敞开的柴门提声嚷嚷:“我早便说了,那流人一无所有,是个靠不住的,可偏是没人听我的,孔老爷再不好,也没见他后院天天死人啊,指不定到了那儿,还能吃好喝好,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呢,有些人啊不知我良苦用心,还反咬一口,如今好了,整天累死累活伺候个没用的瘸子,还挨打受罪,日子过得比从前还不如嘞……”
路过的村人都时不时抬眼瞥她,哪里不晓得这话就是说给他们听呢,虽说这话里也有几分道理,但织儿那夫君再不济,她孟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便都只摇摇头,作充耳不闻。
牛三婶自也很快从牛二婶那厢得知了此事。
她没想到那周煜长得倒是一表人才,骨子里却是这般畜牲不如的东西,竟敢对织儿动起了手。
她气得一夜没睡好,次日一早瞧见苏织儿在院中锄地,忙喊她过来问。
见牛三婶紧蹙着眉头,一副神色严肃的样子,苏织儿纳罕道:“婶儿,怎么了?”
牛三婶没答她,只二话不说抓住她的手腕,果见上头有指印分明的红痕,且看那红痕的大小,显然是教男人的手掐的。
“你家男人打你了!”她又气又急,“织儿,若是他真的待你不好,你跟婶儿说,婶儿告诉你叔,好生教训教训他,我们不怕他的!”
苏织儿不明所以,只忍不住笑起来,“没有,真没有婶儿,他对我……还不错……”
“真的?”牛三婶却是不信,“那你手上这抓痕是怎么回事?如今村里可都传遍了……”
“传遍?传遍什么了?”苏织儿疑惑地蹙了蹙眉。
见她真的一无所知,牛三婶便强忍着气,将自个儿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同她说了。
虽说这流言倒也不是全然编造,她手上的红痕确实是拜她家夫君所赐,他也没有帮她一道锄地,但他并未动手打她,平素也会帮着干其他的活,更没有任何为难虐待她的地方,这流言实在是有些荒唐。
苏织儿也不知如何解释,毕竟不好说萧煜生病的事,便只模棱两可道她手上这红痕是不小心所致。
说罢,她又解释了几句,直将牛三婶彻底安抚下来,才提步回去,可才出了牛三婶家门,正瞧见两个村妇站在路边将脑袋凑在一块儿,对着她家门口,指指点点,窸窸窣窣说着什么。
她们的说话声虽压得低,但不代表全然听不清,零零碎碎,断断续续还是入了苏织儿的耳里。
“织儿那男人当真不是人,听说从前还杀过人呢……把织儿打得呀,浑身是伤……自个儿不干活,就等着吃喝……脏的累的全教织儿一人做了……”
“……我们能说什么,那都是织儿那丫头自己选的……还是姑娘家便与男人勾勾搭搭,坏了身子……如今遭殃,实在怪不得旁人……”
“……”
苏织儿越听面色越难看,虽素来知人言可畏,但没想到他们居然能将话说得这般难听,不仅将她那夫君抹黑成十恶不赦之人,甚至还提及她婚前“失贞”一事,道她是自作自受。
她也不闪不避,掩唇重重咳了一声,便见两人转过头,在看清她的一刻,顿有些惊慌失措。
“六婶,婆婆,吃过早饭了吗?”苏织儿佯作没听到那些话,含笑同她们招呼。
“吃,吃过了。”被唤作六婶的妇人倒也知道在背后嚼人舌根不好,她尴尬地笑着,忙仓皇拉着身侧的婆子逃了。
苏织儿冷沉着一张脸,想也不必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定然还有比这更不堪入耳的话。
她朱唇紧抿,压下心底涌上的怒火,正欲入院去,余光却骤然瞥见一人提着木桶站在不远处。
苏织儿不由得怔了怔,她不知他究竟是何时站在那里的,又听到了多少那两个妇人说的话。
不过,他表现得比她想像的更为淡然,只与她对视了一瞬,便面无表情地跛着腿慢悠悠入了屋。
苏织儿缓步跟在他后头,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她想问他有没有听见那些话,但问不出口。
正当她躇踌不定之时,将木桶中的水倒入缸中的男人似是看出她所想,默默低声道了一句“不必在意”,便折身入了灶房。
苏织儿闻言双眸微张,这话便意味着他也听见了。
可他为何能这般面不改色,似乎根本不在乎旁人将他构陷成偎慵堕懒,虐待新妇的恶人废人。
这世间流言于他而言好像并无任何意义。
可苏织儿在意!
不知怎的,看到他听见那般难以入耳的话时仍无动于衷,神色毫无波澜的模样,心下若堵了块大石般闷得厉害。
虽说他这人冷情冷性,为人处世十分漠然,可他到底不是他们口中那般不堪的人。
他是她的夫君,虽只是有名无实,但她亦不希望他们将他视作那样的人。
绝对不行!
是夜,苏织儿辗转反侧没能睡好,次日用过早食,便有些心不在焉地拿着锄头在院子里锄地,可一双眼睛却时不时注意着院外的动静。
直到瞥见远处两个身影说笑着往这厢而来,她忙疾步入了屋,将正在涮洗碗筷的男人一把拽了出来。
萧煜还未反应过来,手上便被塞了一把沉甸甸的锄头,耳畔,响起女子的低语声:“夫君,你便装着锄一会儿,让她们瞧瞧,往后便也不会多话了。”
听得此言,萧煜剑眉微蹙,紧接着就见苏织儿挽住他的手臂,将柔软的身子紧贴住他,昂着脑袋,用娇柔婉转,若雀儿般动听的嗓音道:“夫君,你可真好!”
这声儿不大也不小,恰巧能让经过柴门前的两人清楚地听见。
牛二婶二人闻声止住步子,不禁用诧异的眼神望着这厢,怔忪之际,便见苏织儿坦然看来,笑着同她们招呼。
二人见状,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织儿,干活呢……”
“是啊。”苏织儿扁了扁嘴,埋怨般的撒娇道,“我家夫君心疼我,分明这两日身子不大爽利,还非要抢着同我提水洗碗,如今连这锄地都不愿让我做了。”
说着,她热情地上前,“二婶,张嫂子,要不要进来坐坐,我和我夫君成亲你们帮了不少忙,我还不曾好生谢过你们呢。”
牛二婶与张家娘子面面相觑,见苏织儿笑着将她们往屋里拉,也不好推拒,只能跟着进去了。
屋里也没有椅凳,苏织儿便从灶房拿了两个木墩子让她们坐,旋即又端出两碗热茶来,“家里也没有好东西能招待,就是些山间的野茶,二婶和嫂子莫嫌弃。”
她刻意将手上已然淡了许多的红痕露出来,见她们接过茶碗,下意识将视线落在上头,顿时捂住手腕无奈一笑道:“哎呀,你们说,这也不知道教谁瞧见了,这两日都在外头乱传呢,说我家夫君对我动了粗,着实是有些荒谬……”
“乱传”这话的牛二婶闻言耳根一红,险些被茶水呛着,她尴尬地笑了两声,“这村里难免有乱嚼舌根的,别理会就成……”
她顿了顿,又问:“不过你这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
“能是怎么回事儿……”苏织儿眉目低垂,透出几分羞赧,声若蚊呐道,“就成亲那晚,他用劲大了点,又不知分寸……”
这话说得虽是含蓄,可已为人妇的牛二婶和张家娘子一下便明白过来。
二人对视一眼,一时间皆埋下脑袋,又羞又窘,还以为是这周煜待织儿不好,没想到全是一场误会,不过就是他们小夫妻的房中事罢了。
牛二婶此时只想重重拍自己两耳光,恨自己这张嘴怎就这么爱胡说八道。
张家娘子亦瞥向默默在那厢锄地的萧煜,心下懊悔不已,指不定织儿她男人真是身子不适才一时没有干活,让她胡乱猜忌。
两人如坐针毡,干巴巴聊了几句,就再也坐不住了,寻了个由头起身告辞。
苏织儿笑着送她们出去,却见牛二婶蓦然止住步子,目光定在萧煜身上,旋即疑惑地问:“呦,你家周煜这手怎么了,怎和你一样两只手腕都红了。”
她循着牛二婶的视线看去,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解释,她请这两人来,本就是希望能解开误会,可牛二婶突然问起这伤,竟教她不知怎么答了,生怕答得不对又被误解。
她嗫嚅半晌,末了,索性说了实话,“他这是……教我绑的……”
此言一出,牛二婶与张家娘子惧是惊得舌桥不下,两人的视线在苏织儿和萧煜间不住地来回,神色蓦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这……这样啊……”两人呵呵笑了两声,便逃也似的出了院子。
苏织儿站在后头,隐约听见牛二婶对张家娘子说道。
“……都是误会……感情好着呢……没想到这小夫妻俩玩得倒是挺花……”
玩得挺花?
玩什么?
苏织儿并未听懂,疑惑地拧了拧眉,她折身回去,却见男人正提着锄头站在那厢,双眸交织的一刻,有些不自在地飞快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不明所以,只扬笑道:“夫君,累了便歇一歇,我去将碗盏洗了。”
萧煜看着她像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般步子轻快地入了灶房,薄唇抿唇,若有所思,旋即垂眸看向自己掌心因常年练剑而磨出的厚茧,少顷,复又提起锄头重重挥落下去。
那厢,苏织儿在灶房收拾罢,想着离准备午食还有段时间,便取了针黹,捡了件已然穿不上的衣裳,试图拯救那条新婚夜被萧煜撕毁的红棉裙。
她埋头做活,大抵过了小半个时辰,便见萧煜大汗淋漓地入屋来。
苏织儿料想他当是干活累了,想着停下歇歇,或是不想再干了,她倒也无所谓,左右也不过是装一装,演给旁人看的,她也没指望他帮自己做多少。
“累了吧,我去做饭。”苏织儿放下手中的衣裙,笑道,“左右误会也解开了,午后我来锄地便好。”
萧煜闻言并未说什么,只看她一眼后,默默用巾帕擦拭着脖颈额头上密密的汗。
瞧着时辰差不多,苏织儿开始着手准备午食,然正欲去门口水缸舀水,却是骤然发现院中那原只锄了一小块的地如今竟是全给锄完了。
她还以为是自己花了眼,然闭了闭眼,睁开再瞧,才断定并未看错。
虽说新婚那晚,她确实得知了她那瘦弱的夫君实则气力大得很,但没想到他的活居然干得这般利落。
怪不得村里那些婶子常说家里就得有个男人,苏织儿不得不承认,女子再厉害,有些事终究还是男人上手更快一些。
她秀眉微挑,若知如此,她早就把活塞给他干了,真是白浪费了那么长时间。
如今这土终于是松开了,苏织儿一刻也不敢耽搁,吃了午食,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施肥。
这肥也不必从别处得,那土灶里的草木灰,便是顶好的底肥。
苏织儿在腰间系了块麻布,蹲跪下来,用铲子从膛口铲了满满一筐子草木灰,正好也顺道清理清理这厚起来的灶灰。
她将这灰一点点撒在土上,这活倒算轻松且很快便干完了,只手上衣裙上均是脏得厉害。
她舀了水擦尽了手上沾的黑乎乎的灰,又换了一身衣裳,可仍觉得不干净,浑身难受得紧。
打嫁过来到现在,她只每晚简单洗漱一番,还不曾好好擦过身子,如今衣裙脏成这样,她实在有些熬不住了。
可这草屋就这么大点地方,屋里还有个男人,纵然是她的夫君,她也不好意思光着身子就这般擦洗唯恐被他撞见,便只能等到天黑,听着暖炕那头的动静,料想那人应当是睡了,她才轻手轻脚地下了炕。
借着那微弱的月光,苏织儿舀了锅里提前烧好,冷热正合适的水,匆匆忙忙褪了衣裳,用干净的巾帕手忙脚乱地擦洗了一番。
擦洗罢,她将盆中的水泼在院子里,复又小心翼翼掀帘入屋去。
内间比外间暗上许多,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这般黑暗的环境最易使人心生紧张,尤其是苏织儿生怕将睡着的男人吵醒的情况下。
她屏着呼吸,弯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在手触着炕沿后,方才放心了一些,可她并未意识到,慌乱之下,她同在顾家起夜回屋时那样,顺着炕沿一路往里摸,全然忘了她如今是睡在靠近门的最外头。
直到手底触及被褥的一角,她方才停下,慢悠悠爬上炕躺睡下来。
苏织儿放松下身子,正欲拉过棉被盖上,却有一只手臂骤然缠住了她纤细的腰肢,稍一用力,背脊似是紧贴上了什么火热的东西。
她周身陡然一僵,耳畔是温热粗沉的呼吸,紧接着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幽幽响起。
“钻进我的被里,你这是想做什么?”
第22章 家世
听到这声儿, 苏织儿赫然反应过来,她凌乱着呼吸,动也不敢动, 嗫嚅半晌才道:“屋……屋里太黑, 我……睡错地方了……”
又不是床榻,这么大的炕, 还能睡错地方, 且偏生睡到了他的旁边,纵然她说的是实话, 但听起来也着实不大可信。
萧煜微微低首,尚能感受到苏织儿净身后未干的水汽,融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女子馨香, 钻进他的鼻尖。
他不自觉喉结微滚,看着被他困在臂弯里这副娇软的身躯,双眸眯了眯,陡然生出些许捉弄她的心思。
他将薄唇贴近她的耳廓, 揽在纤腰上的手臂力道重了几分,“说来,我们似乎还未圆房呢……”
那低沉醇厚似能蛊惑人心的嗓音携着一阵热风,钻进苏织儿的耳朵里, 泛起丝丝痒意,却令她周身愈发僵硬。
圆房!
现在?
可她毫无准备。
苏织儿紧张地攥紧了掌心,少顷,又缓缓松开,似是想通了一些, 反正是早晚的事,现在和往后又有何区别。
她转身面向他, 咬了咬牙,摸索着抬手将掌心贴上他宽阔而滚烫的胸膛。
“夫君若是想,那便……”
纵然屋内一片漆黑,但萧煜仍是能依稀看清怀中女子的神情,见她轻咬着下唇,呼吸急促而凌乱,颇有种豁出去的意味,眸色不由得沉了几分。
他本只是想看她为了逃避与他圆房而慌张狼狈地找借口,却万万想不到她竟是认真的。
萧煜有些看不懂他这个新婚妻子了。
种菜一事打那日她主动提出来,他就压根没想过要帮她,在他看来,这全然是她自己的主意,对他而言不过是多余的事,他并不想做。
同样的,他亦不会在乎这个村子里关于他的流言蜚语。
在他们眼中,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就算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也无所谓。
只他没想到,今日他这个所谓的妻子竟会费尽心思,只为在外人面前维护他的名声。
可这般做,她究竟能得到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讨好他吗……
见身侧人久久没有回应,苏织儿还以为他是希望自己主动,她迟疑片刻,指尖颤巍巍地伸进男人半敞的衣襟里,正欲挑开,却骤然被一只大掌握住了。
“改日吧,我累了。”头顶响起略有些低沉的声儿。
紧接着那大掌松开了她,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男人翻了个身背对她而躺。
苏织儿愣了好一会儿,确认他似乎真的没有这个意思后,整个人骤然松懈下来,她长舒了一口气,旋即忙不迭地起身跨过低矮的炕桌,钻进自己的薄被里,似乎生怕男人下一刻反悔一般。
她缩在被子里头,听着自己仍砰砰不休的心跳声,不住地在心下嘀咕。
往后可不敢再睡错地方了。
虽说因着这夜的意外,让苏织儿比往日入睡得晚了许多,可想着她那要种的菘菜,次日一早天未亮,她便起了身,草草洗漱一番,就迫不及待去院中耕好的地里播种。
看着这片尚且光秃秃的泥地,苏织儿已然心生畅想。
听牛三婶说,这菘菜至多七日发芽,二到三月便可收成,到时他们不仅能有菘菜吃,剩下的指不定还能拿到镇上去卖。
纵然只能卖个十几文甚至更少,但她再多想些挣钱的法子,总有一日能凑够去京城找她阿爹的路费吧。
如此想着,苏织儿唇角笑意更浓了几分,干活也愈发有了劲儿。
萧煜起来时,便见苏织儿蹲在那儿,正将手中的菘菜种子播种下去。
璀璨的朝阳落在她的半边脸上,映照进她那含笑且充满希冀的眼睛里。
萧煜站在屋檐的阴影下,用那双如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的眼眸静静看了她半晌,方才折身回屋舀了锅中的热水洗漱。
播下菜种后,每天晨起,苏织儿都会兴冲冲跑到院子里看有没有发芽。
一日复一日,直等到第六日,仍是天不遂人愿,光秃秃的地上依然未见丝毫菘菜芽苗的痕迹。
苏织儿不免有些急了,忙去请了牛三婶来看。
牛三婶蹲在地里,皱着眉头琢磨了片刻,才道:“这种子不发芽,缘由多的是,要不是这天太寒,就是这地太干,要说这都六日了,一株苗也见不着,实在是有些……”
言至此,瞥见苏织儿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眸,牛三婶忙将话锋一转,“织儿,你也别急,我们这地儿本就难种庄稼,或是你这种子埋得太深了些,一时长不出来,不如你浇遍水试试,再等两天,指不定就出芽了。”
苏织儿强扯出一起笑,点了点头,待牛三婶走后,按她说的那般舀了缸中的水在地里浇了一遍。
翌日,她起得格外得早,才爬起来,就迫不及待跑到地里去看,可仍是一无所获。
后一日仍是如此。
萧煜自河岸边打水回来,便见苏织儿神色黯淡,蹲在那块种了菘菜的地里,唇角耷拉着,显而易见地失望。
嘴上虽是什么都没有说,可苏织儿这一整日干活明显有些提不起劲。
及至吃晚食时,她心不在焉地将米饭往嘴里送时,蓦然听见对面人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
“若真不出芽,便罢了吧。”
苏织儿抬首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这个几乎从不在饭桌上主动开口的男人今日居然会同她搭话。
这算是在安慰她吗?
她扯唇笑了笑,“无妨,这回不成,就再继续试试,我可不信我们这地里就真的连几株菘菜都种不出来,嗯……要实在种不出来菘菜,就考虑种种旁的,多试几次,总能有所收获的吧……”
萧煜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这话表面是在同他说,实则更像是她在勉励自己。
或是她这副如野草般坚韧的模样太过熟悉,一瞬间,萧煜脑中赫然闪过一个在冰天雪地中纵然冻得瑟瑟发抖却仍在坚持练剑的身影。
紧接着,他垂眸瞥向自己的左腿,心底不由发出一声嗤笑。
他曾也相信,锲而不舍,持之以恒总能有好结果,直到跌落深渊,粉身碎骨才明白并非世事皆是如此。
生于皇家,却有着皇家人不该有的天真,才是最无可救药的愚蠢。
他薄唇紧抿,并未再言语,只默默等苏织儿用饭罢,收了碗筷,起身拿去灶房涮洗。
翌日萧煜起得比苏织儿早些,他踏出灶房,正准备烧水洗漱,余光瞥见院中那块菘菜地,不知怎的,动作停滞了下来,不自觉放下手中的水瓢,提步往那厢而去。
他一瘸一拐地走近那片耕好的地前,草草扫了一眼,旋即似是早有预料般摇了摇头,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被苏织儿影响,竟让他心底也生出些许奇奇怪怪的期待来。
然正欲折身回返的一瞬,萧煜却又骤然停了下来。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脚下,那始终黯淡的眼眸中赫然闪过一点微弱的转瞬即逝的光亮。
只见他脚边的土地上,窜出了好几颗嫩绿而脆弱的小芽,在熹微晨光中随风轻轻晃动着。
萧煜又凝神看了几眼,便若无其事般回了屋。
他坐在木墩上烧了水,便见苏织儿边用手打理着发髻,边推帘出来。
只她今日并不似先前一般急着跑去院子里看,而是有些犹犹豫豫地往外头瞥了一眼,选择先从锅中舀了水净面。
虽得昨晚说了那样的话,但连着失望了那么多天,苏织儿多少有些丧气,不免害怕今日再出去看,仍会得到令她不如意的结果。
正当她忐忑不安之际,就听那坐在木墩上的人幽幽开口:“再去舀些水,今早吃野菜粥吧。”
苏织儿闻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有些奇怪,先不说这人似乎从未差使过她,且分明他离门更近,更方便取水,为何还要让她来。
虽是疑惑,但苏织儿也未拒绝,想着或是他忙着烧火空不出手,便柔声道了句“好”,提步出了屋。
萧煜默默将手中的柴禾塞入灶膛内,旋即起身择昨日苏织儿采来的野菜,不多时,就听院子里蓦然响起一声惊呼声。
很快,苏织儿喜笑颜开地跑进来,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夫君,我们种的菘菜长出来了……”
萧煜垂眸看向她那双复归璀璨的杏眸,自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嗯”,随即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长出来便好”。
看着他这般平淡的反应,苏织儿不免有些失望,但转头一想,这人似乎从头到尾也没在乎过此事,便也释然,急着跑去告诉牛三婶这个好消息了。
然她并未发觉,她转身的一瞬,男人低下眉眼,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笑。
四日后。
韩四儿一路哼着小曲儿赶着牛车入了兆麟村,心情看似好得紧。
他在草屋前停下,乍一眼望去,险些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原本荒芜破败的院子里,多了好几块能种的地,其中一块还稀稀疏疏地冒了一片绿芽,那快倒散的篱笆墙也重新拢过了,整个院子看起来规整了许多,终于有了几分人住的样子。
韩四儿惊诧地看了半晌,最让他瞠目结舌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在院子里举着斧头默默劈柴的男人。
不仅去了那满脸胡茬,清爽干净,而且身子看起来虽还说不上壮实,但显然不像先前那般骨瘦如柴了。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敢确信此人确实是萧煜不错,忙笑着开口唤了一声“爷”。
那厢停下动作,侧首看了他一眼,却只淡淡应了一声,便又埋头继续手上的活。
韩四儿见状不禁暗暗撇了撇嘴,心道这位爷虽看起来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人样,但果然还是这般不愿搭理人的死性子。
在屋内做饭的苏织儿闻见动静,疾步出了屋,瞧见韩四儿,登时笑道:“官爷,您来了,进来喝碗茶。”
“诶,好。”
韩四儿入了草屋,将手上的米粮搁在了灶上,看着同样大变了模样的灶房,不禁在心下感慨。
果然还是成亲好,且亏得是娶了这个,若是先前那些娇娇滴滴,压根不会干活的姑娘,外头这位爷的日子可就没现在这般舒坦了。
苏织儿泡了一碗茶递给韩四儿,便见他伸手接过,恭敬地唤道:“夫人……”
听到这个称呼,苏织儿只觉浑身别扭,忙道:“官爷别这般叫我,我可当不起这个称呼,您唤我织儿便行。”
韩四儿可不敢这么喊,他笑笑没答应,只从袖中摸出一物来,“夫人,你和爷成婚,我也没什么好表示的,这些便当是随礼了。”
苏织儿懵然地看了眼被塞到手中的小袋,听着这响儿,不必猜都能知道里头是什么,她试着颠了颠,估摸着至少有二钱。
“这,我怎好意思收的……”
虽听她这般说,但韩四儿眼见她将手攥得紧紧的,可没一点要还回来的意思,便笑道:“您拿着,里头还有些是咱县太爷给的,是贺你和爷新婚大喜的。”
这钱盛确实给了钱,但韩四儿可不敢讲,其实并不止这些,他从中眛了一大半,苏织儿手上的不过是剩下的。
他们那位县太爷近来心情好,似乎是调任之事终于有了指望。听他们师爷说,接任的是个年轻的京官,也不知招惹了哪个大人物,被贬谪至此,故而他们如今这位县太爷才能有机会摆脱沥宁。
苏织儿捏着手上这笔对她来说着实不菲的银两,蓦然想起一些事儿来,她警惕地望了眼仍在外头劈柴的萧煜,迟疑着开口。
“官爷,这……先前我也不好问,如今既得嫁给了我夫君,总是免不了好奇……”她顿了顿道,“我夫君他……出身是不是还不错,不然不会连县太爷都帮着替他寻伺候的姑娘……”
看着苏织儿试探的目光,韩四儿眼眸暗暗转了转。
看她这般反应,显然对萧煜的身世一无所知,外头那位爷既然选择不说,想必是不想让她知道,他也不敢多嘴生事。
毕竟,那位爷的出身,确实有些特殊。
说了,莫不是会将眼前这女子给吓跑了。
他思虑片刻,才含糊其辞道:“好像是还不错,但这具体的我所知也不多,只听闻找伺候爷的姑娘一事是爷家中帮着打点过,给了不少钱的,所以……”
说着,他凑近苏织儿,刻意暗示:“这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夫人你还能不懂吗?”
苏织儿生在兆麟村,长在兆麟村,对这官场和世家之事可谓一窍不通,听韩四儿道了三言两语,便被彻底唬住了,不但没察觉出里头诸多蹊跷,甚至还点点头,颇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她看向在外头默默干活的萧煜,想到他从前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便忍不住在心下感慨。
就算这家族再显赫,可一朝天子发怒,真要落得被流放这般境地,谁也阻止不了。
就是家世好的,总会比寻常为奴为婢的流人过得稍好些,还能让官差一口一个“爷”的恭恭敬敬地喊你。
不过纵然再好,也到底还只是个流人,终究要被困在这个苦寒的地方,一天天地熬日子。
韩四儿走后,苏织儿看了他带来的东西,就是一小袋粝米,两个鸡蛋和几株菜蔬,果然如她所预料的一般并未因为她嫁过来而多给一些。
但好歹手上还有二钱银子,正好可以去镇上添置些东西。
夜里苏织儿试着将所想同萧煜说了,毕竟这银子是给萧煜的,并不是给她的。
不过如她所料,她这位夫君一如既往吐出那句“随她”,一点不在乎她怎么使这笔银钱。
正好第二日一早便有去镇上的牛车,苏织儿当夜便在心下打算好了要买的东西,不过翌日起来时仍是问了她那夫君可有想要的东西,他自是淡声道了句“没有”。
苏织儿便也不再多问,背了个竹篓,跑去村口赶牛车。
她上一回去镇上,还是在年前,就是在那镇上庙会,她好巧不巧被那孔乡绅看中,险些便要入了那炼狱。
此番一人去镇上,苏织儿特意用一块麻布遮了半边脸,以防一个运道不好,又逢着上回那样的事儿。
这个镇子叫青水镇,才入了镇,便能看到两边设有不少摊肆,还有零零散散一些衣着褴褛的人蹲坐在角落里,面前胡乱摆着些东西,就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以此换着什么吃的。
这镇子虽是不大,但作为方圆几里唯一的镇子,也算是五脏俱全,能买的基本都能买着。
苏织儿也没闲工夫瞎跑瞎逛,直接依着昨夜想好的,利落地花了几十文买了一袋子栗米和一些盐。
相比于粝米,栗米的价钱到底更便宜些,既然同样的钱还能买得更多,作为饱腹之物,她定是毫不犹豫选择了栗米,还能多吃一段时日。
她将东西悉数放在背后的竹篓里,路过一家肉摊时,步子不由得停了下来。
苏织儿已不记得上回吃肉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大抵三四年前,顾家过年曾买过一回肉,孟氏怕她偷吃,是自己亲手煮的,那回也算她运气好,最后尝到了碗底的一点肉汤,那在舌尖蔓延的鲜美滋味她至今还记得。
她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钱袋,虽说二钱银子对手上从未沾过这么多钱的苏织儿来说宛若巨款,可她也明白,钱这东西,最是禁不住使。
她犹豫了很久,到底还是走向那肉铺,忍痛摸出几十文买了一小块肥瘦相间的肉。
苏织儿倒也不是贪这口腹之欲,只是想到她那位略显瘦削的夫君,似乎确实该吃些肉好生补补。
毕竟她花的是他的钱,总得为他考虑几分才是。
当然,若到时她也能跟着吃上一两片肉,喝上几口汤也是好的。
买完肉,苏织儿在镇上兀自摸索了一阵,见实在寻不着,才同过路人打听铁匠铺所在。
草屋里原来那锄头已然又锈又钝,先前是生生靠着她那位夫君的气力勉强在院中开垦出了几块地,如今卷了刃,是真的用不了了。
可若往后还要耕种,这锄头是万万缺不得的。
苏织儿循着路人的指引,没一会儿,果真在镇子西边的一条巷子里寻到了她要找的铁匠铺子。
铺门大敞着,铺子里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正身着单衣,抬起沉重的榔头一下下敲打着火红的铁块,引得火花四溅。
“刘大哥。”
听到这婉转动听的嗓音,铁匠刘武赫然抬首看来,便见呼唤他的女子抬手撩下脸上遮着的麻布,冲他嫣然一笑。
“织儿!”
刘武满目惊喜,放下手中的活,有些手忙脚乱地招呼苏织儿进去坐。
苏织儿也算与这铁匠相熟,毕竟都是兆麟村人,他比苏织儿大上四岁,十几岁时便离开村子去县上同一个铁匠学艺,后来学有所成,就在青水镇盘了个铁匠铺,自食其力。
苏织儿往空荡荡的店内看了一眼,却是摇了摇头,“不了,我今日来是想让刘大哥帮我打副锄头,我一会儿就得坐车回去,我夫君还在家里等我呢。”
听见“夫君”二字,刘武欣喜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他看向苏织儿已然绾起的发髻,面上闪过几分落寞。
“织儿,听村里人说,你成亲了……”
“是啊。”苏织儿道,“已有十几日了。”
苏织儿的事儿,刘武或多或少也从来镇上赶集的村人口中得知了一些,他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你……若孔家来抢人的时候我在,定然会帮你的……”
见刘武神色坚定,眸光真挚地看着自己,苏织儿只抿唇清浅地笑了笑。
“都过去了。”苏织儿笑了笑,“我夫君他待我挺好的。”
她也不欲说太多,只转而道:“刘大哥也好久不曾回村了吧,也该回去看看了,我瞧婶子一人在家也挺不容易的。”
“这两日便回去。”刘武无奈道,“不是快要开山了吗,按村里的规矩,我是必须得回去的。”
他顿了顿,蓦然想起什么,迟疑着看着苏织儿,嗫嚅半晌道:“织儿,我听说你那夫君似有些腿脚不便,这开山祭神,每户人家都要出个男人跟着上山……他……能行吗?”
苏织儿从小袋里取了钱,正准备递给刘武,听得这话,不禁双眸微张。
糟了,她怎将这事儿给忘了!
第23章 维护
兆麟村此地四面环山, 能用来耕种的土地少之又少,再加上常年气候严寒,土地贫瘠干硬, 很难种出好的庄稼来, 故而村里大多数的人家都是以打猎为生。
每年四五月,天气转暖, 积雪消融, 也到了入山的时候,里长便会亲自挑一个吉日开山祭神。
正如刘武所言, 这开山祭神,是需每家每户出一个男人,一道去山中围猎的, 而且得要过一夜才能回来。
想起萧煜那瘦弱的模样和行动不便的左腿,苏织儿秀眉紧蹙,少顷,才扬首佯作轻松地看向刘武, “开山这事儿,他若真不能去,他们还能逼他去不成,无妨。”
说着, 她将手中的一把铜钱递给刘武,刘武却是不肯收,“都是一个村的,不过一把锄头罢了,不必给了。”
“那怎能行, 刘大哥你赚的都是辛苦钱,若是不给那锄头我是万万不好意思要的。”苏织儿将钱搁在面前的一把长凳上, 虽说两人是同村的不错,但她已然嫁为人妇,怎能白拿旁的男人给的东西,就怕将来说不清楚。
见她态度坚决,刘武大抵能猜到她所想,心底不免泛起些许苦涩,他也不再继续说什么,只随手抓了七八个铜钱退还给苏织儿。
“这些够了,不需那么多。”
苏织儿笑着接过,倒是没推辞。
“等锄头打好了,你也不必特意到镇上来拿,等我回村了,顺道给你带去便是,也省得你再跑一趟。”
“好,多谢刘大哥,那我便先回去了。”苏织儿同刘武笑着颔首罢,边匆匆赶去镇子口搭回村的牛车。
刘武站在铁匠铺门口,久久望着苏织儿离开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方才有些落寞地收回了视线。
此时,兆麟村。
萧煜自河岸边打来了水,如往常一般准备生火做饭,他下意识在米袋里舀了满满一碗,正准备淘洗,动作却是凝滞在那里。
他薄唇抿了抿,似是才想起什么,又将碗里的米倒回去了些。
饭好后,又草草煮了碗清汤寡水的菘菜汤,搁在了内间的炕桌上。
他夹了一口僵硬的粝米饭送进嘴里,又喝了几口菘菜汤,却是剑眉微蹙,不知怎的,他先前囫囵吃了几个月都没觉得怎样的东西,如今再入口,却有些难以下咽。
须臾,萧煜停下了筷箸,默默在屋内扫视了一圈,竟是头一次觉得这般安静,安静得有些冷冷清清。
可这屋一直是这个模样,始终没变,要说有变化之处,不过是今日少了一个陪他一道吃饭的人罢了。
萧煜垂下眼眸,只当自己一时不适应,才生了这般冷清的错觉,他先前独自在这里住了那么长时日,又怎会不习惯自己一人待着呢。
思至此,他紧蹙的眉头舒展了几分,埋头默默吃干净了炕桌上的一汤一饭。
午后,闲来无事,他躺在炕上小憩了一会儿,再醒来时,看日头,当是过了未时。
无论是屋内还是屋外,惧是悄无声息,格外寂静。
看来人还未回来。
萧煜起身行至院中,听着风扫过草屋房顶发出的沙沙声响,一时竟有些恍惚。
好似那个叫苏织儿的女子从未出现过,这里从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人而已。
然院子里一小片一小片被开垦出的耕地,却又将他拽回了现实。
萧煜拧了拧眉,脑中倏然浮现一种可能。
这个时辰还不回来,莫不是趁机逃了吧?
毕竟她可是亲眼看见过他毒发时的恐怖模样,被吓退也并非没有可能。而且如今她也不必再担心孔家之事,手上还攥了二钱银子,要真想逃确实能逃出一段距离。
思至此,萧煜的眸光寒沉了几分,若是如此,那她先前对他的诸般好就都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方便她有朝一日逃跑。
萧煜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果然,谁会对一个瘸了腿的流人付出真心。
虽心下想着苏织儿逃不逃,逃去哪儿都与他无关,可看着那片费了苏织儿好大的劲儿才长出来的菘菜嫩苗,萧煜在院中站了许久,脚步却是不受控地往院外而去。
因着搭坐的牛车中途陷进了路边的泥地里,赶车的车夫折腾了好一番工夫才把车拖出来,故而等苏织儿回到兆麟村时,已是暮色四合,沉沉向晚,比从前迟了至少半个时辰。
她拖着步子往草屋的方向走,估摸着这个时候,那人应当已经吃完了晚食,准备洗漱睡下了吧。
然行至离草屋百步开外,她却蓦然止住了步子。
西下的夕阳照映草屋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形,在小道上拉出一条狭长的影子,那人侧对着她,露出轮廓优越的半边脸,却是薄唇紧抿,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这是在等她吗?
苏织儿呆愣了片刻,旋即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
以那人冷漠的性子,或许只是巧合罢了,指不定是他闷得无趣,出来走走而已。
虽是在心底这般告诉自己,但仍是有隐隐的欢喜难以抑制地在苏织儿心底跃动。
或是因得不管如何,这家中也算有个人在等她。
她亦有了可归之处。
从前她阿娘还在的时候,会放手让她跟村里其他孩子一道去疯,待到了晚饭时候,就在小道上喊玩得脏兮兮的她回家吃饭。
但在她阿娘走后,她再未经历过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光,每天面对的只有洗不完的衣裳和挨不完的打骂,顾家人吃饭时只能饿着肚子站在一旁看他们其乐融融,而她不过是个可有可无,彻彻底底的外人。
见萧煜淡淡收回目光,转身拖着瘸腿入屋去,苏织儿勾了勾唇角,小跑着上前。
“夫君,我回来了!”
听着那银铃般悦耳而又熟悉的嗓音,萧煜微怔了怔,折首看去。
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苏织儿忍不住玩笑,“牛车在路上耽误了,这才晚了些,夫君这般看着我,好似不认识我了一样。”
苏织儿边解下背上的竹篓,边入灶房去,然甫一摸着这冷冰冰的灶台,不由得诧异道:“夫君,你还没吃晚食吗?”
萧煜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他似乎压根没想起要做晚饭,因着腹中并无饥饿之感,看这天色,他本以为她定不会再回来,就更不可能生火做饭。
因他一人时便是如此,饿了就吃,不饿便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日复一日,苟延残喘。
苏织儿没想到他居然还真没吃过晚食,但这倒是正好了。
她自竹篓最底下摸出一物,献宝似的给萧煜瞧,“夫君,你瞧我买了什么?是肉呀,我们有肉吃了!”
见她提着那一小块肉眉开眼笑,一双潋滟的杏眸若缀了星子般璀璨,萧煜心下陡然生出一种道不清的微妙之感,甚至一瞬间,觉得这间逐渐被暮色吞没的灶房也亮堂了起来。
“夫君,这肉你想怎么吃,要不肥的留着炼油,瘦的和菘菜炒着吃,可好?”
见她分明早就打算好了,可仍是昂着脑袋问自己,萧煜一如既往淡声答:“都好,随你。”
说罢,便取了角落里堆放的柴禾,坐在木墩上帮她升起了灶火。
苏织儿小心地用菜刀将那肉分成肥瘦两块,再将那肥肉切碎一些,放进放了小半碗水的锅中熬油。
剩下的一块瘦肉,则搁在了一旁,留着之后吃,幸得沥宁的天寒,这肉不容易馊,尚且能保存几日。
不消一会儿工夫,一股浓浓的肉香便在灶房中飘散开来,苏织儿止不住吞了吞口水,用锅铲时不时搅动着,以防肥肉黏了底。
大抵一炷香后,她捞出里头已然金黄焦香的油渣,把炼出来的油倒进了一个小碗里,等它冷后,便会凝成白玉一般的猪油,之后一段时日,他们便有油吃了。
苏织儿埋头数了数捞出来的猪油渣,拢共有九颗,便拿了四颗直接与切好的菘菜一炒,便是他们今日的晚食了。
她在另一口锅中盛了粝米饭,又将菘菜里的油渣挑出来,三颗放在萧煜的碗里,她自己的碗里则只放了一颗。
饭菜摆放罢,苏织儿便放下卷起的衣袂,喊萧煜过来吃饭。
因着今日这晚食吃得着实有些太晚,没有油灯的屋内暗沉沉的,只能勉强看清坐在对厢之人的轮廓。
可苏织儿倒是不在意这些,毕竟这用油渣炒的菘菜实在是太好吃了些,光是嗅着这香气便已是心满意足。
她今日这饭吃得快,眼见碗里的米饭都要见底了,她才不舍地夹起碗里那唯一一块油渣往嘴里送。
浓浓的油香带着些许焦香在唇齿间流连,苏织儿嚼得特别得慢,唯恐一下就给吃没了,毕竟那位韩官爷可不会次次送钱来,这样的好东西很难得才能吃一回,下次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吃完这唯一一块油渣后,她有些遗憾地舔了舔唇,却骤然听见筷箸磕碰到碗壁发出的一声脆响,似有什么落到了她的碗内。
“我不大喜这个,莫要浪费了。”
黑暗中,苏织儿看不清那人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冷冷清清的声儿,眼看着他说罢,起身拿着自己的碗筷出去了。
苏织儿不明所以地用筷子在碗里轻轻划了划,顿时眸光一亮。
是两片油渣!
这般好东西他都不喜欢。
正好,可便宜她了。
或是得偿所愿吃了三块油渣,苏织儿这夜睡得很好,还做了美梦。
翌日一早,便端着剩下的油渣兴高采烈地去对面寻牛三婶。
牛三婶家有三个孩子,家中五口,恰好一人一颗,也不必让来让去的。
这是她昨儿便打算好的。
看到这般好东西,牛三婶开始时拼命推却,但最后还是没能犟得过苏织儿,只得硬着头皮收下,又热情地拉着她去屋里说话。
苏织儿特意送来油渣,确实不仅仅是为了答谢牛三婶夫妇这段日子来的关照,也有旁的目的在。
她在三婶这屋里睃视了一圈,旋即将视线定在挂在墙上的一张长弓上,似是无意般开口:“婶子,说来,过两天就要开山了吧……”
“是啊,就在后日。”牛三婶边缝补着小儿顽皮弄坏的衣裳,边道,“没办法,几十年的老规矩了,虽也不知从何时传下来的,但也是求个心安,祈望山神保佑,这一年村里人上山都能平平安安的……”
“不过这几年,也不知是不是运道不够好,没见他们猎得什么像样的回来,最后还不是大家伙筹了钱买了头羊羔供奉才算了事,哪像当年呢,尤其是你爹,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呢……”
牛三婶停了手上的活,笑着回忆起来,话匣子甫一打开便关不住了,“你爹身强体健的,又身手了得,那年跟村里人上了山,猎了一头好大的山猪回来,那獠牙比我胳膊还要粗上许多呢……”
苏织儿含笑听牛三婶兴致勃勃地讲着关于她阿爹的事,眸光却渐渐黯淡下来。
虽都说她爹是抛妻弃女的混蛋,但自小她却也常从村人们口中听到关于她阿爹的事。
他们说他长得人高马大,习得一身好武艺,且待人和善,帮过村里不少人,那时几乎没有人不道他好的。
可他们记忆中切切实实的存在,对苏织儿而言却不过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她只能拼凑村人们的只言片语,努力想象着她爹的模样。
苏织儿也曾幻想过,若有他们口中那样的英勇可靠的爹爹护着她长大,她定然不会是现在这般吧。
只可惜……
并没有如果……
牛三婶说得兴致勃勃间,偶一侧眸,才察觉到苏织儿低落的情绪,晓得是触及了她的伤处,赶忙闭了嘴。
“哎呀,你瞧我,这么久以前的事还拿来说。”牛三婶将话锋一转,“不过,听说今年村里人都对刘武那小子寄予了厚望,去年他可是差点就猎得了一头鹿呢,指不定今年还真能猎得像样的贡品回来。”
苏织儿想知道的并非这些,她朱唇微抿,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婶儿,只要是住在这村里的,都得去吗?那……周煜也……”
看着她面上浮现的担忧,牛三婶骤然反应过来,她这是怕自己新婚的丈夫腿脚不便,进山有危险。
“这……我也说不好。”牛三婶实话实话,但看苏织儿愁眉不展的样子,又道,“祭神一事年年是里长主持,要不到时你同里长说说,他当是能听,毕竟这周煜是流人,也不算是兆麟村的人,不一定要守咱们这儿的规矩……”
这也算是个法子。
“嗯。”苏织儿点点头,“多谢婶儿。”
她又在牛三婶家坐了片刻,便急匆匆起身告辞,为防夜长梦多,也不敢耽搁,径直去了趟里长家,然不凑巧的是,里长不在,听他媳妇说是去镇上办事了,明日才回。
苏织儿只得悻悻而归。
进山一事,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她那夫君去的,虽不一定有危险,但她对他有愧。
原本他作为流人,是全然不必参与此事的,可谁让他被迫娶了她呢,她是兆麟村人,如今他同她一道住在兆麟村,便也算是这里的人,故而很难逃脱这场祭祀。
想到他那条瘸了的左腿和行动不便的模样,苏织儿心底的愧意更深。
她掐了掐掌心,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定,明日一定要想法子说服里长才行。
苏织儿心事重重地缓步回草屋去,临到门口,却见一个高壮的男人正犹犹豫豫,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她一眼认出正是刘武。
“刘大哥。”苏织儿出声喊道。
刘武猛一激灵,转头看来,神情略有些不自在,“织儿,他们说你住在这儿,我……我是给你送你订好的锄头来的。”
刘武说着,颇有些手忙脚乱地将手中的锄头递给苏织儿。
“多谢刘大哥。”苏织儿往草屋内看了一眼,客套道,“要不要进屋喝碗茶再走。”
“不了。”刘武摇头,他在衣服上抹了抹手汗,犹豫片刻,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来,“织儿,这个,也是给你的。”
苏织儿垂眸看了一眼,却并未伸手接,“这是什么?”
“是饴糖。”刘武忙解释,“是我娘爱吃,我才带了一包回来,我多买了些……我记得你幼时最喜甜食了……”
他又将这包饴糖往前递了递,却见苏织儿如见着烫手山芋般蓦然往后退了一步,“抱歉啊,刘大哥,这糖我不能收……”
刘武递糖的手就这般僵在那儿,看着苏织儿刻意疏离他的模样,他心下难受得厉害,纵然知道在这儿说这些话不好,却仍是忍不住开口。
“织儿,你知道吗,其实我那么努力去学手艺,盘下现在这个铺子,就是为了多攒着钱将来能跟顾叔求娶你……”
孔乡绅那事儿他也是后来才知晓的,他猜测织儿大抵是因此才迫不得已嫁给现在这个夫君的。
故而他才不甘心,若那时他也在,定会奋不顾身保护织儿,那是不是意味着织儿也有可能会选择他呢。
听到刘武口中吐出的这话,苏织儿吓得忙四下张望,唯恐被人听了去。
其实就算刘武不说,苏织儿也知晓,她并非傻子,不是全然看不出刘武对她的心思。
说实话,苏织儿也曾认真考虑过,若将来要靠嫁人来摆脱顾家,刘武无疑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他心地良善又勤劳肯干,定会是个好夫君。
可无奈老天惯是爱捉弄人,她偏生遇到了那个孔乡绅。
纵然刘武再好,也不过是个没权没势的寻常百姓,在那般境况下,就算愿意替她出头,也根本护不住她。
见他这般不顾她的名声在这里说这样的话,苏织儿心下气恼得不行,本想斥他几句,然看到刘武眼底的失落伤感,心顿时便软了下来。
她知道,刘武和那道貌岸然的方升不同,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可如今的她可承受不了他这份真心。
毕竟她已为人妇,最惧的便是那些蜚短流长。
她思忖半晌方才开口,“刘大哥,你是个很好的人,织儿不瞒你,也同你道实话,若我没有嫁给我如今的夫君,或许真的有可能嫁给你……”
苏织儿神色认真,一字一句同刘武说道时,全然没有发现身后走近的一人在闻得此话时,骤然停下了脚步。
“然那只是可能,毕竟这村子里有不少姑娘都想要嫁给刘大哥你,如今我已成亲,我夫君待我很好,还请您往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不然……我们怕是不便再见面了。”
刘武的双眸在听到“可能”二字后,倏然亮了一瞬,但很快便又黯淡下去。
苏织儿这话既说得委婉又分外决绝,像是在安慰他不想让他太难过,又将他的希望打破地彻彻底底,没留一丝余地。
他张了张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视线偶一上移,蓦然定在了那厢。
苏织儿察觉到他这般奇怪的反应,不由得顺着他的视线折首看去,却是陡然一惊。
只见她那夫君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柴门口,静静地望着这厢。
虽是问心无愧,但苏织儿却莫名有种被当场抓奸的心虚,她一时慌张不知所措,也不知他究竟站了多久,听到了些什么,她定了定神,旋即佯作神态自若地扯唇同刘武介绍道:“刘大哥,这便是我夫君。”
说着,又看向萧煜,“夫君,这是刘大哥,他在镇上开了家铁匠铺,是来送我订的锄头来了。”
她举了举手上的锄头给萧煜瞧,似是想印证自己的话。
可纵然如此,场面仍是有些尴尬。
沉默片刻,苏织儿转头飞快地道了句“那便多谢刘大哥”,旋即有礼地一颔首,折身回去了。
刘武站在原地,与苏织儿口中所谓的夫君远远对望着。
不知怎的,对上那人格外冰冷漠然的眼睛,刘武脊背一阵阵发紧,分明没有说话,可那人身上似有种与生俱来的威仪令他的气势不自觉矮了几分。
然他也不过轻飘飘看了他几眼,便缓步随苏织儿一道入屋去了。
看着萧煜行走间一瘸一拐的步态,刘武不由得皱起了眉,虽早听他娘提起过织儿这夫君是个瘸了腿的流人,可亲眼看见仍难免有些吃惊。
且纵然这流人眉眼生得好,可神色实在冷漠,冷得令人生怵,并不像是会对妻子温柔相待之人。
刘武不禁怀疑起来。
此人,真的会对织儿好吗?
那厢,苏织儿秀眉紧锁,埋头跟在萧煜后头,几番想开口解释又不知该如何说道。
她生怕越描越黑,思忖许久,最后只柔声问了一句,“夫君,中午吃香椿炒鸡蛋可好?韩官爷那日送来的两个鸡蛋还未动过呢。”
萧煜随口道了一句“都行”,旋即淡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新锄头搁在了墙角。
看他似乎并无什么异样,苏织儿这才松了口气,看来他当是没听见,或是听见了也不在乎,毕竟她都同那刘武说得这么清楚了,并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应当不会介意吧。
放下了心,刘武这事儿,苏织儿转头也便忘了,因着她心里还惦记着旁的要紧的事呢。
翌日,才晨起吃过早食,趁着萧煜去河岸边打水的工夫,苏织儿急匆匆跑去了里长家。
这回倒是见着人了,她以腿脚不便,恐是不方便进山为由同里长说了,出乎她意料的是,里长答应得倒是格外爽快,轻易便点头同意了。
她只当里长通情达理,却不知那韩四儿曾特意交代过里长,说如今住在他们村儿的这个流人身份有些不一般,需小心看着,他这才容许他不参与这开山祭祀。
毕竟若是那位出了事,他可万万担不起这责任。
得了里长的首肯,苏织儿算是彻底安下了心,回到草屋时,心情也变得格外地好,萧煜自是看出来了,却只是深深看了她几眼并未多加问询。
第二日便是这开山祭神的日子,天还未亮,村人们便开始为祭祀做准备,嘈杂的人声,凌乱的脚步声和金属祭器碰撞的声响,将尚在睡梦中的苏织儿给吵醒了。
她睁开眼,便见萧煜正推开窗往外探看,她见状忙道:“想是在准备祭祀呢,我们村每年到这个时候都要聚在一块儿开山祭神,我去就好,你又不是兆麟村的,那里人多乱得很,你就不必去了。”
说着,苏织儿手忙脚乱地穿上外袄,临走前,又不放心道:“我很快便回来,夫君你就先自己做些早饭吃,不用等我。”
她快着步子出了草屋,生怕萧煜跟来似的,然想到她那夫君根本不是好热闹之人,脚步便又一下慢了下来。
等赶到村口时,已有不少村人围在了那厢,每年的开山祭神,苏织儿都会参加,诸般流程已然烂熟于心。
唯一不同的是今岁她已嫁作人妇,不必再与顾家人待在一块儿。
不过随意瞥去,她仍是瞧见孟氏抱着顾远,身后还跟着个看似不情不愿的顾兰,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或是觉察到她的目光,孟氏转头往这厢看来,旋即冲着她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孟氏回来的事,苏织儿早便知道了,也不意外,只静静收回视线,听里长对着远处白雪皑皑的群山念那年年不改的祭词。
这祭祀流程繁琐又冗长,听得苏织儿颇有些发困,也不知等了多久,随村人们一道向着南山的方向恭敬地拜了三拜后,里长才开始细细叮嘱站在最前头准备进山的男人们。
他们个个持刀背箭,带好了家伙,精神抖擞,蓄势待发。
里长面露欣慰,还特意在刘武肩上拍了拍,显然对他寄予厚望,看他们都准备好了,便提声道了句“走吧”。
正当村里这二十几人闻言准备出发之时,却听身后人群中骤然响起一声“等等”。
村人们转头看去,便见那顾家媳妇孟氏凛着眉满脸不服气道:“不是说每家都要出个男人吗?这孙婶家只有个十三岁的孩子也就罢了,可有些人凭什么可以不去!”
众人原还没意会她说的是谁,直到她将视线转向站在最后头的苏织儿,他们才蓦然察觉,的确,织儿那男人今日并未来。
苏织儿知道孟氏因为先前之事厌极了她,却想不到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刻意针对她,她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却听一旁的牛三婶笑着上前替她说话,“顾大嫂,你看这周煜腿脚不方便,恐怕也不会舞刀弄枪的,这让他进山多危险啊!何况还要在那里过上一夜呢。”
“呵,他不就是瘸了嘛,又没瞎没聋没缺胳膊断腿的。”孟氏冷笑一声,“你看村里那些上了岁数的,还有你那一只眼睛看不大清东西的二叔不都去了吗,怎的,偏他娇贵!虽说这么多年也没见出什么事,可村里也不都是猎户,不少人心底里可不愿自家男人跟着去呢,照这样,我家大勇是不是也可以不用去了!”
此言一出,村人们纷纷颔首,不禁窸窸窣窣,低头耳语起来,显然是觉得孟氏此话有道理。
苏织儿气不打一处来,此事她原都已经摆平了,可孟氏就是故意要闹事,如今好了,弄得村里人都不满起来。
她压了压心底几欲涌上的怒火,佯作淡然道:“开山祭神是兆麟村的规矩,但周煜他不是兆麟村的人,不必守这规矩,此事我已提前同里长说过了。”
听得这话,众人齐齐看向站在最前头的里长。
里长没想到矛头会突然指向自己,一时愣在那厢,好一会儿才僵着笑点头:“的确是同我说过了,要说这周煜确实不是咱兆麟村的人,对这山中的情形也不熟悉,腿脚又不便,去了反倒拖他们的后腿,我思来想去,还是不去得好。”
里长这话亦不是没有道理,眼见村人们的怨气平息了些,一声嗤笑又将他们的注意吸引了去。
“娶了我们兆麟村的姑娘,还住在兆麟村,这还不算兆麟村的人吗?”孟氏仍是不依不饶,“里长,若要照您这么说,那前几年才从邻村搬来的张猎户一家,也不算兆麟村的人了呗,那他们还去干什么,自也不必去了呀!”
“是啊,这话说得有道理……”
“没错,怎可就偏心织儿他家一个,要不去,就都别去了……”
见村人们反应这般强烈,里长缩了缩脖颈,抿唇不敢再多言。
苏织儿面色愈发难看,心里明白得紧,她这舅母哪是真的在替村人们主持什么公道,不过就是故意坏她的事,单纯想看她不痛快。
可说她蛮横也好,自私也罢,她绝不同意让周煜跟着上山。
她上前一步,还欲以萧煜生病体弱一事搪塞,可还未开口,一声低沉却格外清晰的“我去”骤然在她身后乍响。
听着这熟悉的嗓音,她睁大双眸愕然地转头看去,果见萧煜站在小道上,从容淡然地看着望向他的众人,再度启唇。
“我去,我会去!”他顿了顿,又道,“容我准备片刻。”
说罢,便折身一瘸一拐地往草屋的方向回返。
苏织儿在原地怔忪了好一会儿,才快步跟上去,拦住了正要入屋的萧煜,一改平日的温柔顺从,气冲冲道:“你胡乱答应什么!你可晓得那山上有多危险,你腿脚不便,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
“不是说从未出过事吗……”萧煜打断她,旋即轻轻推开她的手入了屋。
他自灶上拿了两个昨日烙好的野菜饼,低低道:“何况那些人已然打定了主意,你再辩驳也不过是浪费口舌。”
言至此,他抬眸看向苏织儿,一字一句语气沉冷,“你压不了众怒!”
苏织儿秀眉微蹙,只觉他今日的眼神格外得寒,就好像在生谁的气一般。
她猜得没错,萧煜虽未表露出愠色,但的确在生气,他气得不是旁人,正是她苏织儿。
方才远远看着她在众人面前竭力阻止他进山,不知怎的,萧煜心底蓦然升起一股无名火。
或是不明白这个女子究竟为何要这么一次次维护他,又或许觉得她的每一句辩驳都反像是在证明他的无能。
他萧煜有一天竟要落到靠一个女子来保护的程度!
故而为了阻拦苏织儿再言,及压制下在心底泛滥的这股烦躁,他才会不自觉开口,道出那句“我去”。
两人面对面而立,静默对峙了片刻,萧煜才放缓语气,淡声道了句“只当进山闲走一趟吧”。
见他说罢掀帘入屋去,苏织儿是又气又费解,分明平日里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为何今日却变了性子,坚决要入山。
但看他这般坚持,她晓得大抵是没了转圜的余地,毕竟她又不能绑了他的手脚不让他去。
苏织儿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也跟着入了内屋。
萧煜从角落掉漆的红木箱子里翻出一块方布来,想用来装那两个野菜饼,却见一把匕首被骤然塞进了怀里。
“这是我阿爹留下的,锋利得很,你藏在身上防身。”
他手上的方布亦被抽去,苏织儿将布铺在炕上,拿了自己最厚的旧棉衣放在里头,又去灶房拿了那两个野菜饼隔了块帕子摆在上头,将方布牢牢扎紧。
她边忙活边道:“山里冷,夜里你便盖着我这件棉衣,能挡挡寒。”
她将系紧的包袱塞给萧煜,旋即昂着脑袋切切嘱咐,“你对那山里不熟,记得紧跟着村里人,千万别跟丢了,万事小心,若有危险赶紧跑,莫要逞强,知道了吗?”
萧煜垂首见她眸光颤颤,满目担忧地看着自己,能感觉到她并非做戏,而是真心实意的。
那股先前漫上心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再度涌现,萧煜薄唇微张,想说些劝慰的话,可的确不知说些什么,他们二人虽是夫妻,可也实在不像夫妻。
迟疑片刻,末了,他只从喉间挤出一个“好”字。
顿了顿,又语气生硬地加了一句:“放心,死不了。”
毕竟在刑部的那一月,他已然见过所谓的人间炼狱,世上万物对他而言,已没有什么可惧的了。
苏织儿同他一道出了屋,忧心忡忡地目送他走向村里那群要入山的人。
里长亦是紧皱着眉头,他心底自是不愿让萧煜去的,可如今这也算是让村里人都得到了满意的结果,他不好再多加阻拦,左右这位是自己坚持去的,与他无关,且这么多年也没见出什么事儿,当是没什么大碍。
刘武远远看着苏织儿,见她正担忧地望着自家夫君,默了默,骤然提声信誓旦旦道:“织儿,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周煜的。”
苏织儿闻声看向他,强扯出一丝笑,感激地冲他一颔首。
萧煜幽幽在二人间来回看了一眼,薄唇微抿,旋即头也不回地跟着要进山的那群人走了。
牛三婶见苏织儿愁眉不展地望着,上前半揽住她,边走边说了些安慰的话,还邀了她去自家吃饭,让她一人也不必生火开灶了。
因着牛三婶太热情,苏织儿没能拒绝,但还是自带了些米和菜蔬去,午食和晚食都同牛三婶和她家中的三个孩子围在一块儿吃。
饭后坐着闲谈了几句,直到天色暗下来,苏织儿才同牛三婶告辞回了家。
左右无事可做,她烧暖了炕,便拉过薄被睡下了,但不知怎的,苏织儿今日莫名有些害怕,虽说平时她那夫君在时,二人夜里也不说话,可一想到那人隔着炕桌就睡在另一头,她就多少有几分安心。
如今黑黢黢的屋子里独她一人,听着夜风拍打窗扇的啪啪声响,她缩了缩脖颈,将整个人都埋在了棉被里头。
她不知他那位素来沉默寡言的夫君如今怎么样了,她那件衣裳足不足矣避寒,虽说二人之间并无夫妻感情,但毕竟他从那孔乡绅手下救了她,他们又拜了天地成了亲,她心底是真真切切将他视作夫君的,又怎会一点都不担心。
苏织儿辗转反侧始终没甚睡意,直过了三更方才勉强睡去,然睡得迷迷糊糊间,她骤然听见一阵哭喊嘈杂声,不禁猛地睁开眼,起身推开窗子往外望去。
外头天色蒙蒙亮,日头未升,黑夜尚未被晨光吞没,她隐约看见远处好几点跳动的火光,当是有人举着火把靠近。
这番动静将村里不少人都吵醒了,苏织儿眼见对厢的牛三婶慌慌张张推开门,边系着衣带边焦急地往光亮处跑。
叫喊声,惊呼声和痛哭声很快混杂成一团,彻底打破了晨曦的寂静。
苏织儿坐在炕上,只觉眼皮砰砰跳个不停,不知怎的,一颗心慌得格外厉害。
她深吸了口气,安慰自己当是没什么事儿,随即匆匆扯过棉衣穿上,疾步出了屋,往那混乱之处跑去。
然及至村口,她才发现,状况远比她想像的还要糟糕,那些原要在午时左右才会从山上回村的男人们,却已经提前回来了。
他们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甚至好些流血不止,身上还受了伤。
苏织儿在原地愣了片刻,才跑向不远处捂着受伤的手臂,被牛三婶搀扶着的牛三叔,“叔儿,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看见苏织儿的一刻,牛三叔眼神躲闪了一下,似有些不敢直视她,只低声道:“我们在山中,遇到了狼……”
狼!
苏织儿骤然一惊,旋即看向前头混乱的人群,那些从山中归来的男人们一个个露出惊魂未定的神情,正被哭泣的家人包围着嘘寒问暖。
她一双腿软得厉害,全然不顾牛三叔在身后唤她,径直冲进了人群中找寻。
可没有……
没有……
没有……
直到她拨开人群,冲到最前头,却是丝毫没有看见她要找寻的那个身影。
她不死心,转身复又寻了一遍,可仍是一无所获。
怎会这样!
苏织儿骤然瞥见站在人群中的刘武,不管不顾上前一把拽住他,颤声询问。
“刘大哥,我夫君呢?”
刘武的神色几乎与牛三叔如出一辙,他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少顷,却是躲避般垂下了眼眸。
见他这般反应,苏织儿心下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骤然提声吼道:“我夫君呢!周煜呢!”
刘武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开口。
“他……还在山里……”
第24章 决绝
还在山里……
一霎那, 苏织儿脑中若有惊雷落下,顿时一片空白。
稍缓过神,她只觉荒唐, 为何进山的那么多人都回来了, 唯独周煜一人还在山中,她抬首看向刘武, 虽知不该臆断, 但还是忍不住颤声开口质问。
“你们把他丢下了?”
刘武仍是那副眼神飘忽的模样,他一时似是不知该如何解释, 嗫嚅半晌才道:“织儿,你听我说,当时的情形真的……我们逃跑的时候, 周煜他本在最后头跟得好好的,后来不知怎的,他似有些身子不适,就慢了步子, 落了下来,我们也想救他,可……”
身子不适?
苏织儿蓦然想起新婚夜他那副反常的模样。
难不成他是又发病了?
虽能理解他们不是故意丢下他,而是为了逃命迫不得已, 可苏织儿仍是无法接受她那夫君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山中,独自面对那狰狞凶猛的野兽。
她强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提声问刘武:“你们把他丢哪儿了?丢在哪儿了!”
她这带着几分怒意的声儿令周遭的村人都不禁转头看来,好几个进山的村人都垂下了脑袋面露愧色,一时连嘈杂喧闹声都弱了许多。
在这般僵硬凝滞的气氛中, 却见一人面露不屑,理直气壮道:“丢了又如何, 这么多年也没见出什么事儿,怎偏他一去,就出了这样的事儿呢,我看啊,那就是个瘟神,就是他将那祸端给招来了,大伙儿若不将他给丢了,还能活命吗……”
亦受了些许轻伤的顾木匠闻得此言,猛然一惊,忙抬手去捂孟氏的嘴,教她不要再说。
苏织儿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去,绝想不到这个时候居然会有人冷漠到说这种话。
尤其是她孟氏,这一切不就是她导致的吗?若非她多事,周煜根本不会进山,她怎还有脸反咬一口。
虽素来知道她那舅母蛇蝎心肠,但没想到,她不止是恶毒,竟是一点人性也无。
苏织儿不愿浪费口舌与这种人争吵,只一声不吭,沉着脸骤然夺过身侧一个村人手中的斧头,大步朝孟氏而去。
看着她这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孟氏倒也知道害怕,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一边大喊着“杀人了”,一边软着一双腿拼命往后逃。
顾木匠和周围的村人忙上前阻止苏织儿。
“织儿,你舅母她就是看到我受了伤,说的气话,你莫要同她计较……”
“是吧,织儿,周煜这事儿,谁也不想的……”
听他们这般说,苏织儿停下步子,强压下心头这口气,却是没松开手上的斧头,只沉声道了一句:“好啊,既得你们谁也不管他,我去,我去将他救回来……”
说罢,她折身快步往南山的方向而去,可没走几步,便被人死死拽住了手腕。
“织儿,那山中危险,你一人怎么救,而且……”刘武止了声儿,虽不想同苏织儿说这种话,但还是不得不提醒她,“而且说不定周煜他早就没了,你现在去又有何用……”
并非他刘武看不起周煜,虽说他们已费力猎杀了两头狼,其中一头还是周煜亲手所杀,如今只剩下了一头,但那周煜毕竟瘸了一条腿,手上似乎也没什么可防身的武器,跟寻常人相比,定是逃得更费力些。
何况看他那时停在原地,扶着树干,眉头紧蹙,神情似是万分痛苦,这般状况下,恐是难以在那狼口下逃脱。
“不,他不会死!”苏织儿全然不敢想象这种可能,不停地摇头,可眼泪也跟着止不住地往下坠,“他不会死,他同我保证过的……”
临走前,他同她说过他死不了,他不会骗她的!他定还在山里等着人去救他。
就算……
就算有那个可能……
“我绝不能把他一人丢在那儿,我要将他带回来!”她哽声甩开刘武的手,眼神万分决绝。
是她害他落得这般境地,若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她定会愧疚一辈子。
见实在劝不住苏织儿,刘武咬了咬牙,正欲开口,却听一声虚弱的“织儿,我随你一道去”。
牛三叔面色苍白,捂着受伤的手臂走出来,愧疚地看向苏织儿,“若非周煜一箭射退了咬住我的那头狼,指不定我这会儿早便没命了,是我贪生怕死,只顾着自己逃跑,将周煜给抛下了。若是周煜出了事,我定会于心不安,织儿,我同你一道去……”
牛三婶扶住失血过多,几欲站不稳的牛三叔,泪眼朦胧地唤了声“孩子他爹……”,她张嘴想劝,但末了,只埋下头,什么都没有说。
此言一出,那些一道进山的村人对视着,惧是自惭形秽,周煜那箭岂止救了牛三叔,亦救了剩下的所有人,若非他那箭,他们后头哪能逃得这般顺利,可他们却忘恩负义,抛下他一人留在了那危险重重的山林中。
“我也去,我没受伤,如今这天也亮了,便没什么好怕的了!”
“还有我,织儿,叔儿也随你一道去。”
“……”
在听说萧煜被留在了山中,慌得手都在不住发抖,生怕没法给韩四儿一个交代的里长闻言忙道:“去,都去,只消没受伤的,都跟着去,好歹……好歹把尸首给带回来……”
刘武见状看向苏织儿,“织儿,你便不必去了,我们去寻周煜就是,山里危险,你……”
“不,我要去!”苏织儿定定道,“我要去找他……”
她做不到就这么呆着,在家里焦急地等着周煜的消息,她要亲自去找他,去找她的夫君。
纵然知晓他活着的可能甚是渺茫,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他还活着,他定还活着!
苏织儿的直觉并没有错,此时,那顶上尚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林中,萧煜正虚弱地藏在一个低矮隐蔽的山洞里,他背靠山壁,半眯的眼眸猩红可怖,一身浓重的杀气未褪。
他身上的衣衫沾满血污,手上也正捏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而就在他的身侧,躺着一头露着利齿,脖颈被生生划开,正逐渐冰冷僵硬的狼。
萧煜呼吸急促,胸口不住地上下起伏着,因着毒发,此刻,他浑身上下好似遭了车裂一般,剧痛难忍,不得动弹,只庆幸这神志倒还算清醒。
他扭头瞥了眼手上的匕首,薄唇微抿,不曾想到头来竟是临走前那苏织儿塞给他的匕首救了他一命。
他原以为,他已真的不在乎生死,可在那狼发现了他,恶狠狠扑过来的一瞬,他还是举起了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了它最脆弱的脖颈,精准利落地划开了它的咽喉,一击毙命。
然即便逃过了葬身狼腹的下场,如今的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右臂和右腿惧被咬伤,毒发的剧痛加之伤口的疼痛,令仍死死隐忍的萧煜的后背已然被彻底汗湿,鲜红的血正不断地透过伤口涌出,染透了他的衣衫,渗进了他身下的土地里。
想必很快他便会因失血过多,在这偏僻冰冷的洞穴里,静悄悄地断了气息,落得和身边这头狼一样的结局。
思至此,萧煜唇角微勾,倏然冷笑了一下。
这大抵是他那三皇兄最想看到的吧。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仿若听见铁链碰撞的声响,脑中旋即浮现手脚被粗沉的镣铐所缚的画面,带着倒勾的马鞭被淋上了盐水,一下一下重重抽打在他已血肉模糊的胸口和肩背上。
在他跪在冰冷的青砖上,遍体鳞伤,双手被悬吊在半空,已然奄奄一息之时,他听见他那三皇兄的低笑声在他耳畔响起,带着几分称心如意的嘲嗤。
“小六,这么些年,就数今日的你看着最为顺眼,你有如今的下场,只能怪你自作自受,没有好生认清自己的身份。一个贵人所生的贱种,就该这样低着头,卑微地伏在我的脚下,而不是盖过我的风头……”
一只手轻轻落在他已然被打折的左腿上,紧接着却是毫不留情地狠狠一扭,令他因着剧痛不由得发出一声惨叫。
如愿听到这声惨叫的人,却是当即愉悦地笑起来。
“在父皇面前不可控地像野兽一样发狂,然后被生生打断一条腿的滋味如何,若非骨肉情深,我奈何你不得,你今日废的岂止是这条腿……”
男人言至此,语气中的笑意淡去,逐渐化为浓沉而冰冷的恨。
“算你运气好,不然我不仅想废了你的腿,让你再不能纵马驰骋,在围猎上越过我拔得头筹,也想折了你一双手,让你拿不起棋子与人对弈,当你那被京城人人称颂,颖悟绝伦,光风霁月的六皇子……”
那人似乎还不解气,停顿片刻,蓦然笑着道:“你以为,父皇真的疼爱你吗?你以为他真的没有察觉这桩案子有诸多蹊跷之处吗?他不是不清楚,只是诸般权衡之下,仍是选择相信我手上的证据……小六,你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父皇手中一颗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罢了,你昔日那些良师益友,如今都忙着与你划清界限呢,哦,对了,除了那个向来傻得出奇的十一,还替你去向父皇求过一次情,除此之外,谁也不愿帮你……”
他俯身附在他的耳边,如恶鬼般讥笑着,一字一句彻底摧毁他的希望,“小六,你看,你背后谁也没有,没有人在乎你了……”
是,不会有人在乎他了……
萧煜蓦然笑出了声,可恰在此时,一张蹙眉担忧的昳丽面容却骤然跃出了脑海,令他不自觉睁开了眼。
似乎还有一人……
但她当不会记得他太久吧,也不知等他死后,她会不会给他敛尸。
想起那日在柴门口听苏织儿亲手说的话,他自嘲般扯了扯唇角,想必于她而言,还是他死了更好,这样她便能如愿与她本就想嫁的那个铁匠长相厮守。
而不是守着一个没用的瘸子。
毕竟从一开始她便不是真心想嫁给他的。
萧煜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神志越来越模糊,似被逐渐拉入一片不见底的深渊之中。
看来这回,阎王爷终是愿意收了他了。
正当他复又闭上双眸,静静等死之际,却恍若听见一声揉着哭腔,焦急万分的“周煜”。
他蹙眉睁开眼睛,以为是自己生了错觉,然很快又是一声,且愈发清晰起来。
他听得出来,是她……
伴随着喊声的还有零碎的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站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
他甚至能听见那些人的说话声。
可他藏身之处太过隐蔽,洞口狭窄且被草木掩盖,若非那头狼嗅到了他的气息寻来,他当是很难被察觉。
萧煜薄唇微张,可因着太过虚弱喉间发不出一点声响,他垂首看了眼手上的匕首,思忖片刻,强忍着伤口的疼痛,用力往洞口的方向抛去。
然那匕首并未被丢出去多远,只落在洞口的杂草上,几不可闻的声响轻易被说话声吞没。
紧接着,他听见外头有人劝道:“织儿,这一片我们都已寻过了,周煜当是不在这儿,要不我们去别处寻吧……”
片刻后,随着一声迟疑的低低的“嗯”,凌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听着那带着他活下去的希望越来越远的声响,萧煜却并未流露出半分焦急,反释然地轻笑了一下。
他已努力过。
但看来,是老天不想让他活。
呼吸愈发艰难起来,萧煜认命地放松身子,倚靠着洞壁,试图让自己死得稍微好受些时,洞口掩盖的草木被扒开,突如其来的光刺得他几欲睁不开眼。
“周煜!”
一个娇小的身影赫然出现在这道光里,在稍一怔愣后,哭泣着向他跑来。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刻,萧煜感受到自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也不知是不是这份久违的温暖,燃了他微淼的生志,竟化作一双手,再次将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他生生拽了回来。
第25章 养伤
极北的沥宁, 纵然到了四月间,春日的气息仍是有些微薄,午后没甚暖意的日光透过纸糊的窗扇照进来, 令缓缓睁开眼的萧煜蓦然有些恍惚。
他稍稍侧首, 便见一人正半倚在炕桌上,缝补着一件被撕破了口子的旧长袄, 她垂眸专注地看着手上的衣裳, 修长纤细的手指捏着针,缓慢地抽拉着棉线。
炕桌一角搁着只缺口的粗瓷瓶, 瓶中插着两朵小野花,娇小粉白的花朵映衬着女子温柔的眉眼,显得她愈发妍丽明媚。
萧煜一时竟有些移不开眼, 直到那厢似是感知到他的视线,缓缓抬眸看来,他才颇有些心虚般飞快避开了目光。
“夫君,你醒了!”苏织儿眸光一亮, 霎时喜道。
见萧煜半撑着要起身,她忙放下手中的衣裳,上前制止,“你别乱动, 你伤得很重,且得好生休息着。”
她这夫君也是命大,被寻到时半边身子血肉模糊,流了那么多血,几乎没了气息, 竟也强撑着活下来了。
“你已睡了一天一夜了,刘大哥将你背下山后, 村里给人瞧病的张婆说你大抵活不成了,是牛三叔将他藏着的一株几十年的山参拿出来熬了,给你强灌下去,这才保住了你一命……”
见萧煜薄唇微张,似是想说什么,可却喉间干哑难以出声,苏织儿忙下炕自灶房倒了碗热水来,垫高了枕头喂给他喝。
温热的液体入了喉,萧煜的嗓子才舒服了些,他清咳了几声,想起昏迷前看到的一幕,哑声道:“你进山做什么?”
深山里危险,而且前头才遇了狼,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当真是不怕死吗?
见他还有气力蹙着眉头质问她,苏织儿不由得舒了口气,看来他的状况比她想像的还要好些。
苏织儿当然怕死,比谁都怕,可她也怕,他就这样再也回不来了。
她之所以入那深山,一则确实是担心萧煜,但她终究也是自私,不希望因着此事而愧疚终身。
但她不可能全然说实话,须臾,只微垂下眼眸,“你是我的夫君,我如何能不去,何况我们新婚才不过多久,我可不想当寡妇……”
萧煜凝视着她略带伤感的面容,薄唇微抿,顿了顿,又低声开口:“你怎知我在那儿的,那时我分明听见……”
听见他们已经离开了。
“我也不知。”想起那日的情形,苏织儿也觉得颇为奇妙,“许是直觉吧,我总觉得你在那儿,走了几步,便又回来看,结果在洞口发现了我给你的那把匕首,后来就寻到了你……”
言至此,她忍不住勾唇而笑,“如今看,我的直觉还挺准的,就好像谁在引着我往那厢去似的……”
不过也幸得她发现得及时,若是再晚一些,只怕再来十株山参,她这夫君的性命也保不住了。
萧煜闻言长睫微垂,沉思片刻,唇角倏然露出浅淡的苦笑。
看来,是老天不愿收了他。
正说着,苏织儿隐隐嗅见自外间飘进来的香气,蓦然想起什么,柔声问:“夫君,你可饿,我煮了粥,在锅里熬着呢,我给你盛些?”
听那厢低低“嗯”了一声,她掀帘出了内间,揭开锅盖,舀了半碗熬得正好的粝米粥。
躺着喝粥也不便,苏织儿本想进屋就将人扶起来,不曾想端着粥入内时,那人已然自己强撑着靠墙坐了起来,正垂首默默盯着自己身上各处被包扎好的伤口瞧。
不得不说,她这夫君伤得着实有些重,除了胸背零碎的擦伤,右上臂和右边大腿也被那恶狼咬了两个血淋淋的口子,加之他本就瘸的左腿,如今完好的似乎只有左边臂膀而已。
见萧煜剑眉紧蹙,神色颇有些复杂,苏织儿唯恐他心下难过,忙安慰:“幸好没伤着骨头,张婆说养一阵子当就能好了,没什么大碍。”
她低头吹了吹滚烫的粥水,待稍凉了些,才递给萧煜,萧煜下意识抬起惯用的右手,但一下牵动了上头的伤口,疼得他顿时蹙紧了眉头。
苏织儿见状,迟疑道:“夫君,要不……我喂你吧?”
萧煜抬眸看了她一眼,却是决绝地道了一句“不必了”,转而用左手接过碗,弃了汤匙不用,只埋头沿着碗沿小口小口地轻啜起来。
倒还挺倔。
苏织儿忍不住在心下嘟囔了一句,就听院外倏然传来呼唤声,她忙起身出门去瞧,只见牛二婶同村中几个妇人一道正站在柴门外。
她疾步上前开了门,“婶婶们怎么来了?快进来吧。”
“不进去了。”几人纷纷推拒,站在最前头的牛二婶往草屋的方向看了一眼,犹豫着问道,“织儿,你家周煜醒了吗?”
“醒了,才醒呢,劳婶子们挂念了。”苏织儿道,“可要进去看看?”
“不了,他伤得重,我们就不进去打搅他休息了。”牛二婶幽幽与身侧的张家娘子对视了一眼,旋即将手中的东西塞给苏织儿,“婶子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这是家里的鸡这两日下的蛋,你别嫌弃,就当给周煜补补身子。”
她话音方落,站在后头的几个妇人接二连三地上前,将手里的腊肉,药材,菜蔬……尽数塞给苏织儿。
苏织儿诧异地看着手上满满当当的东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这些我不能收,婶子们自己留着吃,我家夫君养一阵,自然也就好了……”
“你就拿着吧。”牛二婶压住她伸过来的手,面露愧意,“我家那口子今儿去干活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送来的,周煜的事儿,大家伙心里都过意不去,幸好他没事,不然啊,我们这……”
说着,便是一声长叹。
“是啊。”张家娘子那婆母也跟着道,“我们也没什么好表示的,也就只能送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来,聊表歉意,你若不收,便是不肯原谅我们了……”
听得他们这般说,苏织儿无奈地抿了抿唇,对于萧煜被独自抛在那深山中,险些没了性命一事,她的确很愤怒,尤其是在得知她那夫君还放箭救了众人的情况下。
可她也清楚,人都是贪生怕死的,她亦不例外,出于求生的本能,而做出那样的选择,也算无可厚非。
同居于一个村子十数年,苏织儿对这些村人们再了解不过,他们虽都有些胆小怕事,且平素爱嚼舌根,最喜说三道四,但大多还是心地良善的纯朴之人。
她只得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无奈颔首笑道:“那……我就替我家夫君谢过各位婶子了。”
见她愿意收下,几个妇人都像是卸下了一口气,离开时的神色都显得轻松了许多,然苏织儿垂眸看着手上的东西却是犯了难,虽说她是自作主张收下了,可毕竟遭了委屈受了罪的是周煜,再怎么着,她也不能替他原谅任何人。
正当她站在原地,苦恼该如何与她那夫君说道时,却听一声“织儿”,循声望去,便见刘武提着个大包袱,不知何处入了院子。
“刘大哥。”
“织儿,周煜醒了吗?”刘武同牛二婶一样,开口就问起了她那夫君。
“醒了,才醒了一会儿。”苏织儿答。
“那便好,我来……看看他。”
见刘武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苏织儿纳罕地一拧眉,只觉他今日有些奇怪,但并未多问,只客气道:“刘大哥进去吧,眼下我夫君正在屋里喝粥呢。”
刘武点了点头,然慢着步子跟着她踱到草屋门口,却是停了下来,吞吞吐吐道:“织儿……那个,我有话想单独与周煜说,能不能……”
苏织儿将手中沉甸甸的东西搁在灶台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实在想不出他们二人之间能单独说些什么,但见刘武这副恳求的语气,思虑片刻,还是颔首道:“正好我在院中给菘菜浇浇水,刘大哥便自个儿进去吧”。
“诶。”得了她的应允,刘武搓了搓手心,旋即拎着手上的包袱快步入了屋。
此时,倚墙坐在炕上的萧煜已然听见了外头的对话声,他缓缓搁下手中的空碗,侧首看去,便见一人掀开草帘试探着往里张望。
与他目光相对的一刻,刘武明显僵了一下,旋即尴尬地扯唇笑了笑,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开口:“周煜,你醒了。”
他手足无措地在门口站了片刻,才想起什么似的,慌忙上前将手中鼓鼓囊囊的包袱放在了炕上,“我是给你送东西来的,顺道来看看你。”
见萧煜淡淡将视线落在那包袱上,刘武解释:“这是狼皮,那日我们同织儿一道上山寻你,回来时李叔就将那狼的尸首扛了回来,原想用此来祭神,后来我们商量了一番,处理了尸首,只焚了它的血肉,剩下的这张皮毛想着还是得交还给你,毕竟是你亲手所杀……”
想起那日他们在山中遇狼的情形,刘武沉默片刻,忍不住道:“你的箭术……倒是颇为精湛。”
纵然听到这般夸奖,萧煜神色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只长睫微掀,云淡风轻地回了一句:“谬赞了,不过曾一时兴起,学过几年罢了。”
学过几年?
刘武并非傻子,不可能看不出来,以萧煜的水准怎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便能练就的。
那日危急之下,他可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镇定地抽走了村中猎户手里的长弓,利落地搭箭,拉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命中了那头死死咬住牛三叔手臂的狼。
能做到这般动作娴熟,且精准无误,除却天赋异禀,定还要长时间的勤学苦练才行。
刘武不禁深深看了萧煜一眼,此人表面看起来瘦弱,还残了一条腿,像极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想到却是深藏不露,毕竟若非有几分身手,他怎可能就凭一把匕首独自一人解决了那头身长足有六尺,用利齿就能轻易将人撕碎的狼,生生撑到了他们上山寻他。
见萧煜似乎并不愿多说关于自己的事,刘武也不多问,毕竟萧煜流人身份特殊,过往定然繁复,何况他今日来想说的,也并非这个。
他迟疑许久,方才开口,“织儿她……织儿她小我四岁,我们可谓是一块儿长大的。她自小便喜吃甜食,虽看起来坚韧,但实则胆子小,特别怕鬼,她也很喜欢花儿,瞧见山间河畔的花儿常是要看上好一会儿,只是她命苦,她阿娘去得早,她住在她舅舅家,还要常遭她舅母欺负……我没用,帮不了她……”
他碎碎道了许多,又沉默下来,随即咬了咬牙,似是鼓足勇气般看向萧煜,“我也不瞒你,其实我一直很喜欢织儿,若你没有娶她,不久后,我攒够了银两,定是会去顾家向顾叔提亲的……”
他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极低的笑在屋内响起。
萧煜靠墙而坐,心下自不会因听到这番话而生出半分怒意,毕竟他不是不知道此事,也自认为并不在乎,只没想到世上居然有人真的敢光明正大对一个丈夫说爱慕他的妻子,不免觉得有些荒唐好笑。
然开口间,他自己都未察觉,他的嗓音听起来比平日还要凉,“怎的,你同我说这些,是觉得你更了解她,与她更般配,希望我将她让给你吗?”
见他剑眉微挑,含笑静静看着自己,刘武慌忙否认,“自然不是。”
“何况织儿也不是说让,就能让给我的……”刘武失落地垂下眼眸,“她自小便死心眼,只消认定了一件事,便不会轻易改变,就像她将你视作了她的夫君,就会死心塌地只认你一人。”
那日在山洞中,看到苏织儿抱着奄奄一息的萧煜哭得哽咽难鸣时,刘武便明白,纵然苏织儿对她这夫君并无男女之情,可心底里也已经认定了这个人,至少将他视作了自己重要的家人。
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刘武抿唇苦笑一下,“虽我也不是织儿的亲人,没有资格对你说这些话,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对织儿好,她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望你莫要轻易负了她。”
看着刘武这副黯然神伤的模样,萧煜双眸微眯,他并不像他这般对苏织儿用情至深,甚至两人之间似乎根本牵扯不到所谓辜不辜负一事。
他自也无法给他什么承诺。
而且,正如他自己所言,他并非苏织儿的谁,他也大可不必向他承诺什么。
萧煜本不想应刘武的话,可默了默,还是自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见他这般不咸不淡的态度,刘武微一蹙眉,似乎并不满意他的答复,还欲再说什么,却听一道娇柔清亮的声儿骤然响起。
“刘大哥,可要喝碗茶水?”
苏织儿在外头等了许久,到底耐不住好奇,将草帘掀开一些,一双乌溜溜的杏眸向内张望着。
刘武只得将想说的话又咽回了腹中,随即笑道:“不必了,我娘还在家中等我用饭呢,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冲炕上的萧煜微一颔首,快步出了屋。
作为主人家,苏织儿自得将他送出柴门外,却见刘武走了几步,复又折返回来,肃色道:“织儿,若往后周煜待你不好,你尽管告诉我,我定会帮你好生教训他。”
她闻言稍愣了一下,旋即抿唇轻笑,只道了句“多谢刘大哥”。
刘武的好意她心领了,但她可不担心她那夫君苛待于她,而且,为着那可怕的流言,她也不能与刘武走得太近。
眼看着刘武远去后,苏织儿才折身回了内屋,她边收拾起炕桌上那只空了的粥碗,边用余光去瞥萧煜,似是随口般问道:“夫君,刘大哥同你说什么了?”
她心头痒痒,实在很想知道。
萧煜闻言未答,只微微抬眸,将视线定在苏织儿身上,若有所思。
他听得出来,那铁匠方才所言,似乎句句都在道放弃,却又句句透露出浓重的惋惜与不甘,若非那时她进来打断了他,他猜想他当是还会对他说些警告的话。
他甚至觉得,若将来被刘武得知他对苏织儿有半分不好,他怕不是会直接上门来抢人。
思至此,萧煜不自觉压了压唇角,虽知可能性不大,但心下依旧忍不住冒出一个想法。
可若真来抢……
她……会跟他走吗?
苏织儿被他盯得脊背一阵阵发凉,不由得心生紧张,虽说她自认问心无愧,但仍不免担忧那颇有些鲁莽冲动的刘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咬了咬唇,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刘大哥他……究竟说什么了?”
见她满目不安,萧煜微挪了挪靠得有些酸累的身子,面不改色道:“没什么,不过来送些东西。”
送东西?
苏织儿这才注意到炕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个大包袱。
她好奇地伸手解开系结,随着麻布的敞开,里头露出一大团毛绒绒的物什,苏织儿细看之下,骤然眼前一亮,“这……是狼皮?”
不必猜,苏织儿都能想到,这当属于萧煜亲手猎杀的那头狼。
她用指腹轻轻在油润发亮的皮毛上拂过,感受这厚实柔软的触感,忍不住感慨,“这个……应当值不少钱吧?”
纵然她并未明说,可萧煜仍是轻易看破了她的心思,唇角泛起浅淡的笑。
“找机会卖了吧,此物留着也无大用。”
此言正衬了苏织儿的意,她霎时惊喜地看来,唯恐他反悔似的,忙点头道了声“好”。
虽她也不知,这张皮毛究竟值多少钱,但应当能卖好些银两。如此,离攒够盘缠去京城寻她阿爹,就又近了一步。
只苏织儿没有想到的是,很快,她便没了心思惦记卖这皮毛,因着她这重伤未愈的夫君更让她感到头疼。
苏织儿觉着,这世上大抵是没有比他脾气更犟的人了。
分明伤得这般重,可事事都不愿求人,只想着法子自己扛。
纵然右臂受伤难抬,他还是强忍着自己穿脱衣物和换药,甚至改用了左手握筷进食,初时确实有些不灵活,可不过两日,他便能轻而易举夹起盘中的菜。
这也就罢了,他腿伤不便,苏织儿还特意同他道,若是内急,唤她扶他去茅房便是。
可好几日她偏是没等到过他开口,若非那日她自河边浣衣回来,亲眼看见他拄着根长木棍,拖着一瘸一伤的腿,扶着草屋的墙面费力地往屋内挪,她还真快当他是没有三急的神仙了。
苏织儿很想同他道不必事事自己撑着,她姑且也能帮上几分,可看着他一惯冷淡的模样,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到底强忍着没有说。
是日,用过晚饭,她如往常一般收拾起碗筷,又打了盆热水搁在内间炕桌上供萧煜擦洗,转身出去了,只等一会儿刷洗完了碗盏进去拿便是。
然正收拾着灶台,却听“哐嘡”一声响,她陡然一惊,忙掀帘去看,便见萧煜半敞着衣裳坐在炕上,地上一片水渍,一只铜盆正倒覆着落在炕边。
乍一瞥见他衣衫不整的样子,苏织儿双颊一红,慌忙背过身去,她局促地捏着衣角,少顷,低声问道:“可需我帮忙……”
然她在门口站了片刻,却是没等到任何回应,疑惑地侧首看去,便见她那夫君已艰难地挪到了炕边,正俯身去够落在地上的铜盆,他薄唇紧抿着,似在努力隐忍动作间伤口被牵扯的疼痛。
见此一幕,不知怎的,苏织儿陡然有些气闷,分明她就站在这儿,只消他开口她便能帮他,可他却始终一声不吭,仍是宁可忍痛自己来。
她微沉下脸,上前快他一步拾起那铜盆,一言不发地出了屋,复又舀了盆热水来。
她将铜盆搁在炕桌上,便见那人与她四目相对之下,生硬地道了句“多谢”,旋即将巾帕放入水盆中,显然要继续擦洗。
萧煜搅干了巾帕,然抬首看去,便见苏织儿站在他面前,竟是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伸手欲抽走他手上的巾帕,“我帮你……”
“不必。”萧煜霎时收紧掌心,眸光坚定道,“我自己可以!”
苏织儿拽了拽巾帕没能拽动,看着他这副倔强甚至可以说是执拗的态度,只觉愈发恼火,多日积攒的怨气到底在这一刻忍不住爆发了。
“我知你忍一忍定然可以,可若是我帮你,你何需这般艰难。”她说着,瞥向萧煜受伤的右臂,许是方才他勉强去捡那铜盆扯裂了伤口,已有鲜血渗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袂,一时间她语气中不由得平添了几分幽怨,“而且你若乖乖躺着休息,不这般逞强,兴许也不至于好得这么慢。”
萧煜看着苏织儿扁着嘴,蹙眉不悦的模样,并不明白她为何会这般生气,沉默半晌,只淡淡道了一句:“我习惯了……”
自几个月前被奄奄一息地扔上前往沥宁的牛车开始,他便始终一人撑着,虽押解他的差役开始时还会给浑身是伤,几乎不得动弹的他上药喂食,但不消几日便彻底丧了耐心,常是将药瓶和饭食一扔,任他自生自灭。
他几乎是靠着仅存的生志和毅力,让自己从开始只能像废人一般躺在车上,到艰难地拄拐站立,最后能顺利瘸着腿行走,期间纵然无数次狼狈地跌倒摔落,打碎碗盏,他也不曾,亦不可能开口求那些常对他冷嘲热讽,刻意刁难的差役半句。
既得从前不会求,如今的他亦不会寻求苏织儿的帮忙。
看着他言语间毫无波澜的眼眸,苏织儿心下倏然有些闷疼,难以想象他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将一人受伤苦撑视作理所当然。
她朱唇微抿,忍不住低声询问:“求他人帮忙,是会让你觉得很丢人吗?”
萧煜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神色颇有些复杂。
苏织儿说对了一半。
他之所以始终不愿向她开口,确实是因着他那毫无意义的自尊,可也不仅仅是如此。
没人愿意伺候他人,想必她也一样,其实,相比于自尊心,他承认是更不想看见她厌烦之下,对他露出同那些差役一般嫌恶的眼神。
他极不喜那样的眼神。
见他薄唇紧抿,久久没有应声,苏织儿只当他是默认了。
她思虑片刻,猛然抬手拉下萧煜半边单衣,趁着他因着惊诧失神之时,一下抽走了他手中的巾帕,旋即利落地上炕跪坐在了他的身后。
“这身前你能擦着便自己擦吧,但后背总是艰难些,我帮你。”她唯恐他不愿意,旋即用埋怨的语气道,“夫君你再拖拉,这天儿可都要黑了。”
虽嘴上这般说,可直视着男人裸·露的上半身,苏织儿臊得耳根发烫,只能一个劲儿在心下劝自己也不是同一回瞧,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何况他们可是夫妻。
这般想着,她忍着羞将巾帕落在男人满是新旧伤痕的肩背上,缓缓擦拭着。但幸好这人虽僵硬着一下挺直了背脊,但并未再拒绝阻拦她。
苏织儿算是明白,面对这般犟的人,你就得比他更强势,方才能压得住他。
擦拭完了后背,余光瞥见萧煜右臂上已然被血染红的布条,她搁下手里的巾帕,也不问他同意与否,径直转了方向,面朝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那包扎的布条。
萧煜这教狼咬伤的地方苏织儿只他被救回来的那日看了一眼,当时便被这血肉模糊的伤口弄得腹中一阵阵泛呕。
虽说如今这伤口已然结痂,教之先前长好了许多,可毕竟是被生生咬下了一块皮肉,依然狰狞可怖,触目惊心,令苏织儿忍不住蹙起了眉。
她取了搁在窗台上的小瓷罐和干净的布条,先在裂开出血之处撒了药粉,旋即才轻着手脚替他缠好了新的布条。
包扎完,她偶一抬眸看去,便见萧煜正紧抿着薄唇,面色略有些苍白。
往裂开的伤口上撒药,苏织儿想想便知道会有多疼,真亏得他能一声不吭强忍下来。
瞥见他额上泛起的一层密密的汗珠,苏织儿下意识捏住袖口抬手替他擦拭。
萧煜猝不及防,眼见女子窈窕柔软的身躯靠近,一时惊得怔在那里忘了躲闪,苏织儿替他细细拭完了汗,方才反应过来,亦是愣住了,她跪坐在萧煜面前,袖口尚且还贴在他的额上。
他们似乎还是头一回挨得这般近,鼻尖几欲相碰,苏织儿甚至能清晰地听见男人略有些粗沉的呼吸在她耳畔回响,无措地一低眉,便一下撞进他鸦羽般的长睫下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
那紧紧盯着她的眸中似有暗流涌动,蕴着些许她看不懂的东西,不知怎的,苏织儿呼吸微滞,一颗心陡然跳得厉害。
她慌乱地退开,本想起身下炕,可或是蹲坐了太久,竟是一时双腿发麻,不仅没能站起来,还整个人一个不稳骤然向前扑去。
不出意外,苏织儿自是扑到了她那夫君身上,感受到自己的脑袋碰到他坚实的胸膛,她顿时又羞又窘,然垂眸间,瞥见她下意识搭在男人腰腹处的手,又不由得微怔了一下。
先前,她设计迷晕他的那一夜,也曾解开过他的衣裳,但那时他瘦削得厉害,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两侧突出的肋骨,可相较于近一月前,如今的他好似壮实了不少。
连腹上的肌肉轮廓也比从前清晰了许多。
看着那腰腹上分明的线条,本该急着起身的苏织儿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在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看了须臾后,不仅没缩回手,竟还鬼使神差地张开五指,好奇地在上头抚了抚。
头顶骤然响起一声闷哼,当她双眸微张,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时,一只大掌猛地擒住了她的手腕。
男人的嗓音低沉中带着几分哑意。
他左手稍稍用力往上一提,迫使她抬眸看向自己,旋即蹙眉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闷声开口。
“好摸吗?”
第26章 进城
还不错……
听得这话, 苏织儿下意识答道。
这话自然未说出口,她也只忍不住在心下嘀咕了一句。
见男人似是能看懂她的心思一般眉心蹙了蹙,苏织儿登时磕磕巴巴地为自己找借口。
“我不是……我……我就是看见上头沾了脏东西, 替你擦擦罢了。”她佯作问心无愧的模样, 旋即泰然起身端起炕桌上的铜盆,“水凉了, 我再去换一盆, 剩下的夫君你自己擦吧。”
她说罢下了炕,没一会儿端来一盆热水匆匆搁下, 复又疾步出去了。
可纵然她假装得再镇定,却从始至终都未敢抬首看他的眼睛。
萧煜坐在炕上,盯着那个纤瘦曼妙, 仓皇掀帘离开的背影,垂眸看向被她触摸之处,少顷,颇有些不自在地掩唇低咳了一声。
闹了这样窘迫的事儿, 苏织儿一时哪里还敢回屋去,她磨磨蹭蹭地将方才没能刷完的碗盏反复洗了好几遍,直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才掀开草帘蹑手蹑脚地入内。
那盆擦洗的水尚且搁在炕桌上, 她也顾不得了,贴着墙一路摸到炕边,旋即飞快地脱鞋爬上去,鱼儿似的滑进棉被里。
苏织儿面墙而躺,将半张脸都埋在被褥里, 只消想到自己方才做的蠢事,热意就止不住阵阵上涌。
她只幸得屋内没有油灯, 不然要是被瞧见她这一张因过于窘迫而涨得通红的双颊,她是真的没脸见人了。
思至此,苏织儿忍不住抬起方才那只没能控制住的右手,骂骂咧咧地用左手拍打了一下。
有甚好摸的,这下那人怕不是将她视作没有羞耻心的好色之徒了!
这能害死猫的好奇心如今可将她自己给害惨了!
之后几日,因着此事,苏织儿始终有些不敢看萧煜的眼睛,连与他说话次数也少了许多。
她自是因着羞窘与不自在,然很快,她便察觉,她这夫君神色如常,似乎一点也没将那事放在心上,但也亏得他这般,渐渐的,苏织儿也就淡忘了。
萧煜受伤后五六日,韩四儿赶着牛车来送了一回米粮,得知萧煜受伤的始末,将里长狠狠训斥了一顿,但也仅仅只是如此。
打成了亲,苏织儿觉得这位韩官爷来的时间隔得越发得长了,也不大关心萧煜的伤势,只不咸不淡问候了两句,便赶着牛车走了。
或是想着左右还有她在,出不了什么大事,她自是会照料着。
他想得倒也没错。
不过萧煜的伤比苏织儿想象的好得还要快,离祭神过去十余日,他便能下地行走,甫一恢复些许,他就耐不住开始干活,初时是坐在木墩上,帮着她往灶膛中添柴,后来没过两日,便直接替她帮院子里的菘菜浇水了。
想到他的伤势,苏织儿本欲阻拦他,可思及这人格外执拗的性子,猜测他大抵是不想再继续无所事事躺在炕上,让她替他端茶送水才会如此。
毕竟他始终是不大愿意接受旁人帮忙的。
他养伤的这段时日,她也只那一回强行替他擦了一次背,换过一回药。
后头,只消自己能做到的,他仍是亲力亲为,丝毫不愿依靠于人。
想着左右也说不通,苏织儿无可奈何,只得任由他去,不过重累的活她尽量揽着自己干,不让他碰,不然依着这人逞强的性子,这伤怕是还得再拖上一阵还能好。
院子里近二十日的菘菜虽是稀稀疏疏,没能长出太多,但幸得每一株都是绿油油的,长势倒是不错。
沥宁的土地干硬,这一小片菘菜地隔两三日都要浇一回水。
这日,见萧煜拿着瓢往木桶里舀水,苏织儿便知他又要帮自己干活了。她也不阻拦,只想到他受伤不便提物的手臂,替他将装满水的木桶提到了菜地边,就自顾自忙活旁的去了。
虽说这菘菜种得实在称不上多好,但能长出来苏织儿已是心满意足,也算尝到了些许甜头。
打完了这菘菜的主意,看到牛三婶家的院子,苏织儿又起了旁的心思,她蹲在角落里,将几根长木条绑在一块儿,意图做成一个架子,插在院子角落里,为种豇豆做准备。
虽听牛三婶说这也是个好养活的,但苏织儿是头一回种,能不能种出来尚且不得而知,不过总是要试试才知道结果。
她正拿着麻绳埋头绑着木条之时,却见一人缓缓走近围篱,笑着对她道:“呀,织儿,你家周煜都能下地干活了,身子应当好了许多吧。”
苏织儿抬首看去,才发现是张家娘子和她那婆母。
“是啊,好多了。”苏织儿道,“多亏了婶子给的药,我家夫君才能好得这般快,我还要谢谢婶子您呢。”
“嗐,谢我做甚,也是你家周煜身体底子好,不然哪会恢复得这般快。”张婶说着,伸长脖颈望向在院中干活的萧煜,提声关切道,“我说周煜啊,虽说你这身体恢复了些,但毕竟受了那么重的伤,可得再好生将养一阵,莫要累着。”
萧煜闻言抬首看来,但并未说话,只神色冷淡地冲张婶微一颔首。
与萧煜相处久了,苏织儿已然清楚她这夫君就是这般性情,但落在张婶婆媳眼中,像极了他生气不愿搭理她们。
见张婶和张家娘子面露尴尬,苏织儿忙转移话题:“婶子,你今日若不过来,我还正想去找您呢,我家中有张狼皮,留着也无用,我和我夫君就想着卖了,还能换些钱使,可这事儿我也不懂,但张大哥应当清楚,就想劳烦您给问问他平素都是将皮毛卖到哪儿去。”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张婶爽快地答应,“回去我便问问我家大郎,待问清楚了,明儿就来告诉你。”
“诶,多谢婶儿。”
苏织儿目送张婶婆媳远去后,又忍不住转头看向萧煜,她沉思片刻,提步走到他身侧,提了快见底的木桶重新舀满了水回来,旋即似是无意般道:“张婶她们都是热心肠的人,夫君你苏醒的那日还同村里的婶娘嫂子们一道送来了好些东西给你,我们这两日吃的鸡蛋便是牛二婶子给的,你用的补血益气的药材也是张婶送来的……”
她抬首瞄了萧煜一眼,顿了顿,小心翼翼问:“祭神那事儿,夫君你……可还在生气?”
萧煜静静听着苏织儿说话,手中舀水浇洒的动作却是未停,他沉默片刻,方才语气平淡道:“没有,我从未放在心上。”
他早已看惯了人性的凉薄,何况他也明白,求自保不过人之本能,那些村人的举动教之他从前经历的令人寒心彻骨的背叛,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压根没有生气的必要。
苏织儿打量着他的言语间的神情,不由得稍松了口气,虽说她这夫君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能这般淡然地说出口,大抵是真的不在意,何况他也没有丝毫同她撒谎的缘由。
她也不是不愿让萧煜生气,谁遇到这种事都会难以忍受,毕竟可是差点丢了性命。只她想得到底更现实些,到底是同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且多数村人都因那事心怀愧疚,且尽力表达了歉意,闹的太僵总归不大好。
思至此,苏织儿骤然想起什么,忍不住扁了扁嘴。
当然,除却她那个蛇蝎心肠的舅母,先前居然能说出那样恶毒的话来,实在没有来往的必要。
翌日一早,苏织儿才起身,张家娘子便匆匆登了门,将昨日自她夫君那儿问得的结果告诉了她。
言罢,她看了眼在灶房中烧火的萧煜,迟疑着问:“织儿,你想什么时候去,自个儿去吗?”
苏织儿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再过几日便去……我自己去,我夫君的伤势还未大好呢。”
张家娘子闻言蹙了蹙眉,面露担忧,“织儿,你一个女子,背着那么大包的东□□自去县城只怕是有些不安全,要不然你问问村里有谁最近要去县城的,你跟着一道去,也能安心些。”
张家娘子这话不无道理,这外头到底乱,不知道会逢着什么事儿,就算不带上那副狼皮,她一人独自进城也有些危险,不然上一回去镇上她也不会特意蒙了面。
苏织儿烦忧地皱了皱眉头,旋即颔首道了句“好”,冲张家娘子道了谢。
后头几日,她确实照张家娘子提议的做了,可县城那般远,闲来无事,谁家会花钱坐车去那里闲逛。
直过了五六日,见仍寻不着同行之人,苏织儿只得作罢,再等下去,他们可真要坐吃山空了。
先头韩四儿给的二钱银子,除却去镇上那次的花使,这段时日为着给养伤的萧煜好生补补,苏织儿还两次托去镇上的村人买了肉回来,如今只余寥寥几十文。
实在支撑不了多久了。
这日用晚食,苏织儿将明日要去县里卖皮草一事同萧煜提了,他平静如水,只低低应了一声,便算是知晓了此事。
翌日一早,天未亮,苏织儿就起了身,她拿了昨夜特意多烙的一个野菜饼用布包好塞进装皮毛的大包袱里,抽出怀中的麻布正欲挡住脸,却见萧煜掀帘而出,提起那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低声道了句“走吧”。
苏织儿捏着麻布怔愣在原地,就听他又道:“你不是说再晚就赶不上车了吗?”
听得这话,她诧异地眨了眨眼,一时有些悟不过来他的意思,须臾,低声道:“夫君你不必送我的,我自己能去……”
“我随你一道去。”
他低沉醇厚的嗓音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一时令苏织儿问不出他究竟为何要去这话。
“可你的伤……”她迟疑地看向他受伤的右腿。
“已然无碍了。”萧煜似不欲说太多,只又道了一句,“走吧。”
见他提着包袱走在前头,右腿确实已经行动如常,苏织儿也不好阻拦他。
只有些奇怪,一向对万事都提不起兴致的人今日怎的突然要同她一道去县城。
难不成是担心她一人危险?
这个想法在苏织儿脑中一闪而过,很快便被她否了。
怎么可能,看他平素对她不咸不淡的态度,实在不像会这般细致到在乎她安危的。
许是真的只是想去县城逛逛罢了。
想通的苏织儿扯唇笑了笑,旋即快步跟上了前头的萧煜。
去县城的牛车大抵四日来一趟,赶车的老汉天不亮便出发前往各个村口接去县城的人,去一趟一人需得五文。
待苏织儿和萧煜赶到村口,刚巧瞧见那老汉驱车前来,车上尚且没人,苏织儿忍痛递去十个铜板的车钱,便随萧煜一道坐上了牛车。
她取出包袱里唯一一个野菜饼掰开,将大的一半给了萧煜,剩下的则自己吃。
她压根没想过萧煜会跟着一道来,昨日做晚食时便只多做了一个,两人吃姑且只能垫垫肚子。
真不行,等到了县城就再买些便宜的吃食,如今只盼望他们手上这张皮毛能卖出个好价钱了。
如今这一路有人相伴同行,苏织儿自也不必特意遮住脸,似上回去青水镇一般随时提神警惕着。
心情甫一放松,困意也跟着席卷而来,她本不想睡,可奈何这去县城的路途长,颠簸间她仍是止不住缓缓阖上了沉重的眼睑。
眼见苏织儿逐渐将身子倾斜过来,萧煜并未出声,反微微坐直了身子,任由她的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肩头。
车上除了他们二人,半途还搭上了一个年轻的农户,世人都爱美色,苏织儿那张昳丽动人的容颜一下便吸引去了他的目光,令他这一路都忍不住频频投去视线。
此时见苏织儿睡去,农户更是盯着她那恬淡的睡颜看得移不开眼,正当他目不转睛之时,却骤然觉得脊背一凉,微挪过视线,便撞进一双寒沉的眼眸里。
农户打量着眼前这个坐在牛车上却仍显得十分高大,颇具威慑的男人,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旋即讪讪地转头望向别处,再不敢看。
那厢的萧煜亦收回视线,垂眸看向身侧的苏织儿,见她缩了缩脖颈,似觉得有些冷,思虑片刻,干脆打开手边的包袱,将那张皮毛展开盖在她身上。
那厚实的皮毛挡住了四下的寒风,给了苏织儿些许暖意,让她紧蹙的眉目顿时舒展了些,睡梦中的她还以为躺在了暖呼呼的棉被里,舒服地蜷起身子,跟个猫儿似的。
萧煜眼看她与自己贴得越来越近,娇娇小小的人几乎埋进了他的怀里,不由得周身僵硬,他略有些无措地半悬着手,丝毫不敢动弹。
然余光瞥见坐在车上的另一人,他薄唇微抿,旋即抬手拉高了那张皮毛,遮住了苏织儿的半张脸。
苏织儿几乎舒舒坦坦睡了一路,迷迷糊糊睁开眼,长睫微抬,却是陡然一惊,慌忙退到一旁坐直了身子。
她看了眼身上盖的狼皮,又瞥向端坐在一侧神色如常的萧煜,拧着眉头疑惑自己怎睡到他怀里去了。
正当她眼神飘忽,尴尬不知所措之际,却听一句低低的“到了”,转身看去,果见那高大的县城城门近在眼前。
赶车的老汉将牛车停在了城门口,嘱咐他们若还要坐回去,需得在申时前赶到此处。
苏织儿笑着道了声谢,将皮毛重新裹进了包袱里,随萧煜一道往城西的一家皮毛铺子而去。
依着那张猎户所言,离兆麟村最近的就只有这家皮毛铺子,再远便要到州府去了。
可潼盛府太远,去一趟需得三四个时辰,当天不大可能回来,还需在那儿留宿一夜,在苏织儿看来,不过卖一张皮毛而已,实在没有太大必要。
那皮毛铺子在城西一条繁华的街上,远远就能瞧见迎风招展的幌子。
苏织儿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不免有些忐忑,她捏着手中的包袱,提步跨进店内,便见柜台上站着一个正提步记账的男人,看穿着气质当是铺子掌柜,那人闻声抬首瞥来,或是见他们二人衣衫破旧,神色极为冷淡,只开口问道:“来卖皮毛的?”
沥宁四面环山,山中野兽众多,自也不乏以此为生的猎户,作为方圆十里唯一一家皮毛铺子,掌柜早已习以为常。
“是,我家夫君亲手猎得的皮毛,您给瞧瞧,值多少银两。”
苏织儿说话间将包袱搁在柜上打开,露出里头那张狼皮来,掌柜本只随意瞥了一眼,然下一刻却是双眸微张,闪过一丝讶色。
但他到底是做了多年生意的精明人,飞速敛起那份惊诧,随即似是无所谓般道:“也就如此,值个二两吧。”
二两!
苏织儿秀眉微蹙,虽不知行情,但这和张猎户帮她估的四两银子差了足足一半。
想起张家娘子那日来时特意嘱咐过她,道她夫君说过,这家皮毛铺子的掌柜并非什么厚道人,常是喜欢欺生压价,让她千万提防着,莫被他给骗了。
思至此,苏织儿敛眉登时沉下脸道:“掌柜的,你可再好生瞧瞧,这狼可是我家夫君险些丢了性命才换来的,这般大小的狼皮,只怕很难遇着吧。”
皮毛铺子的掌柜闻言打量起苏织儿,这双多年练就的火眼金睛一眼就瞧出她不过是不满意价钱在虚张声势罢了。
他做了那么多年生意,今日还是头一回见这两人,想来不是什么正经猎户,这副皮毛怕也只是偶然得之。
掌柜看这两人的衣着,料想其压根不懂行情,他瞥向那副毛色油亮,不可多得的绝佳皮毛,须臾,做出一副无奈的神情,咬牙忍痛道:“罢了,看在你们是初次来,也是诚心来卖,便……给你们五两吧!”
说罢,他试探着去看对面女子的反应,见她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惊喜,不禁心下暗自得意,看来此事应是妥了。
听得这个价钱,苏织儿确实很意外,因为这还比张猎户估的高了整整一两,有了这五两银子,可够他们花使好一段日子了。
苏织儿咬了咬唇,对这价钱觉得满意,但她也不可一人做决定,还是转头以询问的眼神看向萧煜。
皮毛铺子的掌柜已然对用区区五两便能收下这张价值不菲的皮毛胸有成竹,也不免在心下嘲笑眼前这两个穷酸的乡下人俱是不识货的傻子,正当他迫不及待准备拿出钱完成这桩买卖时,却见始终默默不言站在女子身后的男人,一瘸一拐地上前,用手按住了那张皮毛,不动声色地往自己这厢挪了挪。
旋即抬首看向他,用风轻云淡却又分外坚定的语气道。
“这般成色的皮毛,若制成大氅售至京城,至少可值二百两吧!”
第27章 买布
听得“二百两”这三个字, 苏织儿一时惊得舌桥不下,掌柜亦是瞬间变了脸色,不由得细细打量起面前的男人来。
方才单看两人破旧的穿着, 并未太过注意, 如今再看,他才发现这个男人虽瘸了腿, 但样貌气质不俗, 尤其是那双言语间凌厉沉冷的眼眸和几乎没甚差错的估价,怕不是一般的乡下农户。
掌柜眉心微蹙, 见被戳破,语气登时凉了许多,就算萧煜说的是真的, 他也不可能承认,反冷哼一声,理直气壮道:“我不知这两百两你是如何说出口的,但我这里收皮草向来是这个价钱, 这副皮草也只值这个价钱。”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掌柜略伸手摊开那张皮毛,指着边沿略有些嫌弃道:“你们自己瞧,这皮毛未切好, 切口这般粗糙怕还会影响后续制衣,有没有人愿意收还是个问题,我能给这个价钱已是仁至义尽!”
苏织儿哪里看不出这掌柜根本是为了压价而在吹毛求疵,她气得两颊鼓鼓,正欲反驳, 就听身侧人不疾不徐道:“制衣时边沿本就需剪裁,纵然粗糙不平整也并无大碍。而且我杀这狼, 是用匕首竖直划破了它的咽喉,而非用箭射杀,狼皮上并未有其他破损,这般完整的皮毛应该十分少见吧。”
皮草行掌柜顿时被这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一双眉头锁得紧,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人比他想得还要难缠。
有萧煜在,苏织儿也颇有了几分底气,她下颌微抬道:“掌柜的既不是诚心想收这张皮毛,那就罢了,左右我们也不怕麻烦,听说这州府的皮草铺子给的还能更高些,去那儿总能卖个更合适的价钱,想必是抵得过这路费的。”
说着,她一把抱起柜台上的狼皮,对萧煜道:“夫君,我们走!”
萧煜淡淡瞥了那掌柜一眼,便一声不吭默默跟在了苏织儿身后。
然两人方才走了几步,就听身后响起掌柜略带几分焦急的声儿。
“八两,我出八两!”
苏织儿步子一滞,悄悄抬眸看向萧煜,见他冲自己缓慢地眨了眨眼,顿时意会,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直到跨出门槛,迫不得已的掌柜已然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你们想要多少!”
一炷香后,苏织儿紧紧抱着一个小布包走出皮草行,她神色紧绷,眼神警惕而小心地不停往四下瞟。
见她这副战战兢兢,左顾右盼的模样,萧煜忍不住道:“你这副样子,不明摆着告诉旁人来抢吗。”
苏织儿闻言贴近萧煜,开口的声儿里都带着几分颤,“夫君,你可真厉害,居然卖了这么多钱!”
萧煜垂首看着她那双闪闪发亮的杏眸里跃动不止的笑意,亦是不自觉扬了扬唇角,不过嘴上却仍淡淡道:“不过十二两便将你高兴成这样。”
“那可是十二两啊!”苏织儿感慨,“我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那掌柜头一回被迫松口出的八两已然震住了她,可没想到居然还能得到更多。
她牢牢抱住怀里的银两,只消想到能买好多好多东西,便忍不住弯了眉眼。
苏织儿边走边在心下琢磨该买些什么回去,却骤然听见空荡荡的腹中传来的响动。
萧煜自也听见了,见她侧首尴尬地冲自己笑了笑,抬眸看向前头摆着的几处吃食摊子道:“我们先去寻个地方吃午食吧。”
苏织儿忙重重点头,自晨起到现在她只吃了小半个野菜饼,实在有些饿了。
虽得如今手上有整整十二两,但苏织儿也不敢随意挥霍,只在一个面摊坐下,要了两碗清汤面,但想着有了钱好歹得奢侈一回,就让面摊老板在里头多卧了一个蛋。
心满意足地吃完面,对于要买的东西,苏织儿也盘算得差不多了,她询问萧煜的意见,那厢又是那句亘古不变的“都好,随你便可”。
既得他这么说了,苏织儿也不拘着,径直带着他去买米面和肉的铺肆。
然走到中途,她偶一侧首,才发现她那夫君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她纳罕地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他正盯着一家布庄看,不待她开口询问,那厢已转头定定道:“去买些料子做衣吧,便当……是我赔给你的。”
听得“赔”这个字,苏织儿面露诧异,自然懂是什么意思,先前萧煜进山,她将自己的厚棉袄给了他取暖,但因着后头遇狼,慌乱之下那衣裳不知丢在了何处。
她倒是没在意,毕竟他可以差点没了性命,只没想到他居然还将此事放在心上。
苏织儿本想开口说“不”,毕竟家中的衣裳尚且能穿,不必浪费这个钱,然却见那人不由分说已阔步入了布庄,没给她丝毫拒绝的机会。苏织儿见此,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经营这家布庄的是个女掌柜,不同于先前那个嫌贫爱富的皮毛铺子掌柜,这个女掌柜倒是未介怀他们的穿着,很热情地迎了他们。
苏织儿盯着架上琳琅满目,颜色鲜妍的布料,一时看得挪不开眼。
打她阿娘死后,她便再没穿过新衣裳,一直穿的,都是顾兰穿破或是小了尺寸穿不上的。
不必想象,她都能知道架上这些料子做成衣裳穿上身能有多好看。
怔忪间,就听那女掌柜问道:“客官想要怎样的料子?”
“适合我家……适合我家娘子的。”
娘子……
乍一听到这两个字,苏织儿蓦然转头看来,这还是成亲这么久以来她头一回听萧煜这般称呼她。
分明她自己每日“夫君”“夫君”喊个不休,可转而从萧煜口中听到“娘子”二字,她双颊发烫,只觉分外别扭。
不仅是她,那厢亦是有些不自在,萧煜低咳了一声,方才又道:“掌柜的可有推荐的料子?”
打这二人站在门口,便吸引了女掌柜的目光,毕竟以这对夫妇的容貌,也极难不吸引人的注意。
两人站在一块儿倒是一对璧人,只可惜这男人是个瘸的,但这也不算什么,看这人还能念着给妻子买布制衣,也算是个好夫君。
她转身在架上看了片刻,抽出一匹尺头搁在柜上,笑道:“娘子肤白又生得美,这匹藕荷的料子我看着倒是极衬你。”
这匹料子的颜色着实淡雅好看,苏织儿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亦觉触手生滑。
然好看归好看,这般细致的棉料,只怕价钱并不会便宜。
正当她欲开口想让女掌柜换一匹次些的时,却听身侧人快她道:“这尺头我们要了,掌柜的这里可有……做里衣的料子。”
苏织儿闻言不由得双眸微张,惊诧地看向萧煜,脸上本就未褪的红晕愈发浓起来,好似抹了胭脂一般。
她的里衣穿了太多年,但随着身子抽条儿似的逐渐长开,尤其是胸口那厢,确实愈发紧绷难受了。
每晚她都褪了外袍睡觉,也不知是不是教他发觉了才会提出要买里衣的料子。
女掌柜见过太多客人,闻得此言,又见苏织儿通红着一张脸,面上顿时流露出些许暧昧。
她熟门熟路地自架上抽出两匹尺头,指着其中一匹白棉料子道:“这布料软和,贴身穿着也舒服。”
说着,又指向另一匹朱红的,唇角笑意蓦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这料子娘子可做里头的小衣,我瞧着你和你夫君年轻,想是新婚,在上头再绣些鸳鸯戏水,并蒂莲花之类的,你夫君看着,想来也喜欢……”
苏织儿虽未经人事,但到底不是傻子,听得这话,一时羞得只想寻个地方藏起来。
她偷着抬眼瞥向萧煜,便见他虽仍是那副漠然的模样,然神情亦颇有些不自然。
纵然如此,他还是直视着柜上刚拿出来的两匹料子,少顷,似是开口欲言。
苏织儿直觉他想答应买下,忙开口唤了一声“夫君”及时打断了他。
见萧煜转头看来,她薄唇微抿,余光无意往店外瞥了一眼,蓦然灵机一动道:“要不你去对面书肆瞧瞧,这女子挑选布料都需花费好长时间,我怕你觉得无趣……”
萧煜闻言本想说无妨,可见苏织儿轻咬着下唇,祈求般看着他的眼神,寻思她或是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挑选做贴身衣物的料子,默了默,低声道了句“好”。
苏织儿目送萧煜远去,不由得松了口气,虽说那皮毛卖了十二两之多,可也禁不住他这般眼也不眨的花费。
她对着柜台上的三匹尺头思索片刻,随即歉意道:“掌柜的,这白棉料子我要了,小衣我实在不缺,还有这匹藕荷的,颜色我不大喜欢,劳烦你再拿一匹素色些的……便宜些的……”
听得这话,女掌柜哪里还不明白苏织儿的心思,她倒也不生气,毕竟她也不愿做那强买强卖的生意,且看这夫妇就不是富裕人家,自是想着能省则省,便含笑道了句“好”,转而去架上挑选料子去了。
苏织儿抬首随意在店内张望着,视线陡然定在一处,待女掌柜抱着尺头过来,她开口问道:“掌柜的,那做鞋的料子能否拿来给我瞧瞧?”
此时,对厢书肆。
萧煜依着苏织儿的话,慢着步子踏了进来。
店内空荡没有客人,只角落里坐着个伙计,见来了人,登时起身来迎。
他也不在乎萧煜这一身打着补丁的衣袍,毕竟书肆这般地方,那些目不识丁的穷苦百姓根本不会踏进来,会走进来的,想必也该是个书生。
何况萧煜这一身儒雅的书卷气根本掩不住,伙计只当他是那些埋头苦读,意图以科举一步登天的考生,殷勤地拿起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凑到他跟前道:“客官,这是最近抄录的邸报,虽说记的已是半个月前的事儿了,但您也知道,咱们沥宁这地方本就离京城远,传到这儿,就得这么长时日。这东西整个沥宁独我们店中有,只要十文,您可需要?”
萧煜瞅了眼伙计手中的邸报。
邸报此物,原是京城向各州县衙门传递朝廷政令消息之用,后逐渐演变,到了本朝,蒙□□帝隆恩,命人剔除其中绝密,重新抄录散至大徵各地,以便百姓及时了解朝政动向。
从前尚住在宫中的萧煜不需邸报就能随时知晓朝中变化,而如今,他亦不需什么邸报,因那些事早已与他无关。
他凉声道了句“不必了”,旋即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伙计还不死心,又拿了些有助科考的书过来,但见萧煜始终不为所动,方才有些悻悻地走开了。
萧煜对这书肆中的书兴致并不大,因着那皇宫藏书阁中数以万计的书大多已被他阅览过,这书肆中也并无太多新奇的书册。
他只想着消磨一会儿时间,沿着博古架一路往店内深处走,便听一阵细碎的说话声自里头开了条门缝的房间内传出来。
萧煜无意窥探,只他站立之处刚巧能瞥见里头情形。屋内有几个坐在圈椅上饮茶的男人,年岁俱在不惑上下,看一身规整的长衫和言谈举止,当是一些文人。
在书肆这般地方,聚集着一些谈经论史,吟诗作对之人并不稀奇,萧煜淡淡收回目光,却听里厢幽幽传来的声儿。
“……毕竟这立储之事乃是国之重事,听说十日前,陛下已正式下旨册封三皇子为太子……”
萧煜脚步骤然一滞,少顷,唇间泛起浅淡的嘲意。
他是不是该恭喜他那位三皇兄,终是得偿所愿。
“三皇子是中宫嫡子,舅父又是吏部尚书,立储本也是名正言顺,倒不意外……”屋内几人尚且谈论得热烈,“对了,听闻我们沥宁新来的县太爷便是得罪了这位曹国舅才会被贬谪至此,那是个少年英才,二十有三便被陛下钦点为探花,本是鹏程万里,干霄凌云,但落到咱们这个地方,怕是前路堪忧啊……”
萧煜不欲再听,他转身朝书肆外而去,抬首便见一人正拎着鼓鼓的包袱站在店外,看见他时,笑靥如花,脆生生唤了句“夫君”。
其实苏织儿已在外头站了有一会儿了,但迟迟不敢进去。
她看着店内博古架上满满当当的书册,有些局促地捏了捏身上这件旧棉袄,颇觉得自己与这处格格不入。
沥宁此地的百姓,少有读书的,平日里接触的都是柴米油盐,锅碗耕织,思的是温饱,行的是农事,哪里会碰那些文人老爷们才会动的书籍。
此时见萧煜走出来,苏织儿亦是稍愣了一下,虽她这夫君同她一样,衣着寒酸,但周身掩不住的不俗气度好似他本就该属于这里一般。
她心口忽得生出几分滞闷难受,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何,但苏织儿并未多想,只笑着迎上去。
萧煜看了眼她怀中的东西,问:“都买好了?”
“嗯。”苏织儿点点头,“谢谢夫君。”
毕竟这些尺头花的可是他几乎用命换来的狼皮卖的钱。
萧煜不言,只朝那松松绑系着的包袱里看了一眼,旋即剑眉微蹙,“那匹藕荷的尺头,没有买吗?”
“哦……”见被他发现,苏织儿嗫嚅半晌道,“那匹的颜色花样是还不错,只是太不耐脏了些,不方便干活,怕是穿的机会也不多,何况脏了多让人心疼啊,还不若我现在买的这匹呢。”
见她含笑解释着,萧煜薄唇微抿,并未揭穿她,虽看出她说这话时的违心,但既得这是她的选择,他也不好反对。
左右他给她买料子,也是想补偿上回在山中丢了她的棉衣,及谢她这段日子的照料,反正她也已经买下了些,他多少也算是还了这份人情。
因着买尺头耽误了些时候,为了能赶上回村的牛车,二人匆匆去买了米面和肉。
苏织儿还特意买了些骨头,想着回去还能炖个骨头汤喝,让她这拖着伤腿陪她奔波了一日的夫君好生补补。
采置罢,苏织儿看了看天色,急得快步往城门口去,唯恐赶不上,却见她那夫君又停了下来。
这回他是停在卖糖的铺子前。
“可要买些饴糖回去?”
见他转头问询,苏织儿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摇头,“不必了夫君,我们今天买的东西已够多了。”
何况饴糖这般零嘴,又不是非吃不可,何须浪费这个钱。
说罢,她继续往前走,然走了几步,却发现他那夫君仍停在原地未动。
“买一些吧。”他定定道,“你不是自小喜甜吗?”
苏织儿闻言疑惑地蹙了蹙眉,她确实钟爱甜食,可此事她当是不可能对他提过才对。
他是如何知晓的。
正当她不解之时,便见她那夫君已自顾自入了糖铺,没一会儿就用方才买米面找的零钱买了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饴糖出来了。
他将饴糖塞进她的怀里,这才低低道了句“走吧”。
苏织儿立在原地,盯着那包饴糖愣了片刻。
虽说她很高兴他给她买了饴糖,但她总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她这夫君态度强硬,似乎是非要给她买不可。
若说这衣料是赔她的,但给她买饴糖又是什么由头。
单纯因着她喜欢吃?
她怎觉得他好像在跟谁较劲似的。
苏织儿拧了拧眉,旋即忍不住笑起来。
不会吧,应当是她的错觉吧……
因着临时买糖又花费了些工夫,他们赶到城门口时已然过了未时,苏织儿本还有些担忧,可瞧见仍等在城门口的老汉,才不由得松了口气。
也是,他们两个人加起来便是十文的车钱,老汉缘何不做这个生意,自是愿意再多等一会儿的。
在路上颠簸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暮色四合,二人才有些疲惫地抵达了兆麟村。
然甫一下车,苏织儿就听一阵村里锣鼓喧天,煞是热闹。
她好奇地一路走去,便见方家院子被村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吵吵嚷嚷的,门口系着几匹马,里头还站着三个衙役打扮的人。
苏织儿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拦了正欲入内的孙婆婆问道:“婆婆,这是出何事了?”
“嗐,能有什么事儿啊,好事儿呗。”孙婆婆笑道,“方家的升哥中了!这不官府的人到他家报喜来了。”
方升中了!
苏织儿抬眼看去,果见那方大娘站在院中笑得合不拢嘴,正向来道贺的村人们发喜钱。
忆起上回在破庙约见方升时险些被他轻薄的事儿,苏织儿面色沉了沉,想着他中举也与自己无关,便自顾自提着满手的东西与萧煜一道回草屋去。
可也不知是不是那个向来不喜她的方大娘在院中远远瞥见了她的身影,说话的声儿骤然大了许多,清晰地飘进了苏织儿的耳中。
“……我早知我家升哥儿出息,定能考中,往后啊我也不必操心,多的是大户人家的好姑娘排着队想嫁给我家升哥儿呢,想想有些人啊,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居然还妄想着勾引攀附我家升哥,简直是痴心妄想……”
第28章 发觉
苏织儿哪里觉不出这话根本就是在说给她听, 虽先头在破庙她说她只是为了不去孔家想让方升帮她逃跑,但方大娘根本不信这话,至今还觉得她就是为了当那秀才娘子而做出不要脸的事。
她也不欲理会, 毕竟她总不能因着气不过, 这个时候冲进院子里同方大娘撕打在一块儿吧。
苏织儿权当没听见,只抬首看向萧煜, 柔声问道:“夫君, 今日也晚了,我们便简单熬些菘菜肉丝粥喝, 可好?”
虽得那厢并未指名道姓,可萧煜瞥见苏织儿在听得那话时面上一闪而过的难堪,便知那妇人说的就是她。
他只做不知, 微一点头,低低道了声“好”。
此时,方家院内,那正春风得意的方大举子方升被三个前来报录的衙役簇拥着出了屋, 恰也听到了这话。
他下意识往院外看去,果见那苏织儿就站在围篱外的小道上,只一眼,方升便不由得眼前一亮。
虽素来知晓苏织儿容貌姣好, 可教之上回相见,她似更美了些,原先的她略显瘦削,但一月不见,如今却是丰润了许多, 身姿窈窕,纤秾有度, 面色红润若春日桃花,娇艳得令人移不开眼。
方升一时看呆了去,然下一刻,瞥见苏织儿笑靥如花地抬首与身侧那个体型高大但行走间一瘸一拐的男人言语,他面色微沉,不禁蹙眉纳罕。
这人是谁?
怎与苏织儿这般亲密?
方升疑惑之际,那厢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倏地侧首看来,不过在与他对视的一刻,却是眸光似冰,微微眯起了眼。
不知怎的,方升后颈一阵阵发凉,顿觉怵得慌,当他忍不住在心下猜测这男人的身份时,院中的村人已纷纷围拢过来,争先恐后与他道喜,他只能忍着烦躁笑着一一应下,暂且搁置此事。
然到了夜里,待凑热闹的村人们尽数散去,方升复又想起了苏织儿一事。
屋内点着油灯,他那母亲方大娘正热火朝天地收拾着家中的物什,一边整理,一边嘴上还在不住地感慨她儿出息,再过两天便能让他们全家搬到镇上宽敞的三进宅子里住了,再也不必挤在这破房子里。
方升分外在意白日看到的一幕,但也不好明着问,思忖片刻,只看向方大娘道:“娘,我去赶考前同你说了织儿约我去破庙的事,你后来不会为难她了吧?”
一旁的方大娘正将自己做了一半的针线往包袱里塞,闻言顿时没好气道:“她做出这般不知羞耻的事,我教训她一下,又怎么了!”
她顿了顿,旋即冷哼一声,“你是不知道,她有多不要脸,分明还是个姑娘家,居然靠着她那张狐媚脸四处勾搭男人,甚至连村子里新来的流人也不放过,未出嫁就将身子给了那人,还与他成了亲呢!”
“成亲!”方升惊呼。
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毕竟未婚男女怎可能这般毫不避讳地在路上并肩而行,定是关系非同寻常。
但此时被证实,方升仍忍不住在心下发出一声冷笑。
流人?
她竟宁愿委身于一个瘸腿的流人,当初在破庙也不愿让他触碰分毫。
见方大娘因着他过于激烈的反应而疑惑地看来,方升强压下心底愠怒,低咳一声,转而放缓了语气,只作诧异道:“她怎的这么快就成亲了?”
方大娘闻言理所当然道:“不成亲又能怎的,那流人可是连婚契都从官府弄来了,不过也亏得那婚契,不然啊,她现在当是在那县城孔老爷的院子里呢!”
“孔老爷?”
还能有哪个孔老爷,方升自然知道他娘指的是沥宁的孔乡绅,但此事又与那孔乡绅有何干系?
“哦,这事儿啊,我也没同你提过,先前你忙着考试,这些个乌七八糟的我哪好同你说的,就怕扰着你……”方大娘道,“就是先前孔乡绅看上了那丫头,要买那丫头过去做妾,孔家来接人的那天,可热闹了,那丫头拿着匕首寻死觅活,就是不肯去。后头还是那流人拿着婚契,说他们已是夫妻,孔家要是硬将人带走,就是强抢民妇,这才将人给吓退了……”
原还有这么一桩事……
方升还是头一回听说,想起破庙那日苏织儿奇怪的反应,他双眸微眯,骤然间恍然大悟。
怪不得那夜她一直在想方设法让自己带她走,原是想借他的手逃过去孔家做妾的厄运。
根本不是真心想跟了他的,故而才那么不愿委身于他。
思至此,方升的面色变得愈发难看起来,可怎的她在他面前装得这般冰清玉洁,宁死不屈的样子,却转而与一个落魄的流人有了首尾!
难不成他竟连个流人都不如吗!
如今他可是堂堂正正过了乡试的举子,便也等于有了做官的资格,那流人算个什么东西!
方升掩在袖中的手恼怒地攥紧成拳,少顷,眸光一亮,脑中倏然闪过一种可能。
既得苏织儿是为了摆脱孔乡绅,当初才刻意勾引他去破庙,意图让他带她逃跑。
那那个流人呢?是心甘情愿娶的苏织儿吗?
方升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一般,唇角微勾,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他缓缓摩挲着指腹,转而看向方大娘,问道:“娘,明日家中置席宴请村里人,织儿和她夫君你也一并叫来吧……”
“叫他们来做什么,多晦气啊!”方大娘显然不大乐意。
“都是一个村儿的,其他人都叫了,你偏不叫他们,让他们的面子往哪儿搁,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如今织儿都成亲了,那些事你没必要再放在心上。”
方大娘看着自己宝贝幺儿这副深明大义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唉,你就是这样,自小菩萨心肠,就是太良善了些,罢了,明儿我托人去说吧,我自个儿可不想去!”
方升淡淡笑了笑,然在方大娘低下头继续收拾的一刻,笑意敛起,眸中却透出几分锐利的寒光。
翌日一早,牛三婶受方大娘所托让苏织儿两人去方家吃席时,苏织儿正坐在炕上纳鞋底。
昨日去那布庄时,她看见那厢正好在卖制鞋的料子,便顺道买了回来。
萧煜脚上那双鞋也不知穿了多久,虽说他平素也会擦洗鞋面,算不得多脏,但因着先前进山加平日在院子里干活,鞋面破了洞,鞋底都快被磨破了,只怕很快就穿不了了。
看他光惦记着赔她衣裳,全然没在意自己的事儿,苏织儿也只能替他上心些。
这左脚的鞋底苏织儿特意纳得厚了几指,也不知道萧煜穿上后腿瘸会不会看起来没那么明显。
正当她在麻草编成的鞋底上一层层糊着破布时,便见牛三婶掀帘探进来,笑道:“做活呢?我看周煜在院子里种豇豆,问他,他说你在屋里,便让我进来了,没有不方便吧?”
“哪有什么不方便的,婶子快坐。”苏织儿从窗边的包袱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摊在牛三婶面前,“婶子吃糖,这是昨日进城我夫君给我买的。”
牛三婶看着苏织儿说话时眉宇间不自觉透出的几分得意,忍不住笑了笑,“你们成亲前,我原还怕周煜性子冷,不懂得体贴你,如今看,他对你也是用了心的,想来是很喜欢你,我便也放心了。”
听得“喜欢”二字,苏织儿耳根泛红,尴尬地笑了笑。
什么喜欢呀!
哪至于到那个份上。
那人对她顶多是不讨厌,毕竟他们两人一点不似夫妻,更像是搭伙过日子。
牛三婶见苏织儿垂下眼眸,只当她是羞的,默了默,转而说起了来意,“刚才,方家婶子来邀我去她家吃席,还同我说,让我将你和周煜都叫上,晚上一道去。”
苏织儿手上的动作一滞,还以为自己听错,“邀我们?婶子莫不是弄错了?”
“怎会呢,她说的就是你和周煜。”
不应该啊……
苏织儿想起昨日方大娘那番冷嘲热讽,当是对她厌恶得紧,又怎会邀他们呢。
她沉吟片刻,摇头道:“我家夫君伤势还未大好,我要在家中照顾他,我们二人便不去了!”
“这……”牛三婶迟疑着劝道,“还是去吧,全村人都去了,偏你们不去,只怕不大好,毕竟这升哥儿如今是举人老爷了,不好落了他的面儿。”
“嗐,婶子不必担忧,夜里去的人那么多,可都想着与这新的举人老爷说说话,独独少我和我夫君,不会有人发现的。”
这倒也是,方升如今中举,村里人都费尽心思想着奉承讨好,哪里还有工夫一一查谁没来。
“你们既得不去,那便罢了,左右这话我也传到了。”牛三婶也不再劝,又坐着与苏织儿唠了一会儿家常,便起身离开了。
苏织儿漫不经心地继续纳着鞋底,不知怎的,总觉这事有些蹊跷,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想着左右也不去凑这个热闹,便宽了心,继续做手上的活。
兆麟村好久没有哪户人家大摆筵席了,毕竟这席面也不是谁都摆得起的,才过了申时,苏织儿便见不少村人都穿戴上最好的衣裳迫不及待往方家赶。
那厢吵吵嚷嚷的,热闹得半个村子都能听见,然苏织儿只自顾自做了晚食端上炕桌,萧煜也并未开口问什么,两人一如往常般相对无言地用完饭后,收拾灶台洗刷碗筷,就准备梳洗睡下。
天儿已然暗了下来,但等苏织儿准备拿着铜盆去门口舀水时,却见远处灯火通明,仍是喧嚣声不止。
她忍不住走到柴门外,踮脚远远眺望着,不禁扁了扁嘴,也不知这宴何时散场,不然就这般吵闹她只怕是睡不得了。
正当苏织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准备回返之时,却听一声低低的“织儿”,转头看去,不禁一愣。
黑暗的小道上缓缓走出个人来,不是旁人,正是那位方大举子。
苏织儿掩在袖中的手微微蜷起,分明该在宴席上招待宾客的人,缘何会出现在这里?
方升确实本应在家中听那些村人说千篇一律恭维献媚的话,可奈何他的心思始终不在宴席上,脑中充斥着没来吃席的苏织儿,且越想心下的不甘愤恨就越像蠹虫一般疯狂啃噬着他。
才至于让他趁着那些村人吃饱了肉,喝迷了酒的时候,以吵闹难忍之名借口让他母亲掩护他悄悄溜了出来。
苏织儿也不知要跟这人说些什么,沉默少顷,只强笑着有礼地唤了一声“方大哥”。
听得这个称呼,方升不由得蹙了蹙眉。
从先前娇娇滴滴的“阿升哥哥”变成了现在略显疏离的“方大哥”,她改口倒是快。
他勾了勾唇,面上流露出几分淡淡的嘲意。
“我记得先前在破庙你可不是这么唤我的?”
见他居然还有脸旧事重提,苏织儿在心下轻嗤了一声,但面上还是扯了扯唇道:“方大哥,那些事儿都过去了,我如今都已经成亲了。”
“是吗?”方升微微挑眉,“你这亲成得倒还挺快,挺及时的……”
看着他说这话时眸子似有若无的笑意,苏织儿眉心微蹙,不知怎的,总觉他意有所指,但她实在不想与这衣冠禽兽说太多,只客气有礼地转而道:“方大哥你家中还有宾客在,你是主家,不好离开太久吧,还是早些回去,我也要歇息了……”
说罢,也不待方升回应,便径直转过身去,然还未等她迈开步子,却听身后人幽幽开口:“也不知你夫君知不知道,他同我一样,不过是你为了摆脱孔乡绅而利用的工具罢了!”
听得此言,苏织儿一瞬间如遭雷击,骤然停下脚步,惊恐地回首看去,她不清楚方升缘何会猜到此事,但不幸的是竟是教他猜中了。
“你胡说什么!”
她稍定了定神,忙反驳这话,可她眼中下意识泄露出的慌乱已然出卖了她。
自认抓住了苏织儿把柄的方升得意地扬起唇角,负手步步靠近。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应当清楚。”
他灼热的目光落在苏织儿的脸上,毫不避讳地一寸寸欣赏着她娇媚动人的容颜,喉结微滚,他沉默片刻,含笑道:“苏织儿,如果不想让你夫君知晓,也可以……”
眼见他言语间缓缓将手向自己脸上伸来,苏织儿登时厌嫌地避开,然下一刻,却不想从这无耻之徒口中听到了令她难以置信的话。
“只消陪我一晚,我便替你隐瞒下此事……”
第29章 对付
虽早知方升此人人面兽心, 卑鄙龌龊,可乍一听到这话,苏织儿仍是惊了惊, 她慌乱地向后退却, 嗓音里都带着几分颤。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怎的,不愿意?”方升唇角噙着淡淡的谑笑, 低声提醒, “苏织儿,我尚且能猜到此事, 你觉得若是我略一点播,你夫君会不会也发现其中端倪,你骗了他, 到时他还会要你吗……”
看着苏织儿听到这话时陡然煞白的脸色,方升微眯着眼,像在打量一只已然入栅的猎物般从容,“先别急着拒绝我, 若是想通了,明日辰时我在那间破庙等你……”
苏织儿紧咬着下唇,抬眸狠狠瞪了他一眼,虽心下慌得厉害, 却仍是语气决绝,“我不知你在胡乱猜忌什么,但我与我夫君是情投意合才成的亲,我不会去的,你莫要痴心妄想了!”
说罢, 她头也不会转身入了院子。
纵然听到这话,方升仍是淡然地负手看着苏织儿离开的背影, 面上俱是胸有成竹的笑意。
他很有把握,苏织儿定会赴约。
一想到明日便可以拥美人入怀,好生放肆一番,方升只觉通身舒畅,分外解气。
那苏织儿先前在破庙这般抗拒挣扎,不愿屈从,可到最后还不是得乖乖入了他的怀里,供他玩弄。
与他斗,她实在太嫩了些。
那厢,苏织儿惊慌失措地回到草屋时,萧煜已替她烧了洗漱的水,见她回来,收起手中的巾帕,淡声道:“我洗完了,剩下的水你当是够用。”
“嗯,多谢夫君。”
苏织儿扯唇冲他一笑,旋即有些魂不守舍地将锅中的热水往铜盆里舀。
萧煜凝神看了她半晌,打她低垂着脑袋回来,他便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薄唇微张,似是想说什么,但末了,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掀帘入了内间。
苏织儿缓慢地用巾帕擦洗着脸,然满脑子都是方升说的话。
他说得并没有错,他这夫君哪里是傻子,她设计他的那事实在太过蹊跷,喝下她给的茶水便莫名其妙昏迷,醒来就出了这么一遭事,他怎可能一点不会觉得奇怪。
只消方升稍稍提醒,他怕不是一下便会领悟过来。
适才她对方升说的那句“情投意合”,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没底气,这人哪里喜欢她,之所以会娶她也不过是因着他品行纯直,见毁了她的清白,愿意对她负责罢了。
可若他知晓,一切不过是场骗局,他不过是入了她设下的圈套时,他当会如何,定会勃然大怒,毫不犹豫地将她休弃后赶出这里吧。
苏织儿越想越慌,连呼吸都变得凌乱不畅起来。
他真的,会赶她走吗?
此时,隔着一道草帘的里屋内,萧煜并未像平日一般上炕睡觉,而是坐在炕沿,剑眉紧蹙。
纵然外头一片漆黑,可方才隐隐约约他还是看见柴门外,有个男人站在苏织儿面前,似乎在说些什么。
好巧不巧,向来过目不忘的他还记得这张脸,且是第三回 看见。第二回是在昨日回来时经过的那热闹的院落里,彼时那人正被几个报录的衙役围着,笑着作揖感谢前来贺他中举的村人。
而这头一回,便是在他与苏织儿初遇的破庙。
与昨日不同,那人身上没有半分书生的儒雅端方,只□□着欲轻薄怀中拼命挣扎的女子,面目猥琐。
且他清楚地记得,那险些被他糟践的女子,正是苏织儿……
恰当萧煜蹙眉沉思之际,便听窸窸窣窣的草帘掀动声。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背对着门的方向褪下外袍,然正欲上炕去,却骤然发现衣角被人扯住,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夫君”。
他折首,循着那只拽住他单衣的纤细柔荑向上看去,却是稍怔了怔。
屋内虽是漆黑,可他仍是看清了她的脸,此时站在他身后的苏织儿朱唇紧抿,微垂着眼睫,泪水在那双潋滟好看的杏眸中盘旋着,欲坠未坠。
她哭了……
萧煜并非头一次见到苏织儿哭,可此时看着她借着夜色,面上流露出的无助与害怕,他眉心微蹙,一瞬间只觉胸口若堵了块大石般滞闷难言。
他总觉得她的反常当是与方才站在门外的那个男人有关,然张了张嘴,他仍是只低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苏织儿抬首看向他,朱唇微启,即便已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却仍是没能从嗓子眼里发出一丝声儿来。
她本想着与其面对被方升揭穿时狼狈窘迫的处境,不如她现在亲自同他坦白还更好些,可没想到临到他面前,她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因为她很害怕,她不敢赌。
她怕如今平静安逸的生活会彻底坍塌,可她真的很喜欢这里,也适应了这里,自她阿娘走后,她从未像现在这般过得轻松自在过。
她也再寻不到像他这样的夫君,虽少言寡语,却始终放任又包容她。
只当她贪心,实在不想失去这一切。
她沉默许久,缓缓松开拽着他衣角的手,旋即强忍着眼泪,佯作自然道:“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明日早食想吃些什么?”
萧煜看着她强笑的模样,清楚她想说的根本不是这个,然他不知她伤心的始末,并不晓得如何安慰,少顷,只迟疑着慢慢抬起了手。
下一刻,苏织儿只觉一只温暖的大掌在她的头顶轻拍了一下,伴随着低沉熟悉的声儿,“吃面吧。”
那人顿了顿,紧接着用一惯平淡的语气道:“天晚了,睡吧。”
说罢,兀自爬上了热炕。
苏织儿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儿,方才那大掌只蜻蜓点水般在她头顶落了落,便迫不及待地收了回去,若不是看见了他抬动手臂的影子,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生了错觉。
她抬手懵然地触了触他摸过的地方,虽不知他为何会生出这样的举动,但不知怎的,心底骤然升起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夹杂着几分融融暖意。
也不知是不是这突然的轻拍给了她安慰,苏织儿深吸了一口气,背手擦去面上坠落的眼泪。
不是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明日她定能想到应对那方升的办法的。
这般想着,她亦摸索着爬上了暖炕,摊开薄被钻了进去。
然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心烦意乱地阖上双眼之际,隔着炕桌的另一头,那人却幽幽睁开了眼睛,一双漆黑的眸子若淬了冰雪一般寒凉,似是想到什么,萧煜压了压唇角,蹙眉若有所思。
是夜,苏织儿自是理所当然没有睡好,次日起来,颇有些无精打采。
只消想到方升那事儿,她便没了继续纳鞋的心思,但为了不教萧煜看出她的反常,苏织儿只得转而埋头心不在焉地整理起搁在内间角落里的两个大木箱。
整着整着,她翻出了塞在木箱最底下,被衣袍层层包裹着的红布包。
红布里头正是先前卖狼皮得的银两,除去那零零碎碎加起来有一大笔的尺头和米面肉糖的花费,如今只余下十两左右。
十两对他们这般穷困的农户来说,也着实是笔不小的钱了。
苏织儿掀开红布包,无神的双眸盯着那白花花有些沉手的银子,脑中蓦然闪过一个想法。
要不要先偷着藏上几两?
以防将来被赶出这里时身无分文,窘迫难当,左右那人也根本不会去查看这些钱两的多少。
然这个想法只在苏织儿脑中闪过一瞬,便教她给否了,她摇了摇头,重新裹紧红布包塞回了原处。
她不能这么做,这钱可是他险些用命换来的。
她看向另一个敞开的木箱,里头整整齐齐搁放着那日去县城买的尺头。
她忍不住将手落在那做里衣的白棉料上细细抚摸着,若非急着替她那夫君做鞋,她定是已经着手用这尺头缝制她贴身的里衣了。
她不得不承认,她虽不是因着喜欢才嫁给的周煜,但这个男人真的对她很好。
平日的活会与她分担着干,会帮她锄地播种,还会给她买糖买衣料……
那是自她阿娘走后,她极少再感受到过的温暖与关切。
思及这一月多来发生的种种,一瞬间,一股子酸涩若潮水般涌上鼻尖,亦使苏织儿杏眸中的眼泪若断弦的珍珠般不住地往下坠。
她唯恐脏了这好料子,忙用手兜住不听话的眼泪,往后仰了仰身,还不忘死死咬住下唇,唯恐啜泣声漏出唇间教外头的萧煜听见。
过了好一会儿,苏织儿才缓缓用衣袂擦干净了脸上的眼泪,她垂眸盯着木箱里的尺头抿了抿唇,掩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眸光倏然坚定起来。
好似在心里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这夜吃过晚食,如往常一般烧水洗漱后,苏织儿却是没有褪去外袍,只和衣钻进了被里。
她屏息听着暖炕另一头的动静,大抵过了半个时辰,确认那厢已然睡去之时,她自枕下摸出一物塞进怀里,旋即蹑手蹑脚地起身下了炕,掀帘而出。
离开草屋后,苏织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径直往破庙的方向而去。
庙内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亮,她推开那摇摇欲坠的庙门,蹙眉疑惑之际,却听一声“来了”。
抬首便见方升举着烛台自神像后出来,他伸长脖颈往外头张望了一眼,确认无人,才将烛台搁在供桌上,笑着向苏织儿走近。
“既是来了,便是想通了。”方升轩轩甚得地看着苏织儿,一点也不意外,因他早已料到她会来。
即便她已为人妇又如何,凡是他方升想要的,就从来没有得不了手的,她苏织儿亦是!
“陪我一晚你也不吃亏。”方升看着苏织儿,眉宇间透出几分高高在上,“毕竟如今我可是个举人,不知多少女子想对我投怀送抱,我能看上你,也是你的福气……”
听着这一席话,苏织儿心下直一阵阵泛呕,越看越觉得方升的脸如扭动的活蛆一般猥琐恶心。
她死咬着下唇,拼命忍耐着,旋即却听一声低笑,“还愣着做什么,自己脱,难不成还想让我伺候你不成……”
苏织儿抬眸看了方升一眼,见他满脸得逞的快意,似乎正静等看她屈辱狼狈伏于他身下的模样,沉默片刻,蓦然提步走向方升,一双手微颤着落在了他的腰间。
她这般举动着实令方升有一瞬的诧异,但很快看着低眉顺首替他宽衣解带的苏织儿,他下颌微抬,心下满是淋漓尽致的畅快。
他若看待玩物一般将苏织儿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已然开始琢磨待会儿要怎么玩闹她,才能让自己足够尽兴。
然正当方升沉浸在肆意亵玩美人的畅想之中时,却不想整个人骤然往后一个踉跄,竟是被重重推了开来。
方升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之时,定睛再看,便见苏织儿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柔弱无助,她神色坚毅,抬首直视着他,开口一字一句道:“我说过,让你不要痴心妄想,我绝不会屈从于你!”
看着她这突然大变的态度,方升眉头紧蹙,不由得生出几分恼怒,顿时咬牙切齿道:“苏织儿,你怎敢对我这么说话,是不是忘了,你夫君那事儿……”
“自然没忘!”纵然心底害怕,可苏织儿仍是强撑着不让自己输一分气势,“你大可以告诉我夫君,若你不怕我抛了脸面不要,与你来个鱼死网破,去官府告你强逼民妇的话!”
强逼民妇?
方升冷笑一声,还以为苏织儿能有什么花招,就这?她真以为自己奈何得了他吗?
“好啊,那你去告啊,无凭无据,看看县太爷是会信你这个寻常民妇,还是信我这个备受乡亲们尊崇的举子?”
看着他面不改色,有恃无恐的模样,苏织儿朱唇微抿,少顷,却是扯唇笑了笑,徐徐抬起背在身后的手,冲方升晃了晃。
看清她手中之物的一刻,方升面色陡然一变,他忙慌乱地低头在腰间摸索,直至摸了个空,他才睁大双眸再次看向苏织儿手中的玉佩。
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女子竟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
原来方才的“宽衣解带”不过是她假意顺从,以趁机寻找能证明自己“受辱”的证据。
“无凭无据,我确实不会去做那傻事。”苏织儿捏着手中的玉佩,唇角泛起淡淡的嘲意,“可这块玉佩,你当是很难解释为何会出现在我手中?总不说是我这个柔弱妇人从你手中抢的吧?退一万步说,就算告不了你强辱,我也可说你用这玉佩诱骗与我私通,却在中举高升后,对我始乱终弃……”
言至此,苏织儿微一挑眉,“传言最是可畏,方大举子您,当是不想还没在官椅上坐上一日,便已是声名狼藉吧?”
方升面色铁青,他早该想到,这个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清白来逃过去孔家做妾的苏织儿岂是胸无城府的单纯女子,她心机深重得紧,竟想到反过来威胁于他。
他紧抿着唇,少顷,方才高人一等的气势散去,蓦然笑着放柔语气:“织儿,不过一桩小事,何必闹成这样。再说了,那就是个流人,能给你什么,值得你这么在乎,你将这玉佩还我,我保证不将那事说出去,你若愿意,我再给你一些钱银,五十两?可够?”
“我不要钱!”苏织儿定定地看着他,“只希望你守口如瓶!还有……”
她顿了顿,语气中透出几分愠怒,“他很好,你不配这般说他!”
“纵然他是流人又怎样,他不像你,他尊重我,从未对我有半分欺辱看低,事事会随着我的心意,很久没有人会像他这样对我好了……”苏织儿朱唇轻咬,“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夫君……”
就是因着贪恋这份宁静美好,她才不能让方升毁了这一切。
道她自私也好,卑鄙也罢。
她不希望周煜知道那所谓的真相。
“好,都好,织儿,你莫误会,我没有看低你夫君的意思,也绝不会将那事告诉他。”方升没想到苏织儿会这般生气,他边尽力安抚着她,边缓缓向她靠近,既得她不愿主动交出玉佩,就不能怪他对她动粗了。
然正当他离苏织儿仅有几步之遥,准备动手抢夺之时,却见那厢倏然从袖中摸出一物,缓缓抽了开来。
苏织儿眸色冰冷,似乎早已料到方升会做什么,只从容不迫地将那闪着寒芒的匕首对准他,看着他因惊恐而骤然僵直的身子凉声开口,“玉佩你就别想着拿回去了,你若真想要,可能就得尝尝这把匕首的滋味,你应当不知道吧,前阵子祭神进山我夫君可就是靠着这把匕首生生杀了一匹狼呢……”
看着面容沉寒毫无笑意,似是真的会做出此事的苏织儿,方升陡然一个哆嗦,一时竟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只能眼看着苏织儿抛下一句“方大举人,还望你好自为之”后,正对着他步步后退,在退至庙门口时,飞快折身跑了出去。
苏织儿走后,方升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偷香不成反被威胁,他气涌如山,恼怒地一下拂落贡案上残破的碗碟,青筋迸起,胸口上下起伏。
他就不信,一个玉佩,就能让他被那个苏织儿彻底拿捏!
片刻后,方升长吸了口气,稍平稳了怒气,边向庙外走,边盘算要如何对付那不知好歹的苏织儿,让她尝尝他的厉害时。
随着“砰”的一声,一只大掌蓦然从昏暗中伸出,猛地扼住了他的脖颈,将他狠狠抵摔在庙门之上。
方升惊恐地瞪大双眼,抬首望进一双猩红如血的眼眸里,男人周身散发着浓重的戾气,若从地府中走出的修罗,令人不寒而栗。
他死死盯着他,须臾,薄唇微张,用那冰凉彻骨的嗓音道。
“不想死的话,往后,莫要再招惹她……”
第30章 警告
方升拼命挣扎, 但丝毫无法从男人手上挣开,只能感受紧扼住脖颈的大掌逐渐收拢,令他目眦欲裂, 难以呼吸, 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正当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的时候,那大掌却一下松了开来, 方升涨红着一张脸, 整个人顿如烂泥一般软瘫在地,惊魂未定地疯狂喘息着。
少顷, 他才颤巍巍抬眼看去,虽当时只远远看了一眼,但他仍是认出了眼前这个男人。
“你, 你是……苏织儿那个夫君?”
男人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神色冷沉,一声不吭, 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想起适才他说的那“不要招惹”的话,方升微怔了一下,忍不住讽笑出声。
他这是替那苏织儿教训他来了。
当真是个蠢货!
方升捂着被掐得发痛的脖颈, 想起方才苏织儿威胁他的场景,再看眼前这个男人,恨得咬了咬牙,心下顿生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须臾,便听他又一声冷笑, “呵,你居然还维护她, 你可知道那个苏织儿是怎样一个心机深重的女子,她就是条披着美人皮的毒蛇!”
方升咳了咳干疼的嗓子,凛眉露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我也是好心才告诉你,你莫被她那柔弱的外表蒙骗了,想想当初她是怎么接近你的,你就会明白,从头到尾,她都是在利用你,利用你摆脱那孔乡绅而已……”
见萧煜闻言剑眉微微蹙起,方升唇角微勾,暗暗扬起得逞的笑意,那苏织儿唯恐他将真相告知她的夫君,可她万万想不到,不必寻什么机会,她那夫君竟自己送到他面前。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看着他如今这副暴戾凶残的模样,方升自觉若他得知了真相,定会勃然大怒,甚至有可能一气之下将苏织儿活生生掐死,那该是多么大快人心的场面。
想那苏织儿方才这么维护她的夫君,还口口声声强调他是个好人,若她最后死在这个所谓的“好人”手上,岂非有趣极了。
然方升的笑意还未维持多久,就见男人低垂俯视他的眼眸里透出几分蔑视鄙夷,旋即冷声用不以为然的语气道:“你觉得我真会傻到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轻易娶了她吗?”
闻得此言,方升微怔了一下,缓缓睁大了双眸,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张了张嘴,却是一时惊得舌头都捋不直了,“你,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这人居然知道!
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方升不禁笑出了声,“那你便任由她利用!难不成仅仅因为贪恋她的美貌吗?”
且既得他知道,那不就代表着他用来威胁苏织儿的把柄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更遑论想利用这个男人来对付苏织儿,让她吃尽苦头,一无所有。
他骤然激动起来,或是因为不甘心,或是不想苏织儿过得太如意,他继续持之以恒地“好心”提醒萧煜所谓苏织儿的真面目,企图激怒他,“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像苏织儿这样蛇蝎心肠,诡计多端的贱人,怎可能会安安分分待在你身边,我劝你最好小心一些,不然等将来被那个贱人害了,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听着他一口一句“贱人”地喊着,萧煜微微眯起眼,垂在袖中的手攥紧成拳……
“你再辱她一句,今夜我便真的让你横尸于此。”
方升骤然闭上了嘴,纵然眼前这个流人说话时语气平静,毫无波澜,可周身散发出的杀意却愈发浓烈,令人心惊胆寒。
回忆起方才险些被掐死的恐惧,他顿时吓得往后缩了缩,然背后就是庙门,已然退无可退,方升只得狼狈地蜷在那厢,颤抖着提声威胁,“我……我可是举子,你敢动我一下试试,就不怕我告到官府,治你个死罪吗!”
看着他分明惊惶万状却偏要装腔作势的模样,萧煜勾了勾唇角,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
“一无所有的流人又怎会怕死……”
他提步走近,眼见方升两股战战,颤得跟个筛笠一般,哪里还有前两日中举时的神采飞扬,萧煜薄唇微抿,片刻后,漆黑深邃的双眸微微眯起,似是提醒般淡声开口。
“而且,你似乎将自己看得太重了些,你觉得,为何那苏织儿偏偏选择了我,为何我占了那孔乡绅想要的人却始终安然无恙呢?”
方升惊恐的神色蓦然僵住了,他抬眸凝视着萧煜,方才倚仗身份相威胁的底气彻底烟消云散,他咽了咽口水,随即缩起脑袋,大气也不敢出。
见他应是听懂了这话中之意,萧煜微微直起身子,强忍着因毒发而意图掐死这个男人的冲动,最后警告道:“叫方升是吧,往后别让我再看见你出现在她面前……”
方升双唇颤抖着发不出声儿来,只能一个劲儿拼命地点头答应,目送萧煜离开。
直到庙内只余下他一人,方升仍是久久都缓不过劲儿来,他双目无神地瘫坐在原地好长时间才终是寻回了些魂,待他扶着庙门支撑着发软的双腿站起来时,才发现□□一片温热濡湿,还散发着隐隐的尿骚气。
方升自认这辈子顺风顺水,从未这般狼狈难堪过,可想起方才那一幕,他又不禁猛地打了个寒颤。
别说对付苏织儿了,如今他连靠近苏织儿的想法都丝毫不敢再有。
谁能想到,苏织儿和那流人,看起来人畜无害,但实则这夫妇两人,根本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此时,草屋那厢。
苏织儿小跑着回来,在门口平静了好久的心绪,方才推开半掩的门,轻手轻脚地入内去。
离开前,她特意将枕头塞进了棉被里,屋里漆黑,那人又几乎不起夜,当是不会发现。
苏织儿忐忑地掀开草帘往内间望了望,见里头安安静静,不由得舒了口气,一边褪下外袄拿在手上,一边踮着脚入屋。
待摸索着上了炕,正欲躺下,苏织儿随意一瞥,却隐隐瞥见隔着炕桌的另一头,那条棉被似乎被掀开堆叠在一块儿,干干瘪瘪的,哪里像有人躺在里头。
苏织儿猛地一惊,又生怕是太黑自己看岔,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凑近,半个身子伏在炕桌上细细一瞧,才发现那厢真的没有人!
他去哪儿了?
苏织儿心下不安地厉害,但也只能安慰自己萧煜或许只是去茅房了。
可在炕上静等了一会儿,她实在有些耐不住,也不管自己没穿棉袄,趿着鞋急匆匆出了屋。
然方才打开外间灶房的门,她便见一人正慢着步子从院外走进来。
那一瘸一拐的步态,不是她那夫君又是谁!
她扶着门框的手微微攥紧,眼见萧煜快要入屋,才迎上前问道:“夫君,你……去哪儿了?”
她清晰地看见他是从破庙的方向回来的,可她不敢问,他是不是夜半醒来发现她不在,出去寻她了,可有寻到她,又是否瞧见她和那方升待在一块儿……
苏织儿既忐忑又害怕,然借着外头不甚清亮的月色抬眸看去,却发现眼前的男人双眸猩红,额上布了一层密密的冷汗,他紧蹙着眉头,呼吸急促凌乱,似乎很是痛苦难受。
“你发病了?”苏织儿面露担忧,下意识想靠近他,却被他快一步避开了。
他垂眸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那异常冰冷,不掺一丝温度的眼神令苏织儿骤然脊背一凉。
然他什么都没有说,只缓缓收回视线,拖着瘸腿入了内间。
苏织儿在原地怔忪了片刻,亦跟了进去,才一入内,便见一物被骤然抛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新婚那夜他自她那条红棉裙上撕下的碎布条。
这东西她没舍得丢,想着总会有用,便一直塞在炕桌底下。
但这时候给她这个……
苏织儿抬首看向萧煜,不待询问,便听他略有些低沉沙哑的嗓音响起。
“若怕的话,将我绑了吧。”
看着他风轻云淡地说出这话,没有一丝勉强,没有一丝抗拒,似乎觉得理所当然,苏织儿如鲠在喉,只觉分外难受。
想起新婚第二日,他那解开束缚后被布条磨得通红的手腕,苏织儿沉吟片刻,却是利落地收拢手中的红绳,摇头道:“不必绑了,绑着会很难受吧,你本就已经很难受了……”
她默了默,旋即冲他莞尔一笑,“我不怕,我相信你不会伤我的……”
听着她格外坚定的语气,萧煜眸光倏然变得意味不明起来,须臾,他骤然俯身靠近眼前的女子,便见她瞳孔一缩,身子瞬间变得僵硬起来。
萧煜低眸瞥了眼她因着紧张下意识攥紧衣角的手,薄唇微抿,泛起似有若无的笑。
明明很害怕,却还要撒谎说出这种话。
他有时实在分不清她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就像她在破庙中对那方升说的话一样。
说什么他是个很好的人……
萧煜也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
明明从一开始就不想在乎这个女子,也在尽力淡漠疏离她,却总不得不与她生出牵扯,最后竟忍不住可笑地帮她出手,替她教训起了那个衣冠禽兽。
他凝视着身前娇娇小小的女子,末了,只冷漠地丢下一句,“不绑就罢了,只是若夜半被我活生生掐死,也莫要后悔……”
说罢,便掀开棉被,如往常一般背对着她在炕上躺下。
苏织儿轻咬着下唇,纵然嘴上那么说,但心底到底是害怕的。
她也不知,他到底生得什么怪病,每隔半个多月就发作一回,不仅瞳孔泛红,整个人也变得冰冷凶残,散发着浓重的杀意,令人不敢靠近。
可虽得这病吓人,然这么久以来,他从未真正做出过伤害她的事,故而苏织儿相信,今夜当也一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便也紧跟着上炕睡下了,纵然躺着,但苏织儿始终吊着半颗心没敢睡熟,到底是警惕着。
然她不知,始终在警惕的不只是她,炕上的另一人,虽始终静默无声,但却是满头大汗,大掌几欲将底下的被褥撕碎,他不仅在抵抗着流窜到四肢百骸的剧痛,同样也在竭尽全力拼命维持着自己的理智,不让自己变成凶残可怖的野兽。
萧煜不是没有试图抵挡过毒发,但从前几乎没有成功过,除非晕厥,一般到最后意识都会不受控地被短暂吞没一段时间,那时候的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不知会做出什么,才会让苏织儿绑了自己。
而这一回,也不知为何,朦朦胧胧间萧煜竟硬生生撑到了天边吐白,稀薄的光亮照在萧煜眼皮上时,他终有些坚持不住,松懈的一刻眼前发黑,随即彻底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然大亮,有诱人的肉香气透过草帘缝隙飘进来,萧煜慢腾腾坐起身子,活动着酸痛的脖颈四肢,试图让自己从昨日的毒发中逐渐缓过劲来。
恰在此时,草帘被撞开,苏织儿端着汤碗进来,乍一看见他,顿时扬笑,“夫君,你醒了,好些了吗?”
她将手中有些烫手的汤碗搁在炕桌上,见萧煜垂眸看了一眼,道:“想来你昨日病发身子总是虚些,我特意炖了骨头汤,炖了一个多时辰呢,可香了,你尝尝。”
萧煜盯着金黄诱人,表面飘着一层油星的骨头汤看了片刻,方才伸出大掌端起,低头轻啜了一口。
鲜美的滋味登时缠绕住了他的舌尖,虽是骨头汤,但这里头不仅放了骨头,似乎还有切碎的野蕈和菘菜,故而即便只用了盐来调味,也足够美味。
在被那毒折磨了整整一宿后,喝上这么一碗热乎乎的骨头汤,周身的疲乏似乎也一下消散了许多。
见他紧接着又喝了一大口,苏织儿便知他喜欢,但仍忍不住笑着问道:“夫君,好喝吗?”
萧煜看着她睁着那双若宝珠一般亮闪闪的眼眸,期待地看着自己,活像个等着被长辈夸赞的孩子一般,轻抿了抿唇,颔首道:“嗯,很好喝。”
“那便好。”苏织儿眉开眼笑,“锅里还有呢,我熬了好些,夫君若还想喝,再去舀便是。”
说着,她站起身,“今日你便歇着吧,左右活也不多,我一人也能干,你若觉得累就继续睡着,我先打水去了。”
苏织儿言罢,笑着出了屋。
昨夜顺利解决了方升那事儿,如今她心情好得紧,再不必担忧那方升继续找她的麻烦。
且昨夜,他那夫君当是没有发现她外出的事儿,不然不会到现在一个字都未提起。
苏织儿提了水桶,脚步轻快地去河边打了水,回来时,便见方家门前围了不少村人。
几个村里的男人正帮着从屋里拿出大包小包的东西往牛车上装。
苏织儿虽不想见到方升,但无奈她回草屋时,定然是得经过这里的。
她只得硬着头皮,沿着小道的最边上走,尽量离得远远的。
围站在方家门外的村妇们正拉着方大娘长吁短叹,道他们怎么走得这么急,原不是说好要过几天再走的嘛。
“嗐,我也想多待两日,毕竟往后也不知道还没有机会回来。”方大娘做出一副遗憾伤感的神情,“但我家升哥儿偏是不肯,说镇上那宅子里有伺候的人,会给做饭洗衣,不想让我呆在这儿继续操劳,还是赶紧搬过去得好,你们说这,他也是一片孝心……”
闻得此眼,四下的村人纷纷附和,少顷,却听一人蓦然疑惑地问道:“呦,话说婶子,升哥儿这脖子怎的了,怎的红了一圈呢……”
提着水桶,恰巧走过的苏织儿听得这话,脚步骤然一滞。
她抬眼望去,果见才从屋内走出来的方升穿着一件天青的交领长袍,可那领子虽高,可苏织儿仍是从露出衣襟口的脖颈上看到了明显的红痕。
“也不知怎的,今早起来便这样了,我问他,说是昨儿起夜时没看清,给撞着了……”此事方大娘亦觉得纳罕,可无奈从方升口中只问得这个结果,她唯恐村人再问,忙将话锋一转,“这屋里也不知道有没有漏了还没收拾的,我再去仔细瞧瞧啊……”
说着,便折身往屋里去。
撞的?
苏织儿盯着方升脖颈上的伤看了半晌,秀眉蹙起。
怎么撞怕都不可能撞出这样的痕迹吧!
她好容易平复的心情复又因此而烦躁凌乱起来。
因她怎觉得这红痕,像极了被人掐的!
或是她的眸光太过灼热,站在院中的方升有所察觉,下意识抬首往这厢看来,然在与苏织儿视线相对的一刻,他瞬间怛然失色,面露惊恐,像见了鬼一样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看着他这般好似被吓破了胆的反应,苏织儿一双眉头皱得更紧了,颇有些心乱如麻。
她自然不会自信到认为是她将那方升吓成这个样子,可既得不是她,他又在惧怕谁,他的伤又是谁造成的。
纵然不愿去想,可苏织儿不得不想到一种可能。
昨夜周煜去了破庙!
方升脖颈上的伤正是她那夫君所为!
苏织儿试图劝自己不一定如此,可却根本找不到任何证据推翻自己的猜想,昨夜和今日的种种所见反是让她更笃定了此事。
她心神不宁地回了草屋,跨入柴门,就见那人不知何时已起了身,正舀了缸底的凉水净面,闻见动静抬首瞥见她,他放下手中的水瓢,旋即一瘸一拐地向她走来。
苏织儿站在院子里,双脚定在原地,倏然忘了动弹,只呆愣着,眼看着男人步步向自己靠近。
她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是不是该问他他昨夜去破庙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是不是已经知晓她当初下药设计他的事。
那他可有想好要如何处置她吗?
会不会休了她,将她赶出这里……
萧煜走到苏织儿面前,低身欲提她手中的木桶,仍瞥见她愁容满面,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几欲哭出来的模样,不禁蹙了蹙眉。
他不明白,缘何出门前还眉欢眼笑的人,才不过出去打了个水的工夫,怎又变得和昨日一样黯然愁闷。
正当他不得其解之时,便听门外响起一阵喧嚣声,抬头望去,就见一辆牛车载着满满当当的箱笼缓缓朝村口驶去,不少村人正跟在后头依依送别,牛车上坐着的一个青袍身影始终缩着脖颈,头也不回,尤其是在经过草屋时,似乎还刻意侧了侧身子,像是躲避什么的。
见苏织儿亦循声看去,面色难看,萧煜登时恍然。
他思量片刻,接过苏织儿手中的水桶,旋即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昨夜,我看到你从那破庙中出来了……”
乍一听到这话,苏织儿心猛然一沉,纵然已经猜到,可真正面对时,她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无措。
“夫君,我………”
她想解释,又实在不知如何该解释,毕竟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否认她设计欺骗了他。
她朱唇微张,末了,只像放弃般缓缓垂落了手。
紧接就听面前人继续道:“我进了那破庙,见到了那举子,他同我说了一些话……”
能说什么?
想必是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了吧。
苏织儿耷拉着脑袋,心灰意冷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萧煜顿了顿,静静看着苏织儿眼中流露出的绝望,须臾,才道,“他说,你贪图荣华富贵,想勾引他……”
贪图荣华富贵?
苏织儿倏地抬眸看来,疑惑地眨了眨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那方升就只说了这个吗?
见萧煜说罢,拎着木桶转身走向水缸,她咬了咬唇,提步紧跟着后头,迟疑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夫君你信吗?”
“不信。”萧煜将桶中的水倒入缸中,随即面不改色地说出令人胆战心惊的话,“所以我险些拧断了他的脖子,还告诉他,此事绝无可能,因为……”
他放下空木桶,折身看向昂着脑袋紧张望着他的苏织儿,一本正经地开口。
“因为……我娘子好色,并非什么歪瓜裂枣都瞧得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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